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沈东武认识的方式,有些非同寻常。那时我二十出头,正处在人生少见的艰难时刻。如今我是这么看待生活的,总有一段难熬的日子,让你自我怀疑。不过当你再经历多一点,会发现,那只是生活的常态。当时的我尚存文学理想,准备以此为生,便在市区租了间落脚的地方。迷茫以及孤独加上黑白颠倒的写作,让我变得焦躁,不愿意和外界接触。有天写到深夜,我出门找吃的。然后在一条漆黑的路上,遇到了沈东武。后来,我把和他认识的这个过程,写进了小说里。将他描述成一个因交不起房租,被女朋友逼迫出来抢劫的愣头青。小说而已,没有离奇的情节,怎么吸引人看下去呢。这是当时我对小说的粗鄙认识。沈东武抢了我身上仅有的二十块钱和一台诺基亚手机,在他要逃跑的时候,我把他喊住,要他把手机还给我,没有手机我的正常生活会受到很大影响,并许诺我住的地方有一百块钱,可以进行交换。他同意了,然后跟着我回住的地方。
当晚实际的情况是,我逛完附近的超市,走累了,坐在路边休息。我手里提着超市塑料袋,里面装着几根火腿肠和面包。晚上写累了可以吃点,剩下的话当明天的早餐。这是我难得放松一下的机会,四周没人,我点上一根烟,暂时不用考虑写作以及金钱。我哼唱起来,尽量使自己心情愉悦,别说还挺管用的,唱歌的声音大了起来。在这兴头上,沈东武不知从哪冒出来,坐在我旁边。我吓了一跳,急忙起身,闪开几步。我看了他一眼,转身要走。沈东武喊住我,问我能不能给他一根烟抽。我犹豫了一下,走上前,将本就所剩不多的烟抽出一根,递给他。他掏出打火机,点上。点火的刹那,我看清了沈东武的脸,略显稚嫩,有不把一切放在眼里的神情。当时我有些生气,也在自我质问,为什么要乖乖给他烟抽呢。这当然不能用简单的助人为乐来说明,也不是单纯的害怕。我更倾向于是个人品格的惯性使然,总是不善于拒绝别人。直到现在,这个毛病也制约着我,让我生活中总是麻烦不断。我转身要走。沈东武问,你刚才坐在这里干什么呢?我问,你呢,躲在那里干什么?沈东武问我,你在附近住吗?我点头。他问我能不能去我住的地方?我又不认识他,当时就拒绝了。沈东武捂住自己的肚子,身体绷紧。看着他奇怪的样子,我担心他是拦路抢劫的愣头青。若不然呢,深夜躲在这条僻静小路的角落里。一会,沈东武深吸了一口气,做出运气的架势,说,好了,压下去了。
沈东武说他出来散步,走着走着突然肚子有点痛,来到这个偏僻的小路上,刚要蹲下。然后我出现了。他当时十分着急,这样的处境,我相信诸位都碰到过,真是比死还要难受。他看到我坐在路边,一时没有要走的念头,还悠闲地哼起了歌,万念俱灰,除了想到哭,还想打我一顿。他想去我住的地方上厕所。我委婉地拒绝了,我现在离开,你可以在那边蹲下解决自己的问题。沈东武愣了下,万一再碰到像你这样的人呢。我说,那你可以问他能不能去他住的地方,看他怎么说。沈东武叹了口气,他肯定不同意的。我说,对,没人会同意的。我转身走,等我再回头时,看到漆黑的角落里,烟头在闪烁。沈东武蹲在角落里。
从卫生间出来后,沈东武像是换了个人,全然没有之前的低沉。他站在我那狭小不到七平方米由客厅隔开的房间里,有些无所适从。他问我,你就住在这个地方吗。我没搭理他,坐在床上。他又说,这是人住的地方吗。然后一屁股坐在我的床上,还有烟吗。我说,你还不走吗。沈东武从我口袋里掏出烟,点上,太早回去也睡不着,和你聊会天。我说,快11点了。沈东武说,怎么,你明天上班吗。我说,不上班,我还要写东西。沈东武盯着我,嘴巴微张,有些吃惊。我说,你看什么呢。毫无疑问,至今我还没动手,完全是我有着不错的个人修养。但我也知道,自己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我已经察觉到,沈东武对我的轻视。他问我,你写小说吗。
上文提過,我打算以此为生,这是我的个人秘密,没有和任何人透露过。缺乏自信是一方面,我也深知,这在外人看来是不切实际的。我本可以随便搪塞过去,或许是长久以来的压抑,和本身是渴求和人交流的。我说出了自己正在写长篇小说。沈东武惊呼,表情的幅度比之前大,略显浮夸,但从其表情能看得出,这是发自内心的。我居然认识了一位作家。这让我有些羞怯,加上他说话的声音实在是太大了,在这个寂静的深夜,是多么不合时宜。在这个房子里,除我之外,还住着四个人,其中一对情侣,另外是独居的一男一女。他们都已经入睡,也许打算入睡,被沈东武的声音吵醒,正在忍耐中。沈东武完全不考虑这些,追问我在写什么类型的小说。我不知如何回答,从何说起呢。同时,我也不想将自己写作这件事让更多的人知道。我让沈东武尽可能小声点,大家都休息了。沈东武说,没事,他们休息了怎么会听到我说话呢。沈东武捂住自己的肚子。我说,怎么,又去厕所吗。沈东武说,我有点饿了。我递给他一根火腿肠,吃完走吧,要不你拿着在回去的路上吃。沈东武站起来,我请你喝酒吧。
我和沈东武推脱起来,他坚持要请我喝酒,把我推出房间,并替我将门锁上,钥匙装进自己的口袋里,让我放心,他肯定会给我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沈东武当晚的热情仍旧令我记忆深刻,但你不觉得这也确实挺讨厌的吗。走在街上,只要我们之间有两秒以上的沉默,他便立刻找话题,而他所说的话,在我看来都是可有可无的。一句话,沈东武见不得冷场。他总是试图与我交流,如同一个勤劳的农民卑躬屈膝四处寻觅农田里的野草。对于他层出不穷的问题,开始我还耐心回答一二,后来当我意识到他就是这样的性格后,他从我这里得到的回应都是模棱两可的语气词。在倾诉了自己的生活后,他渴望从我这里得到反馈。没记错的话,他当时十八九岁,正是心无旁骛透支自己的时候,对周遭的一切持有热情。而我在他的眼中,是陌生且新鲜的,一个比其虚长几岁且境遇不佳的作家。
当从沈东武的口中冒出作家这个称谓时,我羞怯地低下头,让他不要这样说。对于自己在乎的事情,我总是用轻视的态度进行伪装,对其漠不关心。说到底,还是性格所致。但同时又期盼着,事情能有所好转。不够坦荡,当然这和虚伪是两码事。沈东武不同,表现得精力过剩。喝了点酒后,沈东武更是语无伦次起来,对我称兄道弟,并希望我能以他为原型写点小说。很明显,我对他这个人一点深入了解的兴趣都没有。如果说对他还有些其他的感情的话,那就是厌恶了。在酒精的刺激下,他再三强调如果我把他的故事写成小说,必定十分精彩,而我也会混出名堂。我看着他那张过于自信的脸,一度哑然失笑。这就是年轻人啊,不会察言观色,只在乎自己的所感所想,总认为自己历经人生百态,与其无关的事物都不值一提。我甚至有些羡慕沈东武,从他的身上你看不到腐朽,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反观我自己呢,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可一样什么都改变不了。
