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固定着“鹤居”招牌的绳结脱落了些许,被风吹起素白得犹如一方招魂幡,倒是很符合棺材铺子的装扮。门后也是一脉相承的破落味,黑漆漆的不点一盏灯。侍女举着微光的灯盏自后院而来,众人这才得以瞧清摆在大堂正中的一对镇店之宝。半人高的楠木棺上仙鹤洁白,松柏青翠,一只画琴,一只绘瑟,光彩非常。
走在最后的粉衣少女抚着棺木的沿,望向里头铺着的锦被绣枕,不由地感叹了一句:“苏姑娘真是好手艺啊。”
“这是主人亲手做的。”侍女不明不白地答了句,说着长袖一展,引众人绕过了石屏风。
谁都未曾想到,这阴暗森冷的棺材铺子,后院却是别有洞天。湖光潋滟,柳色垂绦,湖心亭的琉璃飞檐下,飘绕着浅色的帷幔,连绵的曲声悠扬而出。
“主人就在亭中。”侍女说完便退了出去,众人当即望向湖心五角亭,见着帷幔中隐然而现、青衫翩跹的少女时,皆是倒吸了一口凉气。都道鹤居的主人苏却极美,今日一见,才知她真正是多一分嫌妖媚,少一分嫌稚嫩的恰到好处。
少女的眼在五人身上转了一圈,最终停在了落单的姚漪身上:“鹤居的规矩,你不知道吗?一个人来是没有用的。”
姚漪一脸无奈,有气无力地答了句:“官人已逝。”
少女却并没有因勾起了他人的伤心事而有所愧疚,冷淡地反问:“那你如何能代表他的心意呢?”
“官人临终前只留下一句话……”姚漪说着抬起头,望住少女的眼,“琴瑟棺。”
鹤居主人苏却,能制琴瑟双棺。若相爱之人阴阳两隔,使死者埋棺于地下,生者卧棺于旧宅,夜里便能魂灵相遇,谈笑如常。百年之后同穴而眠,还能共赴黄泉,结来世之缘。只是生者生一日便不能离开琴瑟棺,若违背琴瑟棺永世相守的契约,便会遭到反噬,命丧黄泉。却始终有人络绎不绝地赶往柳州,为求一双棺木,与一段真假难辨的梦境。
可能进入鹤居水榭见着苏却的,一个月只有三对恋人,其中一人还需得行将就木。真正能得到琴瑟棺的,只是三对中的一对。
站在回廊最左侧的,是位面容惨淡的公子,一旁搀扶着的夫人相貌普通,刺绣精细的华衣却昭然透露着他们的富贵家室。
站在中间的是两位已过古稀之年的老者,他们身上丝毫不见苍老之态,男子一头银发风雅高贵,女子墨色的长发绾成同心髻,和着湖水流漾,依旧是掩不住的清媚。少女一低头便瞧着了男子腰间的花青鱼跃翡翠,他竟是五十年前名动朝歌的才子。
而剩下的,便是孤零零的姚漪了,没有财,也没有才。
率先开口的是那位少妇,众人听见声音都望向她去,却见她眼中翻出层灰蒙蒙的翳,竟然是位盲女。她不提万贯家财,只道自己自幼失明,幸得夫君垂青,嫁入夫家。可不过几月,夫君便染了重病,药石无效。只愿能借琴瑟棺的眼,瞧得夫君面貌,来世好有缘相认。说得真情切意,瞧着便要落下泪来。
老者听了也有些动容,还是波澜不惊地说明自己的来意。
少女听完,点了点头,看向了姚漪。
“官人骤然离世,唯愿再得见一面,道一句离别。”
“我倒从未见过为一句话来求琴瑟棺,还求得如此理直气壮的,姑娘真是有意思。” 少女说着见姚漪的眼神有几分闪烁,又道,“不过说到底,还是死者为大,其他诸位若有需要,下月还可再光顾鹤居,此次的琴瑟棺……”她说着便走下亭台,要将手里的纸笺递给姚漪。
那少妇却忽然捂住了脸,发出了嘤嘤的啜泣声。少女并不为所动,拿出了袖中的纸笺,可姚漪没有接过去。她侧身看了一眼,缓缓道:“这位公子不过舞勺之年,遭此顽疾,实在可惜,苏姑娘还是成全了他们吧。”
少女未曾遇到这样的变故,纸笺停在半空,不知做何动作。却听亭中的琴声缓了缓,又骤然落下一个重音,换了首新的曲子。少女像是得到了指示般,向回廊的另一侧走去。
盲女二人欢喜地随少女去拿棺木,两位老者虽是遗憾也泰然自若地携手离开了水榭,独留姚漪一人还站在原地。
亭中的曲声停了,里头竟然传出一句男声,问:“还不走吗,后悔了?”
