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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风声尽头

时间:2023/11/9 作者: 看小说 热度: 14683
巫山

  楔子

  1934年,重庆。

  美国一个年轻的飞虎队员彭克,跟随照相侦察中队从印度来到这里。在重庆驻地白市驿空军基地的医院附近,他为一个东方女子深深着迷,偷偷为她拍了许多张照片,却不敢上前搭话。

  直到他被一队紧急送入医院的治疗人员冲撞着,怀中的照片全都散落在医院花园中。

  她看到了——照片中的女子穿着旧式旗袍坐在医院花园的长椅上,长发绾在耳后,用一根玉质的簪子固定着。

  她的面容有一种东方女子独特的美,显露出温婉的沧桑,无力的空洞。

  彭克手忙脚乱地将地上的照片都拾起来抱在怀中,跑到她面前:“你、你好,我是彭克,我在这里经常看见你。”

  女子出神地看着照片。

  她抬头的一瞬,在刚刚那个治疗团队的末尾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下意识的动作便是追上去,却很快被两个护士强行拉扯下来。

  他们和彭克解释:“阮夫人脑子曾经受过重创,经常会认错人,她先生拜托过我们千万不要让她进急诊室,那里的环境会刺激到她。”

  护士的话及时地阻止了彭克插手,顺势将女子拉走了。她从头到尾都只是单一地挣扎着,没有说话,眼睛一直追随着已经进入急诊室的某个身影。直到被带到很远的地方,她的目光依旧注视着这里,闪烁了一阵之后,盯住没有离开的彭克。

  那样苍凉而炙热地看着他,似一道利箭穿透他的灵魂。

  这个时候,他并不知道因为这个女子,会让他在未来的许多年里一直隐藏身份,规避着重庆许多暗线的追杀,九死一生,到最后被强行遣送回国。

  只因为一件事——他在深夜里潜入精神病专属的医楼里,找到了那个女子。

  高高的铁窗里是四面雪白的墙壁,她像是被拘禁的野兽在深夜哀嚎着,直到听见一丝声响。她双眼猩红地抬起头,让高窗外的人看见她苍白的面孔和凌乱的头发。

  她的第一句话是:“我没有病。”

  彭克冷静地点头:“我知道,你独处的时候很干净,我是说眼神。”

  女子忽然笑起来,从裤脚的袜子里面拿出被她悄悄藏起来的照片,举高了手将照片递给彭克:“今天进入急诊室的人,我认识他。求求你,将这张照片给他看。”她的嗓音干哑而生涩。

  这时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安静的深夜里,空荡的走廊上因为这强劲有力的脚步声而显得越来越冰冷和黑暗。

  她绝望了……

  彭克从黑夜中飞快地离开,直到跑回驻军部队,用冷水洗了把脸,他还是在剧烈地喘息着,无法平复内心的恐慌——她最后和他说了一句话。

  “拜托你和他说,我已经去世了,让他不要再找我……”

  一、我们在江上相遇

  1927年8月,盛夏。

  江面上在入夜之后浮起了一阵白雾,让人看不清远方的岛屿。甲板上站着一些人,三五一群地闲聊或者谈情。在这团白雾缓缓散去时,豆大的雨滴开始往下砸。

  这场雨来得突然,不一会就狂风大作,令甲板上众人措手不及。慌乱中四处奔走,有个少年被推搡着挤到了角落,似乎是撞到了什么,很柔软的质地。他微微抬眉看了眼身后,然后转头走进了船舱。

  这条开往宜昌的大船上有将近一千人,按照船票等级分上中下三个舱。最上舱住的是一些名流和政客,中舱是一些商人和中层阶级,下舱是贫民和一些务农的百姓。这其中还有一些船上的工作人员,从厨房取来了热乎乎的馒头分给舱中的人。

  “这是李先生吩咐我散给你们的。”

  “哪个李先生呀?”船舱里有人扯着嗓子问。

  “还有哪个李先生,自然是大善翁李先生。”

  “上海李先生”这本来平凡无奇的五个字,从这位李先生以善行闻达十四省之后,就成为了他的专属名头。后来,所有人都知道这位李先生是上海法租界久负盛名的商界大佬。

  船舱中的人小声地交头接耳起来。

  少年咬着馒头从床上快速地滑下来,踩着已经破了口的草鞋漫不经心地往外面溜达。走到那个分发馒头的人身边时,听到有人讨好地问道:“今天在船上的是大李先生,还是小李先生呀?”

  船舱内其他的人七嘴八舌地接道:“一定是小李先生,我早晨还在甲板上见到他。”

  “不对,不对,我昨夜睡不着在船上乱晃时,听见有人喊大李先生的名字。”

  ……

  少年的脚步停住了,他倚着门框看海上的雨纷纷乱乱地砸下来,目光忽地骤然缩紧。船桅后面,娟白的丝绸在风中凌乱飞舞。

  送馒头的人不耐烦地收拾了下,从他身边绕过去,顺着木梯走进了厨房深处。等到他们都消失不见了,少年慢悠悠地吞掉最后一口馒头,走进雨幕中。

  阮红豆僵硬地站着,半弯着腰不停地揉着小腿,甫然看见一个黑影压下来吓了一跳。她抬头,在看见少年的面孔后才缓缓地松了一口气。

  “我小腿抽筋了,烦劳你,可不可以将我送回中舱?”她眉眼俏丽地笑着,朝他伸出手来。

  少年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淡淡的口吻应道:“你在这里站了很久,为什么不叫人来帮忙?”

  阮红豆咬着唇:“我……我其实在等一个人,可惜他一直没有来。”

  少年微挑了挑眉,前额的碎发贴在脸颊上,挡住了大半张脸,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色彩。阮红豆央求了他好半天,拉着他的手臂说了许多好话,却一直没有得到他的回应,到最后实在无奈了,讨巧地撒娇:“小哥哥,你送我回去嘛,好不好?”

  她自小学唱戏,嗓音间自是流转着唱腔的明媚和动人,让人听来心神荡漾,骨头都酥了。

  少年愣了好一会,伸手扶住她往楼上走去。

  阮红豆从余光中打量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年,笑嘻嘻地问:“我叫阮红豆,耳朵元代的阮,红豆生南国的红豆。小哥哥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他面无表情地说:“我是顾昼。”

  这一年,阮红豆十五岁,顾昼十六岁。他们在一条开往宜昌的大船上狭路相逢,让后来的许多年都为这相遇而变得弥足珍贵起来。

  阮红豆是跟着师父去重庆学戏的,在她的包厢里全是年龄相仿的女孩。顾昼推开门的刹那,看见一屋子的女孩穿着练功的衣服,捻着手势在练习唱腔和步伐,他的神情别扭了片刻,被阮红豆强行拉进去。

  她在行李箱里找来了毛巾丢给顾昼,嘱咐他:“我要和师姐们练习会,待会师父定要来查我的功课。你先擦擦脸上的水,等我练习完了泡茶给你喝。”不等他回应,她便冲进隔间里换衣服。

  单层绢布的换衣间,在灯光下仿佛能映出里面女子的玲珑身段,凭借着窗棂边一缕凉风,让顾昼的眼忽然热了,又凉了。他站了会,转头往外面走去。

  肩上的毛巾还散发着女孩子的香气。

  走到二层的楼梯时,听见三层喧闹起来,他犹豫片刻后朝楼上走去。甫然走出来,便看见露天的阳台上聚集了一大帮人,宴会厅中的萨克斯声还在继续,场上的人却都挤出来看热闹。名流贵胄身后都有撑伞的人,这并不妨碍他们在雨中仍旧尊贵和骄纵。

  被人群包围在中心的女人穿着段青色的礼服,肩带被扯掉了下来,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她躺在地上,雨水不停地拍打在她脸颊上,手臂被摔在地上的酒杯碎渣划破了正在流血,胸前的珍珠项链和高跟鞋都散落在角落里。

  没有人看到她此刻痛苦的神色,也不会有人理会她一声声哀求,这些名流场的人习惯了用冷漠的眼光看戏。

  顾昼静等了片刻,在人群哄散之后,他走过去,将肩上的毛巾递给了躺在地上的女人。女人拉着胸口的衣服失声痛哭,她哭了很久,顾昼一直没吭声。直到她的情绪平缓了些,想和他说谢谢,可还没张口,他却转身离开了。

  阮红豆抱着汤壶在门口朝四处张望了下,没有找到顾昼的身影。她咬着唇迟疑了下,还是踮着脚从挡在门口正在打鼾的大汉身上跨过去,一溜烟地跑进去。

  她在里面寻找了一阵,然后看见躺在上铺安静的少年,咧着嘴一笑:“小哥哥,原来你在这里。”

  因为她清脆甜润的嗓音,船舱里面的人都好奇地看过来。顾昼一个打挺从床上坐起来,看见她穿着戏服,扎着麻花辫蹬蹬地爬上来,将汤壶递给他:“小哥哥,我特地留给你的。”

  顾昼愣了愣,伸手将她拉上来,声音有些低:“你怎么来这里了?”

  “你给苏槿的毛巾上面印了我们戏团的团徽,她刚刚找过来想给你道谢。”阮红豆冲他眨眼睛,“你知道吗?我看见她时简直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苏槿?”

  “是呀,你不认识?就是上舱那个女人,她说昨天晚上你们见过。”

  顾昼想到那个倒在雨中的女子,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犹豫地将汤壶推过来:“不用给我。”

  阮红豆怎么也不肯答应,一声声地央求,非逼着他喝下去才肯罢休。她声音软糯带着明媚,身段风流又含暗香,这样的女孩顾昼怎么拒绝得了?

  “苏槿在上海是红极一时的红牌花旦呀,不过她似乎已经隐退了,这两年没听过她唱戏了。”她悄悄地看了看四周,靠近他咬耳朵,“我听说她是李先生的小妾。”

  “李先生?”

  “大李先生。”她有些惋惜地叹了声气,“大李先生比她大那么多……她在上海开唱穆桂英挂帅这出戏时,当真是一票难求。我喜欢她很久了,可惜一直和她错过。”

  顾昼仰头喝光了汤,将保温壶的盖子拧好了递给她,听见她捧着脸小声说道:“小李先生就是昨天我等的人,他之前来拜访我师父时,夸我唱腔好听,还约了我一起看月亮。”

  虽然昨夜狂风暴雨,但她依旧没有忘记这个约定。

  “我想他一定不是忘了,一定是因为有什么事情耽搁了,所以才……”

  顾昼抿了抿唇,目不斜视地观察着她面孔上每一个微小的表情,始终还是沉默了下去。

  后来在船上的那些日子,阮红豆经常来找顾昼玩,有时候也会带着师姐们来下舱练功唱戏。她们这些女孩虽然都还没出师,却已经唱得极好。

  三五日之后,连中舱的乘客也听到风声,偶尔会挤到下面这黑布隆冬的舱里,听这些女孩们唱曲。每每这时,顾昼都是安静地坐在上铺看着,用非常专注传神的目光看其中一个女孩

  阮红豆最爱穆桂英,只可惜师父总说她眉眼太过俏丽和调皮,和人相处也有些粗枝大叶,不是细腻的人,演不出穆桂英的飒爽英气。她每日都要练功很久,才能让自己扎得住脚步耍枪,顺势还要练习眉眼的功底。如此一来,她便找了顾昼练习。

  “我对着你的眼睛唱戏,你千万不要移开。”她让顾昼站着不动,自己所有的步伐都围绕着他转。那样浓烈地挥散不去的雾色中,他还是捕捉到她每一个眼神,每一个“穆桂英对杨宗保”传情的眼神。

  那一刻,他的心像缓缓盛开的向日葵。

  海上风大,有时候船身不稳还会晃得厉害,阮红豆好几次左摇右摆最后都会摔到顾昼的怀里,然后笑嘻嘻地抓着他的手问:“小哥哥,我唱得好吗?”

