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夏时节,杭州城的风光最是明媚动人。唯一令人心烦的就是树上鸣蝉等不及天气完全转暖,就已经开始喧嚣起来。
茂密的树冠一半遮在池塘上,一半遮在一座六角的精美小凉亭上。
亭中一名身穿白衣的少年斜斜地依着红柱,指尖抓着一小戳鱼食,正在一点一点地喂给池塘中把嘴巴露出水面抢食的锦鲤。
肥大的鱼儿只有在抢食的时候才格外灵活,一会儿用尾巴拍水,一会儿在水中翻腾,溅起了不少水花。
少年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些锦鲤,除了指尖微微有些动作之外,身体仿佛凝固成了凉亭中的一尊塑像。
树上鸣蝉吵闹的叫声几乎快把他的思绪吵成一片空白,直到指尖最后一颗鱼食掉进池塘,他才慢慢回过头,望着身旁已经站了许久的男子。
“东西取到了吗?”少年微微扬起眉毛,清凉的眼神仿佛池塘中闪动的粼粼波光,美丽而又遥不可及。
少年大约十六七岁,清秀脱俗的五官有些男女莫辨,再衬上一袭雪白的衣衫,仿若从天而降的仙人又像修炼成精的妖物。男子大约二十余岁,外貌没有一点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方,不过言谈举止之中都透出一股老实耿直的气质,这算是他最大的特色了。
年龄上的差距一点也没有削弱少年在男子面前的气势,两人之间清晰可辨的主仆关系,就像烙印一般打进了他们彼此的态度之中——少年是冷漠和高傲,男子则是诚恳和恭谦。所以刚才少年专心喂鱼的时候,男子一直不敢吱声,只捧着一个香炉大小的密封金盒默默地站在一旁。直到少年开口,他才急忙答道:“已经取到了。公子,这到底是什么?”
闻言,少年的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与年龄不符的成熟笑容。然后,他低缓地吐出三个字:“长生莲。”
“长生莲?”男子皱眉,显然没有听说过。
少年懒得跟他解释,起身瞥了他一眼说:“你没听过的东西还多着呢。别傻愣着,快去准备马车,我们马上出发。”说完顺着台阶走下凉亭。
男子见少年即将走远,急忙追上前去问道:“公子,你还没说我們到底要去哪里。”
“京师。”少年头也不回地说。
男子听后顿时倒抽一口冷气,意料之外的答案令他彻底呆住了。
这时少年已经离开他十多步远,依旧没有回头,扬了扬手又补充道:“陆路十三司。”
“不会吧……”男子呆呆地注视着少年远去的背影,哪怕头顶阳光明媚,他也好像身处冰天雪地之中。
从杭州到京师,就算快马加鞭也要五六天。当然,少年只是坐在马车中一边欣赏飞驰而过的景色一边享受旅程,困了就闭眼休息,饿了就品尝美食,而那个头顶烈日快马加鞭星夜兼程累得折寿十年还要被嫌弃满身臭汗的人——肯定是自己。
这里是杭州耿府,杭州首富“药王神”耿原修的宅邸。少年名叫岳凌楼,是耿原修的义子。
耿原修不仅是一名药材商人,更是杭州第一大门派天翔门的幕后金主,因此岳凌楼在天翔门中也混得堂主一席。
男子名叫江城,是天翔门的门徒,也是岳凌楼的直属部下。岳凌楼对他讲话从来没有客气过,但却不讨厌他老实得近乎笨拙的性格,喜欢带他随行。
就在三天前,京师陆路十三司给耿原修送来一份帖子,帖子上说十三司“主老”杜宝昌因为年事已高、身体抱恙决定退隐江湖,十日之后将在京师举办一场金盆洗手大会。
陆路十三司是一个由镖局发展而来的帮派。当今天下共有十三省,所谓“十三司”指的就是他们的镖路天下畅通无阻的意思。主老杜宝昌之下还有十三名堂主,分管十三省的镖路。做药材生意的耿原修与陆路十三司无论是江湖上还是生意上都有往来,所以杜宝昌退隐之前自然要知会耿原修一声。
这次岳凌楼受耿原修之命,与属下江城一同携贺礼长生莲前往京师参加这场十三司的盛大堂会。
但是这时的他们并不知道,在前方等待他们的,远远不止一场金盆洗手大会这么简单……
2.