“是有一点。”姚漪似乎完全都不惊讶弹琴的是位男子,自顾自地说着,“每次看到生离死别的戏我都受不了啊,第一次见到了真的,要是不让给他们,我怕我拿到了琴瑟棺就再也睡不着了。”
“不管是因为什么,失去了,终归是失去了,失得再不可理喻,也回不来了。”
“你们鹤居,不是专干‘替人挽回这件事的吗?”姚漪道,“所以我在想,如果留在鹤居一个月不出去,下月是不是可以直接拿到三个名额之一。”
“你倒是很自信啊。”
姚漪满不在乎地将手中的发梢打了个圈:“你要是赶我走,我就把你的秘密说出去咯。”
【贰】
其实想住在一个棺材铺子里,一般是没人来赶你走的,即使随手一碰都可能是金丝楠木或者花纱云锦,可再财迷心窍的贼,进了这比停尸间更阴森还飕飕冒着凉气的铺子,也只有被吓破胆的份,所以主人自然毫不担心。
但为了拿到琴瑟棺,姚漪哪怕吓得花容失色,还是得大义凛然地躺进屋里的仙鹤青松楠木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望着天花板。
其实她很担心有人忽然合上了棺盖,让她一命呜呼之前还要挣扎个死去活来。
姚漪不是怕死,她是怕死了还见不到宋仪——她的夫君。
好在一晚上安然度过,姚漪一早醒来还觉得特别神清气爽。她去厨房要了早点,正一口塞进柳州特产的牛肉烧麦,就瞧见了过路的苏却。姚漪还鼓着嘴就喊了起来:“要不要我教你画花鸟啊,苏却公子?”
那日分付时分,众人都颇为紧张,倒是姚漪被其他两位夫妇的故事感动得死去活来,自知无缘琴瑟棺,反而用心听着曲子,抓住了其中的玄机。
“却闻‘苏却姑娘的曲声虽是极尽婉转,却着实太过用力了,这缘由无非是弹曲之人并非婉约之人,才故意为之。”姚漪啜一口茶,不疾不徐道,“也是你出了声我才敢确定的。你既是鹤居唯一的男子,又可以影响‘苏却姑娘的决定,那么鹤居真正的主人,应该是你才对。”
“我确实是苏却,而她姓陆。”苏却指了指昨日被姚漪错认的女子,“姚小姐聪慧过人,在下便请你多住一日聊表敬意,至于剩下的时日,还要请姚小姐另做打算。”苏却脸上半分血色也无,苍白得如同他身上那一袭白衣。姚漪在朝歌见过许多人,有的人看着温润,有的人看着冷峻,可苏却的神情却是极淡极淡,只是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的彬彬有礼,像是戴了副固定了表情的人皮面具。
苏却这人还真是颇为怪异。
昨夜姚漪瞧见苏却在屋里画仙鹤,便随口问了陆姑娘一句:“每日画松鹤,他也不厌烦?”
陆姑娘也是不解,只说有好几个师傅来教过,他却总学不会。他们也奇怪,为何他画的松鹤这么仙,画起其他更平常的活物来,却死气沉沉,没什么灵气。
于是姚漪便想到了留在鹤居的好主意。
她兴致勃勃地对苏却说着:“所以我说要教你画花鸟嘛,还是虫鱼、走兽?你想学的我都会教,总是画松鹤,多没意思是不是?”姚漪对上苏却一脸不信的表情,“我爹爹管礼部,画师见得多了,就顺便学了一点,虽然自己画得挺一般,但是他们怎么教的,我可都记着呢。”
苏却没回答她,反而问:“既是姚尚书的女儿,昨日为何不言明呢?”
“反正不说你也选了我啊。而且以我多年的经验,你们这些做生意的人最讨厌当官的了,我要是一开始就说我是从朝歌来的,你早就把我赶出去了吧。”姚漪挑了颗樱桃丢进嘴里,含混着问,“不过我还以为你会给那个大才子呢,你们都这么厉害,见面不会有惺惺相惜的感觉吗?”
“没有。”苏却冷冷地说,“是他来求我要棺木,又一副非他莫属的模样,好像不给他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那我偏要看看不给会怎样。”
“原来我是你俩文人相轻的炮灰啊。”姚漪吐出了樱桃核,“然后你又觉得我一脸没戏很可怜就善心大发了对嘛?”
“也不是。”苏却轻咳了一声,“你们官宦人家,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这般有情有义实在难得。”
“没关系啦不用找借口,人都是从对他人的怜悯中获得优越感的啊。”姚漪摆了摆手,编理由也编得用心一点啊,昨天你哪知道我是什么官宦人家。
“我只是觉得你一个女孩子,千里迢迢炮跑来柳州,一腔孤勇,不可辜负。”苏却抚了下衣角,“你那么爱你相公,他怎么舍得先走?”
姚漪听了,愣了一下。
她爱他吗?
