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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闻史记·辗转红尘

时间:2023/11/9 作者: 看小说 热度: 14372
怪奇塞高

  

  一、亡我焉支

  少女在奔跑。

  年少稚弱的她只凭着本能在奔跑,甚至没从惊愕恐惧中回过神来。她的脑海中白茫茫一片,如果一定要说还有些什么,那就是星星点点的血污,与那一张张族人被杀死时凄惨痛苦的脸。

  她什么坏事也没做,阿爸、阿伯也没有,就在一刻之前,她还紧紧依缩在母亲的臂弯里。四个人一块儿围着营帐里的火堆,锅子里的马奶正汩汩冒着香甜的气泡。她舔着嘴唇,想象着即将入口的美味,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馋猫儿似的模样惹得阿伯哈哈大笑。

  可还没等这笑声止歇,嘶鸣与惨叫就透过毡帐传了进来,阿伯阿爸顿时变了脸色,可还没等他们从一旁抽出马刀,马蹄便早踏破了她温暖的家。接下来的事情她似乎有些记不清了,只隐约感到殷红而温暖的液体洒落下来,亲人的脸以一种扭曲而痛苦的方式在自己眼前永远定格——然后,然后……自己就已经在奔逃的路上。

  少女不知道从来吃不得一丝寒气的自己怎么能坚持着奔逃如此之久,只晓得绝不能停下——只要自己的脚步钝重一瞬,她身后紧追不舍的那些骑手,便会以手中的兵器将她如羊羔一般宰杀。

  少女曾惊惶地回头一次,看不清那些魔鬼的脸,却看到那猎猎飘扬的旗帜上绣着弯弯曲曲的汉家文字,她不识得,却牢牢记着它的模样,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她才在长者的教导中知道了这两个字的意义。

  “扶苏”——公子扶苏。

  秦将蒙恬的监军,那个强大而富庶的南方国家曾经的太子——在不久的将来,将是四海与八荒之王的男人。

  可是,这样伟大的人,却为何……非要毁灭自己那小小的幸福不可?

  愤懑与憎恨噬咬着少女年幼的心,渐渐的眼中也好,耳边也罢,周身的一切都变得朦胧恍惚。她忽的一脚踩空,身体失去了平衡,就这么滚倒在长草中,什么也不知道了。

  二、山有扶苏

  又是一年早春,祁连山下的水草捱过了苦寒,终于到了年复一年悄悄冒头的时候,淡淡的绿意点缀着尚显荒芜的大地,隐隐约约的,能看到细小的红蓝花。匈奴女儿们采下它的花瓣,便制成了上好的胭脂,是塞上独有的风姿与颜色。

  却在此时,一骑胡马绝尘而过,践碎芳华。驰骋飞扬的少女有着一头被编成辫子的淡金色长发,风儿吹开了她的面罩,在那之后的是一张清秀却无情的娇媚面容。就好像血色的玛瑙一般,鲜红惹眼,却触手冰凉。

  随之而来的是十骑百骑千骑,大军过境,寸草不生。

  上郡,九原城,中军帐。

  硕大的攻防图展开悬于架上,白皙的青年与黝黑的武者,平目观详。

  和一旁粗豪的大将比起来,扶苏显得不太像个军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英俊干练,只是他面上的温润之气,轻而易举便能压过杀伐果决罢了。他如流传中的那样,是个和他的父亲截然不同的王者。如果始皇帝是暴虐无情的火,那么他就是温润宽容的水——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始皇帝的儿子会被养育成这样,但他几乎不逊色乃父的人望,却在某种程度上揭示出了煌煌大秦的天威之下,隐隐涌动的暗流。

  “匈奴……又再次南下了吗?明明如果不这样做的话,也是可以让彼此间的和平继续保持下去的啊……”年轻的皇子皱紧了眉头。

  “大人,不该犹豫了……是时候让那些家伙明白冒犯我们的代价了。”蒙恬的低语在耳边萦绕,扶苏下意识地捏紧了拳头。

  “皇上年事已高,这次出巡能不能活着回到咸阳,实在是不好说……为天下计,大人也得加紧为即位积累些功业了。赵高、李斯可都不是省油的灯,朝堂之上的纷争,可远远比这边塞之地更加波诡云谲。这些战功,对您有益无损。”

  “我……我知道了,让我想想,你们退下吧。”

  却在这时,一声急报由辕门之外直入中军,何其惶惶。随之而来的是一副担架,两个兵士抬着,平卧着一条半死的身躯。从甲胄之新旧不难判断是一个新入行伍的小卒,只是此时形状何其凄惨,哪有一点帝国雄师该有的风法?胸甲碎裂,伤见肋骨,左手垂在担架边上早已抬不起来,右小腿仅剩白骨,观其痕迹是被野狼啃食过——该有多么强的毅力才能够让他坚持到回来?

  “匈……匈奴南下……那个……女人……指名要殿下的命。”

  年轻的士卒头一歪便就此死去。巡逻队遇袭的情报已经送到,似乎是相信所信赖的那位大人会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他紧紧捂着伤口以求能多残喘一会的右手终于松了下去。

  死者终于能舒一口气离开,生者却终归要做出属于自己的选择。

  帅帐灯火通明,这是个无眠的夜。

  次日晨。

  很快的,所有人都知道了扶苏的选择,将令一级一级飞快传达下去,整个九原城都随着人声马嘶而骚动了起来。

  漆黑的“秦”字大旗猎猎卷舞着,这头由三十万虎狼之师组成的巨兽在蛰伏了十数年之后,终于再一次磨砺起了自己尖利的爪牙。

  来自草原的朔风变得更加劲疾了,好像在预示着一场杀戮的开端——又或许,预示的其实是一个男人的结局。

  三、亡我祁连

  九原城的异动很快就传遍了大草原,曾被秦人屠刀划过的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那尘封已久的痛苦记忆,又一次从匈奴各部族人的脑海深处浮现了出来,他们是勇敢的马背上的战士,可就算如此,也仍然免不了战栗。

