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中的某片海域,海水呈现出近乎于黑的深蓝色
白小舟抱着一片木板在水中挣扎,蹬着双腿瑟瑟发抖。
木板很薄。白小舟要很努力地踩水才把脑袋探出水面,还必须不时地吐一吐灌入口中的海水。
周围除了水还是水。没有船,没有岛,连海鸟也不见半只。此时的海浪并不算高,然而在白小舟看来,从远处滚来的浪花像足了巨兽大张的白牙。
在大约半个时辰之前,白小舟还好好地躺在奚国水师的某条官船上;而官船的目的地,是奚国南方海上的属国沙罗国。
因为沙罗国王去世,王子闵元惠在服丧后向奚国皇帝上表请封。于是奚帝命礼部侍郎李贤为特使前往沙罗册封新王。
白小舟便是这使团里的副使。
此时海上吹着南风,官船从江洲港出发,扯起满帆开个六天六夜就能抵达沙罗王城。因为晕船,在李贤带着幕僚们聚在甲板上进行乘凉观海喝茶吟诗等等高雅的娱乐活动时,白小舟都只能翻着白眼躺在某个角落,把自己摊成一条死鱼。
出发之后的第三天下午,船突然解体了。
咸腥的海水骤然灌入喉咙,白小舟被硬生生地呛醒。他发觉自己的身体正在缓缓地下沉。于是他本能地挣扎,以狗刨的姿态迅速上浮冲出水面。手忙脚乱中,他抓住了一片木板。
他试图用力跃起,好看看是不是还有人还活着。奇怪的是,虽然不远处的海面上还漂着许多碎木,可是他连半个活人都看不到。他大声呼喊,也听不到任何回应。
白小舟很快就意识到,那片薄薄的木板绝无可能把他带到任何一处海岸。他再怎么挣扎,怎么努力地把脑袋伸出水面,最后都只有葬身鱼腹的命。
他不甘心,非常不甘心。
官船碎裂得非常彻底,像是被什么烈性的火药在瞬间炸成了碎片。换了是在他神志清醒的时候,他绝对能在爆炸之前把炸药和放炸药的人一起揪出来丢进海里喂鱼。
现在说什么都太晚了。白小舟拔下簪子,开始在泡软了的木板上刻自己的遗言。他死到临头也改不了话多的毛病,刻完最后一个字,他再也没有力气憋着呼吸阻止海水灌入胸腔,意识也因为大脑缺氧而变得有些模糊。
传说人在濒死之时就会看到已经死去的亲友,可是白小舟既没有看到祖母,也没有看到爹娘。
他看到的只有一个白色的影子。
“方澜……”
白小舟缓缓沉入水中。失去压力的木板立刻整体浮出了水面,随之浮起的是一串水泡。
【壹】
“回不去了,船沉了,这里什么都没有,在人间可别忘了我,杀鸡给我留条腿,洛水桥头再相会。望故土,足难飞,终不归……啧,亏了你在水里还能刻那么多字。”
“呜哇——”
咸腥的海水毫无阻滞地涌出喉咙。白小舟意识到自己像条死鱼似的被拦腰挂在一根圆木上,还有人在不停地拍打他的背。
“感觉好些了么,白大人?”
“哇——哇——”
白小舟吐了半晌,意识到自己似乎是得救了。他翻身滑落在地,逆着海上灼热的阳光,勉强看到有三四个黑乎乎的人影围在自己身边。
那些人头戴棕榈叶编成的斗笠,躯干上只半裹着一层薄薄的麻纱,粗壮黝黑的四肢全都炫耀似的袒露着,一望便知不是中土人士。
“侯爷,没事了。”其中一个人说道。
“嗯。”
有人把白小舟托了起来。前面的人同时伸手,温柔地揉着胸口给他顺气。白小舟奄奄一息地瞪了片刻,终于看清了那个人的脸。
那人三十出头的年纪,鼻梁很高,眼眶很深。虽然穿得和别人差不多,肤色却所有人都要浅一些,可见此人平时养尊处优,应该是这群人的头头。
“白副使,你还好么?”
白小舟一愣。
那人微笑:“在下是沙罗国清平侯闵桓,今日忽然兴起到此垂钓,不曾想在茫茫碧波之中救起白副使,真可谓无巧不成书啊呵呵——”
听这陌生人说出了自己的姓氏官职,再听他自报家门,白小舟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然而白小舟当然没那么容易被吓住。
“此处距沙罗国还有三天的航程,侯爷今日兴起出门钓鱼就到了这里,莫不是飞过来的?侯爷出来钓鱼,怎的没带鱼竿渔网?我听船夫们说海鱼喜欢聚集在阳光能照射到海底的浅水处,此处海水深不可测,不知侯爷钓的是什么鱼?”
闵桓的表情凝滞了一瞬。他居然不打算否认自己撒了谎,大大方方地点头:“短短片刻就看出了三处不妥之处,白大人果然名不虚传。”
白小舟挑挑眉毛,问:“我的官印呢?”
闵桓故作惊讶:“什么印?我没看到啊——”
“你若不是拿走了我的官印,怎么会知道我的身份?”
闵桓甘拜下风地点点头,手掌一翻,托出一枚金闪闪的官印。
“大理寺江北六道巡抚之印”——白小舟泡在水里时把它挂在了脖子上,想着也许能让吃他的鱼蹦掉几颗牙。
白小舟生平最讨厌别人故弄玄虚。他收回官印,也懒得理会闵桓,挣扎着爬起来扑在船舷上。
“别人呢?你有没有发现别人?”
身后一片沉默。片刻之后,闵桓仿佛十分遗憾地说:“我们在这一带搜寻了很久,可惜找到的只有白副使。”
“不可能!”白小舟蹬蹬蹬几步蹿上船首的炮台,“我水性不好,抱着一片木板尚且支撑了许久,船上的水手都是一等一的好手,怎么会——”
他打住话头,猛然回头。
船上的一切都没有任何变化,白小舟却瞬间像只发现了老鹰的小田鼠——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他不由自主地往后缩,却已退无可退。
白小舟喜欢吹嘘自己天不怕地不怕,但他其实非常怕死。
他恨不得分出另一个白小舟来狠狠扇自己一巴掌——你怎么能这样大意?明明什么细节都注意到了,却没有觉察闵桓身上那股浓浓的杀意?!
闵桓示意左右退下,才拖着懒洋洋的步子走过来。他侧身靠在船舷上看着白小舟,脸上的表情仿佛是在阅览一本大字书。
然后,他突然笑了:“白副使不是早就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么?”
白小舟黑着脸不置可否。闵桓于是指了指方才丢下的木板:“大人刻在木板上的遗言,每句话的头一个字连起来正好是——‘毁船者在沙罗王族中。
白小舟:“……”
“大人想必是在怀疑沙罗王族中有人为了不让新王顺利受封,不惜毁船阻止前来册封的使节。而我,沙罗先王的亲弟弟,在官船沉没之后竟然‘碰巧在附近出现,显然嫌疑最大;而官船上其余的人之所以消失得无影无踪,自然是已经被我全部灭口了。我说得对么,白大人?”
白小舟把两手都缩到了身后,因为它们正在止不住地颤抖。
生平第一次遇上这样能在片刻间就彻底看穿了他想法的人,他无端生出一种脑壳被人撬开偷窥般的恐惧。
闵桓的推论无懈可击,然而白小舟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你为什么救我?”
他尽可能镇定地问。
闵桓反问:“白大人是否曾想过,大人明明是大理寺的官员,奚国皇帝陛下却派大人作为副使出使沙罗,又是为什么呢?”
白小舟又是一愣。
他当然想过。他手不能抬肩不能挑,写不好文章考不上功名,脾气还臭;短短一生中唯一可以勉强可以称为“成就”的就是破了两桩牵连甚广的疑案……
如果有人需要他,那么他们需要的恐怕只是他的脑子了。
可是眼前的这位清平侯精明的程度绝对不在他之下。连这样的人都解决不了事,他还能怎么办?
白小舟头皮发麻,嘴角抽搐:“侯爷真是太看得起我了。”
闵桓显然不打算给他拒绝的机会,径直说下去:“我怀疑沙罗的先王——也就是我的亲哥哥,是被人谋害致死的。白大人,这就是你会成为副使的原因。”
半个时辰之后,白小舟又被闵桓扔进了海里。
【贰】
沙罗王城的名字极其简单粗暴,就叫“沙罗城”。
沙罗城位于沙罗国的最北端,正好在中土与西洋、南洋间必经的航路上;而沙罗王宫则正好占据了全城的制高点。白小舟坐在王宫议事厅内,就可将城中的卵石铺成的街道、灰墙红瓦的石头房子和港口进进出出的各国商船一览无余。
可惜白小舟一点儿看风景的心思都没有。他把绝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斜对面的人身上。
那便是即将登基的沙罗王子闵元恵。
王子和白小舟年纪相仿,白白嫩嫩的煞是讨人喜欢。可惜他此时的样子不太好看——顶着满头满身的大汗,脸颊红到了脖子根。倘若不是周围一切正常,白小舟简直要以为他正被人五花大绑架在火上准备烤熟了吃。
白小舟大概能猜到他的情绪何以这样恶劣。他天不亮就带着文武百官到港口迎候奚国特使,等到日落时分才等来了落汤鸡似的白小舟——以及官船沉没的消息。这意味着,册封典礼必须延后了。
“在下碰巧抓住了救生的舢板,在海里漂流了半天才被路过的商船救起,这才捡回了一条性命。李贤大人他们或许是被冲到了别的地方,倘若王子殿下能派人再去搜寻,不管能不能找到人,奚国上下都将感激不尽。”
这话当然是闵桓教白小舟说的,舢板当然也是闵桓扔给他的,至于捞起他的那条商船是不是闵桓特意安排的,他就真的不知道了。
闵元恵薄而淡的嘴唇轻轻地动了一下,他身边的侍从立刻凑了过去侧耳倾听。可惜他们坐得太远,白小舟使出浑身解数,也没能听清闵元恵到底说了什么。
倒是对面那位圆圆胖胖的礼部尚书出言安慰他:“白副使请放心,李大人是天朝的使者,我沙罗国就算是寻遍天涯海角,也是要把李大人找回来的。”
白小舟拱手道谢:“那么,有劳了。”
那边闵元恵已经站了起来:“想必副使大人也累了,请先回天使馆下榻歇息吧。不管派去搜索的人传回了什么消息,我都会第一时间派人通知阁下。”
主人下了逐客令,白小舟不得不起身告辞。他抓住最后的机会说:“听说先王陛下尚未出殡,不知停灵在何处?如果方便的话,在下想先去祭拜先王。”
闵元恵静立片刻:“宫外圣心堂。我本该亲自带大人过去的,但是——”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外头明明是艳阳高照的天气,白小舟却觉得似乎有阵阴风从后面吹了过来。
“檀阿,你陪白大人去一趟圣心堂。”
有个侍卫出现在门口,伸手道:“白大人请。”
白小舟跟着他出门,暗暗松了口气。想要知道老国王是不是被人害死的,最直接的办法就是设法看看他的遗体。沙罗的国教叫“圣心教”,这圣心堂想必是圣心教徒祈祷拜神的场所。国王停灵在宫外,他办起事来可比停在宫里方便得多。
——至少,在抵达圣心堂之前,白小舟是这么想的。
他立刻就发现自己把这个世界想象得太美好了。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座规模堪比皇宫的院落。葱茏的草木间有幢巨型的石头建筑冲天而起,白小舟站在下面,几乎要仰断脖子才能看到装饰着繁复的石雕的塔尖。白小舟记得自己在海上远远地望见过它,他那时还以为它是王宫的一部分。
此时正好有人成群结队地从里面出来,白小舟看着这群人满面红光精神抖擞,时不时夸张地喊一声“圣神显灵”,忍不住转头问檀阿:“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么?”
