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宁城入冬极早,九月份的天已经下过了一场鹅毛大雪,地上积了几尺厚的积雪,入了夜更是寒冷非常,冷风卷着雪粒吹在脸上,如同刀子刮过一般。宁一溪伏在宁城城外的一处峡谷口上,舔了舔干裂的唇。身上的甲胄并没有起到多少御寒的作用,反而让传到身上的寒气更加深重。宁一溪曲了曲手指,防止手冻得太僵,待会拉不开弓。身边的传令官小赵在她身侧,小声说道:“将军,敌军已入视野范围内,现在收网?”
宁一溪眯了眯眼睛,极力眺望远处。今夜无星无月,是个适合伏击的好天气,然而晚上谷口起了一层薄薄的雾,虽然有利于隐藏己方的行踪,但相对的,不利于看穿敌情。丹国人向来不喜欢穿甲胄,宁一溪没法从眼前的景象判断出他们到底有多少人进了这个包围圈。于是身子伏得更低,她侧耳倾听从地下传来的马蹄震动声。
“三百,五百,八百,一千,一千二,一千七,两千……”
宁一溪在心里面默数到了两千二,对着小赵竖起了手掌。小赵会意,一扬令旗,一声尖锐的哨声响彻峡谷,伴随着声嘶力竭地一声大喊。
“放箭——”
“嘉元七年九月壬戌,上将军宁一溪率兵一千设伏于宁城醉谷,灭敌两千七百余人。”
张缪风写完最后一个字,把信封好,交给斥候,命他八百里加急把这封战报传回京城,而后才掀开门帘,正撞上匆匆行过的宁一溪。
“将军。”
宁一溪停下脚步,看向他,蹙眉问道:“什么事?”
大部分的将士都聚在前面宴饮,隐隐能听见有欢笑声从前面传来。张缪风看了看周遭没什么人,这才快走几步到宁一溪身边,压低了声音说道:“就快要班师回朝了,监军那边……您看是不是需要打点一番,不然——”
宁一溪竖起一掌,冷哼一声,示意他不必多说:“那帮子奴才除了会坏事,还会做什么?满脑子就只有金银珠宝,哪里还容得下半点边关将士的性命和宣国百姓的安危?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但陛下是明君,我相信他不会听这些人嚼舌根。”
“将军——”张缪风还想再劝,可抬眼一看宁一溪的眼神,便又把话咽了下去。宁一溪十三岁从军,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这么些年,眼中早就没有了寻常女子的柔软,只剩一片风沙砥砺之色。她下定主意的事情,容不得别人说半个“不”字。张缪风是个识相的人,恭恭敬敬作一礼道:“凭将军吩咐。”
宁一溪“嗯”了一声,继续大踏步地往前走去,走到一半,又半转了身,侧头对张缪风道:“今天没什么事了,你不去前面跟他们玩玩?我记得你酒令行得不错。”
张缪风有些惊讶,转瞬笑道:“一点小事,将军竟然记得。说起来,将军不去前面喝这庆功酒,反倒往后营走,可是有什么事情?”
宁一溪点了点头:“我去清点一遍死伤者的名单,争取尽快呈上去,好早点发放抚恤。”
张缪风知晓底下肯定已经有人清点过了,宁一溪这是不放心,才要再亲自过问一遍。自也不说什么愿为将军分忧之类的话,只衷心赞一句:“将军仁者心肠。”
宁一溪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垂下眼眸无声地笑了一下,也不再同张缪风客套,径自往后行去。
这是战后的第二天,战场还未清理完,有些尸首暂时无处安置被停放在后营里。好在是冬天,不至于因为温度过高,而引发什么瘟疫。
宁一溪举着烛台一个一个地看过去,有些面孔是她见过的,有些是从未见过的生面孔,然而今天过后就没有什么区别了。明日他们将是一抔黄土,再无多少人记得他们的姓名。宁一溪不是第一次遇见这种场景,然而每次看见心里面总有感慨。这次醉谷伏击,宣国伤亡不多,她便执意要敛了这些人的尸骨,好好安葬一番。
看过最后一个,宁一溪闭了闭眼,眼前又浮现出自己第一次上战场时挡在自己前面的那个小哥。她甚至没来得及问他姓名,就眼睁睁地看着他在她面前死去。过后军队撤离战场,别说一抔黄土,连眼都来不及为他合上。
宁一溪轻轻地吐出来一口气,把烛台换到了左手。她的右肩在昨日的伏击战中受了一道刀伤,现在举着稍微重一点的东西还是有点吃力。
门口似是有风轻拂而过,烛焰摇晃间在四壁留下狰狞的投影。宁一溪皱了皱眉,寒声道:“谁?”
外面传来一声轻笑:“战场上的修罗将军,原来还有女儿心肠?莫不是你心上人也在这里面?”
宁一溪听着这带着浓重外族口音的汉话,心下就已经有了计较,等到她迈出门看到倚在围栏上高鼻深目的身影时,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丹国人。”
来人行了个夸张的丹国礼,自我介绍道:“我叫元玉泽,不叫丹国人。宁将军似乎一点也不吃惊我会出现在这里?”
宁一溪持着烛台,面上没什么表情,然而眉眼间自带的三分煞气被天上冷月一衬,越发显得词句锋利:“因为对我来讲,这没什么区别。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宁将军对自己很有信心啊。”元玉泽笑眯眯地,手却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鞘上,“不如,让我见识一下?”
话音未落,刀已出鞘,霸道的刀风转瞬就到了宁一溪面前。宁一溪眉眼不动,只脚步微微一错,屈指成爪,十分巧妙地避开了刀的锋芒,扼住了元玉泽的咽喉。这场交锋结束得极快,宁一溪手中烛台上的烛火只不过微微闪了一下,两人胜负已分。
宁一溪松开手,越过元玉泽要往前行去。元玉泽刚才被宁一溪掐得差点喘不上来气,这会刚缓过来,喘着说:“你怎么……不杀我?”
宁一溪停了脚步,转身看他,眉眼冷淡:“战场之外,我从不杀人。”
“哈……”元玉泽意义不明地笑了一声,“你就不怕我从你军中大帐偷走什么机密?又或者趁着你们松懈的时候,趁夜偷袭?”
“哦?”宁一溪挑了挑眉,眼神里带了点骄傲之色,“我今日既然能放了你,来日万军之中,一样能取你首级。更何况——”宁一溪下巴一抬,指向他身后的寂寂荒野,“那边就是醉谷,你不过是个收敛尸骨的,我又何必为难于你?”
“不过你也最好快滚,我不喜欢见到丹国人。”宁一溪说完,就转身离去。
元玉泽在原地笑了两声,不小心呛了夜里的寒风,一阵咳嗽,喃喃自语道:“这可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说完一扬手,一道银光从他手间飞向宁一溪。宁一溪抬手一接,见是一柄银色小刀,做的极是精巧细致,她打量了一番,回头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元玉泽笑了笑,又行了一个夸张的礼节,很有些无赖的样子:“送你的啊,感谢宁大将军不杀之恩。”
宁一溪手腕一转,银光没于她袖间,她扬了扬手,就当是收下了,完全不疑有他。元玉泽见状也不再多说什么,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行去,没入了茫茫无边的黑夜之中。
宁一溪持着烛台还未走至自己的主帐,就在拐角之处碰上一个人。宁一溪皱了皱眉,颇有些不情愿地打了个招呼:“王公公怎么在这里?”
王乐志笑了一笑,脸上的褶子显得越发的多,他笑眯眯地说:“方才听见点动静,怕是有贼人进来要对我们不利,就想着过来看看,宁将军……可还安好?”
“多半是夜里风声,”宁一溪神色不动,“王公公多虑了。”
王乐志便笑着躬了躬身子:“那就好那就好。宁将军威名在外,想来也是没什么人敢擅闯军营的,宁将军说可是?”