回到住处,已是凌晨2点。在微醺的状态下,我在电脑上写到清晨,效率低下,不尽如人意。在孤注一掷的同时,我对自己从事写作并没有太大的信心。躺在床上准备睡觉时,同住的几个开始起床洗漱准备上班。工作是另外的一种痛苦,想到写作没有起色便要考虑去找份工作时,失落的情绪充斥体内。
睡梦中我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睁开眼,听到激烈的敲门声。我咒骂着起床去开门,看到沈东武站在门口,冲着我笑。我头脑昏沉,对他的到来感到意外,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他。进门后,沈东武二话不说抬着我的台式电脑就走。他说他想了一晚上,我这里条件太不好了,不利于写作,要我搬去他住的地方。等我回过神来,他已经下楼了。我跟着下楼,沈东武将台式电脑放进出租车里。莫名其妙中,我和沈东武住到了一起。
后来沈东武说,认识我那会他正处于少有的幸福时期,玩了多年的一个网游装备卖了上万块。他租了个三室一厅的房子,身边还有一个女网友。而帮助我这个落魄的作家,是沈东武一时兴起。我对他这个人也有了改观。一个在自己得意时,会伸手帮助他人,其人格用伟大来形容并不过分。何况他那所谓的得意,是如此渺小,可以忽略不计。
坐在出租车上,沈东武信誓旦旦地告诉我,让我安心写作,什么都不用考虑。可我还是有些顾虑,对他我一概不知。可再一想,他对我也是同样陌生,既然他都不担心,我又担心什么呢。再者说,我并没有利用价值。如果非要说沈东武有什么私心的话,那就是在我们短暂的同居日子里,他总是找各种机会向我讲述他这十几年的生活。看着他滔滔不绝的样子,我告诉他,与其让我写,不如自己写。沈东武说,我不知道怎么写。很简单,你怎么说,就怎么写。沈东武笑起来,怎么好意思自己写自己呢。一次酒后,我明确告诉沈东武,他的人生并无特别之处,不传奇也不平淡,只在你个人的眼中无比重要,对其他人包括我在内,只能当作谈资。沈东武看着我,他没有生气,活跃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木讷。而就是这木讷,在以后会成为他生活的主流。对周围世界的热情在减退,对自己遭受的不公待遇保持冷静,身上慢慢长出一层与外界绝缘的壳,新陈代谢放缓的同时神经系统对外界的刺激不再那么敏感,做任何事情都先用金钱进行衡量。这就是成熟,只有如此你才是社会所能接纳的正常人,我将其称为理性人。
我的到来,让苏艳有些不悦。这个留着蓬勃发型的杀马特姑娘,总是将自己的脸埋在头发里,自始至终我都没看清她到底长什么样。她皮肤挺白的,描着黑色的眼影,让眼睛显得大一点。苏艳在一个管理松散的技校上学,周末会按时回家。回来时,带着一大包的零食。沈东武不在的时候,苏艳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韩剧。在我的房间里能清楚听到那些令人发笑的韩语发音。我只好戴着耳机打字。崭新且舒适的环境,的确让我在一段时间内写得顺利,但紧接着就僵持住了。然后深陷自我怀疑中,没人能对我伸出援手。我焦躁不安,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原地跳跃,躺在床上。我听到哭声,走出房间,是苏艳,听起来哭得十分伤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犹豫再三,我敲她的房门。没回应。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抽烟,一会苏艳红着眼走出来。我问她怎么了。苏艳说没事,然后又回房间。她没有关门,然后我走进去。苏艳坐在电脑前面。我说,有什么不开心可以告诉我。苏艳说,刚才韩剧的女主角死了而已。听她这轻描淡写的口气,可为什么要哭呢。然后苏艳又找到一部韩剧,我们坐在一起看。很快,苏艳融入剧情中笑起来。至今我还记得这部叫《阁楼男女》的韩剧,也是我看过的唯一一部韩剧。确实挺有趣的,大概有七八个小时吧,我们一口气看完的。几天之后,苏艳走后就再也没回来。我和苏艳仅有的接触,也止于此。现在想来,小姑娘性格挺酷的。少言寡语,冷漠。
后来我问过沈东武关于苏艷的事情。沈东武不想谈,对她有很明显的轻视。似乎苏艳是完全不存在的。沈东武告诉我,他邀请我来住,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因为苏艳。他厌倦了苏艳,却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让他走。然后把我牵扯进来。这样就很容易解释,为什么我住进来后,沈东武总是不在,等到晚上才回来睡觉。他希望我和苏艳之间能发生些什么,也认定苏艳是个放荡的姑娘。这让我很生气。苏艳和沈东武看上去是这么合适的一对情侣,年轻且独特。看到他们,我就禁不住怀念自己年轻的时候。我不是倚老卖老,可十八九岁和二十四五六,是不一样的人生。
沈东武说,他和苏艳的关系,如同苏艳上的那所技校,松散且忽视彼此。苏艳和宿舍的女生有矛盾,不想住宿舍。而沈东武恰好有住的地方。作为代价,苏艳和沈东武睡过几次觉。各取所需。沈东武当时有个女朋友,刚做完流产手术。两人的关系恶化到拳脚相加的地步。等有所缓和后,沈东武就想方设法让苏艳走。我没见过沈东武的女友,没什么兴趣。他倒是长篇累牍讲述和这个女友跌宕起伏的恋爱史,其中充斥着各种分手复合。两人也因在教室里做苟且之事被老师碰到而被开除。沈东武讲到动情的地方,还哭了一会,大概是想到他们那流进医院下水道粉身碎骨的孩子。丧子之痛,确实值得掉多点眼泪。平复心情后,沈东武让我一定要把他俩的爱情故事写进小说里,并保证其效果不亚于罗密欧与朱丽叶。不过,我倒是以苏艳为原型写了个角色。由于写作能力的欠缺,不提也罢。