  十数年前,扶苏还没有来到这极北之地,草原不过是左右贤王狩猎的围场。然而有一天,那片蠕蠕而动的漆黑巨影自天南而来,他们的旌旗好像乌云般遮蔽了天日,所过之处,片甲不留。就算是骁勇善战的左右贤王,也被逼得不得不远遁北漠。

  一年年繁衍生息,贫瘠的北漠终究养不活马背上的草原人。他们不得不彼此厮杀劫掠,争夺所剩不多的土地与牛羊。但这终归不是长久之计,蒙恬比天真的扶苏更明白,迟早有一天,北方的蛮子们必将卷土而袭中原以求生存。

  他想总有一天自己的大军将挥师而上,让这些蛮子们永远没有南下的可能。

  看样子,这一天比他想象中来得更早——大帐中的蒙恬轻轻舒了口气:这也好,至少能赶在皇帝驾崩前,向他献上去往冥界的最后一椿大礼。如此的话,自己也算没有辜负他的信任,也为他的儿子铸就了一颗坚毅的心吧。

  大军一路前行,九原以北再也没有了汉人的城市,逐水草而居的匈奴人没有固定的国都,左右贤王的御驾来到了哪里,哪里就是他们的王庭,所以这场战争注定将是漫长而艰辛的——秦军彷佛在漫漫草海中打捞着一根细小的钢针。他们有强大的力量,但最需要烦恼的,却是不知道该把这力量使向何处。

  极为偶然的,他们也曾虏获过游牧的匈奴人,照蒙恬的意思,凡是知晓了大军行踪的存在都是必须抹杀的——毕竟谁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向敌人告密。但他们却总是被扶苏所赦免,蒙恬越来越觉得,这个因悲悯而深孚众望的男人或许根本不适合成为一个冷酷的君王。可随着那个血色夜晚的来临,一切的猜忌都再没有了意义。

  那是草原上难得的一场豪雨,斗大的水珠打得秦军的旗幡像光秃秃的树干一般,阴沉的天气将威武的军容消弭于无形。低落与疲乏开始在大军中危险地弥漫,士兵们开始怀疑自己曾经抱持的必胜信心。于是,异变便来临了。

  天际的闷雷隐隐,低沉的马蹄声混杂在骤雨淅沥声中。

  贤王的战士们死死咬着草叶,不发出一点声音,在秦军的大部队尚未知觉时便早逼近了他们最脆弱柔软的部分——那原本是根本不需要面对敌人的普通民众,但全民皆兵的草原人似乎并不这么觉得。

  当凄厉的惨叫在迟缓的人群中响起时,最近的友军也在数里之外——距离并不算太远,甚至可以听到他们临死前的哀嚎,但要凭双脚赶来,却无论如何也来不及了。

  很快,匈奴人便得了手,然后又静悄悄地退去,夜幕笼罩着无边的草原,仿如上天赠给屠夫们的面纱。

  中军帐里,扶苏、蒙恬与一众参将相顾无言,点点昏黄的烛光下,这些曾经意气风发的军人,脸上都罩着一层黯淡的死灰色。

  “六次了……短短四个时辰里,已经六次了!我们是来战斗的,不是像愚昧的羊群般被人宰割的!”掀起门帘闯进营帐的将军愤怒地将头盔狠狠砸在地上,乌黑的泥水从他满是血渍的脸上流下。扶苏认得他,那是军中最强壮的勇士,但现在却焦躁狼狈得像没头苍蝇。

  这一夜漫长得横无际涯,匈奴人就像狡诈的狼群,在夜幕中恶狠狠地窥伺着,时刻不忘从秦军的躯体上撕下一块满是血腥的肉来。蒙恬早安排了马队时刻不停地巡查,但和匈奴人的侵扰比起来,这样的应对仅仅是杯水车薪罢了。

  中军帐内挂上了最新的作战图。无论从哪个角度去思考,此刻都该退兵。然而扶苏没有做好说出这一切的准备。

  就在他下决定前的那个瞬间,更多惶急的战士连滚带爬地冲入了营帐。他们浑身浴血,目光惊恐,而与此同时,渐趋高涨的厮杀声也渐渐从营帐外飘了进来。

  一匹马在中军帐外驰骋,红衣蔽血的女子手持弯刀,几进几出,不能突破那残破却依然坚固的防守。

  其他人是来打战的,而她是来复仇的。可笑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连仇人的脸都不曾见过一次,记忆里的影像一直模糊不堪。但信念是坚定的,那个叫做扶苏的人,必须死!

  兵士临终前的哀嚎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帐内仅存的两位保护公子的将军意识到了局势的不可挽回。扶苏正持剑欲出,浑身浴血的蒙恬撞将进来,一掌切在扶苏脖子上。

  即便是九死一生,扶苏也必须活下去。

  那是皇帝血脉的拥有者,只要他还在,秦即不朽。

  “公子,得罪!”

  这是扶苏在漫天繁星笼罩下的湿润草海中醒来时,努力回忆所能想起的最后一句话。

  在那之后,他便什么也记不得了,只觉得自己好像被扶上了颠簸的马背,纷乱复杂的声音先在耳边渐高,在嘈杂到极限时却又渐渐低落了下去,终于还是没入了雨声的大幕而不复耳闻。再然后,颠簸也渐渐停了下来,他便醒了。

  映入眼帘的璀璨银河让他清醒了过来,他急忙从长草中跃起,可是大营也好秦军也好,旌旗也好尸首也好,和他的记忆能够衔接起来的东西已经全都不见了——这片荒凉的草原上,只有他自己——以及一匹已经在不远处累死的马。现在,殿下也好,监军也好,他已经什么都不是了——仅仅作为一个“人”,要在这片陌生而危险的土地上活下去而已。

  扶苏想要向南,他知道如果自己是唯一的幸存者,那么他得回到九原,回到秦国,可哪有那么容易?