宁一溪不想同他客套下去,随便应付了两句,便寻了个借口回了自己的主帐。王乐志站在夜色里看着宁一溪的背影,意义不明地笑了两声,而后才转身离去,织锦披风扬起的弧度被夜色衬得锋利如刀。
等回到京城已经是十月份了。京城的十月份还算不得冷,枫叶刚刚红过,银杏开始泛黄,正是赏景的好时候。宁一溪撑着下巴坐在书房里面看着窗外的侍女玩闹,心思不知飘到了哪里。
从宁城回来时自然是极风光的,刚打了一场大胜仗,人人都夸她神勇,巾帼不让须眉。宫宴上又得皇帝亲赐御酒,一时风头无量。然而宁一溪素来不在乎这些虚名,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她只记得那日她风尘仆仆地赶回来,跪在君王的脚下朗声禀告的时候,广鸿云按在她肩上的手,一如既往的温暖。
那日晚些时候,广鸿云拉着她去看西蜀新供上来的锦绣织缎,问她觉得哪个纹样好看。宁一溪不是很懂这些,随意指了几个,第二日这些锦缎就被送到了她的府上。
宁一溪看着还放在书房里的那一匹匹锦缎,最上面的是一匹石榴红,艳烈得如同夏日里最盛的火烧云,又像是战场上那被血浸染过的披风。那日齐兴德送来圣上恩赐时的话还犹在耳畔,他说那匹石榴红是皇上亲自选的,觉得将军会喜欢。宁一溪便只能说喜欢。其实她那日里匆忙一瞥间,最中意的是那匹靛蓝色的苏锦,像是北方晴空的颜色,只是她不惯于说出自己的喜好,便也就算了。
宁一溪微微叹了口气,重新执起笔继续写文书。写了一半,又觉得难以为继。她战后文书写了许多次,从来没有一次像这次这么棘手。宁一溪咬着笔杆思索着措辞,不知道要不要把王乐志监军时候私下索要贿赂的事情也一并报上去。
若是往常,宁一溪自然是有一说一,绝不会犹豫。可难就难在王乐志这人虽然有些贪财的毛病,但他与安南王亲厚,有些话便难以言说了。
安南王广鸿飞是当今圣上广鸿云的双生弟弟,双生之事在皇室之中虽然算不得是忌讳,然而当时广鸿云被立为太子,无论从哪个方面考量,广鸿飞都不应存活于世。皇后爱惜自己的骨肉,不愿意放弃年幼的广鸿飞,一拖再拖,等到广鸿飞六岁那年终于拖不下去了。
先帝把两位皇子叫到了一处,要他们做出一个抉择。广鸿飞与广鸿云当时听完都沉默不语,最后是广鸿飞抢了侍卫的腰刀,一刀从左眼正中划至下颌,他当时捂着半脸的血,强撑着问先帝:“这样,是不是就没有人会弄混我跟哥哥了?”
都是自己的骨血,见广鸿飞如此,先帝也是不忍,自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连夜把人送去了岭南,命他此生再不得踏入京城半步,广鸿飞至此才算是保全了性命。后来广鸿云登临大统,大抵是心中对广鸿飞有所亏欠,凡事都很宠信这个弟弟。宁一溪不愿广鸿云为难,一封文书修修改改拖了许多时日,眼看着不能再拖下去了,还是难以动笔。
然而还没等她拿定主意,张缪风倒是先行登门拜访了。宁一溪听到听双通禀的时候,着实怔了一怔。手握军权的人,最忌跟朝中官员往来过密,引起君王猜忌。宁一溪这些年来在从不在朝中结党营私,张缪风以文职随军,为人也十分谨慎,若是没有急事,也不会登门来拜访她。
宁一溪一边叫听双将人请至书房,一边咬着笔杆想后续安抚的事情。左相苏正清在位多年,如今财政之事也多经他手。往日里他便十分反对用兵之事,每次战后抚恤更是要卡上一卡。不过苏正清虽然在战事上畏缩了点,但用军之时从未克扣过粮饷,因此宁一溪对他的印象倒不算太坏。只是有时候因为政见不合,两人在朝堂上总是免不了一番针锋相对。
宁一溪这边正想着,听双已经引了张缪风进来。张缪风也不跟宁一溪寒暄,直截了当地说明了来意。大体如宁一溪所猜想的一般,是苏正清又卡了抚恤金。张缪风交涉多次无果,没办法只好来问问宁一溪的意思。
宁一溪见张缪风面沉如水,刚想出言安抚他两句,就听见张缪风说:“苏相说,陛下大婚在即,不久丹国又来使和谈,事关国体,不免在别的事情上就要节省一些。将军,我看这次苏相是铁了心不肯多给些银钱了。”
宁一溪一怔,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苏相说,陛下大婚在即……”张缪风重复了一半,蓦然间醒悟过来。他看着宁一溪骤然苍白下来的脸色,停住了话头,不忍再说下去。
宁一溪下意识地按住右肩的伤口,狠狠地喘了口气:“我去跟陛下说。将士在阵前浴血奋战才有宣国的安宁,如何能为了这种事情就克扣银钱,这不是令人寒心吗?!”
“将军……”张缪风看着她这样子有些不忍心,但还是出言提醒道,“皇后的人选是陛下亲自拟定的,是苏家的大小姐。”
宁一溪眼底似有风沙卷过,手中的笔在纸上狠狠一顿,一道墨痕氤氲开来,坏了她琢磨了许久的战报。
张缪风登门拜访之后,宁一溪到底还是进宫面了圣,硬是请下了圣旨,把伤亡抚恤提得比往日里还多了些,一并呈上去的战报上只字未提王乐志的事情,之后论功行赏她也辞去了大部分的赏赐。苏正清倒是没说什么,毕竟苏令雪就要入主朝凤宫了,他也不必跟宁一溪计较这已成定局的事情,徒惹得广鸿云不快。
十一月京城小雪初落的时候,广鸿云正式立苏令雪为后,祭天地,告宗祠,大赦天下,举国欢庆。宁一溪跟着一众朝臣跪贺新后,万人丛中,她偷偷抬眼,看着离她很远的广鸿云,仿佛还能看见他脸上未退的笑意。那是真的喜悦,不是强颜欢笑。
宁一溪低头垂眼,三呼万岁。初时的一点波澜已经在这些时日里消磨无踪,她想的很透彻,只要广鸿云找到了能执手一生的人,自己这点心思哪怕是落空了也没什么。她还是可以为他守这江山,哪怕他们之间从此之后除了君臣,再无生出其他情意的可能。
第二日,宁一溪下了早朝却接到一个意外的邀请,有朝凤宫的宫女过来,说是皇后请宁一溪一叙。宁一溪有些惊讶,今日按例应是内命妇进宫朝贺新后,她属朝臣,自不在此列。而素日里又与皇后没什么交集,想来想去,怕有可能是苏正清要借苏令雪的手做些什么。
宁一溪想了想,还是答应了。一来她并不怕苏令雪会对她做些什么;二来,既然她是广鸿云喜欢的女子,她总归还是想看上一看的。
宁一溪被人引进朝凤宫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端坐主位的女子身上穿着靛蓝云纹的织锦常服,蓦然间便觉得右肩伤口一痛,连忙俯身行礼,心里面想的却是,原来那匹锦缎给了她。
苏令雪笑容温婉,像是没有察觉到宁一溪的心思:“宁将军请起。”
宁一溪起身落座,目光垂落于眼前的地衣,极艳的红色,看得她有些不适,只好伸手去拿旁边宫女奉上的茶,看到碧色的茶汤盈于白瓷之间,宁一溪才觉得舒缓了点,轻声开口问道:“不知皇后娘娘找臣何事?”
苏令雪笑了笑,似是有些羞赧:“有一些事情,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请教宁将军最为合适。”
苏令雪语音温柔清转,一番话讲下来也是和和气气,全然不拿皇后的架子。宁一溪沙场出身,吃软不吃硬,若是苏令雪因着苏正清的事情为难于她,她是不惧的,然而现在苏令雪这般温婉样子,她反倒是强硬不起来,忙道:“不敢当,娘娘直说便是。”
苏令雪抬手理过鬓边簪花,话刚开口却成了一声叹:“哎……这事真是不知道怎么说。”语毕又是一笑,神色间有些歉然,“宁将军想来知道,近日安南王与丹国使臣都要来朝,圣上为了此事劳心劳力,我一个妇道人家帮不上什么忙,但也想做些力所能及之事。我看圣上近日饮食减了许多,想来是腻了御膳房的手艺。我便想着若是做些圣上爱吃的,兴许能让圣上有些胃口。”
宁一溪一愣,没反应过来苏令雪的意思。她直来直去惯了,学不得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宁一溪看了苏令雪一眼,从她面色上窥不出什么端倪,也不知如何回话,只能说:“这……娘娘所说自然是对的。”
苏令雪见她神色间有些不自在,心下有了计较,便笑了笑,继续说道:“底下当差的奴才大多粗心,不比宁将军随圣上日久,又心思细腻。所以今日是想来问问将军,不知圣上平日里最喜什么?”
