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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是懵懂

时间:2023/11/9 作者: 大家 热度: 21914


  胡竹峰,1984年生于安庆,现居合肥,安徽文学院签约作家。出版有《空杯集》《墨团花册:胡竹峰散文自选集》《衣饭书》《豆绿与美人霁》《旧味:中国古代饮食小札》《不知味集》《民国的腔调》《闲饮茶》等散文随笔集数种。获第三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奖等多种文学奖项。

  陶庵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碱碱为野人。故旧见之,如毒药猛兽,愕窒不敢与接……饥饿之余,好弄笔墨。

  ——张岱《(陶庵梦忆)序》

  有怀朱耷先生

  春阳中捧着新茶,杯中芽叶起伏。山淺绿浓绿嫩绿干燥的绿湿润的绿,不同的绿中,忽然忆起八大。

  三月间,桃花开遍陌上,杜鹃鸣了,什么也不做也不想,散散淡淡翻一本朱耷的书画册。有时,从午后一直看到日暮,不知不觉,一弯晓月爬上柳梢。

  暑热难熬,读八大解暑。

  秋凉肃穆,读八大壮怀。

  寒意中喝一杯红茶,温一壶黄酒。窗外的乔木,落叶成渣,敞头淋着冬天的风,木然立在山林中。屋檐下,木椅一把,方桌一张,茶杯一只。忽然忆起八大。

  木器色

  朱耷的名字,音好。八大山人的名字,形好,尤其是哭之笑之的落款,大美。我个人极喜欢朱耷二字。这个名字有味道,如木器色泽且生有厚厚的包浆。不是徐文长,不是郑板桥,不是金冬心。是金农,是钱瘦铁,是范宽、梁楷、髡残,有奇味。

  据说因生就一双大耳朵,家人取名日朱耷。

  《麻衣神相》上说:

  耳主大脑,而通心胸,为心之司,肾之侯也。故肾气旺,则清而聪,肾气虚,则昏而浊,所以声与性并行也,厚而坚,耸而长,皆寿相也。

  朱耷享年八十。

  林散之晚年耳朵不好,有时候他落款就写“林散之左耳”。

  林散之左耳,王羲之右军。

  书画家的落款,有意味。与八大山人同期有一位画家,叫牛石慧,他的落款是“生不拜君”。

  哭之笑之。

  生不拜君。

  个

  汉朝人喜欢画壁,土砖石墙上都是盛大张扬的神话传说、历史故事以及山川风物。唐朝人物画一时风流,才有曹衣出水、吴带当风。宋朝人讲究格物论理。所谓格物,就是对事物用非常认真的方法分析研究,找出构成事物的道理。宋画里即便街上房屋窗内的人儿,也眉眼清楚。元明人追求闲适,高山流水听松卧云,画了太多的大幅山水。朱耷丢开这些,以一己面目沉迷于尺幅大小的花鸟虫鱼。

  朱耷的书画,猫一幅鸟一幅瓜一幅果一幅花一幅草一幅,构图简单得近于空白,以小见大,盈尺间气息饱满,有一个充满圆足的生命,让人生出无限想象。尤其是看真迹。

  第一次看见朱耷的真迹是幅小小的墨笔瓜果,清宫旧裱。旧裱好看,只是镜框雕有祥云,不搭朱耷的心境。那幅瓜果图有题跋,没抄下来,现在忘了。

  朱耷笔下的一朵花,一枝荷,一羽鸟,都是一“个”,一点,以少少许,胜多多许,这里有为艺的自尊与自信。

  朱耷的布局,往往方寸,一方一寸,却是宇宙万千。这些画是带核的诗,有青橄榄之味,入眼回甘袅丝,小中能见大,弦外有余音,平中寓曲、拙里藏奇、耐人寻味,于传神写态处旁逸斜出,线条布局间含而不发,给人以妙趣横生、粗中有细的感染力。

  第一次见到朱耷的书画,是在一套香港出版的小说上。一本书用《鱼图》作封面,图中鲶鱼寥寥数笔,游弋于白纸幻化的无边江湖中。一本书用《双鹰图》作封面,设色苍茫上古。一本书用《松鹿图》作封面,有种高级的俗气。看惯了袒胸露乳刀剑棍棒拳打足踢,遇见到如此别致的书衣,心里觉得愉悦:这才像本书的样子。

  鱼帖

  石涛的画一笔好画,朱耷的画一笔妙画。好画有味,妙画有道。石涛的书画有味,朱耷的书画有道。道可道,非常道。有味的书画是青菜,嚼一嚼咽得下去。有道的书画是橄榄,嚼一嚼咽不下去。但吃一口,即有余味。

  朱耷的鱼味有余味。青年时看朱耷画鱼,以为怪。少见多怪。现在看朱耷的鱼,觉得呆。此呆非木鸡之呆,而是醉鱼之呆。乡下农人在鱼塘里撒下酒糟,鱼吃了,体态似是喝醉了—般不谙水性。

  窗外风也萧萧雨也潇潇,秋天的凉意吹进来,吹得动挂轴条幅吹不动墨池镇尺。想象布衣的朱耷站在案前画鱼,下笔似青天起乌云,画着画着,鱼突然变成罗汉。铅灰的影子,像一件陶器,衣衫染着淡淡朱砂与宿墨的印痕。

  朱耷的鱼多在白纸的虚空中游动,鱼水两忘。

  朱耷喜欢画鳜鱼,鳜鱼为肉食性鱼类,在画中也是一副恶头恶脑的神情。有时候是愤怒的鳜鱼,有时候是自负的鳜鱼,有时候是平静的鳜鱼。

  鳜鱼有时候写作贵鱼,为了讨口彩。鳜鱼卖得也不便宜,一条鳜鱼抵我一篇文章的稿费。想想我的文章卖得也不便宜,有时候一篇文章能买十条鳜鱼。于是释然。鳜鱼有时候写作桂鱼。鳜鱼厚皮紧肉,黄身有黑斑,斑斑驳驳,恍如秋天桂花黄的暗影。

  鳜鱼刺少,种类很多,属蒜瓣肉,细嫩鲜美。据说它夏天好钻在石缝里,是鱼类中唯一像牛羊,有肚能嚼的,所以吃小鱼。最著名的是翘嘴鳜,画里常常见到:水墨画家画鳜鱼,嘴都像个大铁钩子似的翘起。

  鳜鱼是美馔,张志和“桃花流水鳜鱼肥”一句有出尘之美,一片隐逸之气。

  鳜鱼四时皆有,三月时最为肥美。在清代汇总的菜谱《调鼎集》中,记有十多种鳜鱼的做法,除了清蒸,认为炒片最佳,炒者以薄为贵。饭馆里平日所做的整鱼,常用鳜鱼,醋熘、红烧、酱汁、五柳都可。零做的如滑溜、瓦块、糟溜、锅鱼、葱椒鱼、高丽鱼条、抓炒鱼等,全和黄鱼做法相同。

  鳜鱼的“鳜”字,颇可玩味。李时珍《本草纲目》中对鳜的理解是形体上的:“鳜,蹶也,其体不能屈,曲如僵,鳜也。”李时珍还解释:“昔有仙人刘凭常食石桂鱼,桂鳜同音,当即是也。”宋人罗愿的《尔雅翼》中还记有一种传说:如果渔翁钓到一条鳜的雄鱼,数条雌鱼都会舍身来救,因此,一条甚至能牵起十多条。鳜鱼是情义之鱼。

