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隐流
成化十年的八月初一,宜定盟、祭祀、祈福,是难得的吉日。若景楼在这一天为楼主连席辉办寿宴,广请天下豪杰,必定福泽后代,景楼威名更加显赫。好些在江浙路极有名望的道士、风水先生皆如是说。
其实,连凤嘉对这种说法,颇不以为然。初一之后,多为凶日。更何况,昨日的寿宴还未开始,就被搅得大乱,根本算不得好事。
连凤嘉坐在茶楼临街窗边,轻啜一口浅碧的桂花茶,丝丝淡然的桂花香在鼻端飘过。对四面八方投来的好奇的、探究的目光,他坦然受之。
已经走了十七家堂口和铺子,都无人对自己的身份表示怀疑,他在心中暗忖,莫非我真是连凤嘉本人?
“公子,”随从走上前,小心翼翼地请示,“过会去哪家铺子巡查?”
连凤嘉放下茶碗,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听你说,铁器铺子的李掌柜,五日前,在晚归途中中了邪,是什么时辰发生的事?”
随从答:“听他浑家说,晚上亥时过了,老李还没回家。她叫了几个伙计出城找人,结果在十里坡草丛里找到老李,撞得头破血流的不说,嘴里也念叨什么见鬼一类的话。这好几天了,还病着。”
他的记忆始于五日前的深夜。一睁眼,只见星空苍茫,夜风凄凉,脑中一片空白,之前从何而来,之后欲往何去,全无记忆。腰间缠着一柄软剑,微光下,剑身柔如白练,刃口刚厉之极。他随手一挽,舞了两朵剑花,十分顺手,可知这软剑必定是自己趁手的武器。他再低头查看随身携带的包袱,摸出一封家书,抬头便是“吾儿凤嘉亲启”,落款盖着景楼楼主连席辉的私章。
他的身份竟然是,景楼当家人连席辉的独子连凤嘉。
我是连凤嘉?为何半点记忆都没有?是被人偷袭,还是另有阴谋?这问题困扰了他几天,一直毫无头绪。八月初一是连席辉的五十寿辰,宴请天下豪杰。近些年,景楼俨然有江湖领袖之势,前来捧场的侠客豪杰数以千计,他身为“独子”,必须跟着应酬。连席辉特派了稳重的管家,从旁指点协助,纷繁芜杂的事体他处理得毫无差错,问答得体,颇得江湖前辈的赞许。
喧嚣犹在耳旁,连凤嘉缓缓走到街上,身后跟着七八个景楼随从,声威颇壮。这时,一阵急促马蹄声从身后传来,路过他身边时,猛地勒住。连凤嘉抬眼看去,江浙路总捕头佟斐已站定在他身前。
“佟捕头。”连凤嘉平淡问礼,“有何指教?”
佟斐身穿深蓝贴里,外罩红布背甲,身后交错背着两柄剑,柄上隐隐透着古朴花纹。他身长八尺,面目俊朗,目光却是冰冷:“连公子可知,昨日闯入寿宴的那个逃犯,现在何处?”
昨日,寿宴开始前,各色礼花争相绽放,既宏大又精巧,红黄蓝绿紫橙布满碧空。最后一朵烟花化成一个巨大的“寿”字,引得众人惊叹无比。连凤嘉听说,这批礼花是副楼主凌枫专门督人制造的,连朝廷都未曾有。
焰火之后,连席辉登上高台,面带微笑与来宾致谢。刚说了几句话,厅外忽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喧哗。连凤嘉扭头看去,一个满身挂伤的男人冲了进来,口中大喊:“连楼主救我,我有叶怀远的消息!”
众人纷纷看去,连席辉面生不悦。那人见连席辉居高临下看着自己,一派无动于衷,连忙大叫:“连楼主,你亲口许诺的,谁有你的好友叶怀远的消息,谁便是景楼的座上宾!你难道要当着天下英雄,反悔不成?”
说话间,十来个捕快已经冲进来,近二十个景楼门徒当即从旁奔出,拦下众捕快。为首的捕头,足下生风,顷刻就越过了众人的阻拦,落在花厅正中,对四面一拱手,道:
“诸位江湖豪杰,在下江浙路总捕头佟斐。此人乃钦命逃犯,犯下人命案无数。今日,佟某必须将他带江浙路府衙。”
连凤嘉忽地想起,连席辉确实曾说,要找到失踪已久的好友叶怀远。这名逃犯怎么可能有叶怀远的消息?他当着众江湖人的面嚷出来,目的何在?
连凤嘉当即拦下佟斐:“佟捕头,在下连凤嘉。今日是家父寿辰,还望佟捕头给个面子,有什么事过后再说。”
佟斐寸步不让,“此人是江浙路知府洪大人亲口下令需要逮捕的山匪首领。洪大人素有青天之誉,定不会有错。若有什么话,到公堂上去说。”
一个要抓,另一个不许,自是大打出手。逃犯趁乱失了踪影,连席辉矢口否认其人失踪与景楼有关,反而逼得佟斐当众道歉。今日在街上,两人相遇,自然是剑拔弩张,紧张得很。
找不到人犯,便寻自己的晦气?连凤嘉神色淡然:“佟捕头,抓捕逃犯不应是官府的事么?”
佟斐碰了个不硬不软的钉子,气势收敛了少许:“连公子,那位逃犯正在不远处躺着。呵,你们景楼,好自为之。”带着一干捕快衙役绝尘而去。
那人死了?看着佟斐远去,连凤嘉心里微有波澜。随从立即上来奉承:“公子莫与他计较。佟斐本也是江湖人,两年多前被被江浙路知州洪登临招安,这才当上总捕头。”
另个随从附和:“平日只会耀武扬威,遇到大案子就歇菜。几个月前,附近湖里发现一具女尸,案子一直没破。幸好是个无主尸体,若是遇着撒泼打混的,嘿嘿,就有好戏看了。”
“就是,”第一个随从道,“这等贪慕荣华的江湖败类,不必理会。”
连凤嘉心道,叶怀远是连席辉至交好友,也被朝廷招了安,失踪前官挂锦衣卫指挥同知。说招安出身的人是江湖败类,岂不是骂连席辉交友不慎?
“走吧,去看李掌柜。”连凤嘉命人带路。他记得自己醒来时,所处位置与十里坡相去不远。若能从李掌柜处打探到线索,再好不过。
还没踏进李家院子,屋里传来一声嚎叫,极其惨烈,让人心不禁一颤。连凤嘉看了畏缩迟疑的随从一眼,淡然走了进去。
刚到正屋前,一个柔脆的女声撞进连凤嘉耳里,引得他心底顿时一阵狂跳:“李驿丞一直在为景楼做事?”
是她?
二、争锋
连凤嘉的思绪飘回昨日宴席上。江浙路的衙役跟着佟斐,与景楼门徒成对峙之势。佟斐冷笑:“连公子,你这是拒捕?”
“哎哎,佟捕头,有话好商量,好商量。”景楼的副楼主凌枫笑着上前打圆场。他挡在两方中间,笑劝:“这里面,怕是有什么误会。佟捕头不如坐下,与连楼主好生说说。”整个花厅,充斥着他爽朗的笑。
江湖人都知,这位副楼主为人极其圆滑,交友极广,江湖人称“笑面佛爷”。他的面子,连官府都要卖两分。
正是情势微妙之际,谁也不愿轻举妄动。忽然,一个捕快突破景楼门徒的防线,向范誊冲去。凌枫见势不妙,从腰间抽出长鞭,拦下捕快的去路。他右手使鞭,左手用刀,出手极快。佟斐反应也不差,当即扔去一枚流星镖,打偏准头。此举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双方当即“叮叮当当”地动起手来。
佟斐双手持剑,剑法绵柔,看似防守极严,却是出其不意攻出一招,或冲软肋,或指门面,皆是厉害的杀招。连凤嘉的软剑,灵动如蛇,身法亦是轻灵飘逸,剑招不徐不疾,闪避腾挪皆是精妙之极。两人都是对阵经验极其丰富,交手时久,不相上下。连席辉却是站在远处,任凭身遭纷乱,静观其变。
遭殃的却是捕快。景楼门徒人多势众,两三人对付一个捕快,无论体力武艺,都占了上风。佟斐眼角余光瞥见衙役身陷危机,侧身避过一剑,抬脚踢去碗、碟、箸等物,帮着此人躲过。但如此一来,佟斐自身便是自顾不暇。连凤嘉趁机欺身而上,觑准时机,左手若鹰爪般张开,欲要夺下佟斐的左手剑。恰此时,忽听一阵劲风,冲自己袭来。他忙回身撤力,一枚洁白的飞蝗石从眼前擦过,端是快狠准。
定睛一看,无数枚飞蝗石从天而降,皆是冲着景楼门徒而去。突如其来的援手,让重压之下的衙役歇了口气。两边趁机各自聚拢,又成对峙之势。
“什么人?”连席辉喝道,“擅闯景楼!”
从屋顶上飞下一人,站在当中大桌上,居高临下看着众人。他身穿青织金妆花飞鱼过肩罗,腰悬绣春刀,是一名身份不低的锦衣卫!