  顾昼不敢看她:“好。”

  “你又骗我,我觉得刚刚那个步子走得不好……”她嘟囔了几句,自顾自地练习起来。

  后来的每一晚,只要她还在练习,顾昼都会站在一个地方默默地看着她。

  在下船前,他看到传闻中的李先生。大李先生李碌和小李先生李靖博双双出现在下舱行善。

  阮红豆坐在顾昼的上铺,指着人群中的一名男子:“那个人就是李靖博,他长得好不好看?

  顾昼随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恰好见李靖博抬头,四目交接只是一瞬。粉面书生的模样,五官看着有些清瘦,给人一种病秧子的感觉。

  “我听说他自出生身体便不太好,所以大李先生一直广施善举,就是为了能给他换来深厚福泽,佑他身体康健。”她担忧地咬着下唇,巴巴地追随着人群中那抹瘦削的身影。

  顾昼淡淡地收回了视线:“你知道他很多事情?”

  “不太多,只是经常听师姐们提起。悄悄告诉你,他是我们戏团好多女孩的梦中情人。”说完她害羞地捧住了脸。

  顾昼的声音卡顿在了喉咙眼里。

  船在慢行中靠近了宜昌,远远地听到汽笛声,船舱工作人员和他们说:“快要靠岸了,想要走小船到重庆的可以来我这买票。”

  人群一窝蜂地涌过去,有夹藏在其中的票贩顺势抬高了价钱,浑水摸鱼地赚着黑心钱。

  顾昼是孤儿,行李很少,提着行囊从侧门离开。隔着一面窗户,他看见外面相谈甚欢的几个人,其中阮红豆和李靖博站靠在一起,姿势有些亲密。还有几个戏团的女孩,一面互相打趣着彼此,一面和身边的公子哥闲聊。

  他的脚步顿了下,没有停留太久,还是顺着走廊到了下船口。很快大船靠岸。他在拥挤的人潮中背着布囊缓慢走着,在快要离开渡口的时候被后面一只细溜溜的胳膊拽住。

  阮红豆气喘吁吁地拍着胸口,恶狠狠地瞪着他:“小哥哥,好说我们也相伴着在海上走了十来天,你怎么可以不告而别呢?”

  顾昼看了看身边来来往往的人,有些迷茫:“我也不知道,我去哪里都可以。”

  “那你、要不要随我一块去重庆?师父早就托人安排了船,我们可以走水路。”她眼睛亮晶晶地含着期望,“我师父心地很好,再者他也知道你上次帮助了我。小哥哥,既然你无处可去,便随我一起嘛……到了重庆我可以学戏,你可以在那里打工,我们就可以经常见面了。”

  顾昼迟疑了片刻,还没做出反应,就被她拖向了一边的小渡头。

  只是待他们走到了渡头,才发现因为顺路,戏团的人都被邀请上了李先生的私家船。阮红豆的师父顾南是业内行尊,素来备受尊重。李靖博对他敬仰万分,自然是借着机会邀他们同行了。

  船正舱内以大李先生和顾南在上,苏槿与李靖博作陪,正在聊着此次重庆之行的安排,甫然被阮红豆拉着顾昼跑进来冲撞了,几个人纷纷抬头看过来。她的脸颊腾地热起来,偷偷地瞄了眼不远处的李靖博,却没有放开顾昼的手,把他带到顾南身后低声解释了下。

  顾南不动声色地打量了这个沉默的少年一眼,留下了他,让他暂且为戏团打杂。

  苏槿对他很客气,好几次都为他送来糕点,惹得戏团中的女孩们一阵艳羡,忍不住打趣他。

  “顾昼,你和苏槿到底是什么关系呀?你看她对你多好……”

  “是呀顾昼,你说不认识她,这不明摆着忽悠师姐们嘛。”

  ……

  连阮红豆也被他们说得好奇了,都没有好好练功,一下课便来找他。

  “那天下雨了,我看她浑身湿漉漉的,便顺手给了她。”

  “是这样?可是我看苏槿好像对你很感激的样子。”她小鹿般澄净的瞳孔直直地看着他,让顾昼浑身不舒服起来,将那天晚上所见都告诉了她。

  “这怎么可能?她既然能上船,自然和李家关系匪浅,怎么会有人敢这么对她?李家都没人出来帮助她吗?”她困惑地皱了皱眉,正要继续发问,却突然被顾昼捂住了嘴,两个人弯着腰藏到粮仓后面。

  顾昼不喜欢和李家的人相处,所以在船上的这些日子总是一个人待在粮仓这边。阮红豆每次要找他便来这里。只是这地方偏僻,很少会有人来,而此刻外面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他们猫缩在黑暗的角落里,可以看到有两个人的身影映入窗中。

  “那日在船上,我被几个官家的太太欺辱,被她们强行扣上狐媚有妇之夫的名头。那么多人看我的笑话,你却连正眼看我一眼都没有。”说话之人是名女子,语气中带着深深的埋怨和哭腔,“李郎,既是招惹我了,为什么又要辜负我?你究竟还要让我等多久?”

  对面的男子始终没有说话,只是推开了女子纠缠不休的手臂,轻咳了两声。

  女子追上去拉着他,声音变得凉薄无望了:“这次去重庆,我不打算离开了。”尾音很低,双方肢体纠缠了一会,到最后都没有了动静。

  阮红豆瘫软在地上,紧紧地抓着顾昼的手,脊背上一层冷汗浮起来。

  “是苏槿对吗?她原来不是大李先生的小妾,他们俩……天哪!”她不敢深想下去,震惊的目光缓缓沉寂下去了。

  顾昼舔了舔唇,想说什么却放弃了。

  船在重庆码头停泊,阮红豆和顾昼说着自己戏团的地址,千叮咛万嘱咐地说了好多遍,连身边的师姐都忍不住要唠叨她:“你快说出茧子来了,咱这师弟怕是早就烂熟于心了,对不对?”

  顾昼的表情依旧是淡淡的,在阮红豆又一次开口前,迅速地把地址报了一遍,这才让她打消了追问的念头。

  她忍不住斜眼瞪他:“小哥哥,你可千万不能烦我,还一定要来看我。”她从兜里抓了把钱币塞他布囊里,神色有些别扭地补充道,“我知道你肯定不需要,但还是拿着以防万一。我在戏团里根本用不了,放着也是浪费。小哥哥,我把你带到重庆来,就一定要对你负责的呀。”她咧嘴轻笑着,眉眼弯弯地冲他扬了扬眉。不等顾昼拒绝便连推了他几下,扭头跑远了。

  顾昼僵硬地站了一会,然后把她强塞过来的钱放进了衣服夹层里。等到船上的人都走远了,他才漫不经心地晃进了码头仓库里。

  在上海时,他是乞丐十六铺的小喽啰,却能将法租界大佬的各种丑闻玩转于手心。现在他来到了重庆,顾昼和自己说,他要为这个说对他负责的女孩打下一片天地。

  李家人这次同程来到重庆自然是为了一桩大生意。

  阮红豆日日在戏团里练功,每到黄昏时分便蹲在石狮旁看着远处。和她相熟的师姐阿桑跑过来逗她:“怎么,小小年纪便红鸾心动了?是在等小哥哥还是等小李先生呀?”

  她恼得红脸,追着阿桑满院子跑,直到两个人都累得满头大汗,靠在桂花树下谈心。

  “以前便老是听到他的名字,小李先生李靖博风度翩翩冠绝法租界,身为男子怎么可以那么好看呢?你说他的面相,适不适合演杨宗保?”

  阿桑挠着她的胳膊,微微斜眼瞪她:“杨宗保那呆傻子,我瞧着还是你小哥哥演比较合适,李靖博这病秧子哪里适合舞刀弄枪。”

  阮红豆“咦”了一声,想起顾昼的脸。

  “在船上瞧你和顾昼走得那么近,他总陪你练功,还以为你心仪的杨宗保是他。红豆,要我说爱上一颗发光的明珠还不如守着一块好打磨的璞玉。”

  明珠有价,璞玉无价。

  阮红豆气呼呼地鼓着腮帮子:“师姐你说什么呢?小哥哥是我……唔,是我的亲人!”

  虽然她从未问过顾昼的身世,但她能够看出来他是个孤单的少年。琥珀色的双眼,藏着看不透的情绪,忧郁地像阴天的雾。

  她努努嘴,看了眼黄昏的天色,忽然说道:“他才不像杨宗保呢,比李靖博还不像。”

  因为和阿桑的这一场对话,让阮红豆对顾昼的心思有些别扭起来。她在园中一日日地唱戏,依旧会在石狮口张望着,偶尔能听到一两则有关李靖博的消息,会高兴地跳起来。可往往没有多久,就又蔫巴地坐下来继续望着。

  她究竟是在等着谁呢。

  三个月后。

  “小哥哥,你怎么到现在才来找我呀?”

  阮红豆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顾昼觉得她变了样,比以前更漂亮了。他从怀里掏出在集市上买的桂花糕,热乎乎地捧到她面前。

  “我在码头做工,每天都要忙到深夜。”

  但其实不管是忙到多晚,他都会从码头穿过大半个城跑到这里来,只可惜那时戏园已经关门了,他便在黑漆漆的门外想着她。

  “那今日怎么有空?”

  “码头昨天连夜清了货,工头给我们放一天假。”

  “唔……真好吃。”阮红豆咬了口桂花糕,拿了块塞到他嘴里,笑眯眯地问,“好吃吗?是不是很香?”

  顾昼缓慢地咽了下去,含糊说道:“不用给我了,你喜欢就多吃点,我不喜欢吃甜的。”

  阮红豆才不理他,从里面拿出了几块用帕子包好了强塞到他手中:“小哥哥,你以后不许对我说谎。我知道你是舍不得吃,特地留给我的。”

  院子里桂花飘香,离得不远处的师姐们都眼馋地看着他们,冲他们挤眉弄眼。顾昼忽然抿着唇微笑起来,低声应道:“好。”

  ……

  顾南要在这一批弟子里面挑选一个最有潜力的,作为他衣钵的继承人,戏团的女孩都想争取这个机会。为了给他们制造更好的环境,戏园在中秋之后便要正式关门,不再招待任何一个客人。

  顾昼依旧每隔三天就来给阮红豆送桂花糕,将桂花糕放在篮子里面,然后爬上墙头用绳子将竹篮递进去。院子里的女孩们都心领神会,谁瞧见了都会把篮子拿到阮红豆面前,嬉笑着逗她。最初她还总是佯装恼怒地和师姐们解释,时日一久便全作默认了。

  又怎么解释呢?

  就算是亲兄长,大概也不会这样风雨无阻地给她送三年的桂花糕吧?

