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云锦入宫的时候,恰是景熙三年的初春,新帝沈浔即位的第三个年头。
在跨入宫门的一刻,云锦最后一次回头,静静看那朱门外的青天。目之所及,满是望不到头的容容流云、湛湛碧空。天色之温润可爱,一如江南小镇的粉青瓷釉,纯净得溜手。
只是,无论那快要融化的柳絮飞雪,还是那即将来临的迷人春色,都与她无关了。
一入侯门深似海,何况宫闱。
心底叹息一声,云锦终于撤回目光,理罢身上青衫,便默默跟新进的宫女们一起,走入了那片朱红色深墙。
“哎,宫里的时日可真长啊——三个月的规矩训导,活像是三年……云姐姐,你说,等我们熬完了这三个月,就会分去伺候各宫的主子们么?”说话的女孩小名桃儿,同云锦一块入宫,刚交十六岁,语声清甜,桃花一样姣好的脸。
“可能……吧。”云锦笑了笑,有些憧憬,又有些不确定。
“那……有没有可能分去御前啊?”美丽的少女双手托着腮,眼底是一片黑白分明的洁净,她的双颊微红,清晰透出某些心事和幻想,隐秘又羞涩。
“我、我也不知道……”听到御前两字,云锦也莫名红了脸,她绞着衣角,半晌才怔怔答道,“只是,这样的好事哪里轮得上我们呢……”
“想想而已嘛,”桃儿吐舌一笑,过来拉云锦的手,“云姐姐你看,那边说什么这么热闹,我们也去听听。”说罢,便拉着云锦往廊下走。
午后阳光慵懒,廊下正聚集着几个闲聊的宫人,有新有老。云锦走过去仔细听了听,她们的谈资也无外乎是这宫苑中的种种琐事,某某嫔妃新得圣宠,某某宦官最是恶劣,某与某生了口角,某与某交了姐妹,诸如此类。只是交谈的最后,却总会说起那位年少即位的新君——当朝皇帝沈浔。
她们中有人欢欣提起,自己某次到婉嫔娘娘那儿送浆洗衣物时,曾远远地瞥见了圣上一眼。
“陛下那日,戴的是顶双龙玉冠,穿的么,似乎是件月白广袖襕袍,至于模样,便是书上说的那般,龙章凤姿丰神如玉了。跟婉嫔娘娘站在一处,真真的一双璧人,把那满园牡丹花都比了下去……”她的眼神明亮而兴奋,缓缓叙说着,仿佛那远远一眼,便是毕生荣耀。
宫人们纷纷嗟叹,各自描画起自己心中的君王模样,如何英明俊朗,如何翩翩如玉。惟有桃儿听得入神,轻声问了句:“婉嫔娘娘?就是那位冯将军的千金么?是不是真像传闻说的那样美?倾国倾城?”
“那是自然了,”立时便有宫人替她回答,“婉嫔娘娘我也见过,真真美得挑不出一丝儿不好,怨不得陛下圣眷正隆,把那位分高的婧妃也给压了下去——”
云锦脸色一白,拉了拉那宫人的衣袖,低声道:“姐姐慎言,这话要是被婧妃娘娘听去了……”
“怕什么?”那女子却满不在乎,看着云锦笑了笑说,“你来得晚所以不知道,婧妃位分高是高,可长年抱病幽居一隅,别说陛下不到她那儿去,就是她自己,也绝不出院门一步的。”
这样的女子,又怎会成为后宫位分最高的一个?云锦正疑惑,桃儿已先一步替她问了出来。
“嗨,还不是因为她有个权势滔天的爹么,”年长的宫人撇嘴,啧啧叹道,“就是当朝陆相呐!陇西陆家!”
陇西陆家。这四字到底让云锦一惊。陇西陆氏是本朝数一数二的簪缨世族,自太祖赐封以来,兴旺已有百年,每朝每代必会出个高官王侯,至丞相陆渊这一代,更是位列上卿,荣华无双。先帝和今上,两代君王称之为“相父”的人。
先帝与当今圣上自然不是父子,而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同出于武帝。先帝沈漓乃皇后嫡出,一出生即被立为太子,九岁时武帝驾崩,托孤丞相陆渊,称相父。陆相当权,做了十几年傀儡的先帝还未及亲政,便在弱冠少龄郁郁而终。先帝无子,动乱之时,又是陆相当机立断,扶立了今上沈浔。
“可我怎么听说……”桃儿顿了顿,仍是低声道,“陛下年过及冠春秋已盛,陆相却不肯还政圣上,两边正闹得僵呢。”
云锦忙去捂她的口,低低斥责:“桃儿!后宫不许议政,你疯了不成?”
“好嘛好嘛,我不说就是了,”小丫头又吐了吐舌,双手合十祈祷,“上天保佑,可千万别把我分到那位婧妃娘娘那儿去,万一哪天……跟着她岂不连命都没了?”
两个月后,云锦就不得不佩服起桃儿的先见之明。前朝形势风起云涌,变动一发不可收拾。先是几个御史联名弹劾陆相专权,陆党随之反咬,皇帝左右为难,干脆称病不朝,陆相趁机排除异己,春风得意了一阵,便例行入宫,请皇帝复朝,却不料此次宫门一入,有去无回。等待他的,正是帝王设计好的御林军。
于此,专权十几年的陆氏家族轰然倒台。
自古君王一怒,血流千里。云锦本以为接下来会是一番血雨腥风,不想,皇帝却感念着陆渊当年辅佐之情,对陆家并未痛下杀手,只将包括陆相在内的陆氏一族,贬去了极北苦寒之地。就连宫里不问世事的婧妃,也没能逃过一劫,短短几月,连降数级,由婧妃到婧嫔,再到如今的婧美人,如隔云泥。
云锦不由感慨,世事变幻,真真沧海桑田。彼时,她们这批新进宫女也终于熬过了三个月的训导期限,开始被分配到各宫各院做事。
云锦的运气,不算好也不算差,分在一所平时无人光临的内院,做些打扫杂活儿,虽无出头机会,可也到底没有性命之忧。桃儿却是怕什么来什么,刚巧不巧,就被分到了近乎冷宫的卿雪苑,那位婧美人的地方。
云锦自然一路安慰她,桃儿却始终愁眉不展,叮嘱云锦道:“好姐姐,到了这里我也没什么亲人了,将来要有个万一,姐姐千万帮我收尸!”
云锦骇了一跳,忙去捂她的口:“又胡说,什么收尸不收尸的!再胡言乱语,我是不理你的——”
“好嘛好嘛,”桃儿亲热挽起云锦的手臂,偏着小脑袋娇嗔:“我瞧姐姐这等才貌,是个有福的,等将来哪天得了圣眷,可别忘了妹妹我呀——嗯,早日把我从婧美人身边调走,调去你那儿!”
云锦面色通红,羞得说不出话来,只要拧桃儿的脸。少女嘻嘻笑着,调皮躲闪。她们身后,一地艳阳如血。
贰
深宫的日子,重复单调,琐碎而漫长。转眼,云锦入宫已有五个月。她所在的聆心阁位处偏僻,平日里鲜有人来,无事的时候,云锦便习惯登上那小小阁楼,凭栏远眺。
远眺的次数多了,云锦很快就注意到一个人。一个经常到聆心阁隔壁作画的人。男人。
聆心阁的隔壁是一座八角琉璃亭,名云水,风景极美,四季如画,却因偏近冷宫的缘故少有人问津。两个月来,云锦从未见过那年轻男子以外的访客。
他每回来的时间不定,时长时短,却无一例外地是在作画,有时沉浸其中,一画就是几个时辰。云锦无限好奇,努力试了数次,还是看不清他的面孔,远远望去,只能瞧见他的侧影清瘦而颀长,满溢着斯文俊秀的书卷气,总让云锦想起《诗经》里那“绿竹猗猗”的翩跹君子。
她想,那人的身份绝不会简单,在他身上,云锦看到了一种从未见过的清贵风华,举手投足,皆是风流之韵徐徐流展,足令天下女子心折。
这日,云锦再次登上聆心阁,向隔壁的八角亭眺望。然而,直至夜幕降临,也未看到那人身影。云锦莫名失落起来,正发着呆,那空寂夜色中,忽有木叶吹奏声响起,似近似远,如泣如诉。
这木叶声隔三差五就会吹响一次,云锦已然听惯。她想,这不稀奇。聆心阁的周围,都是冷宫废所,有哪个失宠嫔妃借这木叶声自伤自怜,实在再正常不过。许是今晚心里有了某种情绪,云锦忽觉那木叶声竟如此钻心,那怅惘的相思,那寂寞的念想,那可望而不可即的痛苦,一声一声,全在那木叶里了。
云锦忽的站起身来,在安谧的冷宫夜色里,一步步,追着这乐声而去。
木叶的哀诉仿佛秋雨连绵,断了又接上,接上又断绝,辗转揪着云锦的心,始终不曾停下。她的脚步愈来愈快,几乎小跑起来,两侧朱红的高墙在迅速后退,脚下宽长的青石路,听得到她跫音回响。
近了,更近了……终于,那木叶声似只有一墙之隔的时候,却忽然停了。久久久久,不再响起。沉默拒绝了她这个不速之客。
云锦不由怔住,心下忽忽如失。在原处静静站了一会儿,便准备往回走,刚一转身,却被人叫住。
“你是哪宫的宫女,这般不守规矩?过了酉时还在宫里乱走?”陌生男子的声音,隐约有些不悦。
云锦不敢回头,只是紧紧攥着手指,低声道:“我……我迷了路……听到有人在这里吹木叶,便、便想过来问问……”
“是么,”那男子笑了一笑,几步走到她的身边,说:“既然如此,我倒可以送你一程。小姑娘,你住哪儿?”
云锦脸色更红,低着头偷偷瞟他一眼,只瞥见男子刚毅的下巴,点缀着些青色胡渣,轮廓深邃,线条分明。心里一慌,云锦匆匆丢下句“不、不必了”,拔腿便狂奔而去,也不管那人在背后大喊“姑娘,你东西掉了!”。
夜风带着轻寒在耳畔呼啸,却怎么也吹不散脸上的热意。云锦慌不择路地跑回去才发现,她真有东西掉了。就是几天前刚刚绣好的那块手帕。
隔日,云锦依旧有些心慌意乱。正心不在焉擦着桌子,却忽听管事姑姑来叫她,说外面有人找。
云锦心头怦怦直跳,忐忑走出去,却发现是个眼生的宫女,并不认识。那宫女双眼红肿,见到她福了一福,开口第一句话就将云锦震得呆掉。
她说,桃儿死了,你过去见她最后一面罢。
云锦见到了桃儿的尸体。面目浮肿,神情痛苦,看不出一丝一毫当日芳华。他们说,桃儿是失足落水,天黑时不小心跌入井中淹死。云锦不信,却只有扶尸痛哭。昔日活泼美丽的少女,终究一语成谶,她竟真的来为她收尸。
云锦跪在尸体旁哭了半日,终于想起为桃儿换件体面衣裳下葬。她伸手去解尸体的纽扣,刚解了两个,却蓦然震在原地,再次呆掉。
桃儿怀里掖的,竟是她昨日丢失的那方帕子!