宁一溪这才明白过来苏令雪是想亲自做些广鸿云喜欢的,让他欢喜。宁一溪握着茶盏的手紧了紧,垂眼轻声说道:“圣上既钟情于娘娘,娘娘不论做什么,圣上都是欢喜的,又何必来问臣?”
苏令雪像是没料到她会这么说话,一时有些惊讶:“宁将军?”
宁一溪眼睫颤了颤,再抬起眼时,脸上是得体的笑意:“臣往日里见圣上似是喜欢桂花酸梅汤,娘娘不妨试试。”
苏令雪也笑:“那我先在这里谢过宁将军指点。”
宁一溪又同苏令雪客套了几句,才告辞出朝凤宫。宁一溪离去后,苏令雪身后的屏风中转出一个人,白色织锦上绣着四爪金龙,食指上戴着云龙缠金的戒指。
那人落座之后,苏令雪亲自给他奉了茶,白衣人接过抿了一口,道:“几年不见,苏娘的茶艺越发精进了。“
苏令雪看着他,眼中有些欲语还休的情意,但最后只是叹惋一声道:“就算是你说的,我也不觉得她会对皇上不利。她一介女子,征战沙场,还记得圣上喜好……”
“苏娘不信我?”
“你不懂。”苏令雪悠悠地看向殿外,“一个女子,能这样的记着一个人的喜好,必定是爱极了那人……”
一句话婉转起伏得如同杯中起起伏伏的茶叶,苏令雪看着窗外的碧空白云,想起自己十五岁那年在苏府的梅树下,看见了一袭白色锦衣的广鸿飞,从此心中再容不下其他。眼里心里,念着的都是那人的悲伤喜悦,别人对她再一往情深,她也只能辜负。
半个月后,丹国派来的和谈使与安南王先后抵达京城。安南王很是低调,进京之后就闭门谢客,朝中几乎没有人见过他。宁一溪对此也没有太过上心,礼节性地递过名帖被婉拒之后,就忘了这事。反倒是在迎接丹国使臣时,发现领头的人居然是元玉泽。
元玉泽那时显然也是看见了她,趁着旁人不注意时对她眨了下眼。不过好在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和谈一切顺利。
和谈书拟好的第二天,宁一溪收到一张请帖,邀她三日后于天元楼小聚。上面的字写的稀松平常,像是写字的人不惯于这种书写一般。宁一溪一看落款是元玉泽,不由得皱了皱眉。按理说她身为宣国重将不应该与丹国人过从甚密,然而现在丹国与宣国既已议和,似乎又找不到什么理由推拒。
宁一溪把请帖丢在桌上,一时苦恼。
听双奉了茶进来,看见桌上的请帖好奇地拿起来看了看,看完之后笑着问宁一溪:“宁姐可是为难了?”
宁一溪点了点头。
听双奉上茶盏,给她出主意道:“其实宁姐去去应该也是无妨,两国议和,私交好一点,反倒显得诚心。若仍是端着从前生死相对的架势,反倒容易让皇上误解,以为宁姐你对议和有什么意见呢。宁姐你说可是?”
宁一溪想了想,觉得听双说的也不无道理,三日之后仍是去了天元楼。元玉泽倒是没什么大事,宁一溪见了他才知道他不过是初来乍到与人不熟,只认得自己一个,想找自己陪他喝酒而已。
宁一溪心中有事,竟然也就丢了一贯的自持陪着他胡闹,喝到最后元玉泽大了舌头,搂着宁一溪的肩膀说:“宁将军你这么好的人。啊,要是我们丹国人,我肯定娶你。”
宁一溪当时直接一拳揍了上去,把喝得东倒西歪的元玉泽丢到了天元楼外面,然后自己也摇晃着下了楼。宁一溪当时已经喝多了,不怎么看得清外面的状况,所以她没有看到,在他们那间雅间的隔壁,坐着两个衣服上都绣着云龙暗纹的人。
宁一溪第二天一觉睡到了下午,等到晚些时候饮过醒酒茶,刚有些清醒的时候,就接到了圣上口谕,让她即时入宫。宁一溪一边换衣服一边想,可别是元玉泽昨天被扔在街上的事情被人发现了,圣上要拿她问罪。
但情况似乎比她想的还要糟一些。广鸿云面沉如水,是山雨欲来的征兆。宁一溪跪下行礼,广鸿云不说话,就那么让她跪着。宁一溪自然也不敢动,地砖上的寒气一层一层地漫上来,刺得她膝盖发痛。等到她觉得自己跪得都感觉不到疼痛的时候,广鸿云才沉沉开口道:“宁一溪,你可知罪?”
宁一溪不知广鸿云这话从何说起,头垂得更低了些,回答的声音却是斩钉截铁:“臣不知。”
广鸿云似是被她这句话刺激得不轻,登时勃然大怒道:“你还敢嘴硬?!”
“臣……”宁一溪抬头看着广鸿云,眼里面是明明白白的疑惑,“确实不知。”
广鸿云袍袖一甩,就把案上的东西丢到她面前。宁一溪低头去看,是那日元玉泽丢给她的银刀。宁一溪虽然不明白广鸿云到底是听到了什么,但也清楚这种时候广鸿云能拿出这东西,显然是认定了她与元玉泽有些不该有的关系。
宁一溪开口便想解释:“那是——”
刚出口两个字,自己却不知道如何接下去了。丹国王子夜入军营与自己撞了个正着还被放走了,更何况还留了这么个信物,听起来更像是坐实了广鸿云的猜忌。宁一溪醒悟过来,这是有人盯上了自己设了个局,索性就闭口不谈,莫名地想赌一赌广鸿云对自己的信任。
“是什么?”广鸿云见她说了一半便没了下文,更是生气,冷笑道,“说啊。”
只这五个字,宁一溪便知道,自己到底是赌输了。她想开口一五一十地跟广鸿云说了,可又觉得委屈,忍不住想垂死挣扎一下。于是宁一溪重重磕头在地,声音都不复刚才的平稳,带了点颤:“臣发誓臣没有做过半点对不起宣国,对不起陛下的事情。”
“你发誓?”广鸿云眯着眼问她,“你拿什么发誓?”
“臣以——”宁一溪再一次被广鸿云逼得无话可说。往日里广鸿云对她宠爱有加,从不让她难堪,如今他的帝王心术用在她身上,她才发现原来自己没有一点半点的东西可以拿来表示对他的忠诚,只能哀切地抬头看着广鸿云,“臣的性命都是陛下救的,陛下若要臣死,只需要一句话,臣绝无半点怨言。陛下何苦这样诘问臣?”
广鸿云深吸一口气,平稳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一溪,你是朕一手带大的,你为人如何,朕清楚。但是昨日朕亲眼看见你跟元玉泽混在一处,今日又从你府上搜出这个,你必须得给朕一个解释。”
宁一溪听见广鸿云的话浑身一震,一时之间有些难以置信。广鸿云一边说着信她,一边却又监视她,说到底,还是不放心她。宁一溪咬了咬嘴唇,飞快道:“醉谷之战后的晚间,元玉泽收敛尸骨途经军营,与臣打了一架,之后给了臣这个。”
广鸿云闭了闭眼,轻叹道:“你知不知道这东西代表着什么?”
