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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遗落他年

时间:2023/11/9 作者: 看小说 热度: 19841
巫山

  1

  1918年,北平,听雪楼。

  沸水在炉子上咆哮,约莫是茶壶嘴长了些,这嘶鸣声穿梭在厚重的铜管里,出来时已受不住控制,尖锐异常。小二忙着跑堂,汗巾搁在肩上也是湿了大片。听到茶楼里客人的投诉,他跺了跺脚,忙不迭地跑到堂口。拎起茶壶一个转身,飞溅而出的茶水顺势泼在一人的茶碗里,竟是分毫没有洒出来,顿时满场喝彩。

  这便是北平最老字号的茶楼,有个雅名——听雪楼。大抵是因为其建筑风格较为古旧,但装修恢宏不输昔年内廷后宫,高处阁楼更是檐廊飞跃有如腾龙,冬至可将整个北平的落雪尽收眼底,在城中独一无二,且……民间盛传一些香艳情事。

  听闻省府公子每每都在那楼阁深处坐拥佳人听曲子,好不风流。

  小二听到此处,也不免失笑,脚下却不敢怠慢。方才还有人传令要一壶热茶,这城中能有令而传的,除了他省府的人,还会有旁人吗?

  小二不敢大声,静悄悄地走上最高一层楼,早前还在唱《黛玉葬花》,如今曲声已经没了,眼下正在……吵架?

  说话之人声音厚重有如洪钟,远远听着都不禁一怵,也不知道今日那里屋坐着的是何人。在他的印象里,那省府的公子,素来温润如玉,笑意清俊,是不会如此讲话的。

  雕花木门应声而开,小二诚惶诚恐之色陡然落到里间众人眼中。他赶紧将热茶递给侍从,转头急匆匆地往楼下跑,不过只转了一个弯,膝盖却好似不听话一般,生生地停住。

  肩上汗巾再度湿了大片。

  “方才我应是没看错吧?那里面……的确坐着北平三少?”

  他哆嗦着呢喃了一声,再抬腿时,已然沉重非凡。北平三少聚在这茶楼深处,若说只是为了赏评风花雪月,打死他也不信。

  这北平的天,恐怕是要变了……

  “妈的!”岑夜白摘下军帽随手掷在地上,近身侍卫长赶紧捡起来,招招手,几人都随他走出去。屋内只余下三人,岑夜白说话更是毫不顾忌。

  “猜猜我刚从哪里来?我堂堂陆军总长,竟然要亲自负责铁路管制?还亲自送他回内府?”他抬手一杯热茶,猛然灌入喉间,烫得整张脸通红,甩手红玉盏已碎了一地。

  因是愤怒,岑夜白骂骂咧咧地砸了一桌子的茶盏,临到那人手边,踌躇了一会,还是忍住了将他手中麒麟盏夺出来砸碎的冲动。他冷哼一声,气恼地坐下来。

  席间已有人笑意不绝。

  “那军中可有人知道,你堂堂陆军总长,连砸老三茶碗的胆子都没有?”陆沥青把玩着手中蒲扇,笑了又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吃酸了,唯恐在老三这里失宠。不过是接一个质子,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你也知道他是广州派来的人质啊!眼下南北政局混乱,他作为质子来到北平,是为调解当下僵硬的局势。如此尴尬的身份,老子管他在广州是如何呼风唤雨的?来了北平,就是阶下囚!老三竟然还让我特地去迎他,禁了所有的火车,只为接他一个人?”说罢,岑夜白斜眼睨向主座之人。

  自今日踏入这阁楼,他还未开口说过一个字。

  陆沥青与岑夜白对视一眼,已然敛起漫不经心的神色。

  “你若觉着今日受的是窝囊气,我定然会为你赚些面子回来。”茶水凉了一道,着月牙白长衫的男子才微微抬头,唇边噙着一抹淡笑,由着泼墨名门梅襟口一衬托,愈发显得他清贵逼人。

  “听说近来都流行洋装?你那马场俱乐部里可有我喜爱的骑装?”他扭头转向陆沥青,将掌心的麒麟盏放到小炉上。隔着铁网细细斟酌,似有猩红光火蹿入麒麟盏中。

  陆沥青心里陡然漏拍了一下,已摸透他的心思。

  “老三,你想请许年月骑马?”

  “好,这主意不错,我听说姓许的那小子在广州生于书香世家,许家藏书阁的墨宝几乎冠绝北京城,这小子定然是吃墨水长大的。啧啧……叫他来赛马,老子定然能叫他摔个狗吃屎。他日这消息传到广州,岂不笑掉那一众老家伙的大牙。”岑夜白急急抢白,方才还是盛怒,现下已是爽朗大笑。

  这是南北政局之间的较量。

  但岑夜白并不懂席间那人的思量,眼下北方政局未稳,南方又频频起战火,内阁犹在虎视眈眈,更有清朝遗孤在暗处打算,文人墨客大多也不懂他的考虑,在这样的年代这样尴尬的身份里,他身为省府公子,从未觉得一日轻松过。

  掩了掩眉,沈寒遗取下麒麟盏,包在手掌间,他抬头看向座中两人。

  岑夜白与他自小一起长大,从私塾到军校,几乎是同样的步伐。便是在如今这乱世,他也一切都以他为先。他脾性虽不羁,但胜在会听命令。

  陆沥青是留洋归来,家门显赫,在北平郊外有一处私人马场。也许因为常年不在国内,他颇有些看不惯当下的政局。但好在为人寡淡,两袖清风,无甚在意名利云云,与沈寒遗的政见也大为相同,自然是个能说得上心里话的人。

  他们三人,被称作北平三少。这其中属陆沥青年纪最大,是为大哥,而沈寒遗年纪最小,自然是老三。他们交往,拼却的皆是这乱世里最后一些真性情。

  只这半年来,沈寒遗却越来越觉得……身边有鬼。

  他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气,站在玄窗边,任由这忽然而起的一阵北风,吹乱了鬓发……这听雪楼的高处,除了旁人艳羡的风月,还有自四肢百骸深处卷起的疲累。

  “既是如此,老大,你准备一二,过两天我和夜白去请人。”

  “老三……”陆沥青有些迟疑,“许年月好歹在广州有头有脸,我们这么做,是不是……”

  “怕个什么?我就不信他许家的军队能眨眼功夫就打到北平来。若真如此凶悍,怎轮得到他许年月做质子?”

  岑夜白涨着脸,显然是吞不下今日这口恶气。陆沥青抚掌失笑,却不想与他争论。一时间屋内又安静下来,两人皆是看向沈寒遗。

  “不过是给南方一个下马威,只吓吓许年月的威风便好。”他走到一边,拿起宽帽戴起来,“再者,我与这许年月,还有一些你们不知道的交情。他日聚首,倒要仔细说给你们听听。只今日有些晚了,日头太毒,我怕院中的兰花晒死。”他不紧不慢地走到门口,又温和笑道,“待过几日,你二人去我家中喝茶。今年兰花长势颇好,晒干了放在屋中,简直香氛旖旎。”

  顿了顿,他还不忘打趣岑夜白。

  “今日这茶钱都算在你账上。”

  岑夜白瞪眼,碰上陆沥青揶揄神色,竟是满腹委屈都说不出来。无奈,他只好掏了腰包,惹得其余几人皆是笑意盈盈。

  今日这一出戏,总算是在这斜阳霞光中,安然落场。

  2

  前一夜下了场秋雨,风势雨势转瞬即来。沈寒遗只匆匆披了外衣,便往前院跑。整个省府上下皆知他最心疼那一丛兰花,平日里宝贝得紧。

  哪知这么巧,当夜值班的侍从恰好都偷了懒跑到后院赌钱去了……待得他们收到消息,急急跑到前院时,整个院子的兰花都已经被花架遮住,连少数几盆名贵的兰花也已经搬到檐廊下,只沈寒遗一人,还在雨中来回跑着。

