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生惯养的岳凌楼就像候鸟一样,夏季喜欢往北方跑,冬季喜欢往南方迁,但是一年之中却有一个月是例外。那就是在天翔门中掌管船务的耿奕每年七月盛夏前往广州审核账务时,素来怕累怕脏的岳凌楼总会不辞辛劳地跟着一起去。
“天气这么热,你跟来干什么?”耿奕去年就问过同样的话。
岳凌楼带着乖巧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回答:“我怕诸事繁琐,你一个人处理不来,所以才特意去帮你呀。”弯弯上扬的唇角浮现出一丝狡黠。
“胡说,你根本就是为了吃水果才来的!”耿奕一针见血地戳穿岳凌楼的伪装。他才不会像去前一样被这句话感动得热泪盈眶呢。
去年岳凌楼也是不畏酷暑地陪他来到广州,结果到了目的地后什么事情都不干,整天都在待在放着大冰块的房间里美滋滋地享受刚从市场上买回来的各种新鲜水果,只在傍晚时分才去海边散步吹风,压根就没有帮上他一点忙。面对“自己还不如水果重要”的这个残酷真相,耿奕心碎成渣又重炼成钢,发誓再也不会被岳凌楼虚伪的谎言欺骗了。
夏季广州的市面上五颜六色的水果种类繁多,琳琅满目。有白果荔枝和龙眼,也有黄果枇杷和芒果,有的是生于本地的特产,有的则是引自南洋的番果。爽口汁多,新鲜甜美,光是想一想就馋得垂涎三尺。
杜牧有“一骑红尘妃子笑”的诗句千古流传,荔枝的魅力自古就令人难以抗拒。虽说岳凌楼是大户人家的公子,但还没有达到杨贵妃那种级别的待遇,所以只好顶着炎炎烈日,不远万里地随车队南下入粤,品尝在杭州吃不到的新鲜蔬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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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来到广州已经十天,奉行着“白天绝不出门”这一铁规的岳凌楼今天破天荒地跟随耿奕一起来到掌管海运的机构市舶司。不仅是天翔门,市舶司还把其他有船停泊在港口的船主都紧急召集到议事堂,似有何要事宣布。
几十名船主把窄小的议事堂挤得连喘口气都能吸进空气中浓腻刺鼻的汗臭味,高温的闷蒸更是令人招架不住。毫不夸张地说,岳凌楼刚在这里坐下不到半刻钟就差点要晕过去了。
还好这样的煎熬并未持续太长时间。不一会儿门外就传来一阵杂乱急促的脚步声。岳凌楼抬头望去,只见一长溜官员鱼贯而入。光岳凌楼认识的就有市舶司提举、广东布政使、广州府知府、水师提督等好几位高官。他们个个神情焦虑,面色暗淡,其余人一看就知道事态严重。就连热得恨不能马上打道回府的岳凌楼也乖乖地坐在椅子上不再吱声,还与耿奕交换了一下眼色。
就在这时,众官员身后又有一名番邦打扮的青年男子走进屋来。男子皮肤黝黑,身穿一件丝质的短袖衣,腹部裹着一条布,是岳凌楼和耿奕都很熟悉的吕宋人装扮。
其中一名官员向众人介绍了他的身份。这人名叫文尼,是吕宋王宫侍卫长,奉吕宋王之命寻找十日前乘船返回大明的广西桂林恭惠王之子朱荣穆。但是文尼一路寻来却没有在海上发现小王爷所乘船舶的行踪,于是急忙禀告到市舶司。市舶司怀疑小王爷在海上迷航,立即联系了广州府,然后又向上惊动到布政司和水师营,同时还召集各大民间商船的船主,望大家一同出海寻找小王爷的下落。
说到这朱荣穆,偶尔随耿奕一同前往吕宋的岳凌楼也听闻过他的大名。他是大明藩王之子,自从三年前出游吕宋后便一直住在吕宋王宫中,与吕宋王室关系亲密。民间盛传他会与吕宋王室联姻,不过这桩亲事三年都没修成正果,看来谣传也只是谣传而已了。这次他刚要归国吕宋王就遣人急寻他返回,其中原因文尼只字不提,但是岳凌楼却隐约嗅到一丝异常。
无论如何,当务之急是要尽快从茫茫大海上把小王爷找出来。既然是朝廷交代下来的任务,民间商船自然不敢怠慢。耿奕代表天翔门出海,而晕船的岳凌楼就不去了。当然,就算他不晕船也肯定不会去,因为小王爷的下落也远不如新鲜水果重要。
耿奕出海前,岳凌楼心想什么出海寻船只是做做样子,能找到当然皆大欢喜,如果找不到就算了,还是返回广州该干什么干什么。
结果,五天后,其余船舶陆续返回,但唯独天翔门的船却一去不回。没有找到小王爷的下落岳凌楼并不意外,但是就连耿奕都失踪了,这开始令他变得坐立难安,夜不能寐。
不久之后,再也耐不住漫长等待的岳凌楼果断决定——他要亲自出海寻找失踪的耿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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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岳凌楼第一次离开耿奕,独自指挥船舶。他从小就怕水,不仅不会游泳,而且还会晕船,属于这辈子跟水犯冲的那种人。不过幸好船上还有值得信赖的老船长和经验丰富的水手,岳凌楼大多数时间都把自己关在摇摇晃晃的房间中忍受着大海对他的折磨,只在遇到需要他拿主意的时候出面做个主就行了。
三天后的夜晚,岳凌楼刚要睡着就听见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他连忙起身,披着外衣赶去开门。门一开,激动的老船长就差点扑进来,激动地说:“公子,发现我们的船了!”