檀阿立刻站定,拱手,恭恭敬敬地回答:“今天是每月一次的敬神日,住在附近的圣心教徒都要到圣心堂来供奉神,聆听神的谕旨。”
白小舟点点头。白小舟曾听说圣心教在中原也广为流传,教徒家中不设香龛牌位,不拜菩萨也不拜祖宗。他好奇地问:“你不信教吗?”
檀阿听出了他的意思,解释道:“下官也是教徒,只是身为军人,怎能擅离职守呢?大主教有令,国中但凡是从军者,有公职者,可以另寻方便的时间来供奉,不一定非在这天来不可。”
“这位大主教真会照顾人。”
“那是当然,教主是神的化身,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幸福。我们圣心教的神可是非常灵验的呢!只要虔诚祈祷就会有好事发生,至于那些不诚心供奉神的人只要一走出这圣心堂就会倒霉,谁也躲不掉!啊,看!那就是大主教的住处——大主教受到万众敬仰,却始终屈居在这样狭窄的陋室里,这份简朴当真堪为天下垂范……”
檀阿喋喋不休地一路从前院说到了后院。白小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果然看到了大堂后侧与之相连的一座小小的石头房子。那房子方方正正,被一丛苍翠的藤萝包围在中间,显得古朴而又别致。
听檀阿说了半天,白小舟少不得要客套几句:“贵教的大主教真是高风亮节,我虽然不是教徒,却也愿意和他交个朋友。”谁知檀阿连连摆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大主教是神的化身,教徒一旦被选为主教,就必须以黑纱遮面隐去容貌,放弃原来的名字,抛却亲友私情,否则必然会受到神罚啊!所以……”
白小舟脱口而出:“这么——”看到檀阿那副虔诚的模样,他硬生生地把刚到嘴边的“惨”字咽了回去,换成,“当大主教要付出这么大的牺牲,这位子果然不是一般人能坐得了的。”
“也只有这样的人,才有资格成为神的化身哪。”
沿着绿荫遮蔽的小道又走了许久,檀阿松了口气,说:“就是这里了。”
眼前这神堂虽小,尖顶上却镶了许多黄金与宝石。白小舟猜想,这想必是王族中人敬神祈祷的私人场所了。大约是因为里面停着国王灵柩的缘故,小神堂外站着一列卫兵。他们见了檀阿,齐齐行礼。
檀阿叫他们让开,又说:“白大人,在下携带兵刃不能进入灵堂,大人请自便。”说罢又喊,“苏老头!快出来拜见天朝的使者!”
有个驼背老人拄着拐杖巍巍颤颤地从小神堂里出来,到了白小舟跟前倒头便拜:“小的苏鲁,拜见白大人。大人这边请!”
这老头的背驼得厉害,身体几乎弯折成了直角尺的形状。白小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却只见他一头浓密的白发把脸遮得只剩一个下巴。
“劳烦了。”白小舟率先走了进去。
这神堂从外面看着虽小,里面的空间却相当的宽敞,层层金线刺绣的帷幕把整个神堂分割成了几个部分。白小舟飞快地探头看了几眼,只见里面器物家什一应俱全且一尘不染,倒像是有人曾经在这里长住似的。
先王的金丝楠木棺材就摆在前堂的正中间。白小舟估算着棺材盖的厚度,大脑开始疯狂地运转。
“先王陛下生前长居于此。两个月前的某个雷雨之夜,陛下蒙神宠召,在一道圣光中去往神之国度了。”
白小舟点点头,满脸肃穆地走到棺木跟前。然后,他的脚不小心被坐垫绊了一下,整个人重重地向前扑倒。
“啊——”
苏鲁果然立刻奔了过来扶他:“大人当心……”
白小舟艰难地爬起,自然而然地把手伸到了苏鲁的脖颈后借力。就在将起未起时,他屈起食指,用突起的指节在苏鲁的后脑勺上用力一敲——
苏鲁两眼一闭,无声滑倒。白小舟抹一把额上的汗,起身朝棺材走去。
“陛下莫怪我在灵前不敬啊……这都是为了为陛下查明真相啊……阿弥陀佛……”
他嘀咕着,把手放在了金丝楠木的棺材上。
棺材盖虽然已经合上,却还没有正式封钉。白小舟使出吃奶的力气把两寸厚的棺材盖掀起了一条缝,瞅准时机把藏在袖中的小钢珠塞进缝隙里。钢珠滚动减少了摩擦力,白小舟终于缓缓推开了棺材盖。
然而他只默默地瞅了一眼,就把棺材盖推回了远处。钢珠“叮”地滚落在地上。这时苏鲁已经在那边揉着脑袋爬了起来。
“白大人,奇怪,我这是怎么了……”
白小舟不动声色地把钢珠捡回袖中,极其不要脸地说:“老人家你没事吧?刚才我不小心摔倒,你过来扶我,结果自己晕过去了。”
他脸上虽然若无其事,背后的衣服却在瞬间汗湿了。亏了苏鲁没有起疑心,只是揉着自己的肩膀连声抱怨:“唉唉唉,老了,真的是老了……白大人祭拜过了,咱们这就出去吧。”
白小舟从善如流,主动走过去搀住了苏鲁的胳膊:“老人家当心。”
圣心堂外,夕阳正在缓缓地向海平面坠落。即使是沐浴在这片耀目的光华之中,白小舟只要一回想起刚才的情景,还是会忍不住起鸡皮疙瘩。
他甚至无法确认里面躺着的到底是不是国王的遗体——哪怕闵桓已经给他看过了西洋画师所绘的逼真肖像,还把国王的体型特征事无巨细地描述了一遍。
因为棺材内的遗体被白布条包裹得像个粽子似的,连一根头发也不曾露在外面。
他无力地向等候在外面的檀阿说:“劳烦你,带我去天使馆吧。”
那时候白小舟是这样想的:大白天地扒拉先王的棺材似乎有点危险,不如先回去好好睡一觉养精蓄锐,明天再想办法不迟。
可惜他没能等到“明天”。这天夜里,天使馆燃起了熊熊大火,仿照奚国官署的形制建造的木质房舍在一夜之间彻底化为灰烬。
【叁】
子时一刻。
白小舟泡在穿城流过的河水中,搓了半天才把脸上身上的黑灰搓干净。河边上点着一堆火,白小舟只要一回头,就能看到火光里坐着的黑衣少年。
“活着真好啊……你知道么,你不在的这几天,我至少死了十七八次了……”
即使被冰凉的河水冻得牙齿打架,白小舟还是挤出了一个无耻的笑:“所以方澜你看,你这次一口气救了我十七八回——我若是女子,恐怕只有以身相许才能报答你了……”
方澜,江湖第一大剑派栖云派的二弟子,同时也是栖云派未来的掌门人。不过白小舟通常喜欢这样介绍方澜:“我的救命恩人,以及破案的最佳搭档。”
作为一个武力值碾大部分人的高手,方澜通常比较喜欢用比较直接的方式解决问题。
“天使馆的火还在烧,我能把你拎出来,也能再把你扔回去。”
白小舟立刻闭嘴,抱着湿漉漉的衣服一溜烟跑回到火堆边。
他当然还没有忘记方澜是怎么把他拎到这儿来的。
他被浓烟呛醒时,房间的四壁都已经燃起了火焰。天使堂已经造了一百多年,再加上平时无人居住,墙壁梁柱早就被蛀虫啃成了豆腐渣,着火之后火焰冲得比浇了油还猛。要不是因为白小舟为了吹到过堂风把床拖到了房间正中的位置,他那时恐怕已经变成了烤乳猪。
白小舟在里头大喊“救命”,随手拎起一只高脚凳朝房门砸过去——只要能砸开一个口子,他就还有希望逃出去。
然后他就傻眼了。
门板倒是被他砸倒了,只是上方的门框连同一根横梁也应声倒了下来。
房子立刻塌了半边,白小舟的眉毛也被烧掉了半条。
“救命——救命——救命啊——”
最后这几声,白小舟嚎得撕心裂肺,闻者落泪。
因为他知道自己这回应该是死定了。整个天使馆只有他和一个负责扫地养花的老头住在里面。火烧得太猛大,那老头就是想救他也无可奈何。
白小舟一屁股坐在地上,喃喃自语:“来生再见。”
燃烧着的碎木和被烧得滚烫的瓦片纷纷落在身边。白小舟本能地抱头四处闪避,又开始担心自己这副模样死了以后会不会很难看。
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了一声巨响。
碎瓦不要钱似的从头顶倾泻而下,紧接着有个黑乎乎的东西落在他跟前。
“抓好。”
“啊——啊啊——”白小舟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飞在半空中。几个起落之后脚终于踩到了实地,拽着他的力道瞬间消失了。
白小舟软趴趴地抱住了那人的胳膊,哭丧着脸说:“我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
“那不是挺好的。”
白小舟识相地闭嘴。
他在火边烤了一阵,身上终于暖和了些,于是转移话题问:“你为什么会来沙罗?”