宁一溪咬牙:“臣不知。”
广鸿云看着宁一溪的眼睛,里面一望见底,一如当年,绝无半点欺瞒,终是叹了一口气:“丹国王子的成年礼就是这把银刀,刀身上刻着名字,是最贴身的信物。虽然朕信你,但这件事物既然在你府中被人发现了,无论如何朕都得给朝臣一个交代。你……便在牢里委屈几日,等查清了,朕自然让你回来。”
广鸿云后面说的话,宁一溪已经听不进去了,她心里只有一句话在反复回响:他不信你。
十三岁之前的朝夕相处,十三岁之后的浴血奋战,都换不来他对你的一个“信”字。
宁一溪突然间觉得这么多年的努力都失了意义,她眼睫一颤,用力掐着手心才没让自己落下泪来:“臣……谢陛下……隆恩。”
广鸿云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一拂衣袖,说出来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敲进了宁一溪的心里:“把宁将军收入天牢。”
宁一溪闭了眼,任由殿外侍卫把她押解下去。
广鸿云到底念在多年的情分上,不曾苛待宁一溪,因此天牢里的日子,并不算难熬。宁一溪却终日郁郁,迈不过自己心里的那道槛。
每日晚上,她望着那高且窄小的窗口上透出的半轮月,都觉得肩上的伤痛得牵扯到心口,异常难捱。她抱膝靠在角落,想她跟广鸿云之间什么时候到了这种境地?她原以为就算她不是广鸿云的爱人,也能是他倚重的臣子。可现在看来,她跟别人并没什么不同,好像十三岁之前广鸿云牵着她的手看过的繁花似锦,都只是她的南柯一梦罢了。
宁一溪咬着自己的手怕哭出来,她没告诉广鸿云,其实她很怕疼,也很怕看见血的颜色。她到现在都看不了太刺目的红色,那会让她想起战场上挥之不去的铁锈味。可就是这么怕,她还是为了他的家国,云裳换战甲,一守边疆许多年。可是广鸿云不信她,他怀疑自己跟丹国有染,怕她谋篡他的家国。
宁一溪多年来在朝堂上小心翼翼,捧着自己的赤胆忠心献给广鸿云,怕引起他的猜忌。广鸿云不可能没看在眼里,但可惜,他从来没信过。
宁一溪埋头在双臂之间,心神恍惚。等到听见门上锁链转动的声音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宁一溪抬眼,以为是有人来传旨,却看见听双披着斗篷站在门外,正对监守道谢。宁一溪恍然地笑了笑,说:“听双,你怎么还有脸来见我?”
那银刀被她收在妆匣里,除了每日里为她梳妆的听双,无人能看到。她在见到那柄银刀时就明白了,陷害她的人里,有一个是她真心相待的姐妹。
听双送走了监守,而后在宁一溪面前跪了下来,面容冷静,不见往日里温柔言笑的样子:“听双也自觉没有颜面,但有一事,只能劳烦将军了。”
宁一溪一笑:“你背后的人是谁?还想要我这个身陷囹圄的人为他做些什么?”
听双摇了摇头:“不是为了安南王,而是为了……皇上。”
“你是安南王的人?”宁一溪皱了皱眉,有些难以置信。
“是。”时间紧迫,听双望了一眼四周,语速飞快,“奴婢前些日子撞见安南王出现在皇后寝殿,总觉得……安南王想要对皇上不利。”
“为什么要背叛安南王?”宁一溪平静地问道。
“因为……”听双笑了笑,大抵是因为月色的关系,这个笑容看着有些凄凉的味道,“我不想再等下去了。”
“我肯为了王爷做任何事情,可是他心中没有我。我原以为我可以慢慢等,等到他回头看我的那一天。”听双眼中似有水光,盈于睫上,将落未落,“可是他已经喜欢上了别人,情根深种再容不下其他,我怎么还能再等下去?我哪怕为他做的再多他也不会回头看我一眼!”
听双说到最后,语调已然是十分的怨恨。她缓了一会才继续说道:“我没有将军的胸怀,我没有办法祝福他。既然我得不到他,那我不如毁了他。”
宁一溪看着她,没有怀疑她所说的话,那种彻骨的恨意和得而不到的痛苦做不得假。
“你先回去吧,容我想想。”
宁一溪靠着墙壁坐了一晚上。这件事情无非就是赌一把,不论真相如何,到最后不过是看谁最得广鸿云信任。若是往常或是换了旁人,宁一溪自然是有这个信心的。可是她现在却有些不敢赌了,如今她在广鸿云心中的重量,能比得过他亲生弟弟广鸿飞吗?
宁一溪到底还是怕广鸿云陷在危险中,天光微熹的时候,她下定决心,用了点手段把这个消息传进了宫里。
广鸿云来的很快,早上宁一溪刚把消息送出去,晚上广鸿云就来了天牢。宁一溪被押进广鸿云所在房间时,广鸿云在喝茶,茶盖一下一下地磕在杯口上,在寂静的房间里听起来令人惊心。宁一溪跪在地上等了许久,广鸿云都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宁一溪到底沉不住气,先开口说道:“陛下,安南王意图不轨,还请陛下早加防范。”
广鸿云停了手里的动作,眯着眼睛看她:“你就单凭皇后私下里与安南王见过面,便这么断定?”
“陛下以为这不足以说明什么?”宁一溪蹙着眉仰头看着广鸿云,她猜测过广鸿云的许多反应,却独独没有料到这一种。
“荒唐!“广鸿云从刚才起便一直压着的怒气终于爆发了出来,他手中的茶盏直接摔在了宁一溪的脚下。有些碎片溅上了宁一溪的手,留下一道道划痕。
广鸿云深吸一口气才说道:“皇后是去跟安南王求情,让他为你说说好话。皇后相信你不是大逆不道之人,你却反过来污蔑她跟安南王有染。宁一溪,你让朕说你什么好!”
“陛下,您怎么知道皇后没有对您说谎?”宁一溪轻声反驳道。
“说谎?”广鸿云冷哼一声,“她是朕的皇后!有什么理由对朕说谎?”
“陛下。”宁一溪仰着头看广鸿云,像是小时候那样,“那臣又有什么理由骗您呢?”
“你就是耳根子软!”广鸿云像是被她这句话气到,一拂袍袖,冷声道,“一个奴才,说什么你便信什么!你这样,朕还怎么能放心你在外面给朕办事!”广鸿云重又落座,按了按眉心,“这件事情过去之后,你回岭南看看吧,别再回京了。”
宁一溪终于明白,她一开始就下错了赌注。她不是要跟广鸿飞比在广鸿云心中的重量,而是要跟苏令雪比。这结果是那么一目了然,没有任何悬念。
苏令雪是他倾心相待的人,只要苏令雪说,他就会信。蜜糖砒霜,在广鸿云看起来都一样,只要是苏令雪给的,都是好的。
宁一溪缓缓地垂下头,低声应道:“是。臣……明白。”
那日之后,宁一溪每日里想的都是那晚广鸿云字字句句维护苏令雪的样子。每想一遍,就觉得心冷一分。这世上的感情就是这样,强求不得。她掏心掏肺地对广鸿云好,可惜广鸿云的眼里,只容得下一个苏令雪。
多可笑。
等到宁一溪听到外面的喧哗恍然抬头的时候,已经不知道离那天过去了多久。她看见元玉泽一刀砍断了锁链,冲进来拽着她就往外走。
宁一溪多日未动,没有什么力气,挣了挣没挣开,语气中都带了点虚弱:“你做什么?”
“带你走啊!”元玉泽顺手用刀柄劈晕了一个守卫,语气急切地说道,“本来我都已经跟你们皇上说了那把银刀的事是个误会,皇上信了这事都准备过去了。可前天安南王不知道哪里来的消息,在早朝上抖出来说你污蔑他跟皇后有染,誓要你们皇帝给他一个说法,还他清白,现在闹得满城风雨。安南王联合苏家朝臣给你们皇帝施压,今天你们皇帝终于扛不住了,要下令处斩你。你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宁一溪挣不过他,只能被他拽着走:“我不走!我走了陛下怎么办?!你放开我!”
“你是不是脑子有病啊!”元玉泽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他是皇帝谁还能逼他死不成?!你不走可就没命了啊!”
“你懂个屁!”宁一溪难得地爆了粗,“安南王就是要借着我来逼皇帝,今天我一走正好给了他借口,他转头就能杀进皇宫!你放开我!我不能走!”
元玉泽见跟她讲不通,干脆利落地一手刀劈晕了宁一溪。
宁一溪右肩上的伤本就没有好全,又在天牢里待了许多时日。元玉泽手下得重,等宁一溪再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马背上,而周围已经不是京城风物。
元玉泽就在她身后,见她醒过来,吹了声口哨:“告诉你个好消息,安南王没有逼宫,你的皇帝陛下还活着。但是还有个坏消息,我们被千里追杀,不过现在已经快出丰城了,只要出了丰城我们就安全了。”
丰城再往北走就出了塞外,宁一溪不知道自己昏过去了多少时日,也不知道元玉泽怎么做到在身后有一群追兵时还带着她一个昏迷不醒的人逃出京城,还一路逃到丰城的。她扭过头去看元玉泽冒出青色胡茬的下颌,心情有点复杂。
元玉泽见宁一溪看他,低头一笑:“怎么啦?爱上我啦?”
