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咔哒、咔哒……”再次听到这奇怪响动的小姐姐,转身悄悄对小哥哥耳语道:“那绝对不是吃大京果的声音,是嚼碎小孩骨头的声音才对!屋里头的东西肯定不是妈妈,是狼假扮的——我们快逃吧,否则就会和弟弟妹妹们一样,被它吃掉的!”听祖母讲到这里,小我一个月的堂弟冰鳍突然开口发问:“可是城市里怎么会有狼呢?”“对哦……”我顿时也反应了过来,“这么说《狼妈妈的故事》是骗人的啦?爷爷说不可以骗人,骗了多少就得还回去多少!”“看这两个小家伙,刚多大点就这样回嘴回舌的,都被你教得不像样了!”祖母无可奈何地摇头抱怨道。我们知道她是说给刚好经过这边的祖父听的,只是语气里除了气恼之外,还多了一丝听不懂的东西。祖父闻言果然转了方向,绕开堂屋前天井里晾大菜的架子,走过来低下头,凝视裹在织金银杏落叶纹小袄中的我们片刻:“城市里是不会有狼,但你们两个单独呆在家里的时候,如果一听到敲门声就随便开门的话,肯定会碰到比狼更可怕的东西的。”不期然想起这段往事,是因为今天的状况,竟和那天出奇的相似——同样是江南秋尽的一日,同样是大人悉数外出的日暮时分——常夏婶婶陪祖母去上海探望姨奶奶了,爸爸晚上有个讲座,重华叔叔要跟一台手术。巧的是妈妈又得去吃朋友的寿酒。在他们回来之间,这闹哄哄的一大家子,就只有我和冰鳍两个人留守了。“粥和点心焐在饭袱里,小菜在纱罩下面。你们赶紧吃别冷了——看样子,今天或许会结霜呢。”临出门前,妈妈一边让着葡萄色百宝柿蒂纹丝缎夹袍的高领,免得碰乱刚梳光溜的发髻,一边回头嘱咐,“还有,两个人单独在家要注意安全,可别忘了《狼妈妈的故事》啊。”堂屋的雕花排门已经上好,多少阻隔了寒气。关好门,端着饭碗坐到海梅木桌前,我还是忍不住笑:“到现在还《狼妈妈的故事》呢!记得小时候也是,只是把我们留在家里十多分钟而已,奶奶就讲这个吓唬人。”“家里晚上难得没大人在嘛。”冰鳍也是兴兴头头的样子,不时抬头看看嵌在流云百蝠窗格子之间的新月,“一会儿去砂想寺找醍醐吧!”“不行!我作业还没做好呢,而且大门钥匙也不知道在谁那里啊!”因为家里几乎从不脱人,我们两个很少有带钥匙的必要,都是大人们收着的。冰鳍满不在乎地笑起来:“就知道你没做好,所以留下来看家就行了嘛。”这家伙,如意算盘打得不错呀!我恨恨地放下饭碗:“你忘记了吗,爷爷说过只有我们在家的时候不能随便开门,否则会碰到比狼更可怕的东西!”“那个啊……”冰鳍的眼神明显游移了一下,“那是说听到敲门声的时候,不要贸然开门吧?”“总之就是不可以!”我笃定地点了点头,“小时候那次,虽然时间很短,不就真的碰到有人敲门了?可吓得我们不轻。结果发现是伽持哥哥,就这样我也还冒了惊发烧呢。”伽持哥哥是祖父的好友——须弥爷爷的外孙,说起来身世颇为凄苦。他从小父母双亡,是被外祖父抚养长大的,因此也随母姓。不过伽持哥哥却很争气,方方面面都异常优秀,可以说从来就没有让人失望过,简直是传说中“别人家的孩子”。加之相貌还特别清秀俊逸,只是柳叶眼生得跟他妈妈一模一样,平添了几分楚楚可怜的薄命感。奶奶很希望我们两个多多跟他玩耍,也好受点熏陶格外长进些。可是祖父却不太愿意的样子。所以伽持哥哥小时候倒还经常来我家,后来走动便渐渐少了。好在香川城就这么大,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就算他不怎么上我家来也不算生分。祖母还一直念叨着,一年多前须弥爷爷过世之后,伽持就独自住在城北甘泉山上的祖宅里,怪可怜见的。得赶紧留意着有没有合适人选,给他说一门亲事早点安下家来才好。“伽持哥哥啊……说起来也有好一阵子没见到他了。”冰鳍沉吟着,拈起一块千层糕,“不过火翼你记错了吧,那天伽持哥哥明明是跟我们在一起的呀?从前每年降下初霜的这段时间里,他都会来我家住上一两天的。”伽持哥哥当时和我们在一起?这么说来,家里就不止我和冰鳍两个人了。“不是这样的,我记得很清楚……”很清楚吗?回忆像灰白色的雾霭渐渐弥漫上来,带着星星点点凛冽的霜气——画面、声音、还有清晰的感觉……那也是一个深秋的新月之夜,月华与最初的霜华浑融在一起,均匀地洒在天井里那几架大菜上,像是等不到几天后的小雪节令再腌制,迫不及待地抹好了盐似的。薄寒犹如鳞片扫过我们露在蜜柑折枝夹袄领子外面的脖颈,然而钻入耳中的“笃笃笃”的敲门声,却比夜风更冷。那是极富耐心的,缓慢而执拗的敲门声……某种不明来由的恐惧,让我和冰鳍紧紧依偎在一起,躲在堂屋旁边厢房的窗台底下——绝对不可以去开门,会碰到……比狼更可怕的东西……“这样吗……那就没办法了。”熟悉的叹息声响在耳边。似乎有谁从里屋走了出来,缓缓向大门口而去,随即传来木闩的轻响和户枢转动的吱扭声……“我想起来了,当时我们两个怕到谁都不敢去开门。爷爷只好亲自出去开门,结果发现伽持哥哥就站在门外。”随着记忆泛起的,还有某种清幽到近乎苦涩的味道,“对了,后来爷爷还点起了香饼,好像是……白梅香?”这一刻,冰鳍沉默了。微霜凝在他的眉头:“可我从来就没有爷爷会焚香的印象。”“怎么没有?我记得爷爷还有个白梅香盒子呢,錾银的盒面上嵌着朵白玉梅花,可好看了。后来好像是给了伽持哥哥,让我不甘心很久!”“那个我知道。但它本来就是伽持哥哥的才对吧。我记得他成天宝贝似的带着,来我们家时还经常偷偷拿出来看的。”“可我亲眼看到爷爷把香盒子给伽持哥哥的……”“好了好了,火翼,我觉得你的记忆力很有问题。”冰鳍故意摇头咋舌,“且不说香盒子是谁的,就说既然爷爷在家,奶奶为什么还要给我们讲《狼妈妈的故事》?”“也许……只是一般的安全教育?”虽然这么说着,可渐渐的连我自己都不确信了,“的确哪有那么巧的嘛,刚讲了这故事偏就有人敲门……”突然,冰鳍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我连忙打住,他紧皱眉头缓缓靠近:“火翼,你听见什么了没?”侧耳倾听,耳中灌入的是空虚的寂静。我茫然地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啊?”“不对劲……”不对劲!没错,就是“什么都没有”才不对劲!墙外的车声人语,墙里的风声叶韵,室内的鼠窃雀争,不知不觉间全都静了下来,人间的一切宛若熟睡般沉默,更重要的是……都说物品用到百岁便会有灵,而我家的老宅早已超过了年头,所以有点“动静”才是常事,至少证明并没有令人闻风丧胆而噤若寒蝉的“存在”,正在无声无息地靠近……“也许……是因为要降霜了?”