  她又不是傻瓜,怎么会看不透他的心?师父为此还曾经找她谈话,问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她说不知道。

  她真的不知道,只是想要知道他更多的事情,吃得好吗?穿得暖吗?有时想要问一问他,却每次都说不上两句话就被师姐们拉走去练功。

  桂花树一年又一年盛开落败,桂花糕的纸袋子都摞了厚厚一层。她在某个深夜在辗转难眠,想起顾昼清冷的面孔,忽然觉得很难过:“我对你就只有一点好,可你对我回报地是不是太多了?小哥哥……”

  而在这个城市的另一头,为了坚持给阮红豆送桂花糕,顾昼常常吃不上饱饭。当年在码头时她给他的那一叠钱,他一张也没有用过,依旧完好无损地放在衣服隔层里面。

  卖桂花糕的大爷每次都要在包装好之后多塞一块给他,叹息道:“小伙子,你看你都瘦成这样了,这桂花糕还要送给那姑娘那?她知不知道你喜欢她呀……”

  一包桂花糕可以买三双布鞋,一身粗布衫,可他看来看去,这小伙子身上的鞋和衣服就没换过。

  顾昼死活也不肯要,每次都拒绝,然后轻声说:“没关系,她不用知道。”

  可就在这个夜晚之后,卖桂花糕的大爷就再也没见过这个瘦削固执的少年了。

  第二章 我看到你站在风声尽头

  戏园中的莺莺戏声在黄昏之后湮没了,有人在深闺夜话,有人已沉入梦乡。只有两个身影鬼魅地从院子里面绕过,拐到了后门口。

  阿桑抓着阮红豆的手小声嘱咐着:“你快去快回,明天早上我在这里等你,千万要在师父察觉之前回来。”

  “谢谢你,师姐。”

  三天过去了,顾昼还没有来给她送桂花糕。自从那天夜里想起他,她就一直有些不好的预感,到今天这不安越来越强烈了。好几次正在练习穆桂英唱词的过程中突然没了声音,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她很担心他。

  码头仓库一般都是堆积货物的地方,这样深的夜晚按理说应该无人了,可她却听到了一些若有似无的谈话声。

  走得近了,发现这些声音越来越清晰,哄闹成一片。她直觉地不对劲,拔腿往里面跑去。从门缝里,她看见仓库正中的一根梁上直吊着一个人。那人双手被麻绳捆绑在身后,上身的衣服脱去了,可以看到他满身的伤口,又细又长还带着血迹。纵然他的面孔被乱发遮住,可她不会看错。

  仓库中的人正用鞭子狠狠地抽打着他,从牙缝里挤出来闷哼声。

  红豆推开门冲进去,拦住甩鞭的人:“你们不要打他!”抢下鞭子,她找到系绳的地方,一边解一边喊他的名字。

  顾昼在恍惚中似乎听到熟悉的声音,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可却只有一瞬,他便彻底惊醒过来。在真实地看见她出现在眼前时,他像野兽般咆哮出来:“你怎么来这里了?”

  一瞬间眼睛就红了。

  坐在椅子上的男子玩味地看着这一幕,转手从腰间拔出枪来,上前几步拎着阮红豆的衣裳,将枪抵在她的额头上。

  “顾昼,你小情人呀?这小脸蛋细腻光滑的,身段也这么好,从哪找的呀?在这码头干活这么久,我可没瞧出来你还藏着这好货色呢。”说话间,男子用手蹭了蹭阮红豆的脸颊,在她反抗之时狠狠地给了她一巴掌,“哟,还是个小辣椒呢!”

  顾昼大喊:“你放开她!”

  因为绳结松了开来,他只是挣扎了两下便从上面摔下来。一声巨响后,他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扑过去:“你让她走,我做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

  “是!”

  为首的男人突然大笑起来,用手轻拍着阮红豆的脸,示意顾昼:“看来她真是你的弱点,盘问了你这么久,愣是没让你松口吐一个字,现在倒好……”他冷哼了声,“我也很简单,这批货你吞了多少,都给我双倍地吐出来就行!”说罢,他松开手。

  阮红豆赶紧跑过去扶着顾昼,关心地察看着他脸上的伤势:“小哥哥,你还好吗?”

  顾昼抿着唇点头,换了个姿势挡在她身前,继续看着刚才那个男人:“好,我只有一个要求,你让她先走。”

  阮红豆下意识地抓着他的手臂:“我不!”

  “顾昼,你真当我傻?把她放走了,我还有什么筹码?像之前那样继续拷问你那批货的走向?恐怕你是到死都不会开口了。”

  “放她走,否则你所有想要的,我统统都会毁掉!”他顺势调整着动作,往门口的方向退去。

  双方都有些僵持住了,彼此都不想让步。可这样的局势,分明是对方占着上风。顾昼也知道他们是不会放阮红豆走的,他只想拖延时间。就这么和对方交涉了会,眼见着那个男人失去了耐心,又要上来抓阮红豆,这时,仓库外传来枪声。

  顾昼的反应很迅速,他一个猛转身拉着阮红豆往角落跑去。他们在枪林弹雨间东躲西藏,顺着枪声的反方向往安全的地方退去。直到一波枪战结束,他和她趁势从仓库后门跑了出去。

  很深的夜,水光中荡漾着两个人的面孔,阮红豆默不作声地替他清洗着身上的伤口,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

  顾昼的目光追随着她,小声地解释:“重庆有南北两大码头,分别由不同的帮会统领管辖。我虽然在南码头工作,却是北码头萧九爷的人。两年前机缘巧合认识了他,萧九爷答应我,只要我能在南码头换一批货给他,就让我做堂口的当家。”

  阮红豆咬着唇,将染了血的帕子在水中洗干净了,包扎在他的手臂上,还是没有说话。顾昼怔怔地盯着她,见她是真生气了,着急地抓住她的手。

  “红豆,我、我只是想要……”

  “你给帮会做事又或者在这里当卧底都没关系,小哥哥,我只想要你好好的。”只要一看到他满脸的淤青和伤口,她就忍不住心软。

  两个人的呼吸都有些热,顾昼能够感觉到刚刚握住她的手时,掌心也是滚烫的。

  过了好一会,阮红豆叹息了声,拨开他额前的碎发,清晰地看见他的眼睛:“小哥哥,以后不要再给我送桂花糕了,其实我也不喜欢吃甜食。”他那琥珀色瞳孔里的雾气似乎从未化开过,他似乎还是当年那个在船上沉默寡言的少年。

  “不过你还是要时不时地来看我,让我知道你很好。”

  顾昼重重点头。

  月光溶溶地笼罩在两个人的肩头,他将她送到戏园后门,陪着她等到了天亮,又默默地注视着她走了进去,这才缓缓松了一口气。他又站了会,等到天大亮了才准备离去,后门却又忽然从里面拉开。

  阮红豆红着眼睛站在那里,忍了很久还是没有忍住,哭出声来:“我和师姐打赌,我说你一定还在外面,她不信……我能想象到很多个夜晚你也是像这样沉默地站在这里,隔着一堵墙看我。”

  顾昼移不开步子,目光灼灼而浓烈。

  是的,这一看就是数年。

  她又忽然破涕为笑:“师姐输了,她要送我件新的春装,等到我穿上了新衣,第一个给你看好不好?”

  这一刻,她看到他眼底浓浓的雾被吹散了,露出原本的、干净的色彩,通透地像是天上的月亮。原来这数不尽的人间美色,一直都在她的身边。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嗓音变得柔软香甜:“顾昼,以后我不叫你小哥哥了……”

  顾南正式考核前三天,给戏团的女孩们放了假。阿桑拉着阮红豆上街,说要为自己的赌约买单。阮红豆一边推脱一边擦着胭脂,直叫阿桑哭笑不得。

  “弄这么好看,这次是给谁看呀?李靖博还是小哥哥?”

  阮红豆抿着嘴照镜子,左看看右看看,在阿桑长吁短叹中回头推她,笑起来:“都不是!”

  “哎,这次顾昼多久没爬墙看你了?”两个如花的姑娘逛进旗袍店里,掌柜的赶紧陪着笑脸为她们介绍新春的款式。阮红豆腰身纤细,明眸善睐,笑起来灿若桃花。换上水青色的旗袍转了一圈,嘟囔着:“好像有十来天了没来戏院了。”

  阿桑替她调整着肩头,漫不经心地问道:“咦?这么多天,他最近在忙什么?”

  “他跟着萧九爷,万事都得小心。”

  “帮会的人?那些人总砍砍杀杀的,红豆你真不介意?”

  她顺了顺长辫:“我为什么介意?只要他好好的,我就高兴!”

  水青色的旗袍套在她身上,婉约如同一幅水墨画。明目轻侧,风情万种。阿桑拉着她好一阵夸赞,不由分说付了钱,还不让她脱下来。

  “正巧放假,你就穿着它去见小哥哥……”

  阮红豆忍不住笑,抱着她的手臂撒娇:“都说不是小哥哥了。”

  两个人正是说话的档口,外面忽然热闹起来。有几个男人先冲进来清场,将旗袍店的客人都赶到角落里去。她们也被推到最里面。

  大伙都在猜到底是谁来了排场这样大,阮红豆还没反应过来,抬头便看见苏槿走了进来,伴在她身侧的男子一袭雪色长衫,以桂花形襟扣束着对领,眉目如霜赛雪。

  阿桑捂着嘴惊声道:“那不是顾昼?”她这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让挡在前面的男人听见,回头便冲她吼道:“顾当家的名字也是你随便叫的?”

  那人凶神恶煞,吓得阿桑直往后面退,躲在阮红豆身后呐呐地没了声音。这边动静不小,引得站在门口的顾昼循势看过来,阳刚如血的少年忽然就温柔了起来。

  “你今日怎么出来了?”他们在旗袍店的内院找了个安静的地方,顾昼想和她说会话。

  阮红豆低着头没有回应。

  她一不说话,他就紧张,张了张嘴顾自解释道:“苏槿现在是九爷的人,他们快要成亲了。”

  没想到是这个答案,她猝不及防地“啊”了一声,听见他继续说:“九爷最近有些忙,所以叫我陪她来店里挑些衣服,我只是来保护她的。”

  “你说这么清楚做什么,我又没有生气。”她咬着唇,歪着头轻笑起来,“苏槿怎么是萧九爷的人了?”

  顾昼表情还是淡淡的,眉眼却轻松了。

  “南码头被九爷收回之后,这整个重庆都要看他的脸色。他经营帮会和赌场,纵横黑白两道。局势每天都在变,人心更容易变。”他像是阐述着一件平淡无奇的事,口吻冷漠,“我听说李家银行走上正轨,在这里开设了好几个分行,大李先生回上海了。”

  “啊?他还是没有带走苏槿……”她有些惋惜。

  顾昼深深地看着她:“你还是认为,之前苏槿是跟着李碌的?”

  “难道不是?”她捂着嘴摇头说,“你该不会以为那日和她在船上纠缠的人,是其他人吧?那究竟会是谁呀?”

  风闻过太多苏槿和李家人的故事,她一直都认为那个正主是大李先生李碌。可顾昼却从一开始就知道,所谓红颜臂膀中的李家人,其实是李靖博。

  只是他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同她说,要怎么解释呢?说他曾经在十六铺的乞丐巷里摸打滚爬,掌握各处消息,知道李靖博绝不是表面上看到的病秧子?还是说,他知道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有女子被送入李家,过几天再被送出来。到那时,那些女子都已经被折磨地不成人形。

  ……

  园子里种满了桃花,随着微风拂过,阵阵香气袭来。有落花飘到她的头发上,顾昼小心地替她拿去。因为靠的近,可以清晰地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微颤,好像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他微笑起来:“你穿这个真好看。”

  十几岁的女孩,本就一日一个样,他每次瞧见她,都觉得她比以前更好看了。

  阮红豆见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脸红地仿佛烧起来,推他一下:“又不是穿给你看的。”

  他似看着远处,磨蹭了好久才慢慢道:“我送几件新衣裳给你吧……”

  “为什么?”她低头强忍着笑。

  他轻轻说:“我觉得好看。”

  阮红豆为两天后顾南的考核拼命练功,天未大亮,她就已经练了一个多时辰,满头大汗地坐在廊下休息。一回头忽然怔住了。

  “苏,苏老板。”她惊喜地看着苏槿着一身穆桂英的戏服出现在自己面前,说话都不由地结巴了,“你,你怎么会来这里?”