岳凌楼立即随着他来到甲板上,只见船舷边已经挤满了人,大家都兴奋地伸长脖子向远处张望。
月光下的海面呈现出幽暗的深蓝色,天空繁星与落在海面的倒影连成一片,令无尽的黑暗和闪烁的光点蔓延至目所能及的整个空间,仿佛可以吞噬一切。
在视线所能看到的最远处,熟悉的船影静静地漂浮在海面上。桅杆上高悬着天翔门的旗帜,那的确是耿奕开走的那艘船。但是,任凭他们拼命发出信号,那边就是没有一点回应。
“怎么回事?”岳凌楼扶着护板,强忍着海浪颠簸对他身体造成的不适问。
老船长全神贯注地盯着远处的孤船,经过良久的沉默之后才慎重地说出结论:“公子,那艘船上好像没有人。”
没有人?不敢置信的岳凌楼扭头诧异地盯着老船长,从他凝重的表情中看出事态非同小可。
“靠过去看看。”岳凌楼刚下令,老船长就紧张地盯着船下不安涌动的波涛,阻拦道:“不行,现在水流有些奇怪。”
这时船舷上的其他水手也敏感地察觉到危险的靠近,纷纷趴在护板上朝下张望。
岳凌楼也想跟着看一眼,结果只听“咚”的一声巨响,一直微微摇晃的甲板突然剧烈倾斜。他就像顺着山坡滚下的石头一样,毫无招架之力地顺着甲板从一边滑到另一边,肩膀重重地撞到护板上。
头晕眼花的岳凌楼刚要爬起来,就听见耳边传来水手们混乱嘶哑的叫喊:“有怪物——”就在岳凌楼抬头看到那怪物的瞬间,他全身最后一丝力气都流走了,脑海一片空白地瘫坐在地。那已经不是害怕或者恐惧,而是一种足以令人放弃战斗,听天由命的绝望感。
一头巨大的海怪缠住船舷,似乎想要爬上甲板,光是露出水面的部分就有半个船头大。海怪用力向上爬,船身就像摇篮似的猛烈摇晃。水手们连站都站不稳,更不要提战斗了。
老船长正好摔倒在岳凌楼的不远处。他瞪大干裂的双眼盯着海怪,嘴里念念有词:“人面鱼身,脚踩双蛇,这,这是……海神玄冥啊!”他的眼中填满恐惧,神情仿佛看到了地狱。不要说岳凌楼了,就连以海为家的老船长都没有见过这传说中的海神。
就在岳凌楼不知所措之时,瞭望台上突然响起“砰砰”几声响动。
岳凌楼抬头只见几颗信号弹拖着白色的尾巴窜上高空,爆炸后发出刺眼的白光。还好有水手临危不乱,发出求救信号。但是在这茫茫大海上,有谁会来救他们呢?
强大的求生欲令某些水手站了起来,拿起刀剑与海怪展开殊死搏斗。岳凌楼把老船长扶起来,想暂时躲到安全的地方,但是剧烈倾斜的甲板令他们寸步难行。最后岳凌楼只能紧紧地抱住桅杆,不让自己掉进水里。
突然,近在咫尺的地方响起一声山崩地裂聋的炮击声。船身剧烈震动,抱紧桅杆的岳凌楼差点被甩飞出去。幸好炮弹打中了海怪,没有伤害到船身。从天而降的救兵吓跑了海怪,惊魂甫定的岳凌楼擦去满脸水珠,遥遥望见黑暗中两艘船正在靠近。从飘扬的旗帜上看,这两艘船都是吕宋的。奇怪的是,其中一艘好像已经无法行驶了,被另一艘拖曳着。
死里逃生的天翔门水手从甲板上爬起来,一同发出兴奋的欢呼,高高地振臂呼喊,向救援船示好。没想到对方看到天翔门的旗帜后也很兴奋,涌上船头又跳又叫。
“凌楼!凌楼!”黑暗中有人发出撕心裂肺地呼唤。
劫后余生的岳凌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举目远眺,虽然只能看到几个非常模糊的人影,但是脑海中却有一个声音告诉他:那个在船头像青蛙一样上蹦得最高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在海上苦寻三日的耿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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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奕为什么不在天翔门,而在吕宋的船上呢?这个问题在不久之后就得到了解答。
今夜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待微微起伏的海面彻底恢复平静之后,岳凌楼登上吕宋的船,与耿奕会合。这艘船的船长正是吕宋使者文尼。
耿奕告诉岳凌楼,其实刚才的海怪其实是一只钻进了空心佛像的巨型章鱼,所以看上去好像长着人脸。不久前耿奕的船也被它攻击至差点翻船,后来只好弃船登上文尼的船。而章鱼之所以只剩下四只脚,看上去就像两条蛇,是因为天翔门和吕宋侍卫也不是吃素的,在之前的激斗中就把章鱼的其余四只脚都砍断了。
找到耿奕,岳凌楼出海的任务光荣完成。他正想催促耿奕返航,但是耿奕却讲出一件令见多识广的岳凌楼都捉摸不透的怪事。
耿奕出海后遭遇的最离奇事件还不是刚才的海怪,而是他们现在拖着的那艘船。
船是几天前耿奕和文尼同时发现的,文尼一眼就认出那是小王爷的船。船半浮半沉地漂在海面上,仿佛之前触过礁,进过水,但不知为什么却没有完全沉没。当他们带着满腹疑惑上船后却发现一个更加惊人的事实:所有船员和财物都消失一空,没有打斗痕迹和其他异常,仿佛所有人都莫名其妙地凭空消失了一样。
耿奕说得煞有介事,把登船后的诡异气氛描绘得诡异恐怖,但是岳凌楼却没有当一回事,不以为意地说:“财物消失倒是好事,证明他们也许只是遇到海盗,被掳走了。”话锋一转就开始责备耿奕长时间滞留海上,害他在家白担心。“既然你们已经找到船了,就算小王爷下落不明也应该先返回广州再作打算。我们总能在船上查出什么蛛丝马迹。”
谈到这个话题,耿奕的表情显得更加凝重。“不是我们不想回,而是根本回不去啊。凌楼,你还不知道那艘船真正可怕的地方……”耿奕长叹一声,暗淡的目光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一旁,面容憔悴的文尼也是皱紧眉头,不停摇头叹气。
岳凌楼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俩,只觉得他俩太小题大做,一艘空船能有什么可怕?