方澜无比严肃地说:“与你无关。”
“我知道了。”
方澜立刻警惕地瞪了他一眼:“知道什么?”
“栖云派每个掌门候选人在正式接掌门派之前都必须经过一番试炼。试炼的任务只有几大长老知道。掌门候选人既不能告诉别人,更不能找人帮忙——你孤身一人到沙罗来,应该是为了这件事吧?”
方澜的话里隐隐带怒:“你说完了吗?”
“你身上穿着夜行衣,说明你今晚应该会有所行动。你行动的地点应该就在天使馆附近,所以你发现天使馆起火之后,急急忙忙地施展轻功过来救我。”
“急忙?我这辈子什么时候急忙过?”
白小舟瞥一眼他的衣袖:“你衣袖上的口子明显是被树枝挂的,你的头发上还插着片树叶,说明你曾经直接从一棵树中间穿了过去——这还不叫急忙?”
一声惨叫过后,白小舟沿着陡峭河岸滚进了水里。他连滚带爬跑回到火堆边,方澜才面无表情地说:“我穿的是睡衣。穿黑色的睡衣是为了方便随时出门。之所以会那么快就过去救你,是因为我住的客栈就在天使馆隔壁。你在那嚎丧的时候全客栈的人都被你吵醒了。”
白小舟不服气地问:“你如果不是正好出门办事,为什么不带我回客栈去?非带我来这种只有野狗和偷情的人会来的地方——”
“住口!”
方澜警惕地低声喝道。远处传来一阵喧闹声,方澜皱起眉头,毫不犹豫地一脚踢灭了火堆。
他们所在的河岸边散布着些民房。忽然有一队军人打扮的人拐出街角,砰砰砰地敲开了这条街第一户人家的门。白小舟和方澜无声地对望,隐隐约约听到了“搜查”“纵火犯”几个字。
“天使馆的大火不是意外,如果是因为意外而起火,起火的源头应该只有一处。可是我去救你的时候,整个天使馆里至少有七八处的火势特别猛。天使馆是何等重要的地方,有人为了杀你不惜纵火——”方澜说着鄙夷地扫了他一眼,“你现在还想不想去找家客栈舒舒服服地洗个澡睡一觉?”
白小舟的脑袋立刻摇得像只在落水之后试图甩干自己的小狗。
想要烧死他的人发现火场里并没有他的尸体,现在大概急得想把整个沙罗城翻过来细细地筛吧。
他细细回想自己的行踪,到目前为止他唯一可能露出马脚的地方就是在圣心堂——现在,究竟有多少人知道他揭了国王的棺材盖呢?
老仆人苏鲁算一个。圣心堂里也许还有人藏在暗处看到了这一切……
杀国王的、炸船的以及这天夜里想要烧死他的人应该是同一个。再回头一想,这个人敢杀沙罗国王,敢炸奚国皇帝的代表,敢烧奚国使者的住处,还有什么是他或者她不敢做的呢?
这样的人,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想起了传说中只在大洋深处出现的巨大漩涡。远看过去一片平静,可是当船只进入到了它力量牵引的范围,就再也无处可逃。
在这个巴掌大的小岛国里,有谁会有这包天的胆量——和力量?
白小舟当机立断,转身往港口的方向走去:“既然你还有事要办那我就先撤了咱们回中原再见!”
“你去哪里?”
“当然是回家,回家!我找条船明天一早就走!”
“圣上有旨,大理寺江北六道巡抚白小舟接旨。”
白小舟猛然回头:“你你你跟皇帝……你们是怎么勾搭上的?”
方澜慢悠悠地抖出一张金灿灿的绢纸,有板有眼地念道:“沙罗国王暴毙一事似有蹊跷,特命大理寺江北六道巡抚白小舟为专员彻查真相。钦此。”
方澜念罢,又说:“对了,我出发的时候皇帝把你爷爷召进宫陪他下棋去了。”
白小舟气鼓鼓地瞪了他半晌:“你在江洲的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
“皇帝陛下说如果你自愿查案,这份圣旨就不必给你看。但是假如你想临阵脱逃,哼,哼哼。”
白小舟:“……”
【肆】
沙罗城虽然不大,是白小舟和方澜为了避开满城搜索的士兵,还是花了小半个时辰才站到了王宫的墙头上。
白小舟非常庆幸自己白天逛过一次王宫。即使天上那轮圆月时不时地被乌云吞没,他还是能凭借着白天的记忆带着方澜进入王宫的深处。
当然,因为不会轻功,白小舟从头到尾都像只兔子似的被方澜拎在手里。
“王宫这么大,你怎么知道王子在哪里?”方澜问。
“我只知道他肯定住在守卫最森严的地方。不过嘛,不管守卫怎么森严都你肯定能想办法冲过去的对吧?”
马屁似乎拍对了位置,方澜哼了一声,把他换到了另一边的肩膀上。
片刻之后,白小舟发觉自己又把事情想得太美好了。
守卫最森严的地方,居然是一座由石块砌成的高塔。
高塔孤零零地立在一片花园的正中间,四周只有方块状的草坪和修剪得只有半个人高的灌木带,而灌木带之间的每一条小路上都有一组人举着火把在巡逻。再加上那高塔塔身全无缝隙滑不溜手,白小舟和方澜就算能越过这些守卫走到塔下,也绝无可能爬得上去。
白小舟翻身自己站稳,咬牙在方澜耳边嘀咕了一阵,又道:“如果这次我有个三长两短,爷爷就拜托你了。”
他说着把头发随手揉成一团乱麻,又从脚下抓了把苔藓擦在脸颊上,然后跳下墙头,连滚带爬地往护卫堆里扑了过去。
“救命!王子殿下!救命!我是奚国副使白小舟!王子殿下!救命啊——”
他立刻就被四面八方涌过来的侍卫按倒在地。白小舟索性自己贴地趴牢,作奄奄一息地掏出官印交到为首的侍卫手中:“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对王子说……”
这里的侍卫没见过他,照着火把把他全身上下细细地搜了一遍,又不知道那官印到底是真是假,为防万一,只能先带他去见闵元恵。
然而他们把他拖去的方向,却是往宫外走。
白小舟不解:“殿下不在这塔里面么?”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
白色的高塔很快就消失在身后的夜幕中。白小舟顿时觉得有些脚软——既然闵元恵不在这里,那么这个地方应该是闵元恵为了抓刺客而布下的陷阱。如果他真的和方澜找到办法强行闯进了那座塔,现在他们说不定就变成了两只刺猬。
白小舟最后被拖到了码头,又推上了一条体积虽大却看起来相当低调的帆船。
闵元恵当然就在那条船上。
这条船吃水很深,船舱里想必塞满了粮食和水——说不定还有数不尽的财宝。
也许是为了避免灯光外泄引人注意,所有的舷窗都被厚厚的油布遮了起来。白小舟一踏进这密不透风的船舱,只觉自己变成了蒸笼里的螃蟹。
闵元恵正孤身在舱中来回踱步。因为身边没有别人,他只能屈尊自己打扇。白小舟只觉得他的脸比白天时又红了些。倘若他们初见时闵元恵的样子像是正被人架在火上烤的话,那么他这时候的样子则像是完全被烤熟了。
所以白小舟向闵元恵行礼之后,第一句话便是:“殿下这又是何苦?”
“白副使你没事,真是太好了……”闵元恵一个箭步冲过来,抓住了白小舟的肩膀,“倘若连白副使也出了个三长两短,我只怕跳到这茫茫大海里也洗不清了!”
白小舟不动声色地揉一揉肩膀,把整个船舱打量了一圈,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在下白天告辞之后,殿下就转移到这儿来了——所以殿下才没有亲自与在下去祭拜先王,是么?”
闵元恵点点头。
“你说天朝使团的座船是被炸毁的,我立刻就想到了那个人!在这世上如果还有谁不愿意让我受封为王,那一定是他!他连我的父王、连天朝的使者都敢谋害,下一个要谋害的恐怕就是我了!”
白小舟想起了白天见面时他那如坐针毡的模样,心说——他果然是在害怕。
起初他有些想不通堂堂一个王子会害怕什么,然而在圣心堂外听了檀阿的一番话之后,他立刻就明白了。
奇怪的是,现在的闵元恵看起来虽然也有些坐立不安,但白天时的恐惧似乎已经消失了。
他的不安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兴奋。
像一个刚刚学会了游泳的孩子,正在河岸边跃跃欲试地准备往水里跳。
“王子说的是……圣心教的大主教?”
“正是他!”闵元恵来回踱步的速度瞬间加快了一倍,“此人的罪恶简直罄竹难书!你知道吗,我原来还有个哥哥——同父异母的哥哥。当时哥哥还不到两岁,宫中有妖邪作祟,那人便说哥哥是邪魔的化身,必须葬入大海。父王竟然命人把哥哥放在一只木盆里,让他随潮水漂走了……哥哥的母亲不堪悲痛,投井自尽。十年前沙罗国遭遇风暴侵袭,那个人又怂恿父王出海祭海神,父王回来之后就生了一场大病,那人竟又以此诱骗父王搬到圣心堂去长住修行。父王竟就这样深信于他,再也没有踏入王宫半步,除了母后谁也不肯见!后来王叔清平侯向父王进谏,竟被流放荒岛,终身不得再踏入沙罗国土……”
白小舟猛然抬头。
清平侯闵桓——正是在沉船之后把他救起来的人。
白小舟顿时有些想不通。闵桓既然被罚不能再踏入沙罗,他怎么会知道沙罗先王是被人谋害的?他又怎么会那么“碰巧”地知道奚国使团的船在何处沉沉没,还那么“碰巧”地把破案的关键人物给捞起来?
白小舟在这边腹诽,闵元恵的声音忽然哽咽了。
“还有我的母后……半年前母后病重,她竟也受了那人的蛊惑,不肯让大夫给她看病,也不肯吃药,不到半月,母后就……”
白小舟把手按在闵元恵的肩膀上:“殿下节哀。”
“我本来还有些犹豫要不要向他发难,可是天使馆的大火让我下了决心。我派人再城中戒严,名义上是追查纵火犯,其实是为了控制住圣心教徒,让他们不能互通消息聚众闹事。”
“原来如此。可是殿下勿怪,我听说朝中官员和军中的士兵也有很多教徒——”
瞧闵元恵这副收拾好了家当随时准备跑路的架势,白小舟实在有些怀疑他到底能不能摆平那位老谋深算的大主教。
“不知道白副使可曾听说,圣心教中敬神不笃的人会受到惩罚,无人幸免?”