她要是爱他,哪怕编也要编个动人心扉的故事来换取琴瑟棺,又怎么会拱手于人。
她千里迢迢来柳州,不过换一个“我来过了,我尽力了,我心安了。”
她想问宋仪,又怕听到答案,本想把一切的决定权交给苏却,可事到临头借着那股被感动的头脑发热,她还是退了一步,想要再缓一缓。她怕得到了琴瑟棺,问完了想问的话,却没得到想要的答案。
【叁】
姚漪的绘画造诣颇高,但凡说得上名号的花木,她皆能绘出一朵。旁人看了都道栩栩如生,苏却只是一门心思学着笔法,没有言语。
几天下来,姚漪便觉得闷了,她开始教苏却画走兽,也没有半点大家小姐的顾忌,絮絮叨叨地和他描绘兽类的神情,还在屋子里学了起来。
“如果是温顺的动物,毛发就要顺着骨架往后描。”姚漪一边运笔一边说,“用色尽量柔,还要注意光点。”
苏却坐在一边,一心只看着她的笔尖。
“如果是凶狠的动物,要有一种扩张的感觉,让人感觉马上就要跳出画纸来。”
“那是什么,重点不应该是眼神吗?”
“你想啊,一只老虎是瞪着你凶,还是马上就要吃了你的时候凶?就像……”姚漪说着忽然一下站了起来,手里的狼毫直刺向苏却,而后稳稳地停在了距他鼻尖分毫的地方。
苏却似乎真的是被吓到了。姚漪收回了笔,笑着说:“怎么样,是不是这种感觉?”
“你真是……”苏却摇了摇头,嘴角却若有似无地勾了一下。
“诶,你笑了?”
“笑怎么了?”苏却不以为然。
姚漪却惊讶得很,得寸进尺地道:“再笑一个,再笑一个。”
“别胡闹了。”苏却推开她的手。
“那我有个秘密就不告诉你了。”姚漪转过头去。
“什么?”见姚漪不说话,苏却只得无奈地笑了一下,“说吧。”
姚漪满意地点点头,偷笑着道:“其实刚才呢,我有在你的鼻子上点了一下。”她拿起狼毫笔在苏却眼前晃了一下,“朱红色哦,很好看的。”
虽然姚漪和苏却相处融洽,可她毕竟是靠着教苏却作画,才得以留在鹤居的。但姚漪远远低估了苏却的能力,他对绘画极有天赋,学会笔法也不过是几天的事情。就在姚漪烦恼着如何待完剩下半个月时,苏却居然自己幽幽地飘到她身边,说了句:“你和我一起做一对棺材吧。”
放在几个月前,姚漪一定觉得此人多半有病。此时却是抓到救命稻草般一把拉住苏却的手:“好啊!”
苏却只取了普通的柏木,上空依旧画雪白仙鹤,两侧辅以松柏,是他最为擅长的画法,棺中枕被则以姚漪纳纱绣雪青地,与棺木交相辉映。
没了会被赶走的担忧,姚漪对苏却愈发肆无忌惮起来。
此时她正选了亮红的丝线,一边在手里缕着,一边望向苏却:“其实你干嘛要把自己关起来呢,要是打开门做生意,就你这样貌,肯定是柳州城棺木界的一枝花啊,那生意可就不用说了。”
苏却白了她一眼:“生死皆是定数,无灾无祸的谁会来买棺材。”
姚漪依旧赔了十足十的笑意:“到时候为了见你苏大美人一面,可会有人排着队装死呢。”
“比如你吗?”
棺木大成之日,正是一月之期。姚漪满意地拍了拍棺盖,喜滋滋地说:“我可以搬走了吗?”
苏却打量着这对普通到与街边店铺寻常棺木别无二致的琴瑟棺,似是十分舍不得,嘴里缓缓道:“这只是你住在鹤居的房钱罢了。”
“哦,你要给我别的啊。”姚漪收回了手。
苏却转过头去看她:“我什么时候答应要给你琴瑟棺了?”
“你说一个月之后……”
苏却很快打断她的话,“我只是让你留下来,又没有说要给你。”
【肆】
话确实是这么说的,可姚漪以为,经过这一个月,她和苏却已经成了朋友,没想到在他心里,她只是个来做生意的客人。
姚漪闹了脾气,不想再看到苏却那张魅惑的脸,便离开鹤居在柳州城里乱逛。才走了没几步,就听见街上一阵阵哭声,像是哭灵,姚漪想着就上前凑了个热闹。
果然是在出丧,应是个大户人家,哭灵的队伍占据了半条长街,一步一步缓缓地走着。姚漪看了好一会,才见到了队伍中央四人抬的红木棺材。
她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鹤居的瑟棺,而且正是那位盲女求去的那只。
她居然真的在梦中见了夫君一面之后,便殉了情,寻来世去了吗?