冰鳍明显地沉吟起来。祖父说过,霜是可怕的东西。透明的水汽凝结成晶莹的霜花,犹如无中生有的魔法一般。然而从空虚中显现的,又何止是水汽而已?所以比起雪来,霜要来得残酷许多。积雪温柔地覆盖大地犹如绒被,便成丰年之兆;但是薄薄的霜却可以浸入地表冻裂泥土,留下让人心惊的惨烈伤痕。“记得爷爷讲过,霜之神叫做‘青女,是位非常高洁的女神。每年她趁着夜色重返人间的时候,绝对不可以偷看。看到她的人会被取走声音……”不知怎么的,我就想起这一茬来。“‘青女也被人们用来指称‘白发。”冰鳍似乎不堪重负似的,慢慢放下了筷子,“因为秋霜终结的不仅仅是大自然的生机,还有寿命……”美丽而肃杀,那是凛然不可亲近的女神……所以,降下初霜的夜晚才如此静谧,大自然中有形的、无形的一切,都下意识地在躲避着这位孤高而威严的女神。然而令一切无所遁形的新月之光,却照亮前路,引领她一步步留下霜冻之足印,走过万户千家,那每一扇徒劳而虚弱地阖掩着的门扉……笃、笃、笃……机械的敲击声突然传来。微弱但却明确,仿佛是噙在唇边的冷笑。筷子差点从我手中掉下来。是听错了吧?这光景谁会敲门啊!可冰鳍侧过头,纤细的眉心明显拧紧了——他也听见了。笃笃笃……笃笃笃……的确是在敲门没错,家里人有谁回来了吗?刚想站起身来,冰鳍隔着桌子一把按住我的手腕。就在这一刻,陌生的清泠嗓音骤然洒落:“有人在家吗?门没有关,我这就进来了啊?”门没有关?妈妈出门时竟然忘了关门!(二)我反射性地挣脱冰鳍跑向门口。虚掩的门扇间映出一道纤巧的身影——柔软的羊绒披肩拥住荻花流水纹月白旗袍下单薄的肩头,那是傍晚天空最后一抹银灰色。面目尚不能看清,只能看到用水晶发卡束在颈后的柔顺长发,门外的女子周身似乎笼罩着清冷的薄雾,让人没来由地觉得整个人就好似冰霜凝成。我疾步上前探向门扇,可指尖一时却有些彷徨,不知应该彻底打开还是断然阖上。就在这时,一只手越过我肩头猛地按在门上。我霍然一惊,这才发现大门正牢牢关闭着纹丝未动——怎么忘记了呢?妈妈出门后,正是我自己亲手插上门闩的啊。“开门呀,我知道有人在家!”门外的人依然执拗地不放弃,那是丝绸般的女声,像丝绸一样光滑柔婉,却也和丝绸一样柔韧到了固执的程度。我忍不住凑向门缝,没有看错——银灰披肩,月白旗袍,那女人还站在门灯的阴影里。“他又来你家吃酒了对不对?”对方的语调里隐隐渗入莫知来由的恨意,“这样可不行,我是来带他回去的!”“他又来吃酒”,听她这口气像是来寻丈夫的。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总会有男人出去寻欢买醉,把妻子一个人丢在家里,喝糊涂了还得妻子辛苦领他回去。虽然看不清表情,但这女人凄清的身姿,却多少让我有些同情。“并没有人在我家吃酒,现在连会摆酒请客的大人都不在……”“你看我家的样子像在摆酒吗?”冰鳍的声音却盖过了我的回答,隔着门板他扬声斥道,“你弄错了。回去吧,这里并没有你要找的人。”“可是……”那女人似乎还有些踌躇。“我家只有火翼和冰鳍在,根本没有你要找的人,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冰鳍的语气冷静而决绝,甚至还带着一丝威胁。“这样吗……”银灰色披肩的女人似乎明白了什么的样子,叹着气点点头,缓缓转身离去,那伶仃的背影瞬间便消失在昏暗的路口。惟有一阵若有若无的暗香依稀飘来,仿佛代替那微不可闻的跫音。这气息似曾相识,莫名地让人联想起即将到来的冬天……还未收回思绪,耳边已传来冰鳍恼火的声音:“我说火翼,这样不行——你太容易被‘带着走了!”被“带着走”吗?可是……我不由得嗫嚅着:“但我刚刚明明看见门开着,有个女人就在门外啊?”“你当然可以‘看见它,连门都不需要开就可以‘看见!”冰鳍忍无可忍地大喊起来。的确,我当然“看得见”她,就像冰鳍一定会“听见”一样。继承了祖父的能力,我们生来就可以接受到来自人类以外世界的讯息,也因此而吸引着彼岸的存在。祖父曾经告诫过,我们这样的人被称为“燃犀”,就像传说中晋代温峤在牛渚水边点燃的犀角一样,是让无形现形的光芒,徒然地照亮虚空,却没有一丝足以保护自己的灼热温度。所以更要绝对严守界限,学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对隐藏于幽暗中的一切敬而远之。直到过世之前,祖父都在想尽一切办法,好让饱受异类纠缠的我们平安长大。他为我们取了象征强大幻兽的乳名:“火翼”和“冰鳍”,以吓退那些“不速之客”。怪是怪了点,但在我们世代生活的香川古城,为孩子们取个“好养活”乳名的不止我们家,比如须弥爷爷家的小名儿都是来自佛经的,他的女儿叫般若,外孙则叫伽持……“是我,伽持啊!我听不清你们在说什么,开开门吧!”不会吧!这个名字……为什么偏偏出现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还伴随着极富耐心的笃笃叩门声。“伽持哥哥?”冰鳍转向门口,狐疑地凑近门缝,随即惊愕地倒吸一口凉气,“真的是他……”“就是我,怎么还会有假啊?我刚刚就在敲门了,你们在门里商量什么呢?开门好不好,我还要赶时间呐。”刚刚其实是伽持哥哥在敲门,只是我“看错”了?“伽持哥哥怎么会突然来我家,这未免也太巧了吧?”我一把拽开冰鳍凑近门缝,却只见伽持好像是刚下班直接从公司赶来,急匆匆来不及披大衣,只穿着单薄的西服站在风口里。他一只手勉强地夹着公文包和点心盒子似的东西,一只手犹豫着松了松领带,又冷又累中正低声嘟哝着什么,看唇形像是在说:“真是活见鬼了……”“别在大门口说这个!”再低的声音也瞒不过冰鳍的耳朵,他连声制止着,急忙拔闩开门。门厅的灯光霎时倾泻到青石台阶上,画出一方朦胧的昏黄,薄薄的初霜像碎金屑一样闪烁着,衬托出浅浅的凌乱足迹。看来伽持已经在门口等了有一阵子了。他轻轻呵着手,朝我们点头致意后跨过门槛,踏碎了淡淡的霜痕,我和冰鳍这才略略放下心来——唇边的白汽,脚下的足印,都证明了走进门里的,是有实体有温度的活生生的人。“天黑又落霜了,不要乱说话。”冰鳍反手掩上大门,再度郑重提醒。伽持的脸早已红到了耳根,像是在为自己方才轻率的言行深深后悔。他从小就是这样,稍稍违忤人意便会自责许久,好像是为别人的评价而活着的一样。我忍不住轻轻推了推冰鳍,怪他过分苛刻。