  任是偌大的省府,底下几百家仆侍从,也只得在远处看着,不得近身。

  大约夜半时分,四更天已过,沈寒遗移植好几株略显破败的兰花,才走进里屋。当夜,那几名聚众赌博的侍从都受了罚。轻重如何,旁人都不知。只那省府里,今后再也不会出现那些侍从的身影。

  沈寒遗一袭月牙白衫都染上了污泥,洗漱干净出来时,已是咳嗽。今晨起床,他脸色更是苍白,家中老仆瞧着他神色,估计是发烧了。赶忙差使了人去请医生,他却是摆摆手,着人准备了一盏浓茶。

  浓茶虽苦涩,但胜在提神。

  今日,青浦马场锣鼓阵阵,风月无边,沈寒遗对阵许年月,演绎马场惊情。坐观几人,皆是各怀心思。

  青浦马场时下流行美人牵马。

  陆沥青从俄国回来时,带回来一批漂亮的俄国美人。她们个个肤白美艳,身材妖娆,媚眼流波最是勾人。穿着紧身的骑装,更是平添了几分英气。因此青浦马场虽远在北平郊外,却吸引各路名流。

  上至省府门庭,城内钟鼎显贵,下至行商世家,外来友人,只要有钱,都可以来此玩乐。

  沈寒遗由着门童一路引进内场,远远地便瞧见站在高台上正和俄籍美女交谈甚欢的岑夜白。底下陆沥青和许年月正扶着栏杆看场内赛马,身后侍卫长领着几人离得不远不近,倒丝毫没有分心,正紧紧地盯着许年月。

  谁能想当日一别,今日再见,他竟会沦落至此?沈寒遗微微叹息,揉了揉眉心。在他以为,许家那坐拥百城的藏书楼,才应该是许年月真正的天地。

  眼下正值午日时分,艳阳高照,场内的马也方热身完,正等着他们几人挑选。

  沈寒遗和岑夜白都是老顾客了,早有固定的马。许年月也不挑剔,随手指了场内一匹马,便由陆沥青安排去了。

  不一会,他们几人都换上骑装,迎面恰有美人牵马而来。

  沈寒遗却是摇头:“寻个平常马奴就好,今日无甚兴趣。”

  陆沥青打眼瞧他,岑夜白已是嚷嚷:“为何不要那美人?你瞧瞧老大多偏心,每次都挑顶漂亮的给你……”

  “今日理应给客人最好的,许少爷初来北平,不必客气。”

  “如此,许某却之不恭。”

  许年月由俄国美女领着在场内转了两圈,已然熟悉了马匹。这一边,陆沥青已招了马奴走进内场,一直引到沈寒遗面前。

  马奴背光而站,且半是垂首,沈寒遗粗粗看了一眼,也瞧不清他的长相。只看身形,觉得此人略显消瘦。

  但陆沥青却对他赞赏非凡。

  “哑哥可是我马场驯马术最好的!”

  沈寒遗点点头,没有说什么。由这马奴牵着马绕过小门,进入赛场。马奴将缰绳交给他,一边往圈外走去。只回头时,似乎是仔细打量了沈寒遗两眼。但仅仅只是片刻,便不动声色。

  场外岑夜白吹罢哨声,城内两人齐齐扬鞭。

  沈寒遗虽然待人温厚,可从政多年愈发深不可测,旁人对他知悉不详的,大多也觉得他性子软,但其实手腕强硬。更者,他是军校出身。

  而许年月却是扎扎实实的读书人。

  第一圈他便落后了沈寒遗好远,第二圈过后,他已经落后大半圈。场外岑夜白抚掌大笑,直说第三圈后,他要落后沈寒遗一整圈。

  里里外外不少人看着,觉得也是如此,胜负早已分明。

  可就在这电光火石间,许年月的马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长鸣一声,便撒开蹄子疯跑。它径直穿梭在内场中,直冲着沈寒遗的马奔过去。

  离得最近的不过是为许年月牵马的俄籍女子和马奴。眼下出了这情况,那俄籍女子却是吓呆了,站在场内手足无措,听得岑夜白在场外咆哮,更是惶恐,畏畏缩缩地往后退。

  只有马奴,未有丝毫迟疑,他跑向许年月。

  许年月此番已经不受控制,只随着疯马在场内乱撞。他的掌心已叫这缰绳磨出血来,脸色也是非常难看,远远地瞧见马奴跑过来,他张着嘴,却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马奴一手揪住马尾,飞身坐在马背上,拥着许年月接过缰绳。她的双腿紧紧地夹住马腹,食指弯曲置于唇边,吹着安抚的哨音。不过片刻,这疯马已渐趋平缓。恰好行至马场小门,早有人守候在那。

  恍惚间,马场内似乎安静下来。然而陆沥青站在高处,却看见更为触目惊心的一幕。

  原来沈寒遗的马也受了刺激,早已踏出了栅栏,往马场外奔去了。最要命的是,沈寒遗是从马背上摸打滚爬下来的,眼下却控制不住那匹马。眼看着马腿已染上血迹,却不知是马的,还是沈寒遗的。

  陆沥青惊呼:“哑哥,快去救寒遗!”

  马奴闻声,震惊回头。从他的方向看过去,只能隐约捕捉到一截棕色马尾。霎时间,他已经拍马追上去。只余下场内几人面面相觑,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处。

  从青浦马场的西北角出来,迎头正对一片荒地,走到尽头,便是……悬崖。

  沈寒遗冷静地思考着当下境况,纵然他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湿汗淋漓,头痛欲裂,但他能仍死死地抓住缰绳,不让自己滚下去。

  方才踏过栅栏时,他的小腿被灌木刺入,铁靴上处处划痕,现今整个小腿都被血染。

  但沈寒遗庆幸,这切肤之痛能令他清醒。

  可眼见着悬崖口就在不远处,他仍不能勒令疯马停下来。换衣服时已把贴身匕首卸下,如今他搜遍全身,都没有找到一样东西用来驯服这匹马。

  沈寒遗感到一丝绝望。

  任凭他策马多年,如今还不是为马所制?所以,果真是世事无常的。许年月的马为何会突然癫狂?马场上下都是层层防护,到底谁能从中作梗?

  不过是身边好友倾力演的一出戏罢了。

  荒地沙石叠立,越是临近悬崖口,那疯马越是癫狂。它引声长鸣,在原地打转。不多时,沈寒遗已被甩下马背,贴着马腹,被其拖在沙石上。

  他的半截手臂因摩擦似在火烧,灼痛令他醒目一二,可当看见崖口,他便立刻闭上了眼睛。绝望,那是沈寒遗从政多年,看遍世间冷暖,都没有尝过的一丝绝望。

  眼下南北对峙,国民正处在水深火热中,他如何能放下心?且任由这不懂世故的畜生夺了一条命?

  不,沈寒遗不甘。他蓦然间睁开眼睛,铁皮靴反勾在马背上,他犹在殊死一搏。

  那是深秋的天气,北风已冷,与黄沙搅和在一起,弥漫肆虐吹乱了整个北平。便在那片刻,有马蹄铮铮自远处传来。

  沈寒遗惊喜回头,马背上依旧是那小小身形,压着身子贴着马背,长长的檐帽遮住他半张脸,看不清长相。但看他策马姿势,便知其驭马极有一手。

  方才救下许年月的那漂亮姿势,差点让他忘记呼吸。

  沈寒遗微笑,将手递给他。就在疯马凌空跳入悬崖的瞬间,马奴抓住了沈寒遗的手。强大的冲力令他整个人也摔落马背,但他却紧紧护住沈寒遗,抱着他滚落到一边的枯丛里。

  长藤止住了他们的路,马奴扑在沈寒遗的上方,他慌乱地将手撑在地上,却与沈寒遗四目相接。

  沈寒遗的双手和脊背,都是瘦削和修长的,然后眼下却是滚烫,这让马奴震住。

  而震惊的,却远远不止他一人。

  “你竟是女子?”