一天深夜,我正在房间里打字。我记得那几天气温下降,缺衣少吃的我情理之中病倒了,高烧流鼻涕。轻摇脑袋便疼痛不止。拖着病躯,看着电脑里密密麻麻的文字,我提不起一丝的兴趣,甚至有了全部删除的念头。情绪消沉到了难以置信的地步,如果冒出一个人对我说些激励的话,毫无疑问我会抱着他痛哭。理性告诉我,还是要坚持住,已经到了这份上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我听到门打开,沈东武回来了。我走出去,看到地板上一摊的血迹。沈东武在房间里收拾东西,不时用手捂住胸口,似乎是舞台剧演员在表达夸张的心痛。我问他怎么了。沈东武让我快点收拾东西,跟他立刻走。事情有些严重。我全部的家当就剩台式电脑和一个包。被子和书只能以后再来取。沈东武的身上还在不停地滴血,下楼的时候他差点晕倒。这把我吓坏了,我认定他随时都会死掉。他的身体摸起来也是凉的。沈东武说着些什么,他的脑子已经不太清楚了。我没什么其他的选择,扔下手里的东西,搀扶着他去了社区诊所。还算幸运,沈东武只是失血过多。他的胸口被人砍了一刀,除此之外其他无关紧要的地方还有几处刀伤。他整张脸都是僵的,只在大夫清洗伤口的时候倒吸几口凉气。在沈东武挂点滴的时候,我联系上了个朋友,把东西暂放在他那里。打车去的路上,出了车祸。等我回到诊所,已是凌晨。沈东武早已不知去向。后来我试图联系沈东武,并去他原来住的地方找他,无果。对我来讲,这倒符合我们的相识。
半个月后,长篇写完。然后四处投稿并意料中的石沉大海。我不再心存幻想,决定换个环境。恰好在这时候,我认识了王艺娜,她当时在青岛一家广告公司工作,喜欢文学,是个文艺青年。在她的极力邀请下,我决定去青岛碰运气。
我必须要承认,在接下来的四五年中,沈东武在我心中的形象趋于淡化,偶尔想起几次,也都迅速被其他琐事取代。可以预见,再过几年,沈东武便会在我的记忆里全部消失。这能有什么办法呢,沈东武,他压根不是一个值得你去铭记的人。时间流逝,他曾带给我的些许感动,也变得不值一提。我并不是那种见利忘义之徒。我将现在为沈东武著书立传归结为命运的捉弄,大概你们也猜到了,后来我又见到了沈东武,如此出乎意料,让你不得不相信确实有缘分这回事存在。这已经是四五年后了,不论是他还是我,生活悄无声息地在我们身上留下了明显的烙印。同时,我对小说也有了不同以往的认识。每个生命个体都值得记录,故事要让位于人。这也正是此文的创作初衷。
沈东武在农村长大,是家中独子,出生之前,母亲刘桂花还给他生过两个姐姐。因为计划生育和想要个男孩传宗接代,把尚在襁褓中的二姐送走了。隔年,沈东武的大姐因病夭折。沈东武的父亲沈胜利想把二女儿要回来。对方是沈胜利打零工时认识的一个外地技术员,已婚多年无儿无女。抱着仅有的几条线索,沈胜利多次去外地寻找,次次都无功而返。又过了两年,沈东武出生,找寻二女儿的念头不再那么强烈。多年之后,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的母亲诉说着对两位女儿的思念。沈东武也不争气地掉了些眼泪。如果两个姐姐健在,便会有人替他分担照料母亲的琐事。在沈东武的面前,刘桂花想方设法回避排泄,这对一个即将离世的病人,是多么没有必要。
沈东武出生的时候,刘桂花大出血,母子平安已实属不易。刘桂花不仅失去了生育能力,健康也一落千丈。余生中,她一直疾病缠身,只能操持有限的家务,养家糊口的重任全落在了沈胜利的身上。在对待沈东武的态度上,父母的态度截然相反。沈胜利认定家庭的一连串不幸都是沈东武带来的。而刘桂花对这个来之不易的儿子十分宠爱。在沈东武模糊的早年记忆里,母亲对他严加看管,如果离开她的视线超过十分钟,母亲就发出尖叫声,四处寻找。这种情况持续到,刘桂花运动能力减退无法跟上健步如飞的沈东武为止。即使出生在并不宽裕的家庭中,刘桂花还是尽力给沈东武更好的成长条件。沈胜利早出晚归,拼命维持生计。沈东武记得,沈胜利总是对自己板着脸,一副不近人情的严父形象。
七岁那年的夏天,沈东武第一次目睹了死亡。邻居家有个哥哥,叫张超,十岁。这天中午,刘桂花正在睡午觉。张超和沈东武在庭院里玩水,一大瓮的水很快就用光了。张超提议去村西边的大坝里游泳。沈东武不想去,一是自己不会游泳,二是刘桂花早就警告过他,不能去大坝下水。张超说只在水浅的地方玩,不会淹到。他拍着自己的胸脯,我会游泳,就算出现意外,我也会救你的。沈东武犹豫不决,张超又说,想学游泳吗,我教你。需要说明的是,直到现在,张超也不会游泳,以后会不会呢,不好说。
在中国的北方,尤其是夏天,人们有午睡的习惯。沈东武和张超在通往大坝的路上,一个人都没见到。似乎整个村子只剩下他们,如果沈东武已经有了世界的概念,他会感到世界只剩下他俩。出了村子,经过一条据说是早年日军侵华修建的铁路,沈东武和张超冲着铁轨撒尿,顿时冒出了两缕蒸汽。继续走,经过一片果园,一只小狗从果园里爬出来冲他俩狂吠。沈东武吓得躲在张超的后面,死活要回家。张超不让他走,捡了一根木棍,把狗撵跑了。此后的很多年,沈东武总是梦到这条狗,有时温顺有时狂躁。倘若有神灵存在,那他就变成了这条狗,在张超找死前进行了阻拦。
由于前几天刚下了一场暴雨,大坝里水满满的。来到岸边,张超二话不说就扎进去了。沈东武蹲下,用手捧了几下水,将地面弄湿,然后一屁股坐下,两只脚扑腾着水花。一会工夫,张超已经游远,看不见了。沈东武喊了几声,没人回应。他围着岸边找,水面平静。不见张超出来,沈东武坐在岸边发呆。他以為张超在和自己开玩笑,引诱自己下水。过了很久,张超爬上岸,全身变成绿色,肚子鼓鼓的。他撒了泡尿,倒地后再也没起来。
年幼的沈东武并不知道死是怎么回事。对死去的张超,也无多少怀念之情。他早就忘掉张超的模样。小学五年,过得很快。沈东武一直是各方面都不起眼的学生,干什么事都跟在别的同学后面。学习成绩也一般,被老师打过几次,但绝不是因为顽劣成性。大多是因为他太过于老实和听话,把老师给闷坏了。沈东武上初中时,刘桂花只能靠轮椅代步。她的活动范围局限在以家为中心方圆三公里以内。阳光好的时候,习惯在家门口做家务,和路过的邻居闲聊。她做的饭菜味道越来越淡,沈东武不爱吃。