耿府接到帖子后的第三天岳凌楼和江城才启程,路上又花了七天时间。当他们抵达京师杜宝昌府上的时候,正是金盆洗手大会的当天。
陆路十三司的势力遍布天下,帮会中地位最高的主老杜宝昌金盆洗手,自然是江湖中的一件大事。但是由于朝廷限制江湖帮派的发展,所以位于京师的杜府举办这场堂会时也不敢过分地大张旗鼓。
岳凌楼在入府的红帖上签名时发现,除了陆路十三司的十三堂主均已到齐之外,其他宾客都是来自五湖四海镖局的宾客。用目光匆匆一扫,大约二十余人。
在门口接待宾客的人是十三司中的传道师周海清,他是杜宝昌的第一心腹。替杜宝昌处理帮派事务时,他说的每一个字都等同于杜宝昌亲自发令,实权甚至凌驾于十三堂主之上。但是,说到底他只相当于十三司这个大业的“管家”,一旦主人杜宝昌金盆洗手,他这名管家也会随之归隐,不再过问帮派中事。
周海清见岳凌楼写下了“杭州天翔门耿原修”的大名,立即殷切地上前寒暄,而且还亲自将岳凌楼和江城带往中堂。
三人穿过回廊时,周海清见江城手上捧着一只小金盒,出于好奇和谨慎向岳凌楼询问盒中到底装有何物。
岳凌楼说:“这是老爷为主老准备的一份菲仪,临行前嘱咐我一定要亲手交给主老本人。”
周海清听后略微思索了一下。岳凌楼还以为他会要求打开检查,不过他却没有继续追问,而把话题转开了。
来到中堂后,岳凌楼抬头就看见两侧摆放的硬木罗圈椅上已经坐满了人,全都是十三堂主和宾客,不过正前方两张太师椅上都空着。
周海清带着岳凌楼横穿中堂,在这个过程中所有人都把目光聚集过来,一直盯着岳凌楼被周海清请到太师椅上。这时不用周海清介绍,大家就都明白岳凌楼的身份。能够与主老平起平坐的,自然是今天最尊贵的客人——杭州药王神耿原修的使者。
大堂中一时安静下来。岳凌楼坐在一抬头就能看遍大堂每个角落的位置上,自然要把所有人都扫视一圈,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一名年轻的青衫男子身上。
之所以特别关注他也没有别的用意,只不过觉得他的年纪在一群而立不惑之年的人中显得尤为醒目,而且文质彬彬的样子也不像走镖的人。
正思索着,忽然看到所有人都站起来,向某个方向望去。
岳凌楼下意识循着众人的目光一看,只见一名白发苍苍、略带病容的长者走了进来。所有人都对他抱拳行礼,齐声高呼“参见主老”。
这时岳凌楼才明白他正是号令整个十三司的主老杜宝昌,也就是今天的主角。
虽然岳凌楼错过了向杜宝昌行礼的时机,不过杜宝昌不但不介意而且还主动寒暄,岳凌楼则一一回应。
杜宝昌出现后,堂会在传道师周海清的主持之下正式开始。所有十三司成员,包括杜宝昌在内都先叩拜了天地祖宗,然后杜宝昌正式金盆洗手,最后十三名堂主要一起为他奉茶,感谢他的提拔栽培之恩。
十三司中给主老奉茶时很讲究,十三名堂主按照入门早晚顺序,每人负责一个步骤,一共有取炭、生火、取水、舀水、煮水、取杯、洗杯、烫杯、取茶、选茶、入杯、冲水、奉茶这十三步。
最后捧着茶杯跪在杜宝昌脚边奉茶的人,正是刚才岳凌楼多看了几眼的那名青衫男子。
这时岳凌楼才知道他正是杜寶昌的关门弟子——沈贤。
年纪轻轻就能得到赏识坐上堂主之位,想必身上定有什么过人之处。
杜宝昌接过茶杯,揭开盖子后轻呷一口。但是,正当他想放下茶杯时,意外的事情却发生了。
正盯着沈贤的岳凌楼听见耳边响起“啪”的一声,下意识扭头一看,竟发现杜宝昌手上的茶杯摔碎在地,溅起的碎片甚至落到自己的脚边。
所有人都吓呆了,特别是跪在杜宝昌面前的沈贤,膝盖被热水烫湿却浑然不觉。
杜宝昌双手紧紧捂住喉咙,仿佛想把什么东西吐出来,发出痛苦的呻吟和咳嗽声。眨眼之间他的脸色就已苍白如雪,最后发出“啊”的一声惨叫,直接从太师椅上滚下来,剧烈抽搐了几下后就再也不动了。
直到这时,其他人才意识到大事不妙,大喊一声“主老”后围拢过来。