  “想必顾昼也和你说了,我现在跟着九爷,他喊我一声大嫂,我便怎么也要还他一个心愿,你说是不是?”她虽已多年不开嗓子,却还是许多人眼中最美的穆桂英。她眉目含山带水,徐徐道,“当年他对我有恩,现在总算可以回报了。”说罢,她动作轻缓地捻起戏服的袖口,就这么在这个初晨的微光里,为阮红豆一人唱了一出《穆桂英挂帅》,成全了她多年的遗憾和错过。

  她看得眼眶都红了,那一刻只能想到顾昼。

  苏槿最后停下来时,累得脸上全是汗。她接过阮红豆递来的毛巾,微微笑道:“那年是他,今年是你,给我递来的都是这印着团徽的白毛巾,让我很怀念以前唱戏的那段日子。”那时,不管台上台下,所有人都能尊称她一声“苏老板”。

  可现在呢?她已经沦为所有人眼中的风尘女子。

  “好好练习,你师父很看好你。”

  ……

  在顾南公开考核的那日,阮红豆在台下看到许多人,有顾昼,有苏槿,还有一些城中的名流显贵,坐在正中的是李靖博。这不只是一场简单的考核,更是作为顾南的弟子,正式的出师大会。

  她很争气,全神贯注地演绎出了她心目中的穆桂英,在所有对杨宗保传情的戏词中,她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台下某个身影。

  他还是那个在船上初见时的少年,眉眼深邃,看你一眼就仿佛被卷入了海上的浓浓大雾,怎么也挥散不去,可却能让你强烈地感受到他的专注和深情。

  退场之时,台下响起如雷般的掌声,她无疑成为这一年重庆红榜上的第一人,成为名噪一时的红牌花旦。

  阮红豆在狭小的巷子里穿行,从各种赤身裸体的乞丐们面前跳过,往深处小跑着过去。这是顾昼的新家,虽然外面不太好走,也很品流复杂,可里面却是独栋小楼,干净整洁。她刚刚从庆功宴上退场,就迫不及待地买了糕点跑到他这里来。

  她只想和他庆祝。

  站在门口时,她看见二层窗户里的灯光,故意放轻了动作,用钥匙打开了门进去,小心翼翼地踩着楼梯上门。可即便声音再小,顾昼还是察觉到。他以为有人想要袭击他,沉吟片刻后,他关了灯藏到黑暗处。

  阮红豆丝毫未察,推开门大笑道:“顾昼,看到我高不高兴?”

  顾昼一愣,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就看见她的手在墙壁上摸索着灯的开关,还念念有词道:“咦,刚刚还亮着。”她不死心地叫了声他的名字,他只好应了。几番犹豫还是冲过去拦着她,别扭道:“先别开灯。”

  “为什么?”

  “我……我刚洗完澡,还没来得及穿衣服。”

  阮红豆哑然,不自觉地摸了摸有些热的耳朵。顾昼赶紧手忙脚乱地跑到床边去找衣服。

  窗户没关上,风吹开了白色的窗帘,月色缓慢地爬过窗台,映出窗边的人。阮红豆一个晃神,不经意地在月光中看见他的面孔和身体。

  他比以前精壮了许多,整张脸的五官也变得立体起来,在朦胧的夜色中显得凌厉却又温柔。

  她反应了一阵之后,脸已红到脖子根,手足无措地舔了舔唇,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吐着:“我、我还是先回去了。”她转身就往外面跑,顾昼却不想让她走,衬衫套了一半急急来抓她,气喘吁吁地把她扳回怀里。

  两个人因为一连串的动作,到最后紧密贴合。她闻到他身上沐浴后清爽的香皂味,他听见她心口传来的每一声心跳。

  “我……你不要走。”他只有这一个想法。

  阮红豆抬头看他,半明半昧的月光中还是能够看清他微蹙起的眉头,让她不自觉地想要去抚平。

  “嗯,我不走。”她缓慢地说着,伸手环住他的腰。

  顾昼快要不能呼吸了,为她的动作而浑身僵硬起来。想到她这么晚还跑过来,在今天这样重要的日子,他理不清头绪。

  “红豆,我是顾昼。”他胡乱地说着话,小心地回应着她的动作。手抚摸到她的后背,将她抱住。

  夤夜微风中,窗户外忽然飞过来一阵萤火虫。

  阮红豆欣喜而颤抖地轻声说道:“你是我心上永远的小哥哥,是我喜欢的顾昼……”

  萧九爷很器重顾昼,有些不方便亲自出马的事全都交给了他去办。有一阵子阮红豆察觉到他特别忙,每天都早出晚归。但还是坚持不管多早,都会为她准备早饭,不管多晚,都会回家。

  而她在正式出师后也渐渐忙碌起来,师父给她找了个丫头小影随身伺候她。她总是不习惯多个人四处跟着,像无缘无故突然长了条尾巴。但后来忙起来便也顾不上了,有时候无暇分身去见顾昼,便只好叫小影去报信了。

  小影和她说:“每一次小姐出场的戏票,都会有人高价买二层包厢正中间的位置,但打扫的大娘说,那包厢里的贵客却有时候来,有时候不来。”她眉眼一动,讨巧问道,“小姐你猜,那贵客是谁?”

  阮红豆看她的模样便知道那人定然是顾昼无疑。哪怕如今失去太多的时间伴她左右,他仍是这世上待她最好的人。

  小影一直跟着傻笑:“小姐,今天那贵客来了哦。我还跟他说小姐你今天晚上有时间,可以和他共进晚餐”

  “就你最机灵!”她简单地卸了妆,匆匆忙忙地换了衣裳,从角门走出去。迎头遇见几个偷溜进来的学生,都掏着本子让她签名,一口一个“阮老板”的称呼她。

  阮红豆不好拒绝,小影连忙招呼了人来帮忙,好一会才让他们从人群中突围,一口气跑上二层。

  小影抚着胸口念叨:“最近好像总有人会突然出现让小姐你签名,好比上次那个堵在门口的洋人,死活都不肯走,非要给你拍照才行,”她想起一些场景,又回忆起刚刚那几个学生的面孔,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刚刚那些学生,好像在哪里见过。”

  阮红豆轻拍了拍她的头:“小丫头疑神疑鬼的,你每天都跟着我在戏园子,又哪里见过他们?”

  两人走到走廊正中的包厢门口,似乎是听到声音,门从里面拉开来。阮红豆一抬头便看见坐在窗口的男子,沉沉眉眼,似山似水。

  “今日怎么有空来光顾我呀?顾当家。”她细声软语地扑过去按着他的肩头,被他反手一拉,带入怀中。

  “现在各路军阀混战,山区交火不断,忙也忙不到头,只是想来看你便来了。”

  “苏槿还好吗?”她环住他的脖子,往他怀里缩了缩。想到最近报纸上的传闻,有些心不在焉。

  “你想问苏槿,还是九爷?”他好像能看破她的心思,“这几天各大省城报纸都在写萧九爷中枪的新闻,帮会老大昏迷大半月,各堂口的当家便吵闹不休地斗了半月,纷纷为自己的未来做着打算。所有人都在猜萧九如果醒不来,这重庆大帮的下一个老大会是谁。”说到后面,他的眉目更深了,声音变得沉哑起来,“我不会玩命去争,但是属于我的,我也不会拱手相让。红豆,等这次山区交火停了,我找几个人跟着保护你,好不好?”

  阮红豆喃喃道:“顾昼,我是你的弱点,对吗?”

  他微笑起来,抚摸着她的鬓角轻轻吻住她:“是,你是我唯一的弱点。”

  晚上他们在欢乐年代吃饭,阮红豆多喝了两杯红酒,临出门时醉得脚步虚软,整个人都倒在顾昼的怀里,被他半抱着钻进车里。

  她很少会这么放纵自己,大概是因为察觉到什么不寻常的气息,或者是想象到未来硝烟不断的场景,所以故意地想让自己醉。她迷迷糊糊地倒在他怀中时,还一声声地叫着他的名字,绕舌殷殷切切,叫得他什么脾气都没了。到最后只好投降,任由她各种姿势趴在他身上。

  那一夜,阮红豆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开他的手。他们一向谨守奉礼,从未逾矩过一步,可却因为一场故意的醉酒,让顾昼好几次差点失去分寸,但最后还是忍住,拼命地忍住了。

  当时,他唯一想到的便是快点解决了外边的事,这样才能一心一意地侍奉这个敏感的丫头。可他却没有想到,意外会来得这样快。

  萧九爷一向与周大帅交好,许多货物都要借着周大帅的军队运往上海各处,多年以来一直与其以兄弟相称,互相帮助。此次周大帅的人马在山区运货途中被死对头梁大帅的人马突然袭击,损失惨重不说,更重要的是,周大帅的人马也被困在了山中。好不容易突破险阻派人到了重庆通风报信,萧九爷却在前往救援的途中遭遇刺杀。

  一时间,城中有关周梁两大军队大打出手的消息闹得沸沸扬扬。萧九爷一陷入昏迷,烂摊子便全都丢给了顾昼。他虽只是这大帮会十八堂其中一个当家,却深受萧九的器重。这种时机,他真的别无选择,更顾不上和其他当家窝里斗,只能替萧九亲身前往山区营救周大帅被困军队。

  临行前他派了心腹朱山留守城中,替他照看着阮红豆和堂口,却万万没想到,就在他离开城中的第二晚,阮红豆失踪了。

  当时,她正在小影的陪同下从戏园出来,顾昼先前安排来保护她的暗影,都从四处蹿了出来,跟着她的出现在街道上移动起来。可还没走几步,阮红豆就被人拦住了,来人自称是李家的仆人。

  “阮老板,我们先生敬仰您很久了,他说你们曾经认识,想邀请您去府上做客。”那人递了拜贴过来,她看见上面金色的拓印,落款人姓名是——李靖博。

  她微微愣住,想到少年时期在船上还曾心心念念地憧憬过和这个小李先生的将来,不自觉地笑出来:“小李先生怎么突然想请我做客了?”后来闭门学戏那些年,就对这个如玉一般的男子渐渐没了念想。

  她出师那年曾在后台遇见他,和他擦肩而过之时,也只剩点头之交了。

  李家仆人轻笑道:“阮老板红遍重庆,各大戏楼都以邀请您上台为荣。李先生也不外如是。过几日是我家老爷六十大寿,小李先生一片孝心,想要借此机会请您入府排一场戏,以为大李先生贺寿。”