初二那年暑假,沈东武在同学家里观看了色情录像带,对异性的身体有了具象的认识。同时也唤醒了他一部分遗失的记忆,在他四五岁或者更小的时候,他和一个肥胖的女孩抚摸舔舐过彼此的下体,有时还有另外一个男孩参与。但这个男孩和女孩究竟是谁,沈东武一直没想起来。或许这压根不存在。沈东武喜欢上了班里的一个女孩,但她同时被其他的几个男生喜欢着。那几个男生好勇斗狠,沈东武惹不起。沈东武喜欢上踢足球,给自己定下目标刻苦训练,想过以后当专业足球运动员。半年后,他暗恋的那个女孩子变胖脸上长满了青春痘,沈东武就不喜欢她了。学生中常见的斗殴事件,沈东武也遇到过,他被四五个人围在厕所里踹过几脚抽了几个耳光。回到家后,沈胜利看到儿子脸肿了,没过问。那几年沈胜利在化工厂上班,白班夜班轮流干。他不常见到醒着的沈胜利,白天沈胜利总是躺在床上补觉。担心吵醒他,沈东武和刘桂花说话的声音很低。
那几年沈东武过得并不开心,家里的氛围很消极。沈东武有过一两个特别要好的朋友。但一份友谊的失去,对他以后的人生影响很大。牛阳比沈东武大一岁,也比他高。他俩家挨得不远,又是同班,一起结伴上学。牛阳早熟,当沈东武还没意识到靠衣着打扮吸引异性注意时,牛阳已经颇有主见为自己设计了一款发型,额前留着一绺长毛且染黄。从古惑仔之类的港台电影中,牛阳模仿走路的步伐和说话的语气。意料之中,学校里的小混混盯上了牛阳这只出头鸟。一天傍晚,值日完毕后,沈东武和牛阳推着自行车往校门口走。七八个人截住他俩,把牛阳带走了。沈东武愣在一旁,没阻拦更没跟牛阳一起。牛阳回来时,脸红肿,衣服上有许多脚印。在回家的路上,牛阳没告诉沈东武发生了什么。沈东武为了顾忌牛阳的尊严,也没主动问。他俩保持着默契,心照不宣。这天以后,牛阳躲着沈东武,不再一起结伴去学校。沈东武被贴上了不讲义气的标签。十多年过去了,沈东武一直自责,一起挨揍不正是友谊的最佳注脚吗。沈东武的右手中指和无名指第二关节的指肚上各有两道伤疤,一共缝了五针,轻轻抚摸会感到麻痒。在一堂化学实验课里,沈东武不小心将一根导管掰断。血顿时冒出来,惊吓使他并没有感觉到多疼。他捂住伤口,跑出实验室,血不停地流。在校门口,他碰到牛阳。牛阳骑车载着他去了镇医院,缝完针,沈东武因失血过多感到头晕。他靠在椅子上,旁边坐着牛阳。这是一次难得敞开心扉修复友谊的机会,沈东武错过了,此后再也没找到。
沈东武没想过上高中,他觉得初中毕业就应该出去打工。这也是沈胜利的意思。你们可能会认为十四五岁的初中生能干些什么呢。这只能说明你们对底层的生活缺乏必要的认识,拿沈东武来说,四周有数目可观的工厂,没有使用童工违法这种观念。即便整日游手好闲,这本身也是节省家庭开支。九年义务教育已经结束。沈东武能上那所收容劣质学生的私立高中,多亏了母亲刘桂花。对于刘桂花的临终嘱托之一,沈胜利虽不情愿也只能照办。刚入夏,刘桂花的身体急转直下,她逐渐失去了进食的能力。剩下一副骨架的刘桂花躺在床上看着矮小瘦弱的沈东武心生怜悯,怎么能放心让自己的儿子这么早踏入社会呢,不奢望他能考上大学,但在高中三年里长出一副成人的体格也好啊。刘桂花死后,沈东武心里清楚,再也没人关心他了。
中年丧妻的沈胜利自此有了酗酒的毛病,和沈东武的父子关系继续走低,只是比陌生人要好一些。开学之前,沈东武去打工赚学费,不小心砸伤了脚。因此他没参加开学的军训。当军训结束,沈东武穿着军训的短袖去上课时,遭到了一个女生的嘲笑。至今,他还记得那个女生说的话,你穷得没衣服穿吗。作为一个甚少进城的农民的后代,沈东武面对诸多相互攀比的城市孩子,内心积压多年的愤怒有了发泄的渠道。
是丧母之痛还是廉价的自尊心,我们已经很难了解是什么原因让沈东武不再是那个初中时受人欺辱的懦弱小子。但不可否认的一点是,小团体给沈东武的温暖和力量是至关重要的。高中开学没过多久,沈东武和一帮同样来自农村的同学在以武力对待城市同学上达成了共识。沈东武和李烈的友谊自此开始。有次沈东武在公用洗漱间洗头,洗发膏用完了,他把水灌进去晃荡几下后,再将掺杂着些许洗发膏的水倒在头上。一个人高马大的同学走进来,见此情形后主动将自己的洗发膏递给沈东武,并说,穷得洗发膏都买不起了吗,用我的吧。晚休前,沈东武叫上李烈等一行人,将这个男的带到一个废弃的宿舍里,拳打脚踢教训了一番。这个出生在城市的家伙家庭殷实,之后的每个月都会主动从可观的生活费中拿出一部分给沈东武和李烈当作是保护费。后来他俩相继被开除混迹社会,也会按时到校门口收保护费。在外人眼中,沈东武是跟着李烈混。这种说法并无不妥,相比于沈东武冲动的性格,李烈有城府和善交际。遇到事沈东武也愿意征求李烈的意见。打架的时候,沈东武总是冲在前面。
仅高中一年,沈东武的身体发育喜人,尽管还是那么瘦弱但个头高于同龄人。与之伴随的是,性欲越发强烈,下体总是频繁勃起,令其苦恼不已。不再受人欺辱,也说明沈东武在异性上有了更大的选择权。这和动物世界一致,強者总是有更多的交配权。沈东武喜欢上几个女同学,除了姚娆都拒绝了他。自然而然,沈东武和姚娆走到了一起。高一下半学期,时值春季天气转暖,单纯的牵手和接吻已经不能满足这对热恋中的情侣。这天下了晚自习,沈东武和姚娆没有回宿舍,在漆黑的教室里,让同学将门从外面锁上。可以预见的是,如果他俩果真在教室度过一夜,小便也要局限在此。这个不起眼的小细节我询问过沈东武。他说自己早已考虑到,并且准备了一个空塑料瓶,至于姚娆,教室里不是有垃圾桶吗。班主任在查完男女宿舍后,发现沈东武和姚娆不见了。对于这个二十出头的教育界新人,她吓坏了,她询问学生希望能得到一点线索。平日里对待学生凶神恶煞注定此刻的她不会得到学生的帮助,几个知晓实情的人闭紧了嘴巴。她慌神了,并流下了惊慌的眼泪。多亏一个教学经验丰富的老师提醒她,会不会在教室里呢。教室门打开的时候,沈东武正在努力脱掉姚娆的裤子。
老师要求家长来学校,沈胜利没去。沈东武被劝退回家写检讨。检讨倒是写了,通篇是希望老师能容纳他和姚娆之间纯洁的爱情。自然,检讨没通过。沈东武被开除了。姚娆呢,她也开除了,但没过多久父母给她转学到一所技校。沈东武被开除前,李烈因打架早一步被开除。
很快,沈东武在市区的一家饭馆当起了服务员。不上学自然就没有生活费,想花钱就自己赚。这是沈胜利的原话。饭馆老板在厨房里给沈东武支了一张木板当床。沈东武虽然尚未成年,还有未成年人保护法傍身,但他已经深切感受到,学校和社会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环境,在学校打架和敲诈,顶多让老师教育批评一下。可在社会上呢,只要你做点出格的事,没人有闲工夫口头教育你。沈东武和姚娆第一次上床是在厨房的那块木板上,当天是姚娆的生日。和许多人的初夜一样,过程有些坎坷,沈东武不得不用厨房里的花生油进行润滑。姚娆的喘息声把住在隔壁的厨师吵醒了。厨师冲进厨房看到光着身体的两个人,一顿大骂。沈东武气不过,拿着一把菜刀要砍他。菜刀被厨师夺了下来,追着沈东武和姚娆跑了三条街。几天之后,沈东武叫上李烈和几个哥们,把厨师打了一顿。当时李烈在一个酒吧当服务生,把沈东武也介绍过去了。