  朱耷画鱼有佛性。

  朱耷画鸟有人性。

  那些鸟茕茕独立,或仰天而鸣或展翅欲飞或引颈回视,孤芳而不自赏。到底是太寂寞,寂寞得不及自赏,朱耷从从容容中把玩自己的孤单。

  朱耷的画,我最喜欢花鸟,其次喜欢山水。

  朱耷画鹿,枯寒若惊弓之鸟。

  我见过近十幅朱耷的鹿,鹿同“禄”——福禄寿。朱耷一生福禄全无,画不好鹿。

  骑马篇

  朱耷书法的线条映带左右,像胖妇人起舞。难也正是难在这里,难得胖妇人身体韧性柔性如此之好,我怀疑朱耷笔下取法过十六天魔舞。敦煌元代舞蹈壁画中舞者皆丰腴香艳,丰腴的香艳比骨感的香艳更撩人也更销魂。《红楼梦》中贾宝玉看着肌肤丰泽的薛宝钗雪白的胳膊,动了羡慕之心,不觉呆了。宝钗褪下串子来给他,也忘了接。朱耷的书法,下笔多变,万变不离其宗——马鬃。

  我看朱耷的书法,就像骑马奔驰一般,马跑得飞快,风吹起马鬃。看朱耷的书法,心生喜悦,仿佛策马散心。如果把中国水墨拟人化,朱耷就是天马,在白的宣纸上声色纵横。

  王羲之的书法是骑龙,偶尔也骑一骑流水或行云。

  颜真卿的书法是骑虎,学颜真卿书法者往往骑虎难下。骑虎难下,虎也难下。谈虎色变,虎也色变。

  米芾的书法是骑四不像,《封神演义》上姜子牙的坐骑似鹿非鹿,似马非马,似牛非牛,似驴非驴,谓之四不像。

  苏东坡的书法是骑鹿,有人指鹿为猪,不怪他眼拙,造化未到耳。造化不是机缘,机缘天注定,造化要修。

  郑板桥的书法是骑驴,骑驴颠簸在路上,骑驴颠簸在石板路上,骑驴颠簸在雨后的石板路上。

  朱耷的书法,骑一匹骏马左右上下,骑一匹老马迎向晚霞,骑一匹瘦马独寻梅花,骑一匹病马浪迹天涯。这些比喻的意思是说朱耷单枪匹马,这些比喻的意思是说朱耷的书法里有不同滋味。真正一味的是董其昌的书法和文徵明的书法。董其昌与文徵明是瓜果与蔬菜。近年居家长食素。我老家说人不好惹,就说他不是吃素的。

  和尚吃素,慈悲为怀。

  晋人书法流传至今,多是摹本拓片。《平复帖》《伯远帖》满足得了好奇,满足不了好学。欲窥晋人书法门庭,朱耷墨迹中可寻路径。

  朱耷的书法,仿佛燃起的一块沉檀,渐渐洇开烟纹,发出旧年之香。

  三十岁前,有去滕王阁的心境。三十岁后,更喜欢青云谱,据说那是朱耷当年创办的道观。

  十五六岁时路过一次南昌,当年只闻滕王阁,不晓得郊外还有个青云谱。王勃少年得志,朱耷古稀晚翠,孤寂的心声也只能由青云谱就。枇杷晚翠,梧桐早凋,这是《千字文》里的话。

  朱耷手书《千字文》洋洋洒洒如庄子文章,无一丝渣滓。

  如見祥云

  读朱耷的《兰亭序》,如见祥云。

  我见过十余种朱耷的《兰亭序》,尽管是印刷品,也觉得幸运。有人见过自康熙癸酉(一六九三年)至康熙庚辰(一七OO年)八年内十八件款署朱耷的《兰亭序》,其中伪作六件,真迹十二件,可谓前世积德。

  据说朱耷传世的大小各色《兰亭序》不少于二十件,究竟抄录过多少回,无从求证。我们知道的是,永和九年的那场曲水流觞,余波荡漾,让一千年后哭之笑之的朱耷兀自向往。

  朱耷的《兰亭序》结体疏畅,见山爬山,遇河涉水,我行我素,堂堂正正,学王而不见妩媚。要那些形和相做甚,即便是王羲之的形和相。世间万事万物自有其理,把一双脚削得鲜血淋淋去适履,行不得走不得,这样的事,朱耷不做。

  与王羲之的《兰亭序》相比,朱耷的《兰亭序》节制从容,心境是宁静的。其中有一扇面:

  永和九年暮春,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成集。此地乃峻岭崇山,茂林修竹。更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娱目骋怀,洵可乐也。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已故列序时人,录其所述。

  文气干燥,书写的线条更干燥,无滞无碍。少了那些抒情,也少了跌宕起伏,一片浑茫,不见了王羲之的波光,嶙峋如掌心把玩的核桃。

  朱耷生在江西,平生足迹大抵不离南方。但他书画的质地是干燥的,干燥得让我好奇。

  干燥不见得比湿润差。

  干燥是大境界。

  干而不燥则是大宗师气度。

  神气

  甲骨文、篆书、二王、魏碑、唐楷、朱耷,这些字体有符号感更有宗教感。符号感是艺术,宗教感是神性。朱耷的神性让笔墨神气十足。穿过虚无,穿过时间,留下美好,朱耷神气的背后依附着神性,赋予花鸟虫鱼以永恒,赋予纸墨以永恒,这是纸墨的福气。

  朱耷的神气里有深情:

  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是旧山河。

  横流乱世杈椰树,留得文林细揣摹。

  朱耷的神气并非孤傲倔强,而是从容和简淡,从容而简淡地指向澄明。朱耷展示的从来不全是愤怒,而是漫不经意的自在和随意。哪有那么多仇恨与不甘。再深的恨与爱,也会被时间冲淡。津津乐道白眼朝天的人,谬托知己。只学朱耷白眼朝天的人,未能登堂。

  朱耷的妙处大概是此八字:

  浑融无迹,妙然天成。

  从容简淡包含着结构、笔法的无比丰富性。过于丰富,只能对无限丰富性隐忍的控制,呈现极其朴素简淡的一面。这就是天才的禀赋。天才是自然之子。天才不易学,原因即在于此。许多人觉得朱耷好学,上手后,穷尽毕生,也只得在他一山二水中山穷水绝。

  我从来不认为朱耷是修出来的。

  王羲之横空出世。

  苏东坡横空出世。

  朱耷横空出世。

  鲁迅横空出世,只可惜去世太早。

  八大山人

  朱耷,江西南昌人,明宁献王朱权九世孙,明亡后,心情悲愤,落发为僧,法号传綮,字刃庵,又用过雪个、个山、个山驴、驴屋、人屋、道朗等号。他最著名号是八大山人。

  两书家闲聊。

  问:“八大山人是一个人还是八个人?”

  回:“自然是八个人。”

  曾见一旧石章:千人万人中,一人二人知。

  呜呼。

  有个叫邵长蘅的人曾留下了深入朱耷内心的记录。一个神秘的夜晚,深山古刹,大雨滂沱,与朱耷在纸上笔墨交谈,相问相答。这是朱耷唯一一次向世人敞开心扉,到底对邵长蘅说了什么,不得而知。如今留下的只有一篇短短的《八大山人传》:

  八大山人者,故前明宗室,为诸生,世居南昌。弱冠遭变,弃家遁奉新山中,剃发为僧。不数年,竖拂称宗师。住山二十年,从学者常百余人。临川令胡君亦堂闻其名,延之官舍。年余,竞忽忽不自得,遂发狂疾,忽大笑,忽痛哭竞日。一夕,裂其浮屠服,焚之,走还会城。独自徜徉市肆间,常戴布帽,曳长领袍,履穿踵决,拂袖翩跹行。市中儿随观哗笑,人莫识也。其侄某识之,留止其家。久之,疾良已。