  驭马术了得的女子?他怎不知,沥青的马场还藏着此等沧海遗珠?

  马奴一怵,赶紧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她点点头,又指着沈寒遗的腿比划着什么,大约是说他受伤了,要替他包扎一下。

  比划完她又蹲下来,扯开腰间的一条棉布,包住他仍在流血的伤口。沈寒遗却突然抓住她的手臂,逼着她不得不与他对视。

  “你……是哑巴?”

  马奴看着他,一双大眼睛好比琉璃,透亮晶莹。在那深处,似乎是这年代早已少有的纯真善良,让沈寒遗动了恻隐之心。

  她点头,沈寒遗默然,任由她弯腰仔细地替他包扎,一直到岑夜白带着人搜寻过来。

  “哑哥?原来沥青是这么叫你的。”

  旧时寻常人家的孩子,大多没有正儿八经的名字,他也未曾在意过。可偏巧在今日,他绝望过,也失望过,因看待哑哥,便总有一些特别。

  他的笑意,温暖如三五春阳:“你可是孤儿?”

  马奴点头。

  “那你可愿跟着我?”

  她迟疑了片刻,还是点头。

  “那么,女子叫哑哥总有些失分寸,今后你便叫做恪守可好?”

  马奴迎头看着他,依旧是点头。她好似并不会拒绝人,沈寒遗含笑擒住她的手腕。

  然……不远处的岑夜白却如遭雷击。

  沈寒遗,少时取字恪守。可沈父去世后,他便再也不许旁人唤他的字。他也曾说今后世间再无沈恪守。

  因此,这话是说给他听的。

  岑夜白似醍醐灌顶,登时卸了腰间枪械,对着沈寒遗轰然一跪,颔首道:“寒遗,我愿受惩罚。”说罢,崖口风起。

  此一遭,大约便是北平政变的开端。风月遗落,流年不悉。

  3

  1918年,民国七年,省府门庭。

  沈寒遗回府后便大病了一场,待他醒来已是三日后。卧床时,面色犹苍白,可清贵之姿却未消减半分。

  陆沥青日夜守在他的床边,沈寒遗不免觉得好笑。

  “旁人都道北平三少有多风流不羁,我却说,活到这一把年纪连个红颜知己都没有。卧床生病了,也只得兄弟守着,红袖添香却只能在梦中求全。”

  他轻笑打趣,然而陆沥青却神色凝重,几番欲言又止。

  “若今时夜白不是在监狱里,想必也是一直守着我,黑眼圈如你一般重的。”

  “寒遗,你既是知晓,夜白不过是为人冲动了些,这次给许年月的马做手脚,他也是气不过,未曾想会出那些事,他……”

  “不必说了。沥青,我素来都同你二人说,当下政局难测,可谓步步惊心。马场那出事,估计早已传到广州去了。”他握拳轻咳,接着说,“我惩罚夜白,总好过今后他被上峰责难。”

  “不出几日,必然有报导大肆宣扬我对待南方代表如何心狠手辣。内阁那边,必然也会动手脚,你的马场,理应也有麻烦。这时候,夜白更不可以出来。”

  “可是如此,你便要被推到风尖浪口?”

  “不过是些流言蜚语,我早已习惯了。”他莞尔。适逢老管家在外叩门送药过来,陆沥青代为接过。

  却不知是不是汤药太烫,陆沥青手一滑,瓷碗摔碎在地上。沈寒遗床边两盆上等新兰,都未能幸免,转瞬已被毒死。

  陆沥青微微一震,沈寒遗却是笑了。

  “大约从许年月踏入北平的那一刻起,我的脑袋已别在裤腰带上了。”

  “怎会如此?我去寻管家!”陆沥青气得踢翻了衣架,顾自往外走去,沈寒遗叫住了他。

  “有些人若想做一些事,你我怎么挡得住?沥青,可还记得我的父亲?”

  陆沥青赫然停住,挺拔脊背变得僵硬。

  昔年沈父是内廷高官,身份显赫,却不愿与官场同沉浮,无奈身不由己,只好恪守本分。因由此,沈寒遗字恪守,也是沈父的期望。

  可当年,沈父被最信任的家臣毒害,一盏淡菊花茶便在顷刻之间要了老先生的命。任是他恪职尽守多年,不也落得如此下场?

  晚清遗孤怨恨他的固执,内阁忌惮他的势力,所以对沈父的刺杀,几乎是在几方势力的默认中。从此沈寒遗代父从政,再不字恪守。

  因此,那一日在崖口,他为马奴赐名恪守。也不过是为提醒岑夜白,恪守恪守,不需越界替他做决定,更不容背叛。

  他的信任,总有底线。

  沈寒遗掩眉看着陆沥青,一字一句道:“旁人若要我死,我挡不住。可……沥青,你我兄弟多年,我并不想走父亲的老路。”

  陆沥青颔首,也是懂他的处境。

  “寒遗,我虽然总看不惯这些政局上的尔虞我诈,不过你的性命,我却看得很重。”

  沈寒遗朗声笑道:“我信你。那么,替我做几件事。”

  第一,请许年月入住省府,将所有暗影都调来保护他。

  第二,清洗青浦马场的马厩,洗白所有马奴的身份,不要给敌人可趁之机。

  第三,给岑夜白好酒好菜,让他在监狱如在家中。

  “另外,老大,我想同你求一个人。”

  “哑哥?”

  “从今往后,她唤恪守。”

  陆沥青深深地看着沈寒遗,已然知晓他的决心。

  “老三,两年前她来到马场,我对她的过去一无所知。你确定,要把她留在身边?”

  沈寒遗微微苦笑,却是笃定。日光自轩窗外婉转漫过,带着兰花的幽香,投影到他的脸上。英俊侧脸含笑盈盈,是如此风华绝代的省府公子。

  他说:“近来省府事多,我怕照顾不来前院的兰花。她虽哑,却通透,我赌这一回。”

  乱世豪赌,沈寒遗孤胆铁血,于当时北平省厅,自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气势。因而在与岑夜白和陆沥青的对峙中,他赢的并不是身份,不是省府公子高高在上的头衔,而是谁人都不得不正视的情深义重。

  这一日,省府后院传来铜锣鼓声,有红妆戏子信手拈来一曲《负白头》。曲调忧伤,惹人泪下。堂院长藤下坐着两人,一是平生最爱月牙白儒袍长衫的沈寒遗,另一人,则是南方五省都不得不礼敬三分的广州质子许年月。

  许家是钟鼎世家,许父仲禾更是财权显赫,在南方若要呼风唤雨,连内阁首辅都得给他几分面子。这一次,许年月深入虎穴,来北交涉,如此大义灭亲之举,年迈的许仲禾不可能豁得出去。所以,此番应还是许年月自己的选择。

  这令沈寒遗想起五年前初次遇见许年月。

  彼时他身在广州,协同参谋总长与许仲禾商谈南北大计。当时晚清遗孤频频复辟帝制,满大街的学生都沦为流言祸首,他好不苦恼。

  他与许仲禾说:“兵以弭兵,战以止战,南北当下不会妥协,但多年后犹可能化干戈为玉帛。若能预见未来,如今何不同仇敌忾?”