这样的深情,她确实做不到。姚漪不禁感概,或许苏却不给她琴瑟棺是对的,她根本配不上琴瑟棺该有的生死相随。
看着哭灵人悲戚的面容,姚漪愈发难过起来。
却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在说:“这个姑娘也是可怜咯,好不容易嫁进了大户人家,没几年就死了丈夫。”
“就是留下守个寡,也是能被人服侍半辈子。可惜啊。”
“也是没福分,才几天就疯了,”那人忽然压低了声音,轻声道,“我听说是她自己撞死在了棺材上啊。”
听到这里,姚漪忍不住搭过话去:“这位夫人不是月前刚去鹤居求了琴瑟棺吗?终于得见夫君,应是喜极,怎么就会疯了呢?”
“这你就不懂了。”那人不以为然,“这得见一面是好,若是每次一闭上眼睛就是同一个人,能不烦闷吗?”
“他们相爱至深,又岂来‘烦闷一说?”
“相爱?那少爷的魂魄留于人间,却只能寄居一处,孤寂的很,自然想时常见到夫人,谈天说地。可你想想那夫人活在人间,有的是事情需要周旋,想休息片刻,还要陪着夫君说话,一言不合还不能发脾气不能甩手离去。到哪都没个清净地,谁能不疯呢?”
“你是说,她是因为不想再见到夫君,才触棺而亡的?”
“说白了,不就是阴魂不散嘛。”那人摆摆手,“哎哟,真是想想都恐怖。”
姚漪回到鹤居时,苏却正在亭子里画着花样。
“你听说盲女的事了吗?她疯了。”
“那又如何?”苏却手里的笔一分都没有停滞。
“你是故意不给我琴瑟棺的对吗?你知道我和宋仪的感情并没有超越这种永世枷锁般的牵绊,你怕我也会受不了,是吗?”
“你想太多了。”苏却冷冷道,“我是生意人,只管卖东西,卖出去之后怎么样,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别装了。”姚漪径自说着,“其实没什么好担心的,我不会像她那样的,你就放心的把琴瑟棺给我吧。”
姚漪以为苏却是默认了,未想第二天他却把琴瑟棺给了一对穷书生和富家小姐,不过并不是姚漪做的那双,那双华彩的棺木摆在大堂里,与镇店之宝们一起,熠熠生辉。
听到消息,姚漪一时愣住了。她蹲在地上,手掌顺着棺面抚过去,前几日绘上的立粉熟悉地摩挲在指尖,这东西却再不属于她。
“我与宋仪,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姚漪闷闷地问。
“你夫君官拜太常寺少卿,又岂是他一介白衣可相比。”
姚漪秀眉一挑,有些恼怒:“宋仪未中举前,也不过是贫寒书生。”
“可你遇到的,并不是那时的他。”
【伍】
姚漪也是怎么都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还能偷一次东西,还是偷的一对棺木。
姚漪把背上的棺材放倒在马车上,车夫一下变了脸色:“你怎么不说明白,大晚上搬这么晦气的东西,这生意我可不做啊。”
“少废话。”姚漪又塞了一锭银子给他,一手叉着腰,闪进了鹤居的后门,继续搬第二只棺材。
“去朝歌。”姚漪跟着坐上马车,使劲揉了揉肩膀,还好当时苏却用了普通木料,不然她今晚就要被棺材压死在鹤居的后院了。
礼部尚书之婿,太常寺少卿宋仪的丧仪办得及其隆重,却听闻那姚家小姐并未哭灵,只一人反锁于旧居,终日不出。
此刻的姚漪,正躺在瑟棺之中,枕着自己绣的纳纱枕头,紧闭着眼睛发呆。
现在不会有人闯进来合上棺盖,把她闷死在里面,可她就是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听说外头已经成了礼,让宋仪入土为安了。姚漪直愣愣地躺着,怎么也梦不见他,反而一闭上眼睛就是苏却那张欠揍的脸,姚漪真是恨不得给他几拳,看他做出来的东西,一点质量都不保证。
又过了一日,依旧是毫无入梦的征兆,她实在是恼了,去药铺买了包迷药,自己把自己迷晕在了棺材里。
第二天一早被一阵吵闹打扰,姚漪睁开眼瞧见棺材四周围了一圈丫鬟小厮,以为她殉了情,正哭得死去活来。
姚漪叹了口气,推开他们爬出棺材,收拾东西又去了柳州。
那天,她还是没梦到宋仪。
本以为一辈子就死一次,要一副棺木足够,反正和苏却老死不相往来了,做点丢脸的事情也就算了。谁知琴瑟棺也有失灵的时候,还要回来找苏老板售后。
姚漪调整了一下脸部的表情,做出一副痛心疾首、悔恨万分的模样,还准备了满腹的道歉词。
可门房的小厮像完全不认识她似的,一本正经地说:“鹤居每月十五开门。”
“我是你们苏老板的朋友啊。”姚漪立刻换上了笑意妍妍的表情。
“每个来的人都这么说。”门房没好气的回了句,就“啪”地合上了门。
姚漪绕到后门,发现原本随意一掩的木门,都已刷了漆换了新,落了个簇新的铜锁。
姚漪叹了口气,打发了车夫,一个人在柳州城里随意地逛着。到店里吃了两个牛肉烧麦,远不及鹤居的厨娘做的好。姚漪无奈地拖着脑袋,忽然就直了眼睛。
对面绸缎庄里站着个暗紫团金纹袍的少年,斗笠上围着黑纱,姚漪就是化成灰也不会忘记他这副模样。明明是比陆姑娘还好看的人,偏偏要把自己的脸遮起来,也不知道要躲些什么。
那是苏却。姚漪一激动就喊了出来:“苏!”话一出口,才发现他的名字喊不得。她捂着嘴,突兀地站在大堂中央不知作何动作。
“苏什么?”转眼间,苏却竟然就站到了她面前。
“苏苏……”姚漪摆出个大笑脸,“我找你。”
【陆】
“所以我说,一个人来鹤居是没有用的,如果对方不爱你,你拿了琴瑟棺他也不愿意见你的。”听完姚漪义愤填膺的叙述,苏却喝了口茶,淡淡地回答。
姚漪听了顷刻摆出认真的脸色:“是因为他一点都不爱我,所以我根本梦不到他,还是因为他有愧与我,不想见我,才躲了起来?”