此人身姿挺立,气势不凡,脸上带着一枚银质面具,遮住大部分脸庞,只有眼、唇、下巴露在外面。
连凤嘉莫名一阵警觉,抢先一步问:“请问阁下是?”
来人根本不理会,转头看向不远处的佟斐:“佟捕头,你就是这样给朝廷挣脸面的?连一群江湖人都打不过。”
声音柔脆,如山泉泠泠,竟是位妙龄少女!
佟斐与众捕快面露好生尴尬。倒是在场的景楼门徒极其不忿,想上前较个高下。凌枫拦住他们,笑着拱手询问:“阁下是?”
一面精致木牌晃在众人眼前,上刻“锦衣卫正五品千户木流光”。连凤嘉目光微闪,呼吸微乱——木流光,这名字好生熟悉。
官压一级大死人,佟斐忙低头拱手:“千户教训得是。”
连席辉冷冷打量木流光,颇为不屑:“想不到近年来大名鼎鼎的锦衣卫木千户,竟然是个女子。”
木流光笑笑,红唇微动:“女子,又如何?”猛然将一柄刀踢起。刀尖笔直地向花厅上方“义”字牌匾飞去。连凤嘉忙抬手甩去一枚暗器,略略撞偏了刀柄。听得怦然一声,刀尖只差分毫就插中匾额。
众人大惊,此女任性妄为,竟然丝毫不顾景楼脸面。若是刀尖插入匾额,景楼怕也成了江湖第一大笑柄。当即便有门徒欲冲上前,被连凤嘉拦下。
“不知木千户到景楼来,所为何意?”凌枫是景楼二当家,应酬往来都是他。此时问话,于情与理,都是合适不过。
哪知木流光根本不看他一张笑脸,顺势往旁边的木椅上一坐,目光挑衅:“关你屁事!”
“你!”凌枫脾气再好也忍不下,脸色微沉。他正要出手,一道身影微闪,却是连凤嘉突然上前,剑光直直逼去。木流光恍若不觉,剑尖几要吻上她脖颈时,忽然闪身,身形似鬼如魅,又疾如闪电,是上乘的轻功。
片刻间,两人已过了数招,皆是狠手。连凤嘉反手欲夺木流光的面具,却每每被她闪避了去,身法又轻又快,比三月春燕都要灵动几分,看得众人眼花缭乱。连凤嘉情急下没提防,被她一掌劈到右肩,幸好女子劲柔,未成大伤。
两人过招后又分开。连凤嘉顺平了气,低声说与连席辉:“探不出她的功夫来路,招式很杂,有几分峨嵋派的底子。”
这边,木流光对佟斐吩咐了几句,转身欲走,却又飞身跃上屋顶,朗声道:“佟捕头,你要搜就搜。本千户在此,谁敢阻拦!”
佟斐没搜到人,落了口实。连凤嘉一时不察,没留意木流光什么时候离开的。景楼在知府府里布的眼线,也不知道此人在何处落脚。没曾想,却在李掌柜家遇见了她。
连凤嘉站在门外,听李妻小心答道:“当年,老驿馆有古怪,一些看不见的东西作祟……大概是七八年前,时常听见男人的说话声,又找不到人。驿卒害怕,纷纷跑了。我家那口子是驿丞,上面怪罪下来,他就……”
屋中,木流光看了一眼蜷缩在墙角的李掌柜,又问:“老驿馆是在十里坡?听说,那里不准生人接近?”
李妻唯诺摇头,不敢抬头。门外突然传来连凤嘉的声音:“她一个妇道人家,知道什么?木千户若有什么问题,问在下也是一样的。”话音未完,人已走进屋来。
三、内情
连凤嘉打量一眼站在床边的木流光。她依旧穿着飞鱼服,窗外阳光透在她身上,未被面具遮住的下巴更显白皙如玉。
木流光毫不理会,转身离去。连凤嘉命人将银米拿给李妻,自己则蹲在李掌柜身旁,仔细查看:“李掌柜在病中,说了些什么?”
李妻道:“他说有鬼,还说人像鸟一样飞。”
这话,什么意思?这时,门外传来马蹄声,他忙追问:“木千户问了什么?”
李妻道:“她问了当年当年锦衣卫叶统领的事。可我一个妇道人家,也没听老李说过什么。她再问了老李为何中邪。”
听着马蹄声声远去,连凤嘉来不及多问,只吩咐随从莫要跟着,快步奔出去,牵过一匹马也跟了去。
木流光驾着马匹出了北门,不多时,连凤嘉也赶了来。山路渐渐崎岖,野草漫过马蹄,阳光也被密集的枝干遮蔽不少。行了约一盏茶的时间,连凤嘉见到木流光的马,只是不见其人。
连凤嘉回忆临江城的地形,若猜得没错,这里乃十里坡西面,是老驿馆所在地。
连凤嘉寻了片刻,见到一处废弃的院落,门上高悬“临江驿”三字。昔日青瓦白墙,已是蛛网密布。朱门倾倒,雕梁破碎,空余山鸟鸣啾。
往内走了两重门,抬头便见木流光站在一汪青塘旁,手握在绣春刀柄上,茕茕孑立,煞是孤寂。青绿的湖波潋滟,嶙峋山石上青苔深深,湖面落满枯枝残荷,好不凄凉。她穿的青织金妆花飞鱼服,是周遭一片黯然中,唯一的亮色。
“木千户似乎在缅怀故人?”连凤嘉知道木流光已看见了自己,索性大大方方现出身来,“不知,思念者谁?”
木流光却没说“关你屁事”,只是转过头去,神情冷清。连凤嘉继续道:“木千户可是在查叶怀远失踪一案?”
“你知道的倒是不少,”木流光道,“打探朝廷机密,是死罪。”
连凤嘉笑道:“在下有个交易,不知木千户愿不愿做?”
木流光转过脸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正微微闪动。连凤嘉一怔,这眼神分外熟悉,似乎是旧识一般。
他回头看向惨然的湖水:“昨日,闯入家父寿宴的逃犯范誊,是当年叶怀远的手下。昨日,他向家父说,叶怀远失踪后,有一拨神秘人一直在追杀叶怀远的女儿叶抛云。半年前,听说叶抛云被逼跳进离着临江府约有百里远的秀锦湖里。但是范誊怀疑,叶抛云根本没死,而是使了一个金蝉脱壳之计。因为湖里那具女尸,已死了几天。”
“当年,叶怀远与连席辉交好,”木流光道,“怎么,叶抛云被追杀,你爹就不知道?”
连凤嘉道:“在下只知道,家父与三叔一直在暗中寻访。当年,叶伯伯还把阿……叶抛云送到我家,只是突然,她就自己离开了。”
这些事,都是他今晨从年长的景楼门徒口中套来的。原来,年幼的连凤嘉与叶抛云,还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木流光冷眼瞥来:“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再者,这些话是范誊告诉你父亲的,莫非你也偷听?”
连凤嘉避过话题:“还有一事,不知木千户发现没有。李掌柜的发疯,另有隐情。”
“连公子什么时候干上官府的事了?”木流光的话有些尖刻,“你们江湖人不是最不喜欢朝廷么?”
连凤嘉充耳不闻,只道:“方才在下检查的时候,发现李掌柜头上掉落了一簇头发,露出了头皮。”
“这不是中邪吗?”木流光淡道,“鬼剃头。”
“木千户可知,江湖上有一门轻功叫‘踏燕?”连凤嘉自顾自地说下去,“练这功夫的人,身体极轻,在半空中可踏在任何轻巧的东西,飞鸟树叶亦也借力……”
木流光愈发沉默,连凤嘉却是直逼她的眼:“而叶怀远便是以这门功夫闻名天下。”
“又如何?”木流光道,“莫非叶怀远的鬼魂来寻仇?”
连凤嘉道:“寻仇倒不至于。若是足尖力道过猛,被踩踏之物极易留下印痕。叶怀远失踪前成名多时,这种错误应不会犯。所以……”他的身体微微前倾,低声道,“怕是有另一个会‘踏燕的人,就在临江府……”
两人靠得极近,呼吸间,连凤嘉嗅到一阵淡淡的、熟悉的香味,不知曾在哪里遇见过。这片刻光阴,竟如一生一世这般漫长。
“什么人?”木流光突然喝道。连凤嘉转头一看,不远处的几棵老树的枝干正轻轻晃动,似乎有人潜藏其中。两人对视一眼,身法一闪,分抄左右,潜了过去。
天色阴晦,兼之冷风惨惨,连凤嘉飞奔至树下,凝神静听,未曾发现可疑的动静。他观此处,似乎是驿馆后园之地,前方不远有一座高大的房舍,像是存放物品的仓库。
耳畔听到一声轻响,连凤嘉仔细辨别,发现声音是从仓库方向传来的。他将软剑悄握在手,缓缓潜去。行至一处残破的木柱旁,眼前忽地劈来一刀。他抬手格住,定睛一看:“是你?”