  他一席话字字珠玑,说得许仲禾拍案叫绝,于此,许仲禾以君子之礼待他,亲自领着他去参观许家藏书楼。

  便是在那里,他看见正在摇头晃脑念书的许年月。

  “我记得当时你正在读孙子兵法,我同你说兵以弭兵,战以止战,你还不屑一顾。你说,若你做元帅,定然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铜鼓声息,戏中场,休息片刻,正好给了沈寒遗与许年月叙旧的时间。

  许年月啜了一口茶,苦笑。

  “果真物是人非,若当时我随你回北平,可能今日父亲就不会为政局所困,我也不会变作这尴尬身份。”

  “南方五省以广州为首,你父亲肩上的压力自然是大。”沈寒遗笑罢,饮了一口茶,却是突然转了话锋,“不知你家藏书楼现今可还在?”

  “自然。”许年月满是书生气的脸上有一丝得意,“哪怕许家没了,那藏书楼必然还是在的。”

  百年书楼,自有千年墨香。

  沈寒遗抚掌笑道:“还记得当日我与你在书楼比字,你突然身体不适回去,我还笑你临阵畏缩不敢与我比试,于是,大笔一挥,在墙上写下‘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当时,多少有些年少气盛,如今细细想来,却总觉有一些遗憾。他记得当日书墨香尤其醉人,似有空谷幽兰的香氛,令他一颗常年漂泊的心蓦然间便停下来。可来不及去追寻,他便被召回总部。

  然后,一别经年。

  许年月如今已从容许多,不会再如当年,梗着脖子红着脸与他争论时局,只云淡风轻地一笑:“你的墨宝至今还留在那面墙上,只苦了我代你受罚,在楼里抄了好几日的书。”

  沈寒遗闻言,眉眼舒展,俱是笑意。不远处戏楼上红妆戏子复又出场,甩着水袖正欲吟唱。可他的视线,却蓦然一转,看向身后。

  昔日马奴,今日省府家仆————恪守,捧着一盆君子兰站在不远处。她脸色颇有些苍白,对上沈寒遗的眼睛时,手中花盆突然滑落。

  “哐当”一声,君子兰斜斜倒在地上,碎土凌乱。

  她惶然惊恐地看着沈寒遗一步步走过来,紧紧地咬着唇,双手揪住下摆,微微颤抖。

  人人皆知,沈寒遗爱兰如命。纵然他待恪守特别,可……

  许年月却突然拦在沈寒遗面前,挡住他的路、他的视线。

  “沈兄,且给我一分薄面,饶过她吧。当日在马场,她也曾救过你我。”

  沈寒遗觉得好笑,他何曾说过要罚她了?是他省府公子已面目可憎到如厮地步了?

  也罢。

  沈寒遗负手而立,扭头看了眼戏楼上的风景,唇边一抹笑愈发深邃。

  “如此,今日因你求情,我便既往不咎。”他转身即走,声线里听不出喜怒,“恪守,清理好这里,晚上来我屋里……”

  4

  引夜急信,自广州传到北平,在路上便受了多处阻挠,到沈寒遗手中时,已然滞缓多日。

  是许仲禾的亲笔书信。

  寥寥几字,已表明他的立场。昔日非战不可,今时南北拉锯,倒是可以促成统一。

  “南北统一,统一……”沈寒遗轻声咬着这字眼,已是格外开怀。屋内光色斐然,他抱着这薄薄的一张纸,却是多年来第一次抒怀大笑。

  当即,他着人将岑夜白从监狱里放出来。与此同时,加强守卫,保护许年月的安全。这是许仲禾唯一的要求,对他而言,并不困难。

  他从来都看得通透,迄今为止,这天下谁人的性命理应都比他的性命更重。

  可他还是开怀。

  因而当恪守站在门边,迎头对上沈寒遗的笑意时,有片刻的怔忪。她半是低头,唯唯诺诺地走进来,心里却还在担心。

  沈寒遗只觉得好笑:“你怕我?”

  恪守缩着手停在书案边,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顾自涨着脸,任由其通红如熟透的樱桃。屋内烛火通明,晚来无风,沈寒遗看着她的侧脸,微微有些失神。良久,才察觉额头已有薄汗。

  他轻咳一二,掩饰笑道:“不必害怕,我虽喜爱兰花,却又不是不可理喻。我叫你来,不过是想继续教你识字。”

  自她来到省府,他每每寻空,都会教她写一些字。恪守不善表达,但沈寒遗看得出来,她小时候定然是念过书的,娟秀小楷也颇为端正。只是兴许读得不久,她认得字不多。

  沈寒遗也是存了私心,想多了解恪守一些。近来他时常都会扪心自问,究竟恪守身上有什么特别之处,可以让他频频降低原则?后来他发现,是她的眼睛,纯净得就像一张白纸,那是一种不属于民国的江湖色彩,足够令人清醒。

  她干净地完全不像是这乱世的人。

  “上次我教你的字,你可都学会了?”

  恪守红着脸点头。拿起沈寒遗为她准备的钢笔,在纸上写着。越是写下去,她的脸越红,而沈寒遗却好整以暇地撑着头,含笑看着她写。

  他定然是故意的,上次只教她写了五个字,分别是两人的名字。其中沈字和守字,恪守是识得的,那么便只余下三个字,沈寒遗却很有耐心地教她写了一个下午。

  一直到日薄西山,他才放她离去。然后他就那样专注地看着纸上并排列在一起的几个字。其实若不是他二人的名字,那便只是普通的字,可沈寒遗分明看了许久,又小心翼翼地将其收藏。

  他的心,已在那双通透的琉璃眼中,缓缓失去分寸。

  “写好了?”沈寒遗凑过去看了看,已然蹙眉。

  不知道恪守是不是有些分心,今日她的字竟然还不如初次写的。沈寒遗如此温和的性子,也不免想严斥她几句好不长进!可转瞬看她有些委屈的样子,便又短了话头。

  今夜的恪守,实在是有些局促。

  好半天,他才问道:“你有话想问我?”

  恪守赶紧点头。

  “如此,尽你所能写下来。”

  恪守便埋头写着,沈寒遗看着她笔下的字,还是娟秀,但却急促,想来她也是憋着话许久了……

  纸上恪守写了五个字:五年前、广州?

  沈寒遗没有迟疑,点点头。五年前在广州,他遇见许年月。

  恪守却好似一震,复又写道:何时喜兰?

  这个问题,倒是难住了沈寒遗。现下仔细回想,他也不知,到底是何时便爱上那兰香。不是与生俱来,那么平生尽数,的确是有些难度。

  想了一会,他摇摇头:“记得不大清楚了,好像很突然,依稀是一次外出归来。”

  恪守轰然震住,她脚下一软,往后踉跄了两步,险些摔倒,幸而沈寒遗拦臂拥住她。

  他面上笑意未减,温润如玉。

  “那么,让我来问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些?”

  这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夜。

  广州急报令他喜不自禁,如此温香软玉也让他有一种如获至宝的感觉。好像只是短促时光,他便拥有了世间最珍贵的两样东西。

  可恪守推开了他。

  她绞着手指低头立在一旁,极力忍住脊背上的颤抖。

  不知何时已起了大风,将轩窗吹开一丝缝隙。沈寒遗冷静地看着她,猜想她是否是因为觉得冷,才会颤抖?

