转眼间,七日之约已至。
这天晚上,皓月当头,乱葬岗上洒满冷光,恰似铺了一地纸钱。遥无边际的荒原上,孤零零竖着那座赶工搭建起的木台。台上白烛摇曳,四周的纱幔卷起收在樟木横梁上,远远望去,好像一顶巨大的丧帐。
虽然被反复叮嘱过“不得围观”,但董苏还是来了。他将自己隐藏在木台一角那口硕大酒缸的后面。面前不到十步的地方,一个重病孩童正在被褥中昏睡。
二更,月近中天,风彻底地冷了。董苏打了个寒噤,忽然发现远处的地平线上忽然出现了一星孤灯。
那是一盏白纸糊的灯笼,烛光柔和,照出掌灯人那一袭飘逸的紫衣。清凉的夜风吹起他的乌黑长发,游丝一般在身后飘散,映出淡淡的月华。
奚真来了。
董苏几乎是屏住了呼吸,悄悄调整好躲藏的位置。
奚真的脚步无声,飘然上了木台。将灯笼放下,就去查看病童的情况。他喂那孩子服下几枚丹药,又从台边的水缸中取出药汁涂抹在穴道上。做完这一切,又将病童送回被窝里严实盖好了,然后却在被褥旁盘腿而坐,闭目养神。
不说话也不行动,他是准备就这样一直待到天明吗?
董苏正在纳罕,忽然一阵大风从乱葬岗上吹了过来,不仅湿热异常,更夹杂着一股久违了的恶臭。
他下意识地捂住了口鼻,继而发现那天填埋尸体的大坑上现出了一道鬼蜮的黑影。
熏风持续劲吹,那黑影也越来越真切。它披挂着一身沥血的甲胄,头盔下没有脸只是一片混沌。再细看,铠甲还依附着无数蠕虫,毒蛇上下缠绕……董苏自诩胆大,却也被这般光景吓得寒毛倒竖。
从迈出第一步开始,那黑影就伸长了脖子,仿佛嗅闻着什么气息。转眼间它已经站到木台前,却对端坐的奚真视若无睹,只面对着台上的病童。
它就是肆虐清河郡的瘟神!
董苏猛然醒悟,立刻去拔腰间的长剑。然而理智旋即又跳了出来,警告自己千万不能打扰奚真的计划。
纠结之间,那瘟神已经一步步走上了台阶,以异常僵硬的姿态缓慢弯下腰去,凑近那病童的脑袋。
这是想要吸走他的生气!
董苏又惊又骇,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坐在一旁的奚真忽然睁开了双眼。
时间仿佛静止了。那瘟神僵在了半空,无法再接近那孩子半寸。与此同时,四面高悬的纱帐同时垂下,将整个木台紧紧地包裹了起来。
好一出瓮中捉鳖!
董苏正要赞叹,却见那瘟神忽然舍了病童,朝着奚真扑了过去。奚真自然也早有准备,起身利落地躲开。
毕竟隔着一层纱幔,看不真切,接下来只听一阵阵衣服摩挲和拳脚交接的声响,偶尔有紫色的衣袍在白色纱幔下滑过,却也只是一晃就消失了。
奚真究竟敌不敌得过那个瘟神,自己又能够为奚真做点什么……董苏正心焦不已,眼前的荒原忽然被电光照亮,紧接着就是滚滚沉闷的雷声。
下雨了!
毫无预兆地,硕大雨点从高天上砸下,如同邪恶的帮凶。雨点洗褪了纱帐上浸润的药汁,冲淡了空气中飘荡的草药气息。木台上,沾了雨水的白烛喷射出不祥的青色火焰。东侧的纱幔被火焰点着了,在雨中冒出滚滚黑烟。
透过烧穿的窟窿,董苏终于看清了那抹紫色的身影。
大雨沾湿了奚真的紫色衣袍,让他的黑发紧贴在肩背上。时不时亮起的闪电,照亮他手里紧握的碧玉宝剑,落在上面的雨珠溅起淡淡的微光。
那瘟神正与他缠斗,并借着雨势占了上风。有好几次,那些从铠甲下飞窜出的毒蛇都差点咬住奚真的手腕,却都被奚真勉强地躲了过去。
但是这场雷雨,仿佛还要下得更大!
再顾不上考虑更多了,董苏抓起飘在酒缸里的木勺,舀起一勺药酒朝着瘟神泼去。只听见“泼剌”一声,血污的铠甲上冒出阵阵白烟,甲片与爬虫顿时化作焦炭,扑簌簌地掉落。那瘟神猛然转过头来!
与头盔下那张混沌虚无的“面孔”相对时,董苏这才意识到自己只是一介凡夫俗子。好在这时奚真那柄碧绿宝剑已经破空追来,竟一剑刺透了瘟神那层看似坚硬的背甲!
除了雨点,一切仿佛再次停顿了。就在距离董苏不足五步的地方,那可怖的瘟神正在消散,化作一堆黑灰被雨水冲刷殆尽。
這算是结束了吗?
董苏的表情由惊转喜,他正想再多做些确认。却听见奚真“唔”地一个趔趄,手中的碧玉宝剑也跌在了地上——却是一把用菖蒲和艾叶编成的草剑。
“你还好吧?”
董苏伸手去扶,奚真却伸手指着身旁:“我没事,去看孩子。”
经他提醒,董苏这才记起木台上还有躺着那个病童。他急忙跑过去抱起,又用手去试他的额头。
那个孩子虽然也被雨水淋了个湿透,身体却反而比天黑前暖热了一些。也许是觉察到了动静,他咳嗽了几声睁开了眼睛。
“瘟神已除,他很快就会没事。”奚真幽幽地提醒道,“这里还有危险,带着他快走。”
就像是在为这句话做出证明,半空中突然响起一道震耳欲聋的炸雷。董苏悚然抬头,只见浓云之中竟然有暗红的鳞甲一闪而过,紧接着又是一阵又急又大的雨点砸落下来。
董苏抱紧了小童,与奚真一路奔跑。不知多久才离了那片雨云,重新回到朦胧的月影下。不远处,郡城已近在眼前,有特别留守在城门上的巡兵,远远地向着他们挥舞起了手中的火把。
“这个孩子的家在城外村庄。我先带他去郡守府,修养几天再送回去。”
说到这里,董苏转头看着浑身湿透了的奚真:“夜这么深了,你也先在府中歇息一夜,明日再回山中不迟。”
他是诚意邀请,奚真却只将湿透了的长发捋向脑后,回报以淡淡一笑:“那不是我该去的地方。”
董苏诧异道:“你除掉了瘟神,就是全清河郡的恩人。区区一个郡守府,又有什么住不得的!”
“恩人?”奚真不屑地咀嚼着这两个字,“叫你别过来,你却偏要偷看。怕只怕日后的麻烦远远未尽。”
董苏陡然一愣,旋即想起不久前的那次见面。那时,奚真也曾经说过“太平不久”的话,现在想来不正是一语成谶?而如今他又说“麻烦未尽”,言下之意难道是……
脑海中忽然闪过云层之中的那片龙鳞,董苏心中一沉,又听见奚真压低了声音道:“我若是你,便会尽早离开清河郡,越远越好。至少一年不要回来。”
又是什么意思?
董苏正要追问,这时城门已经开了,除去郡守派来等候的家丁之外,墨茗也在一旁等候。奚真笑了一笑,与董苏点头作别,快步朝着少年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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