  他朝着南方行走,跋涉,挣扎,可这里不是他所熟悉的土地。兵法韬略与满腹诗书无法为他换来哪怕仅仅果腹的食物,所以没过两天,他就觉得自己快死了。

  “如果真的死在这里的话,或许是上天惩罚我出兵的轻率吧。”他这样想着。

  然而,就在此刻,他却听到了仿如天籁的声音。

  犹如草原上的天灵鸟般婉转隽永的歌声,虽然他不解词中之意,但仿佛瞬间被击中心脏一般的酥麻还是让他不由得抬起头来,之前所积累的疲劳与困乏,瞬间被席卷一空。

  扶苏勉力站直起身子,让视线越过长草,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皎洁的月色下,星星点点的水泊彷佛落在地上的群星,闪着粼粼波光,那是被黑暗的牢笼长久困锁的他所几乎无法想象的美景。而这美景更是活生生的,扶苏能看到水波中流淌着的淡金发色,湿漉漉的白皙脸庞,那不似人间之绝美,令他情不自禁地“咦”了一声。

  于是乎歌声戛然而止,伴着那一声“是谁!”的厉喝,王与少女,便在这幕天席地之下,于焉初逢。

  四、乃见挛鞮

  和“部族”这个称呼比较起来,少女的同伴们更直白地称自己为盗匪或者马贼——他们恣情纵意在草原之上,掳掠烧杀,无论是秦军还是边民都不放过。扶苏恍然醒悟过来,自己还在九原之时或许曾就知晓他们的大名,因而现在绝不是能暴露真实身份的时候了。

  久在边关,扶苏听得懂一些胡语,可只要开口,就一定会被发觉秦人口音,所以无论这些匪徒们怎样严刑拷打,他除了说几个简单的拟声词之外,永远缄口不言。

  不过匈奴毕竟是没什么耐心的草原人,秉性粗豪,时日一久便对这种单纯的折磨失去了兴致。他们的头领觉得该给自投罗网的新俘虏一个痛快的了断,但这个决定却被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所阻止。

  “铃……你为何要维护他?”首领目光炯炯,他从少女眼中看到一些令他感到危险而奇怪的东西。

  “我无意为他祈命,但那是我的俘虏——他的生死,不该由你来掌握,就算你是首领。”

  少女如此说着,首领昂起下巴,双目眯成一条刺骨的缝隙,寒气从中散逸而出。可少女却毫不示弱地与之对视,并没有一丝一毫想要退却的意思。

  良久,首领才终于垂下眼睑,挥了挥手。

  “就随你吧……不过终归要明白,他是属于你的,就像你是属于我的一样——记住。”

  少女咬了咬嘴唇,拉着扶苏昂然而出,却终究没敢顶嘴。

  就算是首领眼中的明珠,有些事情她还是了然于心的——那个男人并不欠自己任何东西,他之所以对自己客气关怀,终归不可能毫无企图。随着自己一天天长大,出落得如云霞般秀丽,再不是被他从荒芜的草原上救回的那个小孩子,这企图也一日日更加明显了。

  她感谢他,却并不一定乐意去做他所希望的每一件事。

  所以,这个男人来得正好——他是此刻唯一一个只属于自己而不是首领的东西,而且还天造地设般的不会说话!

  马贼们在掳掠之后总是毫不避讳的胡吃海喝一番,这几天里他们会醉醺醺得毫无战力,久在匪巢,少女对此早习以为常。然而问题在于,首领派给她的那名亲随汉子却从不和其他匪兵那样,这个男人总是那么冷静。少女偷眼觑瞧的时候,他鹰隼般的目光时而遥望着天际,时而凝视着自己,从未有过一刻懈怠。

  她知道,如果自己的计划想要成功,那么这颗首领安插的沉默却坚定的钉子就必须被拔除,而俘虏扶苏……则是个她所属意的替代人选。

  在名为“挛鞮铃”的少女的特意关照下,扶苏总算勉强在这里立住了脚跟。他沉默寡言,任劳任怨,没人能在他身上看出一国王子的影子。铲马粪,堆柴草,说实话他做的都不算好,但少女对这一点并不太在意。

  反正,她所需要的只是一个不会泄露自己真正想法的,只属于自己的人而已——在这一点上,扶苏无可挑剔。

  那天夜里,少女如往常般一人悄悄溜出营地。她喜欢那片散落人间的星宿海,安静而美丽,人迹罕至,能让她安静地思索。

  她知道自己终究不能在马贼中长久地待下去,自己一天天长大,首领眼中的欲火已经越来越不加掩饰,这意味着什么任何人都十分清楚。她当然也不例外,所以她要逃离。但对马贼们而言,匈奴的土地犹如自家后院,唯一能在这片土地上和他们分庭抗礼的,只有秦国。

  那个自己所仇恨的南方国家,那个让自己沦落至此的罪魁祸首所在之处——同样的,也是自己所沾满鲜血的双手的由来之地。

  虽然那几乎是她最不愿意踏足的所在,但惟有那遥远而陌生的国度,才可以隔绝首领狞恶而贪婪的魔爪。

  她没有其他选择。

  点点星宿水泊映着明月与群星的淡淡辉光,每一片宁静的水面下都好像藏着一整个瑰丽的星空。青草与清辉交映之下,少女茕茕孑立,孤单的身影与白日里杀伐果决的样子比起来,犹如换了个人。

  扶苏静静地注视着自己的新“主人”,直觉告诉他,或许有什么秘密要在他眼前掀开冰山一角了。

  “……你是南边的秦国人?”