  山人工书法,行楷学大令、鲁公,能自成家。狂草颇怪伟。亦喜画水墨芭蕉、怪石、花竹及芦雁、汀凫,翛然无画家町畦。人得之,争藏奔以为重。饮酒不能尽二升,然喜饮。贫士或市人、屠沽邀山人饮,辄往。往饮,辄醉。醉后墨沈淋漓,亦不甚爱惜。数往来城外僧舍,雏僧争嬲之索画。至牵袂捉衿,山人不拒也。士友或馈遗之,亦不辞。然贵显人欲以数金易一石,不可得。或持绫绢至,直受之曰:“吾以作袜材。”以故贵显人求山人书画,乃反从贫士、山僧、屠沽儿购之。一日,忽大书“哑”字署其门,自是对人不交一言,然善笑而喜饮益甚。或招之饮,则缩项抚掌,笑声哑哑然。又喜为藏钩拇阵之戏,赌酒胜则笑哑哑,数负则拳胜者背,笑愈哑哑不可止,醉则往往欷歔泣下。

  予客南昌,雅慕山人,属北竺澹公期山人就寺相见,至日大风雨,予意山人必不出,顷之,澹公驰寸札日:“山人侵早已至。”予惊喜趣乎笋舆,冒雨行相见,握手熟视大笑。夜宿寺中剪烛谈,山人痒不自禁,辄作手语势。已乃索笔书几上相酬答,烛见跋不倦。

  传后有按语,下得沉痛:

  世多知山人,然竞无知山人者。山人胸次汩浡郁结,别有不能自解之故,如巨石窒泉,如湿絮之遏火。无可如何,乃忽狂忽喑,隐约玩世,而或者目之曰狂士、曰高人,浅之乎知山人也。哀哉。

  见过一个简单的朱耷年表,说一六八四年,五十九岁的朱耷始署“八大山人”款名,钤“八大山人”印的。名号的来历有两种说法:一说常持《八大人觉经》,因号“朱耷”。另说“朱耷者,四方四隅,皆我为大,而无大于我者也”。我取前一说法,四方四隅,皆我为大,这不是朱耷的心性。

  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石头记》中的顽石,曹雪芹轻笔一点,枉入红尘。朱耷是跌入红尘的。明朝灭亡,朱耷时年十九,不久父亲去世,他内心极度忧郁、悲愤,遂假装聋哑,隐姓埋名遁迹空门,潜居山野,以求自保。朱耷的画幅上常常可以看到一种奇特的签押,以“三月十九”四字组成,仿佛像一鹤形符号,借以寄托怀念故国的深情(甲申三月十九日是明朝灭亡的日子)。

  很长一段时间,朱耷内心一直有一座喷发的火山。徐渭也有一座火山,偶尔会爆发,至死不变。朱耷相对平静一些,署名“八大山人”后,更加隐忍,一方面是血脉里的清贵。天纵之才与家国情怀相溶成老杜的诗歌,慷慨悲壮。贵族气,我理解为独善节制、矜持淡然,不精怪,不撒泼,不粘腻,干净之外,还有一份干脆。

  朱家王朝覆灭很久了,作为王族后裔,为儒为僧为道为隐,离世的步子轻盈而稳健。画笔诉说的如烟往事,小楼昨夜,无限江山,故国不堪笔墨堪。

  尤物香艳

  朱耷身上有很多非汉民族的元素,丰腴、简要、细腻、肉欲、通灵。朱耷的瓜果香艳几近尤物。

  看朱耷的作品,虫鱼是虫鱼,花鸟是花鸟,石头是石头,但精神上有种饥渴感。看他的瓜果尤为明显,越发的饿,越发的渴。

  八大山人的作品有一腔不平,不平则鸣。朱耷不平不鸣,或者说他也鸣了,但情绪控制得好,差一点要爆发,差那么一点,就是不爆发。

  在艺术上,隐忍很多时候来得比抒怀格调要高。

  艺术上,越是高手,越简洁,或者说“省”。朱耷的画作,满幅大纸经常只有一鸟一鱼一石,寥寥数笔,神情毕具,但神采照人,天真烂漫,止于所止。

  荔枝记

  荔枝入画。

  有人画荔枝是怪物,有人画荔枝是赃物,有人画荔枝是玩物,有人画荔枝是傲物,有人画荔枝是失物,有人画荔枝是旧物,有人画荔枝是遗物,有人画荔枝是俗物,有人画荔枝是尤物……怪物里有一番茕茕独立,赃物里有一番贼眉鼠眼,玩物里有一番闲情逸致,傲物里有一番负手向天,失物里有一番失魂落魄,旧物里有一番逝水年华,遗物里有一番白头宫女,俗物里有一番家长里短,尤物呢?风华也。

  有一次,看见八大山人画的果盘,半盛着三五颗荔枝,当真尤物——故国不在、生逢乱世的尤物,况味不同寻常。

  荔枝紅、樱桃红、桃红、瓜瓤红,不同的红不同的格。荔枝的格在桃、西瓜之上,有一抹风尘仆仆甚至超过了樱桃。我想。

  吃完荔枝,嘴巴里清清爽爽的。

  荔枝好吃,好吃在清香上。昔人以为荔枝味似软枣,实在风马牛不相及。软枣是软枣味,荔枝是荔枝味。我谓之清香,即食时如坐在初夏荷花旁闻到满池莲荷的清气。

  莲藕也清香,但没有荔枝的清香悠远绵长。

  一些人嫌荔枝清淡。荔枝就是清淡,用它的清,用它的淡,让人不能磨灭。许多年以后追忆逝水年华,想起荔枝来,会觉得这清如此悠远,会觉得这淡如此绵长。

  荔枝的清淡,清而有味,淡而有味,一位面色丰腴肌肤粉嫩的女子跳出红尘,身上现出隐士气了,自有一种宝相庄严。荔枝是寂静之食,没有欲望。榴莲、芒果能感觉出生命之热。这是两种风格,硬作比较的话,荔枝是春风细雨,芒果是夏风梅雨,榴莲红尘万丈,可谓水果里的荤腥。

  作诗无古今,唯造平淡难。荔枝不容易,这一枚南方佳果归绚丽于平淡,大不容易。

  从泸州归来,友人赠一盒妃子笑。日啖三五颗,好日子细水长流。妃子笑,一笑倾城,再笑倾国,三笑倾情,寄情于味的情。近来暑气甚烈,寄情于味,可娱小我也。

  大槐树下

  朱耷的原作比印刷品好,元气淋漓,水墨在纸上精神矍铄。原作有种静穆感,月圆山冷,风雨如晦。印刷品有种苍茫感,月落山空,风雨横吹。原作里能看见笔力,印刷品笔力弱了,好在朱耷的神气不灭。

  读朱耷的书画,让人仿佛坐在槐树下怀想。

  李公佐的小说《南柯太守传》,说一个叫淳于棼的人,有次醉酒而梦,去了槐安国,被皇帝看中,将公主下嫁给他,他以驸马身份出任南柯郡太守二十年,生了五男二女,荣耀一时。后来因与檀萝国交战兵败,公主病死,自己遣发回家,一路破车惰卒。须臾梦醒。淳于棼发现槐安国、檀萝国不过是堂前古槐下的蚂蚁洞。

  如今想想,朱耷的明朝,不过南柯一梦中的槐安国耳。

  朱耷的书画却是李公佐笔下的传奇。

  一千年过去,传奇依旧传奇。

  亭

  车窗外的夕阳,挂在亭角,阔得慷慨,挥金如雨,像摊开一幅金箔画,仿佛范宽的山水。我无缘看到范宽的真迹,画册倒见过不少。天津博物馆有幅他的《雪景寒林图》,时间隔得太久,忘了那一次北上有没有遇见。