深深低着头,伽持递过了那盒点心——是桃鼓庵的栗子糕,香川最受欢迎手信之一,随即勉强地摆出笑脸:“你们家的规矩……还是一点都没变啊……”“伽持哥哥今天怎么想起来到我家玩啊?”接过盒子,我还是有些不放心,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一时倒看不出有什么异状,“对了!你刚刚在门前,有没有碰到个女人什么的?”明显被我看得有点促刺,伽持轻轻缩了缩肩膀,从柳叶般斜飞的眼角投来彷徨的视线:“哪……哪有什么女人?火翼你从小就喜欢讲些有的没的。还有……别那样看着我好不好——其实我是无所谓的,但你若是总这样看人,别人会有点毛毛的……”不得罪人的低姿态是挺客气的啦,可我们和他一起长大,年纪还小个近十岁,这么讲话不觉得太生疏了吗?本来还想问问当年他与我们一道在家那天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呢。可现在连开口都觉得累得慌了。见我和冰鳍都没有接话茬,伽持尴尬地环视了一下堂屋,看到桌上的晚饭时,便露出了夸张的惊讶神情:“你们就吃这个?”虽然不是什么豪华晚餐,但也是普通不离谱的家常菜吧,值得这么大惊小怪的吗?小时候还没那么明显的感觉,现在真觉得伽持这样的个性很糟糕。说起来他都已经做到大公司的中层了,这种态度要怎么和同事相处啊?或许是因为长得比画上还美,大家也都不跟他计较了?而此刻这位“别人家的孩子”挂着左右为难的表情,撩起垂到额头的乱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个劲地拼命找话题:“说起来,你家难得这么冷清啊。”“一会儿大家都会回来的。”表面上保持着客气的态度,可冰鳍的眉心从刚刚起一直在微微抽动。“真羡慕你们家,一直都那么热闹。”此刻伽持长长地叹了口气,有点落寞地低垂下修长的睫毛。这一刹那真情流露让我看到了他小时候的样子——虽然年纪比我们大上不少,完全不喜欢小孩子的游戏,但他总是认真地照顾我们,努力理解着我们那些让人发毛的童言。看得出是多么珍稀有人陪伴在身边的时光。处处都以别人的意见为先,实际上是因为伽持是个非常非常怕寂寞的人吧,一年多前须弥爷爷过世他独居至今,真不知道是怎么度过这些孤独的朝暮晨昏的……“伽持哥哥不要难过,奶奶正张罗着帮你留意合适的人选呢,等结了婚家里也会热闹起来的。”话刚出口,我就被冰鳍白了一眼——真是的,我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呢?伽持的父母生前关系非常恶劣,最终闹到两败俱伤的结果,还传出了相当耸人听闻的流言……“有劳奶奶费心。其实我一个人早就习惯了。其实仔细想想,还是一个人过比较轻松。”伽持哥哥倒不甚在意,他恬然地笑了笑,缓缓转向冰鳍,“不过一定要结婚的话,我希望能找一个在热热闹闹一大家子人之中成长起来的女孩子……”冰鳍霎时铁青了脸,转身就走到衣帽架旁,拿起挂着的书包,翻出学生证拍在伽持哥哥的面前。看到学生证上的内容,伽持也大吃一惊:“你竟然不是女孩子?我一直以为讷言爷爷家是一对小妹妹,还想年纪小的那个比较漂亮呢……”这么说着,他转向我,投来欲言又止的怀疑眼神。还能不能愉快的聊天了!我的怒火也腾地上来了:“伽持哥哥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伽持见得罪了我们,顿时又手足无措起来:“是你家大人请我来吃酒的啊?说起来都没看见奶奶他们……”“哪有的事?”我完全没听说过有这一出,冰鳍也断然说道:“你一定是弄错了,我家今天根本都没大人在。”“我说呢,既然叫我来,没道理让你们随便单独先吃的。”伽持说着就站了起来,“看来是我弄错了,还要赶时间就先告辞了。”“等、等一等!”伴着急促的呼喊,堂屋后面的檐廊上蓦地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不会吧……是谁从里屋跑出来?难道家里还有人在,不是所有人都出门了吗!我和冰鳍反射性地回过头,却只见一位松叶青罩衣的清癯老人疾步而来,边走还边招呼着:“伽持小官人,我来晚了!不曾远迎,失礼得罪,快这边请吧。”这人是谁?怎么会在我家?他是什么时候、怎么进来的,我和冰鳍竟一点都没有察觉!满腹惊疑尚未能问出口,青衣老人已转向我们两个:“看来两位小主人还有所不知啊,我们很早之前就向你们家大人借了地方,今天摆酒。”耳边传来冰鳍咬牙切齿的低语:“刚刚果然不该开门的……”“怎么会是你!好久不见……”伽持却已迎上前去与青衣老人寒暄,倒是相熟的样子,那态度真是又客气又周到,不愧是“别人家的孩子”。两人就这么闲聊着,一前一后,一溜烟轻车熟路就转进了我家里厢。“站住……你们给我站住!”我和冰鳍连忙追上去阻止,却不成想他们竟脚步飞快,沿着檐廊向右一转便失去了踪迹。我们两个亦步亦趋地跟过去,眼前却骤然被一片晦暗的柔光照亮了……——原来他们借了我家的花园啊。难怪我们一开始都没有发觉家里有人——因为花园和主屋不连,园门与山墙上的角门之间隔了条火巷,用的又是同一套钥匙。所以这些人应该是事先拿了花园钥匙,然后才从角门到我们家主屋里来的。看来是多虑了:因为祖母是通草花匠师的关系,我家小花园里种了各色时卉当仿样儿,其中尤以菊花居多,秋来正是好看的时候,所以每年都颇有访客。可到底谁给的钥匙啊,就算是跟须弥爷爷有关的故交,也未免太大意了吧。今天明明只有我和冰鳍两个人在家,竟大咧咧地都没人说一声的。霜露迷蒙,簇簇庭树被夜色融成山峦崖渚,树荫间淡淡的灯火微光如云河溶溶,而盛开在园圃中的斑斓菊花则是水里璀璨陆离的卵石。小院的秋景正当其时,可我和冰鳍却有些发憷——走入这菊荫深处,也许会迷失到难以想象的地方,遭遇到不可思议的存在,这不是非非乱想,而是曾经发生过的事实……然而转过迎门的蜡梅,小花厅前面的白卵石如意青砖铺地上,却早已设好了一面圆桌,周围三面张起素面纸幛,缀满常青叶片的绣球花枝从上空探向桌席,梢头悠悠悬挂着一只葫芦形银笼。让人意外的是这么大个头竟非鸟笼,而是个虫笼子。都这季节了,竟还不知从何处收捕到许多萤火虫在里面。这些小家伙怕是冷得很,一个劲地凑向圆桌上的七枝灯台,借着烛焰的温度缭乱地飞来飞去,光流一刻也不停,看得人目不暇接。许是被萤光闹得眼花的关系吧,我望向纸幛里面,却看不清有几位客人,连青衣老人和伽持的身影也一时难以分辨。“既然小主人们也来了,不妨一道入席共饮一杯吧。”