宁一溪见他得寸进尺,马背上也伸展不开手脚,于是只好扭头去看前方。城楼已经遥遥在望,奇怪的是这一路上却过于平静了,一点都没有看到追兵的迹象。宁一溪久经沙场,心里骤然警觉,眯着眼睛看前方的城楼,待看清楚之后,她平静地对元玉泽说:“放我下来。”
“别想。”元玉泽也看清了前面的状况,但圈着她的手臂却紧了紧,神色认真地说,“我不会让你回去送死的。”
宁一溪指着前面遥遥在望的城楼,咬牙切齿地说:“你看清楚!上面伏着三百弓弩手!你要么放我下来!要么我们就一起死在城楼前!”
“那就一起死!”元玉泽也咬牙切齿地回宁一溪,“我难道还怕死不成!更何况我是丹国的二王子!我就不信他们真敢不顾和谈协议把我射死在这城楼下!”
宁一溪没心情跟他废话,接近射程范围时,抬手对着元玉泽握着马缰绳的手腕就是狠狠一劈。元玉泽下意识地松开了手,躲开宁一溪的攻击。宁一溪趁机从这个空隙里滚落了下去。马速太快,元玉泽来不及勒马回头就已经冲出了城门,只留下一声怒吼。
“宁!一!溪!”
宁一溪从地上爬起来,擦了擦嘴角渗出来的血。刚才那一下她摔得不轻,左腿现在毫无知觉,只能靠着右腿勉强站立着。一群士兵迅速地围了上来,宁一溪冷冷地看着他们。王乐志从后面走出来,笑眯眯地躬了躬身子:“宁将军,我们又见面了。”
“你来做什么?”宁一溪冷声道。
“奴才来传圣上旨意,”王乐志从袖中抽出一卷明黄,徐徐展开,“宁一溪勾结外族,污蔑皇族,意图不轨,念往昔战功,允其自裁。”
王乐志招了招手,后面一个小太监奉剑上来。王乐志仍是笑眯眯的模样,比了个手势:“宁将军,请吧。”
宁一溪从小太监手中接过长剑,冷笑道:“我宁一溪,自十三岁上战场,戍卫边疆,自问行事上无愧天地,下不负黎民,何罪之有?今日之事——”
宁一溪横剑于胸前:“我不认罪!你们有本事,就亲自动手。我倒要看看今日谁能取我性命!”
一时之间没有人敢上前,只有风过天地的呜咽声送来一声声叹息。王乐志躬身让开一条道路,一辆马车缓缓行来。小太监跑前两步,卷起了车帘,一只手伸出来扶住了底下士兵的手,走下车来。
宁一溪死死地盯着那只手,嘴唇都在颤抖。那只手的食指上戴着一枚戒指,云龙缠金纹样,她记忆里只有广鸿云才有的戒指。
“你……你怎么会有这枚戒指……”
来人左眼上缠着一条白色织锦带,遮去了大半面目,只隐隐见到有一道细细的伤疤从织锦带下延伸出来,没入下颌的阴影间。广鸿飞略抬眉眼:“你还记得。”
宁一溪难以置信地垂下了手中的剑,她记得小时候救自己的人手上有一枚戒指,云龙缠金的纹样,后来她在广鸿云手上看到过。广鸿云说那戒指在这世间只有自己手上这一枚,那么广鸿飞手上这枚是从哪里来的?
广鸿飞似是明白她心中所想,慢慢地踱步到她面前,笑了笑:“这戒指本就是我的。只不过有段时间借给了哥哥罢了。”
“怎么……会……”宁一溪踉跄着倒退了两步。
广鸿飞越走越近,贴在她脸畔旁开始哼一首歌,声音低到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见:“洛阳女儿对门居,才可颜容十五余……”
宁一溪睁大了眼睛,这是她小时候被救起来后学会的第一首歌,从来没对旁人说起过。她僵硬地转头看着广鸿飞,广鸿飞微微笑着看她,动作轻柔地从她手中抽走了剑:“好久不见了,一溪。”
宁一溪内心震惊到无以复加,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广鸿飞仍是笑着的,看着和广鸿云一般温柔的样子:“因着当年的救命之恩,你对哥哥生了情意,是不是从来没有想过当年救你的,其实是我?”
“一溪,”广鸿飞伸手抚上她脸侧,“这么多年你就没有想过吗?哥哥身为太子,如何能够到得千里之外的岭南,救你于水火?”
宁一溪僵硬地立在那里,广鸿飞还在笑着,他仍是继续说道:“那么不说当年,我们说说现在。一溪,你就没有想过,你从京城一路到丰城为什么没有人阻拦你吗?”
“为……什么……”宁一溪僵硬地挤出来几个字。
“因为追兵本来就是做做样子,不然你以为你能逃得出这么远吗?”广鸿飞微笑着看着她,“一溪,这原本就是一个局,为的是,我能亲手杀死你。”
宁一溪震惊地看着他,难以相信自己听到的话语。
广鸿飞在她脸旁亲昵地蹭了蹭,声音温柔:“我当哥哥的影子当太久了。我们是孪生子,为什么要有这样的差别?他有的,我为什么不能有?我也想要这江山,也想试试万人跪拜的滋味,如果能登顶至尊,我为什么要龟缩在岭南呢?可是一溪,所有朝臣,我或许都能收买,可只有你,我没有办法,偏生你又手握兵权。一溪,我没有办法。”
“一溪,”广鸿飞的声音温柔得像是低哄诱惑,“你愿意为了哥哥的江山把命都搭上,那你现在,愿不愿意为了我给出这条命呢?”
宁一溪被他手掌冰冷的温度刺得心都寒凉了下来。她仓皇向后退去,摇头说道:“陛下对你那么好……你疯了吗……”
“我早就疯了,”广鸿飞的声音骤然转冷,“在广诚毅要杀我的那一天我就疯了!一体同胎,我跟他都是一样的人,可凭什么要死的却是我?!就因为他比我早出生那么一时半刻吗?!”
宁一溪不知道该如何言说,广鸿云这么些年对广鸿飞一直心怀愧疚,什么事情都纵着他,却不知道原来广鸿飞心里藏着这么深的怨恨。
“我要回去……我要告诉陛下,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那便是不愿了。”广鸿飞的声音又转了温柔,低低地叹了口气,伸手拉住了宁一溪,将她拉向自己的怀抱。宁一溪挣不脱他,眼睁睁看着他右手的剑缓缓地穿过自己的小腹。
宁一溪嘴角溢出的血源源不断,呼吸之间满是铁锈的味道,呼出的热气在冰冷的空中化作一团一团的白雾,形状怪异,像是传说中在战场上徘徊不去的亡魂。
广鸿飞左手轻轻顺着她的背,缓缓抬头看着天上开始落下的雪:“你为什么总是要从我身边走掉呢?以前是,现在也是。你明明从来没有怕过我啊……”
广鸿飞低头埋首在宁一溪的颈边,声音轻柔:“一溪,哥哥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一而再地倾心相待?”
宁一溪已经没有办法回答他了,她睁着眼睛,任由雪落在她脸上,已经没有了呼吸。
这场雪下得很大,地上很快就积了薄薄一层,广鸿飞从她身体里缓缓地抽出剑,一甩剑锋,鲜血还是热的。落在雪地上,融出一道道纵横交错的血痕,看着极红,像是岭南春天的木棉花。
广鸿飞轻轻地把宁一溪放在雪地上,亲了亲她的额头,敛去了眼中最后一点温柔。待他转过身的时候,又是一副冷清的样子。
“可以开城门,把外面那头蠢狼放进来了。”
王乐志身子一直躬着,此时压得更低:“王爷,看那丹国二王子的样子,像是不会善罢甘休,这……好吗?”
“有什么不好?”广鸿飞把剑放回在旁边举着手的小太监手上,“丹国汗王不会由着他胡来,更何况,万一我拿不到这皇位——”
广鸿飞意味深长地停了一下,悠悠说道:“还要借着他的手来毁掉这天下呢!”