文尼心灰意冷地说:“岳公子,实不相瞒,自从我们发现这艘船后就无法正常航行了。不知道为什么,总在同一个地方打转,始终找不到方向。现在船上水粮已经所剩无几,再这样下去我们就要被困死在海上了。”
话中被着重强调的“死”字令岳凌楼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寒战。他下意识望向耿奕,耿奕阴郁的脸色分明在对他说:文尼并没有夸大其词,他们已经离奇地迷航多日了。
突然间凝固下来的紧张气氛中,文尼幽幽开口:“船像人一样是具有灵魂的,传说破船不沉就像人死不瞑目一样,其中必有莫大的冤屈。”
烛火下他脸上的阴影诡秘可怕,岳凌楼和耿奕都屏住了呼吸。
“这种因被冤魂纠缠而迷航的船……”文尼终于说出那三个最恐怖的字,“通常被叫做‘幽灵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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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为找到耿奕就可以返回广州,没想到却要被幽灵船困死在海上。返回天翔门船休息的岳凌楼直到半夜都没能睡着,文尼话中的“幽灵船”三字仿佛魔音般萦绕耳际,挥之不去。
意识朦胧之际,岳凌楼忽然听到窗口传来一声异响。猛地抬头一看,赫然发现窗口蹲着一个披头散发、浑身湿漉漉的水鬼。
听了文尼的话后本来就有点疑神疑鬼的岳凌楼吓得一骨碌从床上跳起来,拔剑向水鬼刺去。那水鬼身手敏捷,不但没有被刺中,而且还轻盈地跳下窗口。与此同时,水鬼居然开口说话了:“公子莫怕,我贸然闯入只因有要事相告。”
从口音中可以听出是吕宋人,岳凌楼这才冷静下来,不悦地喝问道:“你是谁?”
来人自报身份。原来他是文尼的手下,名叫乌那。刚从文尼那艘船游到天翔门的船上,所有全身才湿淋淋的。而他半夜三更出现在岳凌楼房间的原因则是——
“我知道幽灵船为什么纠缠着我们。”乌那深邃的眼瞳在黑暗中直盯着岳凌楼,令岳凌楼的心底陡然窜上一股恶寒。
“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告诉你们的首领文尼,而要告诉我?”明显是怀疑的语气。
乌那又逼近了一步,压低声音说:“因为附身在那艘幽灵船上的冤魂不是别人,正是你们要找的小王爷朱荣穆。”
“小王爷死了?”岳凌楼猛地倒抽一口凉气。他本以为小王爷是被海盗挟持了,但是乌那笃定的语气却动摇了他的自信。
乌那咬着牙根说:“而且是被文尼杀死的,这就是我只能把真相告诉你的原因。”
岳凌楼一言不发地怔怔地盯着乌那。这骇人听闻的情报令他不由自主地警觉起来,提防着这个可疑的陌生外番人。
急于想要拉拢天翔门的乌那焦急而迫切地继续说:“如果不替他报仇雪恨,所有人都会被困死在海上。吕宋船上都是文尼的人,所以我才不敢声张,但如果再这样下去,我们所有人都会被困死在海上。我已经别无选择了,只能把真相告诉你们。你们要想活命,就只能杀了文尼,求冤魂放我们一条生路。”
乌那言之凿凿,似乎握有铁证。意识到事关重大的岳凌楼不敢一人做主,立即把乌那带到了耿奕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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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意正浓的耿奕听说乌那的来意后立即精神大振。在笼罩在紧张气氛下的封闭房间中,乌那终于向两人和盘托出他所知道的全部事实。
朱荣穆从吕宋起航返回广州,算起来已是半个月之前的事情了。文尼对吕宋王十万火急召朱荣穆返回的原因只字不提,这个困扰岳凌楼多日的问题终于从乌那口中得到了解答。
“因为就在朱荣穆起航后不久,公主突然被发现怀有身孕,而孩子的父亲——正是已经离开吕宋的朱荣穆。”
乌那的话令岳凌楼和耿奕的脸上都流露出短暂的讶异。不过,从民间盛传的朱荣穆与吕宋王室之间的关系看来,乌那的话并非没有可信度。如果事实果真如此,那么吕宋王的兴师动众和文尼的守口如瓶的态度就顺理成章了。
“大王知道这件事后勃然大怒,立即命令文尼去把朱荣穆追回来。其实我们早在出海后第二天,就已经追到了朱荣穆的船……”惊人的内幕从乌那口中一个接一个迸出,远远超出岳凌楼的意料之外。
“当时正是我随文尼上船去面见了朱荣穆,不过我只守在舱房外。”回忆起当时的情况,乌那的神色愈发紧张起来。“房间中,文尼似乎与朱荣穆发生了什么争执,我隐约听见了激烈的打斗声,后来文尼就急冲冲地跑了出来,不待我追问就径直返回船上,没说任何原因就立即下令折返吕宋。”
“你也只是听见打斗声,并没有亲眼目睹,凭什么断定小王爷已经死在文尼的手上?”乌那的描述中缺乏令岳凌楼信服的关键性证据。
急于证明自己的乌那蹭的一下站起来,激动地说:“因为他冲出房间时的表情太反常了,那分明就是杀人后的惊慌失措!如果朱荣穆没有死,他为什么不把朱荣穆带回吕宋,而是仓促返航?而且,当我们快要望见吕宋海岸时,他却突然又改变主意,调转船头再去寻找朱荣穆的船。”
然而这次文尼一路寻回广州也没有看到朱荣穆的船,朱荣穆的船就这样在大海中消失了,直到多日前被天翔门和文尼再次找到,但这时它已变成了一艘空荡荡的“幽灵船”。
看到乌那与岳凌楼针锋相对的样子,一直没有开口的耿奕出声缓和气氛:“文尼故意对我们隐瞒了他见过朱荣穆一次的事实,证明他心中的确有鬼。他与小王爷在那艘船上肯定发生过什么不能被外人知道的事情。”
岳凌楼并不否认这点,同时直刺另一个要害:“就算小王爷被文尼所杀,也不能解释船上其他人和财宝不翼而飞之谜。”
“所以才是幽灵船啊!”嘶吼的乌那痴痴颠颠地举起双手挥舞,湿漉漉的发丝贴在表情狰狞的脸上,仿佛是一个胡言乱语的疯子。“要想破除幽灵船的诅咒,唯有替朱荣穆报仇雪恨。反正已是死路一条,如果你们不肯相助,我就自己动手。”
说完乌那真的转身向门口冲去,岳凌楼一把他的手,逼问:“我看你是被那什么幽灵船吓破胆了才会疑神疑鬼。文尼为什么要杀小王爷?”