  “那年在船上也得李先生多加关照,红豆才有今日。既是如此,我便随你们去吧。”她转头和小影交代了两句,让她前去和朱山透个气,省得他们着急了。

  可就一个转身的功夫,小影再回头却失去了阮红豆的踪迹。那几个暗线也觉得奇怪,跟撞了邪似的,明明前一秒还能看到人,后一秒便消失不见了。

  朱山收到消息,连夜带人去李家查问,却没有找到一丝阮红豆的下落。李家的下人还根据他们的描述说,从未在李家见过那个仆人。

  朱山急得立马派人出城去给顾昼报信,心想是不是其他当家故意想借阮红豆和顾昼过不去,又急急忙忙赶往堂口查证。

  这事一时闹大了,十八堂当家都知道了,连苏槿也被惊动。

  “当年红豆和李家人在船上相遇的事情,知道的人很少。当时除了我和顾昼两个外人,在场的都是李家人和戏团的人。”苏槿心中有一些怀疑,却不能肯定,“你们先去戏团查问一下,当年那些姑娘到了如今走的走散的散,留下来的多半也成家了。你们若是难以查询,可以找顾南。他是红豆的师父,不会袖手旁观的。”交代好之后,她赶紧回萧九官邸派了亲信去广安。

  当年在上海,她有一个师姐也曾经这么失踪过,大半年后才出现,可整个人却变得痴傻了。出于同乡的道义,她将那个小师妹送回了广安乡下调养身体,这两年才听说精神状况好了一些。

  三天后,顾昼满身血气夜行重庆城中,派出了堂口所有的兄弟去查找阮红豆的下落。这一夜,黑白两道齐齐出动,只为找一个女子。却愣是翻遍了整个重庆城,也没有得来一丝的消息。

  苏槿在床边枯坐了一夜,一大早接到亲信从广安拨来的电话。电话中她听见师姐痛哭失声:“他不是人,他真的不是人!他很喜欢戏子,尤其喜欢身段风流的戏子,喜欢像玩弄玩具一样玩弄戏子!他对戏子有一种变态的执着和狂热……”

  苏槿像是突然被人扼住了喉咙般说不出话来,后背浮起一层冷汗。她突然冲到窗口关上窗子,死死地抓着听筒,颤声问道:“那个人是谁?”

  电话中师姐忽然失控了,大笑起来:“所有被他看中的戏子都逃不掉的,逃不掉的……除非他玩腻了,呵呵……”

  电话被强行掐断了,苏槿背靠着墙壁滑倒在地上。

  那年,她的画报贴遍了上海大街小巷时,有一个人常常来光顾她。他风华绝代,优雅过人,更是凭着一股苍白清远的气质让上海繁华中心女子不无艳羡和追逐,为之疯狂。

  她以为他的光顾便是喜欢,便不顾一切地飞蛾扑火了。她为他隐退,日日为他一人在金丝牢笼里唱戏,可他却忽然失去了最初看她那痴迷的目光。

  他总是深深地,忧郁地仰望着远方,轻声说:“任凭戏子千万,却无一人可诛我心。苏槿,你不是我想要的穆桂英。”所以他转身而去,不再眷恋她。而她亦从云端跌落谷底,成为红尘中的落叶。

  那个男人,便是上海法租界善人之家的小李公子——李靖博。

  同一时间,远郊一处隐秘的别墅里,阮红豆瑟缩在角落里,头发凌乱,浑身都是被鞭子抽打过的痕迹,她痛得已经哭不出来,喊不出来。

  那日在街上,只是眨眼的功夫,所谓李家的仆人便像是变戏法一样将她带走。她醒来时便是在这里,四面雪白的高墙上贴满了照片和签名,都是她各种时候的模样,大部分全是她在唱戏时的样子。有学生找她签的名,还有洋人给她拍的淡妆时的照片,数不清的场景排山倒海一样出现在她的脑海中……

  三个月,整整三个月,不停地有人在偷拍着她?

  她剧烈地喘息着,强迫自己从那些照片上面转移目光,看到高墙顶上的一扇窗户,只能透进来微光。她猛地扑到门边,才发现门从外面被锁了起来。

  她不停地哭喊,喊到嗓子都快哑了,外面才传来一阵脚步声。带着细细的笑声,来人一边开锁一边说道:“别喊了,喊坏了嗓子可怎么办……”

  她后退一步,真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进来的人竟然是李靖博!她惊得说不出话来,李靖博却慢慢地走到床边将软鞭拿在手上轻拍着,苍白的面孔变得狰狞起来。

  “我不喜欢你卸妆的样子,还是穿着戏服好看。”他一步步将她逼到角落里,“红豆,喜欢这些照片吗?其实我从在船上看见你的第一眼起,就喜欢上你了。你真是好看,像欧洲那些诗人笔下的精灵,只是还需要点时间让自己大放异彩。所以我很有耐心,一直等到今天。”

  阮红豆被他这模样吓到了,吓得痛哭起来。

  李靖博却仿佛被她这惊恐的哭声刺激到了,拿着鞭子就往她身上抽,咆哮着:“你怕我?你竟然怕我?我这么疼惜你,守护你,默默地等了你这么多年,你竟然怕我!”

  ……不停的抽打,让她逐渐失去所有反抗的能力。她喊一声顾昼的名字,他就会更加生气地抽打她,将她狠狠地丢在床上肆意玩弄,直到他玩累了,慢悠悠地走出去重新锁上门。

  看着高窗外的微光,她一遍遍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反复擦拭着肮脏的身体,眼泪都流光了。

  那时候,她在死亡的黑暗中苟且偷生,唯一的念头是:小哥哥,我在等你来救我……

  第三章 我听到你为我哭泣

  1933年,顾昼在山区频繁活动,彻底端掉了梁大帅的老巢,更是得到了周大帅的认可。萧九在命悬一线的关头捡回了一条命,自此便拿顾昼当亲兄弟看。得到萧九的信任,他一跃成为重庆最大帮会,十八堂堂口的大当家。

  可这些又能换来什么?

  所谓的天下和安平是他用命换来送给她的礼物,可那个他最爱的姑娘却不见了,拥有这些还有什么用?

  李家是世家大族,在上海法租界享有法国人的特权,得到高于那个时代的最优待遇,哪怕在重庆,也是说一不二的银行大亨。萧九需要和李家保持明面上的和谐关系,不可能为了顾昼公然和他们翻脸。

  再者,没有铁证,则无事实。

  只有苏槿和顾昼两个人坚定地认为,是李靖博这个伪君子将阮红豆藏了起来。可他们翻遍重庆也没有找到她,又能如何呢?

  半年后,萧九凭借着一场清洗暴动暴徒的义举而被政府授予勋章。在当日的绶勋大会上,顾昼拦住了李靖博的路,两个男人在小洋楼的花园里深谈了一番。

  顾昼唯一的目的就是套出阮红豆的下落,所以他不惜拿出了捏在手上多年的消息以作筹码。

  “十年前在上海,小李先生家中是否失踪了几个女仆和一个老管家?”

  李靖博微抿了一口碧螺春,用手托住杯盏轻笑了声:“顾大当家也听说过这件事?”

  “报纸上说那个管家伙同几个仆人偷走了李公馆一大笔钱,为此连警察厅都出动了,华界和公共租界也一并介入调查,大肆搜捕全城三天。只可惜,还是让那几个人跑了。”

  顾昼简单而直接地回忆着这件事,想到当时那几个女仆的面孔,他的神色愈发凝重,“李家富可敌国,区区一笔钱值得这样全城搜捕?还是说,那个老管家和女仆撞破了什么惊天的秘密,事关李家多年来大善的名声,所以大李先生才不惜动用全城的人马来搜捕那个,所谓的窃贼?”

  顾昼面无表情地继续说着:“小李先生大概不知道,在上海华界,只要十六铺乞丐想藏人,任是把天掀翻了也不可能让人找着。”他不想拿那几个无辜百姓的性命做赌注,所以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揭露李家的恶行。可是现在,他已经走投无路了。

  “李靖博,红豆远不是那几个女仆,可以任由你玩弄于鼓掌之间。所以,很简单,你把她交给我,我把那些人交给你,保全你李家经营多年的虚伪名声。如果你不答应,我会把他们送上国际法庭公开一切。”

  李靖博还是缓慢地啜着茶,眉目淡青似烟。

  “顾当家说的红豆是阮红豆,阮老板吗?这我可不清楚。”他轻咳了两声,还是一副病态,“不过,我想顾当家还是要清楚,有时候交易要看双方的筹码是否值得。一个女人换李家名声,看起来倒是我赚了,可这个女人在顾当家心中,却远比任何东西还重要。这样我会觉得,顾当家没有拿出诚意。”

  顾昼笔直地站着,声音已低到尘埃里:“小李先生不妨直说。”

  “既然这样,顾当家不如下跪求我?”李靖博缓慢地扬起头,玩味轻笑,所有的伪装都在这一刻分崩离析,“让今日在重庆声名赫赫的顾当家下跪,这买卖才划算!”

  顾昼没吭声,默默地捏紧了拳头。下一刻,他的膝盖弯曲,重重地跪了下去。朱山在不远处急得拔枪,冲过来抵住李靖博的头,却被他拦住。

  “请小李先生高抬贵手放了红豆,我求你放了她!”

  花园里杯筹交错,逢场作戏都停住了,所有人都看过来。太多的诧异在这些人眼中交船着,萧九怒不可遏地臭骂:“顾昼是为那女人疯了!”

  是的,再找不到她,他就真的快疯了!他不停地重复着“求你放过她。”

  李靖博冠冕堂皇地微笑,压低了声音:“她是我见过最美的戏子,我等了她很多年……”他又恢复谦谦君子的模样,清瘦的面庞和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让人恍惚,但顾昼还是清晰地听到他唇间吐出来的字眼,当真是字字诛心。

  “我深深地爱着她,走到哪都会带着她。”

  顾昼忽然站起来,旁若无人地钻进人群里寻找起来,他像一只无头苍蝇疯狂地在身边搜索起来,一声声重复:“她就在这里,就在这里。”

  朱山跟着顾昼这几年,何曾看过这样的他?从来都是有一说一、顶天立地的男人,何曾让自己这么尊严尽失过,何曾活得像野兽一样?他一时间不免红了眼,指着李靖博的头痛斥:“男人之间的事,何不痛快点!今天若找不到阮老板,老子一枪崩了你!”

  事实上,阮红豆确实就在这栋别墅里。她在最高层的阁楼里,清晰地看到刚刚这一幕,哭得快要断肠了。

  她最爱的小哥哥,怎么可以给那个疯子下跪?怎么可以忍受那样的屈辱……无数次和他擦肩而过,她都知道他在找她,疯魔一般地找她。可无论她怎么叫嚣,李靖博总有办法让她错过。

  上一次也是,在入城的关卡处,李家的货车被拦下来。她从货车的挡板缝隙里看到他,看到他将货物翻了底朝天,可偏偏没有看到那车厢里还有一层挡板,她就在挡板后面。

  当时她被绑住了手脚,堵住了嘴,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拼命地往车厢壁撞过去!差一点,真的就差一点就能让他察觉到,可是李靖博的司机却突然不停地按起喇叭,向他们示意被检查的不耐烦。

  顾昼下了车,将车厢门关上的刹那,她真的心死如灰了。

  ……

  那么多日子,她被李靖博不停地折磨时,唯一的想法就是等到他来救她。可是现在,她不想再等下去了。

  她看着花园里沉默固执的男人,忽然间泪流满面:“小哥哥,只要我死了,你就不会再找我了吧……”她颤抖地闭上眼,咬牙朝墙壁上撞去。

  一时间枪声林立。

  三个月后,阮红豆在医院醒来。

  李靖博对医生的交待是:“她是我太太,精神状态一直不太好,在国外经过很长时间的治疗,但是一直没见好转。就在前不久,她还精神崩溃试图以自杀结束生命。可是她是我今生最爱的女人,哪怕一生都要被困在此处,我也不会放弃她……”

  医院的医护人员纷纷被这个痴情的男人打动了,好几个小护士都堆在一起捧着脸惊呼。

  “天,李家那么庞大的身家,没想到小李先生竟然对结发妻子这么专一!”