宁一溪方才那一下让元玉泽猝不及防,跑出了城墙上弓弩手的射程后,他才堪堪控住马匹。丹国前来接应的人已经候在外面,见元玉泽安然无恙,便要护着他回国。
元玉泽却不肯。宁一溪现在在城里生死不明,他怎么能放下她一个人一走了之?元玉泽一勒马缰就打算回去,没想到却被曼昆拦下。
“二王子,我们现在应该回去向汗王禀报在这里发生的事情,不应该管别的事了。”
元玉泽眼神骤然一利:“你要拦我?”
曼昆没有说话,但挡在元玉泽前面的马连动一下的意思都没有。
元玉泽眉峰一挑:“很好。”
话音未落,刀已出鞘,刀光直取曼昆咽喉。但曼昆却闭上了眼睛,没有任何动作。在丹国武士所受到的教导里,刀锋只能用来指向敌人,而不能指向自己的主君。那是深入骨血的忠诚。
元玉泽见曼昆不躲不避,最终刀锋在离曼昆脖颈前几寸的地方狠狠一横,垂了下去。曼昆脖颈为刀风所伤,出现一道细细的红线,慢慢地有血开始往外渗出来。其余几人见元玉泽动了真怒,纷纷围了过来,众人一致在马上行礼,低声劝阻道:“二王子,请三思!”
“滚开!”元玉泽刀锋斜斜向下,他低声用丹国语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像野兽在低低咆哮。没有人退开。
元玉泽冷冷一笑,明白今日若是不见点血,自己是不可能越过他们了。他缓缓呼出一口气,起手的刀法毒辣刁钻,硬是逼得众人不得不退了一步。元玉泽看准时机,从这几人的包围中突了出去。他低伏着身子在马背上,飞快地策马冲向城门。
天空中有雪开始落下,视野之内很快变得有些模糊,元玉泽眯着眼睛,发现刚才紧闭的城门开始缓缓打开。他觉得有些不对,抬起头来发现城墙上埋伏的弓弩手已经消失不见。
元玉泽来不及细想,他控着缰绳的手上冒出一层冷汗,在落雪的天气里面被冷风刮过,像是一把把小刀刺入骨髓。他直觉宁一溪那边已经有了一个了断,却不愿意去想最坏的那种可能。
元玉泽咬牙,不管不顾地一路策马冲进了城门,没有遇到一点阻拦,而后他在宁一溪滚落下马的街道前看到了她的尸身。
宁一溪周围的雪地里满是一片刺目的红色,许是鲜血太烫,还没来得及结成冰,反而把雪消融了几分,于是那血迹就深深地烙进了雪地里。她睁着眼睛,眼神难以置信地看着飘落着大雪的苍天。
天上落下的雪一层层地覆盖在她脸上,几乎要模糊了她的眉目。元玉泽狠狠一勒马缰,等不及马停稳就跳下马来,他慌乱地拂去宁一溪面上的积雪,拍了拍她的脸喊她的名字:“宁一溪?宁一溪,你醒醒,别睡了,快起来。”
没有一点回应。
元玉泽颤抖着伸手探过宁一溪的鼻息,没有感受到一点微弱的气息。他不死心地又去探她脉搏,也没有一点起伏。元玉泽终于肯相信,宁一溪是真的已经死了,再没有一点挽回的可能。他伸手合上宁一溪死不瞑目的双眼,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愤,一声长啸,响彻丰城内外。
周围的雪下得更大了,像是要葬送掉这一切。元玉泽抱着宁一溪的尸身翻身上马,手中已然握紧了出鞘的腰刀。他看见了宁一溪周围的痕迹,尽管被大雪掩盖去了一些,但能清晰地看到有一道车辙蜿蜒向远方。
是什么人都好,元玉泽赤红着双眼想到,我要杀了他!
然而他刚顺着车辙追到一半,身后丹国的武士就跟了上来。众人身上都还带着城外那场对持留下的伤,但眼中的决心坚硬如铁。曼昆第一个追上元玉泽的马身,不顾危险直接伸手死死地拉住了元玉泽的马辔,不让他再前行半步。
马受惊站立而起,元玉泽拼尽全力才没有被颠下马身,他转头冲着曼昆吼道:“你给我放开!”
曼昆也被这一下牵扯的不轻,能看得出来左臂的骨骼都有些错位,却还是死抓着马辔,声音隐忍道:“请二王子三思!”
元玉泽被心中愤恨冲昏了头脑,半点也听不进去曼昆的话,刀锋一转就要砍了他手臂。乌泽紧随其后地追了上来,见了这个情景半点没有犹豫地一掌劈在元玉泽的颈后。元玉泽眼前一黑,手中的腰刀直直地从他手中掉了下去。
元玉泽昏过去后,在漫长的黑暗中,他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他跟宁一溪的初见。
那是在烽烟弥漫的战场上,攻城战快要结束,空气中弥漫的都是硫磺刺鼻的味道,异常呛人。元玉泽在阵前从来身先士卒,那时候已经受了点伤,又远离丹国的大部队。他本来以为自己要退不回去了,却没想到碰上了刚上战场连刀都拿不稳的宁一溪。
元玉泽本来不打算拿宁一溪怎么样,他只想尽快与丹国的大部队汇合。但宁一溪身边的人都杀红了眼,一个小兵看见了他腰间别着的银刀,知道这可能是丹国位高权重的人,为了功勋或者死去的兄弟,他举着刀就向元玉泽砍了过来。元玉泽没费什么力气就送那人上了路,踏着那个人的胸口抽出刀的时候,元玉泽看见宁一溪黑白分明清澈见底的眼睛里,带着刺骨的恨意。
元玉泽当时想笑,毕竟已经很久没看见过这么干净不掺其他的恨意了,好像这个人眼中的世界不是黑就是白,不是爱就是恨。元玉泽一扯嘴角,咳出了点血沫,他虽然觉得宁一溪很有意思,但不打算再拖下去了,只要杀了眼前这队人,他说不定还能退回到丹国的大部队。
眼前算上宁一溪还有五个人,元玉泽掂量了一下,觉得自己不是没有胜算,更何况刚才那些人被他利落的一刀慑住,一时都不敢轻举妄动。元玉泽咧嘴一笑,刀锋划出冷厉的弧线,开始了一场厮杀。
最后元玉泽杀掉了那四个人,可对着宁一溪他却下不去手,犹豫了一瞬,被宁一溪的刀贯穿了腹部,元玉泽一咬牙,倒转了手中腰刀,用刀柄狠狠地拍在了宁一溪的颈侧,看着她昏死了过去。元玉泽当时有些支持不住,撑着手中的刀,跪在地上喘气,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宁一溪,觉得如果这次她能不死,以后一定是个了不得的人。
那场战争的最后,元玉泽被丹国大部队寻回,因为受伤太重,他回丹国养了许久的伤,再没上过战场。后来他听说宁城出了一个女将军,杀伐决断,半点不容情。元玉泽当时擦着自己的腰刀生了点好奇,想着会不会是战场上的那个女孩子,可丹国汗王对他看管得异常严格,他也就没机会出去探究一番。
等到后来元彦君都在醉谷被宁一溪设伏致死,元玉泽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入了军营一探究竟,看到了当年在战场上见过的女孩子,已经变成了众人口中杀伐决断的将军。宁一溪的眼底还是一如既往的清澈,看着他的时候带着不曾掩盖的恨意。
但元玉泽却已不是宁一溪的对手,于是他把自己的银刀解下来送给了宁一溪。元玉泽想,早在多年之前,这把刀本就应该是宁一溪领取军功的凭证了。他想的简单,没有料到这把刀在日后会带给宁一溪这样的劫难,也没有想明白自己当初送她这把银刀,是不是还有点别的什么心思。
元玉泽最后在千风香的冷冽香气中醒来,他后颈还有些疼,侧头的动作做得有点艰难。丹国汗王坐在他床边,看着他的目光深远得如同丹国夏季苍蓝的天空。
“父汗……”元玉泽扯动嘴角笑了一下,“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汗王没有回答元玉泽的问题,而是反问他道:“为什么?”