晚上的时候,云锦点了一盏莲花灯,偷偷拿到太液池一角,推下水去。烛火明灭,云锦目送着那小小莲花灯在水波间渐行渐远,直至不可辨认。许久都没有动。
“你为什么总喜欢一个人到这种僻静的地方来?”男子含笑的声音蓦然响起,几乎吓得云锦跳起来,“而且,总在做一些违禁之事。”
云锦抬起头来,便见身旁不知何时站了个高大人影。他一身侍卫的戎装,身形健武而威仪,正低头看着半蹲在岸边的云锦,剑眉星目,英俊的脸上一双眸子似笑非笑。
云锦听出他的声音,正是那晚她无意撞见的人。女子忽的就红了脸,半晌才磕磕巴巴道:“我……我有一个好朋友……去世了,所以才……”
男子轻轻嗤笑一声,意味深长地看她:“每次你都不缺理由。”
云锦低下头,双耳滚烫,紧紧咬着唇不说话。
“早些回去吧,”他忽然叹息了一声,说不上是同情还是什么,“只怕,你以后的日子都不怎么太平了——”说罢,也不理会她,转身就走。
“等等!”云锦蓦然站起来,叫住他,嗫嚅着开口,“昨晚……我掉的东西……”
男子已经走出几步,听到她的质问也不回头,只是边走边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握在手里冲云锦晃了晃,“你说这个?下次有缘再见,就还给你。”
云锦定睛看去,依稀正是自己的手帕,不由心下一沉。怎么会……跑出两块一样的东西来?
就在她这一怔神儿间,那男子却已大步走远了。
云锦回去后才知道,那人说的“以后的日子都不怎么太平了”是什么意思。当晚,她就接到内宫调令,调去卿雪苑,服侍那位桃儿服侍过的主子,曾经的婧妃,如今的婧美人。理由是,桃儿死了,婧美人生病,需要人手。
云锦没有任何反抗余地,第二日便收拾东西跟着管事公公进了卿雪苑。路上,那公公不厌其烦叮嘱,千万不能在小主面前提起陆家一丝一毫来,敢提一个字的,溺井,杀无赦。
云锦蓦地想起那天桃儿的惨状,微热的初夏天气,却生生打了个寒噤。
叁
云锦第一次走进卿雪苑时,还是有些吃惊。那冷寂惯了的池阁中,满园杂花蔓草、野芳佳木,照得整个院子都似笼了一层青色烟霭,庭院里几处白墙青砖、红檐碧瓦,皆因年久失修的缘故,透出七八分萧索之意,便是那年年相似的春色,到了这里,也仿佛有些旧了。
谁又能想到,这里曾住着宫中最高贵的女子呢?如今,已随主人的谪居失爱,变作名副其实的冷宫废馆,春花秋月,日日年年,再无人问津。
她一厢跟着管事公公往殿里走,一厢开始好奇,不知那位婧美人究竟长什么样子?是胖是瘦?是高是矮?是美丽还是平庸?为何外界传言,她自三年前忽染恶疾?又为何,不许人在她面前提起陆家的一切?
云锦被引领着穿堂入室,举目一望,方发觉这偌大内殿,早在不知何时就已全部凋零。暗牖悬丝,空梁落燕,纱幔染旧,宝镜生尘。无声的悲凉,水银一样泄了满地。她暗暗压住心中的纳罕,转过几扇旧年画屏,便隐约窥见牙床上那一剪和衣而卧的侧影。
云锦心头直跳,不及细看,就跟着管事公公跪在地上行大礼。
“请起。”女子温淡有礼的声音轻轻传来,宛如隔着经年的时光,听得见岁月余响,“荒冷僻地,劳烦两位奔波。”
云锦不敢回话,甫一抬头,便撞见了女子微微含笑的面庞,如此快,如此近,如此……猝不及防。
没有任何一种语言足以形容她那时的感觉。她曾偷偷想象过婧美人的模样,以为不得圣宠的女子必然也是无甚出众之处的,然而,这一刻,她所有的猜测与偏见,统统消失无踪,她久久跪在那里,仰望着她,只剩赞叹、惊讶和怔愣。
那样的眉眼如画,那样的灵秀出尘,云锦想,古往今来写美人者无数,却大约只有《庄子》一句“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能配得起她。
云锦不知自己究竟怔愣了多久,久得已让那人走到眼前,轻轻伸手,将她扶了起来。云锦受宠若惊,几乎又要跪下去,却被她的手指轻轻握住,柔软、细腻,而又冰凉。
她听她问:“桃儿呢?这位姑娘是谁?”
云锦呆住,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千言万语都被管事公公一记眼刀扫了回去。
“桃儿那丫头呀,”人精一样的宦官眯眯眼,慈眉善目般笑了,“昨儿发了高烧,这会子养病呢,怕小主这里少人手,就新调了个懂事听话的来。”
“这样……”女子轻轻低语,向云锦笑了一笑,“你叫什么名字?”
“云锦,”云锦望着她,低声道,“云中谁寄锦书来的云锦。”
女子微微颔首,又笑了笑,轻缓说:“我姓陆,陆筠。”
那声音温温恬恬,又带些幽静,流连婉转,说不出的低回好听。
云锦不解,婧美人这样的女子,为何会入不了那位皇帝陛下的眼?他真的见过她么?如果见过,怎会舍得把她扔在这里受苦?除了云锦,这里甚至没有一个像样的宫人服侍。
然而,婧美人是不在乎这些的。云锦觉得,她的心似乎是在很久以前就枯竭了,所以才会在深宫这样的地方如此波澜不惊、超然物外。记忆中,她从不曾对任何人发过脾气,连句重话都没有,冰雪外表下,是永远温柔似水的性子。她漆黑清澈的眼眸,只在看两样东西时,才会现出普通姑娘的软弱与温情。
第一样是一幅画,一个年轻男子的工笔肖像。画上的男子二十上下年纪,面庞温润,眉眼俊秀,唇角微微含着笑意,左眉一颗红痣,郎朗如日月入怀。她看着那幅画的时候,手指轻抚男子脸庞的时候,面上是深得遮不住的悲伤与爱恋。
云锦猜测,那男子或许是皇帝,或许是她进宫前的恋人。只是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离得太远。
第二样是一枚木叶。其实,那木叶云锦也只见过一次。那是一个落雨的黄昏,她独坐西窗,剪着烛花看那一天疏雨。夜雨连绵,她的侧影似乎有些凄清落寞,又似乎什么都没有。许是太过百无聊赖,良久,女子竟从袖中取出一枚木叶,拿在手里缓缓把玩。那实在是一种云锦形容不出的眼神。比她看着画像时还要复杂。
云锦记起那隔三差五就响起在冷宫院落的木叶吹奏声,忍不住问,那些缠绵悱恻的相思曲,到底是何人所奏?
那人却只是轻轻笑了笑,什么也不说,在云锦还来不及惊呼的时候,随手将那枚木叶扔出了窗外。漫天大雨,云锦急得冒汗,想要出去捡,却被她清冷的声音阻止:“别管”。
事后,云锦曾到院中仔细寻过几次,却均是一无所获。那枚扔出去的木叶,似乎,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肆
两个月后,桃儿还未回来。连婧美人都察觉到不对。她问过云锦,云锦却吓得脸色苍白,除了摇头,牙齿打颤,什么也说不出。云锦的神情,仿佛让那人明白了什么,她不再追问,只在午后的时候备了些香烛纸钱,到卿雪苑的花木下一沓一沓点燃。火光映着她的脸,雪一样白,和冷。
云锦想要阻止,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半晌才吐出一句:“小主,宫里……宫里不准这样的。”
那人却仿佛没有听到,依旧我行我素,眉眼都不曾抬一下。云锦被她的神色引得心伤,不管不顾,就依偎她身旁大哭起来,所有的恐惧、委屈、难过,化作泪珠滚滚而下。到火光熄灭的时候,依旧没有停。陆筠只是轻轻揽着她,温柔安抚,直至她哭够了抽抽噎噎地停下,才笑了笑说:“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你今日怕要去的迟了。”
云锦立时耳根发红,捂着脸飞快跑了出去。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这便是属于她和秋宸的约会,在聆心阁最偏僻的一角。
秋宸便是先前云锦撞见过的侍卫男子,第二次见面时,他说如果有缘再见,就把手帕还她。云锦记挂着桃儿的死,企盼上苍能赐予她这个机会,不想,愿望真的成真,她再次见到了他。然而,第三次见面,那人依旧没有还她,只是照旧塞回怀里,笑了声:“小姑娘,看来我们真的有缘。”
他的眉目深沉俊朗,语气却有些戏谑不羁,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莫名让云锦一阵失神。
深宫寂寞,红颜老死,熬干了多少女子的旖旎心怀,那陌生男子的笑,却刚刚好,每次都于她最孤独的时候降临,认识愈久,便愈觉是灵魂荒漠中一处清喜水泽。几次想忘于世,却又总能在山穷水尽处再次遇见,算来,即是一种不舍。
不舍到,明知被发现就是死罪,还是飞蛾扑火。
云锦来时跑得急了,额头上满是细细汗水,秋宸好笑地将她拉到阴凉处,一面埋怨她做什么跑这么急,一面从怀中掏出手帕轻柔为她擦拭汗渍。
男子粗长有力的手指隔着绢布一点一点抚过她的脸庞,她的眉梢,她的眼角。温柔而沉迷。
连云锦自己都觉得,她要醉了。醉死在眼前男子的温柔里。
片刻后,擦拭完毕,他的手正要收回,却忽的被云锦攥住。女子目视他的明眸还残留着一丝意乱情迷,声音却极冷静,向他一字字道:“这就是我弄丢的那个帕子?能不能给我再看一眼?”
秋宸怔了一下,勉强笑笑,抬手就欲收回:“云锦,别闹。”
“这个要求很过分么?”云锦偏着头,微微讥讽,“还是你怕我看出什么?”
秋宸叹口气,没有言语。
云锦终于甩下他的手,冷笑:“桃儿是你杀的对不对?那晚吹木叶的人也是你对不对?你喜欢的人不是我,是婧小主,对不对?你喜欢她……被桃儿发现了,就杀人灭口,对不对!”
“云锦……”男子伸了伸手,尝试安抚她,却被云锦后退两步,躲开了。
“你杀桃儿的时候,她挣扎中扯掉了你怀里的手帕,刚好就是我丢的那个……所以我在她的尸体上找到了,而你一直骗我,对不对?”云锦坚持问完,泪流满面。
男子张了张口,想要解释什么,最终却只是又叫了声:“云锦……”
云锦擦了把脸,再不理会他,转身就走。没走两步,却被他从身后抱住,“云锦,答应我,到此为止吧,不要知道再多了,你会被害死的……”
“你从没喜欢过我,从没喜欢过我……”云锦在他怀里挣扎,哭得哽咽。
“不,我喜欢你!”秋宸深吸口气,缓缓在云锦耳畔道,“这次约你出来就是想告诉你,过几天会我去凉州办件事,事成之后,我就请求陛下把你赐给我……我们远走高飞。”
三天后,秋宸就出发去了凉州。与此同时,宫内宫外,铺天盖地皆是陆相谋逆的传言。就连云锦都有所耳闻。她开始是不信的,陆氏一族已经落魄至此,哪来的谋逆资本?一群流放犯人,拿什么和那如日中天的年轻君王斗?可那凉州守将周全……却是陆渊门生,能做到镇守一方的位置,全凭陆相当年提拔。陆相一家行经凉州,周将军出城五里相迎,盛情款待。也正因此,传闻愈演愈烈。甚至,有人牵扯出了先帝驾崩旧案,说此事绝与陆相脱不了干系。事情似乎越来越复杂,到了云锦理解不了的地步。
那么,秋宸呢?他去凉州做什么?打探虚实?杀周全?杀陆渊?