苍老的女声陡然响起,我这才注意到一位茶黄色衣袍的老太太正立在纸幛入口处,灯火阴影里。她扶着拐杖,脊背微微佝偻着,看起来很是有些年纪了,笑眉笑眼的模样儿倒是颇为亲和。然而冰鳍却断然拒绝:“不了,我们还有事。”“连伽持小官人都来了,你们也算是半个东道呢,一会儿他万一喝多了,你们当真要丢下不管吗?”老太太说得不紧不慢,但语气中却有种不容辩驳的意味。特意提起伽持又是什么意思?我和冰鳍对看一看,嗫嚅着做最后的挣扎:“你这里也坐不下了啊。”“坐得下,谁说坐不下!”老太太的话音刚落,温煦的芬芳蓦地荡起,瞬间包围在周遭。我只觉得有一股柔软的巧劲突然轻推后背,冰鳍也惊叫着:“别碰我!”然而根本来不及反抗,我们已经身不由己地进到这纸幛之中。“你们就听了圆奶奶的话吧。”娇笑声响在耳畔。转头看去,一对姐妹踏着轻快的步伐,从我们身后飘舞般回到那位被称为“圆奶奶”的老太太身边,她们的玉容与服饰如出一辙,只是一个珊瑚红裙裳,另一个则是象牙白衣袂。微风不起,可那云衫霞裾依然在忽忽飘动,氤氲出暖融融的芳馥。“可不是,听圆奶奶的准没错。”“就是就是……”四周闹哄哄的声响令我们这才意识到,这纸幛子里人还真的不少啊!转头看去人影绰绰,一时竟数不过来,酒桌也远不止刚刚看见的那一张——我们家的小花园里怎么容得下这么多人,而且还都挤在这三面纸幛里……圆奶奶不慌不忙吩咐那对姐妹:“绯扇、淡雪,这幛子太素了不像样,你们去叫池秀才来装饰一下。”两位姑娘应了一声便走进人群,不多久就领了位白衣长发的男子出来。他风神清俊,一看便是艺术家的派头。这池秀才不慌不忙走近幛纸,略一踌躇便举手挥毫……“你们也来了?”伽持的招呼声让我们来不及观看现场作画,忙不迭转头回应,却见他被人群簇拥在中间,一脸茫然地东张西望,“今天吃酒的人还真不少,都是你们爷爷请来的客人吗……”我和冰鳍一下子愣住了,为什么伽持会突然提起祖父?他不是不知道祖父在我们还很年幼的时候就已经去世了啊?冰鳍不由分说,一把将他拽过来,压低声音质问道:“你说谁请的客?到底是谁请你今天来赴宴的?”“你们的爷爷,讷言先生啊?”伽持认真地说着,递出一张花笺,“今天下班前突然从口袋里翻出来的。我赶忙一路小跑,中途还绕到桃鼓庵带了手信,还好没迟到。”花笺请帖的纸张早就泛黄,归雁芦水纹样也已褪色黯淡,但一行小字却依旧十分清晰。那是我们再熟悉不过的祖父的笔迹,写着今时今日,我家的地址,而落款正是——“讷言”。“是爷爷给你下的帖子?什么时候的事?”我依然将信将疑。伽持缓缓皱起如笛音般明爽流畅的长眉,似乎欲言又止的样子,踌躇再三后还是说道:“我也不记得了。但肯定就是在这里,你们爷爷亲手交给我的。”那就应该是他最后一次来我们家时的事才对?大概也有十年的样子了……祖父为什么会邀约当时还是小小少年的伽持哥哥,赴这十年之后的邀约呢?当时的他,会不会已经预见到自己将无法再做东道主人,所以才会拜托这一群奇怪家伙,代替他接待这位年轻的客人?真是让人想不通啊,祖父他是出于怎样的目的、又是以怎样的身份发出邀请的——“讷言”明明是他和彼岸世界交流的时候才会使用的名字!无视于我们的紧张,伽持的注意力似乎被那个银葫芦虫笼子吸引了过去,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瞧个不停:“这个鸟笼不错啊,看起来很眼熟的样子……”“这是鸟笼子吗?”我不由得低声嘟哝着,“虫笼子才对吧,里面装的都是萤火虫啊?”“萤火虫笼子?”伽持的眼中倏地闪过一丝异样的光。“现在哪有时间管这些!”冰鳍明显焦躁起来,“这么说来是祖父请了伽持哥哥你没错,那这里的其他人呢?”伽持哥哥摇了摇头:“看他们倒像是东道的样子,只不过有点奇怪啊……”说到这里他倒又犹豫起来。急得我和冰鳍连连催促,他这才低声说道:“我觉得很奇怪,这里的每一个人,我好像都认识,领我入席的人,站在门口的老奶奶,还有那个画幛子的人……”说着他将目光转向正在酣畅作画的池秀才,一瞬间,惊愕的表情占据了那白皙端好的面孔。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却见这短短时间内,纸幛上已画满了栩栩如生的醉芙蓉,一朵朵嫣红粉白,玲珑浮凸,仿佛是美人娇靥,盈盈巧笑着要探出纸面来似的。池秀才简直是神乎其技。可我却有些纳闷,并没有看他拿出什么画具啊……只是挥一挥手,媚萼娇蕊便次第绽放,就好像是从他腕底诞生盛开一样。“这里的人,每一个人我都认识……”伽持的嘴唇微微颤抖着,终于透露出心底的迷惑,“可是我发现,每一个人,我都叫不出他们的名字……”当然,因为他们是“讷言先生”请来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存在,是不需要名字的!“这里很危险!”冰鳍低声说出的,正是我心中得到的结论。可是谜团依旧没有解除:“祖父为什么要把花园借给这些家伙们,他没理由害伽持哥哥啊……”“这里真的是我家的花园吗?”这一刻,冰鳍的语声里含着冰一般的清醒与警惕,“火翼,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了吗?”“出了角门,向右一拐啊……”向右!刹那间我反应过来,我家花园明明位于主屋的左边!我急忙返身招呼道:“伽持哥哥,快跟……”“别管他了!”冰鳍一把将我拽离伽持身边,“祖父这么安排肯定有他的道理,而且你不觉得今天伽持出现得太蹊跷了吗,不管怎么说我们先离开这里要紧!”“你们……要去哪里?”就在一瞬间,纸幛内所有人的面孔都猛地转向我们。即使面朝四面八方而立,可这一刻,“他们”的脸都从不同角度,折转向了我们……看不清五官的面孔,模糊的轮廓在冰冷的空气里,微微地摇漾扭曲着……“饭都做好了,不可以浪费粮食。”穿过凝固般一动不动的人群,圆奶奶颤巍巍地走了出来,绯扇和淡雪端着咸肉菜饭和蚬子汤跟在她身后,“忘记老祖宗们是怎么说的了吗——‘一粒米上七条命,不把饭吃干净就不能出门。”“是你!果然是你们……”伽持喑哑的嗓音哽在喉间,他好像意识到什么,蓦地转身跑向幛子外门口的方向。然而苍白的光晕闪过,他的前方陡然多出一面芙蓉花屏,随着脚步的转换旧的消失,新纸幛凭空出现,再度拦阻了他的去路。不断奔逃,不断碰壁,最终伽持放弃了徒劳的努力,无奈地放缓脚步。“这个时候谁都别想走,谁都不能开门。”圆奶奶气定神闲地眺望了一眼无路可逃的他,转而向我们投来意味深长的眼神。