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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碧薇诗歌十一首

时间:2023/11/9 作者: 大家 热度: 20000
杨碧薇,1988年生,云南昭通人。诗人、作家。著有诗集《诗摇滚》《坐在对面的爱情》。现于中央民族大學攻读文学博士学位。

  你为我洗澡

  你的手从青丝里滑下

  耳廓、脖子……然后是轻颤的乳房

  你将泡沫涂满我全身

  轻轻搓洗一个

  毫无反抗力的婴孩

  我有着女人的身体

  无性别的惊惧和飘移

  你错落弹奏,走过我线条的流向

  水声与人世同时鼎沸,我们不再各自为营

  涌向一致的达观

  有一天我会忘掉你烙在我肌肤上的触感

  忘掉热带丛林里的青春迷宫中的伤花灿烂我真的会忘掉

  我不该过早明白

  欢娱在记忆中有亘古的不可靠

  平凡的事物让人幸福而那个高贵的字眼始终会带来伤害

  我不说那个字

  不去想轮回。你尽管耐心抚摸、此时安然

  花洒下,我们抱紧对方

  空寂站在镜子面前,站在我们以外

  所有的方向

  少女的接受史

  我深知你的错误,深知你的绯闻

  你在人群里一言不发地打铁,倔强、坚硬

  像被打出的铁本身

  我还是能抓住你的脆弱

  我深知你的荒谬,深知你的虚无

  也清楚我毫无选择

  陷入你掀起的大旋涡

  微小的我,破碎成更小的沙石

  有时,在风浪中清醒地叛逆

  有时又被春光,打得晕头转向

  我深知这许多折面的毛边

  深知你从远方赶来歇脚,带着锯子坐拥我

  但直到今晚,重新回顾这一切时

  浓重的歌声低陷于薄薄的翅膀

  我方才醒悟:彼此相望的第一眼

  命运便已将我们的橄榄枝

  抛入烈焰

  Hey,man!

  Hey,man!

  你在众生中找到我时,我周身的碎片

  攒着劲儿笑

  这些年,我努力拼合它们

  掩饰不了的裂缝

  就交给仙人掌,打发给刺猬

  我从未奢望过完美,也不准备

  伪装成女神

  二十余年薄纸上独行

  我为穆斯林堕过胎,在佛教徒怀里痛哭流涕

  众多无神论者,我轻慢他们的调情

  我受过洗,从琼州海峡的波涛里站起

  重新迈出子宫,带着旧错的胎记

  我也曾在雪天自杀;为文艺男吃紧急避孕药

  一个夏天长胖十斤

  发誓不再自残的时候,失望已被剖成刀痕

  一条条,撕拉着手臂的风霜

  被执念控制的日子

  我透支了风暴、古寺、孤山与流水

  还好,当我像抱着一堆灰烬那样

  抱着自己,还有在阳光下流泪的能力

  Hey,man!