  可来不及追问,侍从官突然在外面大声唤他:“报告司令!有肃北急电!参谋长携同岑总长都已在大厅等候。”

  沈寒遗打开门时,看见入冬来第一场大风。他回头看向恪守,她还是保持那样的姿势站在那里,宛如风化。

  分明那么瘦小,驭马术却了得,如今瞧着也实在倔强,沈寒遗苦笑,却没有说什么,匆匆离去。

  他并不知,在他走后,恪守盯着书案上他的字帖,差点失声痛哭。

  沈寒遗的书法,有行风踏雨的威势,可若仔细计较,又有一种乱世间猝生的风流情长。

  当年他泼墨挥笔写“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时,便是此等风流。

  入夜里一场深谈,令沈寒遗倍感疲乏。肃北盘据北方要塞,于整个北地都是举足轻重的。眼下状况愈演愈烈,若真要与南方开了炮火,那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他和许仲禾多年的努力都会泡汤,南北统一会成为泡影。晚清遗孤会蠢蠢欲动,内阁会出祸乱。

  沈寒遗觉得很累,明早他便要亲赴肃北,缓解战局。可省府内人事繁杂,他总有不放心。

  前几日那毒药的出处已经查出来,竟然是伙房里老先生所为。他在省府多年,究竟受何人收买?可他宁愿死,都不肯说出实情。

  沈寒遗觉得气馁。

  适逢管家进来,他便专心交代事宜,连夜收拾行装。

  大概鸡鸣时分,侍从官又来叫他。沈寒遗揉了揉眉心,几番思量,还是嘱咐道:“尽最大力量保护许年月,还有……恪守。”

  管家郑重应声。

  沈寒遗星夜赶至肃北前线。

  就在他离开不久,广州又传来电报。只留守北平的,是陆沥青。

  电报上是许仲禾小心揣测,叫沈寒遗千万不要去肃北,这是个阴谋。

  可陆沥青,却撕碎了电报。他躺在藤椅上,远远地看着戏楼上的红妆人儿,笑意缓缓渗出嘴角。

  十年蛰伏,只在这朝夕。只要沈寒遗在肃北前线遭遇意外,他便可以光明正大地代替他,做这北平霸主,令南北倒戈相向。

  他的心,似深海。他的戏,远远比这乱世间锦绣繁华要长……

  5

  “是不是近年来诸事繁杂,令得你累了?这几年我越来越觉得,看不透你同沥青了。”

  “我有何好看不透的?除了吃喝,我最大的心愿便是战事赶紧停下来。只你主张南北统一,我却觉得武力最直接。”岑夜白呼哧一口,喝了大杯的洋酒,接道,“我不相信南方那些老家伙。但是……在监狱里蹲了几日,我倒是想得明白,得过且过,还是能不战便不战吧。”

  他仰头大笑,一席话将他的立场已表明无疑。多年兄弟,他绝不会背叛沈寒遗。

  “那么,沥青呢?他在想什么?”

  岑夜白的笑生生噎住。

  火车沿着铁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窗外是肃北千里腹地,白雪皑皑。成片的白桦林高高地立在天地间,本来是恢弘气派的,可眼下却显现出一种肃穆杀伐的气息。

  连如此粗枝大叶的岑夜白也感受到。

  “有埋伏?”

  沈寒遗微笑,自有一种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从容。他不紧不慢地啜了一大杯热茶,才起身吩咐道:“带好所有家伙,跳车。”

  这是民国七年的冬日,北平政变到达难解难分的地步。至此,于北平和肃北的硝烟场上,沈寒遗和陆沥青分饰一角。

  十里洋场,光风霁月,究竟谁人能看破谁人的心?

  连城动荡,肃北内外戒严,设有重重关卡,严密审查过往人群车辆。白日里,竟连说书人讲述民国传奇风云,也显得畏畏缩缩。猛然一拍案,便是四处枪声林立。入夜里更是安静得可怕,街上连打更的声音都没有。

  整个肃北都在这铺天盖地的白雪中,悄悄地进行着些什么……

  “老三,打听到了,眼下肃北前线虽有战事,却也只是虚张声势,做给南方五省看的。那边有许仲禾压着,暂且不会有大动作。”岑夜白沉吟了一会,压着声音骂道,“他娘的我们被骗了!”

  沈寒遗坐在热炕上,扭头看了眼里屋被挟制的一对老夫妇,心下觉得有几分歉意。但走到这这一步,也是无可奈何。

  今日这局面,他早有预料,于是平静地说道:“肃北战况的电报,是经老大的手,传过来的。”

  “你说什么?”岑夜白猛然一拍脑袋,惊声问,“你怀疑是老大诳了我们!”

  “当日你被关在监狱,省府老仆在我的药里下毒。你也知道,府内老仆都是跟着父亲一路打江山下来的,对我沈家忠心耿耿,旁人轻易是不可能买通的。所以,除了你,便只沥青最有可能。”沈寒遗的铁靴里藏着一把匕首,削铁如泥,上面刻着一个“三”字,是昔年陆沥青亲自着人打造的,他和岑夜白都有,寓意兄弟情深。眼下看着,却觉得分外讽刺。

  “可沥青把药碗打碎了,他平日里做事不会这样不小心,所以,那时我便开始怀疑他。”

  “他为何把药碗打碎,他不就是……”

  不就是为了取他的命吗?

  岑夜白没有说完,沈寒遗却是清楚,也只剩苦笑:“所以,我也在想,他是不是还顾念着几分多年的情义,不忍心亲自对我动手。”

  两个人静静对视,却无言以对。岑夜白只觉得不可置信,可事实就摆在他面前。虽然他为人鲁莽,却也不是傻的!当日马场那出事,如今细细想来,其中也不乏有陆沥青的推波助澜。

  他究竟……是什么人?想做什么?

  可沈寒遗的心思却不在这里。

  这是赌博。他猜到陆沥青的背叛,也猜到肃北战况只是一个幌子,他不过是想借此试探陆沥青,他也想看看,这十年风雨同舟在陆沥青的心中,究竟值几个钱!他赌上了北平,赌上了多年的心愿,更是赌上了……恪守。

  他一定不能输。

  大约过了三更天,巷口传来一支军队巡逻的声音。猎犬在深夜里狂吠,似乎是嗅到了什么不寻常的味道。声音从远及近,一路传到巷子的最深处。

  不一会,有人上前拍门,大喊道:“有人吗?快开门!”

  屋内沈寒遗的一众贴身护卫都掏出了枪,护着他退到后院。岑夜白挟制了老翁,威逼着那妇人前去开门。

  老妇人倒有些胆量,指着角门对他说:“若是他们冲进来了,从那里跑出去是树林。只希望你们,不要伤害我家老头子。”

  岑夜白应声,也退到后院去。旧时老楼的墙壁都不厚,在前院说话,后院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军爷,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怎么这么慢,就你一个人?”

  “哎呦,老太婆腿脚不好使呀,我家就我一个孤寡老太太,如今肃北不太平呀,天没黑就关门咯。若是出了什么事,可怜我一个老太太……”

  “得了得了,关好门窗。如果看见什么可疑的人,立刻去军政处报告,知道吗?”

  “哎,这是自然,军爷慢走。”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犬吠声消失,前院恢复了平静。后院众人都缓缓呼了一口气,放下枪,掌心已经湿透。

  沈寒遗率先跨入前院,那老妇人却突然拦住他的路。

  “刚刚那位军爷离开时,记下了我家门牌号码。只要回军部一查,便知我家里还有一个老头子。我撒了谎,军部很快就会搜寻过来,你们快些离开吧……”说罢,老妇人推着沈寒遗一行往角门处走。

  沈寒遗有些忧心:“那你们呢?”