“你们是来带我走的吧?”深吸一口气站定下来,伽持扫视着那些熟悉的陌生人们,发出混合着沉痛与不解的质问,“因为我没有保护好你们,害你们全都死于非命,所以来报仇索命的对吗?”这是……怎么回事!一直小心翼翼唯恐忤犯别人的伽持,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竟然背负着这么多条性命?祖父之所以邀他“做客”,难道就是为了让他面对自己曾经犯下的罪行!“你终于……想起来了吗?”终于放下心来似的,圆奶奶长长地舒了口气,眼中陡然闪过一丝青光。“冰鳍……”我低声提醒着轻轻扯了扯手腕。收到信息的他摇了摇头,示意我暂时静观其变。而伽持语调中渗透进了绝望的了然:“我想起来了——门口的青藤,墙角的醉芙蓉和红白蔷薇花……”伴着他的话音,青衣老人、池秀才还有绯扇、淡雪的身影忽然间波动摇曳了起来。“还有挂在窗口的虫笼子……”银葫芦笼中的萤火虫猛地腾起炫目的炎光,照亮了圆奶奶的面孔,那是猫的面孔。“还有你……‘一粒米上七条命,这是外公喂我吃饭时一直说的话。从小我最喜欢的就是咸肉菜饭配蚬子汤……那些时候根本没有别人在旁边,只有你阿圆你趴在墙角的猫窝里。”伽持转而注视着猫头的圆奶奶,一点也不畏惧它怪异的形貌,“可是我已经埋葬了你啊?去年我就已经亲手把你埋在了墙角的藤根下……爷爷走了两个月以后,你也找他去了。可恨!明明是你们丢下我的啊……”“恨我吗?”环视着纸幛之客们,他自暴自弃地轻笑起来,“因为拆迁的关系,整个家包括庭院在内都被夷为平地,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所以很恨我对不对?对不起,这次我真的没有办法让你们都满意……”原来这些异类,都是曾经蕃息在须弥爷爷家庭院中的花草生灵,它们生于斯死于斯葬于斯,那座甘泉山上的宅院对人类而言只是无数小小家园中的一座,然而对于它们而言,却是全部的世界。可是转眼之间,这个世界就被推土机轻易抹煞了……在老城核心保护区的我们家尚可幸免,但位于北郊的须弥爷爷家,就难逃征地拆迁的命运了。早在伽持,甚至早在他的母亲和外祖出生前便已存在的祖宅、便已繁茂的花树顷刻间悉数化为齑粉,的确令人扼腕。可是这样的局面,即使再不愿再不甘,也真的不是伽持一个人能改变和左右的……一直辛苦努力方方面面都要做到尽如人意,伽持这个“别人家的孩子”,也总有力所不能及的时候。可是就因为这样要加害他甚至置他于死地,这样的事情,决不可能是祖父的本意——我们绝不会允许!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的我和冰鳍,上前一步想将伽持挡在身后:“他是讷言先生的客人,这是讷言先生的庭院,你们休想在这里任意妄为!”然而这宣言轻易就被呼啸的风声淹没了。凭空卷起的狂飙夹杂着树落叶没头没脸地扑打向我们,眼前一片昏暗,脸上感觉到刀割般的疼痛。“就算是讷言也不会反对我们!”圆奶奶尖利的笑声透过风的咆哮传来,听起来说不出的诡异,“你们这两个借来名字虚张声势的小家伙,还想妨碍我们?”冰鳍一边紧抓着我,一边逆着风叶的乱流寻找伽持的身影,想拉他一道逃离,却没想到对方竟已一步步迎向了“故人”们:“就知道躲是躲不过,而等,就一定能等到……”“别……别过去啊!”我纵声呼喊,声音却无力地飘散在风中。就在这个时候,不自然的杂音忽然毫无征兆地横插了进来——笃笃笃、笃笃笃……敲门的声音,带着某种无法言说的肃杀寒气,在一片混乱中清晰到令人毛骨悚然。每敲一声,便在耳际凝起一片霜华,又随着静默渐渐消融无迹……“门没有关,那我就进来了啊。”伴着丝绸般温柔但却执拗的女声,冷冽的芬芳一下子弥散开来,瞬间压倒了乱舞的狂风,四周霎时一片寂静清宁。那是会令人联想起即将到来的,不可抗拒的隆冬的味道……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那个披着单薄的银灰披肩,苦苦寻找贪杯丈夫的女人。而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此刻我已清晰地分辨出来了——她周身散发出的正是白梅香!(三)电光石火之间,酒桌上的七枝灯台突然全部黯淡下去,轰然一声爆响,银笼子里的萤火瞬间星散——这一刻我终于看清了,那并不是什么发光的昆虫,而是无数小小的生命星火在燃烧,看来这些正是须弥爷爷家庭院中生灵们白白浪费的寿数。只觉得劲疾的气流掠过我和冰鳍身边,不等我们反应过来,无数繁枝密叶不知从何处翻涌侵袭,一下子裹挟住正向它们而去伽持,席卷着他刹那间消匿了踪影。身边的景物已悄然转换,青藤垂挂的柴扉之畔,红白蔷薇最后的苞蕾和墙角怒放的醉芙蓉交相辉映。这个陌生的无人庭院,如果没有猜错,就是曾经存在过,如今已不复存在的须弥爷爷家的小园。“不诚实的小孩,你们把他藏到哪里去了!”刺耳的女声令我们蓦地抬头,却见那个银灰披肩月白旗袍的女人已汹汹逼近。可即使距离这么近,我们依然看不清她的面目。冰鳍的指尖微微增加了力道,心领神会的我与他一道,一边不着痕迹地慢慢后退着,一边故作镇定地同对方周旋:“你肯定认错人了,我们不认识你的丈夫。看年纪也知道不可能跟你丈夫一起喝酒的啊。”不过跟她说这个估计没什么用,彼岸世界的存在,哪有什么时间和年龄的观念啊。那个女人果然没听进去,披肩下青筋浮凸的手臂蓦地探出,细瘦而苍白,缭绕着一层凛冽的冰霜之影,眼看着就要碰到冰鳍……“小心!”惊呼控制不住地逸出喉间,那女人的视线应声飘了过来——她看见我了……为什么会有她“看见”我的感觉呢?因为……眼睛……柳叶形眼尾斜挑的眸子,含着冰凌般冷澈的神情,猛地转向我——那朦胧不清的面孔上,突然出现了一对眼睛!“我记得你!”那女人猛然凑近,一把抓住我的衣襟,白梅香顿时浓到令人窒息,“你是讷言家的孩子!你们全家都不老实,把他藏起来也没用,快还给我,否则让你们知道什么叫做追悔莫及!”如墨迹流离而下,继那双柳叶眼之后,这女人的五官次第呈现,咫尺之间她的脸看起来有些变形,可是依然可以分辨出再熟悉不过的容貌——伽持哥哥……这个女人,长着和伽持哥哥如出一辙的面孔!门内的“伽持”,门外的“伽持”,叩门的声音,祖父开门的背影,还有……白梅香……记忆终于像无形的水汽凝成点点微霜,霏霏满布,连缀成完整的图景——我全部想起了,冰鳍说的一点都没错,那天伽持哥哥的确和我们一起藏在里屋,是祖父再三嘱咐我们关好厢房的门窗,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偷看。