  这样的时刻,你为什么来了

  我相信你的怀抱充满我受伤的骨头

  也充满

  天空深刻的虚无

  你走,我不会挽留

  你来,我会饮下毒鸩,梳洗好长发

  让你在我的残余里惊尘滚滚,策马扬鞭

  开关

  你立马就动弹不得。从现在开始

  未知世界的浮渣、多余的理论和锋利

  将撑大你的嘴,败坏你的胃口

  你的父亲,用棍子打你小腿

  迫使你跪下,开口同意这一切

  他在夏夜的顶端占有你。在爱的名义灌溉下

  你内外的仙人掌,坍软成裙摆的流苏

  一切都无用了:你的憧憬、光荣和八音盒

  母亲呢?你在对她的想念中撕裂

  你更需要一个同样的弱者,用怀抱代替武器

  来不及呼唤和哭泣你紧闭的大腿已被父亲

  开启

  城堡的铁门对你关上

  永远在飞旋的花花集市啊,它的奶糖是酸的

  血腥是甜的

  你的纯洁是不实的

  你的美是有罪的

  多年后,北京城迎来又一个冬天

  你在温暖的被窝里醒来。光线厚实

  房间,像从油画里卸下的静物

  你想起那惶恐,那孤立

  低空翱翔的灰鸽

  依然盘旋在你床边

  你其实并不想知道

  有多少少女在梦里被她们的父亲打开

  有多少父亲,对她们的疼痛坐视不管,抽身离去

  上帝之位

  海水倾覆起来,她接近窒息,接近

  蓄满了力却又一触即发的空虚

  她想抓住他的头发,他的手,但也悲哀地明白

  缠绕在她指间的,不过是他同样的迷失

  同样无可救药的凋零

  她看着天花板。从心里映射出的黑点

  侵占房间,一点点聚拢、密集

  与暗下去的黄昏,争夺光影的主导权

  就是这样的时刻,已成为她生命中

  无处不在的副本

  在下午六点的地铁站人潮中

  在挣透层层云雾的飞机上

  在咖啡厅邻座男人,隔着书架投来的目光里

  在化妆镜前,自己华丽的茧内……

  但她仍给上帝留了一把椅子

  上面已落满了灰,她未曾敢靠近

  有时她猛然一惊,椅子在光里明暗

  上帝从没来坐过,她并不害怕

  她害怕的是某一天睁开眼睛

  原本摆放椅子的地方,已开遍永不凋谢的蔷薇

  再见,格瓦拉

  把你的突围剥离于黑夜

  雪茄穿过子弹,尘烟失火

  把你的皮,从书皮上撕开

  把你的枪,从我耳垂上轻轻摘下

  把我的红色大衣挂在冰峰上

  把时间交给

  夭折婴儿的预言

  把凝聚的橘子汁爆破

  亿万枚坚果,从拳头中迸裂

  把赞美批量焚烧

  再见,亲爱的

  那束卸下马达的流星

  正朝我挂满废墟的身体飞来

  北京:雪

  踩在白上

  白咯吱咯吱,清脆,有回声

  仅仅一个晚上,白

  皮开肉绽,露出肮脏的骨骼

  三杯两盏后,夜更深

  寒鸦倒挂冰凌,将每一次坠落

  拿捏得不动声色

  在死亡现场,有人投骰、清谈、畅饮

  破旧的神像闭上眼睛

  大地回归寂静,托稳一个

  走向雪的背影

  他是最早读懂荒诞国的人

  曾让小丑咆哮,给书生喂下过春药

  他最早,在打开军火库与放下枪炮之间撕裂

  边界

  那年冬天,在滇缅公路上。景颇族朋友说,

  别回头,把黄昏走完,

  很快就能进入缅甸。北回归线的虫子不会冬眠,

  在密支那的丛林里唱歌,一出生,便唱到死。

  二十岁,在东兴。身姿轻盈的越南奥黛,

  从桥对面的芒街走来。我脚下是闪光的北仑河,

  数不清的无名枯骨,随河底暗流,

  摆渡于两岸间,渴望最后的归宿。

  还有烟雨中的满洲里。站在北国第一门下,

  不知名的野花,从这头燃到那头。

  陡然雷炸,头顶的乌云,

  在我的碎花傘上,来回飘,来回跑。

  最记得在丹东,春寒倒袭。

  红菇美蚬之夜,

  我的视线,在斑斓的灯火中惝恍,

  穿不透鸭绿江对岸冰冷的死寂。

  是啊,还有多少死寂,正在成为我的一部分。

  它们撕咬我的同时,

  也被我设立的边界搏命抵挡。

  这些年,在小得可怜的自留地上,

  我不断挪动着界碑、石块和铁丝网,

  但始终,难以拥抱更大的自由。

  现在,我登上鸡公山,站在

  往外凸出的悬崖一角。

  高原上的大雾,让我与所身处的大山包,

  彼此难辨对方的面目。

  眼前是白气,

  足底是深渊,

  不转身,何处还有路可走?

  新的边界又等着我去划定,

  稍有偏差,我便会听到对岸的鸣枪,

  它并没有惊动山中的游客,

  只是在我心里一阵又一阵回响。

  白露,独坐阳台

  推开落地玻璃门,将阳台献祭给

  白露,和它背靠的夜晚。整个长安城虚肿的

  灯火,向你扑来。你并不倒退,

  这病痛的浮华外,你属于另一种

  永恒的黑。

  风吹灭烟头,那团黑覆盖你。你还是

  无法深入它的内部,打破

  它的细胞壁。这世上,绝大多数光明,

  你不能理解;

  它们不一定比你伟大,但一定比你有力。

  你想到故乡昭通,在北门墙根下算命的瞎老人,

  她空洞的眼睛盯着你,也盯着你身后的

  乌瓦、白鸽、谁越逼越近的脚步。

  你想到朋友替你看手相,

  香辣蟹刚端上桌,你抿完一口红酒,

  摊开手掌,曲线们飞速奔跑,遮掩起

  命运的表情。

  你想到《红楼梦》,那些你爱的人儿,

  最终穿上粗布,埋头扫寺中落雪。

  你想摇着他们的肩膀,问:

  究竟怎样,才能克服记忆、繁花

  及廉价的深刻?