出刀的是木流光。她目光闪过讶色,收刀回鞘:“此地诡异,当心些。”
连凤嘉目光一低,看见木流光腰间挂着一柄半旧的绣春刀,脊直而刃略弯,刀柄上花纹精致,鎏金错银,磨得略略有些发白。见木流光已推开了仓库大门,连凤嘉也跟了上去。
尘土味与朽木味混在一起,争相冲进鼻腔,让人忍不住想咳嗽。木流光只是随意地拂了两下,目光一直盯着墙壁与青石地,似乎在寻找什么。
“你在,找什么?”连凤嘉问。
木流光不答,停在一处墙壁前,突然抽刀,在墙上四处敲打。敲到墙壁上某处时,沉闷地声音忽然变得有些空荡。
连凤嘉微惊。驿馆仓库是重中之重,不仅存放往来官员机密之物,甚至押送的官银、机密物件也会放置与此。何时出现了密道?可有人知道此事?
木流光身体微怔。她正要上前劈开墙壁,连凤嘉将她拉后两三步,向墙上踢去几张朽坏的木桌。一阵烟尘后,墙上破开一个大洞,露出一条黑黝黝的密道,直通向下。
四、暗藏
两人对视一眼,又看着密道,踌躇不定。木流光低声道:“正因为有这个洞,所以老驿馆才会传出闹鬼的流言。”
连凤嘉问:“木千户可知,是什么人干的?”
木流光冷笑:“卷宗上记录,叶怀远押送官银是在离临江城二十里处的山林被劫。匪盗用了火弹、烟雾弹等物,趁押送的锦衣卫看不见时,搬走了官银。就算是有十多个匪徒,扛着银子能走多远?躲到附近的山洞峡谷吗?偏生还抓不到人,失踪了叶怀远,伤了玉汝成。”
玉汝成?玉汝成?这人是谁?连凤嘉故作惊奇道:“卷宗?莫非木千户已经查阅了此案的卷宗?”
木流光没有回答,从怀里摸出火折子,迎风一招,径直钻进洞里。连凤嘉回身看了看静旷的驿馆,快步跟了上去。
两人踩着绵软的泥土,摸索着前进。地道很矮,连凤嘉须得弯腰才能经过。木流光稍微好些。连凤嘉只看得见她纤丽的背影,在微微火光中摇晃不定。
“这地道,有好些年头了。”连凤嘉摸到壁上润湿的青苔,低声道。
木流光忽然停下脚步,“你看,前面似乎是一个山洞。”
果然,再前走上几步,足底便触到了坚硬的石头。两人借着火光,看清头顶巨大的钟乳石,沉沉地逼在头顶,令人心惊。
“这山洞非人力而为。”连凤嘉刚一开口,头顶便哗啦啦飞来几只黑色的飞鸟,翅膀扑棱扑棱拍着,分外渗人。
蝙蝠?连凤嘉借着木流光手中的火折子,仔细查看。她脸上戴着的银色面具在火光下折出诡异的光。山洞广阔,近些的钟乳石还可隐约观其轮廓,远处只剩渺茫未知的黑暗。手中的火光如汪洋大海中的细叶,随时都可吞没。
连凤嘉拉住木流光的手,往右边摸去:“走这边,有风。”
她的手柔暖若棉,掌心有少许的茧,还有几道已经淡去的疤痕。连凤嘉突然很想知道,有着明亮双眼的少女有一张怎样的容貌,看似坚韧的身体里又藏着怎样的过去?两人默不作声地走着,隐隐听见淙淙水声,想必是地下暗河淌过。
山洞里的风,幽幽轻轻,静得似乎只有两人的呼吸。木流光忽地停下脚步,熄灭火折子,侧耳倾听。连凤嘉一凛,前方不远处,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传来,不知是些什么人。
恰巧,连凤嘉和木流光停在山洞通道的转折处,顶上伸下几根钟乳石,正宜藏身。两人不约而同往上一跃,分藏在两条隐蔽的缝隙中。
脚步越行越近,连凤嘉谨慎探头,见匆匆行来的神秘人等皆用黑布蒙脸,只露着一双眼,不知什么身份来头。倒是木流光的呼吸突然间有些不稳,身形微晃,蹭下几颗石子。
为首的低喝:“什么人!”扬手飞来两个圆溜溜的东西,连凤嘉顺势一躲,方才藏身的缝隙立刻被炸出一个大洞,竟是朝廷专用的雷火弹!
连凤嘉俯身冲入人群里,侧身一滚,避过突袭的一刀,当即拔剑厮杀起来。黑暗中,他全凭方才片刻的记忆,左突右闯。软剑剑刃吻上他人脖颈时,温热的血溅到脸上,连凤嘉莫名陡生出嗜血的快意感,出手又快了几分。
被他猝然闯入,对方乱了少许阵脚,片刻后又围了上来,步伐配合比方才整齐许多,招招直冲要害。与此同时,连凤嘉听得一阵脚步消失在方才他们过来的地方,心下揣测这群人的目标,怕也是仓库暗藏的密道。只是不巧,被他两人撞了正着。
这些人是做什么的?木流风去了何处?他刚一升起这个念头,心神一分,后背当即被拍了一掌。幸而回身闪躲及时,未中背心。在刀剑碰撞中,从头顶忽地传来一阵轻微地响动,连凤嘉心神稍宁,忽地一闭眼,恍惚察觉一个明亮之物从身后飞至身前,各种对着自己袭来的刀、剑同时一顿,显然是木流风点燃火折子,晃花了敌人的眼。再是一阵疾风暴雨般的噼啪声,听得好几个闷哼声从前方发出,连凤嘉心底一宽——木流光的飞蝗石,必无虚发!
余下的人见势不妙,闪身回撤。本应当即离开此地,哪知木流风却踩着石壁,飞身而上,须臾间便赶了上去。绣春刀在她手中折出寒光,当即有两三人被割了性命。连凤嘉一惊,出手好狠,似是深仇大恨一般。
他连忙奔去,伸手拉住她:“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木流光转脸瞪他,目中怒火熊熊。连凤嘉暗自心惊,莫非她与这群神秘人有深仇大恨?恰此时,前方传来轰然一声,这群人果然冲着暗道来的。
连凤嘉当机立断,将木流光挟在臂弯,往神秘人来的方向奔去。刚跑了两步,忽听“嗤嗤”几声扑向后脑,心知是逃脱了性命的神秘人扔来的雷火弹,他掐准时机,将木流光护在怀里,奋力往前一扑。几枚雷火弹与坚硬的山石碰撞,当即倒塌一片。尘烟升腾,大小不一的石子打得他生疼,咬牙强忍。
过了许久,连凤嘉喘着气翻过身,看着前方不远处微微有光芒,不禁有些振奋。他一推木流光,却发现她一动不动,竟是昏迷过去。
五、故人
山林外,天光稍晴,山风微峭,清脆鸟鸣断续响起。连凤嘉好不容易寻了一处小溪,将木流光轻轻放在野草中。他掬起一捧水,擦去脸上细微的伤痕。回头一看,心底竟生了少许犹豫。
他终究是揭开了木流光脸上的面具。
那是一张明艳的少女的脸,秀眉纤长,羽睫微卷,鼻腻脂白,唇艳若莲。连凤嘉的目光却落在她的右边脸颊一道长长的疤痕上。这道疤痕从耳畔横向划出,深红的新肉与柔白的肤色冲击连凤嘉的眼。
木流风忽地睁开了眼。见他神色有异,抬手一模,立即变了脸色。
“你……”连凤嘉突然开口,“是叶怀远的女儿,叶抛云?”
只有叶抛云,才会熟悉驿馆布局,才会想着将叶怀远的案子翻案,才会对所有莫名敌意!
木流风眼中蓄满怒气,劈手夺过银面具,翻身站起就走。连凤嘉伸手抓住她的肩:“你到底是不是叶抛云?叶怀远是锦衣卫,他的女儿化名混入锦衣卫也是可能!你到底是不是……”
话音未落,木流光抖开他的手,反手挥来一刀,又急又快,刀尖离连凤嘉的眉心只有寸许。连凤嘉仰面躲过,再次探身欲抓,绣春刀嗡然作响,再次划来一道圆弧,决绝之极。连凤嘉停下手,眼睁睁看着木流光的身影越来越远,终是消失在苍苍林间。
连凤嘉怔了许久,抬眼看着阴晦天空,许久都不挪身。待辨明了方向,摸索着回到下马之处。循着来时路,回到了临江府。
已是申时后,城里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颇添凉意。红尘繁华,不知迎面之人何喜,不知过往之徒何悲。连凤嘉忽地一拉缰绳,冷冷抬眼,看向停在路边的一辆马车上。目光向上一抬,正与窗边露出半个身子的白衣人对视个正着。
那人也发现了连凤嘉。此人年纪约有四十来岁,俊美如玉,一身白衣,如谪仙一般。他微微一笑,向连凤嘉虚敬一杯,仰头喝下,说不出的风流潇洒。连凤嘉心里警铃大作,一夹马腹,从马车前经过,目光一直不离白衣人。坐在马车上的车夫转过头,对连凤嘉歪唇一笑,似是对他熟悉之极。
连凤嘉冷颜以对,缓步离开。这人是谁?马车里还有人吗?走过这条大街,直至看到了景楼大门,他突然想起,那名车夫脚上穿的,分明是官靴。
他的头又疼了起来。坐在房间里,举目四望,那一桌一凳,一瓶一花,识我否?不识我否?
“咚咚”,房门被敲响,连凤嘉回过神,扬声问道:“谁?”
“凤儿,是爹。”
连凤嘉忙打开门:“爹,你怎么来了?”