  “他们要找的人是你们,找不到人自然就会离开了,公子不必担心。”

  “可……”

  那老妇人却突然拢了拢鬓发,整了整衣襟,笑道:“我年轻时是女校的先生,读过一些书,懂得看人的好坏。公子谈吐不凡,必然不是平头百姓。这乱世,还是要多一些对家国有用的人。”

  闻言,沈寒遗一行皆是震惊。片刻后,他们离去。

  雾起,雪势翻滚而来,十年生死情茫茫……

  一夜风雪未满,肃北前线烽火又起。沈寒遗找了可以信任的路子,传了电报给许仲禾,让南方军队向肃北开炮,炮口对向城外数千里白桦林。不伤人性命,却要让肃北要员知道,陆沥青远在北平救不了他们,如今四面楚歌,唯有看清现状。

  当即,肃北军方电报通令全国,解除戒备,卸下武器,同南方化干戈为玉帛。与此同时,沈寒遗坐在肃北军政大厅里,与他们促膝长谈。第二日天还没亮,他们一行便登上了回北平的火车。

  这是沈寒遗同肃北军方之间的默契。兵以弭兵,战以止战,必须妥协,南北统一已成大局。他日肃北再不可插手北平内部任何政要,与陆沥青的联手,沈寒遗这一次可以不追究。但……绝对不会再有下一次。

  火车停在北平站口时,岑夜白看见不远处月台上的陆沥青。没有丝毫追问,他拔枪相向。站内里里外外皆是军部的人,一时间都有些吃惊。

  岑夜白却不想给陆沥青面子,他一路疾行,声声斥责,咆哮掷地有声。

  “老大,我们相交十年,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你到底要做什么?你要得到什么?你做了这么多错事,为什么不跑!”话音的最后,已是湿润。

  岑夜白索性扔了枪,冲上前去,一拳狠狠地打在陆沥青的脸上。登时间,两人扭打在一起。

  三军惶然,有侍从官想要上前拉架,却被沈寒遗阻止。他不紧不慢地走着,走到月台,揉了揉眉心,亦是一声长叹。

  “够了,停手吧。”也不知过了多久,岑夜白的拳头愈发无力,整张脸也都挂了彩时,沈寒遗唤停。

  陆沥青倒在冰凉的地上,气喘吁吁。沈寒遗便蹲下身子,认真地审视着他。

  星夜赶路,日夜不休,一个月来,从未睡过一个安生觉,沈寒遗憔悴地难堪,连声线都是沙哑的。

  “沥青,我需要一个解释。”

  陆沥青大口地换着气,仰头笑道:“老三,我输了……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赢过你。下棋不如你,赛马不如你,哪怕是背书,也总不如你。”

  那时年少气盛,多少想争一口气,可每每都是输。后来,他留洋俄国,接受新的知识和思想的洗礼,便慢慢看淡了。输赢只是一个结果,男儿间的义气,往往才是最重要的。归来后,他对名利不屑一顾,看山看水云淡风轻,一切也都是真性情。

  直到他爱上一个女子————傅若,晚清格格。他有他的恩义,她亦有她的复国使命,他们在兵荒马乱的年代狭路相逢,理应只能萍水相逢。无奈转眼情深,相思入骨。

  从青浦马场建成之初,他便步步为营。十年来,他走的每一步,都异常艰难。他一面要保护傅若,使其免受颠沛流离,更害怕她被战火波及。一面,他还要顾念兄弟间的恩义,一再拖延刺杀,更要装作若无其事地唱这场傀儡戏,须臾十年光景!

  其实,他比任何人都想要战事快点停息下来……

  听闻至此,三军亦是沉默了。连岑夜白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素来知晓,陆沥青重情。

  这其中,只有沈寒遗仍是清醒的。

  “沥青,复辟帝制早已不可能,你何以如此糊涂?若真有一日她被世人知晓,那么,不要说南北会统一,连同内阁,都不会善罢甘休。此一役,有心人定然已经能够猜出几分。”他微微蹙眉,沉声道,“沥青,不要再做傻事,随我回省府。”

  “我不!”陆沥青一跃而起,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自腰间掏出枪,一个转身,挟持住沈寒遗,枪口对着他的头。

  “寒遗,请你不要怪我。这十年,我很辛苦。今日总算告诉你这一切,我已得全。可是在恩义同私情面前,我选择了她。”陆沥青颔首,左手死死地抠在沈寒遗的颈项上。而后他俯身停在沈寒遗的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沈寒遗与他耳语回话:“带她走。”声如蚊呐,在场多人,只他二人听得见。

  就在岑夜白与三军俱是拔枪,劝说陆沥青收手的时候。站外有枪声响起,一时间,人流混乱,陆沥青趁势逃跑。

  沈寒遗与岑夜白对视一眼,眼神交汇间,却是齐齐呼了口气,笑出声来。

  昔日北平大公子陆沥青,诚然是这三丈红尘间,最情深的男子……海阔天空,他值得更远的自由。

  6

  军区的车一路开到省府门前,沈寒遗下了车走进前院,就屏退了随身侍从。花圃里有人远远地看见他走过来,想要问候却被他阻止。他的视线,似穿越亘长岁月,始终都停在花架下,正在浇花的瘦小身形上。

  蓦然间,他似乎想起一些事。唇边的笑便似晕染了墨水的名门梅,愈发浓烈深邃。

  “瞧着这生机盎然的模样,你定然是费了不少心思吧?”

  恪守专心地理着兰茎,冷不丁地被一吓,脚下一滑,摔坐在地上。她抬头时,眼里有一丝懊恼,却不敢表露出来,于是便委屈地摇了摇头。

  沈寒遗伸手扶她,狭促地笑道:“是我错了,不该吓你的,莫恼。”

  恪守一听,脸颊顿时红了。眼前这人,莫说他的身份,只单单寻常男子,这般丰神俊朗,也足够让女子脸红心跳了。更何况他还是省府公子,北平司令,他一身戎装清贵逼人,是那么地令人着迷。

  可是……恪守别开了头,她没有喜爱一个人的自由。

  “恪守,离开马场来这里养兰,你可是不开心?”

  恪守摇摇头,取了一根树枝在地上比划着,她写道:安逸,喜欢。

  乱世下能得一方天地遮风挡雨,能有安逸的生活,不必经历流离失所的苦难,她早已满足。可沈寒遗却觉得,她不开心。

  她清透澄净的眼里,分明藏不住忧伤。

  “今日在站台,我故意放走了沥青。他告诉我,现今仍还有人想要复辟帝制,且为此拼得头破血流,你说他们这样做,到底为得什么?”沈寒遗负手立在藤架下,眉眼间有些乌青。连日来一直没有好好休息,他觉得自己的思绪像一个油尽灯枯的老人,已将息灭。

  他询问恪守,却像自说自话。明明知道,她并不懂政局,沈寒遗无奈失笑。

  “恪守,复辟帝制是错误的,它无法拯救国情、国民。外有攘夷,内有祸乱,帝制只会让你我成为历史炮灰,只会令国急亡。”

  恪守一愣,写道:何以挽救?

  沈寒遗微笑,伸手抚了抚她的鬓发,笃定地说道:“南北统一。”

  不多时,南北军政机要召开联合会议,密谈统一事宜。南方五省以许仲禾马首是瞻,可就在电报通令全国的前夜,许仲禾遭遇刺杀,至今仍昏迷不醒。

  沈寒遗与许年月同坐在阁楼上听戏,却各自有心事。徒然令得台上一场将相王侯的华戏,变成笑话。

  良久,许年月豁然站起来,坚定道:“我要回广州。”

  沈寒遗不紧不慢地拢了拢袖口,含笑应声:“我会替你安排,但你得先考虑好。此番是复国军还是内阁动的手,我现在还不知道,只你回程的路上,可能不会顺利。无论是内阁,还是复国军,都不会想要你回去。”他凝神望着台上的戏子,复又道,“你可能根本到不了广州。”

  言下之意,如今这局势,许年月只有留在北平,才会安全。

  沈寒遗也是忧心忡忡,本来他已准备好一切,会晤许仲禾,以强硬手腕拉锯南北。如此,内阁矛盾和复国军都会不攻自破。

  可眼下,分明身边仍有卧底!密谈一事本在悄悄地进行,许仲禾在位多年一向谨慎没有出过事情。那么,透露消息的便是他身边的人。更者,陆沥青离开前也偷偷告诉他,省府还有鬼。

  究竟是谁?是侍奉沈家多年的老仆人,还是他敬如父亲的老管家?又或者忠心耿耿的侍从官?还有……

  沈寒遗不动声色地转向许年月,平静地说:“你父亲定然不想你出事,所以你好好考虑。如果决定好了,可以来找我。”话罢,他转身走下高台。

  他眉宇紧蹙,好不苦恼。蓦然间停下来,他似乎想起一些趣事,含笑问:“五年前在你家藏书楼,你跟我说若战事停下来,你要出家。当时颇为惊吓,却忘了问你,莫非……你是信佛的?”