云锦忧心如焚。却丝毫不敢表露出来。卿雪苑依旧与世隔绝,凡是跟陆沾点儿干系的东西,一概到不了这里。陆筠一直生活在再单纯不过的冰雪世界。
云锦开始猜不透那位少年君王的心思,既丢下婧妃在冷宫自生自灭,却又不让她知晓丝毫不幸信息。是不想让她在宫中兴起风浪么?那为什么不直接赐死了干净?
有情,又似无情;无情,还似有情。
闲暇时候,云锦依旧会来聆心阁散心,不厌其烦,反反复复走过每一处他们约会的地方,手指细细摩挲那些山石、栏杆、窗牖,在等他的日子里,一点点温习着回忆。
雨是忽然落下来的。云锦被砸了个正着。急急跑上阁楼避雨,待找出那柄六十四竹骨的天青伞,才悄悄松了口气。呆呆望着那熟悉的阁楼,云锦忽被一个莫名的念头击中,竟捏着伞,提裙一步步走到了顶层。
雨幕一重重浇下来,如她所料,云水亭里并没有人。然而,她却眼尖地发现,那亭中石桌上分明还有笔墨未收,一幅画卷摆在正中,似乎是因主人去得太急而未及收走。
云锦再次回忆起那作画的侧影,不觉心头一热,提着伞便跑了下去。待她跑到云水亭时,那画已经被雨水濡湿了右上一角。云锦心疼不已,将自己撑的青伞挡在画前。纷飞的雨丝都被隔出去,光线亦有些晦暗,云锦低头仔细看着那画,忽怔在原地。
不知是否是还未完成的缘故,那画的构图极不均衡,右半边画了一株老树,火一样细碎的红花开了满头,树下坐着个十五六的俊美少年,正抚琴而弹,神色痴迷又愉悦。而画的左半边却并未着墨,几乎一片空白。让云锦诧异的并非是这一片奇特的空白,而是那画上少年的样貌——竟跟婧美人殿里那张肖像图有六七分相似,除了,画中少年左眉并无红痣。
云锦正看得入神,不妨身后有人冷冷出声,年轻低沉的嗓音,每个字都渗着杀意和寒意:“好大胆的奴才,谁准你到这里来,动朕的画?”
伍
仿佛一大盆雪水兜头浇下,云锦浑身冰冷,整个人开始重重哆嗦,她双膝一软,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磕在冰凉坚硬的石板上,青紫了一大块。
“奴婢……奴婢……”她跪在地上,不由自主打着颤,上下两排贝齿碰得咯咯作响,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话。
皇帝冷哼一声,并不看她一眼,拂袖静静吐出一个字来:“滚——”
云锦如获大赦,谢了恩正要起身,不想腿脚却早已软了,挣扎了半天仍是站不起来。那一刻,她忽然欲哭无泪,满心都是那句“天要亡我”,想不到自己十七岁的生命,就要结束在这个雨天……
下颌忽被狠狠捏住,挑起。云锦被迫抬起脸,正对上那双似笑非笑的幽深眸子。
“你故意的?”她听他一字字问着,温热的男子气息喷洒在眼前,暧昧而讥讽。
云锦急切想要解释,却慌乱得说不出一个字,惟有诚惶诚恐看着他摇头,一双清澈眼眸里满是惊惧。完完全全臣服在那人的压迫感之下。
眼前是张年轻男子的脸。有着深秋皓月、春晓青竹都无法比拟的俊逸。他的眉眼分明,轮廓深邃,五官刚毅而俊美,静立时,就如一株临风玉树,不动声色的,睥睨人间。一勾唇、一抬眼,都是权力顶端熏染出的清贵风华。
云锦吓得不敢动,目光却不自觉盯上他的左眉。那里……没有痣。
这代表着……陆筠思恋的那个人,并非皇帝。而是另一个与他六七分相像的少年。至于那人是谁,答案已呼之欲出。
云锦心里忽然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皇帝的脸色却霎时冷了下来,他仿佛失去了耐性,收回捏着她下颌的手,铁钳般,直接掐上了云锦的脖子。
窒息的痛苦,让云锦本能地握上他的手腕,哀哀求饶。良久,他的手终于略微一松,看着她,极缓极缓,吐字如珠:“告诉朕,你在看什么?”
“痣……”云锦慌不择言,盯着皇帝的眉角,急切道,“陛下的左眉,没有痣……”
一语既出,她仿佛看到了那人眼里骤然聚起的风暴,云锦不敢再看,闭上眼绝望等死,蝶翼一样的乌黑睫毛抖个不停。然而,过了许久,他却收回手,松开她站了起来。
云锦仿佛在鬼门关转了半圈,捂着胸口,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息。
皇帝脸上说不上是什么神情,幽深而清冷,片刻,他拂衣坐下,居高临下盯着云锦,似笑非笑问:“朕的左眉为什么要有痣?”
云锦紧紧闭上嘴,垂着眼,一句话不敢说。
报喜的宫人来到卿雪苑时,云锦正在打理院中被雨水淋坏的花草。这本是婧美人常做的事,云锦跟她学了几次,渐渐上瘾,索性一手包揽下来,将陆筠推去屋里看书,免得她体弱,中了黄昏暑气。
云锦正把几株折了茎的蔷薇接回摆正。总管太监崔盛就是这时候进了卿雪苑。宣皇帝口谕。给云锦的口谕。
“真是好俊的美人儿,怨不得万岁上心,”那中年宦官打量云锦一番,笑眯了眼道,“给姑娘贺喜了!陛下昨儿与姑娘一见,日夜不忘,刚降下圣谕,今晚便召姑娘侍驾,姑娘大喜!大喜!”
云锦只觉口干舌燥,像被焦雷劈中了般,半晌无法言语。
她清楚明白,这步一旦走出去,她这辈子都再无出宫的可能,与秋宸的缘分更断了干净。
他们用性命争取的幸福,却被帝王随心所欲一句话,毁灭得彻底。
她想哭,想喊,想逃,想反抗挣扎。最终,却眼睁睁瘫软在地上,什么都不能做。
反抗皇权的代价,太大。不反抗的代价,同样太大。她睁着空茫的眼睛,看向虚无,仿佛迷蒙的小鹿,找不到归途,缩在黑暗一角瑟瑟发抖。
她不想去,她不要去……谁来救救她?谁来救救她……
“云姑娘,谢恩呐!”权震六宫的总管太监再次催促,警告意味十足,眼角已渐渐眯出锋芒来。
云锦忽然站起,挥开前来迎接她的重重宫人,跌跌撞撞跑进殿中,扑在陆筠身前嚎啕大哭。她抱着她的膝盖,像是抓紧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边哭边求:“小主,你救救我吧!救救我吧……我不去,我不去!救救我,救救我……”
陆筠原本正倚在榻上看书,见云锦这副模样跑进来,也吓了一大跳,急忙起身拉她,边给她擦泪边问,“怎么了?你不去什么?先起来再说,起来再说……”
“我……我……”云锦全身发抖,咬着牙,牙齿打颤,却怎么也说不出那个词。
“陛下今晚,宣云姑娘侍驾。”崔盛不知何时进来,眯眼瞅着两人,躬身禀报。
云锦清晰感到抱着她的女子僵了一下。她愈发害怕,害怕那人会丢下她不管,紧紧揪着陆筠的衣衫不敢松手。
“她不去。”片刻,陆筠终于开口,三个字,一字一字清晰。仿佛破空而来的曙光,一点一点驱逐开云锦心头如渊的绝望。
崔盛将身子弓得更低,脸上似有些挂不住,半晌才勉强赔笑说:“婧小主,这可是万岁圣旨——”
“我说,她不去。”女子蹙了眉重复,语气依旧安安静静的,带些清冷,切冰碎玉一样好听。
陸
崔盛到底还是走了。
彼时,云锦依旧吓得抽噎,紧紧抱着陆筠不松手。
“好了,好了,没事……”陆筠笑了笑,轻轻拍打她的脊背,哄孩子一样哄着云锦,“乖,不怕不怕……”
那一刻,云锦只觉她是天上的仙子,法力无边,救苦救难,专门超脱她出这地狱苦海。
然,未及云锦高兴多久,一个时辰后,皇帝却是亲自来了。
他穿了件月白襕衫,斯文从容,丰神如玉,修眉俊眼间满是书生般的文秀,好似水墨开出的精致花朵,顾盼生辉。如若不是他的唇角依旧有些似笑非笑,如若不是他身上的压迫感太过强烈,云锦几乎要以为,朗月清风之俊人,凤鸾虬龙之君子,信有其实。
云锦脸色发白,屈膝跪下,手指却死死攥着陆筠衣角不放。而陆筠依旧坐在锦榻上,见皇帝前来,分毫未动,连起身招呼一下的意思都没有。
皇帝也不看她,似笑非笑瞧了云锦一眼,便翩翩走上前来,似要拉她。云锦全身发软,骇得紧紧抱住陆筠。
“阿锦,你这是做什么?”那人挑眉笑了笑,语气诡异而温柔,“朕不过是喜欢你……怎么就怕成这样?朕不是老虎,不会吃了你的……”
说罢,他的手就要去拉云锦。云锦低低惊叫一声,紧紧抱着陆筠,干脆把脸都埋入她膝盖里,良久不敢抬头。
皇帝的手伸到一半,还未碰到云锦,便被陆筠拦住。
那姑射仙人一样的女子,脸上说不出是什么神情,只是压住皇帝伸向云锦的手腕,半晌,静静说了一个字:“滚——”
云锦彻底呆住。满屋子的宫人随侍都呆住。只除了,皇帝本人。
他果然收回手去,这样的时刻,竟是缓缓笑了:“怎么?朕要召幸什么人,还要经过你的许可?朕劝你,多掂量点儿自己的身份,婧、美、人。”
陆筠望着他,也笑了一笑,语气安静,珠玉一样好听:“你毁了我一辈子还不够,你还要毁多少人?”
这次,皇帝的脸色,却是彻底变了,那是一种极难看的铁青色,带着某种痛苦的扭曲:“你说朕毁了你?哈,朕毁了你?——是!朕就是要毁了你!朕高兴!谁叫朕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可以为所欲为呢?——陆筠,我告诉你,你……活该!”