乌那停下脚步,回头冷笑道:“文尼原本就是公主的贴身护卫,他是一个可以为公主肝脑涂地、粉身碎骨的人。朱荣穆做出这种猪狗不如之事,他一怒之下将其杀死又何足为怪?他杀了朱荣穆后想要逃回吕宋,但是直到快靠岸时才想到没法向大王交代,只能再次返回海上,结果就一路航行到了大明。”
沉浸在臆测情节中的乌那手舞足蹈,越说越激动,而岳凌楼却冷冷一句话泼熄了他的激情:“那为什么船上没有留下打斗的痕迹?”第二次发现朱荣穆的船后,耿奕和文尼都上船查看过,除了人与财物消失之外,船上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乌那用嘲笑的眼神望着岳凌楼,阴沉沉地说:“甲板上当然没有,但是我敢用我的人头担保,朱荣穆的舱房中——肯定有。”
两人的目光中黑暗中交锋,一个是鄙夷,一个是怀疑。就在耿奕刚想插句话的时候,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半夜三更怎么还有什么人在甲板上乱嚷?意识到情况异常的三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果断地同时冲出房门。
一出门就发现不远处的甲板上已经聚集了七八名水手。从衣着上看,有的是当班夜巡的,有的是听见动静刚起床的。所有人都凝视着远方。
顺着他们张望的方向望去,岳凌楼看见皎洁的月光下朱荣穆的那艘船上毫无道理地涌出了大量黑色的液体。液体似乎是从船腹侧板位置的缝隙间沁出来的,把周围海面都染成了黑色。仿佛是冤魂委屈的眼泪正在月光下无声无息地静静流淌。
岳凌楼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原地。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会有这种怪事。坚定不移的信念在这一刻微微动摇,也许这次的谜团已超过他所能破解的极限,因为答案也许根本不存在于阳界,而是隐藏在阴间。
“哼哼……”在窒息的寂静中,乌那冷笑了几声,淡然低语,“我说什么来着?朱荣穆已经遇害,那就是一艘被怨灵纠缠的幽灵船。如果不替他报仇,所有人都无法活着上岸。”
留下这句话后,乌那转身走向与水手聚集处相反的方向,“扑通”一下跳下海中,不一会儿就不见了。想说的话都已说完,不想节外生枝的他就这样又游回到吕宋的船上。
水手们还在为流泪的空船惊叹,今夜听到太多震撼内幕的耿奕有些恍惚地问岳凌楼:“你信不信他?”
岳凌楼很少像今晚这样犹豫,在沉默了许久之后才回答:“所有事都蹊跷得很,天亮之后我们再登船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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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一夜未眠的岳凌楼就和耿奕登上了朱荣穆的船。他们故意选择了大多数人还在熟睡的时间行动,是因为不想被文尼发现。
上船后没有在甲板上多做停留,径直向中心位置走去。推开朱荣穆的房门,只见满屋狼藉。不是打斗,而是遭遇剧烈撞击后形成的,正好佐证了当初怀疑这艘船触过礁的推测。
岳凌楼和耿奕分开寻找线索。不一会儿蹲在墙角的耿奕就大喊一声:“凌楼!”岳凌楼急忙靠近一看,只见地板上有几点淡淡的血痕。仿佛被人擦拭过,不注意看根本看不出来。
岳凌楼摇头说:“只流了这一点血,远不足以致命。”看来昨晚乌那的猜测并不完全可信。
“但至少证明文尼真的对小王爷拔剑相向。”耿奕低沉的声音令寂静的空气产生了微微的震荡。无论真相如何,朱荣穆的失踪都远比他们想象中更加诡异莫测。
接着岳凌楼和耿奕又顺着楼梯向船腹深入,下到第二层就发现这里已经被海水浸泡了一半,无法继续前行。
“进了这么多水,为什么船还没有沉没?”岳凌楼凝视着船腹深处的黑暗海水。不知道是不是幻觉,他总觉得水中有一团不祥的黑影在蠢蠢欲动。
耿奕说:“比最初发现这艘船时入水又变深了。”当初大概有三分之二还浮在海面上,但现在却只剩下一半。不是这艘船不沉,而是下沉的速度非常缓慢,慢得明显有悖于常理。
两人退到甲板上,正想乘小船返回,结果刚走到船舷处就看到文尼与另外两名吕宋随从正在登船。看到他俩的身影后,文尼怀着一丝敌意问:“你们为什么瞒着我登船?”
“只是随便查看一下。”岳凌楼一边顺着绳索下船,一边用稀松平常的口吻回答。
“发现什么了吗?”文尼显得十分紧张。
岳凌楼摇了摇头。文尼又问耿奕,耿奕也是同样的回答。两人三缄其口的态度令文尼心生疑窦。虽然他没有穷追不舍,但是警惕的神情却暴露了他的有所隐瞒。难怪乌那会怀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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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耿奕因为受到巨型章鱼攻击而不得不弃船逃生,现在章鱼已被驱走,耿奕又收复了自己的船。于是现在有天翔门两艘、吕宋一艘、朱荣穆一艘,总共四艘船。
为了尽快摆脱困局,天翔门与吕宋协商后决定把四艘船上所有水粮按照七三的比例分到吕宋船和天翔门其中一艘船上。然后文尼等人抛锚原地等待,岳凌楼和耿奕则返回吕宋求救。
果然不出他们所料,一旦与幽灵船分离,天翔门就再也没有迷失方向。在老船长的导航下,很快就抵达吕宋。
漫长的等待早已令吕宋陷入急躁不安的状态之中,十余艘威武的战船雄赳赳地在港口集结待命。虽然天翔门带来的并非是一个好消息,但却及时抚平了吕宋不知作何安排的焦虑。
岳凌楼和耿奕被请入王宫,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地汇报给吕宋王,当然也包括乌那提供的那些真假莫辨的情报。
不知是否早已对文尼有所怀疑,吕宋王听后火冒三丈,立即认定是文尼串通净海帮的海盗在装神弄鬼。他果断宣布第二天就派十艘战船随天翔门出海,做好与海盗血战到底的准备。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王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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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寻船中倾力相助的岳凌楼和耿奕受到贵宾级的待遇,当晚留宿吕宋王宫。大约两更时分,耿奕还在岳凌楼的房间中商议明日出海之事。无论是文尼串通海盗,还是幽灵船冤魂附体,只要有十艘装备精良的战船随行,任何难题都能迎刃而解。两人都对这次出海充满信心。
正谈着,忽然听见门外走廊上传来低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两人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抬头望去,只见窗纸上慢慢移过一名梳宫女头的女子轮廓,最后停在门口。
紧接着就是两下敲门声,不等岳凌楼应答,宫女就迫不及待到地推门进屋。她好像做过坏事似的,一进屋急匆匆地阖上了门。
望着那名气喘吁吁、神色紧张的宫女,岳凌楼和耿奕诧异地对视了一眼。宫女不顾两人异样的目光,上前一步急切而焦虑地问道:“你们就是天翔门的两名使者么?”