“有差别吗?”
“有。”姚漪说,“我要琴瑟棺就是为了问他这句话。”
“那时候你可是信誓坦坦地说你可以确定他的心意的。”
姚漪咬了咬唇:“我骗你的,其实宋仪来朝歌之前有一房原配,很久以前就重病去世了,我一直想问他究竟是爱我还是爱她,却一直没有机会问。一犹豫,他竟然就走了。”
“那你也应该听说了,他很爱他的发妻。” 苏却眉间扬着懒意,“宋仪来过鹤居。那位女子去世后,他同你一样,孤身一人来到鹤居,从我这求了一对琴瑟棺。他的瑟棺,已经有主人了。”
姚漪显然没想到苏却早就知道了一切,她愣了好一会,才像是想起了什么,直起了身:“可是宋仪在朝歌并没有睡琴棺。不是说违背琴瑟棺永世相守的契约,会遭到反噬,命丧黄泉吗?”
“不然你以为……”苏却的语气缓了缓,“他年纪轻轻怎么就去了呢?”
姚漪的身子颤了颤,像是使了十二分的力气,又问,“他为何要违背,是因为他不爱那个女子了吗?”
“或许是他爱上了你,也或许是那女子希望他能功成名就,为了完成她的心愿,他就攀上了你这高枝。”苏却道,“正是两个极端呢。”
姚漪愣了好一会,才问道:“那么,只要解除宋仪那双琴瑟棺的契约,再重新缔结,我就能梦见他?”
“解除?”
“你是棺木的主人,自然应该知道破解之法啊,不然如果两人都不想相见了,要怎么办?”
“来求棺木之前就应该想清楚,他日违背,是要以命相偿的。”
姚漪努起嘴:“怎么会有如此霸道的规矩。”
“不然爱的时候死去活来,不爱的时候就可以轻轻松松甩手走人吗?”
“既然不爱了,多做纠缠又有何意义?”
“你的意思是说,我花一整月心力所制的棺木,不配与人永世相伴,只能见证一时之欢吗?那我做棺木又有什么意思,我随便画个团扇,纸鸢,不都能算个此时相爱的凭证吗?”
姚漪抿了抿嘴,正如她学作画不过是寻个开心,苏却却是视若生命般的挚爱,他似乎对生命里拥有的东西都极为看重,每件事都要花上十二分的气力。
姚漪想了想道:“可是我,我是为了和宋仪永世相伴,才希望你能解除他曾经的那个契约。”
她已经极尽真挚,还是只换来一句,“不行。”
姚漪以为苏却会一直板着那张冷冰冰的木头脸,她从未想过,也能有人让他露出惊慌。
鹤居再隐蔽再神秘,里头说到底也不过是几个会绣花会彩绘的姑娘,那群人拿着木棍斧头闯进来时,她们毫无招教之力,由着他们进了水榭。
那时的苏却,一身青衣长衫,正在廊上和陆姑娘说着话。
“叫你们的主人出来!”
“我就是。”陆姑娘立刻走上前去。
“不是你,我们知道鹤居另有主人,快让那妖女出来,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大行妖鬼之术,我们要带她去见官!”