  “是啊,我听说他风评极好,从未和哪个女子有过绯闻呢。”

  ……

  每每听到这些褒赞,阮红豆都会冷嘲热讽。她尝试着那些小护士解释,将自己的经历说给他们听,可他们都拿她当疯子,根本没有人会理会她的胡言乱语。

  她好不容易捡了一条命回来,却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李靖博伪造了她的过去,编筑了一个牢笼,将她困死在里面。

  他在她苏醒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不要再想着寻死,因为你这样只会更加激怒我!你是不是想要让我像变戏法一样,让顾昼也人间蒸发?”

  她惊恐万状地瞪着他,毫不保留地向他展示着害怕。

  李靖博半跪在床上,捧着她的脸亲吻她:“不要这样对我,红豆,你这样会让我难过。我等了这么久,才等到这样完美的你,你是我这一生最珍贵的收藏。”他转换了面孔,忽然对她温柔起来,可说的话却让她似坠入无间地狱。

  他拿她当做一件完美的艺术品,捧在手心里珍藏,要用密密麻麻的网笼罩她这一生,以此来宣夺他全部的主权!

  阮红豆死死地抓着床单,不敢反抗,不敢再对他露出那样惊慌恐惧的表情,生怕一不小心惹怒了他,他也会像对待她那样对待顾昼!

  她努力地平复着呼吸,强装镇定地对他微笑:“李靖博,我……”

  “叫我李郎,我喜欢你这样称呼我的口吻。”

  “好,好,李郎。”她重复了一遍,整个人的后背都抵在墙壁上,战战兢兢地问道,“李郎,你可以告诉我这些天发生了什么吗?”

  李靖博深深地痴迷地看着她,将她整个人都抱在怀中,一边用热忱融化她,一边却往她身上插着残酷冰冷的刀子。

  “那日你在阁楼上自杀,顾昼的随从朱山想要对我开枪,被我身边的暗卫打断了腿。萧九忌惮李家的财势和在中董局的地位,下令撤除了顾昼大当家的身份。现在他一无所有,就还剩一个瘸子和一个丫头跟着,我要杀他就跟踩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

  “你疯了?你不要动他!李靖博,你不准动他!”她忍不住撕心裂肺,而李靖博却像看一只猫发脾气般,顺了顺她的后背,低声说:“你乖一点,我就不动他。”

  “好,好,李郎,我都听你的……”

  大概是从未见过她低眉顺眼的模样,李靖博将她压在身下,疯狂痴缠地看着她:“红豆,为我唱戏好不好?”

  “好。”她强忍住酸涩,声音都干涩了。

  后来,她每天都逼着自己对他顺从和听话。这样一段日子之后,李靖博竟然允许她到医院花园中散步,只是依旧会找人看着她。

  无论她说什么,看管她的两个护士都会和别人解释说她脑子受过重创,经常认错人,精神状态很差。时间长了,所有人都认为她是疯子。

  医院里人来人往,隔壁就是精神病医楼,谁又会注意到她?

  李靖博常常来找她说话,一般都是在深夜出现。他情绪变化很大,总是让人难以揣摩。但阮红豆还是发现,他真的很喜欢她化妆唱戏的模样,几近痴狂。可每次一唱完,他就会立马变脸,忽冷忽热。

  他有时候也会和她说起在她之前被他折磨过的女孩,他用非常悲伤的口吻回忆:“她们都是我珍爱的藏品,我将他们捧在手心里,可是,每次过不了过久,她们就有了瑕疵,我就像丢垃圾一样把她们丢了……”

  她震惊无言,他却忽然抚摸住她的脸。

  “但是你不用担心,你不会有瑕疵的,我不会允许自己错过这一生最好的收藏。”

  这个时候,她根本不知道他口中的“瑕疵”意味着什么,直到她在一队医疗人员的最后面看见一瘸一拐的朱山,然后在一个很深的夜里,出于对顾昼不可自拔的思念,她将那个黄发碧眼的大男孩推到了风尖浪口。

  “我听说今天白天有人和你说话,红豆,你知道我不喜欢别人染指我的东西。”他走进来,看见她头发凌乱地站在床上,一下子扑过去扳住她的肩膀,“你哭了?你为白天那个男人哭?”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抱住自己的头大笑起来,“你竟然为别的男人哭!”

  她赶紧整理头发,抹干了眼泪,若无其事地面对他:“不,李郎,我没有哭。你看,我没有哭……”

  李靖博缓慢地转过脸来看她,猩红的眼里似烈火燃烧着。他突然大步往外走去,带着孤冷的决绝:“红豆,你有瑕疵了,我要杀掉那个外籍男子。”

  彭克在医院里晃了一天,四处寻找着那天出现在急诊室的人,可不管问谁都说没见过。他知道那个被关着的女子说的人是谁,当时也是因为这个医疗队的冲撞,他的照片才散落在地上。

  第二天黄昏时分,他从侦察中队离开,抱着刚刚洗出来的照片往宿舍走去。还没到门口,发现有几个男人猫缩在不远处的墙根下东张西望着,时不时地还会装作没事人一样,站在他宿舍门口窥探。

  他直觉有不好的预感,拔腿往医院跑去。在美国训练的那些年,造就了他的极端敏锐。他飞快地在医院里偷了一身医生的白大褂乔装起来,然后在各个病房进行最后一次寻找。

  “抢救了一天一夜,终于脱离生命危险了。”手术室门口,医生解下口罩叹息了一声,“这么年轻,竟然熬出了胃病,这大出血可不是闹着玩的!好在他底子硬,一直强撑着不肯进鬼门关。”

  彭克忽然意识到什么,循着声音找过去,果不其然让他看到撞他的那个瘸子。

  “你好,我……”他一句话没说完,就看见走廊的尽头忽然出现几个男人,朝他指手画脚,就势跑过来。他迅速地将照片塞到瘸子手中,低声说:“这个女人已经死了,不要再找她。”

  朱山愣愣地看着面前这个男人忽然跑远,紧接着几个人从他身边穿过追了上去。一张边角已经磨得发白的照片映入眼帘,霎时间让他失去了所有话语,拔腿追了上去。

  顾昼醒来已经是三天后,伤口还没有痊愈,他却坚持要出院。朱山和小影根本拦不住,只能任由他。想了很久,朱山还是把照片给了他。

  “前几天一个外籍男子拿给我的,他说阮老板已经死了,我会尽快找到他。”

  顾昼紧紧地攥住照片,看着上面阮红豆的面孔,那样瘦削和苍凉。

  死了吗?

  呵……许久许久之后,在朱山以为他会就此沉默下去时,他却突然开口了:“送我去见苏槿。”

  这一年,是顾昼遇见阮红豆的第七年,在失去她踪迹两年后的这个夜晚,一向沉默隐忍的少年,从病床上爬下来,开始了他的残狠猎捕。他从一个小喽啰变成一手遮天的枭雄,引发了整个重庆长达三年的腥风血雨。

  三年后,在重庆西南某个燕子楼。

  所有女人都被捆着手蹲在角落里,他们彼此对望着,不知道此刻是什么情况。大概过了有半个时辰,外院传来脚步声。几个尖嘴猴腮的男人簇拥着一个女人走进来。

  正中间的女人浓妆艳抹,一踏进来便被面前的恶臭熏得遮住鼻子,忍不住又退回去。

  为首的男人陪着笑脸:“都是从各处走了不知道多少个弯才买回来的,脏是脏了些,可都是好货色。四娘不信自个瞧瞧?”这男人扭头示意了下,身边的人立即掌灯从角落里那堆女人面前移过。

  被唤作四娘的女人不情不愿地抬了抬眼,仔细地跟着光瞅过去,好半天才有了些笑容:“现在这世道乱呀,生意也不好做,你辛苦筹措,我姚四娘自然也不会亏待你。”她用帕子遮住鼻子,嫌弃地朝里面走了几步,细细地打量起来。在瞥见最旮旯那消瘦的女人时,不自觉地喃喃了声,“瘦成这样会有客人喜欢吗?”

  那女人闻声,缓缓从乱发中抬起眼睛看过来。一双死寂般黑亮的眸子,瞬间在在场几个人都感觉到一阵寒气。姚四娘愣了好一会,指着她说:“带回去,我要好好调教!”

  这个时候的重庆,像是热炕炉上的沸水,正要烧开……街头巷尾人人都在说着一个名字,一个让人闻风丧胆的名字——顾昼。

  而姚四娘新买来的这一批美娇娘,在被洗干净了一阵打扮之后,第一个要讨好的也是这个男人。

  “两年前,萧九死在一场政变中,十八堂闹得天翻地覆,让人睡觉都不安生,夜夜都能听见枪声。后来他娶了萧九的老婆苏槿,在南北码头血洗三天三夜,愣是叫十八堂各大当家像死了娘的小鸡崽般乖乖投降,彻底顺服于他。现在重庆他说了算,挤破头要爬他床的女人多得数不清。你们虽身份低贱,却也是那些臭男人最喜欢的,一夜成名不无不可。”姚四娘常常这么和她们说,像是要把她的身体和灵魂全都洗成一张白纸。

  白纸上只有一行字:成为顾昼喜欢的女人。

  在被送到顾家官邸的那一夜,许久不曾下雨的重庆忽然迎来了一场暴雨。暑热天里这场大雨倾盆而下,将人心口紧锣密鼓般烦躁的热,都洗刷地干干净净,剩下的便也只剩空洞了。

  顾昼坐在二层洋楼的阳台上,远远地看见一辆车从远处开过来,车灯照亮了满院的桂花树。他意识到什么,唤来朱山:“苏槿让人送过来的?”

  朱山沉吟片刻,低声解释道:“大嫂说,你刚刚加入中董局,必要时应该逢场作戏,这样才能打消那些老家伙对你的疑心。”

  顾昼抿着唇没有说话。

  楼下车子已经停稳,从上面下来十几个女人,没有得到示意,她们便光着胳膊站在门外。个个都是细杨柳的身材,就这么在雨中直挺挺地站着,像任由摆弄的木偶娃娃。

  朱山瞟了眼顾昼,心领神会地对楼下的司机说:“让她们都上车,再送回去吧。”

  女人们听话地往车上钻,雨势越来越凶猛,顾昼往书房走去。余光中轻轻一瞥,脚步顿住。

  朱山见他忽然消失在楼梯口,大声对发动的司机喊道:“等一下!”

  十几个女人重新下车,顾昼穿着拖鞋跑进来,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半截裤脚。他走到其中一个女人面前,看着她,牙齿磨得发响,眼眶变得猩红。

  “红豆,是你。”

  这是她平生最爱的女孩,这不是梦。

  漫长的对视中,风声和雨声都越来越大,女人抿了抿唇,口吻淡漠地说:“很抱歉,先生你认错人了。”

  这几年顾昼的身体一直不太好,甚至可以说很差,差到因为一句话,血当即从嗓子眼喷出来。

  她说什么?