与王宫中其他见到异国陌生人就战战兢兢的宫女相比,这名半夜来访的奇女子明显大胆得多,而且她的汉话讲得流利自然,似乎深受中原文化的熏陶。她明亮的眼睛在黑夜中闪动着聪慧的光芒,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带错愕的两名男子。
与她短暂对视的刹那,岳凌楼直接看穿了她的身份。
女子疾步上前,来到两人身边,压低声音说:“两位公子莫怕,我是吕宋清河公主。深夜换装前来只为有一事相求。”急促而恳切的语气中透出她的无奈和决心。
耿奕倒是大吃一惊,呆呆地“啊”了一声,而岳凌楼却不动声色地盯着她看,而且目光缓缓地从她的脸上移动到腹部。如果他没有猜错,这位清河公主就是既怀有朱荣穆之子,又能让文尼赴汤蹈火的“祸水红颜”。
公主察觉到岳凌楼的目光后,脸色略有黯然。她垂下视线,右手轻轻放在小腹上,问:“明日出海,你们能否带我同行?”
“啊?”耿奕又叫了一声。不怪他一惊一乍,而是公主提出的要求实在是强人所难,连岳凌楼都露出了为难的苦笑。
“我知道提出这样的要求很唐突,但是唯有你们可以帮我。求求你们带我一起上船吧。”公主楚楚可怜的样子引人恻隐,不过美人计在眉目比她更清秀动人的岳凌楼这里不太好使。
耿奕还没有回过神来,岳凌楼就已果断回绝:“咳咳,公主,恕我直言。首先,女人不能出海。其次,公主更不能出海。再次,怀有身孕的公主绝不能冒充成他国水手瞒着国王出海打海盗。从你身上我找不到任何一个带你出海的理由,在被人发现之前,你还是快回吧。”
“不,我有理由——”岳凌楼斩钉截铁的回答并未令公主退缩,她激动地恳求道,“我不信文尼会串通海盗杀害荣穆,我要当面向他问个清楚!求你们帮帮我!”
“你凭什么肯定?”公主强硬的态度令岳凌楼有所警惕。直觉告诉他,公主鲁莽的举动背后隐藏着不可告人的原因。
“我……我不敢肯定……”公主不安的嗓音中带着细微的颤抖,“但如果真是他杀的,那我……我才是罪魁祸首。”
意料之外的答案令岳凌楼一时无言,不明白公主何出此言。
公主痛苦地闭上眼睛,放在腹部的手突然攥紧了衣服。“事已至此,我知道再也无法隐瞒下去……”迟疑片刻后,她终于下决心说出真相,“孩子不是荣穆,而是文尼的。”
短短几个字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向岳凌楼的心口。之前许多难以解释的问题,只因这句话而通通解开了。朱荣穆舱房中的血迹和文尼的愤怒,公主撒下的弥天大谎和一意孤行的原因,全都在岳凌楼的脑海中串成了一篇完整的故事。
悔恨交加的公主强忍着泪水,哽咽着说:“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文尼真的杀了荣穆,我就和他一起去大明伏法认罪。如果不是他杀的,我就与他诀别故国,浪迹天涯。”
接着公主在岳凌楼和耿奕面前哭着忏悔了自己的过错。
其实她与文尼相恋多年,早已托付终身,但是碍于双方身份悬殊,一直不能结为夫妻,而与公主私交甚好的朱荣穆是唯一知道他们秘密关系的人。
事情说来十分巧合,就在朱荣穆刚离开吕宋后不久,公主就被太医诊断出怀有身孕。在父王母后的一再追问之下,她为了保护文尼而谎称孩子的父亲是朱荣穆。本以为父王看到朱荣穆已经回国,事情只能作罢,没想到父王却非常强硬地下令追船。
“也许父王并非想要对荣穆兴师问罪,而是想让我们奉子成婚,因为他一直渴望促成我当上大明王妃。如果文尼因为我的谎言而杀人,那我也当与他同罪……”说着就已泣不成声。
慌乱之中的谎言铸成大错,公主流再多的眼泪也无法挽回混乱的局面。这几日在等待中的煎熬令她下定决心,只要可以保全文尼和孩子的性命,她甚至不惜放弃自己公主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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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使公主哭得肝肠寸断岳凌楼也没有答应她的要求。公主与侍卫和小王爷的三角恋与天翔门毫无瓜葛,他只想快点完成朝廷交托的任务,然后趁荔枝过季之前敞开肚子再多吃一点。
翌日清晨,天翔门率领十艘吕宋战船迎着南国潮湿的暖风浩浩荡荡地出海了。一路上风平浪静,船队笔直地朝着目标前进,但是当他们抵达当初的分离地点时,却没有发现文尼船和幽灵船的踪影。出航前就已听闻幽灵船之诡异的船队早就料到事情不会如此顺利,大家并没有气馁,而是决定立即分头寻找。
一直找到傍晚,本以为今天的搜寻就要以此告终之际,远方海天相接处突然炸开一红一绿两团信号弹。金光闪烁的平静海面顿时显得危机四伏,海风中隐约送来硝烟的气味。
岳凌楼抬头凝视着渐渐消散在空气中的红绿色两团浓烟,耳边是老船长下令向信号弹方向转舵的高嚷。红色表示有敌情,绿色表示发现目标船,红绿双色同时出现只能说匪夷所思。
难道船队被文尼攻击了?与岳凌楼浮现出同样猜测的耿奕冷笑道:“没想到文尼真的串通了海盗。”是啊,这是目前最合理的解释,不然文尼怎么会攻击吕宋战船呢?