  范宽的作品,从复印件上看,画面中有一份富贵与尊严的金黄。金黄是尊贵。我见古代帝皇的画像,身穿黄袍,有帝王之气,尤其开国之君。宋人摹本唐太宗画像,黄袍玉带,堂堂立着,俊逸之外,英气逼人。现代影视,奶油小生黑面老生身穿黄袍,感觉只是滑稽。这个时代演员的作用都是娱乐,卓越的演员能娱乐别人,拙劣的演员自娱自乐。写作刚好相反,好作家都懂自娱自乐,娱乐出大境界。在我看来,文学首先得自娱自乐。

  文以载道,不如文以载稻,稻米的稻,著书只为稻粱谋。

  朱耷画有《乾坤一草亭图》。乾坤为大草亭是小,在小亭中有容纳乾坤的期望,这幅画里有一种郁结,也有一种疏放。朱耷早年号雪个、个山,自称“个山人”,“个”就是乾坤中之一“个”,一点。个,也可解释为竹,雪个,皑皑白雪中的一枝竹,白色天地中的一点青绿。在《个山小像》中,朱耷录其友人赞语:“个,个,无多,独大。美事抛,名理唾……大莫载兮小莫破。”朱耷想要告诉人们的是:我山人是天地之中的一个点,虽然只是一点,但可以齐同世界。

  后世不少人画过乾坤一草亭,四面通透的小亭,八面无物的小亭,是中国人的灵台吧。

  说到亭。我老家有惜字亭。

  亭这个字,形状好,如果写成金文大篆,视觉上差不多就是纸上的亭了。亭这个字,声音也好,亭亭玉立的气息,念出来,有初夏荷花旁绿衣小女子的味道。哪怕再老的亭,入眼也是少女。

  有一年清早,我从老家的惜字亭边经过,晨光淡黄,淡黄中有嫩绿,旧亭子越发如少女。情不自禁地怀古了。古也古得不远,少年时光吧。傍晚时候,河水被染过色了,泛黄,流动的黄,晃得人恍惚。一抹阳光从刺槐的树叶隙缝里射过来,照在古亭上,亭身仿佛淬火之剑。顶端的方天画戟遥遥而立,在夕阳下光芒四射,照亮了我的眼睛。或者这么说,夕阳将古老的亭塔镀上一层金黄色,迷幻而辉煌。一只小花猫爬上了亭尖,仰天嘶叫,狗尾草勾勒在发黄的纸册,做着一天最后的眺望。

  惜字亭的名字真好,有对文化的爱惜与敬意。古人读书识字不易,他们认为“文字乃圣人创造,人人皆当敬惜。文人渎污字纸,文曲星降罪,则进学无门,考试不第;常人渎污字纸,则瞽目变愚,拣拾者,功德无量,增福添寿”。所谓“敬字惜纸,功莫大焉”,这便有了焚烧字纸的惜字亭类建筑,它们成为儒家思想在平民生活中最淳厚亲切的表现。

  据说,以往每年圣人节时,总有人从惜字亭内清出燃过的纸灰,送到长有梅花、兰花、翠竹之地掩埋,乡人敬惜字纸、重礼修文之心可见一斑。

  朱耷的亭,是建在心里的建筑。

  说鬼的往事

  看朱耷的书画集,让我想起夏夜停电时在厢房听祖父说鬼的往事,又让我想起一个小孩坐在秋夜的煤油灯下读《聊斋志异》的场景。《八大山人书画集》与《聊斋志异》同看,有奇味。蒲松龄的身体里住着一个朱耷,朱耷的墨管偶尔也流出一个蒲松龄,不同的是一个立墨烟云,一个下笔成文。朱耷的书画甚至可作《聊斋志异》的插图,俨若花生米与豆腐干同嚼。

  蒲松龄和朱耷差不多生活在一个时代。蒲松龄出生那年,朱耷十四岁。朱耷去世那年,蒲松龄六十有五,十年后,蒲松龄去世。

  读《聊斋志异》遇鬼怪惊险,遇剑客惊喜,遇狐仙惊艳。我喜欢狐仙,更喜欢蒲松龄笔下那些娇俏的狐仙。灯下读《八大山人书画集》,翻着翻着总能邂逅《聊斋志异》里的狐仙,惊喜复惊艳,惊艳之余心生惆怅。

  我喜欢惊艳之余的惆怅——大美往往使人惆怅。《西厢记》《石头记》《浮生六记》《板桥杂记》,一记有一记的惆怅。佛经上说:当思美女,身藏脓血,百年之后,化为白骨。这是大惆怅。吴承恩不甘,虚构了一个白骨精,安慰心中的惆怅。

  我喜欢家居的氛围里读朱耷。如果下点雨,那感觉就更好了,在阳台上坐着,打开灯光,把窗帘拉开,看雨点打在窗上,发出木吞吞的聲音,玻璃上斑驳的雨线,总是使人的情绪变得柔和,心底渐次生出一些温暖的东西。

  中国书画,相较中国文章,更矫饰不得。书画是当头棒喝,类似于禅宗的顿悟,醍醐灌顶,其有力处,正是单掌劈华山。一笔落纸,情在笔墨之外;三笔两划,味在若有若无之间。

  忽生秋意

  一夜雨声不绝,清晨推开窗户,空气洁净,忍不住深呼吸。街角的淡绿浓了,不知不觉,客厅的春兰又张开了一个花苞,幽幽清香在屋内飘浮。院子里玉兰花次第开放,几只鸟儿在树上叫。早起熬粥,在书架上取下两册《八大山人书画集》在一旁候着。

  两册书出版有些年头了,泛黄的纸张因旧而沉实,在指捻间悄无声息,没有新书页哗哗的纸响声。东边的天际越来越亮,再过片刻太阳就要掠过楼顶。暗淡的晨光中翻看朱耷的花鸟虫鱼、山水书法,感觉近乎神秘,风日洒然如空山无人、水流花放。

  下午外出,春光大好。想起朱耷的书画,忽生秋意。

  黄昏归来,一个人走在小区门外的长渠边。四顾无人,树影幢幢,抬头见柳丝垂下一尺有余,心底一惊。远处灯火通融,朱耷的故纸旧痕在脑际闪过,光影如魅,令人几入梦中。

  夜里灯下翻《八大山人书画集》,揣测其作画景界:

  一腔怨愦无处发泄必作画,下笔如飞龙如惊蛇,画怪鱼野鸟。

  闲极静极,一人无事亦无一思虑,必作画。画花鸟瓜果,不知人在写画还是画在写人,但觉画上有一个朱耷,朱耷心中有一张画。

  风风雨雨,余寒不去,斗室枯坐,温酒一壶,且饮且落笔,纸上顷刻氤氲出山水桥庭楼阁榭。

  艳阳大好,开窗卷帘,扫地焚香,此为作书天也。

  河上花图卷

  留得残荷听雨声,真是好句子,但意思我不喜欢。有残荷便好,雨真多事,添什么乱!真要说雨声,我喜欢枇杷叶上的雨声,而后是瓦片上的雨声,入耳滋润。

  雨打残荷,气息上太破败了,这破败倘或是古物的颓败倒也好,偏偏是枯荣更始,入眼只觉得落寞。

  从残荷上,每每读出一幅水墨来。运气好的话,我能读出一幅禅画。有年在一荒村野渡口,看见数洼残荷,空而不虚,寂而不灭,枯而不萎,简而能远,淡而有味,高古脱尘,吓人一跳,还以为是朱耷的手笔。

