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1961年,艾略特将批评家分为四类,而他最为倾心的就是“诗人批评家”,“我们不妨说,他是写过一些文学评论的诗人。要归入这一类的批评家,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他的名气主要来自他的诗歌,但他的评论之所以有价值,不是因为有助于理解他本人的诗歌,而是有其自身的价值”。这一期《大家》所推出的张清华、敬文东、张新颖、吴投文、张桃洲、霍俊明、刘波、杨庆祥、茱萸和李壮等十位批评家的诗作,旨在呈现“诗人批评家”这一特殊作业地带诗歌文本的独特景观,以飨读者。他们“诗人”和“批评家”身份的融合使得诗歌和评论这两个地带相互打开、彼此激活、互相借重。
华清,本名张清华,1963年生,文学博士,执教北京师范大学。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与批评,出版《中国当代先锋文学思潮论》《天堂的哀歌》《猜测上帝的诗学》等著作十余部;曾获省部级社科成果一等奖、南京大学优秀博士论文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2010年度批评家奖、第二届当代中国批评家奖;曾讲学德国海德堡大学、瑞士苏黎世大学。涉猎诗歌散文写作,1983年开始发表诗作,作品散见《飞天》《星星诗刊》《上海文学》《诗刊》《人民文学》《十月》《作家》《诗歌月刊》等刊。出版散文随笔集《海德堡笔记》《隐秘的狂欢》《怀念一匹羞涩的狼》,诗集《我不知道春雷是站在哪一边》等。
中年的假寐
侧风扑面而来,遮天蔽日
掀起五十岁的尘埃
隔着稀薄的空气,隔着命运的
舷窗,都能听到你剧烈的咳嗽
挺直了,不许坠落
天空中仍横着你的翅翼,羽毛零乱
远处有一只怀孕的鲸鱼,未老
先衰,虽怀胎十月,却再无力分娩
她疲惫的航迹……是让这深海般的晴空
生出如烟的噩梦
梦境
身体孱弱的时候
那些古老的亡灵会慢慢活过来
并以某种方式,潜入你混乱的梦境
昨夜我梦见祖母说
梦见鬼了,她这样说的时候
一如既往地叹着气
她喜欢午后的小憩,和衣而卧
手里摇着她自己编就的团扇
眼睛慢慢上翻,只剩下令人恐惧的眼白
当我熟睡,她会慢慢地起身
去继续她无尽的编织
那些渐被秋凉遗忘的扇子
稻草人
稻草人站在秋天的田里,他
在回忆着稻穗饱满的岁月
如今,他身上衣衫单薄,一如空气
在秋风和露珠中瑟缩,时光
干瘪如所剩无几的颗粒,鸟儿在周身
傲慢而无礼地飞来飞去
稻草人站立在秋天,如同在涨水的河流中
站成了一座停滞的沙洲。河水澎湃
卷起千堆雪,这些花,这些生命中的飞絮
这些传说,让他沉落在中间
兀自叙说一座谷堆的传奇,那些
往昔的丰收与荒芜
这样想着,稻草人最后忆起了
诞生他的父亲,一位手劲硕大的农人
但他皱纹里涌起的汗水,早已随风而逝
走失
嗨,我要在这个阳光灿烂的下午走失
你明白吗,不是冲动,撒娇
也不是,而是像一只真正的兽
去掠食初春疯长的麦苗
去寻觅麦田里那些可疑的行迹
树丛中偷鸡摸狗的事情
嗨,我要在这个阳光燦烂的下午走失
走失你明白吗——
不再回来,不再回到你们中间
不再和你们称兄道弟
不再卖血或者卖身为生
不再谈金钱、欲望、诗歌和爱情
与不喜欢的男人女人虚与委蛇
我要走失,经过了这个冬天
经过了阴霾中的漫长的蛰伏
我只要两个黑暗章节间阳光突现的缝隙
此时阳光灿烂,我要去找我阳光灿烂的前世
马
谁的马——
奔跑在影子中它的蹄印
在唇边发出清脆的响声
灯火 或者豆粒
在黑暗中滴漏 这孩童
用手掌把祖传的火墙
拼成了马头 只一下
他就把祖母送进了坟中
第二下 父亲的背影被甩下马背
第三下 是他自己的手指变得僵硬
如记忆。
纸的马 烟的马 风的马
土的马 在空中划了
一道弧形的马
在昏黄的墙壁上影影幢幢 懵懵懂懂
嘶鸣了几声?
马也。无影无踪
昏黄的灯光 枯干的水声
老故事
“老故事”并不是说一个故事
但它会唤起从前的记忆
“老故事”只是个喝酒的地方
通俗地说是个酒吧,偶尔会有诗歌朗诵
老故事会发生故事,但比较老套
比如这里有情人约会
有商业密谋或艺术策划
间或有酒鬼撒泼和落魄诗人赖账
它听起来像是一个陷阱
如同历史那样容易倒闭
它离着旧的“新影”厂很近
留下的旧影像,如今有了后现代的卖价
有人情不自禁地打开话匣子
把秘密兜底给刚见面的朋友
有人把婚姻的历史讲给不该说的人听
把某个旧八卦翻出了令人惊骇的新意
但别指望会有波西米亚的密谋者
也不会有十二月党人们的遗属
无论是恰达耶夫们还是瓦尔特·本雅明
都不会喜爱这里的劣质咖啡
出得门来,一位很牛的剧作家说
唉,路远,我得打的——
过去是用时间换钱
现在只能用钱换时间了
事件叙述,或致达利
是的,倒塌下来的现实已沉得支撑不起
在你史前的世界中,你一边对他说不
一边褪着妥协的衣服,“发烧103度”的体温
使凉风中暧昧的前戏很快结束
“这是永恒的记忆”。茫然而欢喜的蜗牛
从骷髅的眼眶里爬出,比钟表还软的是肉身
塔楼里桃色的诱惑依稀闪回
大象一边以蚊子的长腿散着步子,一边自言
白语
于是有人发现,虚构远比事实
来得更可靠,叙述比发生更有条理
梦境和记忆总是互相装饰
发生和没发生之间根本没有距离
你醒来明知道这是一场空幻
但内心里还是温馨难忘地把玩了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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