但是,当天翔门全速赶到事发地点时,才发现刚才的猜测大错特错。
攻击战船的敌人不是文尼,更不是海盗,而是两只大得离谱的巨型章鱼。
其中一只人面蛇足,正是岳凌楼曾经见过的玄冥章鱼。另一只的体型比玄冥章鱼还要大上三倍,几乎与战船不相上下。八只举出海面的柔软触手仿佛是戏水蛟龙般灵活矫捷,浮出海面的半个光滑黏腻的褐红色头顶就像是一座寸草不生的小岛。
章鱼周围已经变成了惨烈的战场,在天翔门之前赶到的六艘战船有三艘都被力大无穷的章鱼翻成了底朝天地。还浮在海面的战船上,水兵们一边忙着抢救落水的战友,一边不断地炮轰章鱼,但是炮弹打到章鱼柔软的身体上根本就不痛不痒。发怒地章鱼挥舞着粗壮的触手,轻轻一扫就摧毁了好几个炮口。就算另外四艘战船赶到也不是这两只章鱼的对手。
“凌楼,你看小王爷的船!”混乱中耿奕指着战场中心急嚷。岳凌楼抬头望去,看见了那艘即将沉没的“幽灵船”。只有高指天空的船头还浮在海面上,其余地方早已沉入水中。
“海面,是黑色的……”目光循着船身向下望去的岳凌楼发现了海面的异常。夕阳下的海面都是金色或红色的,但是唯有这片海是邪恶的漆黑,仿佛是那晚所见幽灵船流下的眼泪。
“原来如此……”这次岳凌楼不再恐惧,上扬的唇角露出无畏的笑容。“原来一切都是章鱼捣的鬼。”恍然大悟的岳凌楼轻声低喃,忘记了近在咫尺的危险,陷入思考之中。
根本就没有什么幽灵,幽灵船的诡异全都是那只超巨型章鱼引起的。朱荣穆的船触礁后,那只巨型章鱼就从裂口钻进船身,庞大而柔软的身体堵住了洞口,所以船才一直没有下沉。幽灵船之所以会迷失方向,是因为章鱼在海中游动时拉着文尼的船在海上打转。而幽灵船流下的眼泪和现在染黑海面的黑色液体,其实就是章鱼受惊吓后喷出的墨汁。
与此同时,船队正在与两只巨型章鱼激烈交战中。海面上到处都漂着浮萍般的坠海士兵,好几艘船的桅杆都被折断,哀嚎声和嘶杀声响彻夜空。
“凌楼,小心——”岳凌楼正在出神,章鱼的一只触就以迅雷之势向他扫来。眼疾手快的耿奕大吼一声挥剑去砍迎面劈来的触手,却只砍下尖端的一小截。
触手的切面从岳凌楼上扬的发丝上擦过,一股海怪特有的生腥味扑鼻而来。
突如其来的攻击令岳凌楼失去平衡,失足滑倒在沾满章鱼黏液的甲板上。波涛汹涌,船身倾斜,护栏又被章鱼打裂了一个缺口,纵使岳凌楼拔剑插入甲板也无济于事,依然被无情地甩入船下翻涌的波浪中。
耿奕狂吼一声,伸手没能拉住,眼睁睁看着岳凌楼掉入海中。知道岳凌楼不会游泳的他急忙跟着一起跳下去。海水中全是刚才一起落水的天翔门徒,根本就看不到岳凌楼的身影。
“凌楼——,凌楼——”他一声又一声焦急呼喊,在海中击水狂游,一直喊到声音开始嘶哑才终于听见岳凌楼微弱的声音。
“我在这里……咳咳……”被海水呛得不停咳嗽的岳凌楼被一名年轻的吕宋水兵救起,听见耿奕的呼声后作出回应。水兵抓住旁边漂来的一块断掉的护栏,让岳凌楼扶在上面。
此时夕阳已完全沉没,黑暗笼罩着波澜汹涌的海面。水温低得就像冰雪初融,全身湿透又冻得哆哆嗦嗦的岳凌楼狼狈地抬起头,万万没想到水兵的样貌令他找到一丝熟悉的感觉。
“你是……”不等岳凌楼说完,她就镇静地点了点头。此人正是吕宋清河公主。
岳凌楼的拒绝并没有令公主打消出海的念头。可以伪装成宫女来见岳凌楼的她,自然也可以伪装成水兵出海。她远比岳凌楼想象中更加英勇无畏。
这时耿奕也游了过来,同样一眼就认出公主。公主把岳凌楼交给耿奕,掉头又要游向别处。毕竟公主是救命恩人,不爱多管闲事的岳凌楼一反常态地抓住她纤瘦的手腕,低吼道:“不要过去。现在水寒浪大,那两只章鱼已经彻底被炮火激怒,就算你水性再好也过不去。”
“但是文尼的船就在那边。”公主也知道自己难以从凶险的海面绕过狂怒的章鱼,游到文尼的船上。但是现在失联多日的情人已近在眼前,她说什么也不愿就此放弃。
“我有办法让章鱼停下来。”岳凌楼的话令焦急的公主瞬间冷静下来。她惊讶地凝视着前面这名柔弱纤瘦的富家公子,原以为他是故意撒谎不放自己离去,但是短暂的对视后却被他眼神中自信的闪光说服。
差点溺亡的岳凌楼一刻也不想在海中多待,在其他水兵的帮助下,与耿奕和公主一起奋力爬上另一艘距离他们最近的吕宋战船。
这艘战船刚刚赶到战场不久,还没有侧翻,但是船头已经被章鱼的触手缠住,失去了控制。岳凌楼在黏液横流又不停摇晃的甲板上连滚带爬地向位于底层的浆手舱跑去。耿奕和公主艰难地跟在他的身后。
这时一颗炮弹飞来,没能打中章鱼却击中了桅杆。被烈火包裹成一团火球的船帆从空中飞落,把火星撒向四面八方。这样下去不到半刻钟这艘船就会被火海吞噬,船上远不如水中安全,察觉到情况危急的水兵们纷纷跳海。
耿奕扶起被震得摔倒的公主,向岳凌楼的背影嘶吼道:“凌楼!过来——”然而岳凌楼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冲,已经钻入船腹。别无选择的耿奕只好扶着崴伤脚,寸步难行的公主继续跟上去。最后三人终于在火海吞噬道路之前冲进了早就空无一人的浆手室。
这艘船的设计类似战船,为了避免甲板白刃战时舵手过早地被敌人杀死,令船舶迷失方向,所以把操舵器设置在相对较安全的底层浆手室内。黑漆漆的底舱中,岳凌楼在脚下剧烈的颠簸中连摸带爬地艰难前进,最后终于抓住操舵器,用尽全身力气扳动——他想要调整这艘船的航行方向。