最后两个字,他吐得极重,咬牙切齿。陆筠没再说话,垂下眼睫,安静地沉默。只有依偎着她的云锦,感到女子轻微压抑的颤抖。云锦抬起头来,看着帝王的疯狂,良久,却是怔怔松开了抱着陆筠的手。
下一刻,云锦就被皇帝粗暴扯入怀中,男人冰冷的嘴唇在她额头上轻轻印下一吻,半点不容抗拒。云锦几乎昏过去,还不及惊叫,便被皇帝毫无预兆松开了。
他气定神闲,悠悠向前迈了两步,走到陆筠最近的距离,俯身掐住她的下巴,轩起俊眉冷笑:“想当救世主是吧?好,朕给你这个机会——今晚,你来,还是她来?你自己选。”
这下,连陆筠都发起抖来。捂着心口,就是一阵急咳。
皇帝的眼眸闪了一闪,很快,又被那诡谲波光湮没,他伸手将榻上的女子捞起来,在她颊边轻吹口气,耳鬓厮磨:“选好没有,筠筠?朕的耐性可不多……如你所言,你的一辈子已经毁了,你还要毁多少人?”
陆筠终于彻底垂下眼。直至皇帝抱着她走入内室,扯开床幔俯身压下去,她也没有反抗,没有出声。
云锦最后是被两个内侍拖出去的。
彼时,她的全身仿佛抽空了般,没有丝毫力气。良久都只是跪在地上,哭得哽咽。
崔盛的脸,依旧笑眯眯的,他背着手,慢慢踱步到云锦身前,在地上投下了一片浓重暗影:“云姑娘,万岁放了你,你该知足。”
云锦只觉喉咙里像吞了块火炭,干涩灼痛,说不出一句话。半晌,才怔怔问:“她……会不会死?”
崔盛摇了摇头,目色忽然复杂:“这个姑娘放心,万岁就是要谁的命,也不会要她的命。”
不,不是这个意思,云锦摇头,还想说什么,却又听那总管太监模糊不清地叹息:“毕竟是青梅竹马、自小一处长大的情分呐……”
云锦还是没有走,她执拗地等在殿外,心盼一切能早些结束,让她进去再看陆筠一眼。然而,她在殿外徘徊了整整一夜,皇帝却始终没有出来。
云锦茫然望着那紧闭的雕花窗牖,只觉一颗心在湿漉漉地沉坠。
她想,仲夏的夜,可真静啊……恍惚间,她似听到檐下有风铃在动,远处有佩环在响,堂前有玉漏在滴。
第二日一早,皇帝才唤人进去更衣。他在内殿换好朝服,明黄衮袍,彩丝龙绣,朝珠冠冕,一件一件,将象征着日月乾坤、山河草木的衣衫披挂上身。那样冷峻强势,那样尊贵威严,锋利得几乎咄咄逼人。轻易遮掩了往昔那几分文秀风流。
云锦远远看着他,忽觉无限陌生。
一切收拾妥当,皇帝却并不着急走,他盯着那天青色的床帐看了好一会儿,慢慢走过去,用一种温柔到极致也残忍到极致的声音,俯身低语:“你最好给朕乖一点,别再玩儿寻死觅活那套……否则,后果你清楚。——北地那么远,相父他们一时也走不到的,你说是不是?”
柒
皇帝的威胁很有效,陆筠果然没有再寻死。自那晚之后,云锦再没见过她笑,也没见过她哭。明明她笑起来的时候,那样那样好看。
云锦觉得,是自己的自私毁了她。如果那天她没有去求她,如果那天她没有抗旨,如果……也许,一切都会不同。有无数次,云锦宁愿那晚受辱的人是她,至少,陆筠不会这样痛苦。
陆筠本就体弱,现在更是愈来愈差,任云锦如何哄,每日也吃不了几口东西,有时整宿整宿失眠,有时睡着睡着便无故惊醒,睁开双眸空洞洞看那天青色帐顶,全身发抖。而且,她再没打开过那幅画。那幅有着她心上少年的画。
云锦心疼不已,抱着她泪流满面:“小姐,你这样……让先帝走得怎么安心啊……”
闻言,那人秀美空蒙的明眸,忽直直坠下两行泪来。砸在云锦手背上,烫得她微微一颤。
她的眼神空茫无助,孩子般不知所措,抓着云锦轻轻轻轻地唤:“漓哥哥,漓哥哥……你不要走,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云锦搂紧她,忍着泪柔声说:“他不离开你,不离开你……听话,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你就见到他了……”
隔了几天,那如泣如诉的木叶声再次响起。陆筠的情况也更糟。每次听,都是见鬼一样的惊恐。
云锦终于明白,那吹奏之人是谁。
她费了好大劲才将陆筠哄睡,自己依旧提着盏琉璃灯,一步步寻那乐声而去。那也是间极荒冷的宫殿,与卿雪苑只有一墙之隔,一直无人居住。
云锦在院门口就被人拦下来,她福了福身,语声很轻,也很冷静:“奴婢有事求见圣上,还望通禀。”
那随侍正欲回绝,院中的木叶声却忽然断了,皇帝低沉的嗓音随之传来:“让她进来。”
云锦走进去,发现这庭院中竟种满了紫藤花,此时正值花期,异香满架。院子的西北角,长着一棵不知年岁的老树,参天茂盛,火一样细碎的红花开了满头,树下站着个年轻男子,斯文俊秀,瘦削挺拔。他修长的双手间握着一枚木叶,神色温柔而怅惘。
怪不得这样似曾相识。此情此景,正是那日皇帝所作之画。
只不过,画中十五六的少年已经成人。他奏的乐器,由琴变成了木叶。
云锦上前跪下,行叩拜大礼,额头触地,冰凉而坚硬。
那人并未叫她起身,只是负起手,冷冷说句:“三更半夜,孤身跑来见朕,你胆子倒不小。”
云锦仍旧跪着,却抬起头来,脊背笔直看着他,一字一字缓缓说:“奴婢贱命一条,并不值什么。今夜冒死前来,不过是想求圣上一事。”
“哦?”皇帝挑了挑眉,脸上神色被月雾笼着,有些意味不明,“你求什么?”
“求陛下放陆筠小姐一条生路!”云锦再次跪下去,以额贴地,深深叩首。
“生路?哈,生路……”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皇帝忽然大笑起来,静夜里,那声音无限苍凉,无限落寞,待笑够了,方盯着云锦恶声道:“生路?朕哪点没给她生路!她喜欢清静,朕就三令五申不准人去打扰;她不愿见朕,朕也忍着不去烦她;她不谙权谋,朕就替她除去那些不轨小人;朕降下恩典不杀陆氏满门,不是感念着什么辅佐旧情,不过因她也姓着这个姓氏!哈,生路?朕好吃好喝供着她,叫人日夜守着她护着她,你跟朕说,给她生路?”
“可她现在不好!”云锦哭着大喊,眼泪刷刷往外掉,“她……很不好。陛下好吃好喝供着,可她每天吃不了几口……陛下派人守着她护着她,她却怕得睡不着!再这么下去,她会死的!会死的!”
“住口!”皇帝双眸喷火,低低喝出声来,俊美的脸庞已近扭曲,“你以为朕想这样?你以为朕不希望她好?你以为……朕就不难受?”
云锦忽然想大笑,今日局面是谁一手造成?为什么施虐者却一副受害人模样?他又有什么资格质问这些“你以为”?
“那就请陛下,趁一切还来得及,放她出宫去,和父母亲人团聚……”云锦擦擦泪,看着皇帝道,“即使是塞北苦寒之地,也强胜宫中锦衣玉食千百倍!”
皇帝抿紧唇,盯着云锦一言不发,好半天,才冷笑出声:“你休想!朕告诉你,休想!——她爱朕也好不爱朕也好,恨朕也罢怨朕也罢,今生今世,永生永世,她都休想逃出朕的掌心。她生,就得活在朕的身边;她死,朕百年后也要她合葬!”
“你不知道吧?”皇帝忽然笑了,神色复杂说,“那晚……其实是朕第一次碰她……朕娶了她三年,可连新婚之夜,她都要寻死觅活威胁朕……我们明明从小一起长大,到头来她喜欢的人却是皇兄,皇兄死后,我以为她会看到我,可她宁愿想着一个死人也不愿看朕一眼……朕刚即位时,皇位不稳,朝臣们都劝朕以大局为重,娶陆相的女儿为妃,安抚权臣平衡局势,表面是顺水推船,可天知道朕那时有多开心……朕想着,终于娶到她了,她终于是我的了,以后一定要加倍加倍对她好,让她万千宠爱,让她喜乐平安,让她羡煞天下人……可结果呢?新婚夜,等着朕的,是一把匕首……”
云锦望着他,忽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回去吧,”末了,皇帝终于叹息,半晌才道,“让她安心养病,朕不会再去扰她。”
那缠绵哀诉的木叶声,依旧隔三差五响起。陆筠的身体却有了好转,胃口渐渐好起来,睡眠也安稳了许多,直至某一晚,她抱膝坐在窗畔,听着那凄清往复的曲调,忽然泪流满面。
云锦吓了一跳,急忙拿锦帕去擦,却被她阻住,那人竟久违地笑了一笑,对云锦说:“阿锦,你歇息去吧,我累了,想睡。”
云锦扶她躺下,刚走出门去,就被一只手蓦然拉住。那手的主人将她拉到僻静处,目光灼灼说:“我回来了——跟我走吧,云锦,我们私奔。”
捌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秋宸。
云锦忽然红了脸,半晌悻悻收回手来,期期艾艾道:“可、可是……”
“没有可是了云锦!”那人低声打断她,眸色幽深:“今晚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什么最后的机会?你不是说……要请陛下、请陛下赐婚?”云锦疑惑问他。
秋宸深吸口气,笑了,说:“你知不知道凉州发生了什么?陆相死了……连同夫人,几个近亲,都没能活。”
云锦晴天霹雳,惊得目瞪口呆,声音直抖:“你、你说什么……陆相死了?”
“是!”秋宸看着她,答得斩钉截铁。
“不、不行……”云锦方寸大乱,茫然道,“我不能走……我走了,陆小姐怎么办?她现在不好,很不好……”
“云锦,别做梦了!”秋宸握着她的肩低喊,“陛下怎么会让她出事?现在,我更需要你。”
云锦怔怔看他片刻,忽低头笑了:“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进宫来?因为我父母信命!他们说,刚出生就有道士帮我算过,注定贵不可言注定成为千万人之上……所以,我不会走。我要荣华富贵,不要亡命天涯。就当我薄情寡义,就当我对不起你……你走吧!”