白小舟愣愣点头。这件事他曾听檀阿说起过。闵元恵又问:“白副使不妨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假如你因为不敬神而受罚,那么你是否就会从此全心全意地供奉那位神?”
白小舟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人多多少少都会有些逆反的心理,当受到胁迫不得不服从于某些人某些事的时候,意识里反而会愈加叛逆。
“殿下把这些人都召集起来了?”
“不错。我花了整整三年的时间联络这些人,今夜,就是他们立功的时候了。”
白小舟长长地吁了口气。面对一个号称神之化身的对手,他万幸没摊上个猪一样的队友。
他忽然又觉得有些沮丧。
他受命办案,可是他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亲眼见过这起案件的死者,还没有好好地检查尸体,没有推断过凶手杀人的手法,没有排除过嫌疑人的不在场证明和杀人动机——甚至连嫌疑人长什么样都没见过,现在居然就要出发去抓凶手了。
所有的一切都太理所当然、太顺理成章了,简直像是冥冥之中早就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安排好了所有的事,而他只需要随遇而安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就万事大吉。
这是不是太简单了点儿?
他白小舟出现在这个地方的意义又是什么?
白小舟只觉得自己像是又被扔到了无边无际的大海里,抱着一片随时都可能沉默的木板逐浪漂流,却不知道自己最终会漂到何方。
这时舱外传来一阵鸟叫似的哨声,闵元恵“啪”的一声收起了折扇:“该出发了。白副使有没有兴趣来做个见证?”
七十高龄的老爷爷还被皇帝扣着当人质,白小舟怎么敢不愿意。他一拱手:“殿下请。”
王城里的空气似乎和半个时辰之前不一样了。白小舟记得侍卫们把他拖过来的时候路上一片喧闹,士兵们依然在挨家挨户地“搜捕”。然而当闵元恵乘坐的马车被百余名侍卫簇拥着缓缓驶离码头,整个城市却已经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中。
前方不远处的高地上,月光给圣心堂黑色的身躯勾勒出了一条银色的轮廓。白小舟痴痴看着,喃喃自语:“好美啊……”
“圣心教在四百年前开宗立派,两百五十年前成为沙罗国教。当时的国王倾举国之力建造圣心堂,耗时一十六年,牺牲了一万多条人命……”
白小舟沉默片刻,问:“今晚过后,殿下会把它拆了么?”
闵元恵反问:“为什么要拆?我打算打通王宫和圣心堂之间的墙,那座大堂嘛,就改成书院好了。我会命人搜罗天下书籍,延请天下有学问的人都到沙罗来,让他们可以无忧无虑地研究学问,传授学识。我在王宫里便可听到朗朗书声,岂不快哉?”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之后,马车缓缓停在了圣心堂外。圣心堂已经被闵元恵的士兵围了个水泄不通,待他一声令下,他们立即冲开大门,潮水一般涌了进去。
圣心堂内所有的教士和仆役——包括曾经给白小舟带路的老头苏鲁全都被闪电般扣了起来,黑压压地跪了一片。
然后,冲在最前面的人用铁锤砸开了大主教卧室的门。
浓浓的血腥味随即蔓延开来。砸门的人只往里面瞅了一眼就吓得立刻往回飞奔,趴在门边呕吐。
“殿下……请不要进去!”
白小舟知道一定是出大事了。他伸手拦住闵元恵,自己从身边的侍卫手中接过火把,大步冲了过去。
檀阿说得不错,大主教的居室很小,简陋得不能再简陋;里面除了最简单的生活之需,一件多余的东西也没有。而这陋室的墙壁突兀地染上了一大片突兀的红色血迹。
血,自然是大主教的血。
闵元恵处心积虑步步为营想要除掉的人此时躺在一片血泊之中。他的身躯四肢被完美地切割成了六块,四肢和躯干被互相连接着摆成了一个钝角五角星的形状,而他的头颅则被摆放在五角星的正中央。他的眼睛是睁着的,脸上带着诡异的微笑。
【伍】
白小舟遇到了一点麻烦。
闵元恵把城中最有经验的仵作叫了过来;然而这位仵作看了一眼现场之后便扑倒在地,死活也不肯验尸。
“这这这是神的旨意啊!大主教是受到了神罚!你看他脸上带着笑容,这说明他死前已经向神忏悔,得到了神的原谅。他已经用自己的血洗清了身上的罪孽,去往幸福的天国……”
白小舟捡起一条断臂,试图和他讲道理:“脸上带笑也有可能是死前中了什么迷魂的毒药嘛!还有你看,这骨头的断口明显是砍了三四下才砍断的,虽然下手的人刀法很准,但是他用的应该是一把比较轻薄的刀。如果神一直都用这样一把刀惩罚有罪的人,他每天这么砍砍砍不累吗?!”
仵作大惊失色:“身为凡人,怎么可以妄自揣度神的行事?!”他喊罢转身要跑,亏了白小舟比他更快,闪身抢过去把那血淋淋的断头凑到他的鼻子跟前。
“我还有一个问题。听说你们大主教当上主教之后就必须以黑纱遮面不能让任何人看到他的容貌。所以——你确定这个人真的是你们的大主教么?”
仵作大叫一声,翻着白眼晕了过去。
白小舟无可奈何,叫外面的士兵把仵作抬了出去。他自己从大主教的书桌上取了笔墨,照着那颗断头的样子简单画了一张死者的脸型轮廓,然后拿到马车上给闵元恵看。
“请问殿下认识这个人么?”
闵元恵借着马车外火把的光看了两眼,茫然地摇头,又问:“这是死在里面的那个人?”
白小舟点点头:“不错。殿下也知道我并不信教,自然也不会相信什么‘神罚之类的说法。人既是被杀的,那么这件事背后必然会有一个凶手。要找出凶手,就必须先确认死者的身份,才能推断谁有作案动机。”
闵元恵长长地叹气:“‘那个人被选为大主教是十二年前的事了。他还是普通教士的时候我似乎见过他,可是……我真的不记得他究竟长什么样了。”
白小舟捏着拳头闭上眼,好让自己冷静下来。闵元恵忽然说:“走,我们去问问圣心堂的人。”
圣心堂被扣下的人全都被赶到了大堂里背对背地绑坐在地上。其中八个是教士,剩下的则是厨子杂役园丁之类。闵元恵命人取来圣心堂的名册比对,发现那上面有四十二个名字,扣下来人的却有四十三个。
多出来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
老妪和老仆苏鲁被绑在一处,吓得全身发抖,连头也不敢抬一抬。苏鲁在她背后战战兢兢地解释:“启禀殿下,这是我家老婆子……半年前老家发大水,我家被冲没了,我实在没办法才把她接了来一起住……这件事是大主教应允了的,这里头所有人都知道……”
周围的人纷纷出声表示苏鲁没有撒谎。闵元恵问白小舟:“大人,不如先问问他们罢?”
白小舟点点头,掏出那张画像从他们面前一个一个举过去。闵元恵提高声音:“都给我抬起头,仔细地看。”
当他们抬起头看那画像,白小舟也在一言不发地观察着他们的神色。
“不认识……”
“没见过……”
“这是什么人?”
白小舟几乎绝望了。瞧那些人茫然的模样,不像是在撒谎。
直到最后一个人。白小舟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转到那老妪面前:“老婆婆,请看看这个人。”
谁知那老妪不但不肯抬头,反而把整张脸都埋到了臂弯里去,低低地说:“老婆子有句话想告诉殿下,能不能请殿下到这边来?”
旁边的侍卫一声怒喝:“住口!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指示殿下?!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啪!”
白小舟被这声音引得回过头去,却见闵元恵一直拿在手里的折扇掉在了地上。
“殿下?”
闵元恵整个人像是被刚刚丢进冰水里涮了一遍。他的目光定在那老妪身上,一步步挪到她身边。白小舟提高声音再问:“殿下?”
闵元恵摆摆手:“带她到侧室来。白大人,请你,先出去。”
他虽然用的是“请”字,然而白小舟是被两个侍卫一左一右架出了大堂。到了外面,白小舟高喊几声“殿下”,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他拔腿就往大堂后面跑。跑到大主教的小石屋前面时,他仰起头朝天吹了几声口哨。
哨声刚落,就有一条黑影从头顶落下,轻飘飘地立在白小舟前面。白小舟在他落地的瞬间一把将他拽进室内,“砰”地关上了门。
那条黑影当然正是方澜。
方澜一脸不满地问:“为什么到现在才叫我?”
白小舟捏起他的衣领:“大哥,你穿成这样还带着一把剑藏在树上,那位殿下见了你还不把你当凶手抓起来?”
“你凭什么认为他们能抓得住我?”
白小舟讪笑:“他们抓不住你,我也不想看到他们对你无礼嘛。对了,你比我们早到,有没有发现什么?”
“我在王宫和你分手之后就过来了。按照你的叮嘱,先去的是先王的灵堂。”
方澜开始说起方才的见闻,白小舟立刻像变了个人:“有发现吗?”
“我用手摸了一下,然后提起来试了试重量,我觉得那团白布里包的应该是一块木头。”
白小舟摆出一副“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欠揍表情,问:“然后呢?”
“然后我就来了这里。我刚到外面就闻到了很浓的血腥味儿,就往门缝里偷看了几眼,那时候里面就已经是这样了。”
方澜说话的时候一直侧着身,故意不去看地上的一片狼藉。白小舟知道他是受不了这样的场面,于是从自己的衣襟上撕了两片碎布捏成团,替方澜塞在鼻孔里。
“从血迹的颜色和凝固的程度判断,死亡的时间应该就是在天使馆起火的时候。天使馆是何等重要的地方,起火之后王子必然会把周围的兵士全都被调去救火,凶手就可以在这里从从容容地摆他的疑阵。”
方澜问:“你刚才说这人是先被毒死的?”
“只是初步推断,”白小舟说着“锵”地一声抽出了方澜的剑,“唉,那个笨蛋仵作不肯动手,看来我只好自己来了。你转过去,不许看啊。”
片刻之后方澜终于忍不住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引得回过了头。那死者已经被开膛破肚,白小舟正蹲在旁边,用手指蘸了些糊状物放在鼻子下嗅。
“奇怪,没有毒?”
“喂!你怎么可以用我的剑——喂!”