连席辉笑着拍他的肩:“来看看你。这几日忙得够呛,你也辛苦。”
连凤嘉给连席辉倒了一杯热茶:“爹过寿,孩儿辛苦些也是应该的。”顿了顿,又道:“这几年,孩儿不在爹身边分忧,真是不孝。”
“你这孩子,怎么眼光如此短浅。”连席辉佯怒,“你在京城里这么多年,爹知道,是吃了不少苦。若无你暗地传回的消息,景楼这些年也不会发展得那么快,连官府都要矮我们三分。对爹来说,这便是最大的孝道。”
在京城,暗地传消息,连凤嘉想,难道这几年他都在京城里,暗中联络什么吗?
连席辉未察觉有异,只问道:“最近,玉统领有什么吩咐?这次,爹特特请了他,他却托故不来,爹总觉得有些不安稳。”
玉统领?玉统领是谁?连凤嘉只得虚应:“爹,玉统领平日公务繁忙,想是有其他事耽误了。玉统领对爹,很放心。”话锋一转,“只是,咱们景楼内部,人手众多,爹若是得了空,记得要清理一二。”
他从山洞中脱身后,发现有半枚雷火弹落在腰带间。仔细查看许久,他忽然想到,寿宴上曾用到的焰火里便有火药,那群神秘人,莫非与景楼有关?
连席辉闻言一惊:“今日,你三叔也这么说过。难道有什么人想要毁我景楼不成?”
凌枫也认为景楼里有奸细?连凤嘉还未开口,连席辉已经起身匆匆出门:“你出去了一天也累了,且休息休息。爹自有安排。”
眼见连席辉要离开,连凤嘉突然唤了一声:“爹。”叱咤江湖的连席辉,不过也是普通人,眼角纹路明显,鬓发微霜。无论自己是不是他的儿子,唤了好几天的“爹”,忽然有些说不出的情绪堵在心头。
连席辉回头,慈祥一笑:“凤儿,再忍几年吧。爹打拼的基业,终归都是你的。”
连凤嘉慢慢坐回屋中,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理起。待吃了夜餐,一阵秋雨过后,身上又添了一层凉意。忽见有几个门徒惊惶跑来,他皱眉问道:“出了什么事,这么失措?”
“禀……禀少楼主,”为首的结巴道,“官府,那个佟斐,要抓副楼主……说昨日那个山匪范誊,是咱们副楼主杀的。”
连凤嘉脸色一冷,一掀袍摆,两三步蹬上墙头,片刻便消失踪影。门徒面面相觑,只有赶去禀报连席辉。
他记得凌枫住处离景楼驻地不远,须臾便至。凌枫所居的院落外,火把连天,亮如白昼,官衙的衙役已经将此地团团围住。听得院子里有打斗之声,连凤嘉正欲闯入,一个衙役突然前来,拦住去路。
“连公子。”衙役面上隐带笑意,“咱们总捕头正和京里来的千户大人抓杀人凶手。闲杂人等,一概不许进入。
连凤嘉目光一沉,扬手挥去,况捕快正要招架,眼前一花,连凤嘉竟然已经闪到了自己身后。其余的衙役立刻一拥而上,却被连凤嘉接连突破。他刚跃上墙头,一道冷光闪过,木流光的刀已经架在脖颈旁边,冰凉入骨。
木流光依旧戴着银面具,一双眼不带丝毫情绪。两人目光相接,成对峙一般。倒是佟斐从后面赶上,拉开木流光的刀:“木千户,把人犯带走要紧。”
“哐当”绣春刀归于鞘中。连凤嘉看见凌枫被捆得像个粽子,押着远去。木流光从自己身边走过,红唇紧抿,不理不睬的模样,令他心底莫名腾起些许怒气。而少女与佟斐各骑一马,并肩远行,更让他心气难平。
直到回到房间,连凤嘉心境犹在起伏。忽地,他察觉出一丝不对劲——屋中还有其他人在。
头顶传来一声剑鸣,连凤嘉撤身躲过,抬脚踢去。来人不退反进,与他战成一团。连凤嘉看清,此人竟然是今天下午在街上见到的马车夫。
他又拆了几招,来人似乎很熟悉他的招式,轻巧避开。连凤嘉猛一扬手,交错着向前送了三四掌。来人以为他是虚招,毫不闪避。哪知最后一掌用上了八分力,一掌将来人打到墙角,吐了一口鲜血。
连凤嘉正要上前逼问,听得耳后生风,忙偏头一躲,擦着一道掌风而过。他顿时惊出一身冷汗——第一个人不足为惧,第二个人比自己高上好几倍。
来不及多想,第二人又攻了上来,竟是今日见到的白衣人。连凤嘉明白,无论速度力道,自己都不是他的对手。情急之下,他只得连连后退,伺机还手。马车夫飞身跃起,与白衣人联手齐攻,不过片刻,连凤嘉被车夫死死桎梏住脖子。
“你……你们是谁?”连凤嘉哑着声问。
白衣人按住连凤嘉手腕尺关寸,许久才松开手,冷笑道:“原来如此。”
“你做什么?”
白衣人钳住连凤嘉的下巴,迫使他张开嘴。连凤嘉眼睁睁看着马车夫摸出一丸药,塞进嘴里,落入腹中。突如其来的变故,连凤嘉有些绝望——他们是谁?给自己喂药做什么?
白衣人是不会给出答案。他抬手一个手刀打在连凤嘉后颈,马车夫松开手,冷冷地看着连凤嘉目光涣散。
在黑暗彻底来临前,连凤嘉突然想到一双明亮而决然的眼。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她了。
……
连凤嘉醒来时,天光淡亮,空气微冷,晨起的鸟鸣愈发清脆。他缓缓抬起手,反反复复来回地看着自己的手心、手背。忽地,他笑了起来,笑得眼角都滑落了半滴眼泪。
城外山林间,连凤嘉正纵马奔驰。他知道,自己应该去什么地方,找什么人。再不去,怕是晚了。
临江府郊外,多是山林、岩洞,不乏景色壮阔雄伟的天坑。果然,在一处巨大的山洞前,他看见了木流光孤零零的身影。她半蹲在洞口,低头仔细查看什么。听得马蹄声脆,她只淡淡地回头看了一眼,似乎料到他一定会来。
连凤嘉下马,走到木流光身边。在少女脚边,一串黯然的红色,正延伸到山洞里。
木流光径直燃起火折子,走进山洞。连凤嘉跟在她身后,突然拉住她:“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都别慌。有我在,定会护得你周全。”
她定定看着他,过了许久才甩开他的手,循着石头上若隐若现的陈年血迹,一直走着。这个山洞,与驿馆连通的山洞有些类似,顶上垂下钟乳石,不知其岁。微弱的光芒一闪而过,照见时而狰狞时而奇巧的石头。
终于,木流光在一处巨大的坑洞前停下脚步。那串红色血迹,在地坑边缘消失了,像沙漠里行者的脚印,在风沙中,再也找寻不见。
“你也知道了吧?”木流光道,嗓音有些颤抖,“银子不是在官道上被劫的。有人在驿馆的仓库地下挖了地道,银子早就换了。剩下一个箱子没被劫走,是为了迷惑其余的人。”
连凤嘉听木流光的声音,平静得像是说旁人的事:“能做到的这个,只有景楼。当年这趟任务前,叶怀远出了一趟门。现在想来,应当是去和连席辉密谋。”
两人默不作声,仿佛看到当年叶怀远与连席辉密谋劫官银的情景。只是,叶怀远怎么受伤?他的女儿叶抛云又在什么地方?这静默几乎要将人吞噬时,洞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两人反应神速,对望一眼,在洞壁迅速寻了一个隐蔽之所。没多久,连凤嘉听见,昨夜偷袭自己的白衣人的声音,在脚下不远处响起,平淡之极,如日常问候一般。
“木千户,还不出来?”
片刻后,呼啦一声,连凤嘉翩然落下,拱手半跪在白衣人面前:“属下木流光,见过玉统领。”
(连凤嘉篇完)
佟斐篇
一、波澜
当佟斐接到线报,被朝廷通缉的山匪头目范誊正在临江府金凤街时,他也正好路过附近。金凤街被前来庆贺的宾客挤得水泄不通,远远见着景楼的两位当家人在门前迎客,真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热闹。若佟斐还是江湖上拼拳头的侠客,他也许还会接到连席辉六十大寿的请帖。不过,他现在的身份是江浙路总捕头,是江湖人眼中的“朝廷鹰犬”,理所当然地,请帖更不会送到他手里。
匆匆来到附近一处小巷口,果然听见陌生男声的冷笑:“无名小卒,敢来拦我?”
佟斐飞身一跃,范誊猝不及防,被撞到在地。他反应不慢,当即顺势往后一滑,狠命踢去一只竹筐,挡住佟斐,翻身便跑。佟斐飞快地做了一个手势,命手下捕快分头拦截,自己则是快步奔上民居屋顶,看准方向,猛地扑向正在逃跑的范誊。恰此时,几枚细小的暗器飞向佟斐。佟斐回身一闪,便见范誊窜入大街,混入大街密集的人流里。
佟斐追上去时,已不见了范誊的踪影。正在着急,一个受了伤的衙役从地上勉力爬起:“佟捕头,快,逃犯往那边去了。”手指的方向,正是熙来攘往的金凤街。
“什么地方?”佟斐追问。
衙役低头咳嗽:“进了景楼。”
佟斐心里一咯噔。莫说今日正是连席辉办寿宴,就算平日,景楼也不是想进,就能轻易进得去的地方。
一想到洪大人的交代,必须将范誊擒获,佟斐有些头痛。方才分散寻人的衙役聚拢来,出声催促:“佟捕头,咱们该怎么办?”