我认识沈东武那会,他已经不在酒吧当服务生,并且和李烈的友谊出现了裂缝。李烈手下聚集了一帮兄弟,准备打出一片天地。沈东武陷入了和姚娆无休无止的感情纠葛中,多亏那笔意外之财让他的心情并不是太糟糕。身边的人包括李烈在内,对姚娆有看法,劝阻沈东武和她彻底断绝关系。可这对沈东武并不是容易的一件事,按照他的说法,真正的爱情不就是如此折磨人吗。在半年的时间内,姚娆做了三次人流,这可把沈东武伤心坏了,他第一次没做好安全措施,但后面都有注意到。不过沈东武当时还没想到后面两次的肇事者另有其人。他对姚娆说,如果再怀上就把孩子生下来。很快,姚娆又怀上了。在沈东武再三逼问下,姚娆承认孩子不是他的。这把沈东武气坏了,下手打了姚娆。为了报复对方,沈东武这才和苏艳住在了一起。这个时候,我出现在沈东武的生活中。
叙述至此,该讲那晚沈东武被砍的事。需要说明的是,四五年后我再次遇见沈东武时,谜底才揭晓。事情因姚娆而起。那晚,沈东武约姚娆和她正在交往那男的出来谈话。在这之前的一个小时,李烈再次劝说沈东武和姚娆断绝来往,并再次被沈东武拒绝。没有办法李烈说姚娆是个荡妇,并拿出了有力的证据,包括李烈在内,沈东武身边诸多的哥们,都收到过姚娆上床的邀请,只有沈东武还蒙在鼓里。当时沈东武就气炸了,质问李烈到底有没有和姚娆上床。李烈说他没有答应姚娆,还训斥了她,至于其他人有没有顾忌江湖道义把持住自己不得而知。沈东武备好匕首约姚娆出来,没想到的是姚娆的姘头早有防备也揣着刀。两个人一顿乱砍。虽然沈东武胸前被砍了几刀,但他把刀插进了对方的肚子里。对方当场痛苦地倒地不起,这可把沈东武吓坏了。急忙逃回住的地方。
简单处理了伤口后,有命案在身的沈东武跑路了。凌晨2点,沈东武随便买了一张火车票。中午,来到山东济宁,在某所大学旁边的城中村租了间房子养伤。伤好差不多后,沈东武带着的钱花得所剩无几,因为怕被警察逮住,他断绝了和亲友的一切联系。就这样,沈东武以在逃杀人犯的身份提心吊胆潜逃了一年。这一年中,沈东武每天晚上都睡不踏实,担心醒来已经被法网扑住。死亡的气息笼罩在他的头顶,喘气都困难。这一年发生在沈东武身上的事情,后文会提及。关心沈东武个人命运的诸位,你们大可放心,他并没有被判死刑,警察也没找上门,不出意外的话至今他还活着,在某个地方尽管生活不富足未见得有多幸福,但他是自由的。一年后,身心俱惫的沈东武做好伏法的准备,他联系上李烈,这才得知被他捅的那人也像他一样人间蒸发了。双方都以为自己犯了命案,不约而同选择了跑路。
第二天,沈东武回到了故乡。一年的时间说长不长,但足够让沈东武感到物是人非。姚娆和那个家伙一起跑路,至今杳无音讯。李烈带着一帮手下,在疯狂的房地产大潮中承包了渣土运输的工程,二十岁的年纪买了车俨然一副有志青年的架势。沈东武回到家,敲了半天门,他透过门缝看到庭院里长满杂草貌似荒废多时。大概是半年前,具体时间没人知道,酗酒成性的沈胜利出门后再也没回来。起初附近的邻居也没当回事,沈胜利出门喝酒几天不回家是常有的事。过了半年,众人接受了沈胜利消失的这一既定事实。沈东武回来后,人们安慰他,他父亲也有可能外出打工了。一个成年人又不是小孩子,不会失踪的。不过沈东武在家里找到了沈胜利的身份证和一部分现金,他明白自己的父亲肯定是出了什么意外。他设想了许多种情况,比如醉倒在马路上被行驶的车辆碾压致死并抛尸荒野。沈东武没去派出所报案,他觉得没必要。能不能活着回来,他人无能为力,要看沈胜利自己的造化。
晚上,沈东武躺在床上,一夜没睡。曾经的三口之家,只剩下他自己,眼泪顺着脸颊流。他想不通自己怎么就成了个无依无靠的孤儿了呢。几天后,沈东武以每年三千块的价格把房子出租给了一对从外地来此务工的老夫妻。走之前,沈东武去墓地给刘桂花上坟。时值初秋,墓地长满了半人多高的野草,刘桂花的坟没有墓碑只是一个土包。沈东武在杂草中找了半天,每个坟头都似是而非的样子。他只好在一片空地上焚烧黄纸象征性地磕头。自此沈东武甚少回来,自生自灭地生活着,没人真正关心过他。
后来,那本书还是出版了,但要等到我来到青岛的第二年春末。在这大半年的时间里,有段时期我放弃了写作。幸好之前我参加了一个网站(现在已经不存在)的小说比赛,接近春节的时候,突然告诉我,我的短篇获得二等奖,一等奖空缺。点评我小说的那位老作家几年后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他的点评寥寥數语,无非是语句通顺之类的场面话,再具体的我已经忘记了。或许这些话是出自他人之口,他只是挂名而已。仅仅用兴奋是难以描述我当时的心情,这完全不在我的计划内,相比获奖用中奖来形容更为贴切。这是一种暗示,我时来运转了。那段日子,工作找得不顺利。有次对方几乎要录用我了,我内心慌了,又拒绝了对方。我感觉自己一无是处,完全失去了信心。这不仅是精神上的,包括身体,全方位的。先是后脑勺斑秃,与王艺娜的性生活也令人沮丧。王艺娜租住的房子眼看就要到期了,我们没钱找到新住处。尽管王艺娜不说,但她的眼神已经认定我是个废物。我出现在她的生活中,只是为了拉低她的生活水准。
奖金暂时解决了生活中的问题,还完债,我们用剩下的钱在王艺娜上班的附近租了间阁楼,条件有些简陋,分为卫生间和卧室两间,卧室几乎被一张双人床占满,低矮的房顶,让人无法站起来,只能低着头。除去上卫生间外,所有的活动都要在床上完成。即便如此,我们还有什么苛求的呢。对写作事业的死灰复燃才是最主要的。王艺娜也对我恢复了信心,让我不要去找工作,认真写东西。搬进阁楼没几天,我就病倒了,是我有记忆以来最严重的一次,头疼欲裂吃不进饭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只是在昏睡。几天后,头没那么疼了,食欲也恢复了,但还是没力气。晚上我想吃点东西,和王艺娜去楼下的小饭馆点了一份汤圆,这里的冬天空气湿冷。汤圆我吃了半个,就不想吃了。在街上走了没几步,就迈不开腿了。王艺娜搀扶着我爬八楼,一副耄耋老人的架势。那是我和王艺娜之间少有的和睦时刻,感觉会陪伴着彼此终老。说起来有些可笑,年轻人的感情是如此不稳定。如果没有这次获奖,我和王艺娜的关系也快要走到了尽头。毫不夸张地说,它拯救了我岌岌可危的爱情和文学事业。当时的我总是盲目乐观,感觉未来一片光明。长久以来的压抑情绪和不规律生活对身体的消耗在这次重感冒中发泄完毕,感觉自己焕然一新。