  扶苏心下暗惊,但是他扮演的是个沉默的哑巴,所以他控制住脸上的表情,只是轻轻摇头。

  “……不是?”少女忽然背转过身来,目光炯炯的逼视着他,一步步靠近过来,“不……你是,虽然你不说话,但我能察觉——你身上,有那些南蛮子才有的令人作呕的虚伪味道。”

  扶苏的目光沉下来,他不知道是否应该直视主人的眼睛,那是一泓清水,却出乎他意料的隐藏着太多深沉。

  “哼,不敢看着我吗?”不知不觉间,两个人的面颊几乎已经紧紧挨着。无论是否愿意,扶苏都不得不接受少女目光的拷问了,这令他竟不由得慌乱起来。想要移开视线,却又哪里能够移得开?

  没有了面纱的遮掩,那张绝美的容颜在月色下毫不客气地占据了他的整个视野,随之而来,也侵占了他全部的心神。

  贵为一国之储君的他,竟然嗫嚅着,再不能说出话来。

  或许是看出了他竭力隐藏的慌乱,少女的嘴角挂起了一丝隐约的得意:“哈……如我所料,南蛮子的男人也是男人,终归不能违逆自己的欲望与贪婪。所以向我忠贞的臣服吧。如果做得足够好……我可以考虑,给你些小小的奖励。”

  换做彼时,扶苏对这种低劣的诱惑显然会不屑一顾。但这次却不知为何,好像心中受了重重一击,明知这必然会是危险而艰困的任务,甚至得冒着暴露自己真实身份的风险,可脖子却犹如僵硬了一般,根本无法摇头去“拒绝”。

  “……很好,那就这样说定了。”少女满意地露出笑容,微微后退,在漫天星斗下,她的背景忽而变得沉重悲凉。扶苏揉揉自己的眼睛,还以为是错觉,可无论他怎么看,这股莫名的哀恸都沉淀得挥之不去,就好像地上的海水里原本清澈的颜色都被夜的漆黑污染了一般。恍惚间,他觉得自己所面对的已经不是夺去他自由的主人,而是快要被无垠的夜色所吞噬的,悲哀而绝望的精灵。

  “听着,我要你协助我……”

  一时间,扶苏连呼吸也屏住,生怕漏听了寒冷空气中传来的每一个音符。

  “我要逃离这片草原,逃到南边……逃去,秦人的土地。”

  五、有翼图南

  扶苏对这个意料之外的计划极为赞成,毕竟这和他的本心不谋而合,有了少女的支持与照拂,现在他可以行动得更加自由肆意了。

  秦……那是他的故国,是他终将君临的土地,在这被掳掠为奴的日子里,更是他魂牵梦萦的归去之处。过了上郡,过了九原城,那片富饶阔大的国度,所有的一切他都无比熟悉,比起他此时的主人,要更加熟悉的多。

  为了消除马贼们的戒心,扶苏仍然卖力的做着份内的苦力。但是现在他有了在某种意义上可以交心的伙伴,共犯的羁绊联系着他们。他开始觉得,或许也有必要将自己的秘密与伙伴分享一些了。

  阿铃在马贼中地位超然,超然到尽管每日里在星宿海沉思悠游,也不会有人前去阻止。也唯有在那里,扶苏才会张开白日里永远缄默的口,追忆他脑海中的秦地往事。

  渐渐的,在挛鞮铃脑海中,扶苏已经悄悄勾勒出一副秦地的模糊图景。在那虚幻的想象中,富饶的肴函关中之地上,男耕女织的秦人无需如匈奴般四处劫掠挣扎求存。

  他们只要勤劳耕作,便能衣食无忧,无需战斗,亦能安静的生存。在那里,除了一望无际的草原,更有金黄麦浪,巍峨群山,繁华的街市与坚固的城池。在那里,有着一切少女能幻想抑或不能幻想的、纯粹的向往与美丽。

  挛鞮铃是草原上的天灵鸟,无论她多么美丽可人,却终归未能离开过这片闭塞而荒凉的土地。在扶苏为她展现的未知美好之中,不知不觉的,她曾经自认为坚硬冰冷的心,也不由得颤动起来了。

  当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她也终于克制不住自己的动摇,叹息着露出了欣羡的小女儿模样:“原来南蛮子的日子如此幸福美好,比起来我们反倒像是挣扎在陷阱中的野兔了。如果真是这样的地方,那么不止要去看一看,瞧一瞧,就算真的再也不回到这片草原上来,或许也没什么值得遗憾的吧?”

  而对于这种喟叹,扶苏明知秦地并非只有这些美好,却也只是沉默着,不去破坏她脑海中的想象。

  很难说这究竟是出于公心还是自私,或许在他内心深处,也隐约觉得能够带着这不谙世事的少女永远活在自己的土地上,会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吧。

  如此一来,原本苦捱的日子便不知不觉中变得轻松愉快了许多,可并非所有人都乐见这种情况,而这一点,或许是太过沉溺于对未来的想象,无论是扶苏,还是阿铃,都有意无意的忽视了。

  很快的,他们就意识到,自己必须要为之付出代价。

  这天正是马贼再度出发劫掠之日,一如既往的,阿铃提着自己的爱刀一马当先,可出乎意料的,首领拒绝了她的要求。

  “这一次,我们不需要你。”那个男人的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但他话中的威势依然不容置疑,“好好待在营地里休息吧……最近,你已经很累了,或许需要休息……”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侍立在她身后的扶苏一眼:“更多,更多的……休息。”

  一阵人喧马嘶之后,宛如疾风过境般,偌大的营地便几乎空无一人,阿铃登高一望,滚滚烟尘径直北去,在那方向隐隐可见陌生的炊烟。

  “这倒奇了……莫非真是天遂人愿?”在二人原本的判断中,这样的机会大约要等到秦军再度大举侵攻,或者左右贤王火并时才能出现。却万料不到它出现得如此之早,早到他们甚至根本没来得及做好真的逃离这一切的准备。

  但是,天予弗取,反受其咎……这一切,究竟是个香甜的陷阱?还是上天的恩赐?