秋宸终于无言,深深看了她几眼,抿唇离去。
这些变故,陆筠自是不知晓的。第二日,她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竟想要去院中走走,云锦自然陪着她,不料走到一半,竟直直昏了过去。云锦吓得大骇,张臂抱着她,头脑忽然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惟无意识地哭叫:“救命!救命——”
太医很快赶来,诊了脉,沉吟半晌才躬身说:“恭喜小主。是喜脉。”
喜脉……云锦彻底呆住,半天才弄懂这两个字的含义。她转眼看向那纱帐中的女子,惟见她闭着双目,微微颤抖。
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在宫里翻了天。皇帝再次降临卿雪苑,他幽深的眸子里似乎压抑着万千情绪,似惊似喜,似悲似愁,似笑又似叹,那眼角眉梢处却终究是遮掩不住的悦意,他轻轻抱着陆筠,在她耳畔低喃亲吻,声音温柔如水,几乎让云锦都沉醉迷惑:“筠筠,我们有孩子了……有宝宝了……真好,真好。你不知道,朕有多高兴……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陆筠垂下眼,看不清神色。依偎他怀里的动作,却很乖顺。
云锦没想到,自己竟能见到婉妃,刚进宫就听闻的那位婉嫔娘娘。传言里倾国倾城的美人。
见到她时,云锦就知传言果然不虚。月同妖娆,花逊人娇,微微倾城只一笑。当真美得挑不出一丝不好来。
婉妃甚至连院门都没能进,就被皇帝安排在卿雪苑的人拦下。婉妃的丫鬟不服,便在门口争论,侍卫们却坚持不敢放行。
云锦听闻声音出来,就被婉妃一下握住了手,她美丽多情的眸子里满是哀伤,拉着云锦轻轻道:“既见到了云锦妹妹,那不进去也罢……其实不过说声恭喜,现在不来,只怕今后再无机会了……”
云锦有些诧异,勉强笑了笑说:“怎么会,娘娘多想了。”
婉妃哀伤一笑:“你不知道,皇上身边有个叫秋宸的侍卫死了,现在宫里人心惶惶,说什么的都有,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几天……”
她又说了什么,云锦已经完全听不清,她脑子里只是反复回旋着一句话:秋宸死了,秋宸死了……她微张着嘴唇,定在原处,连婉妃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那晚,他早知道自己会死,所以才说,那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自己要拒绝他?
云锦瘫软在地上,忽然嚎啕大哭。
秋宸是中毒而死的,神色却极安详,仿佛他去的地方,不是人人恐惧的九冥黄泉,而是同心上少女的如梦佳期。凉州那边刚刚传来陆相出事的讯息,皇帝身边的亲卫又莫名死于非命,一时宫内宫外谣言四起,人心惶惶。皇帝自然大怒,责令三司彻查。
三司官员惶恐领命,彻查的结果,却有些惊心。
表面上,陆相一家是出凉州后被一伙流寇杀害,然而,凉州守将周全是陆相门生,又岂会容许几个流寇在他眼皮底下暗害恩师?答案只有一个,那起所谓的流寇,不过是有人刻意安排。且是在周全知情的情况下,特意安排。让这位西北守将背弃恩师的,是一个人带去了一个密令。秋宸跟他说,杀陆相是内宫授意。而这授意的内宫之人是谁?
三司查到如此地步,已是踌躇不前。
是谁有这个动机?去害陆相全家?皇帝么?不,不会的。秋宸虽是皇帝亲卫,可如若皇帝对陆家存了杀心,他们根本无法活着走到凉州。何况,就算为了陆筠,皇帝也不会将事情做绝。
云锦蓦然想起那天刻意来见她的婉妃。会是她么?或者她的父亲,冯将军?
五日后,三司终于结案。婉妃宫中搜出了毒死秋宸的毒药。
整件事全是冯将军主谋,他一手栽培了秋宸,把他安插在皇帝身边,指使他凉州杀人,又在事后让婉妃下毒灭口。而刑部的人,在冯府抄家时,翻出了秋宸写给冯将军的信。一切尘埃落定。细究起因,却不过一场朝堂旧怨、内宫争宠。
这一切,陆筠依旧毫不知情。没有人敢在她面前提半个陆字。父母惨死,亲眷流落,秋宸中毒,冯府伏法,一切的一切,她都毫不知情。那冰雪堆砌的女子,依旧安安静静生活在深宫里,偶尔,倚在窗畔看看秋雁长空;偶尔,站在院里望望云舒云卷;偶尔,和云锦叙叙话,问她想不想出宫回家去;也偶尔,同前来看她的皇帝说起他们未出世的孩子。
这是怎样一种可怕到滴水不漏的保护,与戒备?
云锦不止一次恨过皇帝的疯狂,可终究又无比无比理解他。因为换作自己,她同样会选择守口如瓶,永远永远瞒着陆筠,不叫她知晓分毫。她每日陪在陆筠身边,作着皇帝的帮凶,心甘而情愿。
她想,原来自己也和皇帝一样病态。病得自以为是。
玖
这种病,很快就付出了代价。那日,陆筠百无聊赖,忽提议皇帝陪她下棋。云锦清晰看到,那总是高高在上的男人,在那一刻竟流露出一种受宠若惊的神情,风流文秀的眉眼间,愉悦,又忐忑。
两人摆好棋局,陆筠却拈着一粒棋子,迟迟未下,静静看皇帝道:“如果我赢了,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个请求?”
她的指尖透明一样纤白,配上这黑玉棋子,黑者愈黑,白者更白,触目惊心的美。
云锦想,如果她是皇帝,一定会蛊惑般,不顾一切点头。可皇帝要比她要冷静得多,他至少会笑着问一问:“什么请求?”然后才说,“你明知道,朕拒绝不了你”。
陆筠却毫无征兆指了指云锦,轻声说:“你能不能,放她回家?”
皇帝怔住了。云锦也怔住了。然后,她开始脸色发白,心口疼痛。曾经做梦都盼望的事,等到真的实现的一刻,为何会如此……难受?
“当然可以,”皇帝笑了笑,抬手在棋盘上落下一子,玉石相击,清琮作响,“等我们的孩子出世后,随便她去哪儿。”
云锦被人捏紧的心脏,骤然一松。良久,才轻轻呼出口气来。
这一局棋,两人下了很久。黑白两色棋子密密麻麻布满了整个棋盘,几乎不留空隙。下到第三百一十二手时,皇帝便不再落子,他盯着那棋局看了片刻,扬起唇角,叹息说:“朕输了。”
陆筠也笑了笑,撇下手中的黑子,语气波澜无惊:“认得可真快,明明还能再下七八十手。”
“朕可不想再输得那般难看,”皇帝深深望着她,神色柔和又复杂,“下棋,我从不是你的对手——从小到大都不是。”
陆筠却似乎是倦了,她没有理会皇帝怀旧的话题,闭上眼,轻声说了句:“我累了。”
皇帝的耐性,总能在她面前发挥到不可思议的极致。他没有任何动怒或不满,依旧温柔笑了一笑,留下句“那你好好歇着,朕不扰你”,便起身离开。
然而,直至皇帝走了许久,陆筠仍是坐在原处,静静看那盘厮杀激烈的棋局。
云锦想要扶她,她却忽然抬头,看着云锦笑了,问:“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输?”
云锦心头一颤,摇头。
陆筠看着珠帘外皇帝消失的方向,垂眸轻笑:“因为他太自信,看不出我的杀机。——那些看似无害的棋子里,早早埋下的杀机。”
她这话,让云锦无端心颤了好久。别说皇帝,就是自己日日跟在她身边,也没看出什么杀机来。有时候,云锦会惊恐地猜测,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可是……明明没有机会的,完全没有机会。任何关于陆家的消息,皇帝都不会给她,自己也不会。她根本无从知道。
这么想着,云锦才会稍微安心一点,她安慰自己,其实陆筠说的只是下棋,只是下棋。
时光静如流水地过去,随着怀娠月数增长,陆筠的身子稍稍丰腴了那么一点,胃口却愈来愈差,几乎吃什么吐什么,看到膳食便呕个不停。皇帝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抱着陆筠哄了又哄,亲手舀了粥,一小勺一小勺地喂,最终还是被酸水呕了一身。
他的眼神温柔、疼痛,又无奈,低低呢喃说:“筠筠,宝贝,你究竟想怎样?别再折磨朕了好不好?”
陆筠在他怀里安静地想了片刻,忽轻轻笑了起来,仿佛莲花含着清露徐徐绽开:“我想吃素心斋的点心,京郊那家。小时候,我们还一起偷偷去过……”
皇帝搂着她,神色有些恍惚,笑说:“好,就那家。朕叫人去买。”
“叫云锦去吧,”陆筠又笑了笑,清灵却虚弱,“我的口味,只有她清楚。”
皇帝抬头,看了云锦一眼,终于颔首:“好。”
云锦出宫的时候,特意去问陆筠,她以前喜欢什么点心,彼时,陆筠正在妆台前翻弄东西,听到她问,便说:“你拿纸笔记着吧,回头别忘了。”
云锦便转身去拿了纸笔,回来时,竟意外看到一枚木叶放在妆盒上。那枚被陆筠扔出窗外的木叶。
陆筠笑了笑,将它握进手心,缓缓把玩:“惊讶吧?我又把它找回来了。”
云锦心头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半晌才勉强笑问:“小姐想吃什么?”
陆筠偏着头,想了想说:“我说你记。枣泥饼,鸡心卷,蕙米糕,粟子红……嗯,还有梨膏糖和开心果……就这些吧,旁的一时也记不清了,你看着买就是。”
云锦搁下笔,吹吹墨迹,将手中的薛涛笺递给陆筠过目。
陆筠低头看了一眼,微笑说:“是了,就是这些。早点去,我喜欢第一锅出炉的。”
入宫近一年,云锦没想到,自己竟还能再看看那红墙外的青天。
她掀开车帘,眼看着马车驶离城门,不由生出一种恍恍惚惚的不真实感,心头怦怦直跳。从袖中掏出那张纸笺,云锦又仔细看了数回,生怕等会儿出什么遗漏。她想,自己要快些去快些回,这样,陆筠就能早些吃到那些点心——说不定,她的胃口会由此转好,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活下去……诞下一个小皇子或小公主。
这么想着,云锦竟十分雀跃起来,把那纸上的糕点当成救命仙药般,用指尖一点点摩挲着,想要刻进脑海。
然而很快,她唇角的笑意就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心慌与惊恐。
临走时,那人说,早点去,我喜欢第一锅出炉的。第一锅……出炉的。
枣泥饼,鸡心卷,蕙米糕,粟子红,梨膏糖,开心果……
所有第一个字连起来,就是:找机会,速离开。
一瞬,仿佛所有的肢体与言语都不再受她控制,她就那么坐在马车上,久久久久无法动弹。
她想:一定是,有哪里不对……有哪里,不对。
这时,马车轻微颠簸一下,停了。似是已到了素心斋门口。
拾
这日,皇帝照例在卿雪苑陪着陆筠用午膳,甜言蜜语,哄了又哄,就盼她能多吃两口。
陆筠果真胃口好了一些,拣着些清淡小菜,慢慢慢慢吞咽下去,没有再呕。
皇帝眉目含笑,在她丝缎般的的秀发上吻了又吻,直说:“乖,筠筠真乖。”
陆筠安静倚靠在他怀里,乌黑浓密的眼睫微微闪了一下,如栖息的蝴蝶轻舒长翼,终究没有说话。
皇帝却似习惯了她的沉默般,依旧笑得宠溺温柔,没话找话说:“云锦呢?那丫头还没回来?”