白小舟嗅了半天,愣是没嗅出个所以然来。他把剑丢还给方澜,摇晃着脑袋自言自语:“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啊!方澜!我不明白!”
方澜摊手:“我也不明白你到底有什么好不明白的。”
白小舟抓一把自己已经被抓得乱糟糟的脑袋,猛地拉开了石室一角的立柜,开始在里面疯狂地翻找。
“我还有很多地方不明白!现在回头好好想想,我们遇到的第一个问题沙罗先王的死,他很有可能是被人谋害的。从杀人动机推断,我们起初怀疑是圣心大主教杀了沙罗先王。可现在我不明白的地方就在这里——大主教他为什么要杀先王?先王连王宫都不要了,在这里住了整整十年,对他言听计从。他已经掌握了整个国家,杀掉先王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为什么?”
方澜斜眼小心翼翼地用手帕擦去剑上的秽物,随口说:“也许他只是厌倦了操纵一个傀儡,想自己当王?”
白小舟已经把立柜里的东西全翻了出来,又转身去翻那张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书桌。
“好。那么我们假设大主教是因为想当国王才杀了先王,他为什么不把王子一起杀掉?这位王子可是对他恨之入骨而且一直在暗中纠集人手准备对付他啊!”
方澜提出另外一种可能:“也许他只是想杀而杀不了?王子的防备相当严密,我刚才根本不知道你被他们带到哪里去了,大主教恐怕也未必能找得到王子的藏身处。”
“好吧,暂时先这样假设……但是我还有一点不明白。”白小舟指指散落在地的尸骸,“那这个呢?他真的是大主教吗?他真的因为杀害先王遭受了神罚吗?”
方澜茫然摇头。
“如果他是因为杀害先王而受到神罚,那么神罚应该在他刚杀害先王的时候就降临了,不会等到现在。”
白小舟用力拍手:“这就对了!这根本就不是什么神罚!所以我又不明白了……如果这个人是大主教,那么谁能杀得了他?如果他不是大主教,那么他就是大主教找来的替死鬼,杀他的只有可能是大主教——可是真正的大主教为什么要杀他?!”
方澜顺着他们原来的思路说下去:“因为事情败露,他想耍一手金蝉脱壳全身而退。”
“败露了又怎么样?他既然敢杀国王、杀奚国的使者,还敢烧奚国的使馆,这就说明他已经做好了豁出去的准备了!他还怕什么事情败露?更何况,王子的军队里也有很多人百分之百地相信他,只要他登高一呼,全沙罗的圣心教徒自然会站到他这边来,他为什么要怕?为什么要逃?为什么?为什么?”
方澜彻底被他问住了:“这——”
白小舟句不加点地说下去:“所以不管是‘大主教杀了先王炸了奚国的使船还烧了奚国的使馆结果受到了神罚,还是‘大主教干了好多坏事事情败露之后找了个替死鬼冒充自己受神罚再逍遥法外逃之夭夭,这两种假设虽然听起来好像都有那么一点点道理但是其实根本漏洞百出啊!”
他一口气说完之后,伸着舌头差点断了气。眼看大主教的书桌上放着一只细颈水瓶,他扑过去一把捞过来:“我先喝口水。”
“别,这里的水可能不干净。”
这时石室的门突然“咚咚咚”地响了起来。外面有人喊:“白大人,白大人,殿下命我们来收殓大主教的遗体,请开门!
白小舟吓得手一松,沉甸甸的水瓶旋即“啪”的一声跌落在地。白小舟还以为会有很多水溅到他的鞋子上。结果他惊奇地发现——没有。
“大人当心,我们要撞门了!”
白小舟冷笑着看一眼方澜:“看来王子殿下心中已经有定论了。”
【陆】
白小舟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他的目光所到之处,看到的是一个和那地狱般的谋杀现场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此时身处的房间只能用“穷奢极欲”来形容。漆金的梁柱间悬着金线刺绣的帐幔,脚下踩着的是厚厚的波斯地毯,不远处还有张让人看一眼就想扑进去睡个天昏地暗的床。白小舟和方澜对坐在白玉似的石桌边,伸手就能拿到一串青翠欲滴的葡萄,或者从壶中倒出一杯血色的美酒。
这当然是在王宫里。
闵元恵认为威胁已经解除,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所以把白小舟和方澜迎进了王宫最好的客舍。
白小舟当然明白,闵元恵此举虽然看起来像是要好好地招待他,但更重要的是把他关起来,盯着他,让他不能再惹是生非。
宫人们正在把一桶又一桶的热水倒入屏风后的澡桶中,旁边的衣架上不知何时多了件崭新的素库缎睡袍。
有人盈盈相请:“白大人,请试试看水够不够热?”
说话间,身上那件皱巴巴臭烘烘的袍子已经不知被谁解了去。
后面忽然吹过一阵阴风。
方澜的声音阴森森地说:“诸位请回罢,我家大人比较喜欢一个人洗澡。”
宫人们怏怏退下,关门。白小舟瞬间激动得几乎要晕过去:“你刚才说‘我家?”
方澜却不理他,从衣袖中抽出了一叠绢纸,压低声音:“你不是说这个东西很有可能是最后的线索么?你不看看?”
那是从大主教那只碎裂的高颈瓶里摔出来的。白小舟手快,在闵元恵的人撞门冲进去之前把它塞进了方澜的衣袖,然后大大方方地向那些人介绍“他的侍卫”方澜。
这时白小舟老实不客气地径直跨进澡桶,把桶里的水泼得哗哗作响,扯大嗓门喊:“啊……好舒服啊……”然后才低声叫方澜,“拿过来。”
方澜没奈何,走到澡桶边一张张地举给他看。
“奇怪,每张纸上都有四个手印。”
方澜全翻过一遍之后,白小舟得出结论:“这是一个女人和三个小孩在十年间每年一次按下的手印。你看,这是第一张,最小的孩子应该刚出生不久,最大的孩子只有五六岁;你再看这张,最大那只手的指纹还是一样的,可是看手的大小,他至少应该已经有十五六岁了。”
他说着继续泼水:“啊,好舒服啊,好舒服!”
方澜皱眉说:“你当心点,别弄湿了!一个男人这样小心翼翼地藏着一个女人和三个孩子的手印,我觉得唯一的可能就是……那是他的夫人和孩子。”他把那些手印翻来覆去地又看了几遍,忽然有了发现,“白小舟,你看,每张纸印着手印的地方都有些皱,感觉像曾经被水浸过。”
白小舟举起湿漉漉的手指:“我来试试。”
他试探地在其中一个手印上抹了些水,红色的掌印中间竟然现出了几行黑色的蝌蚪文,仿佛是沙罗土著的文字。
“按手印用的颜料是朱砂,有人用了另外一种红色颜料在上面写了这些,干了以后就看不出来了。太棒了!肯定是那个人特意留下来的线索——我去找笔墨描下来!”
白小舟猛地站起,翻身跃出澡桶。方澜忽然用无比严肃的口吻叫他:“白小舟,你还打算接着追查么?”
“查啊,为什么不查?”白小舟匆匆磨墨,趴在桌边一笔一笔地描,“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继续。”
方澜拿着茶杯往绢纸上抹清水,白小舟赶在字迹变干之前飞快地抄写。方澜看着他,眉眼间不知不觉地浮出一丝笑意。
白小舟浑然不觉,抄完了那些蝌蚪文,又随手画了个人像:“方澜,你见过这个人么?”
方澜认真地看了一眼,说:“这不是礼部侍郎李贤么,你怎么能把人家画得这样胖?”
“不,这不是李贤。”
“那是谁?”
“这不重要。”白小舟把那画像在蜡烛上点着,一把烧了个干净,“现在重要的事,是知道这些字是什么意思。”他说着从脖子上取下了一枚小小的铜哨。
那铜哨被打造成鸟形吊坠的模样,看起来就是个最不起眼的装饰品。闵桓在把他连人带舢板一起丢下海之前,亲手把这铜哨挂到了他的脖子上。
“需要帮忙的时候吹这哨子三声,自会有人去找你。”闵桓说。
这时白小舟看了它一眼,忽然跺脚:“你说我差点被火烧死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用它救命?”
方澜哼了一声说:“会爬山的死在山上,会水的死在水里,聪明的人嘛,也有会被自己笨死的时候。”
白小舟推开窗,对着窗外的天空轻轻地吹了一声铜哨。他惊奇地发现,那铜哨的声音不像普通的哨子,倒像是某种鸟在叫。于是他的胆子大了些,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吹第二声和第三声。片刻之后,果然有人轻轻地敲门,少女清脆的声音在外面低声说:“江海三年客。”
白小舟咳嗽一声,答道:“王孙归不归。”
【柒】
暗号对上了。
一个十五六岁的红裙少女推门进来,白小舟只见一双褐色的大眼睛琥珀似的嵌在蜜色的圆脸上,简直像个活蹦乱跳的布娃娃。
那女孩见了白小舟,大大方方地上下扫了一眼,啧啧赞叹:“听宫里的嬷嬷说,中土的男子就是比沙罗的白净斯文,原来是真的呀!”
白小舟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还是光溜溜的,脑子里“轰”的一下,全身上下都不听使唤了。方澜面无表情地扯过睡袍往他身上扔过去,顺手凌空劈出一掌,以掌风推上了房门。
那少女吃吃地笑了起来,指指方澜的脸颊:“这位公子,没穿衣服的又不是你,怎的你的脸也红了?难不成,你们刚才……”
白小舟躲在方澜身后手忙脚乱地系好衣带,抗议道:“这位姑娘,你到底是来帮忙的还是来取笑我们的?”
少女吐吐舌头:“切,这么不禁逗,一点都不好玩。”她绕到方澜身后逮住白小舟,问,“哨子在你身上,你是白小舟?我是在宫里候命的蜜儿,说吧,你们大半夜的不睡觉,找我干什么?”
白小舟生平还是第一次这样被一个小姑娘说了还不敢还嘴,巴不得马上转移话题。
“蜜儿姑娘,你行行好,能不能看看这些字是什么意思?”
蜜儿吐吐舌头,算是放过了他。她扫一眼,随口翻译:
“他爹,我们很好。”
“他爹,阿莱会叫爹爹了。”
“他爹,看来我给你写的字没有被发现。快想想办法逃出来吧,我们一家人逃得远远的,那个人就找不到我们了。”
“他爹,就算你回不来,我们也不能这样永远被人胁迫。你想办法保存那个人的身份证据,也许将来某一天能用得上。”
蜜儿抬头看一眼白小舟,脸上的表情变得无比严肃。
“这是什么?你从哪儿弄来的?”