  二人对望一眼,扶苏摇摇头,阿铃却点了点头。

  “……真的要做?就算明明没有准备好?”史无前例的,扶苏终于在白日的营地里开口了,他总觉得首领的目光中隐含深意,而这深意异常的危险。

  “有没有准备好,不真的做了,又如何能够知道?”可阿铃却不在乎,比起扶苏,首领目光中的一切意味都只能令她恐惧,恐惧到早已丧失了应有的判断力。

  然而,在这里,无论对还是错,他都是不能违逆她的。

  “好吧……既然如此,那就要动作快!”

  未过一刻,两骑长嘶的骏马便冲出了营地,毫不犹豫地朝着与首领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

  然而,在他们不再能够注意到身后时,原以为空无一人的营地里,明亮的烟火忽的扶摇而起。阿玲曾经的亲随从阴影中转出,脸上布满阴霾。

  “小姐啊……我是真的不愿相信。但是,如果你想要背叛首领,那么,我终究只能选择效忠一人。”

  随着烟火高升,曾经安静的草原上,烟尘也再度滚滚袭来——只不过,这次是化为两股,冲向了与之前完全相反的方向。

  早在马贼的包围圈尚未合拢之前,二人就早已意识到自己踩进了一个陷阱,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阿铃跃马扬鞭,座下马儿吃痛,悲嘶一声,步伐更快,少女回身对着略显迷茫的扶苏一声厉喝:“还愣着干什么?非要等到人头落地才晓得后悔吗?只要动作够快,首领也不一定能抓住我们!”

  一时间,原本荒凉的草原上彷佛群兽围猎着落单的孤羊,铃与扶苏二人左冲右突,千方百计折返向南,然而势单力薄下,若不是首领早有吩咐要生擒活捉,他们只怕早就被漫天箭雨射成了刺猬一般。

  “大小姐,你跑不掉的,乖乖束手就擒,首领尚能给你一条自新之路!”纷乱间马贼们纷纷大笑叫嚣,他们的包围越来越紧密。扶苏知道无论阿铃下场如何,自己的命运是已然注定了,倒也异乎寻常的冷静了下来。

  虽然是千万人的生命从阎王手中换来的苟延残喘,但如果真的就这么狼狈不堪地回到九原,父亲或许不会原谅铸下大错的自己吧?

  丧失失地,一个人逃回来的废物,皇帝不需要这种后代,帝国更不需要这样的统治者。

  这样一想的话,和自己的同僚们一道埋葬在这无名的风沙之中,或许反而是更幸福的归宿。

  然而,他虽如此想,却全无可能如此做。阿铃满溢着的求生欲望早将他裹挟得严严实实,甚至由不得他在行动上有一丝一毫的懈怠与反抗。

  少女呼叱着拔出弯刀,马贼们顿时一阵骚动——那个孩子的武技是首领亲自教授的。

  如果她认真起来,不再顾忌情面,那她将成为一个难缠的敌人。不付出鲜血甚至生命的代价,没人可以阻止她。

  当温热的血渍溅到脸上时,扶苏才终于悚然一惊,意识到自己该做些什么了。

  他的腰间也有金属的冰冷触感,那是阿铃赐予他的。如今他已不再是缚手缚脚的奴隶,在逃亡的马背之上,早已不必再顾虑任何东西。

  为了生存,哪怕只是为了她,是时候让世人明白他不仅只是个儒雅的花瓶了。

  当冷澈的铁光从他手中跃出的瞬间,那颤人心魄的寒意让常年刀头舔血的马贼们都不禁颤抖了一下。

  莫名的恐惧从内心腾起,他们从未想过区区一个奴隶也能拥有如此巨大的威势。可当扶苏的手指轻轻拂过这块凡铁的脊背时,他们就真的如此害怕了起来。

  “虽然不是惯用的剑……不过也无伤大雅。”皇子叹了口气,瞳子里的畏缩如潮水褪去般,取而代之的是妖异的血红。那才是扫荡六合,虎踞雄哉的皇帝一脉所拥有的真正血统,“想上的,一起来吧。”

  “……哈,没想到,我真的捡到了一个有趣的家伙啊。”

  就连阿铃都不得不惊叹于凛冽而来的可怖杀气,马贼们座下原本久经战阵的骏马也不禁打着响鼻停滞不前。

  扶苏缓控马缰,按辔徐行,在马贼面前缓缓走过一遍。原本紧逼的包围便不由得后退了几步,他抬头凝视,目光所及,马贼们情不自禁地又退数步。

  一时间阵型乱开,不待他出声,阿铃更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一声唿哨便纵马而出。

  扶苏心中暗松了口气,然而下一个瞬间,阿铃却又从缺口处冲了回来,这叫他一时大急,冲口而出道:“蠢货,还回头做什么!”

  然而火一般艳丽却危险的少女又怎容得他如此无礼,阿铃毫不客气地一巴掌扇上他的脸,打得扶苏愣了神,继而却又被抓紧了胳膊,轻轻一下便被提上少女身下的马背。

  “兀那南蛮子,岂敢小瞧了我们草原人!”

  扶苏这下才发觉,阿铃前脚跃出包围,后脚马贼们便早已张弓搭箭,更有人早急不可耐地弓矢离弦。若不是阿铃及时返身相救,自己此刻早已和座下马一般悲嘶着翻滚在地了。

  这一下他对阿铃更是涌起一股复杂的心绪,但时机稍纵即逝。到了此时,马贼们早已回神,包围重又紧密,再也不会给他们逃去的机会了。

  “……嘿,我们该绝望了?”