这次,陆筠终于笑了一笑,不知想起什么,幽幽叹息:“难得出去,自然要多玩儿一会儿的。”
皇帝勾起唇角,俯首在她的耳畔碰了碰,嗓音低沉:“朕记起来了。你以前也这么调皮,出去就不肯回来。”
陆筠垂下眼,沉默片刻,忽从皇帝怀中坐起,定定看他道:“你想不想,再听我吹一次木叶?就像……我们小时候那样。”
就在皇帝反应不及的怔愣中,陆筠已自顾自走下去,拿起妆盒上那枚木叶,细细把玩了片刻,放至唇边,缓缓吹奏起来。
那木叶声,比任何一次都要美。余音袅袅,幽幽如诉。先是牵扯出细细细细的一缕,随后沉缓绵延,一点点流淌散开,散成一片光阴静水,将那无数季的绿萍晴光、繁花春雨,尽皆沾染。
皇帝在怔忡间辨认许久,才痴痴忆起来,这是一曲《凤凰台上忆吹箫》。
一瞬,他的心,仿佛漏跳了几记般,难受莫名。直至一曲终了,陆筠将木叶从唇畔移开,又拿在手中把玩,皇帝才幡然回神,笑笑说:“此曲只应天上有。杜公之言不虚。”
陆筠也笑了一笑,那笑容轻缓而飘渺,不细看几乎要看不出。她将木叶收到袖中,走回皇帝身边,忽摸过酒壶,抬手倒出两杯酒来,叹息般笑了:“陪我喝一杯?”
皇帝却按住她的手,看着眼前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一瞬不瞬,半晌方低沉说:“别闹。对孩子不好。”
陆筠没再坚持,给自己斟了杯白水,偏着头笑:“那我看你喝。”
她这一笑,蓦然让皇帝想起早年读的《长恨歌》,一笑百媚生。原来,真有那样的笑容,似娇似嗔,似忧似喜,仿佛姹紫嫣红在一瞬开遍。
皇帝见她已先饮了一口白水,便也抬手端起面前的玉杯,那杯中醇酒,浮蚁泛绿,洞庭青波一样透明。男子修长的手指握着那酒杯,徐徐缓缓转动,但也只是转动而已,他看着它,许久都未饮。片刻,皇帝终于眉头微挑,笑了笑说:“筠筠,朕真好奇你在里面掺了什么,竟让你殷勤至此。”
陆筠的神色却依旧如常,她甚至又低头饮了口水,无波无澜道:“什么也没有。毒死你,我有何好处。何况,哪来的毒药。”
皇帝不笑了,衣袖一挥,便将那盏酒泼在了地上。他定定看了陆筠片刻,才若无其事站起:“你知道就好。朕还有事处理,你早些歇着吧。”说罢,便拂衣欲去。
陆筠眉眼未动,再次自斟自饮,待皇帝走出两步,才轻轻淡淡开口:“你是不是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皇帝的身影霎时一顿,他转过头,良久瞪视着陆筠,一字字问:“你知道什么?”
陆筠迎上他的目光,平静一笑:“知道我父母亲眷都已被你杀害,不在人世。”
皇帝重重一颤,咬牙切齿:“是哪个奴才在你面前嚼舌根?”
“秋宸。”陆筠又笑了一笑,“他告诉我,是你派他到凉州,杀了我爹爹母亲。然后栽赃给冯将军。”
“胡说!”皇帝低喝,静静喘息片刻才道,“朕有什么理由去害你父母?朕若有杀心,大可直接将陆家满门抄斩,为什么还要等到凉州?筠筠,三司已经会审,秋宸是冯英的人,证据确凿,他的话,怎么能信?”
“不,秋宸不是冯英的人,他是你的人,”陆筠看着皇帝,摇头轻笑,“是你派他来监视我,是你让他到凉州密令杀人,也是你,叫他服毒自尽、写信栽赃。”
皇帝不说话,死死盯着陆筠,半天才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朕说了,朕没有理由。”
“你有。”陆筠静静看着他,语气很轻,“三年前,你怎么登上皇位的,你忘了么?”
这次,皇帝终于面色惨白,抿着唇,半晌不发一言。陆筠却还在继续,“是你和父亲合谋,杀害先帝沈漓,登基篡位。也许,你本来不想赶尽杀绝的,可父亲到了凉州时,有人重提先帝旧案,你怕父亲恨你,把这个秘密公诸于世,便只得杀人灭口。”
她的语气,极轻缓,也极冷静,丝毫看不出是在谈论至亲至爱的死亡。
“你是怎么知道的?”皇帝看着陆筠,终于恨极似的咬牙,“这根本不可能——你没有任何接触秋宸的机会,他也没机会告诉你这一切!朕派这么多人……守着你。”
“其实,我说错了,”陆筠偏了偏头,又浅浅笑起来,“秋宸的确不是冯将军的人,但他也不是你的人——他是,我的人。”
皇帝看她片刻,冷笑:“你疯了。”
陆筠摇头,笑得清甜:“不,我没疯。——你不知道么?他喜欢我,他爱我,所以,他当然是我的人。他什么都不会瞒我,什么都告诉我……”
“陆筠!”皇帝终于忍无可忍,脸上呈现出嫉妒的扭曲,“你给朕,适可而止——”
陆筠却毫不理会,依旧笑着继续:“陛下不是想知道,我们是怎么瞒着你私相授受、传递消息的么?好,我告诉你……”说着,她从袖中取出那枚木叶,握在掌心,温柔注视着,“三年来,给我吹木叶的人,可不止你呀……”
拾壹
秋宸是三年前就被派去看护陆筠的。
数载朝夕遥望,他不可救药地被她吸引,为她痴迷,无望而绝望地爱上她。那痛苦相思积压在心底,成年累月无处诉说,终于在某个夜晚,忍不住,也为她吹响了一曲缠绵恋歌。谁想,竟被陆筠听出,她推开轩窗,望着夜色笑了一笑,拿起木叶缓缓回奏一曲,回应了秋宸那笨拙、渴望、又热烈的倾吐。自此,秋宸便在皇帝不来的间隙,小心翼翼为她奏响一曲又一曲相思调,因为只是偶尔为之,掺杂在皇帝隔三差五的木叶声中,毫不起眼。
“那晚,他从凉州回来,吹的第一曲便是《停云》,思亲友的《停云》,第二曲是《薤露》,挽歌《薤露》……我便知道,定是我爹爹母亲出事了……而后,他第三曲吹了《秦王破阵乐》……秦王,弑兄杀弟、玄武门之变的秦王……”
陆筠低低笑起来,看着皇帝说:“你说我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皇帝听罢大笑,手指发颤指着陆筠,咬牙道:“好,好,你们真是……很好!”说完最后一个好字,皇帝的脸色便彻底冷硬下来,他挑起唇角,掐着陆筠的下颌似笑非笑:“筠筠,你可真聪明。朕都不得不佩服你了……只是,你得意地太早了一点……你以为,朕现在拿你没办法对不对?”
他抬手击了击掌。立时便有侍卫拖着一个人进来。一个鬓发凌乱、五花大绑的年轻女子。
云锦。
“筠筠,既然你这么坦诚,朕也不好再瞒着你,”皇帝看着陆筠一霎苍白的脸色,笑了笑,语声暧昧说,“你是不是真以为,朕被你迷得神魂颠倒?会平白给她个机会出宫逃匿?”
云锦被绑得骨头酸痛,动弹不得,连嘴也一并堵上,丝毫声音发不出。她在殿外静默听了半晌,此刻望着陆筠,惟有泪流满面。
陆筠也静静望着她,脸色有些苍白,秋湖般的双眸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黑。良久,女子垂下眼,低低地苦涩一笑,叹息:“雁冰,我们真不该变成这样。”
随着这声低语,皇帝冷硬的脸,一寸寸裂开。
云锦想起来,今上讳浔,字雁冰。
“无论该不该,一切都已发生,”皇帝捧住她的脸,在那冰雪出尘的容颜上印下一吻,极深极重,“而你,逃不了……你这辈子都逃不出朕的手心。我们,至死方休。”
然而,皇帝话音甫落,陆筠就开始毫无预兆地吐血。很厉害很厉害。将那明黄龙袍都喷染出星星点点的殷红。
皇帝似被这突来的变故吓坏了,他张臂紧紧抱着陆筠,把她箍在怀里,一边抖着手为她擦拭汩汩流出的鲜血,一边崩溃绝望嘶喊:“太医!太医!快来人,救命!——陆筠,你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那嗓音破裂沙哑,几乎不似人声。
云锦眼前一黑,只觉整个天地都在摇晃。头脑中一阵一阵眩晕,再有意识时,已是嘭的磕倒在地上,将额角砸破了一大块。她被人死死摁着,动不了,也说不出话,惟有眼睁睁看着,看着血从那人唇角流出,将素白的衣衫都染红。
绝望,如此深重冰冷的绝望。那一刻,云锦真的很想死去。
陆筠反倒镇定得多,她倒在皇帝怀中,甚至笑了一笑,轻扯那绣满彩丝龙纹的袖口,呼吸如游丝般细弱:“雁冰,你……你放了她,好、好不好?”
“不好!不好!……”皇帝死命搂着她,像要融入骨血般哽咽失声,连那至高无上的皇权威胁,都如此软弱无力,“你要敢死,朕一定杀了她给你陪葬……让你陆氏满门一个不留……筠筠,别走,别走……求你,别离开我……”
陆筠艰难抬起手来,抚上皇帝俊秀的面庞,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他耳畔轻柔说了一句话。而后,手指垂落,再没醒来。
整个大殿,沉寂如死。年轻的君王跪在地上,紧紧抱着怀中的少女泪落无声。
仿佛是怕惊扰了她一般,他命令所有人不得喧闹,自己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直至浑身僵直也不肯动弹。不知过去多久,偌大的卿雪苑,都只有落木萧萧,蟋蟀秋鸣。直至,那泪流满面的少年天子昏厥倒地,才终于换来尖叫一片。
失去意识的片刻,他的耳畔仿佛还有她厮磨低语,极软的唇,极冷的话,化为寸寸刺骨绵针,钉死了他所有怨怒、悔恨、悲愤,萦绕回旋,至死方休。
多么直接的仇恨。多么干脆的报复。
你杀我父母爱人,我杀你妻子孩子。
拾贰
云锦以为自己会死。就像皇帝威胁说的,给陆筠陪葬。
她一贯极惧死亡,当初为一点小事就扑在那人怀里哭个昏天黑地,现在面临生死大关却一派无所谓的洒脱。仿佛万念俱灰,仿佛生无可恋。
甚至,她在心底企盼,皇帝能早日实践他的君无戏言。
原来,人一旦破罐子破摔,如此海阔天空。连死亡都不再逼仄。
然而,她终究没有死。
皇帝昏厥了三个时辰,醒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召见她。
彼时,他神色憔悴,在寝宫灯火下缓缓把玩一枚木叶,他的眼窝深陷,毫无光彩,看不见一丝往昔风流。看到云锦前来,才诡异笑了一笑,将那枚木叶捧在掌心,柔声问:“你说,她为什么会死?朕花了多少力气,把她看得那么严,为什么她还是会死?就死在朕的眼皮底下,就死在朕的怀里。”
云锦也盯着那枚木叶笑了,喉咙干涩沙哑:“因为她吹的木叶有毒。秋宸留给她的毒。”
“是啊,有毒……木叶有毒,”皇帝茫茫然颔首,神色空洞地呢喃,“朕千防万防,把所有人都防住了,为什么她反成了知道最多的那个?你说,是朕太傻,还是她太聪明?”