几番争辩下来,才知那些人是那盲女家的家仆,说是老夫人只得少爷这一个儿子,盲女自尽时腹中还有四个月的胎儿,老夫人悲戚得不能自抑,定要叫苏却为她的儿孙偿命。
“是你们少爷、夫人自己来鹤居求的棺木。”陆姑娘冷冷道。
“求取?分明是你们妖言惑众,骗我们少夫人睡进棺木,今天我们定要那妖女为少夫人偿命。”
说话间,有个眼尖的家丁看见了苏却,立刻嚷嚷道:“那里有个男人!你们鹤居还自翊清净,想也不过如此。”
苏却的脸色变了变,姚漪本以为他会甩手不管,未想他一抬头,竟是要说话。
姚漪赶紧上前一步:“我鹤居打开门做生意,明码标价从无欺瞒,如今你们少夫人忠节可嘉,为夫君殉了情,你来鹤居闹什么,莫非真要对簿公堂,让我们说出这琴瑟棺的缘由,说出你家少夫人为何而死,你才甘心?”
他们本以为鹤居不知盲女发疯一事,才前来闹事,自然不愿此事为众人知晓,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其中忽有人认出了姚漪,以为抓到了什么把柄,赶紧道:“我见过她,她是礼部姚尚书的女儿,没想到她居然就是鹤居主人啊。”他拿木棍指着姚漪,“你这般大行妖鬼之术,不怕我们告到朝歌去吗?”
“你若愿意,便告去吧。”姚漪转过身,不在意地摆摆手,“送客。”
“你……”苏却跟了上来,“他们去朝歌的话,没有关系吗?”
“没事,这种民里纷争,他们就是去告,也会被京兆府衙压下来的,根本传不到我爹那。”
“多谢。”
“那我帮了你一次,你是不是也应该帮我?”
【柒】
姚漪以为这次帮了鹤居大忙,自己的事情总该有着落了。没想到苏却这人如此不知感恩,死活不愿为宋仪解除契约,对姚漪的态度愈发难看起来。姚漪在鹤居住得烦闷,想着去街上的铺子转转,竟然在巷子里见着了那位美艳无双的陆姑娘。
陆姑娘虽蒙着面纱,一双剪水的瞳却尽显喜怒:“姚小姐情深至此,真是让人感叹。”
姚漪听了不免叹气:“又有何用呢?”
“皇天不负有心人,姚小姐总能见到姑爷的。”陆姑娘道,“说起来我倒还有一事相求。主人不便开口,但上次姚小姐带走的瑟棺,不知可否相还?”
“银子我已经付给账房了。”姚漪闷闷地说,“而且,你只要瑟棺又有什么用?”
“其实,姚小姐的瑟棺是自己所制,自是确定无疑,可拿走的琴棺,并不是一对。”陆姑娘有些尴尬,“公子此番能遇姚小姐这般巧手,所制棺木本是打算自己百年后所用,未想姚小姐竟然……”她掩了掩嘴,隐去了那个难听的字眼。
陆姑娘说的神秘,姚漪听了,却无甚兴趣,反正她都是梦不见宋仪,有没有拿错棺木,也没什么两样。
陆姑娘瞧着姚漪那样,轻咳了一声,道:“姚小姐既想知晓破解之法,如今不正有个大好机会在眼前吗?”
姚漪的眼里这才起了光:“你是说,我和苏却,现在用着一对棺木?”
“正是。”
姚漪一想,又泄了气:“那又怎么样,难不成我死给他看,然后天天去他梦里烦他啊。况且他现在也不睡琴棺啊,我就是死了也没地方落脚。”
“也可以让他去你梦里烦你啊。”陆姑娘说着塞给了姚漪一把匕首,“淬了毒的,见血封喉。等苏却死了,你就能回瑟棺见他是如何复生自己的了。那岂止是破解之法,就是复活宋仪郎君,也不过是举手之劳了。”
姚漪故作镇定,接过匕首,缓缓地问:“你想杀苏却?”
“苏公子那般俊朗,我哪舍得杀他。”陆姑娘掩嘴一笑,“他可是深谙魂灵之道,死不了的。不过你知道了复生之法,可记得要告诉我啊。”
“原来陆姑娘也有要复生的人?”
“不然又为什么要跑到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来,平白耗费了这么多时年。”陆姑娘说着扶了扶发髻,“还是姚小姐你有福气,找到了机缘。”
虽是有过那日盗棺之事,此番再回柳州,姚漪也算帮过苏却一把,本已经扯清。可姚漪一见苏却就要说宋仪之事,苏却不想理会,对她愈发冷淡起来。
姚漪在鹤居就像一棵树,人见到了,不过是绕过去罢了。说不上碍事,却着实多余。
姚漪恼怒地跺了跺脚,她总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一刀刺向苏却吧。
姚漪努着嘴,瞧见躺在软榻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的苏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想起了她还随身带着当时迷晕了自己的迷药。
月黑风高的夜,鹤居起了阴森森的风,姚漪两手握着匕首,傻傻地站在苏却面前。
愣了好一会,才在他心口周围比划起来,姚漪想了想又往下挪了半分:“我知道你死不掉,但你那么好看,落了疤就不好了。哦弥陀佛,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复活宋仪,你要是肯帮我,也不用受这个苦了,还要去地底下趟几天,可谁叫你不肯帮我呢。”
姚漪絮絮叨叨地念了一大通,终于确定了位置,闭上眼睛深呼了一口气,然后一把扎了下去。
姚漪看到了血,可是匕首并没有刺进苏却的胸膛。他依旧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半眯着眼,一只手握住了那把玲珑的匕首,血顺着他的掌心滴落。
“为了见宋仪一面,哪怕杀人,你也愿意吗?”