  扶苏在少女耳边苦笑,脸颊上还热辣辣的隐隐作痛,他知道自己一定会得到怎样的回答。

  “开什么玩笑,不到最后一刻,绝不可以放弃!”

  果然,不出所料。

  扶苏的嘴角浮起笑意,点头道:“是啊,你说得对——不到最后一刻,确实是不该放弃的……可现在,最后一刻到了。”

  他再次举起马刀,花了最后一瞬时间缅怀了一下自己的生命,南方的父亲,与治下的臣民后——狠狠地朝自己的脖颈挥了下去。

  六、天地不仁

  金铁交鸣,声震四野。

  扶苏的刀仍在颈边,刃却早不见了踪影。

  再看时,原来那半柄弯刀尚在半空飞舞,远处,一支雁翎箭颤动未停,早插在了地上。

  马贼们忽的不敢再猖狂,端整列队,齐刷刷地朝两边让开路来。在空出的缺口之中,阴沉着脸的首领策马而出,手中铁弓尚未收回,这一箭来自何方,已然不问可知。

  “别急着死,少年人,我很好奇,你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才短短的功夫就能虏获阿铃的心?我花了十多年,却只能让她离我越来越远?”

  扶苏忽然觉得在首领的面庞上现出一丝痛惜和苍老,虽然一闪即逝,但是他觉得自己没有看错。

  不过,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他来回答。

  “阿玲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一直都是很黏我的,我还记得她抱着我的脖子荡秋千的样子……”首领目光迷蒙,或许是怔怔的想起了那些曾经的过往,“可是慢慢的,不知是我变了,还是她变了,虽然她仍旧效忠于我。可是我知道,迟早有一天她会……做出像今天这样的事。”

  顿了顿,他深深地望了阿铃一眼。那女孩原本柔顺的淡金长发已经染上刺目的血污,仙子般的空灵不再,首领不由得叹了口气。

  他好像想要说些什么,但是还没来得及,惊恐与震怖就爬上了眉头。

  扶苏一愣,立刻也感觉到了。

  他身前,阿铃的身躯在震颤。身下,骏马的身体也在震颤,四周围,青草在震颤,大地也在震颤。

  连长生天也要害怕地遮蔽起自己的面目吗?马贼们惊恐地望向南方的地平线。在那里,雄浑壮阔的号角声悠长响起,尘土好像看不到边的长墙,隐隐约约的,一条漆黑得连影子都看不到的线列从大地的另一侧跃入所有人的视野,他们的旌旗也是黑色的,只有每个人的铁盔上,竖着一绺儿如血般鲜艳的红缨。

  马贼们互相望了几眼,已经不必再确认了,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一切,马儿们早吓得嘶鸣不安,可是首领在此,他们不能贸然而逃。

  毫无疑问,也逃不了。

  与之前覆没在草原上的秦军不同,这些黑盔黑甲的铁骑坐拥数不尽的战马,他们的两翼早就呼啸着冲过了马贼们单薄包围圈的侧面,并且在更遥远的地方缓缓合拢,这数百汉子大约从未觉得过,自己竟然是如此的渺小。他们曾是贤王的战士,但仅靠着自己,没有了天时地利,没有了更多的同伴,他们如大军掌中的蝼蚁般插翅难飞。只要这数万人组成的巨兽轻轻的一个喷嚏,他们就会被毫不留情地碾碎,连残渣也不剩下。

  首领的脸色瞬间变得灰败,扶苏忽然有一种之前一切都是梦境般的感觉。如今他再度身处秦国的大军之中,身为帝国继承者的感觉再一次从心底浮现了。

  忽的,他觉察到身前的阿铃无意识的朝自己怀中瑟缩了一下,发梢上的血渍沾到了自己的胸口与下颔,湿润润的,凉浸浸的,原本该有的温热却不知为何一点不剩。

  不详的预感,从他心底浮起了。

  呼啦啦一阵甲光耀目,秦军长城般的阵列也朝两侧分开来,顶盔贯甲的将军鱼贯而出,但这仅只不过是遮人耳目的前奏。将军们的双手是被缚在身后的,紧随的士卒除下了他们的铁盔,一张又一张,都是扶苏曾经熟悉的军中面孔。

  明黄色的辉煌车盖现出了形状,冷漠而高傲的驭者显然根本未将马贼们看在眼里,他的目光只紧紧盯着一个人。

  扶苏,公子扶苏。

  确切的说,是“曾经的”公子扶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若不是四周早已静谧,这尖细的声音大概很容易让人忽视,但这八个字所代表的意义对扶苏而言却是无与伦比的,那是“圣旨”——始皇帝的至高命令。

  他一时还难以想象为何会有敕使出现在这样危急的时刻,莫非在之前的大败中这些同袍果然逃了出去,搬来了大军拯救自己吗?

  然而,随着圣旨缓缓被念完,这虚幻的希望,也终于像是被浇熄的火堆一样,破败崩散,随之冒出了呛人的黑烟。

  “……朕巡行天下,祷祠名山诸神以延寿命。今扶苏与将军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十有余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耗,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我所为,以不得罢归为太子,日夜怨望。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将军恬与扶苏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谋。为人臣不忠,其赐死,以兵属裨将王离——钦此!”

  驭者尖着嗓子念完,收起手中的黄绢负手而立,望向扶苏的目光已经变得刻薄而恶毒:“公子,不,罪臣扶苏……还不跪下接旨?”

  “扶苏……?”

  叫这个名字的男人还没来得及反驳,却先感到自己身前的少女颤抖了一下,从她的口唇之间,低低地传出了这几个难以置信的字句。

  “你就是……公子扶苏?秦人的……秦军的……首领?”