白小舟急道:“你别管,快,接着看。”
“他爹,你到底有没有看到我的信……他爹,你是不是忘记我们了?咦,最后这条不是给那个‘他爹的啦。好心的人啊,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相公大概已经不在人间了。如果你是神的子民,请你设法转告国王陛下,现在的大主教是假的,他是我的相公,他是被真正的大主教胁迫去冒充的……我是住在沙罗城东珍珠村的哈娜,以神的名起誓,我说的都是真的。”
蜜儿读完最后一封信,已然惊呆了。
白小舟一拳头砸在桌上:“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现在没空解释,总之留下这句话的人已经死了,他的老婆孩子也会有生命危险。快——方澜,我们去救人!”
蜜儿愣住:“救人?你们打算怎么去?如果只是离开王宫倒也方便,可是昨夜殿下下令关闭城门,你们就算会轻功也没那么容易出去……”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阵,忽然打个响指,“有了,跟我来!”
白小舟看着蜜儿那胸有成竹的模样,心想她也许知道专门的出城密道,或者能弄到进出城门的特许通行证……等蜜儿把两套宫女的衣服丢在他们面前的时候,他才发觉自己只不过是想多了。
“每天卯时,宫里都会有人出宫去采买接下来一天里要用的东西。买蔬菜和食物的人正好会到东城门外的市场去。他们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必须按时去,按时回,所以采购食物的人通常会把车赶得很快。这宫里的后妃时常会派侍女跟着出去买东西,他们也都习惯了。喏,穿上这个,我们就能大摇大摆地出去。”
白小舟和方澜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自己塞进了那宫女服里。蜜儿又用最快的速度给他们梳了发髻,插上发簪。
罢了又摇头惊叹:“二位姐姐真是貌若天仙,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他们二人跟在蜜儿身后出去,白小舟忍不住冲她的后脑勺扬了扬拳头。伸到一半,手腕被方澜抓住了。蜜儿忽然回头,冲他挤挤眼:“姐姐是不想打我呀?”
白小舟随手挥挥:“赶蚊子,呵呵……”
看在那马车确实走得很快并且真的顺利地开出了城门的份上,他决定不和蜜儿计较。
出到城外,买菜的人把马车停在了城门下便自顾去采购了。蜜儿趁机把两匹拉车的马全解了下来:“从这里再往东走四里路就是珍珠村,我就不陪你们去了,再会!”
白小舟也顾不上和她话别,和方澜一起打马冲了出去。
天果然快亮了。天与海的交界的尽处,天光渐渐地将深蓝的天幕稀释出一片淡蓝,又在那灰蒙蒙的颜色上涂抹了一层胭脂。白小舟和方澜即使没有点起火把,也能隐约看到沙土铺成的官道上有一行新踩出的、深深的马蹄印。
“快,快快快——”
带着腥味的海风迎面扑来。蜜儿梳的发髻本就很松,被海风一吹便彻底披散开了。他们就这样披头散发地冲到了珍珠村口。他们甚至不必向村民问哈娜家在哪里,因为沙土上的马蹄印已经清楚地指明了方向。
那是村尾一幢普普通通的石头房子。
“不用进去了。”
白小舟气喘吁吁地勒住马头,声音里多了一丝绝望。
那石头房子前的沙地上布满了凌乱的脚印和马蹄印。然后,那道他们追了一路的马蹄印又从村子的另一头离开,往远处的海滩延伸。
“马蹄印变深了,他们都被带走了。现在说不定已经——”白小舟望向方澜,他的嘴唇在发抖。
“都是我的错,我明明可以早一点发现,明明可以再早一点……我,我到底在想什么?!四条人命,四条人命啊!”
方澜伸过手用力握了他一把,沉声说:“既然来了,那就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最后一段路,白小舟又是被方澜拎了起来。
海滩上的岩石被风与海水侵蚀了千百年,每一块都犹如刀锋般锐利。那些人留下的脚印弯弯曲曲地从岩石之间的缝隙穿过,而方澜拎着白小舟从岩石的丛林上如蜻蜓点水般追踪。
石林的尽头有一块巨大的圆石。他们远远地就能看到有一个女人和三个孩子躺在石头上;几个黑衣人正在忙着把一些石块绑到他们身上。白小舟咬牙切齿地喊:“方澜!”
方澜立上了巨石的边缘。
在被松开跌落的瞬间,白小舟只听到几声清脆的、利器破空的声音,当然还有几乎是异口同声的几声惨叫。等他从石头上爬起来的时候,方澜的剑已经回到了剑鞘里,而那几个黑衣人全都在捂着膝盖鬼哭狼嚎。
白小舟朝离他最近的一个孩子扑过去。
他抓到了一只温暖的小手,他能感觉到皮肤下的脉搏正在平稳地跳动着。他抱起了那个孩子,用力拍了拍她的脸蛋,于是他又看到了一双琥珀色的大眼睛。
“你是谁?”那个孩子问他,“你为什么哭?”
片刻之后。
“姐姐你的鼻涕掉在我身上啦!讨厌!”
【捌】
白小舟一直认为自己是个要求不高的人。
吃的东西不需要有多好,只要三餐都能有得吃、吃得饱就行了。睡的地方不必有多华丽舒服,只要有个地方让他每天都能有得睡、睡得着,也就可以了。
或者,如果连这样基本的要求都达不到的话,那么至少不要让他的家人和朋友也和他一样受折腾。
严格上来说,他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亲人,那就是他的爷爷。
他也只有一个朋友,那就是方澜。
所以现在白小舟感到相当沮丧。因为他发现自己似乎在无意间把方澜拖进了一个连他自己都避之不及的世界。
他们此时身处一个宽敞而又透气的船舱之中。舱中有两张床。方澜在左边,睡容平静,呼吸绵长;白小舟在右边,虽然身体是老老实实地躺着的,眼睛是舒舒服服地闭着的,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眠。
船当然是清平侯闵桓的船。闵桓当然也知道他们这一夜下来疲于奔命,绝无力气再多说什么,非常贴心地直接把他们送到了这里。当然,他们救回来的那母子四人自然也被交给了仆人去照料。
白小舟睡不着,是因为有心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累过了头的缘故,他的晕船病似乎没那么严重了。虽然脑袋里还是像被灌进了浆糊,但至少还能勉强维持运转。
干躺了两个时辰之后,白小舟听到有人蹑手蹑脚地拉开了舱门。他听出了那人的脚步声,于是低声叫道:“蜜儿。”
他坐了起来,果然看到蜜儿正在门口发愣,手里还捧着一红一白两套的衣服。
白的自然是方澜的衣服,红的那套却是他的官袍。白小舟瞬间彻底清醒了。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在奚国的官船被炸碎沉没的时候,这套官袍应该是已经掉进海里了。
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白小舟看一眼熟睡中的方澜,用唇语说:“在外面等我。”
无论如何,能脱掉那身宫女装总是件值得庆贺的事。他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自己,然后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他们并肩走上甲板,蜜儿凑在他耳边说:“爹爹说你肯定睡不着,原来是真的呀,爹爹真厉害!”
白小舟反问她:“你爹爹是不是还说了我会去找他?”
蜜儿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他刚刚备好了茶……等等,你怎么会知道我爹爹是谁?”
“蜜儿,你去找面镜子照一照就明白了。”
闵桓的声音从船头的炮台上传来。白小舟扶着栏杆拾级而上,果然看到闵桓正在一只红泥小炉边沏茶。白小舟径直在他对面坐倒,又瘫成了一坨烂泥。
“我被流放那年蜜儿只有五岁。王后说不忍心看她跟着我受苦,就把她留在了宫里。”闵桓在这边解释,蜜儿忽然低下了头,闷闷不乐地走开。
白小舟叹息:“那位王后恐怕只是想把蜜儿当作人质吧?想不到十年之后,蜜儿却成了你的好帮手。”
闵桓扯开话题:“白大人看起来似乎有心事?”
白小舟勉力撑起身体,看着海面想了一会儿,伸出一根手指:“第一个问题。奚国的官船是不是侯爷炸沉的?李贤是不是在这条船上?”
闵桓点点头,表示他说对了。白小舟又说:“我想见见哈娜。我的第二个问题……恐怕只有她才能回答。”
【玖】
两天之后。
传说中已经随着沉船葬身大海的奚国使节突然出现,整个沙罗国都沸腾了。
闵元恵不得不再次亲自率领百官到码头相迎。他惊奇地发现,突然从王宫里失踪的副使白小舟居然也出现在使团里。
闻风而然来的百姓在码头外围堆起了一圈人山。可惜正使李贤据说是因为面部受伤戴了一顶纱笠,谁也看不清他究竟长什么样。
奚国和沙罗两国礼部之前拟定的册封大典就在这日午时。使团上岸时已是巳时二刻,于是李贤提议,既然吉时将至,不如就直接在码头当着沙罗全城百姓的面从简举行册封大典。闵元恵从善入流,命人快马回宫去把为大典准备的衣冠仪仗祭品取来。
好在王宫并不远。为了迎接使团而铺就的红毯上,很快便摆上了供奉圣旨和国王金印的祭台。
闵元恵带领百官向圣旨跪拜,然后分宾主落座。闵元恵向李贤解释,官船沉没、奚国使馆被烧等等这些事全都是圣心大主教干的好事。不过万幸的是这位大主教已经领受神罚,奚国使团诸位官员也是虚惊一场,他恳请李贤回国后代他向奚国皇帝请求原谅。李贤表示没问题,于是宾主尽欢。
此时距离午正时分还有半刻的时间。闵元恵转向白小舟问:“白副使却不知是什么时候和李大人会合去了呢?我在宫里不见了白大人,着实有些担心。”
白小舟笑说:“我不过是听说了一个很有趣的故事,可是听到了一半,后面那段却没有了。我不辞而别,再加上几日的奔波,全都是为了知道故事的后半段到底是怎样的。”
闵元恵顿时来了兴趣:“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故事能让白大人这样感兴趣?反正我们还有时间,不如说来大家听听?”