“闯!”佟斐一咬牙。有官事在身,难道景楼还敢阻拦不成。
直到回了知府府,佟斐心底还残留丝丝怒气和不甘。今日若不是锦衣卫木流光突然出现,他的面子里子恐怕都要丢光了。想起自己被连席辉逼着道歉,曾经的江湖旧友投来的讥笑嘲讽,像极了窗外的雨水,从头到脚地将自己淋得湿透,冷入骨髓。
江浙路知府洪登临穿着正四品官服,面长身瘦,眉间一道深深的皱纹。他素有青天之名,亦是他将佟斐招到麾下。这一年多来,颇为得力。
“佟捕头受委屈了。”洪登临宽慰道,“景楼自大狂傲,不过是有些小伎俩。”
佟斐道:“小人不怕委屈。”
洪登临叹道:“前任知府就是与连席辉硬碰硬,被景楼找到个错处,被连席辉闹得满城风雨,不得不卸任。本府虽有些薄名,挡不住江湖人觊觎。所以,你切不可与他们冲突。若有事,忍下便是。”
佟斐心底极不痛快,低头道:“是。”
“那个锦衣卫,木,木流光?”洪登临道,“她可是近年来锦衣卫中的翘楚。以千户之阶,得了万岁爷赏赐的飞鱼服,没想到竟是个女子。”
“是。木千户应变灵敏,出手不凡,为小人挣了不少面子。”佟斐道。
洪登临又问:“她说要重查叶怀远一案。这是个什么案子?”
佟斐忙将一卷老卷宗呈给洪登临。昏淡的烛光下,卷宗陈旧得快要散架,封皮已褪成暗黄色,还有几处不知是水还是油的渍印,味道既陈且腐,让人鼻子痒得难受。
“九年前,锦衣卫指挥使叶怀远押送一批官银从京城到南边。在临江府外二十里处的山林被盗匪所劫。叶怀远只身追去,不知怎的下落不明,由此失踪。”佟斐又看了几眼卷宗,“朝廷下了通缉令,连同他的女儿叶抛云,也一起通缉。”
洪登临抚着胡须:“为何如此严重?”
“小人曾听说一些风言,”佟斐压低了嗓门,“当时除了官银,叶怀远带有其他财宝,极其贵重。据说,这些宝物都是贵妃娘娘喜爱之物,要送到普陀山开光,祈求菩萨保佑怀上龙子。有人推测,官银只是幌子,最重要的是那批财宝。所以万岁爷这才下的通缉令,连同他的女儿都穷追猛打。”
洪登临突然问道:“押送官银的锦衣卫里,都有些什么人?”
佟斐翻看卷宗,惊道:“锦衣卫指挥佥事玉汝成,嗯?还有范誊?”
“所以啊,这案子有古怪,锦衣卫果真要查?不知道……”洪登临微微冷笑,收了话头,“佟捕头,过会子你把卷宗放到我房间里。若木流光问起,你就说在前任知府手上丢失了。”
“……是,小人这就去办。”
外是风急雨长,佟斐身批油布,顶着乱散的雨线走向洪登临内室。卷宗放在洪大人卧室门口的书架最下层,他还特意用其他书遮挡少许。这里是整个知府府防守最严的地方,他放好了,便是完成了交代。至于,其余的,不是他该管的事。
一夜过去,迎接佟斐醒来的,除了清脆的鸟鸣,还有一个不太妙的消息——叶怀远一案的卷宗不见了。
守卫的衙役十分委屈,坚称佟捕头出来后,除了洪大人,就再也没人出入。佟斐本想骂上两句,反而是洪大人摆手说算了。
“卷宗自有去处,且不管它。”洪登临道,虽是才过卯时,官服一丝不乱地贴在他身上,很是威严。他吩咐佟斐:“刚刚有人报案,说发现了一具尸体,况鹏已经去看了。你看看,若是没什么特别的,就扔乱葬岗去……”
话音未落,况鹏从门外跑进,喘着气跪下:“大人,那死的人,是,是范誊。”
二、困局
佟斐带人到了现场,看着地上躺着的尸体,正是昨日在自己手底逃脱的范誊。想到方才连凤嘉波澜不惊的模样,心底不禁有些快意。莫以为进了景楼便万事大吉,生死之命,谁也说不准。
“仵作,有什么发现?”佟斐绕着尸体走了一圈,开口问仵作。
仵作道:“回捕头的话,死者只有脖颈处有一道刀伤,一刀毙命。右脸侧有少许瘀痕。死亡时间,推断约是半夜子时。”
佟斐蹲下身,仔细打量范誊身上的衣服,再细细一嗅,蔑然一笑:“一个逃犯,哪有时间换衣服洗澡,昨日他定然是被连席辉藏了起来。”
仵作忽然抬头,嗫嚅不敢作声。佟斐冷道:“说。”
“犯人脖子上的伤,似乎是绣春刀造成的。”
绣春刀?佟斐喝道:“你要仔细。现下临江府就一位锦衣卫,若出了差错,谁都保不了你。”
仵作分辩:“小的看清楚了,果是绣春刀。”
佟斐沉吟片刻,招来况鹏等人:“你们几个,跟我走一趟。”
况鹏奇道:“捕头可是要找木千户?小的昨日问遍了城里的客栈,都说没有见过。”
“哪里是去找她。”佟斐不耐烦地翻上马背,“去景楼,看看有什么线索。”
在景楼正门,不出意外地,他又吃了闭门羹。守门人像是驱赶乞丐一般,挥着手:“走走,咱们楼主没空。”
“你!”况鹏沉不住气,顺手拔刀。哪知守门人更加嚣张,脖子伸得老长:“来来来,冲这来。让大家看看,你们官府是怎么欺负咱们江湖人的!”
见周围有人探头探脑地望来,佟斐连忙忍气拦住手下:“别和这些人计较。”
从景楼打听已经不可能。佟斐只得带人在现场附近查访,可连问好几个人,都说昨夜风雨大作,没听见什么动静。忽见木流光纵马从不远处走来。佟斐一喜,忙上前拦下:“木千户请留步。”
木流光依旧带着银面具,冷若冰霜:“什么事?”
佟斐问:“不知昨夜,木千户在何处落脚?”
木流光闻言冷笑:“佟捕头是在查本官?”
佟斐低头拱手:“不敢。只是……”
面具下,少女的红唇微微一勾,露出狡黠的笑意:“我昨天做了什么事,佟捕头还不知道吗?”
佟斐一愣,旋即想到失窃的卷宗,失声道:“你……”木流光却理也不理,打马离去。
一上午不到,接连吃瘪,佟斐心里有气。衙役捕快们也不敢多言,闷头做事,倒比平时勤快了不少。佟斐心底烦闷,不多时便带人回府去了。
三、面具
洪登临听罢佟斐的叙述,脸色平静。佟斐低眉,不看不听不想。书房里,只有更漏滴答。随风送入屋里的桂花淡香,隐隐绕在鼻端,待仔细捕去,却是毫无踪迹。
“既然……”洪登临忽道,“佟捕头,你便找到木千户,邀她一同办案。”
佟斐的头压得更低:“这……小人遵命。”
“记住,切勿正面冲突,多探听消息。”洪登临道,“本府怀疑……”
对洪登临只说半句的习惯,佟斐已经习以为常。他拱手告辞,转身出了书房。看着有些阴霾的天空,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今天,真算不得太平。
佟斐让几个得力的衙役,请木流光前来一同查案。自己则是偷了个懒,在知州府衙后园找了一棵大树,舒展了身体躺在枝桠上。他抬眼看向枝叶间灰得有些朦胧的天,凉风吹过,头脑一片空白。当上总捕头两年不到,没了往日的自在,反而一身束缚。
正欲合上眼小寐片刻,忽听况鹏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木千户您请,小心这有台阶。佟捕头肯定是在这附近,您先休息一二……”
佟斐一叹,看样子,半刻的闲也偷不了。他翻身下树,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快步跨进垂花门,笑道:“有劳木千户。千户这边请。”
木流光回头瞥了他一眼:“说,什么事?”
佟斐的笑有些尴尬。木流光脾气古怪,万一惹恼了……他正在犹豫,木流光已经转过头去,淡然地问:“尸体呢?”
范誊的尸体放在验尸房里。揭开白布时,佟斐特特瞄了一眼站在不远的木流光。戴着面具下,只见红唇紧抿,双手交叉抱拢在胸前,目光平静。
仵作战战兢兢念着尸格:“死者年四十二,身材中等,左臂有白虎花绣……成化十年八月初二子时左右死亡。致命伤在脖颈处,深半寸,长近三寸,刀痕特征明显,系……绣春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木流光抬起头,看向佟斐:“佟捕头,你这是怀疑我了?”