  虽然现在已经不是了,但是要向她解释,毕竟太复杂,所以扶苏只能苦笑着涩然道:“是。”

  “是吗……是这样啊……”

  少女的脸掩藏在蓬乱发丝的阴影之下,让人看不真切,但她的声音颤抖得古怪而危险,令扶苏忽然有些害怕。更远处,马贼的首领却抚着自己的面颊,仰天大笑起来。

  “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扶苏,公子扶苏!我怎么就没发现,自己的奴隶竟然是这样重要的家伙!草原上的鹰鹫也真是老了。老得瞎掉了这双昏花的老眼!不过,事已至此,也都无所谓了……阿铃啊,想起来吧!想起来你究竟是如何成为我的女儿!如何……来到我的身边!”

  阿铃的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那些她曾以为自己早已淡忘的、血腥可怖的记忆又一次如深海中涌出的黑潮一般席卷了她的心。亲人横飞的头颅与鲜血、冰冷的长草、混沌晦暗的思绪,混杂成一片纯粹的痛苦,攫住了少女几乎要停止跳动的心脏。

  “扶苏……扶苏!原来,你就是……扶苏!”

  她猛地回过头去,双目中像要喷出火来,面前这个男人的面容与记忆中那些虽然早已模糊但依旧凶神恶煞的恶徒们重叠了起来,在这个男人的旗帜下,自己的命运永远的改变了,从幸福而温驯的羊群一员,成为了在狼群中挣扎求生的野种。她怎么能够原谅他呢?

  扶苏不知道阿铃是怎么了,但是这股澎湃的愤怒却是毫无掩藏的——事到如今,他也早已不太在乎个中理由了。

  “怎么……我的父亲要我自裁,你也想杀了我吗?那本也不是什么难事,可你的首领却留下了我的性命……哈,还真是天大的讽刺啊。”扶苏惨然一笑,“恨不得我死的人却救了我,我所向往的人们却希望我去死——嘿嘿,果然世事难料,世事难料啊!”

  传旨的宦官冷冷一笑:“扶苏大人,毋需感叹了吧。若是违逆大王的旨意,您可是要背上不忠不孝的罪名,非逼微臣亲自动手吗?来人,赐剑!”

  话音才落,早有一骑秦将自阵中昂扬而出,兜转至扶苏身畔,喝道:“世子,接剑!”

  扶苏下意识地伸手接过,忽觉一股森然冷气透心而起,再看时,这剑却是自己执掌东宫时父皇亲授的镇国重器,用这种东西自杀,难道不是对国宝的侮辱吗?

  他正愣神,那秦将却忽的从头上扯下头盔,大喝:“陛下居外,未立太子,使臣将三十万众守边。公子为监,此天下重任也。今一使者来即自杀,安知其非诈?请复请,复请而后死,未暮也!”

  秦国大军一见此人,登时骚动异常,“将军!”“大人!”的惊呼声不绝于耳,就连扶苏也不禁瞠目结舌,喜道:“蒙将军,你果然没死!”

  原来这人正是九原城主,扶苏的老搭档,威震匈奴的大将蒙恬。趁着秦军骚动,他纵马高呼:“大人且不忙领旨,天下哪有老子临死杀儿子的道理?依我看,这贼子的圣旨定是假的,咱们大军在手,便先杀回咸阳城去,若皇上真有这意思,咱们便当着他老人家的面捐了这条命,也没什么关系,可若是中了竖子的计谋——那天下安危,社稷倾覆,可就不是你我二人的性命当得起的了!愿世子三思!”

  “大胆!”那使臣早听得气急败坏,环顾左右,一叠声地下令道,“快与我将叛贼们拿下!扶苏也好,蒙恬也好,还有这些蛮子们,通通给我拿下,死活不论,寸草不留!”

  然而军心已乱,再不如之前般如臂使指,大军之中心向扶苏者有之,一心遵令者有之,摇摆不定者更有之,这么一来阵型便不如之前铁桶般紧密,好像巨兽忽然四肢瘫痪一般。马贼首领觑准时机,一声唿哨,众马贼一齐扬鞭而走,当先的秦军也不知拦还是不拦,竟然就这么被他们活活冲出了一条生路,绝尘而去了。

  阿铃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然而与她同乘一骑的扶苏……却终归不可能让她有可能逃脱。

  秦军的内乱并未持续太久,而且再如何混乱他们也明白是绝不能让扶苏离开的——无论是顺是反,他们都需要这颗头颅,要么送去咸阳,要么以之为旗帜,去取回另一颗更贵重的。

  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着,等待着世子做出最终的决定。

  七、漫道行远

  罡风正烈,长草低伏,蒙恬与钦使针锋相对,而自己的性命就悬于一线之间,究竟该——怎么办?

  与焚书坑儒的父亲不同,他早已通读诸子百家,满腹经纶。可优柔寡断的性格,却终归总也改不掉——这也是父亲最终放弃他的原因。

  所以,在圣旨面前,他终于还是丧失了反抗的勇气,意图举剑自刎——如果只有他一人在此的话。

  然而,他终究……不再是一个人。

  在他拔剑出鞘微闭双眼之时,一个鄙夷而冷澈的词,清晰地跳进了他的耳中。

  低沉的,失望的……令他不禁心神一颤的,两个字。

  “懦夫!”

  扶苏的剑,顿住了。

  这两个字,不知为何,好像比蒙恬无数晓以大义的言语,还要令他汗颜。

  自己真的是个懦夫吗?

  在贵为皇子却尚未成为皇帝的一生中,需要他独立作出的决断少之又少。他的前途辉煌灿烂,却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歧途与分叉。这条路连终点都是早已决定的了,就是成为帝国的皇帝,如他的父亲一般,独居顶点。

  然而早在许多年前,无论是父亲还是他自己,其实都或多或少的发现了,其实这样的命运并不适合温柔乃至文弱的他。作为补救的措施,皇帝将他送到了九原监军,然而即使在军中经年磨砺,他的本性似乎终于未能变得酷烈。

  他拥有高超的剑术,冲冠一怒之下无人敢撄其锋,但骨子里,却终究不爱见血,不爱……杀人。

  他觉得父亲或许不仁慈,却绝不负于“皇帝”之名。如果换了是自己的话,真的能做得更好吗?