云锦想说,因为你太过自信,看不到她的杀机。早早就埋下的杀机。可她说不出话,也流不出泪。只是望着皇帝手中那枚木叶,痴痴而笑。
皇帝抬起头来,定定看着她,疑惑:“云锦,你说,朕会不会杀你?”
云锦一脸无所谓,第一次,不再惧怕那煊赫皇权,扬起下颌,沉默而骄傲地微笑。
“朕不会杀你,”皇帝很轻很轻道,走过来,拥她入怀,冰冷的嘴唇贴在她的耳畔,“我们还要相互提醒,相互怨恨,相互折磨……至死方休。”
景熙三年深秋,天子爱妃婧美人香消殒世,追封婧懿皇后,葬帝陵。初冬,帝纳新妃云氏,恭孝淑德,有大家风度,内廷称善之。
沈浔作为皇帝的一生,其实是极为辉煌的。这点,连云锦都不得不承认。他的爱好,既非醇酒美人,也非琼楼玉宇,而是永远处理不完的政务。十九登基继大统,廿二宫变除权臣,廿四合兵平藩镇,廿七任贤革弊政……北击匈奴,镇抚西域,开明言路,薄赋轻刑。他的一生,近乎完美。
是啊,拥有那样心机、权谋、和手腕的人,怎么能不辉煌……
宫院深深,暗夜沉沉,云锦遥望着御书房那抹灯火,冷笑。
“夜深了,娘娘早些歇着罢,”身后,侍女轻轻搭了件锦缎披风在她肩头,心疼叹息说,“陛下那边只怕又要到三更呢。”
云锦的声音骤然便尖刻起来,恨极似的盯着那亮眼宫灯,呵呵冷笑:“他到三更还是到五更,关我什么事?”
那侍女立时面色一白,诺诺着垂首而立,不敢搭言。
云锦一个侧首,便看到她脸上残存的惊惧,纤长身影被那宫灯一照,似在瑟瑟发抖。
云锦想起曾经的自己。那个唯唯诺诺,爱哭泣爱脸红的自己。只是她何其幸运,在她最软弱怯懦的时候,遇到那个人。包容她的哭闹脾性,包容她的哀哀乞求,包容她好或不好的所有一切,让云锦觉得,在这命如草芥的冷酷深宫,在自己最青涩美好的韶光年华,她曾被整个世界温柔以待。
仿佛慈母宽慰娇儿,仿佛故友惺惺互惜,仿佛,爱侣相依为命。
云锦心底忽然又酸又软,她忍着泪,轻声说:“没有事,你别怕。”
那侍女迅速抬眸看她一眼,羞涩笑了笑,脸颊微红着,欢欣问:“那娘娘,给陛下的汤药还送么?”
云锦弯起唇角,继续笑:“送啊,怎么不送。每天都要送。”
似乎是太长时间的案牍劳形过度损耗了那年轻君王的精力,沈浔渐渐开始头疼眼花,噩梦频频,再难支长夜议事,终于一朝,病来如山倒。中宫空缺,太子年幼,皇帝莫名其妙病重,一时间,朝堂宫闱隐有乱成一团之势。
对此,云锦反是最镇静的一个。她对着铜镜,仔细描了秀眉眼角,理了发鬟云鬓,仿佛衷情少女第一次赶赴心上人的邀约,事事四五通,百般不厌其烦。
待终于打理完毕,云锦放下象牙梳,望镜而笑。那镜中美人亦笑,丽颜若莲花徐徐盛开。
云锦起身,命侍女取来册封时的宫装华服,一一穿戴整齐,坐了软轿,去往皇帝寝宫。
时值黄昏,那曳地长裾拖在身后,仿佛迤逦出一阶艳丽血色。
皇帝服了药还在昏睡,云锦就遣散了服侍宫人,自己坐在床边,缓缓把玩纱帐四角垂下的流苏香囊。
天色已不知何时暗下来,烛火明灭,篆香轻袅,鲛绡织就的纱幔轻轻起伏,昏睡中的皇帝似被梦魇所惊,额头冒着冷汗,不停呓语。
云锦看着他,忽冷冷一笑,她拿了方绣帕,极轻极缓擦拭着皇帝的脸,对上那双惊醒的瞳仁,动作依然未停,反更轻更柔。她一边抚着他的面庞,一边优优雅雅含笑低问:“陛下梦到什么了?是不是又梦到她了?梦到她在你怀里,服毒死去?”
皇帝似是极厌恶这眼前女子,甫一清醒,便甩开她的手,冷冷嘶哑道:“滚出去。立刻,给朕滚出去——”
“陛下身染重病,”云锦俯身,贴在他的耳畔,含笑提醒,“可不宜动怒。”
皇帝目光渗寒,看她半晌,似嘲似讽般笑了:“果真是你。你给朕下了毒?”
“陛下何出此言?”云锦故作惊慌地掩了掩口,慢慢嗤笑,“臣妾送来的汤药,陛下可是一次都没喝过呀。”
皇帝依旧冷冷看着她,唇角微勾起,沙哑道:“你恨朕。——云锦,你恨朕。”
云锦也依旧微笑着,轻柔说:“是恨。恨不得你早点儿死呢。”
拾叁
云锦出来的时候,皇帝已再次昏睡过去。她推开门,不想这个时辰,殿外竟还站了一班六部高官、忠臣良将。连那位两鬓斑白、犯有喘疾的陈御史都在。
云锦微微诧异,扫视他们一眼,便提裙款步走了出来,站在丹陛之上俯视。她的身姿静美,绣了百花穿蝶图的宽袍广袖,在夜风中徐徐飘忽,仿佛美丽的凤凰跃舞于凌空,让人无端仰视。那张妆容精致的脸,微微含着笑,温和而冷静,看众人说:“陛下此刻病重,不便接见,还请诸卿见谅。”
诸臣面面相觑片刻,终于在云锦即将转身的时候,上前叩问:“这……俗话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值此多事之秋,更不可。敢问娘娘,陛下有何圣意示下?”
云锦施了丹朱的唇角微微扬起,她脚步微顿,蹙了眉静静说:“自是遵循祖制,太子监国,内阁辅政。”
“可、可太子年幼……”闻言,有朝臣为了难,吞吞吐吐禀报,“十三岁,实不足……委以国政。”
云锦偏着头,笑了:“大人不试试,如何知道呢?古有甘罗十二岁为上卿,凌统十五岁为上将,今太子年十三而监国,有何不可?”
一石千浪,阶下群臣再次哗然。争论良久,犹是未果。
云锦又笑:“自然,后宫妇人不过胡说一二,明日陛下苏醒,诸卿不妨亲聆圣意。”
隔日,皇帝清醒的间隙,三公觐见,试探提出太子摄政之请。那憔悴病重的帝王,倚在床头放声冷笑了片刻,末了,却是缓缓闭上双目,沙哑颔首:“就这样罢,依循祖制,太子监国,内阁辅政……”
“臣以为不妥,”皇帝话音甫落,陈御史便出列,一揖到地,骨鲠道,“太子殿下未及志学,富于春秋,朝政大事尚不足……”
“以后,奏章皆送去仪元殿,交太子母妃云昭仪处置,”老御史话犹未完,皇帝已是沉沉叹息着,打断了那忠义直谏,疲惫挥挥手道,“去罢……以后,不必再来过问朕了。”说罢,他忽的低笑,透出某种不为人知的苦涩快意:“朕与她,相互折磨了这么久,最后,总该相互成全一次。”
景熙十六年春,天子病重不理事,东宫临危监国,母昭仪云氏垂帘听政。
云锦忽然觉得,她再也不认识现在的自己。
曾经那个动不动就流泪、发抖、脸红的小女孩,是在何时悄然远去,留下如今的云昭仪风轻云淡波澜不惊?曾经那个温柔胆怯、惧怕皇权的小姑娘,是在何时敢于大逆不道、阴谋算计着毒害天子?曾经那个诚惶诚恐说“后宫不得议政”的小宫女,是在何时坦然朝见群臣、掌着玉玺朱批、雷厉风行?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云锦惶然想了许久,却丝毫记不起来。她只知道,一切自然而然,在那人死后。
原来,道士的话真的没错。有那么一天,她真的贵不可言,站在了千万人之上。运耶?命耶?幸耶?不幸耶?
“娘娘,前面就是聆心阁了,这里地势高,您可要坐稳了。”
软轿外,侍女轻声的提醒,让云锦陡然惊醒过来。仿佛大梦初归。
聆心阁?是了,聆心阁……自己刚说,要去聆心阁。
去做什么呢?云锦再次惶然。她似乎又回到了当初那个初入宫廷的小小女孩,远望着那些飞阁重檐,茫然四顾,不知所措。
“娘娘?”身畔,侍女扶着她的手臂,目光忧切。
云锦轻轻挣脱开侍女的搀扶,从旁接过盏琉璃灯,说了句“别跟过来”,便独自挑着走了。
她沿着聆心阁慢慢、慢慢地走,手指再一次轻抚那些山石、栏杆、窗牖,每一分,每一寸。每一分,每一寸。仿佛昔年企盼檀郎的少女,心事旖旎,春梦满怀,漫长的寂寞无处可诉,便百无聊赖着,将所有栏杆一一倚遍。
十三年时光,已足够她想明白许多。比如,桃儿的一语成谶,比如,秋宸杀她的理由。其实,多么简单,只因那女孩才是冯将军派进宫的细作。她一开始就清楚,自己会被分到谁身边,所以那般抗拒。因为,那是死路。
然而,十三年时光过去,她同样有许多事想不明白。比如,秋宸是否真的喜欢过自己。他的柔情蜜语,他的信誓旦旦,究竟几分真几分假?他们这段所谓秘密的偷情,究竟是难以自禁还是有意为之?因他爱那人爱得太过绝望,要找个掩饰?还是,他真的对她动了情?
云锦茫茫然想着,脚步开始无意识般往一个方向走。身后,侍女们在焦急大喊着什么,她却恍若未闻,只是一直一直往前走,愈走愈快,仿佛被疯魔魇住。
最终,她又在那所宫苑前停住。朱门深掩,铜环生绿,连那卿雪二字也已模糊。
她就这样静静望着,一动不动。直至随侍的宫人们赶上前来,摇晃她的手臂,焦急说:“娘娘,快走吧,这里可是禁地啊!陛下三令五申的禁地!不叫靠近的——”
“……禁地?”云锦怔了半晌,呆呆反问,“禁地是什么意思?”
侍女们均被她的神色吓到,面面相觑,不敢作声。良久,正欲再劝,却忽见云锦孩子般蹲了下来,抱着自己,开始嚎啕大哭。
是啊……她怎么又来了这里呢?她怎么还敢再来这里呢?
一直以来,她不是都和皇帝一样自欺欺人?以为封锁了这里,远远地离开,不靠近,不回忆,一切就会像往常那样,那人还好好活在里面,活在他们看不见的安静角落,只是深居简出、不爱打扰而已……
不该来的,不该来的啊……为什么要残忍打碎自己最后一个妄想?如果她走进去,发现她不在,发现那不过一所无人居住的空阁,那怎么办?那怎么办?