佟斐低眉:“不敢,据实而已。”
木流光瞥了他一眼,走到尸体旁,仔细观察。佟斐故作漫不经心,道:“刀痕从右至左划出,右深左浅,可见是右手持刀人所为。眼下,在杭州城,只有木千户一位锦衣卫……”
木流光忽地出手,一把抢过佟斐身后的剑。佟斐身体一侧,左臂微曲,挡住她的攻势。木流光纤腰轻扭,反身爬到他后背上,灵巧如猱猿一般。佟斐顺手一挡,将木流光的手腕固定住。两人这般胶着,吓愣了在一旁的仵作。
佟斐抬眼,看着从身后探出的木流光。目光所触的,是她精致小巧的耳垂,以及耳后雪白的肌肤。他的呼吸,顿时乱了几分。
“这种痕迹,这样也可以。”木流光低柔的嗓音盘旋在佟斐耳边,淌进心底。她伸出左手食指,在佟斐脖子上,从右到左,缓缓地划下一道看不见的伤痕。
凶手极有可能是左手用刀,从后面钳制住范誊,因此才会造成右深左浅的痕迹。佟斐恍然大悟:“多谢木千户指教。”手却是依旧握着木流风的手腕,不愿放开。
木流光猛地将手腕从佟斐手中抢出,从他背上滑下,反身往门外走去:“这下没我的事了吧?”
佟斐忙道:“木千户留步!”快步走到她身前:“千户,若说用左手刀的人,眼下倒是有人,有这个嫌疑。”
“你说的是,景楼副楼主凌枫?”木流光目光一闪,“你要我去抓他?”
佟斐道:“木千户误会了。在下的意思是,若木千户愿意,可否助在下一臂之力?”
木流光转脸不答,似在沉思。佟斐又道:“木千户正在查的叶怀远一案,其实与景楼也有千丝万缕的关联。在下也曾是江湖中人,也听过一些消息……”
“好。”木流光回答得出人意料地爽快,“什么时候去抓人?”
佟斐道:“现在凌枫身在景楼,贸然去抓怕会引起围攻。不如等到天黑,到他独自居住的院落。木千户看如何?”
木流光不耐烦:“不过是以武犯禁的江湖人,也值当筹谋那么多?真麻烦。我到府衙前面看看。”
佟斐落了埋怨,心底却没生出恼怒。他低头,觉着右手掌上,似乎还留有浅浅余温。那温度,从手掌顺着经络,慢慢地,慢慢地,渗进心底。
过了不久,洪登临命佟斐带路,前去会会这个乖张的锦衣卫。此时,外面下起了蒙蒙细雨,天色胧胧欲昏。佟斐撑起一柄油纸伞,亦步亦趋地跟在洪登临身后。
木流光只身站在公堂前,抬头看着“明镜高悬”四字。秋风秋雨肆意拍打,她恍若未觉。佟斐突然很想站到她身后,为她遮挡风雨。
只是,他不敢。
“木千户为何总是戴着面具?”洪登临一没寒暄,二不问候,直接问了佟斐一直想问的问题。
雨滴落在油纸伞上,啪啪轻响。木流光低沉的嗓音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轻轻飘来:“洪大人,你戴了面具没有?”
洪登临没有回答,只抬手抚摸胡须。木流光自顾自地说道:“每个人都戴了一张面具,把自己伪装成另一个人。恶人装成善人,清高掩藏恶欲。面具戴得久了,世上的人都被面具所迷惑,都把面具当作是此人的真面目。洪大人,你说是不是?”
洪登临沉默,似是充耳不闻,又似是敛眉沉思。
木流光转头,看着洪、佟二人:“洪大人,人人都说你是清官好官。如果你发现了一桩冤案,为案中的通缉犯翻案吃力不讨好,还要得罪有权有势的一干人,你怎么办?你会不会真如传说的那样,不畏权势不惧威胁?”
洪登临轻叹一声:“世间之事,千变万化,并无唯一的答案。木千户这么问,洪某实在无法回答。”
像是意料之中,木流光没有说些尖酸刻薄的话,只看着佟斐:“什么时候去抓人?”
佟斐一喜,顿觉这风雨变得没那么寒冷逼人。他道:“天一黑,就去。”
四、捉拿
夜色朦胧,江浙路的捕快们整装出发。佟斐低声对木流光道:“凌枫与连席辉、叶怀远是结拜的兄弟。所以,叶怀远失踪后,连席辉一直在找他,还有他的女儿,叶抛云。”
“叶抛云……”木流光低声念着这个名字,“你有什么线索没有,关于叶抛云。”
佟斐摇头:“朝廷下的通缉令,是缉捕他们父女两人。在下曾听景楼的人说,当年叶怀远失踪前,曾将叶抛云送到景楼里。怪的是,当天叶抛云便失踪了,不知是被人掳了去,还是自己离开的。为此,景楼多次与官府作对,为的是要朝廷解除通缉。”
木流光冷冷一笑:“这世间,最不可靠的便是……”忽地住了口,翻身下马,向墙头奔去。
佟斐连忙跟上,半跃上墙头,与木流光一道往院子里窥视。
亮着蜡烛的正屋极是平静,不见异常,佟斐刚说了三个字:“要不要……”还没来得及开口,房门一响,凌枫左手持刀右手握鞭,冲了出来。
木流光闪身,跃到凌枫身前,听得“当”一声响,绣春刀与朴刀撞在一起,旋即分开。佟斐飞身替上,双剑舞得密不透风,直逼要害。凌枫挥鞭挡下,圆脸挂笑:“二位,不知擅闯下处,有何见教?”
“呵,”木流光冷笑,又是一刀砍去:“见教说不上,不过请你去见个人。”
凌枫笑问:“谁?”口中说着,手里的长鞭舞得像银蛇,大大小小的圆快速转动,将木流光逼在防御圈外。
“昨日被你亲手所杀的范誊!”佟斐连跃三步,冲至面前,双剑交叉架住短刀,清清楚楚地看见凌枫瞳孔中的自己。凌枫膂力一沉,短刀直杀佟斐脸面,凌厉之极。佟斐轻身一侧,避过致命一刀。
木流光在圈外,正欲扑击,那鞭子像是长了眼睛一般,倏然缠住刀。佟斐方在惊喝“小心”,凌枫手臂微一抖,木流风只觉一股大力传来,挣脱不及,竟将她卷得拔地而起,眼看就要甩出墙外。哪知木流风人在半空,紧握刀柄,纤腰一用力,借着鞭子欲停不停的刹那间生出的一股力,身随劲起,缠在刀身上的鞭子不知怎地散开,整个人亦在半空中停了须臾。恰是最高处,恰是最险时,她如凌空雨燕一般扑身下来,
凌枫左手正格住佟斐的剑,突然瞥见木流光从上而来,居然微微一怔:“你这……”
没等他说出口,木流光扬手打来一枚飞蝗石。凌枫偏头躲过,飞蝗石擦着他的额头而落。佟斐趁机上前,反手将剑柄敲到他手腕。凌枫全身一震,短刀落在地上。
佟斐的剑,架在凌枫的脖子上。
观战的衙役顿时一阵兴奋,立即冲上前,拿绳子将凌枫捆住。怪的是,凌枫的目光落在木流光身上,眼皮止不住地跳:“你是谁?”
木流光收刀回鞘,目光微冷:“你说,我是谁?”
看着凌枫被众衙役押下,木流光缓缓舒了一口气。她看向佟斐:“去屋里看看?”声气平淡得像是问:回去吗?
“好。”佟斐点头,跟在她身后走进正屋。屋里陈设很是简单,桌椅柜床等物,皆是中等品相,并不昂贵。
木流光“咦”了一声。佟斐循着她她的目光看去,木桌上放着两个青花八棱瓷杯,茶水还在轻轻晃动。
“刚才这屋里有人。”木流光惑道,“他为什么不出来帮凌枫?”
佟斐道:“或许只是个普通朋友,见事不对溜走了?”他指着里屋一扇半开的窗,正在夜风中微微拍动。
木流光低眉沉吟,刚说了一个“也许……”忽地听到一阵呼喝声,她率先冲了出去,正碰见连凤嘉从墙头上打落一名衙役。
佟斐方在犹豫,木流光已经拔刀在手,人如惊鸿一般冲去,只眨眼地功夫,闪着寒光的绣春刀已经逼在了连凤嘉的脖子旁。
空气,霎时凝固。
佟斐两三步落在木流光身边,拉住她的手:“木千户,把人犯带走要紧。”
连凤嘉看向佟斐的眼神,亦是格外冰冷。两人之间,隔着千万年的冰山一般。过了许久,木流光才抽回刀,飞身跳下墙头。连凤嘉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身上,不曾移开。
佟斐跟在木流光身后,马蹄得得,从两边墙壁弹回耳里。夜色沉沉,星光疏朗,远远传来梆声,悠长而孤单。看她背影茕茕,如不屈的劲草。回想方才两人出手配合无间,不由得浮起一丝笑意。
“刚才,你说,”木流光突然转头看他,“叶怀远的女儿叶抛云曾送到景楼,后来消失。那她失踪前后,有什么奇怪的事发生吗?”
