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之后,清河郡的疫情得到了遏制,而郡城的病坊及时对症施药,绝大多数病人也正在迅速康复之中。
那个木台上的小童,在郡守府里住了一旬,已然活蹦乱跳,这天便由董苏亲自护送,回到村庄与家人团聚。
从村庄返程途中,董苏特意去了一趟墨家医馆,在馆内直等到天色向晚,才见那青衣少年背着一筐草药进了门。
董苏开门见山地向他要求,明日无论如何都要随他入山去见奚真。墨茗懒得与他纠缠,便点头答应下来。
次日一早,叶尖上的露珠尚未消散,董苏就到了医馆前面等候。墨茗倒也毫不客气,将自己的空竹篓给他背着,两个人出了城门,沿玉桥河向山中走去。
这一趟入山,分明就是董苏熟悉的那条老路。可是走着走着,两旁的景色却慢慢转换着。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穿过捡回短剑的小片草丛,那个郁郁葱葱的小山岙就近在眼前。
明明过了两个月,那片高高垂落的紫色花瀑却鲜丽如昨。花瀑边的青石上,奚真手持石杵一人独坐。他知道董苏来了,却也不抬头,只淡淡地问道:“不是让你走了吧?怎么还在。”
“我正是为了这事而来。”
董苏向前走了几步,直视着奚真的双眸:“家父为我在东都谋得一官半职,不日就要赴任。我来是想要问你,是否愿与我同行。”
捣药的声音停了下来,奚真终于歪头看了他一眼:“为什么叫我?”
“医者之心,不外乎救死扶伤。奚兄医术高明,却蜗居于这小小的山岙,所救之人毕竟有限。若是随我去到京城,济世救人,受万民敬仰,岂不也是一桩美事?”
这番说辞,是董苏反复思索几天的结果,可是到了奚真耳中却如清风过境,不留什么痕迹。
他笑道:“治病救人,本就是量力而行的事。我若是贪得那点儿名声,又怎么会住进这种深山老林。”
这之后,董苏又尝试了几种说辞,直说得口干舌燥,却依旧无法撼动奚真分毫。时间久了他便有些烦躁起来,半是戏谑地问道:“昔日有介子推拒绝俸禄,甘愿林火焚身而死。若是我也学那公子重耳放火烧山逼你出山,难道你也宁愿选择烈焰焚身?”
这个玩笑似乎开得有些过头了,奚真的笑容忽然淡了。
“根柢于此,又能走到哪里去?你倒是快点走吧,少在这里说些有的没的,惹人心烦。”说着,低头又去捣他的药。
董苏一把夺过了药杵,急问道:“这几天我仔细想过了。你要我走,是因为决战瘟神那日,云层里还留着一个帮凶。你怕它会回来报复,对不对?”
“是又如何?”奚真又低头去整晒在石头上的其他药材,“难不成你想要留在这里,等着人家上门寻仇?”
“那就一起逃命啊!”董苏又气又觉得好笑,“要报复也不见得只报复我一人吧?更何况那天手刃瘟神的根本不是我。还是说,其实是你等着人家上门寻仇?”
奚真不为所动:“我和你不一样,自然有办法对付。只求你别来添乱,横生枝节就好。”
“我哪里是在添乱?”董苏不服地冷哼,“那天多亏了我的一勺药酒,要不然那瘟神早就从纱帐的窟窿里逃走了。”
他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奚真却打定了主意,再不去理会。就这样纠结了好一阵子,不觉已是日落月升。一直坐在边上看着热闹的墨茗打了个哈欠,起身说要走。董苏没有办法,只能打道回府;然而临行前却撂下话来,说奚真一日不答应同行,他就日日来到这里打扰。
常言道: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董苏相信只要自己坚持,奚真迟早会答应共同进退的决意。可是谁知道第二天,他最担心的事就发生了。
玉桥河在清河郡城之东,一面是连绵群山,一面则是平坦肥沃的河谷平原。历朝流民在休养生息,沿着河边形成了星罗棋布的小村庄。村庄外围则是一望无际的水田。夏末秋初正是作物疯长的时刻,远远望去本该是大片绿色,浑如一块透亮的翡翠。
可是这天的清晨,农户们扛起农具打开柴门,看见的却是地狱景象。
原本清澈的玉桥河一夜之间变了颜色。腥红的河水顺着沟渠渗入土壤,甚至将作物染色,远远望去,简直如同佛经中的“血池地狱”一般。
不仅是变色,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恶臭,很容易就能让人联想起不久前那场可怕的瘟疫。
外出挑水的孩子看见浑浊的河水底下有人影游动。他以为是谁在游泳,可还没有看仔细,血水中忽然冒出一双森白的手臂,竟将他拖进水中!
