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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路花园

时间:2023/11/9 作者: 大家 热度: 22242
陈雪

  

  天朗气清,空气洁净得眼睛所见景物都显出透亮色泽,小尹与一行朋友在某个像森林又像花园的空间里穿行,草的绿、花的缤纷、树的蓬勃、虫鱼鸟兽的声响于周身缭绕,仰头望去,树与树之间透出大片天空格外亮蓝,白云像浮贴上去的棉花似的团成各种形状,一只飞鸟掠过,像一个长长的逗号。小尹忍不住伸手抚摸前方,好像连空气也变得有形能够触碰,朋友们却没有她这样大惊小怪。所谓的朋友,是同样身为小说家的毕路、艺术家判关、哲学家尼旺,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而来到这个林中花园,小尹并不清楚。大伙各有目的,也像是随兴所致地散漫前进。小尹觉得安全,只要跟这几个朋友在一起,在哪都可以安心。

  行经某个拐弯时在花丛间突然见了那个人。他是突然出现眼前的,像是凌空而降。当然,或许他本来就在那儿。

  “那个人”三个字,对小尹犹如伏地魔,曾经是不可以提及的存在,但也曾是她隐秘思想中最常浮现的关键词。那个人曾经笼罩她的生命如一片永远盘踞上空的云朵,六年前她终于停止与他纠缠多年、分分合合、难以割舍、无从剪断的关系。如今小尹有了稳定美好的婚姻,过着平静和美的生活,所以是多年不见的旧情人狭路相逢吗?但周遭景物总有说不出的怪异违和,姑且称那个人为“大叔”。当年恋爱时尚未流行这个词,现在倒是有“大叔热”了。

  听说只有濒死的人才会突然产生记忆回溯的现象,但瞥见那个人的时候,小尹的记忆在瞬间就回溯了一次。前前后后八年的时光快速播放,大量的喜悦悲伤等待如水流冲过她的意识底层,激起层层波纹。她爱了他八年啊,一个女人有多少个八年可以荒废呢?即使她不断安慰自己,一段失败的关系并不意味着荒废;即使过程里朋友们总是骂她把整个青春都浪费在那个人身上,距离上次见面也有六年了。“事情不是那样的”小尹顺着记忆的回溯忍不住呢喃着,她张着嘴要说什么,大叔已经在她眼前了。她唯恐被看见牙齿或舌头似的赶紧合上嘴,大叔却突然拉住她的手,“跟我来”大叔说,仿佛他们并非六年未见,而是每日例行都在这个花园相会似的。

  奇花异草处处,花园中心有盛开着荷花的辽阔池塘,沿着池间的小径望去,可以看见远远一座尖顶的温室。大叔领路,带着他们前行,“我带了一群学生在温室做实验,培养牛蛙与树蛙”。大叔说话还是那么老气横秋的语调,同行的老友毕路与小尹最知心,从大叔出现毕路就知道小尹碰见“那个人”了,刻意地走到小尹身旁,技巧地护着她。小尹对大叔倒也没什么禁忌了,虽然突然见面心上难免一震,记忆回溯的过程仿佛又经历了一次快乐悲伤。但她知道曾经对她造成挖心锉骨般的痛苦与影响力的那个人早已逸出于她的生活,如今的大叔成为一个突然偶遇、寻常的老教授,像是老友好久不见,热络又客套地彼此寒暄。大叔热情地为他们介绍环境,那是间设备古旧几乎荒废的温室,一群大学生拿着各种奇怪的道具、到处堆满培养皿、烧杯、试管、显微镜,墙壁上挂着地图,黑板涂满了各种符号与数字的粉笔字。温室四周的玻璃窗望出去是荷花池,这温室几乎是漂浮在湖面上的一间小屋。屋内空气非常闷热潮湿,并没有看见什么树蛙牛蛙,除却各个学生双手操作着器材间发出细微碰撞声、呈现某种“什么东西正要产生”的刺激气息,气氛倒像是开读书会之类的活动。学生都热切地谈话,对大叔与毕路小尹一行人相当尊重。