与此同时,发狂的章鱼用触手缠着战船的船头,就像抡流星锤似的向外抡去。战船被抡离水面半米高,逆着海流的方向滑行了很长一段距离。底舱中的岳凌楼三人都被甩到了墙角。
忍住浑身剧痛,站都站不起来的岳凌楼又向船舵爬去。战船被章鱼甩飞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因为这样总算可以摆脱章鱼的纠缠,重新夺回对这艘船的控制权。从章鱼触手上飞溅出的海水浇熄了船上的烈火,有效地控制了火势。
这时耿奕杵着剑硬撑着爬起来,与岳凌楼一起握住操舵器,说:“你要撞章鱼吗?我来帮你。”因为岳凌楼的方向明显调偏了。底舱看不到海面的情况,只能根据经验转舵,耿奕以为欠缺经验的岳凌楼搞错了。谁料岳凌楼却回答说:“不,我要撞船。”
大吃一惊的耿奕立即阻拦:“船被你撞沉了我们怎么回去?”
现在还浮在海面上的船就只剩下三艘而已,落水战士却有百人之多,所以每艘船都变得弥足珍贵,但是岳凌楼听了耿奕的话后却毫不动摇。这时耿奕才意识到还有两艘吕宋战船没有赶到,只要可以及时战胜章鱼,倒是可以乘那两艘战船回去。
“就快撞上了——”清和公主尖锐叫声把岳凌楼和耿奕的注意力拉到她的身上。她从船板上裂开的大口子里看到两艘船的距离已经不到五十米了。
现在已经来不及跳船逃生了,岳凌楼和耿奕扶起瘫坐在角落里公主。就在这个瞬间,耳边响起两船相撞时天崩地裂的巨响。
剧烈的撞击把本就破损不堪的船板撞得七零八落,三人一起从裂口被甩飞出去,落入海水。凶悍的巨浪和漩涡同时袭来,眨眼间就把三人拉入海水深处。
全身浸泡在海中的岳凌楼很快就失去了知觉。意识消失的前一秒,他感觉到耿奕死死拉着他的手被无情的暗涛硬生生地扯开。来不及害怕和绝望,岳凌楼在海水中的昏迷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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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过了多久,知觉和体温都渐渐恢复。朦胧之中隐约听见有人在焦急地呼唤着自己的名字。虚弱地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耿奕快要哭出来的脸。微微转动眼珠,看见了文尼和其他好几名熟悉的天翔门徒。看来这应该是在天翔门的船上。
“章鱼呢?”岳凌楼用微弱的声音发问。
“已经钻入船腹中躲起来了。”耿奕回答,脸上满是大难不死后的欣慰。
就在两艘船相撞之后,两只发怒的巨型章鱼突然停止攻击,钻进了被撞出来的洞口,然后就一直躲在里面,再也没有露面。现在海面已经恢复了平静。
岳凌楼低声说:“它们也被来势汹汹的船队吓坏了,正急着找地方躲藏。现在回想起来,小王爷的船撞上的大概不是暗礁,而是那只躲在佛像中的玄冥章鱼吧……”
岳凌楼在耿奕的搀扶下站起来,环顾了众人一圈,在文尼身后看到了公主。虽然公主仍旧穿着水兵服,但是从喜悦的表情中不难看出,她应该已经与文尼相认了。
回到房间后,耿奕向岳凌楼讲述了他昏迷期间文尼主动承认的真相。
其实乌那并没有说谎,文尼接到吕宋王的命令出海后,的确很快就追到了朱荣穆的船。文尼与乌那登船,想要劝说朱荣穆随自己返回吕宋,然而朱荣穆却拒不承认与公主有染。被嫉恨冲昏头脑的文尼与他几句话不合就拔剑相向,将其刺伤,在房间中留下了血迹。
聪明的朱荣穆早已将公主的心思看透,猜到公主谎称他是孩子的父亲是为了维护文尼。他让文尼先返回吕宋,向公主问清实情。如果真如他所料,只要文尼可以带公主逃出王宫上船出海,他就愿意把文尼和公主一起带回大明,帮助他们安家立业。
朱荣穆承诺会在航线附近等待五天,让文尼去接公主前来。文尼离开朱荣穆的房间时之所以神色古怪,不是因为他杀了朱荣穆,而是因为他被朱荣穆的猜测说服了。
文尼原本也想偷偷带公主逃出来,但是快要抵达吕宋时却突然改变主意。因为一旦逃离吕宋,公主就会失去尊贵的身份。他没有自信可以在大明带给公主比王宫更富足的生活。于是他下令重新调转船头,本想告诉朱荣穆不要等他,谁料这次却再也没有找到那艘船。
后来的事情岳凌楼就知道了。文尼一路找到广州,小王爷海上失踪的消息惊动了广州府和水师营,天翔门等民间船舶奉命出海搜寻,结果却找到了一艘诡异无比的“幽灵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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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两只巨型章鱼的海战结束后,天翔门与吕宋水军在海上道别,分别驶向各自的归途。之所以拒绝了水军将军让天翔门回吕宋庆功的盛情邀请,是因为天翔门的船上藏着一个绝对不能被吕宋王知道的巨大秘密。如果这个秘密被捅破了,庆功宴就变成死亡宴了。
“现在小王爷依然下落不明,你把他俩带回广州应该怎么安置呢?”耿奕又在为这个问题头疼。那个秘密就是,岳凌楼把文尼和公主都伪装成了天翔门徒,要带他们一起返回广州。