  她究竟在说什么啊……

  顾昼的私人医生一直忙到半夜,才安抚了这个不太听话的病人的病情,临走之前还三申五令,严斥他不得再情绪起伏太大,否则再有几次,怕是谁也救不了他。

  苏槿连夜赶来,此刻却都和朱山一样被挡在门外。偌大的书房里总算安静下来,只有他和她。

  顾昼深深地看着她:“三年前那个外籍军人来报信,他说你死了,我一点也不信。当时我有一点生病,等我醒来时他已经失踪了,李靖博一直在派人追杀他。”

  对面的女子抿了抿唇,沉默地看了他一眼,清白瞳仁里干干净净,是没有杂质的冷漠。

  当时李靖博气得大发雷霆,在彭克被上级司令遣送回美国后,李靖博杜绝她再外出并且和任何人说话。

  很长一段时间,她行尸走肉。

  顾昼拔掉手背上的针孔,小心地顺着床沿往她靠近了些,声音有些湿润了。

  “那时萧九架空了我的权利,我找不到你,我快疯了。我明明知道李靖博就在重庆,可我却怎么都找不到你,没有办法,我只好先假装不再找你。苏槿帮了我很多,萧九才重新让我接掌十八堂。”

  后来,他不停地周旋在李家的靠山——中董局那几个老家伙身边,为他们办事,清剿政局中残余的恶性势力,说服萧九关闭赌场,经营起正当生意。他努力了很久才洗白了萧九名下所有的生意,得到中董局的信任。

  萧九去世后,他为了让中董局那些老家伙安心,不得不用残忍的手段让十八堂叫嚣的声音都安静下来。他拿出了很多钱来疏通关系,慢慢地清洗李家在重庆的各路暗线和生意。凭着他今时如日中天的声望和财势,中董局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所以,从一年前开始,他正式对李靖博发起了攻击和猎捕。

  “我娶苏槿,是因为这几年她帮了我很多,是她一直在帮助我找你。帮会里很多人都很信服她这个大嫂。但是,我们真的只有做戏,我和她没有公证过。”他盯着她,表情固执倔强,“红豆,我能活到今天,都是因为想要找到你。求求你,不要生气,和我说话好不好?”

  她抿着唇,整张脸苍白而消瘦,她说得很慢:“我不是她,我的名字是阿复。”

  他还是她的小哥哥,可她却早已不是当年天真无邪的小姑娘了。她在暗无天日的地方被囚了五年,让所有人都忘记了当时名动天下的阮红豆。她从当家红牌花旦变成了风尘女子,可他却从无名喽啰变成了一代枭雄,她已经彻底失去了站在他身边的资格。

  这是自私的人性,她想要保护自己的自尊心,更想要保护面前这个男人。

  她在他身边,就会让他一次又一次犯险。何况,时过境迁,沧海桑田,他们之间,有了太多难以跨越的鸿沟。

  红豆不知,自己要怎么去面对他。

  戏文里说的“相见不如怀念”,当真如此。

  在他开始强势报复李靖博时,她仍旧在那个看不到尽头、等不到光明的四面高墙里,守候着渺茫的希望。有时候,她也会听到护士提起他的名字,说他如何以关押反动学生之行,揪出幕后恶性势力。很多故事,有关他的传闻总不太好,可她还是能在李靖博日复一日的盛怒和衰亡中察觉到他的强势和残酷。

  他越接近地狱,她越悲从中来。

  究竟是什么让他们变成现在面目全非的样子?

  最后那些日子,李靖博开始将她送出重庆。他让李家所剩无几的人都死在那场追杀中,自己则带着她在崇山峻岭里逃亡。那样艰难的时候,他竟然还是将她视作最珍贵的藏品。

  他想将她带回上海,可在过程中他们遇见了一伙强盗。

  李靖博可以说是为了救她才被那些人杀害的,她可能这一生都不会忘记他临死前那忧郁悲伤的眼神,不停地抚摸着她的脸颊,拼尽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告诉她:“红豆,你始终是我这一生的最爱。你身上有太多瑕疵了,不够专一,不够顺从,可我始终都舍不得丢掉你……”

  后来,她亲手埋了他。

  那伙强盗便倒手将她卖给人贩子,几经辗转,她竟然还是回到了重庆。更没想到的是,竟然这样容易就让她与他重逢。她转身往外面走去,客气而疏离地同他告辞。顾昼强忍住一阵又一阵钻心的痛,追上去抱住她。不管她再如何挣扎,他都不肯放手。

  顾昼这个人,从来没为谁哭过。

  可她却知道,这五年每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他一定为她哭了……

  两个人的爱情关系里,没有输赢和平等,她可以处在卑微的下风,可以继续厚着脸皮,却不能让自己成为他的弱点。

  姚四娘说,站得越高的人,越不能有弱点,否则会死的很惨。

  她抬起头,冷漠地看着他:“我是阿复,我的名字是一个男人为我起的,他将我视若珍宝,却为我失去生命。转眼十年,一切都回不来了……”

  依旧是盛夏里的一场暴雨,拉开了他们之间的帷幕,却在十年后,残酷地给了他们告终的结局。

  第四章 这一生,我只有你

  顾昼的性子和过去一样清冷,还是沉默寡言,但在今时今日已经强势了许多,所以他可以强迫阿复留在家里,甚至不顾她的反抗,像以前那样谨守礼节,与她同床而眠。

  他如今身子差,有时候夜里有什么反应也不能及时察觉,只记得那夜是一个翻身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腰,她却突然失声尖叫起来,跑到角落里蹲着,离他远远的。

  他很长时间都没能说出话来,不自在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想是明白了什么,问她:“你怕我?还是嫌我脏?”

  他手上的确沾满了血。

  阿复抱着身子缩在角落里,一直沉默着。这五年每次被李靖博碰,她都会下意识地反抗和逃避。

  你看,这就是最直接的伤害。五年的时间不长不短,可真的已经面目全非了。

  顾昼捧着头坐在床边,太多复杂的情绪浮在眼睛里,让他失控。他将她扔在床上,覆在她身上,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眼中惊恐的神色,那样无可逃避的慌张,害怕,抵触……脑海中所有夸张的想法和动作一瞬都停住了。

  他强忍着酸涩和难过,轻轻地抱住她:“红豆,你怎么可以嫌弃我?怎么可以用看禽兽那样的目光看我……”

  1937年这个盛暑,他已经输不起了。

  苏槿从乡下的师姐那里知道一些事情,有关李靖博是如何折磨他心爱的藏品的。当时说起,同顾昼在一起旁听的朱山和小影都忍不住红了眼,可他却一直没有什么反应,转头走进书房把自己反锁在里面。

  他们都认为,阮红豆至今没有疯傻已经是个奇迹。

  这世上有什么不可能呢?只要意念够强,死人堆里都能爬出来,更何况她一直都期望着能再见他一面。

  能再见他一面就够了。

  苏槿说:“他在三年前做过一场大手术,胃被切掉了一半,险些没命。这几年依旧不关心自己的身体,一忙起来就忘记吃饭。”

  阿复看着面前这个美艳成熟的女人,问她:“你爱他?”

  苏槿猝不及防,却也坦然:“你以前一直认为我是跟着大李先生,其实不是,是李靖博做出来给外人看的。我对他很痴迷,可惜他只眷恋了我一阵子,然后就无情地丢了我。萧九待我很好,可是我不爱他。”她微微顿了下,轻笑起来,“你可能会吃惊,其实最初是因为他给萧九办事,我才会倾向于跟着萧九。”

  这样的答案无可厚非,她深深爱着顾昼。

  “我知道他心里只有你,从很久之前,他的眼睛里便只能看得进去你一个人。”

  阿复点点头,说:“我知道,这就够了。”

  她坚持要走,顾昼最后也同意了。

  离开的那一天,满园桂花树开,红豆想到当年练功的戏园,想到那个总爬上墙头给她送桂花糕的少年,是那样好看。

  顾昼说:“这些年,我一次又一次地错过你……”

  他认输了。

  “红豆,我真的要失去你了,对不对?”

  阿复没说话,咬着唇往渡口走去,她走得很快,脚步也很凌乱。起初恨不得跑起来,到最后却越来越慢,慢得不愿意再往前走一步。

  巨大的风声水汽里,她回头看见他笔直地站在那里,目光深邃而凝重。

  顾昼抿了抿唇,微笑。

  刹那间,车子爆炸了。

  冲天的火光和热浪向她狂涌过来,她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大喊着他的名字。

  顾昼,不要死。

  阮红豆醒来时是在一个废弃的工厂里,能闻到铁锈腐蚀的酸味。应该是早就适应了李靖博给她制造的那个环境,所以她很快就从恐惧中脱离出来,却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捆住了。

  她下意识间想到车子爆炸那个场景,快要不能呼吸。

  有人要杀顾昼,他们杀了他?不……她跌跌撞撞地往看得见光的地方挪过去,谨慎地从几个铁油桶旁边经过,在快要挪到门口时,听见拐角传来的说话声。

  “那娘们醒了吗?”

  “刚去看过,还没!”

  “找到顾昼了吗?”

  “那家伙身手太敏捷了,明明踩到了地雷,却还是给他跳水里跑掉了。”

  “废物!”

  “没事,我们这不是还有那娘们嘛,有她在,顾昼肯定会来的。”

  ……

  阮红豆被人捂住了嘴,她一回头就看见满身是血的顾昼出现在身后,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顾昼剧烈地喘息着,示意她不要说话,然后慢慢放下手。

  他也听到刚刚那段对话,确定对他下手的这帮人可能是从上海来的。他观察了下,对方有五个人,个个都扛着长枪。而他受了伤,还要带着她一起跑是不现实的。

  权衡再三之后,他决定用自己诱敌。

  “我从前面,你从后面,出了工厂往西面的小树林里跑。”他给她解开绳子,压着声音说,“我数一二三,你开始跑。”

  “不……”她摇头,抓着他的手臂。顾昼的目光燃烧起来,他忽然弯下腰捧住她的脸,吻住她。

  “红豆,我不能再失去你。”他的唇滚烫而执着,握住她的手轻轻摩挲着。指腹有些粗糙,却因为强烈的真实感,让他们彼此都很清醒。

  外面的谈话声忽然小了,顾昼迅速地站起来,扛着身边的油桶冲出去。阮红豆开始往后面跑,她不顾一切地从后面的天窗里爬了出去,按照他所说的路线往树林跑。

  不知道跑了多久,一声巨响从后面响起来!她掉过头看见那个废弃的工厂被火势吞没了,浓烟火光冲破天际。

  她转过头继续往前跑……

  西面小树林有一个木屋已经荒废很久了,入夜里开始下雨,噼里啪啦地敲打在窗檐上。夜色很安静,除了雨声听不到其他的声音。

  忽然,有一个黑色身影从窗外映出来。

  阮红豆在天黑之前跑到这里,此刻就躲在这个木屋的角落中。她努力分辨着那个人的轮廓,在门被推开的时候跑过去抱着他:“小哥哥,是我……”

  顾昼反手将门关起来,任由她抱着,慢慢微笑起来。他真的没有力气了,此刻身体全部的重量都压在她肩头。

  “红豆,我真高兴。”他低下头,眼眶莫名湿了,“我真高兴。”

  阮红豆跟着笑,强忍住酸涩。

  他全身都湿了,这样大的雨都冲刷不去他身上的血腥气。阮红豆在屋里找到火柴盒子,点亮了墙根的煤油灯,在很暗的光色中抚摸他的脸,为他包扎伤口。

  顾昼上身衣服都脱了。

  直到此刻,她才能清楚地看见他身上的伤口,大大小小布满了整个身体,数都数不清。她动作很慢,将裙子上的布料撕下来缠住伤口。因为腰腹一道很长的血口子,她不得不调整姿势,正坐在他面前,将手伸到他身后,缓缓交叠着绕到前面来。打好结时,被他捉住手。