整个春天,我窝在床上写作和阅读。起床时接近中午,也懒得弄吃的。晚上王艺娜买菜回来做饭,吃完饭后我们躺在床上看电影或者各自看书。生活平淡,没什么大事发生。时间久了,生活再次拮据。各种网络文学比赛层出不穷,但大多是网络小说。我试着参加了几个,没有反响。王艺娜对我说,我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最好是找份工作。有些人在上班的时候能抽出时间写作,但这对我并不适用。上班是对人类的一种奴役,做自己不喜欢的事只是为了换来微薄的报酬。我也问过自己,是不是工资高到一定的程度,就会忍受呢。短时期内或许可以,时间长了还是一样。我期望的是做自己喜欢的事还能有报酬。只是目前来讲,有些不现实。王艺娜对我的态度越来越差,这不能怪她,她也没有义务让我吃饱穿暖却毫无怨言。我深知,除了写作我并不能做些什么。我像被砍头的苍蝇将长篇的电子稿四处投递,这有点碰运气的意思,也是给自己留点希望。人有时候不就靠些许的希望支撑着吗,但次次都希望落空和石沉大海也确实挺打击人的。虽然我有着丰富的退稿经验,却没练就出麻木的本能,失望还是一次次折磨着我。
这天早上,我送王艺娜去上班。然后来到附近的网吧,打开邮箱,北京的一个编辑回信问我一万块钱买断可不可以。我强忍住内心的喜悦,点上一根烟,并要了一瓶可乐。我靠在座椅上,手指颤抖着。我告诉自己要冷静,不要一副雏样。我颤颤巍巍在键盘上打字,容我考虑两天。紧接着我给王艺娜打电话。她认为我在开玩笑。我再三强调她相信了反问我还在考虑什么呢不怕对方反悔吗。一个星期后,对方把钱打到了我的卡里。书出来已是来年1月份,没有任何的意外,在浩如烟海的市场上,如看不见的细菌一般悄无声息。王艺娜对我的文学事业重拾信心,毕竟是要出书的作家了。我需要做的是马上写下一个长篇,在之后的三个月里,我几乎每天保持着两千字的速度完稿。我以为出第二本书会容易些,生活总是让你意想不到,这本青春文学著作两年后才得以在期刊上刊登,单行本至今遥遥无期。想必你也猜到了,到了冬天,找工作再次提上日程。此后的几年,我一直处于这种跌宕中。有所不同的是,王艺娜离我而去,我独自面对。和平分手,我不应该以文学的名义影响她的生活。
在青岛的这一年如果还有值得说的事,就是8月份认识了与我同龄从北京来的诗人建辉。来年2月份,建辉从湖南老家的一座高架桥上跳下自杀身亡。这半年中,我们喝过几次酒。以朋友相处,简单真诚。中间有几个月他拿着打印的诗稿周游全国,以诗会友,希望得到大家的认可。初冬时建辉返回青岛租房子住下,写作兼画画,以桀骜不驯的性格把周围搞得鸡犬不宁,打架一次,酒醉次数众多。此前资助过他的几个朋友也心生厌烦,文学上的野心与现实的落差让他精神抑郁。我也是在建辉死后才推断出来的,当时他在我眼中没有任何问题,年轻人自负和有野心不过分吧。不过建辉在人多的场合与私下只有我俩时,表现出不同的性格。人多时他一副高傲熟视无睹的做派爱喝大酒,只有我俩时他温和低沉对酒避之不及。房子是我陪建辉去租的,老城区的一层,潮湿阴冷。建辉很满意,坐在沙发上他和我说自己接下来的计划,两年之内写完一部百万字巨著,闲时画油画。有人会买他的画,这些钱足够生活。我怎么会想到他当时的精神已经出现问题了呢,一个对未来持有信心且才华出众的年轻人。后来他说自己累了,要躺在沙发上睡会,我关门走了。这是我和他最后一次见面。他发病离开青岛,我来给他收拾过东西。房间里到处都是烟头,比流浪汉的窝还要脏,两幅油画还没完工。我简单打扫了卫生,把他那大多是朋友送的衣物当垃圾扔掉。在外地医院治疗了一段时间,建辉回到老家,春节后没几天自杀。死后一年多,诗集独立出版。从建辉的身上,多少看到了自己的一些影子。渴望认同,又受环境局限。各有精彩和无奈。
春天某个夜晚,在路上碰到一个喝多的找事,砖头拍他脑袋上,他毫无知觉,这把我吓坏,赶紧跑了。王艺娜的家里催促她结婚,我觉得应该离开了。五一假期前的一个晚上我正和王艺娜逛街,家里打来电话,让我赶紧回去一趟,具体什么事没细说。夜里10点多下了火车,我直接去了医院,父亲检查出来癌症晚期。趁这时机我和王艺娜分手,她把我的东西打包寄了回来。一个月后,父亲去世。之后的一两年,倒霉的事层出不穷,不是什么大事,诸如电线老化屋顶漏水,父亲在世时都是他来处理,现如今落在我的身上。坚持写作的结果是,小说时而发表,但维持生计有些吃力。在此期间我打过两份工,都坚持的时间不长,拮据的生活稍有喘息,就辞职在家写作。我很少出门,有机会认识几个新朋友,但主要还是和老同学来往。接触过几个异性,但都没深入交往的必要。经常想起父亲,但已无刚离世时的痛彻心扉。写作上,不再以发表作为首要目标,只写自己熟悉和感兴趣的人和事,这样一来反而创作旺盛。在朋友的资助下,独立出了本短篇集,幾百册的印量,算是对一段时期写作的总结。
三十一岁那年的9月份,青岛学苑书店老板亚林喊我去过去玩。自从和王艺娜分手后,我再没回青岛,和亚林也三年未见。他新接手了一家青年旅舍,筹备驻舍写作计划,让我先去试探下,免费住一个月写小说。岂有不去的理由。大概住了两个星期的一个午后,我在海边瞎转,遇到了沈东武。四
二十几岁时的沈东武正在走霉运,他所做的每件事都以失败告终,有几次他感觉自己挺不住了,冒出过轻生的念头。幸好只是情绪波动,没有采取行动。没有亲人,找不到要做的事情,四处借债度日,朋友们疏远了他。总之,一个年轻人该有的困境,都能在沈东武的身上找到。这并不是短时间内的运气不佳,而是持续如此,让一个正处于人生最美好时光的小伙,毫无招架之力。沈东武不无绝望地想到,他的余生也会在这样的状况下度过,甚至还要糟糕。可是对照现实,还能糟糕到哪里去了。过了一阵子,沈东武发现他的人生的确还有下降的空间。
