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地
人们总向我提起我的出生地
一个高寒的、山茶花和松林一样多的藏区
它教给我的藏语,我已经忘记
它教给我的高音,至今我还没有唱出
那音色,像坚实的松果一直埋在某处
夏天有麂子
冬天有火塘
當地人狩猎、采蜜、种植耐寒的苦荞
火葬,是我最熟悉的丧礼
我们不过问死神家里的事
也不过问星子落进深坳的事
他们教会我一些技艺,
是为了让我终生不去使用它们
我离开他们
是为了不让他们先离开我
他们还说,人应像火焰一样去爱
是为了灰烬不必复燃
恐惧
把手放进袋子里,我的恐惧是毛茸茸的
把手放在冰水中,我的恐惧是鱼骨上的倒刺
把手放在夜里,我的恐惧就是整个黑夜
我摸不到的,我摸到而感觉不到的
我感觉到,而摸不到的
食客的信仰
在南方这么多年
我吃过河豚、蝎子、水蛇
也吃过橄榄、秋葵、柠檬叶
相克的汁液和微量的毒
让我的胃保持着杂食动物的警觉
我知道
我也能吃下音乐、情话、诗句
素食主义者的说教和信徒的布道
偶尔,有人从高寒之地送来雾凇
我的胃搭起巨大的河床
在南方这么多年
翻阅食谱如同温习经书
忽略味觉好似遗忘
能吃掉的才属于自己
能消化的才能被信仰
问候
——听马思聪《思乡曲》
那不是谁的琴弓
是谁的手伸向未被制成琴身的树林
一条发着低烧的河流
始终在我身上 慢慢拉
陪母亲去故宫
在这里住过的人不一定去过边远的滇西小镇
住在那里的人接受从这里颁布的律令、课税、无常的喜怒
尽管门敞开着,钥匙在拧别处的锁孔
尽管珍宝摆在玻璃柜中,影子投射在人群触不到的位置
穿红戴绿的人走来走去,讲着全世界的方言
母亲问我,早上最先听见的鸟鸣是喜鹊还是乌鸦
我想了一会儿,又一会儿
不知这里的鸟是否飞出过紫禁城
不知鸟儿可会转述我们那儿的风声
诗歌献给谁人
凌晨起身为路人扫去积雪的人
病榻前别过身去的母亲
登山者,在蝴蝶的振翅中获得非凡的智慧
倚靠着一棵栾树,流浪汉突然记起家乡的琴声
冬天伐木,需要另一人拉紧绳索
精妙绝伦的手艺
将一些树木制成船只,另一些要盛满饭食、井水、骨灰
多余的金币买通一个冷酷的杀手
他却突然有了恋爱般的迟疑……
一个读诗的人,误会着写作者的心意
他们在各自的黑暗中,摸索着世界的开关
与彝族人喝酒
他们说,放出你胸膛的豹子吧
我暗笑:酒水就要射出弓箭……
我们拿汉话划拳,血淌进斗碗里
中途有人从外省打来电话,血淌到雪山底下
大儿子上前斟酒,没人教会他栗木火的曲子
他端壶的姿态像手持一把柯尔特手枪
血已经淌进我身上的第三眼井
我的舌尖全是银针,彝人搬动着江流和他们的刺青
我想问他们借一座山
来听那些鸟唳、兽声、罗汉松的酒话
想必与此刻彝人的嘟囔无异
血淌到了地下,我们开始各自打话
谁也听不懂谁 而整座山都在猛烈摇撼
血封住了我们的喉咙
豹子终于倾巢而出 应声倒地
魔术
喜欢的花,就摘下一朵
奇异的梦,就记在下一本书中
有一条橄榄色的河流,我只是听人说起
我亲近你离开你,遵循的不过是美的心意
故事已经足够
我不再打算学习那些从来没有学会过的技艺
唯有一种魔术我不能放弃:
在你理解女人的时候,我是一头母豹
在你困顿的旅途,我是迷人的蜃楼海市
当你被声音俘虏,我是广大的沉默
你是你的时候,我是我
舞者
她给我看她的脚,又给我看她的肩
不是女性也不是男性的脖颈
舞者是一种暗紫色的性别
她给我看一场风暴,我在剧场之外的战栗
她给我念一条简讯,人群挤在屏幕上低泣
受难的人和喜乐的人走在同样的道路上
她在属于我的祷告中拆除庙宇
在我未完成的诗句中丢下种子
我给她看我的目光——
那凝固的、舞者的雕像
听人说起他的家乡
“一直在下雨
——我出生的城市
没有雨的时候依然在下雨”
他的亚麻色瞳孔是雨中的建筑
用以储藏一种我没有听过的乐音
山丘在下雨,船只也是
早晨去买面包的路面下雨
来到我跟前的旅途也是
我差点要打断他的讲述
在我头顶密布乌云
“只有我母亲晴天一样美丽”,他说
她拥有一双中国式的黑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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