我们从小就知道得很清楚——只要祖父这么说,就一定是碰上了生死一线的危机。可是伽持哥哥并不知道。不知为什么,原本很懂事听话的他,中途竟突然偷偷将窗户打开一线。虽然怕得不得了,但我还是轻声呼喊着“小心”,拼命上前拉他回来。就在这转瞬之间,我瞥见了窗外发生的景象——祖父挡在大门口,似乎正在严词交涉着什么,而门外就站着和伽持哥哥容貌如出一辙的,这个女人!同样在这稍纵即逝的片刻,我的面孔也映入了她眼中……即使距离这么遥远,那双冰封瞳孔中所含的霜风,还是通过交汇的眼神,瞬间传递到我心底,令灵魂都差点为之冻结。然而对方的神情却没有一丝变化和动摇,所以连祖父都不曾发觉她看见了我……可是饱受惊吓甚至发起烧来的我,为什么没有向祖父说出一切,寻求帮助和庇护呢?我何尝不想找祖父?可是一直等到第二天天亮也没能再见到他。因为那一天,祖父本来是不应该出现的。他理应再也不会出现在家里才对……——因为那个时候他已经过世了。所以祖母等人短暂出门,我和冰鳍才是“独自”在家的状态,才需要特别讲起《狼妈妈的故事》来提醒注意安全。——“看这两个小家伙,刚多大点就这样回嘴回舌的,都被你教的不像样了!”现在的我终于能够明白当时祖母的语气中,那气恼以外的东西——因为这正是说给已经不在这个世界的祖父听的。而祖母也不可能听见祖父教训我们的话:“城市里是不会有狼,但你们两个单独呆在家里的时候,如果一听到敲门声就随便开门的话,肯定会碰到比狼更可怕的东西的。”现在,最可怕的东西已经出现了。今时今日,因为我同样下意识地说出了“小心”二字。一模一样的语言唤起这个女人的印象,让她一下子“看见”并认出我来。“把他交出来!”冰冷的手指蓦地攀上来扼住我的咽喉,轻灵的白梅香顿时如磐石般沉重。“放开她!”冰鳍怒喝着冲过来撕扯银灰披肩的女人,却无法撼动对方分毫。恐怖的怪力令我的挣扎和抵抗全部变成徒劳。渐渐混沌的脑海里,纷纭的念头和白梅香纠缠在一起——为什么祖父即使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也要返回家里?为什么即使会将我和冰鳍置于危险中,他也一定要开门面对那个女人?为什么伽持哥哥那天会在我们家?为什么他一定要开窗偷看呢?那个时候,他开窗窥看的时候,曾经说了一句什么,就是因为这句话这个女人才转过视线的……他说的是……我们都弄错了,这女人并不是来找丈夫的——因为那时候伽持哥哥说的话是……这一刻,已经变得迟钝的感官中,传来冰鳍绝望的呼喊,遥远而沉闷:“她不是你要找的人……”不能说!“般若,她不是你的儿子!”那个时候伽持哥哥说的是——“妈妈!”就和此时此刻传来的呼喊如出一辙。真相的语言像犀利的刀刃,残酷地劈开幻象的浮沫。“妈妈”——伴随着此刻伽持的这声呼喊,一阵疾风翻卷着掠过,原本花木重重的阴翳庭院瞬间明畅,蔷薇也好,青藤也好,芙蓉也好,全都一动不动地静静伫立在自己的位置上。空荡荡的庭院中央,满身枯枝败叶的伽持摇摇晃晃地站直身体。一步一步,他向这边走来。颈上的巨力毫无征兆地骤然松懈。冰鳍一把扶住差点跌坐在地的我。我想要阻止,却不断咳呛着发不出声音——不可以过来,伽持哥哥的母亲般若,不仅早已往生,而且是可怕的恶灵啊!在宁静的香川城里,伽持那样的身世的人总会是大家议论的焦点。从长辈零零星星的话语里我大概了解到——伽持哥哥的父亲是个不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对他来说,酒是不死仙药,而平静的生活却是致命毒剂。他的结局也实在与性格相称:妻子怀孕时和初恋情人偷偷约会,却出了车祸双双入院。更糟糕的是这难堪的消息令般若深受打击而早产,最终连产床都没下得来,不曾见到儿子的面便撒手人寰。然而就在这一夜,原本只受了外伤正住院治疗的那对男女竟双双暴毙。没有人知道原因,只听说加持的父亲临死前不断惨呼着妻子的名字,哀求对方饶过他。般若心中有多少怨恨与执念,是我们难以想象的,可是由这份怨恨和执念滋生出的怪物有多么可怕,我们却再清楚不过:在东瀛志怪中,死于分娩的女子会化成阴森可怖的“产女”,而我们接触过它更为残暴疯狂的形态——“姑获鸟”。怀着对幼子的牵挂和对夫婿的怨怼而死的女子所化的姑获鸟,是连祖父都甚感棘手难以降服的彼岸存在。虽然还不是姑获鸟的形态,但般若已经相差不远了!此刻,要阻止般若的并不只有我们。却只见风叶凄迷,整个庭院仿佛突然苏醒一般,花瓣、青叶、藤蔓和枝条,全都乱舞着扑打向那飘飞的银灰色披肩,尽全力不让她靠近伽持。难道……这庭院中的一切,是在保护着小主人吗?难道他们根本不是来找他索命的?燃烧尽最后的生命,造出宴席幻境,是为了将他置于自己的保护范围之中,远离那已经变成盲目可怖的亡灵的母亲!然而这番攻击却总有种不彻底的虚弱感,般若娴雅地静立着,连动都没有动。我怎么忘了呢——这里也曾是属于她的庭院啊!她看过芙蓉开花,闻过蔷薇吐蕊,也曾浇灌过青藤,喂食过虫鸟。从总角少女到嫁为人妇的漫长岁月中,她有多少心绪是与这座庭院一道分享的,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知道她最隐秘的悲欢,也知道她最割舍不下的牵挂。伽持为这里的一切所做的点点滴滴,她也曾经做过,她与这个庭院的相处时间,甚至比伽持来得更久。绯扇、淡雪她们怎么可能对曾经的女主人、最亲密的友伴痛下杀手?所以藤蔓横飞,花枝凌乱,却没有什么真正伤及般若。摇曳的树冠间,一头茶猫忽然自叶缝中蹿出,直扑向她的脸孔,却被对方轻轻一探稳稳攫在了手中。纤白的指尖轻柔地抚摸着猫额头,般若怜爱地抱住这小家伙:“阿圆,你是阿圆吧?好久不见了,你跑到哪儿去了?”茶猫阿圆顿时舒服地咕噜咕噜起来,一瞬间它陡然恢复清醒,挣扎着脱离般若的怀抱,翻身滚到墙角,略一犹豫后,再度弓起背要向她扑去。就在这时,一双手突然将它拎离了地面。只见伽持温柔地将它抱入怀中,就像它还活着时候那样。用和般若如出一辙的动作,抚弄着阿圆那柔软的茶色毛发,伽持的叹息仿佛自心底深处飘出:“已经可以了,我已经知道了。怎么能让你们保护我呢?况且现在不正是最好的时候吗,这样大家都可以在一起了。”大家都可以在一起了?难道他的意思是……仿佛在印证我们的担心,伽持放下茶猫,一步步走向素未谋面的母亲。般若的眼神在他脸上游移着,似乎一时无法聚焦——她还看不清!