佟斐道:“在下的确听说,有人曾在城外放烟花,很大,很响。”
“白日焰火?”木流光低声冷笑,复而抬头看向佟斐:“过会子,我可以问凌枫几句话吗?”
大牢里,佛爷脸上没了笑,目光惊恐,死死盯着木流光:“你到底是谁?”
木流光把玩着手里的绣春刀,漫不经心地蹲下:“凌三叔,你说呢?”
凌枫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两步,稻草在他脚下沙沙作响:“你……你是……”
“我是谁不重要。”木流光冷笑,“重要的是,你看看你身后,是谁?”
凌枫定定地站在牢房里,双手竭力想要抓住隔着木栏门的木流风。佟斐站在牢门,见木流光靠近牢门,低声说了些什么。惊恐慌张疑惑等等轮番出现在凌枫的脸上。只是,木流光的声音太低,佟斐听不清。说完话,木流光决然转身,快步走了出去,青织金飞鱼服飒飒作响。
待佟斐回过神,追出去时,已不见了她的踪影。夜风渺渺,如心中茫茫。
五、峰回
一夜好梦,碎于清晨。佟斐站在书房边,略低了眉,看似对远远走来的连席辉恭敬非常,只视而不见他身上的怒气。
“连楼主大驾,洪大人久候多时。”说完这话,佟斐莫名觉得心底有丝畅快,充耳不闻被围墙隔断的叫嚣。
不过是来求人,连架子都摆得十足,还带一大群人围着府衙。一大早,连席辉到了知州府,先是进监牢探望凌枫,现在又直接闯进,来找洪登临。书房门被狠狠甩上。佟斐看着晃动的铜门环,唇边笑意更深。他沉声对衙役们下令:“都盯好了。外面有闹事的,通通抓起来!”
衙役们大多吃过景楼的苦头,自是摩拳擦掌,齐声应是。他满意地点头,带着两个衙役,绕着知府府走了一圈,依旧不见木流光。
她到底去了哪里?佟斐抬头,看向略阴霾的天空,止不住地隐忧浮上心头。忽见几个衙役毕恭毕敬地跟在凌枫身后,一路走向正门方向。凌枫脸上已换作趾高气扬的模样,像是巡视景楼一般。
他微微一惊,快步赶上去:“谁叫你们把他带出来的?”
凌枫转头,笑容可掬:“佟捕头,昨日辛苦了。”
见佟斐发怒,况鹏连忙拉住他,低声道:“头,是洪大人吩咐的。”
“洪大人?”佟斐不解,“大人在哪,我去问问他。”
到了正门,远远见着洪登临与连席辉说着什么,虽是听不太清,但看两人神色,并不是意想中的对峙。佟斐顿觉有些不太妙。
果然,洪登临一见着他,立刻硬声吩咐:“佟捕头,那个木流光是假的,速速将她捉拿归案!”
此言如惊雷滚滚,炸得佟斐回不过神来:“她明明有锦衣卫的腰牌,莫不是弄错了?大人,切不可被奸人蒙蔽!”
洪登临目中升起一阵怒色,声音都高了几分:“我的话也是你能反驳?若不是连楼主大义灭亲,举报她就是朝廷要犯叶抛云,你我还被那女子蒙在鼓里!还不速去!”
佟斐被惊得呆了,浑身像被泼了一盆冷水,冰凉透心。他赶忙低头应是,立即点起一队捕快,奔了出去。府衙门前,连席辉带来的门徒围堵大街,口中尤自叫骂不休。佟斐知道,这一招对阵景楼,洪大人是输了,对自己发怒不过是掩饰。
“头,我们该怎么办?”况鹏茫然发问。
佟斐怒道:“我怎么知道怎么办?还不赶紧找人!”
况鹏问:“那找到人了以后……”
佟斐恨不得狠狠将他踹上两脚,问那么多问题,真遇到人,还不是自己上!他暴喝一声:“找到了就抓,不管死的活的,都要……”
一个捕快突然大叫:“那,在那,木,木,不是,是那个假装锦衣卫的!”
佟斐抬头,果然看见一个穿着青织金飞鱼服的人正在不远处的民居屋脊上急奔。他立刻追了上去,足下如生了风一般,顷刻便落在她面前。见着她的脸后,不禁怔在当场。
木流光没有戴面具,面容姣丽,双眸若星。只是,一道狰狞丑陋的伤疤爬在她的右脸上,触目惊心。媸妍相间,竟无法用言语描述此刻所想。
“你是叶抛云?”佟斐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且哑,“你……跟我回知府府……”
少女盯着他:“你信不信,叶怀远是被连席辉害死的?你……可不可以……帮我……我有证据……”
佟斐隐隐有些动摇,但一听到纷至沓来的脚步声,硬起心肠,拔剑在手:“有什么话,与洪大人说去……”
话未出口,少女忽地往后一撤身,飘至两三米开外,当真神鬼不知,轻灵之极。佟斐正追了两步,迎头飞来几枚飞蝗石,阻了去路。佟斐下意识停住步子,看着她几个起落,消失了身影。
“头,怎么办?”捕快围上来,等待佟斐下令。佟斐忍着心底翻腾的怒惊惧,硬撑着道:“严查四个城门,一个可疑的人都不要放过!”
天空,又飘起小雨。佟斐陡然生出几许怅然。他想起曾经恣意洒脱的那个少年,快意恩仇的过往。记忆里的自己,似乎比现在青涩些,却也自在许多。
不出所料地,洪登临将他狠狠责骂一番,话是在理,可他听不见半句。佟斐心里所想的,只有叶抛云冷然的眼,决然的身影。
九年,她应当一直在江湖上流浪吧。听说叶怀远父女感情极好,她定是牵挂父亲,所以才偷了锦衣卫的衣服,想靠自己的力量查出真相。佟斐躺在床上,双手抱头,无神地看着天花板。女子素爱容貌,若非遇到性命攸关的大事,怎会毁了容貌?她现在在哪里?有没有地方躲藏?若是今日还无消息,自己该怎么做还能帮到她?
天色已黑,又是一天。佟斐往窗外看了一眼,旋即苦笑。难道她还会来找自己?
挥掌风灭了烛火,佟斐正要休息,房门突然被敲响了。
“佟捕头,可曾安歇?”
佟斐立刻跳下床,打开门,见门外只有洪登临一人,颇为惊讶:“洪大人,小人……”
洪登临摆手,一派和蔼:“佟捕头,今日,本府的话说重了些,可曾怪本府?”
佟斐忙道:“没有没有。大人教训得是,小人确是办事不周。望大人恕罪。”
洪登临笑笑,低头抚须,半张脸都没在灯笼阴影里,看不清神情。过了会,他抬起头道:“本府刚刚收到密报。玉汝成与凌枫押着叶抛云,去了西郊外的山林,到了最大的岩洞里。”
佟斐的心瞬时停止跳动,好半天才找回说话的力气:“玉汝成?锦衣卫统领?他怎么也在临江府?他带叶抛云去西山做什么?”
洪登临只是摇头,“这些,本府一概不知。只知,连席辉回到景楼没多久,便暴毙了。”
连席辉死了?佟斐急忙问:“那,玉汝成那边……”
“玉汝成私到临江府,颇为可疑。不如佟捕头你先行探路,本府带人随后就来。”
佟斐一心挂念叶抛云,恨不得立刻冲到岩洞中。马蹄疾驰,夜风如厉,即便已是狂奔,他恨不得再抽上十多二十鞭,恨不得立即飞到叶抛云身边。 他怕来不及,怕见到的是一具尸体,甚至是再也不见。
西郊外多的是山洞,洪登临说的那个大岩洞,佟斐很清楚。前不久剿匪时,还曾进去打探一二。他刚到岩洞口,心便是一紧——四匹马被拴在洞外,足上都用黑布包了起来。再仔细倾听,洞里隐约传来怪异的声音。
佟斐一路小心地摸进去,远远看见有微弱的火光,时而传来打斗声。声音很怪异,夹杂着重重叠叠的回声。他越走越快,直到转过一个狭小的通道,豁然开朗的是一处巨大的地坑。凌枫正站在坑边,探身往下看着。他一手握住一柄短刀,另一只手抓着一根粗绳索,不知要做什么。这时,佟斐听见他狰狞而凶狠的声音:“放你们做一对同命鸳鸯!”