  虽然没有人会在他面前谈论这个问题,但他心中其实早已隐隐有了答案。

  大约是,不行的吧。

  可是,他却又连拒绝这一切的勇气都没有,为了帝国,为了父亲,为了许多他知道或不知道的,期待他的人们。

  他忽然明白了,其实自己真的是个“懦夫”,连拒绝、连放弃、连自由都不敢去追寻的懦夫。

  其实,他是……不适合,成为皇帝的。

  他明白了,所以他决定了。

  或许是因为不再迷茫的缘故,刹那之间,他觉得自己心中变得清明了起来,明明放弃了为王的命运,却好像比之前的任何时刻,都更加具备了为王的器量。

  他从阿玲身后扯过缰绳,策马而出,直视钦使:“是我的弟弟……是胡亥,派你来的吗?”

  钦使下意识的怒道:“大胆!竟敢直呼圣上的名讳!啊!不,我是说……”

  “嘿,圣上?弟弟他素无野心,我还没死便慌慌张张地占住宝座,看来这不是他的主意。李斯虽然刻薄,却已位极人臣,不缺这从龙之功。你是赵高的人吧?”

  “岂……岂有此理!竟敢质问钦使,你……你……”

  不再理会方寸大乱的跳梁小丑,扶苏背对着蒙恬,涩声道:“将军……一直以来,在九原,在塞外,多蒙你教诲,扶苏感激不尽。”

  “殿下这说的是什么话!那是老臣分内之事,非止如此,看那钦使的意思,皇上恐怕已然不测,朝廷震动在即,唯今之计,正需要殿下收拾山河扫荡佞臣,咱们这便起兵南归,叫朝堂之上的——”

  “不,我不回去了。”

  蒙恬正上兴头,霎时却愣住,难以置信道:“殿……殿下,您说……什么?”

  扶苏深吸了一口气,安静沉着却又不容质疑的开口。

  “我不回去了……名为扶苏的,秦国的皇子,已经奉诏自裁,不在世上了。钦使啊,就这么回报胡亥吧。告诉他,兄长已经死在了大漠之中,他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听到我的消息,或许赵高不会相信,但胡亥会的,你不会有事。”

  顿了顿,他又回望蒙恬,轻叹一声:“……将军,麻烦您,让大军为我让出一条道路吧。通往哪个方向都无所谓,反正对你们而言,我已经死了。”

  最后,他直视前方,对怀中的人儿低声道:“……我们不能再去秦土了,但你也不必再害怕首领——如果他出现,我的剑足以保护自己身后的人——唔,虽然我还欠你一个解释,不过我相信自己有足够的时间说服你……要不要给我这个机会呢?”

  阿铃忽的回过头,清澈透亮的眸子紧盯着扶苏的眼睛,扶苏恍惚间似乎能看到那眸子深处血腥的过去。阿玲也在看,她不顾自己眩晕般的头痛,强行挖掘着那早已多年不曾触碰的记忆,那狂笑着的屠杀者面容在她的努力下终于越发清晰,可她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把扶苏的面容与那家伙重叠起来。

  更令她惶惑的是,她却再一次从那张脸上感到了令人惊讶的熟悉与寒意——却不是与扶苏,而是首领。

  长久以来,她脑海中破碎的记忆,终于清晰地连成了一串。

  荒芜辽阔的大草原上,究竟要多凑巧,才能让另一支马贼从漫天火光与满地衰草中救出自己?

  明明是那么显而易见的事实,为什么一直没想到呢?

  还是说……自己其实根本没敢去想?也没敢去面对?

  打着敌人的旗帜屠灭了自己的一族,却又抚养了自己长大,首领究竟是亲人,还是仇人?

  阿铃自己也想不出了,首领赐给她自己那与匈奴之王同样的姓氏“挛鞮”,终归是对她有所期待的吧。但是无论如何,他的期待毕竟还混杂着不可言说的邪恶与欲望。相对而言,她宁可更愿意给扶苏一个机会。

  一个征服自己的机会。

  秦国大军已经朝左右缓缓分列,沉默着目送曾经的监军缓缓离开。两人一马的背影在飒飒凄风中渐行渐远,终于变成了模糊到无法看清的黑点。无论是蒙恬还是钦使,在这个瞬间都忽然觉得无论是朝堂之上还是如林枪戟之中,自己所执着的家国天下都是如此没有意义——连拥有明明振臂一呼就能翻覆天地的人都弃之如敝屣,自己又在纠结些什么呢?

  蓝天无垠,草原无际,天地如此辽远阔大,然而真能拥有将之装入心中的王者心胸的人,又终归只是极少数,而自己这样的人,也许永远只能汲汲于人间碌碌而已。

  八、尾声

  史载,扶苏为人仁,接矫诏,谓蒙恬曰:“父而赐子死,尚安复请!”即自杀。

  然而取代他坐拥天下的胡亥终究也没有长久,秦厉二世而亡,可悲可叹。

  然而更奇怪的是,无论陈涉吴广,还是各路义军,但凡举事,多有诈称公子扶苏者。虽然绝大多数都是子虚乌有,只不过是天下人更怀念这个仁君的籍口,更有昔年大军之中知晓此事却未能真正缄口不语者留下的蛛丝马迹,可谁又能知道那个人从历史的视线中消逝之后,究竟又能否以自己的方式改变臣民们的命运呢?

  或许,就只有浩淼的秦砖汉瓦才会无言地铭记了。而后人,终归只能望古兴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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