沈东武穿着有些脏的衣服,坐在海边的石凳上抽烟,望着灰色的大海,眼神麻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或许脑子正空着。我从他眼前走过去,又站在他的身后。过了几分钟,我忍不住笑起来,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有些不解,回头继续看海。一会,他起身,要走。我说,沈东武。他停下脚步,望着我。我说,还认识我吗。他摇头。我说,你不记得了吗。沈东武还是摇头。我递给他一根烟。他回绝,刚扔了。大概是认错了,我忙说对不起,然后坐在沈东武先前的位置。沈东武走出十几米,回头看着我,走回来。我问,想起来了。沈东武指着自己的脑袋,我们是不是认识。我笑起来,我认识你,你已经不认识我了。沈东武有些不好意思,去年出了车祸,脑子有点不好使了。我忙问,怎么回事。沈东武说,喝多了,面包车撞头上了。我说,你酒驾啊。沈东武说,不是,是我喝多了,走在路上,面包车开过来把我给撞了。我说,那面包车司机够倒霉的啊。沈东武笑起来,脑震荡,选择性失忆。我问,你来这旅游吗。沈东武说,没见过大海,来看看。我问,怎么样。沈东武看着海,没想象的好,跟个湖一样。我说,近海就这样,要看真正的大海,坐轮船出去。沈东武问,你坐轮船去过。我说,没坐过。此时,一艘白色的双层游轮正在远处航行,鸣笛声沉闷悠扬。我们扫了一眼,及时将目光转到别处。堤坝下面有许多人在捡拾贝壳,不时有青年男女发出笑声。我提议去沙滩走一下,沈东武不置可否。路上,我买了两瓶水,递给他一瓶。他突然拍了下脑袋,疾呼,王东,对不对,那个作家。
我们来到青年旅舍附近的一家小酒馆,这个时间没有客人。我们把桌子摆在酒馆外面,老城区的街道是石头堆砌的,不时有外地游客和附近的老年人经过。建辉活着的时候,和他来这里喝过几次。沈东武坐在我的面前,有些拘谨。我也是,四五年不见,确实不知从何谈起。在外地碰到,这未免有些太巧。这几年中只要我们的任何事情出现丝毫偏差,便不能促成这次碰面。而我这天中午去海边也是临时起意,往常我应该在旅舍的床上躺着,或者在庭院里晒太阳。沈东武呢,他这次来青岛也实属偶然,半个月前他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女的,两个人甜言蜜语十几天感叹相识太晚。我碰到沈东武之前,他俩刚在海边约会。闲谈没几旬,对方推托有事先走了。沈东武坐在海边,本想抽完一根烟后就坐火车回去。沈东武对那女的还有些耿耿于怀,问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女人变脸怎么这么快呢,难道以前的海誓山盟都忘记了吗。这时,我倒相信他脑子确实出了问题。和之前我认识的那个沈东武大有不同,有那么一会,我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只是和沈东武长得像而已。我有些失去兴致。沈东武木讷地看着手机,咨询我要不要给那女的打个电话问清楚。我说,你想打就打。对方已经关机。觥筹交错间,沈东武放松下来。我问,你胸口的刀疤还有吗。沈东武脱下上衣,一道十几厘米的刀疤从左胸延伸至小腹。
沈东武逃亡的那一年,提心吊胆的同时也不乏味。伤好得差不多后,首先摆在眼前的是生计问题,对于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而言,不切实际的浪漫幻想必须抛之脑后。在这完全陌生的环境中,先活下去是最重要的。最初他还考虑是否要继续跑下去,路途的艰辛让他望而却步。当然他也没想过去自首,死亡的恐惧只有身处其中的人能体会到。沈东武所采取的行动,与其性格契合,也成为其一生中的缩影,这便是坐以待毙。沈东武在大学附近的一个网吧找了份网管的工作,晚上将两张椅子一拼,躺在上面睡觉。一日三餐吃方便面,钱从工资里面扣。刚开始的几天最难熬,老板娘的脾气暴躁,对沈东武再三询问不耐烦。熟悉环境后,沈东武驾轻就熟,只要不厌其烦,这甚至是一份快乐的工作。他和几个大学生成了游戏上的玩伴,空闲时帮他们代练游戏,这份收入足够吃饭。晚上来通宵的基本是大学生,大多是男的,也不乏带着女朋友出来的。下半夜,他们总是在非法网站下载黄色电影,整个网络要崩溃。后来沈东武学乖了,他事先下载好然后分享给他们。
大概三个月后,有天晚上网吧丢了三个电脑的主机硬盘,老板让沈东武赔偿了一部分,然后将其辞退。回顾这三个月,也有些记忆深刻的事发生。有天凌晨2点多,沈东武在网吧的厕所碰见一对情侣正在媾和。见过几次因玩游戏一言不合而动手打架的。一次,沈东武去拉架,头上被打破,缝了三针。后来再碰到,他都躲得远远的。打完了,再让他们赔偿。有次一个人的钱包被人偷了,对方要求报警,这把沈东武吓坏了,他私自给了对方三百块。这对沈东武来说是个不小的数目,他觉得对方瞒报了丢失的金额,只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相较之下,都没下面这事来得惊心动魄。初冬的一个午后,沈东武在柜台打瞌睡。一个戴着毛线帽子的中年男子叫醒他,说钱包丢了,要求他查看监控。沈东武说,监控坏了。实际上,监控是摆设,老板为了省钱,坏了一直没修。有了上次顾客丢钱包的教训,他认为眼前这个男的是故意的,无非是让沈东武赔钱。看着这个民工模样的男的,内心里沈东武有些不重视,加上刚要睡着被人吵醒情绪低落,他让这个人报警。说完这句,沈东武吓得立刻精神了,他内心忐忑看着对方,却硬撑着。男的点上一根烟,问他是否除了报警没其他的解决途径了。沈东武没说话,任何的回答都对自己不利。男的回到座位上拿起灰色的单肩挎包,经过柜台,他看着沈东武,没说话。那种眼神,无法形容,让沈东武在很长时间里都忘不掉。
被辞退后,沈东武身上还有不到一千块,精打细算过完这个冬天没问题,也就没再找工作。他在城中村租了个单间,月租一百块。一个月后,沈东武躺在床上边吃饭边看报,一则新闻让他目瞪口呆,枪杀过四五个人的暴徒在南方一个省落网了,照片就是那个民工模样的中年男子。新闻中说,他随时携带着手枪。回想到男的看他的眼神,如同自己死过了一回。沈东武病倒了,几天都起不来床。
无聊的时候,沈东武喜欢去大学里打球,或者只是随便走走。他去旁听过几次课,没什么意思。他更喜欢坐在路边,看大学女生们从眼前走过。沈东武喜欢教育系的一个女生,曾跟踪过她,也萌生过和她说话的念头。后来,他发现她有男朋友。沈东武不无悲凉地想到,假设自己努力学习的话,也能考上一所大学,遇到这样美好的姑娘,大方去追求。如今想来,这只能加深他的痛苦。沈东武在租住的房间墙壁上钻了个不显眼的小洞,在大学放寒假之前,他偷看到隔壁的房间里一对情侣在做爱。欲望丛生,让他感到难受,还有无尽的寂寞。