佟斐大惊,飞快抽出剑,狠命向凌枫后背掷去。剑身没入凌枫身体一刹那,佟斐似乎觉得,虽然隔着十多米的距离,仍能感觉到有温热的血溅到脸上。
凌枫扭了扭头,想要看是谁在偷袭。他只露了半张狰狞又诧异的脸,身体直直地往前栽落。佟斐疾步上前,往下一看——连凤嘉一手揽着叶抛云,正抓住一根粗绳。两人恰好抬头看着自己。当触见叶抛云略带惊讶的目光时,佟斐突然才发现,自己手心里全是冷汗。
(佟斐篇完)
终 篇
一、萧墙
我伏在屋顶,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紧盯庭院中那间关门闭窗的屋子。景楼门徒严密把守,突袭是很不划算的买卖。毕竟,除了腰间的绣春刀和凌绝的轻功,我已经没什么可倚仗的。
连席辉和凌枫已经进去好一阵了,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我唯一后悔的是,昨天就应该一刀把凌枫搠个透心凉。我一时得意,把老底交代个透,害得今天被佟斐追杀。
万万没想到,六天前被我偷袭打昏的锦衣卫竟然是连凤嘉。我从京城一路跟了他那么久,只知道他是锦衣卫木流光,哪晓得这厮便是连凤嘉眼下,他恢复了记忆,我又杀了玉汝成的贴身护卫,这帐无论怎么算,都是我吃亏的多。
思来想去,还是连凤嘉最可怕。他的化名,连自己的父亲都瞒着。他被我打得失了记忆,身边人一个都未察觉。我还戴了个面具,他连面具都不需要,便把我玩弄在股掌上。
我还在盘算,怎么用最简单的方法把连席辉和凌枫这两个真小人的命收割了,房门突然打开了。
严格说,那门是被撞开,撞得粉碎。我有些诧异,这两个结义兄弟,怎么就打起来了,一招一式都下了狠手,当真是以命相搏。
凌枫早有准备,出拳出腿,快若疾风。昨夜抓他的时候,我便领教了他的功夫。他是走刚猛一路,劲力十足。那一鞭之力,差点撞得我松开刀柄。幸亏有佟斐在,要不我铁定死得难看。
连席辉则落了下风。袍子依旧华贵,只是被割了不少。发髻散披不说,腾挪的身形更是慢极。凌枫像是存心戏耍侮辱他一般,刀锋每每从他身上划过,并不致命。最终一脚,狠踢在连席辉胸口。那一声肋骨爆裂,听得我心惊。
“老三,我自认待你不薄,”连席辉躺在青石地上,喘气道,“你……你为什么要背叛我?”
原来是内讧。“笑面佛爷”选了这个时候逼宫,当真好手段好气魄,又刷新了我对江湖的认知。
凌枫冷笑:“和你得到的比起来,太薄了。那趟官银,你吞了大部分。这些年来,景楼壮大,上下都是我在打点,你只需要出个面,便能搏个好名声。这叫待我不薄?哪一次出了事,不是我去周旋?哪一次不是我?”
官银!我就知道,官银被劫,连席辉和凌枫脱不了干系。猜测是一回事,亲耳听到时,真很震撼。
“眼下,江湖上都传言景楼出尔反尔,妄称侠义。老大,不如你退位,剩下的我来做,也好保住你的名声。”凌枫居高临下地睨着连席辉,“要不然,当年你背叛叶怀远的事,江湖上人尽皆知了!”
守在四周的景楼门徒,个个神色木然。看样子,景楼上下早就成了凌枫的囊中之物,蒙在鼓里的,除了连席辉,还有全江湖的人。
凌枫又道:“还有那个短命鬼范誊,我引了他进景楼又收了他的命,老大你觉得,这份寿礼如何呀?”
连席辉费力地撑起身体,喘着气道:“好,你要的都给你,只要你放了我。”
凌枫笑道:“老大果然爽快。小弟这就答应你。”说罢一拍手,围在四周的景楼门徒立即闪开一个口子,眼睁睁看着连席辉拖着步子,一步一顿地离开。狼狈的模样,与今晨在知府府前,要挟洪登临、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意气风发,判若两人。
这就让他走了?我飞快跃到他面前,抽刀逼在连席辉胸口:“想走,没门。”
连席辉一怔,竟然没反抗:“你……你是……”
“叶怀远是你杀死的吗?”我冷冷地问。
连席辉看着我,缄口不言。我皱眉,刀尖向前送了半寸:“说,叶怀远是不是你杀死的?”
“小丫头,你以为,他是谁杀死的?”连席辉目光微动,疯笑起来,“他是谁杀的?这么多年,我也一直在想,他到底是被谁杀的。是我,还是他自己?”
我恨道:“他如此信任你,你却背叛他,枉称侠义!”
连席辉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侠义?什么是侠义?天底下每个人都为了一个利字,蝇营狗苟。他也不例外。我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
该做的事?抢劫官银、背叛兄弟、追杀无辜之人,都是吗?我怒道:“这些话,你留着跟他解释!”刀锋颤抖,总也下不了手。
眼角余光瞥见,凌枫的肩微微动了动。我当下正要撤刀后退,凌枫的手掌已拍上了连席辉的肩头。连席辉不由自主地往前一扑,细长的绣春刀从正中心窝穿过,热血溅了我一脸。
连席辉盯住我,嘴唇翕动:“不要……不要……相信任……何……”。
“你!”毕竟一条性命死在我的刀下,即便他不是我亲手所杀。我恶狠狠地盯着凌枫,“果然狠得下手。你带着手下多年来追杀……又炸毁了驿馆仓库下的地道,最后杀死了连席辉。当真,好手段!”
凌枫笑了,一张老脸上溢满得意:“小姑娘,你自小就机敏过人,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只是呀,还是太嫩。”
说到最后一个字时,两旁的景楼门徒齐刷刷向我冲来。我这才发现,在我不知不觉间,这群人已将我围了起来。
对方人多势众,围扑之下,我忙于应对,根本找不到出路。凌枫站在人圈外,负着手悠然道:“昨日,玉统领告诉我,你并不是锦衣卫时,我还有些怀疑。现在看来,几个月前,你果然逃脱。”
原来昨夜在他房间里的人是玉汝成!我一刀劈断一个门徒的手掌,恶狠狠道:“你别太得意。人做事天在看,你以为……”避开狠辣一拳,我喘口气继续说:“你以为你是黄雀,说不定还有猎人在后面!”
凌枫看向我,目光极为阴冷。我心知不好,出刀更疾,没曾想人墙竟然被我破了一道防线。我大喜,飞身上墙,正欲抽身离开,突然从旁窜出一人,一肘重重击在我胸口。
当时正是身形不稳、力道未施时,那人偷袭的时机、力道把握得极其巧妙。我登时便被撞翻在地,回过神时,已被重重密密的刀剑架住了脖子,挣扎不得。
人头刀剑的空隙中,我看见了连凤嘉阴沉的脸色,凌枫的话恰到好处地落在我耳里:“凤儿,便是她,杀了你父亲。”
连凤嘉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死人。一个多时辰前,说“有我在,定会护得你周全”的人,是他。现下,便要置我于死地,也是他。
人真是善变的动物。
我咳出一口血,看连凤嘉从旁边人手中夺来一柄剑,直直对着我的胸口刺来。别说现在我动弹不得,就算没那么多人,我根本逃不开他这一剑。
也罢,自当下了决心,我就没想着要活命。死在这个人手里,至少,没什么痛苦。
眼看剑尖即将没入心口,从旁打来一枚飞镖,堪堪将力道偏了少许。剑尖刺中左肩,疼得我一皱眉。转头看去,玉汝成朝我缓缓走来。
围在四周的人,渐渐散开了去。我看着玉汝成在我面前蹲下。他虽然已是四十开外的年纪,不知平日如何保养,看上去也不过三十来岁,目光竟然出乎意料的柔和。他微微一笑:“小叶子,这些年苦了你了。”
二、相商
我被扔进一间牢房里,严密看守。不知过了多久,忽听门外有人齐声喊道:“连公子。”
连公子?连席辉尸骨未寒,他一手创立的景楼那么快就改口了。这茶,凉得有够快。我抬眼看去,连凤嘉站在门口,向内投下长长的黑影,他慢慢走进牢里,蹲在我身前,双眸在暗处微闪。
连凤嘉忽地一伸手,卡住我的脖子。我拼着命想要掰开他的手指,抵不过他的力气。手指渐渐合拢,我的呼吸渐渐困难,从嗓子到心,像逐渐干涸的沙地一般。
“真后悔……没一刀……一刀砍了你。”我想起当日在临江城外,他孤身一骑,踏尘而来。密密匝匝枝叶间,我看不清他的相貌,突地闪到他身后,刀掌劈到他的后脑。他那时已经察觉了异动,还没来得及拉动缰绳让马停下步子,我已偷袭得手。
早知道,一刀解决了他,便没这么多烦心事。
连凤嘉冷道:“你杀了我父亲。”
我的脸涨得通红,难受非常。即便没了说话的力气,硬是动了动唇:“一报还……一报……你爹也……杀了叶怀远!”
连凤嘉眸色冰如冰,将我狠狠地扔到墙角。顿时,耳里嗡嗡鸣叫不绝,眼前闪闪金星。我咬牙忍住,奋力撑起身子,挥掌打去。可惜,步伐虚浮,根本撑不住身子,没动两步,又被连凤嘉一掌打中左脸。
脸可真疼啊,像有千万根针刺着。我抬手擦去唇边的血迹,冷笑:“有种的,杀了我。”
连凤嘉扑了上来,将我逼退在墙角,眼看他一掌就要扑到我脸上。忽地门口传来玉汝成的声音:“流光,退下!”
我清楚地看见,连凤嘉目中闪过的不甘。直到玉汝成走到我眼前,他才微低了头,低声道:“是。”
玉汝成是来带我出去的。一番梳洗,换上干爽的新衣裳后,我被带到了一间精致的房子里。我坐在圆桌旁,看着玉汝成不紧不慢地喝茶,索性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小叶子,这么多年,你一个人在江湖上漂泊,怕是苦得很。”玉汝成放下茶碗,一脸关切的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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