“我不是……我……”姚漪的手呆呆地握在匕首上,百口莫辩。
“我真是低估你了。”苏却扔开匕首,“你把和宋仪对应的瑟棺拿走吧。他的发妻当年自知命不久矣,不愿他荒废一生。而只有娶了你,宋仪才能有个好前程,于是她死前亲自去姚府替宋仪提的亲。那时候她便已经决然地离宋仪而去了,她的魂灵没有留在人间,她和宋仪之间的羁绊也早已经解除,做不得数了。”
【捌】
苏却早就知道,但他就是不想成全他们,不愿意把琴瑟棺给姚漪,便以此做了借口。
其实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通灵之术,所谓的琴瑟棺只是将棺木熏了秘香,因为两侧木板的阻挡作用,香气不易消散,更为浓郁。人睡下去后,就会在秘香的作用下进入深度的睡眠。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们便会梦到自己最深爱最思念的人,但也有可能会梦见最不想看见的人。而所谓的交谈,不过是自己在梦中的臆想罢了。
盲女会疯,或许不是因为她屡次梦见夫君,而是因为她梦见了内心深处最为隐晦、也最不想重遇的秘密,那些夜夜相见的隐秘,将她一步一步逼入死路。
所以哪怕姚漪和宋仪并不相爱,她只要心有执念,也会梦到宋仪,而且宋仪对她说的话,会是她日思夜想要听到的那句。
这是苏却万万不愿见到的。
苏却学画许多年了,而姚漪是他遇到的,唯一一个能扮着鬼脸给他讲走兽神态的人。他自小喜欢作画,能在院子里盯着虫蚁一个时辰,将它们的动作熟记于心,绘于纸卷。可在他七岁那年,身上突然长出了莫名的红疹,而后他便被告知,他无法长时间地待在阳光下头了。
苏却曾想过,要踏遍万里河山,将世间风景都落于纸页。可那之后,他每日的所见不过是咫尺的房间。他以为一生都会在此耗尽,却因无意中替母亲画了幅像,被人瞧见了惊为天人。而后便有了几位达官贵人来找他画像,这本是一个转机,可苏却不能出门又无法言明,只能婉拒,不想这一拒便惹恼了县令。
苏却因为长期待在家中,皮肤变得白润无比,整个人看上去俊美非常。那县令便道苏却是妖异化身,才得美貌如此。苏却便在这流言蜚语之中,被赶出了镇子。
那几天的阳光不知为何毒辣无比,浑身红疹的苏却即使有着卓绝的技艺,也无法进入任何一间画馆。无奈之下,他只好去棺材铺当了学徒,日日隐于一方幽暗之中,求一份生息。
没多少时日,苏却的松鹤便画得出神入化,有了些积蓄后,他便办了鹤居。
棺材铺子似乎总喜欢装扮的分外灰暗,让人一进去,便无端的悲戚起来。虽然这阴暗正可掩盖苏却的不安,也契合他那江湖术士的传闻形象,他却选择在后院建起水榭,不厌其烦地安上层叠的帷幔,让美艳的陆姑娘代替他见人,把一桩诡谲阴暗的营生伪装成飘然欲仙的幸事。
似乎这样,就能掩盖他不见天日的秘密。
苏却就这样装神弄鬼地躲在这深宅大院里,以为一切都可以安然,可就连他收留在鹤居的这几个姑娘,对着神秘的主人,看着尽心尽力,也不乏嚼舌根的时候。他这一生,或许永远都要活在他们的揣测与流言之中。
正当苏却躲在层层帷幔之后,远远地望向那白得耀眼的天光时,他见到了姚漪。
她不像任何一个来求琴瑟棺的人,或悲戚得不能自己,或以权势金钱欺压,她身上有着“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淡然,那正是苏却可望却不可及的态度。
他和所有来求琴瑟棺的人一样,想要在命运的缝隙里再求得更多的东西,把自己搞得疲累无比。
正是这个姚漪,什么都没说还教他作画的姚漪,她从来没问过他为什么没见过花鸟虫鱼、飞禽走兽,为什么不喜欢光,为什么喜欢做棺材,又是从哪里学会了制棺的秘术。
那些家丁来闹事时,苏却便又记起了那咄咄逼人的县令,记起了对着他起哄的小孩子们,记起了将他赶出镇子的那些大人们,记起了他们嫌恶又得意的表情,他以为自己又要重蹈覆辙了。
而这一次,有人走出来替他解了围。可这个人,不是他教导了数年的女子们,而是鹤居的客人,姚漪。
他本该感激,可越是如此,他越不想放她走,不想成全她与那个天人永隔的少年。