她愈哭愈伤心,愈哭愈害怕,在宫人叽叽喳喳的劝导声中,仿佛天地都背弃。
拾肆
景熙十七年冬腊月,那个被历来史家所称道的传奇帝王,终于走完了他辉煌的一生。
叱咤了半世风云的皇帝,死后遗愿,却异常简单,只是唤太子前来叮嘱,在他死后,务必将那暗格里的书画,放入棺中随葬,然后,迁入帝陵与婧懿皇后棺木比肩。
年仅十四的太子,握着父亲垂死的手,重重点头。
他知道父皇爱画成痴,可那些陪棺画作,却并非名家名品,只是皇帝自己平素勾描。他偷偷翻过那些画卷,发现那上面无一例外,都画了一个人。一个美丽女子。有时是工笔细描,有时只是一个远影。有时豆蔻年华,有时碧玉韶光。只有最上一张,除那少女外,还画了一个同龄少年。那画的右半边是一株老树,火一样细碎的红花开了满头,树下坐着个十五六的俊美少年,正抚琴而弹,神色痴迷又愉悦。画的左半边,则是个吹木叶的少女,眉目初成,绮年玉貌,两人就在不近不远的距离里,琴瑟和鸣。树下落红成阵,拂上他们的发丝、衣衫、肩头,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一切的一切,莫不静好。仿佛,能听到忽然的声音。
太子有些诧异,在他记忆中,父皇后宫似乎从未有过这样一个人,她……会是早早薨逝的婧懿皇后么?为什么看着这些画,总会有一种莫名的悲伤和哀痛?那感觉,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源于宇,源于宙,无计可消除。
他不由去问母亲,静丽端庄、垂帘听政的母亲。仿佛无所不能的母亲。
云锦却只是笑笑,什么也不说,眼角静静滑下泪来。坠在下颌,水晶般清透。十四年生命中,那是他第一次见母亲哭。狐疑满腹,却终究不敢再问。其实,他本来想说,父皇临终之前,还说了一句呓语,一句很奇怪的呓语。模模糊糊的,听不真切,似乎是:筠筠,你怪我来晚了么?
筠筠,是谁?也许,就是画上那个美丽少女。真是很适合她的名字。筠,竹之美质也。幽秀静丽,骨韧风清。一如画上其人。
然而,遗愿简单,天子的葬礼却并不顺畅。原因无他,只因云锦激烈反对,反对皇帝同婧懿皇后合葬。礼部官员只当她妇人心性,全出于对婧懿皇后的嫉妒,入宫百般劝说,甚至直言,待云锦百年后,也可入帝陵合葬,与婧懿皇后一左一右伴于君王身侧,两者并不冲突。
一向从谏如流的云昭仪,这回却像变了个人般,不听任何人言语,只是激烈反对。
太子无法,只好问:“母后不准父皇同婧懿皇后合葬,那早早葬入帝陵的先皇后棺木该迁往何处?”
云锦怔怔半晌,才一把抓住他的手,问:“能不能把她迁入先帝沈漓的陵墓,与你皇伯合葬?”
太子只觉匪夷所思。呆呆看着云锦小女孩一样急切期待的神情,许久答不出一字。末了才低声道,“母后今日怎么了?说出这样的话?”
云锦终于黯然,眼中的光芒一点点熄灭下去。许久才又抬头道:“那……把她迁往凉州,同父母亲人合葬,好不好?”
“凉州?”太子皱了眉,喃喃道,“为什么要到那么远的地方……母后,你是不是很恨婧懿皇后?”
云锦呆呆点头,眼神空茫着呢喃:“是啊……我恨她,很恨很恨她……”
太子别过脸,唯有苦笑。
然,天子丧仪,毕竟是国之重事。云锦最终也未能拗得过文武百官,皇帝依旧同婧懿皇后合葬在一起。就像他曾经说的那样,她生,就得活在他的身边;她死,百年之后也要同他合葬。
丧事一毕,太子便依制登基,改元淳和,尊母云氏为太后。新君年少,云锦依旧以太后的身份临朝听政,这一听,就是七年。七年站在权力顶端,指点江山,处决国事。这七年,史称,政不出房户,而天下晏然。
七年后,少帝及冠亲政,云锦从前朝退居回深宫,每日与芳花香草为伴。她时常觉得,自己已经死过一次,毕生所爱所恨,都已不在,一切尘归尘,土归土,仿佛大梦湮寂,徒留黄粱未熟。
有时候,她会在晴好的午后,召乐师吹一曲木叶。那幽幽如诉的曲调,似流水呜咽,似秋风断魂,千回百转间,将那陈年相思都一并吹得起皱。犹如一梦浮生。
淳和九年深夏,新君亲政第二个年头,一向恭孝的皇帝一连三日未来向云锦问安,直至第四天,才忍无可忍般,跑来向她恨声质问:“我父皇他……究竟,怎么死的?”
拾伍
原来,那少年已长得这般高,颀长身姿,似一株青葱正好的挺拔白杨,再不是当初那个连龙袍都撑不起的半大孩子。此刻,他面对着她,横眉冷对,面色如铁,连声母后都不再叫。
云锦脸上,却仍是如水般的神色,她甚至笑了一笑,以事不关己的语调,平静说:“中毒啊,我给他下了整整五年的剧毒。作画的颜料、床角的香囊、送去的汤药,你能想到的、想不到的,我都下了毒。”
“你!你……”年轻的皇帝咬牙切齿,手指发颤指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末了才恨极似的吐出四个字来,“你这毒妇!”
云锦又笑了,她一瞬不瞬看着眼前的少年,点点头道:“看来陛下已经知道了。的确,你,并非我亲生,你父皇是我害死的,你母妃也是我害死的。”
“胡说!”皇帝瞪着她,在静寂如死的大殿中,开始急促喘息,良久,才闭上眼,沉痛低问,“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为什么母后?”
“因为我恨他。”云锦依旧笑着,答得再简单不过。
皇帝仿佛不认识了般,盯看她许久,才抿唇冷笑:“就因为他爱的人是婧懿皇后不是你?”
这次,云锦却没有再说话,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悠远而美好的往事,唇角含笑,神色温婉又安宁,过了很久才又抬眸,看着皇帝柔声说:“陛下,你我虽非骨肉血亲,可十几年来,我也从没亏待过你,是不是?”
皇帝面色冷凝,片刻,僵硬地点了点头。
“那我能不能求陛下一件事?”云锦定定看着他,眉眼间又露出那小女孩一样的急切与期盼,一双明眸似雨后星子,熠熠生辉,“我死后……大约也要入帝陵和你父皇合葬的,可你知道,我们相互憎恨了一辈子,相互折磨了一辈子……相看两厌。所以,能不能……能不能……”她的声音愈来愈低,脸颊泛出新鲜桃花的颜色,只是目光灼灼地看他。
“能不能什么?”皇帝别过脸,冷硬出声,“能不能不要把你们葬在一起?”
“不,不是……”云锦咬着唇,梦呓般,终于喃喃低语,“能不能……把我葬在婧懿皇后身边?”
皇帝愣在原地,眼角眉梢都透出不可思议的震惊来,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异闻,喉咙干哑,几次出声不得。然而,终究敌不过那殷殷期待的明亮眼神,半晌,沉默点了点头。
云锦笑了。真正开怀又温柔的笑。日光透过半卷的湘妃竹帘,投下斑斑驳驳的圆点光影,轻轻晃动。一晃,如许年。
那日之后,云锦便开始病重,一病不起。不是没有神医妙手,并非欠少奇药灵丹,然而,那曾经艳冠六宫的女子还是一天接一天憔悴下去。哪怕皇帝衣不解带亲侍母疾,哪怕祭天祈福大赦天下,却终究徒劳。
三月初七这天,碧空清湛,春和景明,云锦忽觉身子轻便了许多,竟临时起意想要去院外走走。众人劝阻不住,只得去前朝回报皇帝。
皇帝闻讯赶来,见到云锦却是一怔。因是出门的缘故,那沉绵病榻的女子似是有意妆扮了一番,她的鬓发依旧乌黑,面庞是雪玉般的白,身上衣衫皆作清淡颜色,恍惚犹是他记忆中的模样,温柔而静美,端庄又清滟。这十几年光阴,似乎并不曾真正存在过,不过倦极时候,枕间一梦。醒来一切如常,他还是少不更事的太子,她仍是韶华胜极的美人,在朝堂、在深宫,以那双纤纤素手,为他撑起一片天。
“母后。”他停在原地,怔怔唤着她,忽的泪流满面。
云锦回头,看到皇帝,温婉笑了一笑,招手唤他过去,问:“这么快便下朝了么?政事多不多?累是不累?”
“不累,”皇帝摇头,顿了顿,又勉强笑笑,说,“我陪着母后。”说罢,便挥退侍女,上前扶着云锦慢慢、慢慢地走。
然,未走多久,云锦便忽然停了下来,似是在侧耳聆听着什么,神色认真、急切,又莫名欣喜。
皇帝心头猛地一跳,良久才诧异低问:“母后,怎么了?”
云锦轻轻嘘了一声,恍惚道:“木叶声……是木叶声——你有没有听到,很美的木叶声?”
“母后!”皇帝脸色大变,还来不及说什么,云锦便推开他搀扶的手臂,不管不顾,追着那并不存在的乐音而去。
两侧朱墙皆在迅速后退,脚下宽长的青石甬道,听得见她跫音回响。这样这样熟悉的路。一瞬,连时光都仿佛重合。
是了,那是景熙三年的初夏……那时,她还是个一身青裙、无依无靠的小宫女,忐忑跟在管事公公身后,似要去哪里、见什么人。他们穿越过一座座的楼阁错落,亭台重叠,最终停在一所最冷清的宫苑门前,那里有着杂花蔓草,夏木阴阴;有着白墙青砖,红檐碧瓦;有着冰雪般的凉意和安静。
而今,一直在她身前叮嘱的管事公公不知何时消失不见,她独自一个人,深吸口气,轻轻推开那扇生了铜绿的朱漆小门。随着她的动作,仿佛响起了时光斑驳脱落的碎响。
她提起裙裾,一步步走进去,清晰感到心脏在剧烈收缩抽动。期盼、疼痛、欢喜、紧张。喉咙里,腔子里,几乎浑身都是脉跳,直将整个天地都跳得分崩离析。
然后,她就看到了那个于檐下静立的素影。仿佛一丛袅娜的秋花。有着柔弱的枝条,娴静的花朵,和隐藏的坚贞的刺。
她踏过满地蔷薇落英,轻缓轻缓,朝那身影走去。走至近前,那人回过首来,微微向她一笑,那样的眉眼如画,那样的灵秀出尘,宛如神话里不食烟火的姑射仙子。
她看着云锦,唇角温柔含笑,轻声说:我姓陆,陆筠。
云锦慢慢地、慢慢地,呼吸出来。望着她,欢喜流泪。
一别经年。不知不觉,原来,时光已老了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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