  你想到这个阳台,若往前跃出一步,

  将终结令人羞耻的巷战,

  把绝望过渡给亲人。

  但你仍然一动不动,坐着,迎着冷风,继续回忆

  五岁那年,你趴在祖父家长凳上学唐诗,

  得知死去的古人不会再回来,

  你一边背诵李白,就一边放声大哭。

  二十多年过去了,你的皮囊一直在变,

  困扰着你的,还是当年的问题。

  孤女

  我已心有所属,

  但我不说。说了,你们也不会懂。

  懂了,也没人相信,

  包括我。

  凌晨时分,我站在镜子前看自己,

  怎么看都像个妖精

  ——她嘴唇鲜红,饱满、陌生又邪气。

  我手指一抖:她会不会冲出我的身体,吃了我?

  那个真实的我,

  真的强大过

  教化的我?

  我穿上一件件美丽的衣服。

  我脱下一件件美丽的衣服。

  穿穿脱脱,一如爱情进进出出。

  最后都是荒芜,

  诞生即荒芜。

  狮子不会陪我到地老天荒,

  它要去草原上做王。

  我在海边建造木屋,四面漏风,罂粟绚烂。

  我带着罪来到这世界,

  又原模原样地离开。

  至死不愿承认:

  挂了一生的十字架,

  上面钉着的人是自己。

  我团团乱转

  我团团乱转

  我父啊!……

  一个男人和他的倒影

  省略修辞,现在的风约等于那时;

  削去岸上的摩天轮、竞相长高的楼房;

  抹除汽笛声。别忘了,再擦掉身后这栋

  为他盖棺定论的司马楼。

  他凭水远眺。想用视线咬紧

  遁身在烟渚之外的空白。

  为它,他付出半生的失意:

  淹蹇,哭,醉,仰天长啸。

  他已经承认,即使用宗教的虔诚

  以清净的双手研墨提笔,也无法

  将这种空白,还原并控制在

  纸做的方寸间。

  晚霞点燃了半边天。片片金鳞跃出湖面,

  搂住下沉的暮色。

  這南方的水,委身于恬静的坡度,

  运转柔美的力,一点点销蚀他对不朽的妄想。

  朗州已入秋,洛阳繁华转头空,

  乌衣巷口,再不闻旧时丝竹。

  真的,不只一次,他想纵身一跃,

  与那种空白勾结,成为它

  暴力的一部分;他想反转自己的消化系统,

  饮血如饮美酒,磨骨如浣衣。

  但他深知,站比跃更难。

  当一个人站着时,要保持

  长久的平衡,才能坦然面对

  天地间的鬼神。还必须为自己的倒影寻找

  稳固的支点。水中的另一半,

  早已将凌云的抱负、方块字的丰功,

  进行了虚化处理。它参与对他的重构,

  给他喂下

  同销万古愁的迷药。

  与倒影站成一条无缝的直线,不代表

  就获得解脱。这一生,

  真世界焚琴,假世界煮鹤,他不敢猜想

  走到尽头,但见落梅肃杀,沾满衣襟。

  如此反复的折磨,

  在他心里,绕成迂回小径。

  绕到死结,只有流水,

  能翻覆星空,能抗衡空白,

  同时也带走他的皮囊、

  撑得太久的倒影。

  千年后的这个夏日,我来到他身旁,

  将我们的倒影叠在一起。阳光掸走岚霭,

  水面如镜。高楼拔节之处,现代城市再次强调

  绝对的合法性。

  他,或者我,我们静静地凝视

  那空白,

  那永恒。

  有叹息从湖上展翅飞过,

  我们绷直身体,等候时光的审判。

  (游常德司马楼,见刘禹锡塑像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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