  没见到蛙类与任何实验成果,毕路说这里空气太糟,还是出去吧。大叔领着他们继续走,花园小径蜿蜒歧出,却走上了一道斜坡,坡顶不可思议地出现一片森林,林间密密地开始涌现山岚、云雾,空气带着透明的湿润感,小尹感觉身体都变柔润了。大叔来到她身边,牵起她的手,没往森林去,却是走向了一旁小径,路的尽头,是一间宽大的木建筑。

  “我们去驿站。”大叔的措辞总是说不上哪里怪,但本就是个怪人,怪语也是难免的。约莫是太久不见,已经遗忘他的古怪正是当时吸引她的原因之一。

  建筑大门敞着,只以家具作为区隔的大空间视线毫无阻拦,一楼是宽大的客厅,厨房、工作室、展览间。踏上会发出怪声的木制楼梯,小尹发现其他人都没跟上来,二楼大概都是客房,沿途都没碰上任何人,好像是大叔随时想来都可以来的地方。他打开其中一个房间,自然地跨步走进,途中大叔一直拉着她的手,她只好跟随。

  放下背包、脱下外套,大叔开始熟练地解开衬衫纽扣,小尹突然想到,大叔该不会以为他们要上床吧!多年前也总是这样,他们分开、见面,再分开,又见面,每一次开始与结束,都是以性交做结。但那不是性交,那时她真正是在做爱,缓慢而不激烈地,花费长时间粘贴着对方的身体,要想尽办法才能把另一个人像自己的皮肤那样剥下来。除了做爱没有其他方式传达。

  那些相爱的时间忽然像固体一样充塞了整个房间,初相识小尹28岁,因为一个写作交换计划到美国短居,在活动期间认识了当时在校客座——45岁的大叔,两个人狂热地爱了起来。那时,小尹以为往后人生就这样了,她要与她爱的人到任何地方,他们构想一种可以远离家乡,在外地居游的生活。“世界好广大我还想带你去好多地方”大叔说。他们编织着美梦,当小尹写作计划结束,大叔突然宣布要離开美国,去新加坡,半年后他就会到日本去。“那我呢?我是不是要回去把工作辞掉?”小尹问。大叔支吾其词,她才发现自己根本不在他的计划里。这不过是一段假期恋爱,等到假期结束就该停止,可自己却怎么也停止不了。“我会回去看你啊!”大叔说。“那不一样!”她说。“什么地方不一样?”他问。小尹知道那些诺言不过是因为做爱后感性的戏言,是一种温存后的副作用。或者,本来她在他的计划里,后来他决定不要了。

  “为什么呢?我是在什么过程里弄错了什么所以他无法再靠近我了。”她反反复复检视相处两个半月里的各种征兆,却发现所有过程只有吃喝玩乐,无止境性爱缠绵。那一直是她人生的写照,自己就像个性爱机器,所有的爱情图像里,只有在床上时她才是被爱的。只有作为一个性感宝贝,sugerbaby,她才是有价值的,这样的人谁会将她当成终身伴侣呢?她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碎掉了,那段时间,或者该说尔后很长的时间里,她的生活破碎得无法辨认。大叔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每当她想要将他驱离她的生活,他就以更强烈的方式出现在她生命里;每当她下定决心,不要再与他有任何肉体关系,他们之间就会出现更强的性张力。她记得一次,大叔终于从印度回到台北,他们关在饭店里五天四夜,一步也没有离开房间。她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要对他说,她想要仔仔细细地问他:“到底出了什么错?我们之间还有没有其他可能?”然而大叔日益沉默。当他们紧密相交时,内心却可能上演着完全不同的剧情,当汗水、体液、呼喊弥漫在饭店的房间里,小尹感觉生命快要被折断了,她望着他因激情而变形的脸,感觉到爱情的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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