未曾意识到对方的存在,彼岸世界的家伙还无法“看清”这个世界的人。扶持我的力量突然消失了。一直若即若离,尽可能避免和这场麻烦扯上关系的冰鳍,竟丢下我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拦阻在这对母子之间,骤然语出如风:“听着,般若!你早就已经死了,亡者就该回自己该去的地方!”祖父曾经教过我们——唤出名字,说出真相,这是最简单却足以动摇死灵执念的根基、从而抹杀它们存在的言灵法术,但是千万不要随便使用……般若明显听到了这句话,她的瞳孔猛地收缩,随即冷淡地转了一转,唇边浮上一抹嘲讽的冷笑……——言灵无法传递给般若,她没有听进去,因为根本就不相信!与此同时,冰鳍反射性地捂住喉咙,痛苦地瘫坐在地。这就是轻易不能使用言灵的原因——他不是般若的对手,言灵无法奏效将反噬其发出之人。我跌跌撞撞地冲过去将他拽到一边。冰鳍似乎还想再做努力,却发不出一丝声音。而般若霜封的黯影,已经笼罩在我们头顶……“不要再伤害任何人了,妈妈!”好在伽持及时喊出了这决定性的一句。般若蓦地抬起头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眼光瞬间聚焦——她看见了,看见自己一直牵挂着的亲生儿子,虽然她无法唤出名字来回应他,但母子之间,有时根本无需用语言来交流。只是走到般若的面前这几步,伽持像用尽全部的力量再也无法支撑一般,慢慢跪坐下来,他抬头仰视着母亲的面孔:“我见过你,在讷言爷爷家见过你。所以我知道你是我的妈妈,我不害怕……”冰鳍说过从前有段时间,伽持哥哥每到秋天都会来我家住一两天。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就是因为她的关系。也正是从祖父开门接待过般若之后,伽持就再也没来过我家。我扶住冰鳍,竭力想说出这些,可嗓子却嘶哑灼痛难以发声。而冰鳍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些,他缓缓作出“须弥爷爷”的唇语——对,这正是须弥爷爷拜托的。拜托我们祖父,从化为恶灵的般若手中,保护无辜的外孙。每到秋日的某天,她都会出现在自家宅院里,逡巡着寻找自己的儿子。这个时候,须弥爷爷就会把唯一的外孙送到我们祖父身边,依靠“讷言先生”的力量,度过这一日的危机。可是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呢?祖父离世后,再也不能继续长期保护伽持的他,在最后与般若的碰面中到底又做了些什么,此刻我们无从得知。唯一可以知道的是现在这对阴阳两隔的母子终于见面了,而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谁也不能阻止。 “害怕?”般若机械地模拟着儿子的语调。伽持缓缓环抱住她的双膝:“我不害怕,妈妈。就算你已经死了,也没有什么可怕的。” “死?”般若似乎不能理解似的偏了偏头。她听进去了?刚刚冰鳍呼名而告的言灵都无法传达,如今伽持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竟然让她清晰地听进去了!似乎还处于迷惑之中的般若微微俯下身,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摸着靠在她膝头的伽持的顶发。这触摸让对方蓦地抬起头来,带着某种决绝的神情。不可以!猜测出他接下来的言语,无法出言阻止的我,痛恨自己在关键时刻发不出声音。“没关系的,妈妈——带我一起死吧。”这一刻,伽持脱口说出了那禁忌的话语。已经无可挽回了,这所有的一切。(四)“难道……我真的已经死了吗……”般若苍白的唇边,逸出雾气般的语言。庭院里霎时掠过了萧瑟的凛风,庭树花草再度凝结般静止下来,沉默盘旋在四周无垠的黑暗里。难以置信似的,般若缓缓抬起纤细的指尖,轻抚着自己的面颊。从接触的地方开始,红颜粉黛如褪色般黯淡湮灭,显露出残酷的真相——惨白的骨骼,森然的牙齿,还有黑黝黝的深陷的眼窝,而那双秋水般分明的瞳子,还浑然不觉地在眶中转动……她终于知道了,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这个世界的存在,所以退去伪饰整个人都恢复为骷髅!然而就好像根本看不见似的,伽持对这变化无动于衷:“只要妈妈开心就好了,你之所以会变成现在这样,就是因为我没有跟你一起死吧……”“死?”再没有比森森白骨咬牙切齿地说出这个字,更令人魂飞魄散的景象了。一瞬间,般若周身腾起苍青的火焰,那光景狰狞得令我和冰鳍一时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态朝不可挽回的方向崩塌下去……突然间,荡起了异样的扑击声。就好像竹木抽打在肉身上一样的怪响。却见般若扬起手,狠狠拍打在儿子脸上:“一起死?你怎么说得出这样的话来!”伽持顿时愣住了,反射性地捂住面孔。只见青惨惨的怒火缭绕在般若周围,令她看起来说不出的凄厉骇人:“原来我已经死了,那就没办法了。可是我绝对、绝对不容许你有这样的念头!”“妈妈不愿和我一起?连你也不要我了?”“没错,我不要你。” “为什么连你也不要我,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人需要我!无论我多么努力,努力去满足每一个人,到头来还是没人需要我!”伽持终于哭喊了出来,“我不要一个人活着,我受不了这么辛苦地活着!”“受不了也得给我受着,总有一天你会习惯的!”“不会习惯的!这种事情谁会习惯啊!”立场完全颠倒的话语,此时此刻听起来有些滑稽,但更多却是悲凉。——都说经历的越多分离就会越坚强,一个人久了便会慢慢习惯的。可是怎么习惯啊?从出生开始,伽持就不断面对着分离,先是母亲,接着是外公,然后是阿圆,现在连这个家也离他而去……想着这一次终于可以不必再一个人了吧,可到头来却还是形单影只——生命的确是一场漫长而浩大的告别,而人则是在无垠的虚空中默默燃烧的小小星辰,谁能保证这单薄的微光在被无处不在的黑暗吞噬以前,足以温暖自己,照亮别人?谁说人心越磨砺就会越坚硬,有时候磨砺只会让心碎为尘砂。谁说直至死亡将人们分开,也许唯有死亡,才能让人们永不分开。“我再也不想被一个人丢下了,所以要赶时间呢——赶在被丢下之前,让我先丢下这个世界吧。”