  我不喜欢园林里的荷花,风雅是够了,但风情不够,偶尔风情够了,风致又不够。无有风致,风流不值三文钱。

  我喜欢山间野荷,长长短短,短短长长,高高低低,低低高高,有一茎没一茎,有一朵没一朵,花开得随意,叶长得随意。

  随意比匠心好。

  巧夺天工经常笑话。人工难夺天工,当然也得看是谁的人工。

  见过朱耷画的荷花,再看园林里水塘里的荷花,总觉得自然的荷花不如水墨的荷花,这一回真真巧夺天工。

  朱耷存世之作,最喜欢《河上花图卷》。这是山人七十二岁的作品,从五月初开始动笔,历时四个多月。有朋友送我复印本,打开来连绵一地,犹如白龙盘绕。

  从头细看,一席清新的荷风迎面袭来,墨写荷叶,线勾花瓣,墨叶随浓随淡,荷香白生。再看,则变成了峭壁山坡,荷花低垂,荷叶稀疏。越往后,景致渐渐凄凉,成片荒芜的土坡与巉岩巨石中,看不到一枝荷叶,只有兰竹星点杂生。卷末更是只剩山石湍流。

  一卷荷之舞的线条,由曲柔到瘦挺,自由转动,早无古人相随。

  笔墨生花的过程有多少不为人知的艰辛。

  画好,书好,诗好,诗书画三绝。七十二岁的老人竟如此元气淋漓。

  齐白石曾如此题画:

  作画能令人心中痛快,百拜不起,惟朱耷一人,独绝千古。

  青藤(徐渭)、雪个(朱耷)、大涤子(石涛)之画,能横涂纵抹,余心极服之。恨不生前三百年,或为诸君磨墨理纸,诸君不纳,余于门之外饿而不去,亦快事也。

  此画山水法前不见古人。虽大涤子似我,未必有如此奇拙,如有来者,当不笑余言为妄也,白石老人并记。

  吴敬梓的荷花亦好:

  王冕放牛倦了,在绿草地上坐着。须臾,浓云密布,一阵大雨过了。那黑云边上,镶着白云,渐渐散去,透出一派日光来,照耀得满湖通红。湖边山上,青一块,紫一块。树枝上都像水洗过一番的,尤其绿得可爱。湖里有十来枝荷花,苞子上清水滴滴,荷叶上水珠滚来滚去。

  ——录自《儒林外史》

  荷花之名甚好。蘭花、辛夷花、梅花、菊花、花名都好。也不尽然,喇叭花的名字就一般,气促了。喇叭二字搭配,响亮敞亮,但作为花名,语气硬了。花名要软软的,或脆脆的,念出来唇齿间留有余地,有余地才有余味,有余味才有余音。余音好,余音绕梁更好,管他三日绝不绝。

  空无一人

  《东坡题跋》,珠圆玉润。《山谷题跋》也珠圆,但不及东坡玉润。

  读罢《东坡题跋》,复读《枯木寒石图》,几疑心这不是苏轼的手笔。幸有米芾说:“子瞻作枯木,枝干虬屈无端,石皴硬。亦怪怪奇奇无端,如其胸中盘郁也。”

  胸中盘郁,以诗词遣之,以书画遣之,以游走遣之,以静思遣之,也有人以怒气遣之,以牢骚遣之。我过去胸有盘郁,如今胸中空空,盘郁心少,欣喜心亦少。

  《枯木寒石图》,有东坡一时心性。

  此一时彼一时。一时既了,复不再得。好的艺术品皆是孤品。

  古人画树如画人,古人画花鸟虫鱼山水风物皆画人。苏轼的树如鬼魅,倪瓒的树如君子,朱耷的树如隐士,各有其好,各得其好。

  我乡山多,有山有河,树木浓郁。乡居时,常常独坐于古松下读书。山林空寂,风吹树声,虫鸣如琴,树影挺立。有苏轼之树,倪瓒之树,朱耷之树,石涛之树。

  暮色隐隐,寒风凛峭中,手握一杯红茶,庭前树挺挺的,叶落一空,枝干兀立如朱耷笔墨。

  朱耷的山水,空无一人,常常有树。

  物是人非。人是物非。

  画的人心里空落落,看的人心里空落落。

  前阵子,朋友请我看他的一批新作,秋风山林,亭台轩榭,池塘野鸭。心里突然一紧,为什么不是野鹤?这也是书画工作者生在当代的不幸。闲云已随清风去,野鹤展翅纸上飞。墨绘的瓜果生香,笔间的蔬菜水灵,一条鱼从砚台里游到宣纸上。山中白云悠悠,街上车水马龙,面对朱耷,常常觉得无从说起。

  虎迹与大象缓步

  朱耷的的字让人想起明朝衣冠。

  我甚至猜测,朱耷下笔,有让人想起明朝衣冠的飘飘衣带心思。尤其是他的行书与草书。

  朱耷的立轴《爱莲说》,圆厚高旷,有万毫齐力,如锥划沙之妙,正所谓是重剑无锋。

  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来,世人甚爱牡丹。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爱,陶后鲜有闻;莲之爱,同予者何人?牡丹之爱,宜乎众矣。

  此中有深意。而其书写的纸色,仿佛黄昏时的窗纸,那窗是用旧报纸糊就而成,夕阳打在上面,染成一片旧旧的苍黄。在这苍黄中,墨色踽踽而行,弥漫笼罩着老杜风气。圆转厚重,删减提按顿挫,缓缓不惊,藏头护尾,不见起止。八大山人书法以中锋为主,笔画粗细均匀。用笔深浅墨色浓淡变化不大,使得墨迹有了一种单纯之美。他似乎不屑于线条的“粗细”“浓淡”变化,而以形写神,以神写意,以意写心,而变化无穷。

  朱耷的书法是墨迹的明清小品。也不一定,偶尔也有唐宋古文。

  写唐宋古文的朱耷,在浩浩宣纸上握管……一头斑斓的虎,独卧明月下,一声长啸,跃下山岗,独步平原,虎纹不见了,一头大象幻化而来。

  虎迹迅捷,大象缓步。

  日常

  有个阶段,翻来覆去读朱耷的手札。

  手札里有别处所无的日常。

  日常的好,无非随便。

  旧游多违,对玉老诸位,恍如隔世,人生会晤,讵不释然,理耶!在圣人患难,益见之信道。委画奉还,箑惟柰老一握,书拙作求正,馀俱未敢署贱名,故乞求恕为荷。八大山人顿首

  食物至佳。《海赋》着一“盐”字。尤其佳者也,谨对,使拜登,深谢,鹿顿先生八大山人顿首

  一月之晦,问安澹长老,不豫知先生抵家。且祝。山人候教,以连雨阻之也。兴致若何?晤在来日。二月三日八大山人顿首

  牛未没耳,驴若向北,鹿村主人嚼得梅花,何以谢我鼐也?昨有贵人招饮饭牛老人与八大山人,山人已辞著屐,老人宁无画几席耶?山人尊酒片肉之岁,卒于此耶。遇老人,为道恨他不少,且莫为贵人道。奉别来将一月,右手不倦,赏臣者倦矣。但可为知己道。十二月十三日八大山人顿首

  属扇已就正,扁书并联二,还上。斗方小字,力疾未可书也。海山先生行台八大山人顿首

  朱耷的随便里有训练有素。那些手札,尺幅盈盈,在手心里如捧起一弯明月,半月、残月,圆月……多看一会儿,又月迹全无。明明如月,在宣纸的天空穿云走雾。

  大是懵懂

  朱耷书李白的诗:

  船上齐桡乐,湖心泛月归。

  白鸥闲不去,争拂酒筵飞。

  书风是老翁健步,诗风是少妇娉婷,这也太意外,与我印象中的李白大不相同。太意外,于是有了意外之美。这件作品我恰恰见过真迹,有一树梨花压海棠之美。一樹梨花丰盈,所幸海棠也还茂盛。