白小舟等的就是这句话。他走到沙罗国的官员们当中去,高声说:“下官遵命。下官会尽量说得简短些。”
周围的窃窃私语瞬间安静下来。白小舟用眼角的余光在周围扫视了一圈,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自己身上。
这正是预想中最完美的效果。
白小舟从袖中抽出折扇“啪”地一声甩开,摆出说书先生的架势,说:
“这故事要从二十年前说起。二十年前,在沙罗国南端一个叫做若罗的小岛上,有个年轻人和一个年轻的姑娘相识相爱,私定了终身。可惜啊,这位姑娘是一位酋长的女儿。她在十六岁那年被被国王选中,成了国王的侧妃。”
他刚说出“若罗”和“侧妃”这两个词,周围顿时又是一阵窃窃私语;他甚至从中听出了“王后”两个字。他用扇子指了指说话的那人,点头说:“这位大人说的不错,后来,这位侧妃又当上了王后。她……正是王子殿下的母后。”
闵元恵的脸瞬间变成了死灰一样的颜色。
“白小舟!母后已去世半年,死者为大,你不要开我母后的玩笑!”
“殿下——”白小舟上前两步走到闵元恵跟前,背对着群臣将一直藏在袖中的左手伸了出来,亮出了戴在拇指上的玉扳指。
闵元恵猛地拽住了那只手。
“母后……我明明已经……你们把母后怎么了?!”
白小舟在他耳边低声说:“殿下不用担心,王后现在很安全。”闵元恵死死盯着他,额上青筋暴起,却连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白小舟不动声色地挣脱他的手:“殿下,我可以接着说了么?”
闵元恵咬着嘴唇不出声。白小舟缩回左手。转过身时,贼兮兮的笑容已经回到了脸上。
“王后被送进王宫之后,年轻人非常的不甘心。他思念成疾,发誓无论如何也要夺回自己的心上人。后来他想到了一个办法,那就是参加圣心教三年一度的教士选拔考试。他竭尽全力去考,终于当上了沙罗城圣心堂的教士。就这样,在每月一次的敬神日那天,他可以和他的心上人,也就是侧妃娘娘远远地见上一面。”
“不久之后,年轻的教士发现侧妃娘娘每次出现的时候都精神不振,似乎是身体欠安。他设法和侧妃说上了话,才知道原来是因为她刚入宫就有了身孕;当时的王后生怕侧妃威胁到了自己的地位,暗中虐待她。教士由此决心要除掉王后,保护侧妃。”
周围的窃窃私语渐渐变成了争吵。有人说“原来如此”,有人咆哮“胡说八道”。白小舟不慌不忙地朝身后的商船打了个手势:“大家稍安勿躁。我敢这样说,自然是因为我有证据。我想,这里年纪稍长的诸位大人都应该还记得一件事,那就是大约在十八年前,沙罗曾经爆发了一场瘟疫。染上瘟疫的人会全身长满红疹,发烧,很快就死去了。那时举国上下束手无策,无数的人死在瘟疫中。教士觉得这是个打击王后的好机会,于是他开始在教徒当中散布谣言,说这场瘟疫之所以会爆发,是因为有恶魔在沙罗降世,神降下瘟疫就是为了除掉那个恶魔。所以如果沙罗人能先把恶魔找出来杀掉,那么瘟疫自然也就停止了。”
白小舟说着挑挑眉毛,向离他最近的礼部尚书问:“郝尚书,请问我说的对吗?”
郝尚书擦擦额头的汗:“是,是这样的。”
“在那个传说里,神要除掉的恶魔长什么样呢?”
郝尚书求救地看了一眼闵元恵,白小舟于是向闵元恵伸了伸拇指。闵元恵转过脸去假装什么都没看到,郝尚书只得继续回答:“传说恶魔、恶魔现身的时候,全身的皮肤……都会起紫色的疹子……和普通人不一样……”
周围年纪大些的人都捋着胡子点头表示同意。白小舟作恍然大悟状:“哦,原来是这样啊。那么今天,我就在这里现场演示一下,这恶魔是怎么‘造出来的。蜜儿——”
“来了!”
蜜儿捧着一碗紫中带黑的水盈盈走到他跟前。白小舟收起折扇插在腰间,深吸一口气,咬牙伸出了右手。
蜜儿笑眯眯地把碗里的水缓缓地倒在了他的手背上。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的手背变成了一片紫色,那紫色中又长起了一片疹子。白小舟忍着手背上的刺痒,呲牙咧嘴地举着那只手绕场一周:“现在大家都看到了——这,这就是传说中,那个恶魔身上会出现的疹子——”
四周一片哗然。白小舟强行克制住在地上打滚挠痒痒的冲动,解释:“这是用天星麻和紫姜煮成的汁液……天星麻,会令皮肤敏感的成年人和小孩长疹子,紫姜,是一种染料……”说完这些便再也忍不住了,一路小跑奔回蜜儿身边,“快,快!给我盐水!”
蜜儿还没看够热闹,老大不情愿地解下腰间挂着的铜壶,把里面的水倒在白小舟的手背上。刺痒的感觉渐渐退去,白小舟缓过一口气来:“天星麻虽然很厉害,不过,用盐水洗洗就好了。”
他又回到郝尚书身边:“郝大人,请问您还记得当年找到的恶魔是谁么?”
“是……是大王子殿下……”
白小舟叹气,补充:“不错,是当时还不到两岁的大王子,闵元贤。”他说着又绕回到场中去,把仍旧呈紫色的手背举给大家看,接着说,“这件事听起来真的很荒谬,一个不到两岁的孩子,怎么可能会是恶魔?可是当时的国王陛下笃信圣心教,再加上全国上下都深陷绝望之中。所谓‘病急乱投医,国王为了安定人心,决定将大王子送去祭海。大王子被放在了一只木盆里,随潮水漂入海中。王后痛失爱子,投井自尽。就这样……年轻的教士为他的心上人扫清了道路。侧妃在次年诞下了一位王子,被封为王后,成了后宫的主人。”
白小舟的表演相当有效。他说完这一大段,四周竟一片死寂,没有人再吭一声。沉默了片刻之后,才有人问:“这个教士是谁?”
白小舟打个响指,走向那人:“老兄,问得好。这个教士,是其实是一个大家都认识的人,他就是——”他在一片哗然中扯开嗓门用最大的音量喊,“沙罗国圣心教第六十二任大主教!”
“侧妃成为王后之后掌握了整个后宫。她开始借口要听讲解教义,时不时地把教士传召到宫里……幽会。”
身后传来“砰”的一声,白小舟知道那是闵元恵忍无可忍地捶了桌子。然而他忍住了没有回头。毕竟,现在最重要的事是用最快的速度说明整件事的真相。
“接下来的八年里,王后不但背着国王和教士幽会,还借助王室在教会内的影响力帮助教士登上了大主教的宝座。可是接下来麻烦来了。按照教规,大主教必须摈弃自己在尘世的一切,把自己的全部都奉献给神,一旦被人发现违反了教规,那么他不但会身败名裂,还会遭到神罚。无数双眼睛盯着大主教,让他不敢轻举妄动。更加麻烦的是,国王似乎也发现了王后和大主教的秘密,正打算找机会处置他们。他们一不做二不休,在十年前某次国王乘船出海的时候,将国王推进了海里。”
有人大声问:“可是国王不是刚刚才驾崩吗?”
白小舟摇头:“不,不,那只是他们放出的烟幕弹。真正的国王,在十年前就已经被谋害了。”
郝尚书低头纳闷道:“这十年里,我们国王一直都在处理国事——”
白小舟凑过去问:“郝大人,您仔细地回想一下,这十年中您见过国王么?”
郝尚书大惊:“这……”
白小舟接着说下去:“这就是他们做得最巧妙的地方。先是借口国王生病搬到圣心堂清修,然后又说国王在圣心堂住了下来,一心一意地供奉神灵,除了王后谁也不见,就连处置国事的奏章也是交给王后代为传递。我说,你们难道就没有人觉得不正常吗?你们就没有人想过——其实国王已经不在了吗?我知道肯定不止一个人,也不止一次地怀疑过,可是你们都没有出声。因为撒谎的是王后,是一个可以用她的美貌让所有人相信她,供她驱使的人。”
大臣们都沉默了。白小舟无奈地耸了耸肩:“唉,别说是各位大人了。就算是晚辈我……亲眼见到了王后之后,也不由自主地答应了她的一个请求。”
“什么?”
“王后不是已经……”
“不可能!”
白小舟沉着地伸出了左手。
“你们没听错,王后她还活着。这枚扳指你们也应该都认得,这是王后交给我的信物,为我证明我今天在这里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白小舟,你说完了吗?”
闵元恵在身后问。他的声音在发抖,已然带了哭腔。
白小舟摇头:“对不起,殿下。这个故事还没有结束。因为还有一个无辜的人……一个无辜的家庭被卷进了这件事。大主教和王后的计划虽然非常缜密,但是他们也明白谎言就是谎言,迟早有一天会被戳穿。为了迎接这一天的到来,他们准备好了一条完美无缺的后路,那就是——找一个人来假扮大主教。一旦发生什么意外,立刻就把这个冒牌货推出去当替罪羊。这简直太容易了,因为大主教必须以黑纱遮面,他们只要找到一个身材和大主教差不多的男人就可以了。十年前的秋天,他们在沙罗城东的珍珠村找到了一个叫瓦尔尼的男人。这个男人有一个妻子,还有三个孩子。大主教带走了瓦尔尼,然后用他的妻子和孩子们的性命要挟他冒充大主教。对了,有件事我还要提一下,当时的清平侯闵桓对整件事起了疑心,向国王进谏,也被他们流放到海外去了。”
“就这样,十年过去了。大主教和王后在王子殿下成年之后,决定把整个沙罗国交到他的手里,他们就此可以远走高飞,做一对光明正大的夫妻。这个计划的第一步,是先制造王后死去的假象。紧接着宣布国王‘蒙神宠召。这两步完成之后,他们便可以远走高飞,无忧无虑地相守在一起。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王子殿下会怀疑是大主教谋害了国王,还在暗中召集反圣心教的人士准备围剿大主教和他的势力。他们更没有想到我国的官船竟会在海上遇袭沉没,而传说中的查案小能手——不好意思,就是我——却逃过了一劫,还在暗地里调查国王被谋害一事的真相。倘若我国陛下追究此事,只怕整个沙罗都要遭殃。于是他们决定先放火烧死我永绝后患,再把所有的事情都栽到大主教头上。等所有人都认为大主教是罪魁祸首的时候杀死瓦尔尼,把现场布置成“神罚降临”的样子,我国自然也不能再把沙罗怎么样了。”
白小舟忽然顿了顿,在全场的死寂中赞叹着拍了拍手:“这个计划简直完美无缺,算无遗策,万无一失……可惜,可惜他们算漏了两件事。这第一件事,是他们低估了一个看似柔弱的女人对她丈夫的爱。”
白小舟朝站在一边的蜜儿勾勾手指:“蜜儿,来!”