伽持有足够的理由说出这句话。“终于明白了,我不能离开的原因……”如果髑髅会苦笑的话,此刻般若脸上的表情就是如此吧,“我之所以不能离开,是因为你。我还在这里,就是为了在这样的时候和你相遇,我的孩子……”让般若徘徊人间的,并不是她无法排解的怨恨,也不是她纠缠不去的执念,而是因为伽持对她的依赖,和她对伽持的牵挂……这一刻,我隐约感到般若的样子好像有些变化,那变化太过微弱,就像黎明之前,晓光还在地平线下积蓄。“没有‘母亲会需要孩子需要到一起去死的!你给我活下去。再辛苦也给我活下去!”俯视着伽持,不易觉察的变化还在般若身上凝聚,“即便夜夜哭泣,即便痛不欲生,哪怕伤害别人,哪怕和全世界为敌也给我活下去——我只恨当时自己无力做到!”而“别人家的孩子”第一次如此任性:“可我明明什么也没有做过,为什么偏偏总是被一个人丢下来。既然没有人需要我,为什么要我让我来到这个世界?”真的不被任何人需要吗?须弥爷爷的托付,阿圆他们的保护,祖父的仗义相助,还有般若的断然拒绝……这些难道都不是比“需要”更温暖的存在吗?人与人之间,又怎么会仅只有彼此需要?默默燃烧的小小星辰,即使温暖不了对方也感受不到对方的温暖,也可以照亮他脚下,成为看不见的守护。可是伸出手去,什么也触摸不到;大声呼喊,听不见任何回应。对独自一人摸索在黑暗中的伽持而言,这光线太过渺小不足以映彻前路,让他看到余下的人生历程中,那无数折射着幸福辉彩的可能。此刻再没有比“被需要”更牢固的锁链,能捆绑着他、束缚着他、禁锢着他,维系住他与人间那岌岌可危的联系。“我需要你。”般若的声音听起来说不出的落寞,“一直来不及对你说,我需要你好好活下去。你是听话的孩子,一定可以做到的。”对“别人家的孩子”来说,这才是最有效的咒语。并不是被留下的人才会悲伤。无法陪伴所爱走到最后,那些提前离去的人们,心中也一定充满撕裂般的遗憾和不甘吧。对于他们而言,所谓的“需要”,已再也不是朝夕相守,而是天涯相望。即使天各一方,即使无缘再见。“如果……妈妈需要的话……”嘴唇翕动了半晌后,伽持终于回答。果然,对此他根本无法拒绝。肩头终于微微松懈下来,般若若有所思地仰起头:“想起来了。你出生的那一天,也是这样一个降下初霜的日子——今天,是你的生日呢。”这样说着,青火瞬间映彻了她的身影——我终于明白了从刚刚开始,一直持续地发生在她身上的变化:般若正在消失,是完成了使命还是了却了心愿呢,此刻牵绊着她的思念已经不复存在,苦苦徘徊了这么久,如今她终于可以无牵无挂地踏上前往彼岸的旅程。独自,一个人。这一刻,一点点化为乌有的她缓缓弯腰低下头,轻轻捧住伽持的脸。枯朽的面目上竟流露出慈母的温柔神色:“真好,你长得一点都不像他。”伴着话音,般若的身影在苍炎中崩解消散,与此同时,突然响起了笃、笃、笃的叩门声。听错了呢——那是一个银盒子掉在地上,轻轻跌撞滚动的声音。錾银的盒面上,镶嵌着一朵清逸的白玉梅花。“你们是怎么知道须弥家的地址的?我不记得有人带你们去过啊?”后来奶奶纳闷地发问。疑惑归疑惑,她更多还是感叹幸好我们发现了伽持。要不是送医及时,酒精中毒加上在深秋霜地上昏睡一晚,他不死也要送掉半条小命。而且躺在瓦砾堆背后旮旯里没人看见,被推土机什么的压到就更可怕了。从这件事之后奶奶说什么也不放心再让他一个人独居,于是我们家暂时多了一位房客。事情总算圆满解决了,就是我和冰鳍着了凉,好几天不能说话有点糟糕。“要是爷爷在,一定会说你们两个肯定是偷看青女霜神了。”奶奶煞有介事地总结,“其实我知道那是他怕你们冷天溜出去玩着凉感冒,编出来吓唬人的。说白了就跟《狼妈妈的故事》这样的童话差不多的意思。”是这样的吗?所谓的真相,其实只有我和冰鳍才知道——那天等我们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置身在城北甘泉山上一片废墟里,深秋的蛾眉月明朗地照着,伽持就沉睡在一旁,初霜已凝结满衣角,而他的手里,还紧紧握着一枚打开了一半的白玉梅花银香盒。我们遇见的,是他徘徊在生与死夹缝间的魂魄吧。这样伽持才能走进已经不复存在的家园庭院中,遇到了欲见无由的人,所以就算沉浸在幻梦中一时不愿醒来,又有谁能责怪他呢。问起怎么会突然回旧宅去,伽持也不太确定,只是迟疑着回答:“因为一直带在身上的香盒找不到了。”那个玉梅银香盒是母亲般若留给他的遗物,从小就没离开过身边,哪怕是最后一次,在我家所有大人都出门的情况下,依照约定来到我家的时候。就在他归去时,祖父也是将那张请柬花笺“放”进这香盒中。而这一幕也恰好被我看到,留下了“祖父将香盒送给伽持”的深刻印象。时间久远,记忆已经越来越模糊,直到现在我们才终于能够梳理清真相——因为母子间斩不断的牵绊,般若每到伽持生日那天、也只有伽持生日那天就会现形,并且一年比一年更加清晰。而这同样也是般若离世的日子。弄不清她意欲何为,无计可施的须弥爷爷只好求助祖父,他们约定保护好这可怜的孩子。于是伽持每到生辰这天便到我家暂避,直至祖父辞世以后也是如此。可是随着他渐渐懂事,开始意识到自己究竟在躲避什么,不由得产生了要亲自确证,亲眼看一看母亲的想法。而这危险的念头会牵引着般若,再也没有什么能将她阻止。十年前那个降下初霜的生日,伽持的思念终于将般若引导到了我家门前,于是依旧在冥冥中守护着这个家的祖父,遵照约定以最后的力量打开大门应对危机,将般若封印在白玉梅花银香盒里。只是谁也没料到会节外生枝——思母心切的伽持,已偷偷打开窗户看到了般若的样子,也让对方阴差阳错地看到了我。其实如此说来,这十年伽持过得并不孤独,毫不知情的他一直陪伴在母亲身边,直至如今迷失在生死歧路之间。不知当年的祖父是否能够预料到——这一次伽持的危险,恰恰来自他那足以毁灭自身的迷惘和绝望,可能够拯救他的亲人,如今一个也不在了。所以那张归雁芦水纹的请帖到底是封条还是讯号呢?一旦玉梅银香盒盖打开花笺显现,便是伽持九死一生的时刻,而这一次的援手,恰恰来自幽冥的彼岸。“后来找到了吗,那个香盒?”祖母关心地追问。伽持微笑着,缓慢但却坚定点了点头。孑然一身来去于这浮世之间,人与人之间维系是多么脆弱,宛如漠漠初霜般转瞬消融。但只要用心仔细聆听,便一定能听懂那沉默的霜音。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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