  朱耷的书风,如果抄录古诗的话,杜甫比李白好,或者苏东坡,最好的是李商隐,解与不解之间,诗风如此,书风如此。

  解与不解之间,大是懵懂。

  突然觉得,好的文章浅白流畅,大是懵懂。好文章之一吧。

  朱耷抄录杜甫的书作我见过,肃穆在焉。朱耷抄录韩愈的文章我也见过,《送李愿归盘谷序》选文,徐邦达题跋:“八大山人喜用淡墨作书。此书韩昌黎送李愿归盘谷序巨轴,用墨更淡中之淡,惟山人书乃为此习尚也。以款字八字形式编写当为极晚年笔,识者韪之。一九九八年冬十二月三十日,东海徐邦达题记。”淡中之淡,人云亦云,徐邦达画蛇添足了。

  我倒是觉得那一件书作,并非淡中之淡,而是浓中有淡,密可走马,疏不透风,大得奇崛之妙。

  朱耷有封信:

  瓶钵分张,未敢期也。先意是承,拜等为愧。适为友人涂抹得一幅,乃花王也,大是懵懂。题云:婆子春秋节,台湾道路赊。闻鸡三五夜,失晓对菱花。方丈定当之。

  四月廿一八大山人顿首

  大是懵懂四个字可谓自注,朱耷的好也正是好在大是懵懂。看他的书画集子,有这种懵懂感。看真迹,这种懵懂感越发明显。

  杰作是不会一览无余的。说不尽的云山雾罩,不见人迹,不闻人语,深林深深,青苔青青,或许自有一段凄凉的华丽放虎南山。

  朱耷属虎。

  花王

  花王者,牡丹也。

  朱耷的牡丹一片素意。牡丹画我见得多,画得出富贵,画不出素意。朱耷的牡丹,金农的牡丹,团团一片素意,有隐士气、清贵气,干干净净如梅如兰。

  我乡多芍药,而绝少牡丹。牡丹是木本,芍药是草本。第一次看见牡丹,是在洛阳白马寺内。

  白马寺牡丹园中的白衣少年不再少年,毕竟十几年过去了。

  鹅

  鲁迅小说《长明灯》里有一谜面:“白篷船,红划楫,摇到对岸歇一歇,点心吃一些,戏文唱一出。”谜底是“鹅”。

  鹅的样子好看。水乡里,几只大白鹅晃悠悠划过沟渠划过古桥划过柳梢,给风物添了颜色。鸡鸭差不多只当作家禽,鹅有人喜欢,经常是玩物。我乡既有不少。农人兴田种菜,养狗养鹅,自得其乐。

  鹅的样子有其他家禽所无的威严,高视阔步、目中无人。据说鹅得了牛的眼睛,看得人渺小了,故有一番神俊。而牛却得了鹅的眼睛,于是性情驯良。

  丰子恺好养大白鹅,称其为“鹅老爷”。写过一篇《白鹅》的文章,说鹅步调从容,大模大样的,颇像平剧里的净角出场。平剧即京剧。北京旧称北平,故京剧当时亦称平剧。净角俗称花脸,多扮演勇猛豪爽人物。鹅厉声叫嚣,引亢呵斥,要求喂食时的叫声,也好像大爷嫌饭迟而怒骂小使一样。的确有净角之风。

  丰子恺还说他养的鹅是吃冷饭的,一日三餐。需要三样东西下饭:一样是水,一样是泥,一样是草。先吃一口冷饭,次吃一口水,然后再到某地方去吃一口泥及草……但它的吃法,三眼一板,丝毫不苟……这样从容不迫地吃饭,必须有一个人在旁侍候,像饭馆里的堂倌一样。

  朱耷笔下的鹅没有丰子恺一般风清月白,一只呆鹅,并不见佳,好在题跋颇生动:

  人传刘道士爱驾鹅,弃而爱王羲之书。所书长老家一卷《遗教经》。献之云之姊,告无它事,山阴刘道士鹅群并归也,所书也只是一卷《遗教经》。小雅兄弟甥舅岂伊异人。柔兆,八大山人记。

  能看到优雅、闲逸的心态,淡定从容中有生之趣。

  王羲之爱鹅,王献之也爱鹅。

  王羲之爱鹅发乎心性,我总觉得王献之爱鹅有故意肖亲的成分。

  我不喜欢鹅,嫌其心性不良。有年去枞阳,山村偶遇几只鹅,扑棱双翅上来啄人。

  母亲养过鹅,鹅蛋极大。小时候,一手握不过来。每次捡蛋时,捧在掌心,刚下的鹅蛋,带着鹅的体温,暖暖的,富足。

  董字画

  手卷奉还,董字画不拘小大,发下一览为望。八大山人顿首二月三日

  董字画者,董其昌的字画。董字画,董其昌也真是懂字画。一本《画禅室随笔》如散金碎玉,见解一流。简淡而风神卓越,通篇皆是一片清亮的世界。软媚的笔墨,居然也能一针见血,飞花摘叶亦可伤人。

  董其昌的文章、书画、画论,总有一份不紧还慢的清贵。朱耷也有。

  董其昌以文人心境过滤了那些世事如麻,一种自在的心性,反衬出率性、透明与清新的艺术面目。奇怪的是,董其昌清润透明的影响下,能开出朱耷那样一种清绝孤冷。

  朱耷在董其昌的贵族气、文人气、典雅气的基础上加了小令气、逸品气,他在董其昌的平静里,轻舟已过万重山,驶向冷寂。

  朱耷的书画有涵养,涵而养之,一涵三养,沧桑感也是涵养的一部分。

  可得神仙

  返回尘世后,他还蓄发娶妻,只是婚姻很不理想,堪称短命。他可以是伟大的艺术家,却做不到称职的丈夫和父亲;他是画圣,却做不了情圣。

  朱耷有方“可得神仙”白文常用印。文好印好,好在气势宏大,在痛面前有一种通脱。

  八大晚年的书画,闲情有了,仿佛有一股仙气。

  萝卜

  新糊的窗纸洁净如棉。天有些冷了,呵气成烟成雾,时候大概是初冬吧。一道烧萝卜放在铁皮锅里,锅底陶罐炉子旧旧的。陶罐炉子即便是新的,也让人觉得旧。这个陶罐炉子有道裂纹,被铁丝捆住,格外显旧。火炭通红,铁皮锅冒泡,开始沸腾。一个农民空口吃萝卜,白萝卜煮成微黄的颜色,辣椒粉星星点点。筷子头上的萝卜,汁水淋淋,吃萝卜的人旁若无人。

  这是二十年多前的乡村一幕。今天想起,突然觉得那农民是朱耷转世。

  萝卜品种繁多,我多以颜色分别。白萝卜、红萝卜青萝卜、紫萝卜,此外是胡萝卜与水萝卜。

  我吃过的青萝卜,天津与青岛所产者第一。其萝卜圆筒形,细长,皮翠绿,尾端玉白色。萝卜上部甘甜少辣味,至尾部辣味渐增,适合生食或炖煮。

  东北红萝卜也好,浑圆一团,皮红色,肉为白色或淡粉色。切片切丝,放盐糖,拌了吃,顺气消食。

  平生所食萝卜,我乡所产的水萝卜为上,有甜味,清凌凌的,富水分,空口生吃,极脆嫩,经霜之后,口感甜糯。秋天里放在墙角的戽桶里,可以吃到春节。很多年没有吃过那样好吃的萝卜了。

  萝卜一年到头都有,春萝卜、夏萝卜、秋萝卜、冬萝卜、四季萝卜各有其美,皆蔬中妙品,只要不糠心就好。

  萝卜入画,颇雅。金农、吴昌硕、齐白石画的红萝卜青萝卜紫萝卜胡萝卜真好看,比真萝卜风雅。白萝卜似乎不入画,难在假以颜色。朱耷的白萝卜例外。

  一张纸上一个白萝卜,落笔清淡,情味却浓,肥大饱满喜庆富余。这么清白的画,寄情于味,让人看了隐隐感动。我总觉得这一天下雪,朱耷家陶炉子里炖白萝卜的香气从厨房弥漫到画室。