苏却没想到姚漪会选择偷了棺材走,虽然那双棺木还没熏过香,姚漪根本不会陷入梦中。可苏却还是在她拿走瑟棺之后,换了一只琴棺给她,把原是一对的那只留了下来。等哪天姚漪发现不对劲,还能再回鹤居归还,他们便又有了见面的机会。
他却没想过,就算见了面,也不能改变什么。
姚漪想要的,从来就不是爱情,而是能继续维持她那份骄傲的证据。
【终】
姚漪回到朝歌,整个人恍恍惚惚地,她似乎无法忘记苏却握着匕首看向她,那种失望的眼神。她便这样失魂落魄地躺进了那只瑟棺,混沌地陷入了梦境。
姚漪花了很长时间,才认出面前的人是宋仪。他的面色有些苍白无力,穿着件花样繁复的衣裳,两只脚完完整整地站在地上,没有一点鬼的样子。
“你这又是何必呢,一辈子困在琴瑟棺的契约之上。”宋仪的声音闷闷的。
“你都为它丢了性命,还说我。”
“所以才觉得‘何必。”
“那你后悔和她求了一双琴瑟棺吗?”姚漪问。
“人活一世,哪里来的‘后悔呢?”宋仪道,“这么多年了,早不是你一句轻巧的爱不爱就能说清楚的,不过是相伴一生,一同看看这荒凉世间罢了。”
那之后,姚漪再没有梦到过宋仪。他大概已经放下了尘世的一切,去往另一个世界了。
姚漪出生书香门第,自小倍受宠爱,嫁给宋仪时,他还是只是个刚中举的书生。她以为宋仪会对她全心全意,未想他在老家竟还有一房夫人,虽说她已然早逝,却终归成了悬在姚漪心上的一根针。姚漪不甘心承认自己只是宋仪升官发财的跳板,才千方百计要去求琴瑟棺,要好好问他一句。
却竟然,得到了这样一个答案。
他说这世上哪有什么相爱,不过是相伴一生,一同看看这荒凉世间罢了。
几个月之后,姚漪听到了鹤居不再开门的消息。传闻说那位美得不可方物的陆姑娘终于也嫁了人,不再干这诡谲的营生了。
可她知道,并不是这样。姚漪再次收拾行装,去往柳州。
那枚摇摇欲坠的“鹤居”招牌不见了踪影,湖光柳色的水榭也成了一片荒芜,曾经充满着侍女们轻笑的庭院寂静无声。
姚漪绕着鹤居走了一圈,都未见着人影。她叹了口气,依着当时离开的路,祈望能再遇上一个奇遇。可她吃完了一盘牛肉烧麦,都没再遇上一个苏却。
她在街上游荡了许久,路过一间又一间棺材铺子,忽然便瞧见了她自己做的那只棺木。伙计一口咬定那是老板做的,姚漪便横冲直撞地要进后院:“苏却你给我出来,明明是我做的你怎么能自己占了啊?!”
后院并无殊色,只是廊边站着的那个人,不是苏却,而是那位美艳无双的陆姑娘。
“苏却呢?”
“他为你夫君系了两次姻缘线,坏了命数,不能再制琴瑟棺了,你不知道吗?”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对上了姚漪愕然的表情:“那他人呢,你替他解毒了吗?”
“你还在意吗?当时我那么随口一说,你明知道琴瑟棺起效的首要条件就是相爱,你却没有反驳我,我以为你是心虚认了,没想到你居然真的要去杀他。”陆姑娘冷冷一笑,“他对你那么好,你的心怎么就那么狠呢。”
“我哪想得到那么多。”姚漪急得眼里都要沁出泪来,“苏却他到底去哪了?”
“他啊,他说他乘仙鹤去了,叫我们不用挂念。”
苏却心里的苦闷,她一眼便看出来了,可她不戳破。就像苏却知道她求琴瑟棺只是为了争一口气,也没有挑明。每个人都有秘密。可她为了自己的一时意气,竟真的拿刀刺向他,刺向了那个为了不让她受琴瑟棺之害,与她反复周旋,不让她伤心的少年。
她以为那个人会像鹤居的宅子一样,长长久久地立在柳州,等着月复一月的夫妇,前来求棺,把鹤居的神话一直流传下去。只要她想起了,就可以再回柳州,吃鹤居的点心,与他一同作画,玩着恶作剧,看到难得一现的笑脸。
她以为一切都会好的,以为一切都会恢复原样,却真的只成了“以为”。
宋仪走的时候,他们都说她是伤透了心,她那时候以为感觉丢了什么,少了什么,不清不楚地结束了就是伤心。现在才知道,原来真正的伤心是没有感觉的,那个位置明明有一颗跳动着的脏器,却不知什么时候,就被掏空了。
可她明白得太晚了。
她这一生欠着苏却的,终究是还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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