蜜儿抽出了藏在袖中的十张绢纸,走到群臣面前一张一张地举给他们看。白小舟随手从李贤身边的小几上捞起一只茶杯,把里面的水泼在绢纸上。
“为了让冒牌货瓦尔尼放心听话,大主教每年会派人到他的家里去,让他的妻子和孩子们在一张纸上按下手印带给他看,表示他们一切安好。瓦尔尼的妻子哈娜在每次有人来取手印的时候,用红色的颜料在自己的手印上给瓦尔尼留了密信。如果不是因为发现了这些密信,我永远都不可能确认死去的大主教是假的,更不可能拆穿这一切的把戏。”
有人好奇地问:“他们算错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他们低估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人……心中的善。”
白小舟把手背在身后,缓缓走到李贤身边,声音忽然沉了下去,变得无比严肃。
“当年有一个好心人不忍心看到大王子被活生生地沉入海中,秘密派潜水高手跟着那木盆,把殿下救了回来。他不敢亲自抚养殿下,于是把他交给了一个来自中土的李姓朋友。二十年后,殿下在我国的科举中一举夺魁。这位好心人听说此事,写信给陛下告知一切,陛下仁慈,决定让殿下重归故土,恢复身份。”
白小舟说着伸出手去,轻轻解下了李贤脸上蒙着的面纱。
李贤站了起来。
闵元恵从椅子里暴跳而起。所有人呆若木鸡。白小舟隐约听到有人惊叫“陛下”。
李贤的脸上当然没有受伤。他蒙着面纱,只是因为白小舟想把这个谜底留到最后一刻再揭开。
在王宫的客舍里,他画给方澜看的人像其实是闵桓给他看过的先王肖像。他一直都觉得那肖像有些眼熟,却死活想不起来自己究竟在哪儿见过,直到方澜说:“李贤。”
闵桓炸官船“劫”走李贤,原因很简单,那就是因为李贤和先王长得太像了。只要李贤一出现,沙罗的百官立刻就会知道他就是先王的儿子,他才是沙罗王位真正的合法继承人。
闵桓和李贤都认为在一切真相水落石出之前,这件事还是先保密的好。为了把白小舟蒙在鼓里,他们不惜让他在海里泡了大半个时辰。
用来计时的香终于烧到了尽头。有人高喊“午时到”。白小舟朝盛着圣旨的锦盒走去,小心翼翼地取出圣旨。
李贤率先撩起袍角下跪,闵元恵也跟着气呼呼地跪了下去。跟着是群臣,侍卫,还有外围的百姓。白小舟这才发觉,原来今天来的人竟然多得站到了远处的半山腰。
他高声念道:“沙罗国王长子闵元贤听封——”
【尾声】
白小舟在码头上跑,一群师爷跟在他后面追。
“大人,我国的官船在这边!”
“大人,该上船了!”
“我不!”白小舟左闪右避,“我自己有钱搭客船!天知道坐你们船会不会又莫名其妙地炸了沉了,我不坐!我要和方澜坐一条船!”
“可是方大人不也是坐官船回国吗?”
“什……么?!你叫他大人?”
“方大人堂堂御前五品带刀侍卫,小的当然要叫大人啦!”
白小舟几乎气晕过去:“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你们——你们还有什么瞒着我?”
“就在今天。圣旨是跟着来接你的官船一起送到的。”
说话的是李贤。
哦不,沙罗现任国王闵元贤。
闵元贤和闵元恵身着便装并肩而来,身边跟着刚刚恢复了身份的清平侯闵桓。
此时距离白小舟第一次踏上这座码头已经过去了两个月。奚国朝廷规定出使的官员只能乘坐官船往返,因为前一条已经炸没了,他不得不滞留在沙罗等皇帝派人来接他。
闵桓挑挑眉毛,说:“我在奏表中把你们破案的细节全部告诉了皇帝陛下,你不会介意吧?”
白小舟摇头,抱着胸口往后躲:“不介意,只要你不要再把我扔水里,你做什么我都不介意!”
周围一阵窃笑。
“行了,我会把你捞起来的。上次我不就捞了一回么?”
白小舟愣愣地回头。
方澜已经换上了崭新的官服,白小舟看得眼都直了。
“上次……官船沉没那次?那次你竟然在船上?”
方澜冷冷地哼了一声,转身便走:“该出发了。”白小舟追上去:“等等,我记得那船上有人喂我喝水,喂我吃药,给我扇扇子,是不是你?”
方澜也不睬他,越走越快。白小舟一路追到了奚国的官船下,闪到前面拦住他:“你是不是还给我擦身换衣服了?哎哟——”
“咚!”
谁都没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白小舟就掉进了水里。等众人七手八脚地把他捞起来,方澜已经不见了。
白小舟换洗的衣服都被随从们搬上了官船,他就算是不想上也得上了。官船乘北风而去,到了晚上便泊在礁堡中歇息。月明星稀,海天一色,时而有发光的鱼从船底游过。白小舟和方澜都睡不着,相对坐在船头吹风,相当惬意。
方澜忽然问起:“临上船的时候我看到闵元恵拉着你问东问西,问什么了?”
白小舟一阵窃喜。他怕方澜一生气又把自己踹到水里去,一本正经道:“他想知道大主教究竟是谁,是不是他的亲生父亲,还有大主教和王后究竟去了哪里。”
“你没告诉他吧?”
白小舟拍胸脯:“我白小舟是那么不讲信用的人吗?答应了要保守秘密的事,打死我也不会说。”
他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两个月前的那个月夜。
他和闵桓一致认为真正的大主教和王后肯定会出逃,把所有的人手都布置到了王宫附近。果然在白小舟救出哈娜母子的第二夜,有一辆黑色的大马车从王宫的侧门驶出,无声无息地缓缓驶向码头。白小舟认出那马车来——不就是闵元恵准备向大主教发难那夜他们一起坐到圣心堂去的马车嘛!
他们盯着跟到了码头,果然看到一身黑衣的王后带着几名奴仆从车上下来,然后又上了一条小小的货船。船开出之后不久,闵桓的人没费什么事就把王后一行全部捆回了自己船上。闵桓叫白小舟从那群随从中挑出大教主,白小舟伸手过去,抓住了一个白发苍苍的驼背老头。
“苏鲁,我一直都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你就知道我姓白。”
苏鲁哼笑,摇头:“我那时脱口而出,发觉不对劲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你那时似乎没有在意,我便也因此轻视了你……是我大意了。”
白小舟极其粗暴地扯下了他的全部伪装。风烛残年的面罩背后,其实是一个正值盛年的中年人。
闵桓观察片刻,说:“闵元恵是你们的儿子。”
“是的。”一直沉默着的王后突然用很骄傲的口吻承认了,“他是一个正直的好孩子。可惜啊,他当不成国王了。”
白小舟想起闵元恵说过要把圣心堂改成书院的那些话,他沉默了。
王后突然柔声叫他:“小舟,好孩子,你过来,我们说说话好不好?”
白小舟瞬间丢了魂。
在他七岁那年,他的父母在南疆染上瘟疫亡故。他从小就不在他们身边,如今他甚至连他们长什么样都记不清了。可是在王后叫他名字的时候,他竟有种回到了母亲身边的感觉。
他蹲在甲板上,呆呆地解开了捆着王后的绳索。
王后的鼻梁很高,眼窝很深,双眸的颜色仿佛海中的漩涡,会随时吸走别人的魂魄。
她把手上的扳指塞进了白小舟手里:“你一定有很多问题想问我吧?不如我们做个交易,我说出你想知道的一切,作为交换,你——还有你的朋友们要帮我保守一个秘密,好不好?”
“好。”
白小舟在码头的册封大典上说出的许多细节,正是来自王后的亲口叙述。
只有一件事是撒了谎的,就是他对闵元恵说的那句——“王后现在很安全”。
她当然不安全。说出了一切真相之后,她忽然掏出一瓶毒药饮毒自尽。苏鲁忽然发狂地挣断了绳索。等船上的人们反应过来时,海面上只余一圈缓缓向外荡去的涟漪。
当时的月一如眼前的月,当时的人已不知身在何处。
白小舟有些唏嘘。
“她为什么到了最后一刻,也不愿意让闵元恵知道自己的父亲究竟是谁?”方澜问。
“我也一直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干脆告诉闵元恵说‘大主教才是你爹呢?后来哈娜告诉我,原来在圣心教的教典中有这么一条:‘倘若你种下恶的种子,你的家人和孩子就会吃到恶的果子;作恶的人除非彻底和家人断绝关系,否则就会殃及家人。大主教那么信神,哪怕只有百万分之一的可能会使闵元恵受到神罚,他大概也不愿意冒险吧。”
白小舟说着倒了一杯酒,轻轻洒向海面。
此时此刻。
沙罗王城内,闵元贤和闵元恵并肩立在圣心堂前。
闵元恵建议借着“大主教受神罚”这件事打压圣心教,以免圣心教的势力再度干预朝政。闵元贤同意了。他当上国王之后的第一道命令,便是查封圣心教的教产,全部收归国有。
如今圣心堂内所有的物品都以查抄完毕。除去那些尚有用处的家什器物之外,记载圣心教教义的书籍画册之类的东西全部都被堆到了圣心堂前的广场上。为表与圣心教决裂的决心,闵元贤亲自手持火把,点燃了那一座由纸片堆成的小山。
火焰冲天,由于高温产生的气流把一些较薄的纸片吹得飞了起来。其中有几片落在了闵元恵的脚边。他低头一看,却见那纸已经泛黄,上面不过是些黑乎乎的涂鸦,看着不像是记载教义的东西。于是他好奇地捡了起来,想看清楚那上面到底是什么东西。
闵元贤也发现了那些纸片,有些纳闷:“咦,怎么像是小儿的涂鸦?圣心堂的教士都不能婚育,这是从哪儿来的?”
闵元恵耸耸肩:“我也不清楚。”
说着随手一抛,那些纸片终于还是在顷刻间化成了灰烬。
闵元恵看着那跳动的火焰,怔怔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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