  我喜欢白萝卜,不怎么喜欢红萝卜青萝卜紫萝卜胡萝卜。

  冬天里挂了霜的白萝卜尤好,荤素皆可,烧得烂,吃在嘴里雍容宽厚,仿佛蔼然儒者的文墨。

  白菜

  经霜的白菜滋味佳妙,《园蔬十咏》有诗道得好:

  周郎爱晚菘,对客蒙称赏。

  今晨喜荐新,小嚼冰霜响。

  挂了霜的白菜,汁水转甜,质地变脆,嚼之柔嫩无渣,隐然作响,说是冰霜响也未尝不可。

  白菜烧肉丝、炖粉条、煎豆腐、爆扇贝,不失清白之格,炒熘焖煨熬煮蒸,诸法不一,滋味中正,此可谓君子之风也。朱耷画过“瘦蔬图”,是君子中的君子。一身布衣,一身傲骨,白菜画得瘦骨嶙峋,世所仅见。

  鹤影

  在秋浦河,一只鹤从头顶悠然掠过,优雅、自在,遗世而独立。太阳快下山了,青山荫翳呈墨黑色,仿佛兽影,白鹤之白微微薄亮。

  黄昏飞鹤,山谷留不住影子。

  想起曹雪芹笔下“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一段。《红楼梦》中的夜晚,宛若梦境。鹤影之夜,尤其像梦。那个夜晚的大观园,史湘云弯腰拾了一块小石片向池中打去,打得水響,一个大圆圈将月影荡散复聚者几次。只听那黑影里戛然一声,飞起一个大白鹤来,直往藕香榭去了。

  《红楼梦》多次言及鹤,二十六回写贾芸看到松树下有两只仙鹤。贾府钟鸣鼎食,松树下的双鹤是有暗喻的。在七十二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

  凹晶馆联诗悲寂寞”一节,不可捉摸的夜色里,贾府的白鹤飞向藕香榭。藕香榭,藕香凋谢,白鹤已去,大厦将倾矣。鹤影至此消失,变成鲁迅笔下的乌鸦。《药》结尾荡开的一笔余音绕梁:忽听得背后“哑——”的一声大叫;两个人都悚然地回过头,只见那乌鸦张开两翅,一挫身,直向着远处的天空,箭也似的飞去了。

  曾经和朋友去湿地看鹤。三三两两的鹤到水洼边饮水,长长的嘴巴浸在水中,松软的羽毛仿佛披上了一层云一层棉。喝饱了水,鹤扑开翅膀呼啦啦腾起,鸣声四散,在天空中久久回响。因为空旷,鹤影格外漂亮,肢体或翅羽摩擦的发声,或修长或短促或爽朗或迟疑,原野骤然生动起来。动物有自己的声色,天下之鸣何其多,唧唧凤鸣,足足凰鸣,雍雍雁鸣,啾啾莺鸣,嚯嚯鸡鸣,嘒嘒蝉鸣,呦呦鹿鸣,萧萧马鸣。相比起来,我更喜欢鹤鸣,唳唳鹤鸣。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声闻于天。

  同样是写鹤鸣,杨素如此着墨:“雁飞穷海寒,鹤唳霜皋净。”穷海指是荒僻滨海之区,霜皋指是积满重霸的水边高地。鹤有金石音,鸣于布满严霜的原野,令人感到寒气之苍茫,到底高处不胜寒。

  有人惊叹群鹤的场景,说足以使《一千零一夜》中的大鹏黯然失色。群鹤翱翔,只有庄子《逍遥游》中的大鹏才可比翼吧。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这样的开头意味深长,是站在云端的俯视。

  庄子之后的文人,纷纷从云端跌落,在草泽花丛中仰望或者寻觅或者怀古或者遐想。陶渊明诗云:“云鹤有奇翼,八表须臾还。”《列仙传》说仙人王子乔乘白鹤升天而去。云鹤有神奇的羽翼,可以高飞远去,又能飞回来。陶渊明并不相信有神仙,也不做乘鹤远游的诗意幻想,而自有独异的地方:“自我抱兹独,僶俛四十年。”独自抱定了任真的信念,勉力而为,已经四十年了。

  古人經常做高飞远走的想象,庄子的大鹏,苏轼的飞鹤。李白有一篇《大鹏赋》,想象自己变成一只大鹏,遇见一只稀有之鸟,我呼尔游,尔同我翔。杜甫旅食京华,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也愿意变成一只白鸥,消失在那烟波浩荡的大海上,离开这个失意痛苦的尘世。

  李白和杜甫都没能飞走,陶渊明飞走了。在陶渊明那里,我看见鹤影在天空盘旋翱翔,越飞越远,越飞越高,和云霞融合在一起,最后又落入山川,呈现出自然的生机。

  《宣和画谱》说薛稷能画鹤飞鸣饮啄之态,顶之浅深,氅之黧淡,喙之长短,胫之细大,膝之高下,别其雄雌,辨其南北,一一能写生笔下。李白杜甫曾为薛稷画鹤题诗作赞。

  薛稷的鹤影遁迹而去,两百年后,飞入南唐徐熙勺西蜀黄筌的笔下。画史称为“黄家富贵,徐熙野逸”。《宣和画谱》鹤迹,徐氏有《鹤竹图》一件,黄氏也不过《竹鹤图》三件、《六鹤图》二件以及《双鹤图》《独鹤图》《梳翎鹤图》《红蕉下水鹤图》各一件,总共九件而已。据传黄筌任职后蜀画院待诏,奉诏在偏殿壁作《六鹤图》,计绘“唳天、警露、啄苔、舞风、梳翎、顾步”情态六种,尽写其真,生动传神,引得鹤来以为同类。

  徐熙勺、黄筌的鹤影再一次遁迹而去,飞到朱耷的笔下。朱耷的鹤好,好在孤芳自赏,鹤之精神,也真是孤芳自赏。常常与孤树一起,做回视状。

  看到鹤这样的飞禽,元世祖的猎鹰也会扑过去。带着弓箭和猎鹰出去打猎,本是忽必烈最大的乐趣。马可·波罗在游记中说,忽必烈在查千湖那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四周留置了一大片肥沃的草原,种植有各种谷类,让那里栖息的鹤没有挨饿之虞。林逋纵鹤,是隐之鹤。忽必烈豢鹤,是玩之鹤。春秋战国时卫懿公也养鹤,最终因鹤身死国灭,是丧志之鹤。

  《易经》的爻词中有两只鹤,一只在山阴处鸣叫,另一支在旁边互应。“鸣鹤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易经》的鹤影留在先秦,白云千载,碧空悠悠。读朱耷的鹤,可解此中惆怅。

  凤楼常近日,鹤梦不离云。

  寤歌草堂

  朱耷七十五岁的时候,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终于可以稳定地住在一个地方。他给自己的房子命名为“寤歌草堂”。“寤歌”二字,来自《诗经·卫风·考粲》篇:

  考槃在涧,硕人之宽。

  独寐寤言,永矢弗谖。

  考槃在阿,硕人之薖。

  独寐寤歌,永矢弗过。

  考槃在陆,硕人之轴。

  独寐寤宿,永矢弗告。

  赞美贤者隐居的诗:一个看透了沧桑世事的哲人盘桓在偏僻的山野,独卧、独醒、独言、独歌,自适其志,超然物外。

  远离尘嚣隐居山涧,形象伟岸心怀宽广。

  独身孤零零地度日,不违背高洁的理想。

  远离世俗隐居山岗,形象伟岸心神疏朗。

  独身冷清清地度日,心如止水欢乐舒畅。

  远离喧闹隐居高丘,形象伟岸心志豪放。

  独身一人悄然度日,无有哀告不改衷肠。

  事已至此,时已至此,注定了的流离失所注定了的漂泊无着,能寄情的只是这样的草屋,于简单与散淡中明视内心。

  这个时候的朱耷,有一幅颇具意味的书法:

  吾室之中,勿尚虚礼。不迎客来,不送客去。

  宾主无间,坐列无叙。率真为约,简素为具。

  有酒且酌,无酒则止。不言是非,不闻官事。

  持已以敬,让谦以礼。平生之事,如斯而已。

  寤歌草堂可以用张岱的文章注解:

  昔有西陵脚夫,为人担酒,失足破其瓮。念无以偿,痴坐伫想曰:“得是梦便好!”一寒士乡试中试,方赴鹿鸣宴,恍然犹意未真,自啮其臂曰:“莫是梦否?”一梦耳,惟恐其非梦,又惟恐其是梦,其为痴人则一也。余今大梦将寤,犹事雕虫,又是一番梦呓。因叹慧业文人,名心难化,政如邯郸梦断,漏尽钟鸣,卢生遗表,犹思摹榻二王,以流传后世。则其名根一点,坚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犹烧之不失也。

  寤歌草堂。

  放开惆怅。

  王羲之杂帖末旬云“临书但有惆怅”,惆怅,就是留有余地,心存憾意。那时的王羲之,已不是东床腹的不羁少年,更不是挥毫兰亭的士子。临书但有惆怅,乃中年况味,朱耷放开惆怅,则是老人心性。

  放开惆怅,浮生若梦,不过如此。悲夫,不悲也。

  安晚册

  一六九四年,朱耷六十九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明日即是古稀人。这一年,朱耷为朋友作了一套《安晚册》。取南朝宗炳卧游之典故。宗炳年轻时到处游历,年纪大了把以前游历之山川绘成图画,张贴于四壁。所谓“安晚”,乃是安度晚年之意。安者,安分安吉,安分了才安于晚年安于笔墨,晚是夜是黑,安于黑墨,静心书画。

  之前六十八岁的时候,朱耷在一扇面上如此书写:

  静几明窗,焚香掩卷,每当会心处,欣然独笑。客来相与脱去形迹,烹苦茗,赏奇文。久之,霞光零乱,月在高楹,而客至前溪矣。随呼童闭户,收蒲团,静坐片时,更觉悠然神远。

  幽静中略显孤寂,但有隐逸在,心绪到了月白风清之境地。

  《安晚册》为小品册页画,二十二开,纸本墨笔。依次是花、竹、荷、鸟、鱼、兰,皆朱耷一生最爱的题材。朱耷闲卧白云之上,凝望无边浮世,下笔大安宁,大收敛。细看《安晚册》,能看出悲悯心。删去豪放与雄浑,整本册页的风格可以用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来形容:

  冲淡、纤裱、沉著、高古、典雅、洗炼、劲健、绮丽、自然、含蓄、精神、缜密、疏野、清奇、委屈、实境、悲慨、形容、超诣、飘逸、旷达、流动。

  早期的动物还翻翻白眼、鼓腹里装着牢骚与愤愦。《安晚册》彻底随意了,随意得近乎恣意。鱼,身肥尾灵。鸟,毛羽柔密,无所事事融融一团,吹吹风,看看天,发发呆。荷花或寥寥几瓣或含苞一束,水墨泅出张张如盖如伞的叶,荷枝荷秆横竖斜逸,疏离亭亭。猫慵懒放松,鼠灵气欢喜。

  朱耷画山水,情绪往往难平,大约一面对山水,禁不住想到朱家往日山河,下笔难免滞衬。但《安晚册》末页一帧题识为“蓬莱水清浅”的山水,如老僧负暄闲话。

  老人的艺术

  钱穆曾言:人生不寿,乃一大罪恶。

  钱穆的祖父三十七岁谢世,其父终年四十一。一九二八年,钱穆发妻和幼子相继死去。长兄钱挚在为弟料理后事,劳伤过度,引发旧病亡故,年方“不惑”。家中“三世不寿”,在钱穆内心投下阴影。在《先秦诸子系年》跋中,钱穆写道:“儿殇妻殁,兄亦继亡,百日之内,哭骨肉之痛者三焉。椎心碎骨,几无人趣。”

  钱穆本人早先体弱多病,读陆游晚年诗作,深羡放翁长寿。读《钱大昕年谱》,知谱主中年时体质极差,后来转健,高寿而治学有成。

  朱耷享年八十,凡·高只活了三十七岁,王勃年仅二十七。

  长寿是最高的智慧。朱耷的艺术也是老人的艺术。

  凡·高六十岁到八十岁之间的作品是什么样呢?这样的期待让我好生向往又好生惆怅。

  人似草木,秋叶凋零

  康熙四十四年,一七○五年夏,五月既望,八十高龄的山人大概想到了离开。展开纸,在砚台边舔了舔小笔狼毫,恭敬地写《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一生修养一生功力都在笔尖,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墨迹进入无我之境,如水漫过土地,平淡天成,毫无修饰,肃穆如静水深流如高僧讲道,不着一丝烟尘,不着人间的闹哄,好似深夜里大雪覆盖的村庄,发出和缓的光亮。

  朱耷晚年的字,是童趣与修养的集合,火气消尽,运笔疏松,不着力却处处是力,不求工而至工。

  八大山人去世前夕,书法艺术水平达到顶峰,草书不再怪伟奇崛,而是一切化为平淡冲虚。如八十岁写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平淡天成,丝毫不加修饰;静穆而单纯,不著一丝人间烟尘气。

  乙酉年十月十五日辰时,朱耷羽化而去,身边无亲无友,笔端无数书画继续浪迹天涯。人似草木,秋叶凋零。

  这一年,朱由检自缢煤山一个甲子,爱新觉罗·玄烨登基四十四年了。

  朱耷死后,葬在何处,难以查考。历史长河总有一段接一段干枯的河床。死后无踪,留下的墨迹格外给人无尽的遐想。

  后记

  日常工作之余,吃茶聊天,玩玩小古董小玩意,读读闲书,看看字画,无论魏晋。玩物丧志也罢,玩物怡情也罢,只因先贤清芬如菩提,其间有大智之境界,实则不敢忘昧。

  山川草木花鸟虫鱼,是我文章师承之一。朱耷的书画,也是我文章师承之一。好文章未必非得从文集里读到,书法集里可读好文章,绘画集里可读好文章,市集里也可以读出好文章。

  十几年前,在鲁北市集看到有人卖菜,有人赶车,有人沽衣,有人量布,有人抓药,有人测字,有人称米,有人打油。市集的尽头是牛市,换马的,贩驴的,赶猪的。有人还把布袋搁脚底,那布袋用毛笔写着“牛经济”三字,有点何绍基的味道。不远处的坝埂上走来一个推独轮车的中年汉子,推着南瓜、青椒、土豆,天空晴朗,狗尾巴草长到大红公鸡鸡冠那么高了。这一场场一幕幕都是好文章,可惜我写不出来。九百年前的孟元老得了先机。

  朱耷的风格,简单说来,是简洁、干净,惜墨如金。像苏轼文集中的小品,闲笔淡淡,意味不尽,自娱自乐也自说白话。

  自娱自乐要烂漫之心,自说白话多少有点旁若无人。旁若无人的烂漫之心大抵是好文章之一种吧。录此备忘。

  见过一琴铭:学琴三年,精神寂寞。

  谭元春论日:大道妙艺,无精神不可,然精神有用不著处。寂寞字微矣微矣。

  乡居岁月,窗外一軸山水,山岚薄雪黑白灰皱褶相间,在黄昏的日照下,苍茫如宋元古画。天地有颜色,如此而已。人如草芥蜂蚁之微,终不足道。

  责任编辑 周明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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