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衣(六)
当一切的混乱都归于沉寂,董苏猜想自己又被奚真救了一次。
耳边没有了汹涌的水声,林间的微风吹拂着山岙里的植被,窸窣如同恋人之间的细语。他睁开眼睛,看见一片紫色花瓣从眼前飘过。
不远处,墨茗正在收拾沾了血的水巾。见到董苏醒了,毫不客气地取笑道:“好一个长坂坡单骑救主,你倒还以为自己是常山赵子龙转世不成?”
董苏干笑几声,继而想起了被丢在树丛里的襁褓。墨茗随即告知,刚才有官差赶到,孩子便交给他们带回了郡城。
现在,玉桥河已经彻底封航,沿岸各处都有弓箭手日夜设伏,只要水鬼在河中冒头一律射杀。至于那条蛟龙,有人提议先以大量滚油倒入河中,然后点燃火焰封住水面,再派人各处寻访世外高人,看看有什么伏龙的高招。
董苏摇头道:“这都不是长久之计。”说到这里他坐起身来,转头向四处张望。
不用费心寻找,奚真依旧坐在那片紫色花瀑前的青石上。或许是因为时令变迁,藤蔓上的花朵终于有了些枯萎的迹象。暗沉萎靡的深紫色映着奚真略带疲倦的苍白容颜,看在董苏眼中,忽然有点心痛。
他走过去,同样坐在那块青石上,正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听见奚真抢先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这条蛟龙道行高深,就连我也不是他的对手。这次能够从它口中把你捡回来,已然是奇迹了。”
“莫非比那个瘟神还可怕?”他这一说,董苏倒有些后怕起来,“那你当初还叫我出去躲避,难不成是准备一个人在这里等死吗?”
奚真没有回答,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又或许只是不愿意说出答案。他长长的黑发披覆在单薄的紫衣上,混合出的暗淡紫色就像藤上的花朵,随时都有可能会枯萎,继而消失不见。
董苏见他心绪不佳,忙又换了一种说法道:“事情不是你一个人惹出来的,也不需要你独自面对。除掉瘟神也有我的一份功劳,现在这头恶蛟找上门来,风光可不能被你一个人独占了。到时候乡亲们供上恩人的长生牌位,也得有我的份儿呢。”
这一番歪理外加妄想,奚真自然没有理睬。他静默了一会儿,忽然提起了让董苏意外的话题。
“还记得当年那个紫衣小孩吗?”
“记得啊。”
完全没料到他会主动谈及这桩旧事,董苏的回忆与感慨被同时勾了出来:“就是你吧,算上那一次,你已经是第三次出手救我。多谢恩公。”
奚真因为这声夸张的“恩公”而发出了轻笑声。
“说来惭愧,当年我才粗涉医理,只知道那样炮制的药酒有活血化瘀的功效,却不了解凉水会阻滞药性,险些害你一条性命。这样说起来,我也该多谢你当年一直没有说出我的事,否则恐怕也不会有今日的奚真。”
得了感谢,董苏自然高兴,嘴里却还是嘟囔道:“家父也不是那种会胡乱杀人的狗官啊。”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又摇头感叹:“但如果当时能够早点解开这个误会,我也不必跑去京师住那么多年。你想啊,若是我们兄弟相知十年,说不定杀起那瘟神和恶蛟来更加干脆利落,也没有现在这个后顾之忧。”
这一番豪言壮语,真是天马行空不着边际。仔细回味,又蕴藏着一丝淡淡的怅惘。奚真不忍心继续这个虚空的假设,于是依旧说起了这十年间的旧事。
“遇见你之后又过几年,我结识了入山采药的墨茗之父。如今我授予墨茗的不少医术医理,都是当年从他那里习得的。那年冬季大旱,附近谷中着了山火。墨医师为保护这里的草药奋力扑救,最终熄灭了山火,却也身受重创。看见他气息奄奄地倒在地上,我却无能为力……从那时起,我便不愿见到有人死去。”
说到这里,奚真低头又苦笑一声:“说什么‘医者仁心,其实不过是无法释怀的愧疚在作祟。”
墨茗闻声从远处默默走过来,在奚真脚边坐下,将头埋进师父怀中。
一时间,山岙中寂寂无声。
董苏这才明白,上次他戏谑地提起放火烧山,奚真为何会有那种反应。他不禁懊恼起当日的失言,继而劝慰道:“你若没有一颗慈善之心,又为何会对他人的不幸感到痛苦?再说,你学习医术早在遇见墨医师之前,救我也在遇见墨医师之前,那就更是天性使然了。”
说到这里,他又伸手摸了摸青衣少年的发旋:“这样说对墨茗可能有点不公平,但在墨医师看来,这里的草药一定是极其重要的,因此才不惜以性命作保。若是要我守护重要的东西——家人、挚友,就算是付出性命也是在所不惜。”
等他说完这番话,奚真已经抬起头来,忽然问道:“所以,你一定要去对付那条蛟龙?”
董苏不言,唯以点头作答。
奚真从那眼神中读出了决绝和坚毅,他也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已经做出了极为重要决定。
“以你我二人的能力,就算联手恐怕也无法如愿。但我知道这世上有一种至毒的丹药,也知道去哪里弄来。你且先回郡城,待我今晚動手,明日辰时由墨茗交予你手上。你设法将它喂给那条孽蛟吞下,虽然无法让它毒发立毙,却也可以损耗功体和修为。到时候下手就易如反掌。”
这番计划,听起来完整周全,简直不像是瞬间横生出的灵感。董苏正有点纳罕,却听见墨茗喊了一声“师父,不要!”,愈发死命地抓紧了奚真的衣袍。
“不会有事的。”奚真轻轻拍抚着他的脊背,“此行虽然凶险,但并非全无希望。若是连你也不相信为师,看在外人眼里岂不成了笑话?”说着,又看了一眼董苏,意思他就是那个“外人”。
无缘无故的被拿出来挤兑,董苏自然哭笑不得,但是想到不久之后一切都将回归正轨,他也就什么都不去计较了。
这天晚上,墨茗没有离开山岙。奚真教了董苏几句有关步伐方位的口诀,让他比照行走,果然很快就出了山谷回到大路。酉时已过,天穹呈现出几近沉黑的藏青色,然而在接近玉桥河的地方,空气却被火光染成了诡异的金红。
浮油点火,这种昂贵而消极的防御办法已经开始。看着金红火龙与藏青远天交融之处的深深紫色,一股难以形容的复杂情感涌上董苏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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