元玉泽看着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是有点敬畏这个父亲的,热血上头的时候他可以不管不顾,现在一切过去了,他才终于觉得后怕。若是曼昆当时没有拼死拦住他,也许现在又是千里的烽烟。
汗王见他不语,于是继续说道:“我从小教导你,你觉得对的事情就去做,喜欢的人就去追。你一直都是这么做的,我很欣慰。”
“父汗?”元玉泽睁大了眼睛,难以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汗王缓缓地露出一个笑容:“宁一溪确实是个很好的对手,我也很敬重她,她不应该就这么死去。”
“您的意思是……”元玉泽有些惊喜地看着汗王。
“丹国人不畏惧战争,但是我的孩子,战争中只有勇气是不够的,还需要用点脑子。”汗王负手站立了起来,“具体的事情我已经听曼昆说过了,我想不日宣国就要内乱了,到时候我们再举兵南下。”
“你会得偿所愿的,阿扎尔。”汗王深深地看了元玉泽一眼。
广鸿飞回到京城的时候,京城刚下过一场大雪。浮雪还未扫尽,白日里微风拂过,碧瓦琉璃上的积雪纷纷扬扬洒下来,在日光下微微反着光。
广鸿云接过齐兴德呈上的天子剑,神色间有些叹息,轻声道:“本不必走至这一步的,你又何苦这么逼朕?”
广鸿飞坐在下首,眉目清冷,他平静地执着手中的茶盏,语气波澜不兴:“早在你定下与丹国的和谈,又对苏家示好的时候,她就注定会成为你的弃子,不是吗?”
广鸿云眉眼微抬,对于广鸿飞的话不置可否。宣国与丹国的对战旷日持久,如今也该到了修生养息的时刻。而苏正清两朝为相,敛财有方,把持财政多年,他立苏令雪为后,不能说没有这一层考虑在里面。宁一溪为人耿直不知变通,这一来难说她会做出什么,广鸿云原本想寻个理由让她风光退场,但被广鸿飞这么一逼,不得不下了那么一道圣旨,落得个惨淡收场的结局。
“你啊……”广鸿云的语气中多少带了点无奈,“罢了,这一趟你也辛苦,先歇着去吧。”
广鸿飞称是告退,留广鸿云一个人在天泽殿中对着那把剑不知道在思索着什么。
而在朝凤宫中,苏令雪正静坐在几前,等着水沸。听双端坐在她对面,眼角有些发红,像是刚刚哭过的样子。
苏令雪看着她叹了口气:“姚城山迢路远,你……真的想好了?”
听双垂眼看着案几上的纹路,笑了笑:“娘娘以为,以奴婢如今的身份,还能留在王爷身边继续侍候他吗?”
苏令雪听她这么一问便知晓是劝不得了,于是也不说话,只将沸过一遍的水浇了茶具,仔细地清洗着。
听双侧头看向窗格外的万里晴空,轻声说着:“奴婢一开始就知道,这是奴婢能帮王爷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宁一溪一死,奴婢便再无用处。与其等到王爷亲自逐走奴婢,何如自己先退一步?”
“你想得明白便好。”
“不明白又能怎么样呢?”听双收回目光,垂眼看着自己的双手,“谁不想跟自己心爱之人长相厮守一辈子,哪怕他心里没有奴婢,能陪在他身边,奴婢也就知足了。可王爷连这个机会都不给奴婢,奴婢又能怎么办?”
听双眼中隐隐有泪光漫起:“奴婢有时候想,若王爷真心喜爱的是您,奴婢可能就不会这般怨了。可他喜欢的是宁一溪,我与宁一溪同样身份,都是无人要的孤女,凭什么她就能尽得王爷宠爱,王爷甚至要为了她与皇上对峙!这叫我怎么甘心!”
听双握紧了放在膝上的双手,语调中染上了恨意:“所以奴婢知道王爷要杀她的时候,心里面是很高兴的,只要宁一溪能死,哪怕我从此再不能跟在王爷身边也没什么。所以您看,路都是人自己选的,不是吗?”
“你错了。”苏令雪不知道为听双的哪句话所触动,手微微一抖,刚开的沸水洒了些在案上,丝丝热气蒸腾而起,模糊了她的眉目,“他……从来不是为了宁一溪才跟陛下对上的。”
“什么……”听双有些讶然地看着苏令雪。
苏令雪没有再解释。她与广鸿飞认识的时日或许没有听双长久,然而苏令雪是玲珑心思,对广鸿飞的心窥得比听双深。她知道,有没有宁一溪,广鸿飞最终都会对广鸿云刀刃相加,只不过宁一溪的出现,让这个后果提前了而已。
苏令雪静默地泡完这一次的茶,递给了听双,笑容温婉:“便当是为你践行,从此山高水长,后会……无期了。”
听双笑得有些苦涩,喝完茶告辞离去之后,苏令雪轻轻叹了一声。她有时候会羡慕听双,一腔爱恋痴心都付与一人,广鸿飞就是她的天地,她从来不会生出疑惑。又或者如宁一溪这样,什么都不记得,旁人的万种心情俱不知晓也是一种幸事。都好过自己,总是要衡量过大局,才能再顾念自己的心意。
殿外有侍女轻声通禀着圣驾将至,苏令雪眼睫一颤,方才回过神来。她从袖中抽出一张信笺,上面是苏正清的笔迹,她又看了一遍,确认了广鸿飞要在千秋节那天发难,这才将那纸投入到香炉里,静静地看着它燃尽了,方才一整裙裾,说道:“请吧。”
广鸿云的生辰在一月十七,与上元节挨的近。每年千秋节至的时候,宫城外上元灯节的花灯还未撤下,给皇帝贺寿的便又挂了上去。城中的百姓们都是十分高兴的样子,在街上热热闹闹地讨论着一些家长里短,无人能看到宫城内灯火昏昧的天泽殿外铁甲铮铮。
广鸿云静坐在殿内主位上。按照仪程,往年这个时候他应该在这里接受百官贺寿,然而今年没有百官,只有雪衣轻裘独自一人立在殿中的广鸿飞。
天泽殿的殿门紧闭,广鸿飞左目上缚着的白色织锦带被他解了下来,一道狰狞的伤疤从他的左眼横亘到下颌,整个左眼的皮肉几乎翻了出来。半明半暗的光影投在他脸上,连他完好的右脸都显得狰狞了起来。
广鸿飞开口便语气恭敬,可是丝毫没有行礼的意思,就那么直直地看着广鸿云:“臣弟祝吾皇,万寿无疆。”
广鸿飞叹了口气,伸手按了按眉心:“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竟生出来了这样的心思。”
“哥哥不想给?”广鸿飞的语气似乎有些惊讶,“我以为以你对我的宠信,不管我开口要什么你都会给呢?”
“你简直胡闹!”广鸿飞终于没忍住,声音带了点怒气。
“我胡闹?”广鸿飞的语气也冷了下来,一步一步逼近主座上的广鸿云,“这江山本来就应该是我的!我跟你一样的血脉,凭什么你就可以万人朝拜,我却只能一辈子都在岭南?!当初若不是广诚毅糊涂,至少我应该与你共享这江山!”
广鸿云看着步步逼近的广鸿飞,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他以为这些年广鸿飞已经放下了,却没想到这件事就像是荆棘一样刺着广鸿飞。再开口时,广鸿云的语气带了点歉疚:“当年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样。鸿飞,你若觉得待在岭南太过委屈,从今以后便住在京城,半数江山我予你作为封地,可好?”
“好啊。”出乎广鸿云的意料,广鸿飞一口答应,但他脸上的笑意被左眼的伤疤扭曲过后却带了点残忍,“若是多年前你这么说,我自然没有半点异议,但是现在我不愿意了。广鸿飞,今天这九五之尊之位,我要定了!我就是要让广诚毅九泉之下也不得安息,我与你之间若是只能活一个,那就让你下去陪他。让他最爱的儿子陪着他,想必他会很高兴?”
“不是你想的那样!”广鸿云狠狠地按了一下眉心,终于下定了决心,“父皇最在意的儿子是你。”
“你觉得我会信吗?!”广鸿飞一拂衣袖,桌案上的文书散落了一地,“他当初想要了我的命,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在岭南差一点就活不下来,高烧烧了九日,醒来之后大夫跟我说再多一日,我醒来就算不死也是个傻子!你说他在意我,他就是这么在意我的吗?!”
“广鸿云,”广鸿飞伸手拽住广鸿云的前襟,“你若觉得这是在意,你自己怎么不试试?一个在东宫里被众人捧着长大的你,怎么会知道我在岭南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那枚戒指。”广鸿云平静地直视着广鸿飞,“一溪会认为是我救了她,是因为那枚云龙戒指是东宫太子的信物,世间只此一枚。他没有给我,却给了你。鸿飞,你还不明白吗?”