腥红的水流打了一个漩涡,吞噬了那个孩童,而更多的恐惧才刚刚到来。
河面上的行船自然也遭了殃,远道途径此处的船家,讶异地看着河水一点点由青变黄,再变成血液一般浓稠的红色。撑船的竹篙忽然缠住了水底的什么东西,伸出来一看,竟然是好大一团女人的长发。
船家的经验毕竟比村民丰富一些,立刻知道这是寻找替身的河中水鬼,急忙将竹篙丢回河里。可是下一个瞬间,整条大船竟颠动起来,水中一段粗壮的蛇躯盘上船舷,只轻轻一摇就让那船天翻地覆地沉了下去。
有恶蛟!
玉桥河里白日闹鬼的事很快就传到了郡守府。用着早膳的董苏从椅子上跳起,冲回房间,抓起挂在墙上的宝剑。
一定就是那个晚上在云端里见到的那个怪物。它与瘟神一个兴风作浪,一个散布疾病,正是再默契不过。如今瘟神被他和奚真除去,这头恶蛟于是过来报复,这也正是为什么奚真会叫他快走!
情势危急,董苏一快跑出了郡守府,又上马飞驰,很快就到了玉桥边。放眼望去,只见赤地千里,腥红的河面上漂浮着沉船的货物和人类的鞋帽外套,远处的几个村庄则黑烟滚滚……不忍猝睹。
他心中焦虑万分,忽然听见桥洞底下传出一阵婴儿啼哭。他急忙低头去看,只见一个水鬼正蹲在桥下,正伸手去捞一个木盆。盆里躺着个裹着襁褓的小婴儿,正嚎哭不已。
这恐怕是沉船上的父母,为孩子想出的唯一生路。董苏急忙纵身跳到桥下,手起剑落,将那水鬼的脑袋削了下来。
危机暂时解除,他跑动几步想要将婴儿捞起,可是那个木盆始终打着转儿不肯靠岸。好在桥边河水尚浅,董苏将衣袍下摆往腰间一系,抬腳就走进血河之中。
木盆捞到了,婴儿身上没有伤痕。董苏正想要喘气,忽然间河水中伸出十余条白中带绿的水鬼手臂,竟然将他团团围在了中间。
糟糕。董苏头皮好一阵发麻。他一手持剑,另一手则紧紧地抱住了婴孩,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观察到每一个方向上的举动。好在他师从剑术名家,格挡进击之间,那些水鬼也奈何他不得。
不觉已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他明明已经击退了不下十人,而是水面上的手臂却丝毫不见减少。若是继续坚持下去,体力消耗太快,最终一定会被拖进水里去的。
董苏心中焦急,又锋利连砍了几只鬼爪,开始尝试向河边靠近。然而河水浑浊不清,他一时失察,竟一脚踩进了淤泥,背上顿时感觉被狠狠地抓了几下,有温热的血液流淌下来。
该死!董苏忍着疼痛,双眼在岸边快速搜寻,很快发现一丛茂盛的南天竹。他又避开几个水鬼的攻击,咬牙将婴儿尽力抛出。襁褓准确地落在南天竹的柔枝间,只微微下陷了几寸就被稳当托住。重新腾出手的董苏,一个利落转身,接连砍下两个水鬼的脑袋。
局势并没有被逆转。就在董苏活动着酸痛的左臂,做好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身后的河心忽然扬起一道血色怒涛,如巨灵之掌狠狠拍下。
董苏浑身的骨头都吱嘎作响。透过血色水雾,他模模糊糊地看见一条蛟龙向着自己袭来,而在它身后的玉桥上,出现了一青一紫两道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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