“怎么说公主也是我的救命恩人,这一次再不帮她,我没法跟自己的良心交代。”晕船晕得两天没吃饭,已经饿得眼冒金星的岳凌楼把自己裹在被子里阴森森地回答。
看到他那憔悴可怜的模样,不忍心再责怪他的耿奕唉声叹气地离开了。
文尼与公主终成眷属可喜可贺,但是朱荣穆依然下落不明。朱荣穆出海至今已经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他所搭乘的船舶已经完全沉没,现在只怕是凶多吉少。于是朱荣穆的下落成了大家的心病,文尼和公主终日愁眉不展,把过错全都往自己身上揽,还说要去广州府认罪。
岳凌楼和耿奕好心把他们带回广州可不是为了把他们领上死路。耿奕的劝说并没有令他们改变主意,眼看广州港越来越近,船上的气氛也变得越来越凝重。结果,这样的气氛却在真正抵达广州港的当天就被打破了。
前来迎接天翔门的是负责这次搜寻任务的广州府官员。耿奕遗憾地禀告道:“我们虽然找到了小王爷的船,但却没有发现小王爷的下落。”结果官员却笑眯眯地拍着耿奕的肩膀说:“不要紧不要紧,小王爷早就回来了,这次出海的船主都等着你们回来一起庆祝呢!”
“什么?”这是耿奕这一个月中听到的最喜出望外的消息。
跟在他身后,正打算俯首认罪的文尼和公主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震得说不出话来。随即,他俩的脸上都绽放出最幸福的笑容,没有什么比得知朱荣穆平安无事更令他们开心。这段时间一直积压在两人心中的罪恶感顷刻间消失无踪。
只有还在晕船噩梦中没有恢复过来的岳凌楼精疲力尽地站在原地,呆滞地望着前方。他不是不惊讶,而是僵硬的脸上已经失去了浮现表情的能力。
这时官员留意到他的存在,主动靠近说:“啊,这位就是岳公子吧。其实就在你出海后第二天,小王爷就平安归来了。”这句话不说还好,说了只能让岳凌楼更加悔恨而已。
“吃了这么多苦,到底是为什么……”岳凌楼哭笑不得地望着耿奕,无奈地轻轻摇头。不过耿奕心中倒是美滋滋的,因为岳凌楼出海寻他的舍身之举已经够他暗爽好几个月了。
后来,岳凌楼和耿奕把文尼和公主送到朱荣穆的暂住处,在宴席上听朱荣穆亲口讲出了他在海上的遭遇。
原来文尼的船离开后不久,朱荣穆下令把船开到稍微偏离航道的地方,结果就在这个过程中撞上了玄冥章鱼。就在快要沉船时,幸好遇到了路过的净海帮。这群海盗虽然劫走了船上的财物,但是在知道朱荣穆的身份后并没有伤害他,而是派人把他毫发无损地送回了广州。
净海帮近几年之所以可以在海上为非作歹,一是因为他们自身势力的逐渐壮大,二是因为朝廷并未倾尽全力将其剿灭。其实净海帮的存在,在一定程度上帮朝廷控制了海上的黑商秘贸。净海帮一灭,必须抽出更多精力监管航线的市舶司必然忙得焦头烂额。所以一直仰仗着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能维系生存的的净海帮,实在没有理由滥杀可怜的遇难贵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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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返回广州,耽误了一个月工时的耿奕就投入到繁忙的工作中。双脚终于踏上结实的陆地,不用再在大海上摇晃的岳凌楼感动得热泪盈眶。眼看快到天翔门启程返回杭州的日子了,他抓紧最后的机会享受着美食的饕餮盛宴。
几天后,忙完公事的耿奕刚刚到家,就有一名仆人过来禀告说岳凌楼有请。耿奕来到岳凌楼的房间一看,只见餐桌上摆着一盘热气腾腾的食物。
“这盘菜都是你的功劳,我吃独食有些过意不去,你也一起来品尝吧。”岳凌楼难得露出明媚的笑容,邀请耿奕坐在身旁,还亲切地递上了一双筷子。
“这,这是……”耿奕瞪大眼睛审视那盘古怪的菜肴,眉毛轻轻挑起。难怪岳凌楼今天这么反常,原来是拿他来“试毒”的。
“这不是烤章鱼脚吗?”耿奕也不是傻的,一眼就看出那盘菜的真相。如果他没有猜错,这盘章鱼脚就是岳凌楼坠海前,他在甲板上砍下来的那一小截。对于章鱼怪庞大的身体来说的确只是“一小截”,然而拿来做菜却是“一大盘”。
今天白天耿奕外出时,天翔门徒在甲板上找到了这段章鱼脚,前来请示岳凌楼如何处理,行事果决的岳凌楼一挥手就让交给伙房了,然后就有了现在桌上这盘烤章鱼脚。说是章鱼脚,但毕竟是从翻江倒海的海怪身上砍下来的,岳凌楼有点不敢下口,于是耿奕闪亮登场。
在岳凌楼目光的热情催促下,耿奕硬着头皮咬了一口。“啊,好硬。”
“枉费我这么期待,算了算了。”看到耿奕的反应不如预期,立即对新奇菜肴失去兴趣的岳凌楼很扫兴地甩甩袖子离开了。“还是让厨子重做一盘菜吧……”说完就消失在门口。
望着岳凌楼潇洒离去的背影,哭笑不得的耿奕非常同情地看着盘子里被烤得滑嫩嫩的章鱼脚自言自语:“搞不好是一只千年章鱼怪,最后居然落得在这样的下场……”人类真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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