“我要明白什么?”广鸿飞的神情没有一丝动容,“岭南蛮荒之地,你以为会有人认得这枚信物对我礼遇有加?广鸿云,你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为什么还这么天真?”
“那是历练。”广鸿云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来,“父皇最看重的是你。当时朝臣为了立储的事情争得不可开交,司天监上书称你我之中必有一个是宣国的灾星。父皇没有办法,他想保全你,把你下放岭南,是为了让朝臣看看你的本事,让你以后能在朝中立足。但他忘了那时的你太过年幼,所以他后来后悔了。他临终前一直撑着一口气,就是想等你从岭南回来,由他亲自给你加封,只可惜,当时你不肯回来。”
“广鸿云,”广鸿飞冷冷一笑,“谎话不如编的再漂亮点?他若当真这么想,为什么不立我为东宫?”
广鸿云神色不动,讲起了一桩旧事:“有一日考察功课,父皇问何谓君道,你说以权立身,以谋治国。你可还记得?”
广鸿飞一怔,那是很久远以前的事了。那天广诚毅在梅亭召了他们两人,问何为君道?广鸿云说,以德服人,而自己那时候昂着头,一字一字地说,以权立身,以谋治国。广诚毅当时没说什么,却没想到这一切回溯起来原来不是天泽殿中的逼问,而是那日宁静午后的一句回答。
“父皇觉得你心中偏激太过,后来天泽殿中见你那般心性,就想着让你去岭南磨练一下心性也好,却没想到……”广鸿云说到这里便不再言语。
广鸿飞松了拽着广鸿云衣襟的手,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广诚毅一共给过他两次机会,他一次都没有握住过,所以他可以是他最看重的儿子,却永远不会是广诚毅心中合格的君主。
广鸿云平静地看着他捂着脸笑得有些疯癫的样子:“我知你心有不甘,所以就算是我代父皇,再给你一次机会。”
广鸿云端坐在主座之上,周身气势一变,不再是对着广鸿飞态度平易近人的兄长,而是以君王的威严,一字一字,说得掷地有声:“今日,只要你能亲自下手杀了朕,这江山就是你的了。”
广鸿飞一怔。天子剑就架在他手边的支架上,广鸿云毫无防备地端坐在帝位上,手无寸铁,他要杀广鸿云再轻松不过,更何况他本就是来做这件事的。
广鸿飞缓缓地抽出天子剑,剑身清冽得如同一泓秋水,映着他半面修罗的样子。广鸿飞提着剑,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眼中又是残忍决绝的神色。
“你以为,我会因为知道这些事,就不敢了吗?”广鸿飞轻轻一笑,剑尖刺进了广鸿云的胸膛,只是他挑的位置似乎不太好,剑尖卡在了骨骼里,难以再进分毫。广鸿飞略有些遗憾地放了手,跪坐在他对面,微笑着说:“哥哥,你跟一溪一样,都这么心软。”
广鸿云似是没想到他真的会下得了手,低头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还露在外面的半截剑身:“你……”
“这是江山啊。”广鸿飞轻声说着,又伸手握住剑柄缓缓地摩挲着,他换了个角度用了点力,把剩下的半截剑身一寸一寸地推了进去,“既然能到手,我为什么要放弃呢?”
广鸿云想要说话,一张口鲜血却先涌了出来,他死死地抓着广鸿飞的衣袖,力气大得仿佛要把他拽下地狱。
“哥哥。”广鸿飞并不着恼,一直等到广鸿云气息断绝,才笑着合上他的眼睛,“我已经回不了头了。所以哪怕你如今再问我一次,我仍是旧时的回答。”
广鸿飞一根一根地掰开广鸿云攥着自己衣袖的手指,抚平了自己衣间的大半褶皱。苏令雪从后殿转出来,一身宫服,妆容肃整,拿着广鸿飞平日里常用的白色织锦带,一圈一圈的重新缠过他的左眼,遮了大半面目。
广鸿飞缓步走下帝座,穿过空旷的大殿,亲自打开了殿门。王乐志已经领着人候在了门外,此时见广鸿飞走出来,众人齐齐地行礼下拜:“恭贺新帝登基。”
广鸿飞终于感受到了万人跪拜的权力,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一抬手。
“众卿平身。”
十五年前,岭南。
广鸿飞跟知府商量完涝灾的救助事宜,刚从府里面出来,就被一个小乞儿拽住了衣角。他素来喜洁,底下人怕他动怒,连忙要赶人。知府也在旁边擦着汗说道:“这……这是下官没做好,是下官的错……”
广鸿飞看着小乞儿明净的眼睛,心里突然一动,他止住了底下人的动作,淡淡吩咐道:“带她回去吧,如今正是需要安抚人心的时候。”
接到府里面后,大家才发现小乞儿似乎有点怕生,但唯独不怕广鸿飞,每日里亦步亦趋地跟在广鸿飞身后,声音软糯地要抱抱。广鸿飞很少见到不怕他的人,第一次被磨得没了脾气,只好每日里都把她带在身边。听双那时候跟小乞儿差不多年岁,算是有了玩伴,每日里跟她玩在一处。那天不知道两个人从哪里学来的洛阳女儿行,每日里都唱,时日久了,也唱得像模像样。
有一天唱着唱着,小乞儿一拍手,说:“以后我就要嫁给鸿哥哥。”
听双听了生气,一推她,道:“你个连名字都没有的人还想着要嫁给王爷,不知羞,王爷不会喜欢你的!”
小乞儿嘴一瘪,眼泪扑簌簌地就掉了下来,哭着跑进书房扑到广鸿飞身上哭得一抽一抽的。广鸿飞费了些力气才问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罚了听双不许吃晚饭,又把小乞儿抱在怀里,问她:“那你想要一个什么名字?”
小乞儿眨着一双眼睛,认认真真地说道:“只要是鸿哥哥取的,都好。”
广鸿飞望着她清澈见底的眼睛,心念一动:“平安长宁,便叫宁一溪吧,可好?”
宁一溪欢喜地点了点头。
十年前,岭南。
广鸿云从京城风尘仆仆地赶来,想要劝说广鸿飞回去再看父皇一眼,人老了很多事情就难免会觉得后悔。广诚毅也不例外,病重的时候他总是梦见小小的广鸿飞一脸是血地看着他,每次醒来都会问鸿飞呢,鸿飞这孩子是不是还在恨朕哪?
广鸿云孝顺,不忍心见父皇临终前,最后一点心结也不得开解,千里迢迢地亲自来了岭南,想劝广鸿飞回去看父皇一眼。广鸿飞却没这个心思,当初广诚毅是真的对他下了杀心,那一点浅薄的父子血缘,早在他划下那一刀时,也一并斩去。两个人在书房里大吵一架,谁也没有办法说服谁。
宁一溪来喊广鸿飞吃饭,却被他们吵架的样子吓得不轻,躲在外面不敢进去。广鸿飞先瞥见的她,招了招手让她进来,宁一溪见有生人,一进去就扑进了广鸿飞的怀里,软软地说:“鸿哥哥不气不气,我们吃饭吧。”
广鸿飞拿她没辙,天大的火气也消了,抱着她出去吃饭,丝毫不理会广鸿云。宁一溪躲在广鸿飞怀里,探出一个头偷看广鸿云。广鸿云冲她笑了笑,宁一溪就又躲了回去,觉得脸有点烫。
晚饭过后,广鸿飞终于妥协,褪下手上的戒指丢给广鸿云:“你带这个回去,让他安心闭眼。”
广鸿云知道这是他能做出来的最大让步,终于呼出一口气来,心里悬着的石头放了下去。他不能在岭南耽搁太久,朝中还有事情需要他处置,晚上就打算启程回京。
快要出门的时候,看见宁一溪躲在来送他的广鸿飞身后,好奇地看着他,不由得笑了笑说:“这孩子看着挺可爱。”
广鸿飞冷哼一声:“你别想带她走。”
广鸿云不理他,蹲下来扶着宁一溪的肩,温柔地笑着说:“那你愿意跟哥哥出去玩吗?”
宁一溪看了看广鸿飞黑黑的脸色,又看了看广鸿云笑若三月春风的面庞,犹豫地点了点头,说:“想。”
彼时风过木棉,花瓣大朵大朵地掉落,像是昭示了以后所有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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