春节过后,沈东武在洗浴中心找到份服务生的工作。穿着制服的沈东武变得礼貌起来,逢人喊哥,低三下四。开始也不习惯,年轻人心气高,习惯就好了。没人的时候,他向泳池里撒过尿吐过口水。有个湖南来的按摩技师叫龚红,比沈东武小一岁,身材娇小,说话温柔。两个人谈得来,交往了一段时间。沈东武想过把自己的事告诉龚红,最后还是忍住了。沈东武不习惯龚红用手抚摸他的脸,做爱时也一样。他总感觉龚红的手是臭的。一个多月后,政府整治不良场合,洗浴中心关门歇业。龚红对沈东武说,回趟湖南老家。此去,再无音讯。
手里有点钱后,沈东武就不再找工作。他心里安定不下来,赚那么多钱也没什么用,随时有可能被警察抓住。大学门口有个老头摆摊卖糕点,沈东武买过几次,有时人多老头忙不过来,他也帮忙。没事的时候,沈东武也坐在那里和老头聊天。老头以为他是大学生,邀请他到家吃过一次饭。老头有两个儿子,一个是高中老师,一个是饭店老板。他不缺钱,摆摊只是为了打发时间不给孩子添麻烦。这和沈东武预想当中,一个无人照料的孤寡老人有偏差,自尊心或者其他不为人知的因素,让他此后躲避着老头。对此,我能理解。沈東武丧失了显示优越性的机会。
重归故里,李烈让沈东武在工地上帮忙。看到那些五十多岁的建筑工人,沈东武想到了沈胜利,他是否也从事着繁重的体力劳动。但他心知肚明,这已是最好的设想,就怕他已不在人世。沈东武目睹一个工人从脚手架摔下来昏迷不醒。作为打手,沈东武参与过一次强拆,三四十个人手持铁棍,和上百号村民对峙。打伤数十个村民,冲突中,他的左腿被打骨裂,在医院住了十几天。如今天气不好时,腿还隐隐作痛。
沈东武看明白了,李烈只是把他当作一个打手。两个人的友谊出现裂缝,有几次在歌厅酒喝多后,沈东武当众人面辱骂李烈,搞得他下不来台。李烈觉得沈东武太情绪化,不是干大事的料。究竟什么是大事呢,无非是想尽办法发财。在沈东武看来,都是些不义之财。见李烈疏远了沈东武,平日周遭称兄道弟的那些人也都与其划清界限。手头发紧时,沈东武也在想自己为何要这般较劲呢,只要自己主动向李烈试好,虽不至于发财,但衣食无忧并不困难。至于被当作打手,也是个人价值体现方式之一,除此之外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呢,又没经商的头脑。所谓的同流合污,难道自己就比李烈之流高明了吗。身边也有人如此劝说过他,无一例外都引得沈东武破口大骂。沈东武背负上无情无义的骂名,在他一无所有回来的时候,是谁对他伸出援助之手呢,是李烈。只是彼此不是一类人了。如果说沈东武究竟出了什么问题,那就是他做人尚有底线。你不觉得,这很可笑吗。
抱着出去闯荡一番的念头,沈东武去了南方,在宁波一家生产电子产品的工厂当流水线操作工。军事化的管理,让沈东武有种回到学生时代的错觉。没几天,同宿舍来自贵州的青年手指被机器切掉了一节。沈东武吓坏了,总感觉自己也迟早来那么一下。工作不累,但枯燥,熬时间。每天都有工友离开,也有新的加入。工作的三个月内,沈东武住的六个床铺的宿舍换了有七八十个人。沈东武在宿舍里丢过一次手机,不贵,他也没在意。不加班的时候,沈东武会和来自江西的左勇去外面的路边摊喝酒。左勇个头不高,话多,一刻都不停。他喜欢看知名企业家的传记,远到美国的摩根洛克菲勒近到李嘉诚马云之流,他们的生平逸事都能如数家珍。可这和你左勇有什么关系呢,沈东武总是揶揄他,说他委身在小工厂当真是屈才了。左勇对此表示赞同,并表示人的一生很长,都有低谷的时候,他的人生巅峰还没到来,可也并不是遥不可及。左勇又开始滔滔不绝。沈东武点头应和,不过凭左勇的口才,即便不能富甲一方,混入传销组织假以时日定会成为小头目,继而锒铛入狱。某日正在车间工作,来了两个警察把左勇带走了。沈东武再也没见过他。据说,左勇在老家强奸了一名妇女。在宁波工作的第三个月,工厂老板欠下银行巨额贷款,跑掉了。三个月里,沈东武只领到一个月工资。同事们让沈东武留下来一起去政府讨个说法,他没去。即便不是厂子倒闭,沈东武也早就不想干下去了。这三个月里,沈东武一直没习惯当地的饮食,水土不服,身上总是长脓包。
在返回的火车上,和沈东武同一卧铺间的还有个女的。旅途劳顿空虚无聊,相信坐过长途列车的人都深有体会。而相对密闭的空间,以及夜幕降临时人类固有的孤独感,使这两个年轻的肉体缠绕在一起。条件有限,并无安全措施。女的中途下车。暗喜之余,沈东武想到那女的如此随便,难不成有隐疾。这个念头逐渐放大,让沈东武焦躁不已。几天之后,他果真感觉尿道灼烧,去医院检查,医生夸大其词,把他给吓坏了。短短几天,各种医疗费四五千块。沈东武应付不来,只好出院。他开始频繁喝水,几天之后,恢复正常。仅有的一点积蓄就这样花光了,沈东武去和那个医生理论。对方问他怎么能证明不是他的医术让其痊愈呢。沈东武哑口无言。至此,沈东武开始四处借债。李烈听说后,给了他一笔钱,足够沈东武生活半年。李烈开了个KTV让沈东武去帮忙,他婉拒了。
沈东武的心气被消磨殆尽,与其说他不务正业,不如说他不知道究竟要做些什么。虚无的情绪将其包围。一个春天雨夜,沈东武站在阳台抽烟,萌生自杀的念头。他用仅存的一点理智控制着身体蹲下,缓慢离开阳台。他把门锁上,不让自己靠近阳台。车祸脑部受损加上长时间疏于交際,让沈东武木讷起来,他发现自己难以和人口头交流,文字上还好点。
大概两个月前,一个堂叔给沈东武打电话,说有人在邻近的县城看到过沈胜利。沈东武和堂叔等一行人租车跑去寻找,拿着沈胜利的照片到处给人看。有个农村妇女指着照片说很像前段时间四处拾荒的流浪汉,但那个人的一条腿是瘸的,智力似乎也有些问题。沈东武让其他人先回去,自己住下来,找了一个多星期,无功而返。
这天下午,我们喝到晚上,都站不稳了。依稀记得我们说了很多话,沈东武的脸上也流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想到多年前那个明锐的少年,我有些难过,对他说了些宽慰的正确话语,那般苍白无助。我又何尝深信不疑过呢。第二天,我醒来时已是中午,阳光照进房间,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而沈东武睡过的床铺,已是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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