  顾昼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她。

  “我……”他声音有些艰涩,话没说完,动作却更直接。他的呼吸落在她耳边,密密麻麻地伴着窗缝间的细雨凉风,他脑子很热,“我可不可以……”

  阮红豆红着脸低下头。

  “小哥哥,我很后悔,后悔那年在你离开重庆去山区的前夜,没有借酒疯……”

  “不要说了,那不重要。”他的手碰触到她的脸颊,“红豆,那些都不重要,没有什么比不能亲眼看到你更让我难过的了。”

  很深的夜,木屋外的雨一直没停过,到后来屋内的煤油灯也熄灭了,可顾昼却再也没有放开过她。

  这个他爱了十年的姑娘,终于让他在有生之年看到了希望,竟然喜极而泣。

  清晨时分,朱山带着人找过来。

  阮红豆随他们回了顾公馆,在门口看见苏槿站在那里微笑着迎她入门时,她有些难过。可还没等她开口,苏槿却已经先说起来:“你回来很好,他高兴了,我才能高兴。”

  被看破了所有的小心思,她尴尬地看着苏槿。

  “心结要自己打开,你能释怀,这样多好。”

  这个时候的苏槿已经快有三十岁,美丽大方,带着一些难以描述的沧桑。

  李家在重庆的暗线、组织和所有生意都被顾昼清洗了,他原本就打算用这样猎捕的方式来找阮红豆。只要他们有一日在重庆,就一定逃不出这天罗地网。他只是没有想到,李靖博会孤注一掷带她出城。

  重庆没了李大善人,可李家在上海的权势依旧不可小觑。李靖博死了,他父亲李碌绝不可能就这么放任顾昼在重庆安生地活下去,所以以万金悬赏他的人头。

  李碌买通了一些新闻出版的记者,开始大肆宣传顾昼的恶行,以其加入中董局而发出质疑的声音。每天都会有学生堵在中董局龚爷车前,问他对报纸上的事情是怎么看待的,为什么能够接纳顾昼这样的帮会大亨进入中董局。

  一来二去,他被堵得烦了,上头也在给他施加压力,没办法他只好给顾昼打电话协商。

  恰好在这个时候,一向与龚爷持对立状态的中董局另外一个大佬,因为素来与李家交好,所以强烈要求撤除对顾昼授予的勋章,提议将他逐出中董局,借此打压他在重庆如日中天的势头。其他人左右难言,正是僵持不下时,这位大佬却突然在家中被杀害。

  事情一下子变得复杂了,所有人都认为这是顾昼做的,他要堵住所有反对他的声音。重庆的学生每天游行不断,每天都将顾公馆堵得水泄不通。有多少人在后面煽风点火,每天就有多少学生在暴动中出事。

  顾家整个死气沉沉,上上下下的仆人都不敢出门,说话也细声细气的。顾昼每天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电话一直响个不停,中董局对他发出了最后的通牒,要求他在三天之内停息暴动,安抚学生。

  就在这个晚上,他还在和她开玩笑说着:“整个重庆都在骂我,三天后我可能就会被送上军事法庭。”

  朱山却忽然冲进来急声说道:“大嫂去了上海!”

  他猛地一站:“你说什么?”

  “现在全城戒备,外面的学生还在暴动,我们的兄弟都不好传消息进来,所以耽误了几天。应该是前天傍晚,大嫂就把她那里所有人都带走了。”

  苏槿是整个帮会兄弟公认的大嫂,顾昼曾经想过要公开他和她之间的关系,却被红豆阻止了。她从很小的年纪开始就很敬仰这个女人,现在依旧是。她给顾昼这十年的同时,苏槿也给了他十年。

  所有真实存在的过去,都能让人心软。

  顾昼一整夜没合眼,派了许多人去追,可按照时间算,又哪里能追的上?苏槿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在上海了。

  两天后,有关“李家伪善,披着羊皮谋害中董局高层的大汉奸”这则新闻传遍整个上海,一夜间闹得沸沸扬扬。

  新政府迫于压力直接出面对李家进行调查,调查持续了整整七天,其间不断地爆出李家父子的丑闻,条条都令人发指,七天后李碌被执行枪决。

  同一时间,苏槿的死讯传回重庆。

  学生们都散去了,笼罩在顾公馆顶上的乌云都被吹散了,可噩梦远远还没有结束。顾昼派人去上海接苏槿的遗体,过程中知道了这件事的始末。

  原来苏槿在去上海前,就借着以前的人脉疏通了一些关系,所以她很快就接近了日本人,然后查到李碌和日本人勾结杀害中董局高层、再嫁祸给顾昼的证据。当晚将这消息传出去时,她被日本人丢掉了战俘营,饱受各种羞辱和折磨。

  她一直熬到李碌受到正裁才在战俘营自杀,尸体被丢在乱葬岗。他们尝试着用了许多办法,才从里面将她的遗体运回来,但是已经面目全非了。

  在天主堂进行祷告过之后,他们决定带着苏槿的骨灰回重庆,可就在重庆城外,他们遭遇到李家余党的伏击。

  万金的悬赏没有因为李碌被枪决后而结束,那笔钱依旧存在,为了那笔钱不顾一切要杀顾昼的人也依旧存在,尤其是以李家余党为首。

  条件只有一个:若要换回苏槿的骨灰,顾昼必须独自一人出城。

  所有人都清楚顾昼这一去恐归期难定,可他们又都同时清醒,苏槿的骨灰一定要带回来。激流勇波数十载,颠沛流离千百夜,有情有义的人不能辜负,更何况还是苏槿。

  红豆不阻止他,放手让他去,这是她喜欢的人,从决定把命交托出去的那一天,就已经做好和他共赴黄泉的准备。

  他若活着,不管天南地北,她都要等到他。

  他若死了,没关系,追到多深的地狱,都要找到他。

  半个月后,跟随顾昼在城外埋伏的人带着苏槿的骨灰回来,可顾昼却没了踪迹。

  红豆安安静静地在院子里坐了一夜,第二天和底下的人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生是死,总要给她一个结果。

  接下来的日子里,红豆逐渐遣散了公馆的部分仆众,她知这些底层人的不易,让他们各自回去避难。

  她收留了一个孩子,算作这漫长时光里的陪伴。

  1943年,重庆驻地白市驿空军基地医院。

  彭克再次来到这片土地,带着所有的热忱回归了照相侦察队。他白天背着相机在医院附近拍摄记录当时的人和场景,晚上就坐在天井的大灯下,含着一根英国香烟洗照片。

  在这个地方,经常会出现来自五湖四海的人,有时候也会有受伤的战士被送到他休息的营帐里。

  他也不在意,有的睡就睡,没的睡也乐呵。听见后面的动静时,他也没回头,自顾自地摸出一根香烟朝后头递过去:“抽一根,能止痛。”

  “谢谢。”顾昼从床上爬下来,捂着胸口艰难地移到这外国士兵旁边。他不知道怎么被送到了这里,询问了一番后才知道这侦察队的宿舍旁边就是医疗队,医院住不下了,人就会被送到临时搭建的医疗队帐篷里。

  从那年被李家余党追杀到边境,几经辗转入了伍,到如今不知多少年了。

  彭克眯着眼吸了口烟,开始筛选新洗出来的照片,一边咧着嘴笑:“肯定是着急忙慌的,把你送错了呗。”说罢撇了眼顾昼,抬眉问,“要火吗?”

  顾昼抿了抿唇:“不用。”他动作娴熟地从内衣口袋里摸出火柴,点了烟含在嘴里。垂下眼看见胸前的伤口又浸出血来,若无其事地转开了视线。

  彭克注意到他整个动作的全过程,忍不住笑:“好样的!我就服你们中国男人,个个都是铁汉子,一点也不孬……”

  顾昼没说话,安静地抽起烟来。

  比上一次更久,这一次,已经失去她的消息六年。不管多艰难,他都死守在重庆没肯撤退,就心心念念盼着有一日能再见到她。

  烟蒂落下来,彭克甩了甩照片仔细看着,漫不经心地问:“你知道为什么我要来这里吗?”

  “嗯?”

  他傻笑起来:“以前我在这里遇见过一个很漂亮的女人,所以还想来这里找她。”说完目光微微缩紧,显露出难言的情绪,“不过她应该不在了,那栋精神科的医楼都改建成临时通讯处了。”

  顾昼没吭声,在身上摸了摸,找到衣服夹层最深处那张照片和一叠钱,这才安心下来。

  “里面是什么?”彭克指着他胸口问。

  顾昼拍了拍藏东西的地方,轻声笑起来:“我最爱的女孩。”

  “嘿,真浪漫,藏这么深呢……”彭克一支烟抽完了,在身上又摸着下一根烟,手上的照片暂时塞在顾昼手里。他摸到烟又抽上的时候,注意到顾昼抽了一张照片出来。

  照片中是一个穿着旗袍的女人抱着孩子,护士在给孩子打针。他当时拍摄时只想记录那个孩子的面孔,所以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女子熟悉的侧脸。

  他们俩几乎异口同声:“她是我要找的女孩。”

  彭克坚持:“当年在这医院,我为她拍过许多张照片,我不会认错。”他以为顾昼不信,还跑回宿舍里面去找背包。可一出来,却发现天井边月光溶溶,哪里还有那个重伤士兵的身影。

  此刻,在医院门口有十几个士兵忽然大声唱起歌来。

  多战乱纷飞的年代,也不能妨碍革命情谊的深厚。他们热情高涨,为其中一个士兵向喜欢的女孩示爱。

  医院大楼里的姑娘被一堆小护士推出来,羞红着脸站在人群中心。

  顾昼紧紧地攒着照片,面无表情地扫视了一眼人群,然后绕过士兵和大厅的女孩们,缓慢地沿着走廊往里面走去。

  这时,许多人都听见动静,迎面从他身侧跑过去。人很多,哄闹着挤在一块,他的伤口被撞得裂开来,白色的纱布上全是血,滴在地上。他站着没动,专注地看着前方。

  人潮涌动间,纷纷杂杂的回忆涌上来。

  有人跑过来拉他的手臂:“先生,你流血了。”

  顾昼恍若未闻。

  身后的人顺着他的手臂,缓慢地握住他的手:“先生,你在找人?”在他做出反应之前,她从身后走到了他面前,眉眼弯弯地仰起头看他,“是在找我吗?”

  顾昼手中的照片滑落在地上。

  漫长的对视,很久很久都没让他们彼此从对方眼中走出来。

  “你流血了。”她的声音变得湿润起来。

  他的面孔从僵硬变得柔和:“我知道。”

  “知道还这么拼?”

  “我担心再错过你……”

  如果不是带孩子来打针,说不定就又错过了。她的手碰触到他的伤口,他转身将她压在墙壁上。她的声音很低,带着颤抖:“疼吗?”

  他摇头:“一点也不觉得疼。”

  “高兴吗?”

  “高兴。”他重重点头。

  “我也是。”

  “这几年,我总担心等不到你了。”

  她又哭又笑,“我也是。”她还想再说什么,所有的话却被他堵在口中。很久很久之后,阮红豆笑了:“今天的月光真美。”

  顾昼跟着笑,没说话。

  她拉了个长长的尾音,像初见般缠着他的手臂,轻轻地说:“小哥哥,好久不见……”

  你是我心上永远的小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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