  许年月震住。

  他们隔着高台对望,转瞬隆冬风雪压下来。沈寒遗一袭儒袍白衣胜雪,明明是站在台下仰视着许年月,却让他莫名恐慌。

  良久,他僵硬笑答:“年少无知罢了……”

  几日后的一个深夜,省府光火通明。岑夜白满身风雪,戎装未卸直入后院,一路走到沈寒遗面前,才脱了军帽。

  已是三更天,沈寒遗还未睡觉,坐在小花园里煮茶,显然是在等他。

  岑夜白火急火燎地喝了一口热茶,厉声道:“复国军那帮家伙真是急了,前后三个月频频对你和老许下手。方才我在前线得了消息,老许没了。临死前,他传了电报给你,却辗转避了多处,才到我手上。”说罢,他解开外面的军装,层层卸下,才从贴身的里衣掏出那张皱巴巴的纸,递给沈寒遗。

  沈寒遗闭着眼睛,隐忍着怒气深深地呼了一口气。许久,他对岑夜白说:“辛苦你了,谢谢。”

  从前线带消息回来,更是破釜沉舟之举。沈寒遗身心俱疲,却觉得安慰,幸好,岑夜白还在他身边。

  晚风迎面拂来,他指尖一阵寒凉,纸落在地上。

  上面寥寥数字,赫然落入岑夜白眼中————国之将亡,必大义灭亲。烦请护送我儿回广州,引蛇出洞,不必留情。

  “这……老许是什么意思?”

  岑夜白沉吟一二,已然清醒。许仲禾约莫也是被逼急了,才能这般豁出去。他这是要以亲儿为诱饵钓复国军啊……

  可这寥寥数字,远有更深的含义。旁人看不透,沈寒遗却是心境清明。当下,他捡起那张纸,丢进火炉里。一直看着那张纸被烧作灰烬,才站起身来。

  彼时更深露重,他的腿已是被冻地有些僵硬,可一字一句没有丝毫迟疑,冰凉到人心底。

  “老许没了,现在消息还封锁着,我们要尽早赶过去。你去准备一下,天一亮就出发。”

  岑夜白复又戴起军帽,铿锵应声。

  转头,北平最后一场雪落尽,戏台上帷幕落下。此一冬的风花雪月,好像也随之一起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隐藏在暗处的瘦小身形慢慢地从灌木中爬出来,她头发散乱,满脸都是污泥,可一双眼睛分明通透。

  那人曾说过,她笑起来,明眸善睐,可比日月,可让满天星辰失色。可她,早已不习惯笑了……

  她看着沈寒遗消失的方向,一度又一度失神。眼看黎明将至,她才慌促地爬起来。双腿僵硬似失去知觉,她摔倒又爬起来,离开时跑得飞快。

  她的眼角早已湿润,她的声音灵动好听。她同自己说:恪守,恪守,你终是要背叛他。

  7

  从北平到广州路途虽不算远,可时局混乱。此次出行,沈寒遗带上了恪守。

  临行前,他指着满院子的兰花问她:“恪守,你之前有见过我吗?”

  恪守十指交缠,紧紧地握住了暖炉。她摇头轻笑。

  沈寒遗又问:“此去危险重重,我可能护不了你,可会后悔?可会怪我?”

  她还是摇头。

  沈寒遗上前一步,将她抱在怀里,轻轻地叹了口气。

  “恪守,你有什么话要同我说吗?”

  良久,她依旧摇头。

  这是沈寒遗的心最柔软的时候,只可惜,彼此相拥,却是二心。恪守始终用沉默,回拒了他的靠近。此后,山高水长,岁月无情。

  火车在临近广州时,突然被强制停下来。复国军凌空出现,引夜点燃了战火。大概两个时辰后,沈寒遗一行从水路到达广州。

  他们改道,也是临时决定。果不其然,火车上有埋伏。

  侍从官来报告时,许年月同恪守也在。一屋子的人都听到了这个消息,顿时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侍从官接着说:“有确切消息,复国军的人会在广州行动。眼下最有可能,是在许老出殡当日。”

  闻言许年月激动地回斥:“不可能!”

  岑夜白冷哼一声,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许公子涉世未深,怎知不可能?”

  许年月一怵,又颓然坐下。自当日听闻父亲离世的噩耗,这一连多日,他都茶饭不思,脸色着实苍白。前夜自码头上岸,还差点掉下水。他精神恍惚,终日都在混沌中度过,不停地说不可能。

  可见,他与许仲禾的确父子情深。只可惜,果真如岑夜白所说,他涉世未深,并不懂人心不古。

  昔日亲兄弟还可能一遭反目,更何况这乱世?更遑论那些唯利是图的奸人?

  许年月颤颤巍巍地按住桌上的茶盏,猛然一抬头,眼光灼灼地盯住恪守。

  恪守一吓,赶紧低下头去。

  沈寒遗浅浅地啜了一口茶,好似什么都未看见。

  入夜里,军部随从轮流巡逻,预防复国军再次突袭。许府里里外外都挂上了白绫,灵堂也早已布置好,只等着明日许仲禾下葬。

  许年月瘫坐在蒲团上,神思不属。一边烧着纸,一边却在望着门外。

  他似乎是在等人。

  门前一支巡逻队走过,片刻后,一瘦小身形闪身跑进来。许年月赶紧上前关上门,不由分说,他抓住她的手臂急声问道:“为什么是这样?到底是不是真的?”

  “为什么……复国军明明答应过我,绝对不会伤害我的父亲!为什么要刺杀他?为什么现在还要让他走得不安心!”

  恪守低声说:“复国军放弃了许家。”

  许年月猛然一震,狠狠地摇晃她的肩头,勃然大怒:“你为什么不提早告诉我?为什么不!你知不知道是我亲手杀了我父亲!”

  当夜,沈寒遗召开省府密谈。他假装肚子痛,避开了近身侍从,偷偷地跑到后院。他亲耳听到沈寒遗给父亲打电话,甚至确定了会晤的时间。可是一转身,他就将消息透露给了复国军!

  他还以为,如今躺在棺材里的,会是沈寒遗!

  他是不愿看到战争!他也不是一定要投向复国军!他只是想传扬佛法,想让乱世的人都能放下自在,可偏偏……他信错了人。

  他接近沈寒遗,套取消息,传给复国军。他以为家国会安宁,会有一片天地容他潜心修习佛法。可眼下,是父亲遭受无情刺杀!

  想到这里,许年月像发了疯的野兽,到处乱撞。他想起幼时父亲曾说他心地单纯,不适合乱世,但如果说一定要在这乱世为他谋个职业,除了教书先生无二。

  连沈寒遗也说过,沈家藏书楼才能给他更宽阔的天地!可是为什么,他独独眼瞎,信了复国军,信了傅若?

  许年月自责不已,仰头连声大笑。就在恪守被推搡着撞向大门时,他迅速地掏出了蒲团下的匕首,狠狠地插入自己的胸膛!

  恪守一惊,捂着嘴哑然失声。

  便在那霎时间,门外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沈寒遗一身戎装走进来。他夺下了许年月的匕首,厉声斥责道:“如今后悔有什么用?”话落,一拳重重地打在他脸上,沈寒遗痛心疾首地说道,“你父亲让我顾念大义,千万不要留情!他早知你的身份,给了你一次又一次机会回头,否则你以为,你能轻易成为广州质子到我身边吗?”