周海清第一个冲到杜宝昌面前,他扳正杜宝昌的身体一探鼻息,表情刷的一下覆满惊惧,然后又猛地抓起杜宝昌的手腕抚脉,惊惧变成了彻底的绝望。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脸色青的青,白的白,就连岳凌楼都倒抽一口凉气,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最后,周海清用哀痛的声音打破了凝重的沉默,哽咽地宣布道:“主老已经死了——”
这句话就像把一块巨石砸进平静的池塘,刹那之间不安的水波就已扩散到所有人心中。远道而来的客人愕然失色,十三堂主则带着冷峻的表情面面相觑。
这时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有人在茶里下毒!”然后大堂内此起彼伏地响起大家的附和。刚才杜宝昌喝了一口茶就倒地身亡,最合理的解释就是有人下毒。
但是犯人究竟是谁?什么人有胆子有本领在众目睽睽之下杀害杜宝昌?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岳凌楼盯着脚边惨死的杜宝昌,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万万没有想到一场堂会竟变成了凶案。
江城也被吓傻了,凑到岳凌楼耳边小声问道:“公子,这下怎么办?”
不等岳凌楼回答,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声激烈的叱喝:“茶是你端给主老,肯定是你下的毒!”一个鹰钩鼻,脸上有一道伤疤的中年男人站出来,一把抓住沈贤的肩膀。
这一招凶猛得就像猎鹰捕食一样,连岳凌楼看着都觉得痛,担心沈贤的肩膀被他铁器般的五指戳穿。
依旧跪在地上的沈贤发出一声压抑的惨叫,拼命挣扎了几下,但却不是男人的对手。周围的人又纷纷议论起来,有的附和,有的阻拦,但是却无人可以主持大局。
就在这时,周海清缓缓放下杜宝昌的尸体站起来。他一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拢过去。这时周海清已经从震惊和悲痛之中恢复镇定,他环视了众人一圈,冷静地对鹰钩鼻说:“杨堂主,刚才十三堂主每个人都碰过那杯茶,人人都脱不了嫌疑。你若真想查出真凶,就留下来配合调查吧。”
岳凌楼看了那鹰钩鼻一眼,心想十三堂主中只有一个姓杨的,那就是广东分堂的堂主杨同善。近几年他在远离京师的广东发展势力,俨然已有想要自立门户的野心了。他既是十三堂中实力最雄厚的一个,但同时也是最可怕的内患。
接下来,周海清令十三堂主全都留下来接受调查,又让府中下人送走宾客,再收敛了杜宝昌的尸体。不愧是杜宝昌身前最信赖的人,他把一切都处理得井然有序。
眼看着一场盛会就这样凄凉落幕,远道而来的岳凌楼脸上全是遗憾扫兴之色,只能打道回府。
周海清亲自为岳凌楼和江城送行,三人一起来到后院马车停放处,没想到却发现车轴断了。周海清说大概是因为连日赶路,车轴在颠簸中损坏了。
岳凌楼无奈地叹息道:“我原本奉命要把长生莲交给杜宝昌本人,没想到还没出手人就死了。现在想要带着长生莲回去,但是马车又坏了……”
真不知道这到底是祸不单行的巧合,还是踏入了什么圈套。
周海清说:“马车我会令人修好,公子不妨在这里多住几日,也许情况会有所变化。”
变化?这个词令岳凌楼心中漾起一丝迷惑。
他向周海清投去怀疑的目光,但是对方却从容不迫地告辞了。
岳凌楼只感到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很奇怪,但却摸不到头绪。
望着周海清离去的背影,岳凌楼轻笑一声,对江城说:“既然他有意留客,那我们不妨多住几日——我倒要看看到底会有什么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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