  “你给我清醒一些,许仲禾的儿子理应不该如此窝囊!既然你走错了路,又不愿走曾经的路,那么,给我好好地站起来,走完你父亲没走的路!”

  鱼游鼎沸的乱世之间,唯有同心一致抵御外敌,才能保护国民。从今往后,他不是坐拥百城的许家少爷,而是领导南方五省的军阀政客!

  沈寒遗给了他一条路,许年月失声痛哭。

  而后,许年月被岑夜白护送就医,沈寒遗带着恪守走出灵堂。

  站在月光如水的石阶上,沈寒遗不复昔日温润模样,他打量着恪守,戏谑问道:“不需要给我一个解释?”

  他面上平静无波,似乎早有知晓。

  恪守退后一步,背对着他。她隐忍着满眼的湿润,低声说道:“小时候没有饭吃,我同乞丐抢食,我被打得体无完肤,可是我要活下去,哪怕是吃馊水,我也要活着。但有一日,我被一群恶徒凌辱,万念俱灰的时候,是格格救了我。她给了我活命的机会,我给了她全部的忠心。”

  她声线平静,没有丝毫起伏,好像在说的并不是她的亲身经历。而她的眼神,依旧如此单纯清澈。她没有复杂的思想,她不懂政局,她只知道,要听格格的吩咐。

  “复国军成立后,我被格格派到广州,在暗处监视许仲禾。五年前,在许家藏书楼,我本来是去刺杀许年月的,可是失手了。我受了伤,躲在藏书楼的顶层。我伤得很重,几度昏迷,可最后我还是活了过来。”

  那一日,她听到一个人在楼下挥墨念道,“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猛然间,她想起那曾经是她最大的渴慕。

  未曾家破人亡前,她也识字,也念书,她渴慕自由,却终究被乱世捆绑。她挪着虚弱的身子,探出头。她想看一看,这样纵情恣意的男子,是何模样。

  可惜她看不清,隐约只瞧见一个清俊的侧脸。还未细察,那男子已匆匆离去。不过只这一眼,他转瞬便成了她活下去的梦。

  从藏书楼出来时,她看见山头好像一夕之间开遍的野兰,幽香阵阵,夺人呼吸。从此以后,她虽与君别离,虽不相识,却早已相思入骨。

  当然,这种种女子情愫,恪守都不会说给沈寒遗听。身份对立,立场不同,政见相悖,更者,她欺骗了他这么多,这么久,她不配……

  “两年多前,格格感觉陆沥青有些动摇,便将我从广州召回,转去监视他。格格说,我肩负重任,不可以暴露,今后我只能是个哑巴。于是,我便唤了别名哑哥。一直到遇见你,我也没想到,你会要我入省府,格格说顺水推舟,辅助许年月,我……”恪守顿了顿,双手紧紧地捏住了下摆,“我不知道格格的计划,我也不知道她会叫陆沥青去毒你。她也未曾叫我去杀你,她只是……”

  “够了。”沈寒遗掩眉,打断了她。他感到深深的气馁。

  从政多年,他从不轻易动情。他身边可以信任的人,一向极少。可就在这短促时光,他一连遭到多次背叛!蛰伏十年的兄弟,装聋作哑的心上人,一个,又一个……

  纵然他猜到一切又如何,他始终……都被背叛。恪守,恪守,成为莫大笑话。

  沈寒遗低声浅笑,徒然觉得心酸之至。

  “若她叫你刺杀我,你可会下手?”他上前一步,双臂无力地按住她的肩头。不待她回应,他又嘲弄道,“纵然你不会亲自对我下手,你也同沥青一样,将我推到了敌人的枪口上。”

  那日,若不是他突然决定由铁路改水路,恐怕早已丧命在火车上了。

  “知道么?临行前那一夜,我知道你在灌木丛中。后来我问你有没有话要同我说,你摇头,我仍信你。我始终都以为,许年月才是我身边的鬼,我一直都不敢相信,你也是……”沈寒遗低吼一声,扣住她的下颚。

  “为什么?给我一个理由。”

  究竟那个傅若哪里三头六臂,能令得沥青和她,都同时选择背叛他!

  恪守咬着唇,忍住满身的战栗,抬头看着他。四目交接时,她泪流满面。

  “对不起,也许是因为,我在遇见她之后才遇见你。司令,我很感激你教我识字,你待我温柔,你是个很好的人。你说南北需统一,我觉得是对的。我不懂政局,我不懂复辟帝制的后果,我只知道要对格格忠心。我对她忠心了很多年,好像已成为习惯。可是,我也不舍得让你有事。”话音甫落,恪守伸手抱住沈寒遗。蓦然间一个转身,替他接下身后的一枪。

  “砰”的一声,恪守的肩后,晕染开大片血迹。她的眼睛灿若星辰,第一次冲着他展开笑颜,竟是如此地天真无邪!

  “司令,五年前,我是与你一起喜爱上兰花的。”

  沈寒遗震惊地立在当场。

  须臾,许家后院枪声林立,复国军再度偷袭……

  8

  这样一个年代,衣香鬓影、军阀政客,如烧沸了水的茶炉,膨胀充斥了整个岁月。似乎是注定地一般,情深义必寡,若义深,情必然就寡了。

  1919年隆冬,北平政变落幕,听雪楼的檐廊高处,依稀还是往日曲乐阵阵、无双风月。可城内上下皆知,当年的省府公子,已经不在了。

  他究竟去了哪里?

  无从得知。

  只多年后,在广州许家汗牛充栋的百年藏书楼里,有心人捉摸到一些蛛丝马迹。正好当时,岑夜白协同许年月,一起故地重游。

  在看见墙上的留书时,岑夜白有很长一段时间的静默。

  原来在“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的下面,俨然还有一行字。落笔遒劲有力,收笔有折断的迹象,以此可看出留书之人当时的心情。

  理应是有些遗恨的————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吾宁她不忠不义,我便负尽天下人!

  沈寒遗从此消失在乱世。

  岑夜白微有苦涩,合掌叹息道:“当夜我送你去就医,却留下了大半的军力。寒遗运筹帷幄从未失准,他说会有突袭,那便是有突袭。可谁知,大灭复国军之后,他竟一蹶不振。同行多年,至此我才知道,他是动了真心了,也是累到极点了……”

  许年月怔忪地看着满屋书籍,也实在觉得讽刺。

  “沈寒遗是我平生所见,最虚怀若谷的男子。大义当前,他明知有突袭,却愿以身试险,他的胸怀,远在你我之上。连同用情,也颇深了些。”似是恨其不争,许年月连连摇头,走出藏书楼。

  远处空山风来,幽兰沁脾。

  岑夜白与他对视,含笑说道:“山雨欲来风满楼。”

  “家国未定,何时都有风雨。沈寒遗如何能放心得下?”

  “他也许,只是换了一个立场,站在你我看不见的地方。”岑夜白似是笃定,朗声大笑,“昔日风华绝代的省府公子,北平只他一人,一人足矣。”

  沈寒遗,字恪守,挚爱兰。被授予司令勋章时,他说必穷尽毕生微薄之力,推进南北统一。在他当政的那些年里,一直待人宽厚。虽与宦海沉浮,却始终不忘初心。

  他接受陆沥青的背叛,给他同傅若自由。他将许年月从生死一线骂醒,给了他今生最大的救赎。他教会岑夜白,何为大义,何以情深!

  他这一生,若说有什么时候最痛恨当下时局,乃至于他的身份,那便是恪守倒在他怀中,离去的时候。

  许家藏书楼的那封留书,不只是表现了他的遗恨,更是将他的至情至性,发挥到极致。他的江湖,远比世人想象得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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