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雨中唱歌
晴空里一阵霹雳,快速飘来的乌云骤然间使天地黯黑了下来,一条条火炼张牙舞爪地在头顶上的云层中酣畅游走。我不知所措骇然大哭。母亲飞快地把我塞到一块平时躲雨遮阳的巨石下,转身奔进瓢泼大雨之中,须臾不见身影。硕大的雨点里雾气升腾,一片迷蒙里,看着跟前的小箐翻滚着混浊的洪流,惊恐让我暂时停止了哭喊。渐渐地,我睁大眼睛竖起耳朵想捕捉母亲的一丁点儿信息,但除了震耳的雷声刺眼的闪电和到处流淌的洪水之外,我什么也没有得到。惊悚着急的我更加慌乱,几次试着要爬上这块巨石看看母亲到底怎样了,用尽了吃奶的力气之后,满身泥水的我终于爬到了这块巨石上。艰难地睁着眼睛哭喊着“阿嬷——,阿嬷——!”
突然,我听到了雷雨声中飘过来的时断时续的声音,好像是母亲在唱歌!懵懂狐疑的我,把手搭在前额,努力向声音的方向张望。一阵狂风吹来,倏然间雨小了许多,我趔趄朝前一小步,站在巨石的边上,我看到了风雨中的母亲。在前方半山腰一块相对平缓的坡地上,母亲唱着歌,身体不停地扭动,好像还做着手势。她的周围,生产队里的一百多只羊静静地待着,看着她,听着她,不时抖动身子,既像是应和,又好像要抖掉全身的雨水,母亲的歌声里不时有小羊的“咩咩”声从大羊的身子底下传出。看着这样的情景,我好像呆钝了。要知道,我从来没有听见母亲唱过歌,更没有看到她跳过什么舞,风雨中,她竟然为羊群歌唱,为羊群舞蹈!她和她的羊群在风雨中达到了某种如痴如醉的契合和激赏!
雨又大了起来,我又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了,但我知道刚才那个场景还在继续,母亲和她的羊群雕塑一样镌刻在了我的脑海!
乡亲们羡佩地说,生产队的羊自从我母亲接手放牧以后,从来没有无端地折损过,每年还可以出栏三十多只。
母亲对父亲说:“这个孩子过去打雷下雨就吓得大哭大叫,从那天以后,再震的雷、再大的雨,他好像无事一样,不怕了。”木讷的父亲说:“练的呗。”是的,我承认,是母亲“练”了我。
大哥二哥相继结婚以后,按照风俗与惯例,到了分家自立门户的时候了。母亲提出,三个儿子分作三家,他们老两个目前还能劳作糊口,要单独生活,不拢任何一家。我知道,母亲父亲之所以做出这个毅然决定,一则是考虑到我三姐和我还没有成家,二则是不想增加子女的负担,而且这样也能避免许多矛盾。但毕竟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地里一锄一锨都要亲自干,畜厩里猪鸡要一瓢一勺亲自喂,再怎么干练和坚毅都还是会有许多意想不到的困难。
那时我刚参加工作,在乡里的中学教书,三姐也在第二年嫁到了川街街上。父母的心头也释然了一些。作为从小在农村长大的我,当然知道在山区农村要过衣食无忧的生活要付出多少劳作和艰辛。所以,虽然我当时的工资不足百元,但还是要尽可能地多孝敬父母一些。母亲爱吃甜食,父亲爱喝酒,自我参加工作以后,基本做到了母亲糖果不断,父亲日有酒喝。
四月中旬的一个星期天,母亲来到了我窄陋的宿舍,我看着她带着皮条扁担等东西,就知道要备春耕物什了。我把她领到大河沙滩买了碗羊肉米线给她吃后,就一起到供销社买农药、化肥。我考虑到她年高体弱,建议化肥请人挑回家,她说:“请人挑要花十块钱,还得供饭,我还能挑得动,我走慢点多歇几个气。”那种不容置否的表情和气语,使我就没有再坚持。我看着她挑着五十多公斤的东西步履蹒跚地走在熙攘的街上,满眼的泪水扑簌簌砸在我的脚尖上钻心的疼……
四五月份的天气说变就变。我刚回到学校一会儿,转眼间,天昏地暗,一场大雨即将来临。我拿起伞抱着雨衣冲出门外,顺着回家的山路猛追。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追到红沙沟,看到了风雨中母亲负荷持担的背影。我沙哑地喊:“阿嬷,等着——阿嬷,等着!”泪水和着雨水,那种苦涩的味道,至今在我口中回味。
母亲没有听到我的叫声,一直在前行。我冲到她的前面,看着她疲惫吃力的表情和全身被雨水汗水湿透的样子,我再次失声。虽然雨衣已没有作用,我依然为她穿上,同时用水鞋换下了被泥沙灌满的布鞋,之后,我抢过担子,旋即被母亲夺回。她说:“你晚上要守学生自习。回去吧!”她挑起担,头也不回地走了,口中还念念有词,好像是另一首她的歌。
母亲的背影已看不见了,我仍然在风雨中站着。母亲那瘦弱的身子挑着沉重的担子,还要走五六公里的山路才到家。这时我才明白,母亲这几十年就是这样一头挑着家庭一头挑着日子,在风雨中踏出了一条伟大而平凡的人生之路!
当我从呼和浩特一天之内赶到老家的时候,母亲已经驾鹤西去。母亲是在八月十五的中秋之夜去世的。二哥二嫂说,当晚母亲很高兴,吃了点花生青黄豆,吃了点月饼,到夜里十一点多才去睡。半夜两点多,他们去看母亲,感觉不像往常,扑上前去,才知母亲已然仙逝。我赶到的时候,大家正忙着料理后事。我大叫一声,“阿嬷啊——”,撞到她的棺前,看到像平时睡着了的母亲,感觉全身的力气一下被拔空了,我瘫软在地,只剩下一点幽幽气支撑着啼号,三姐受到我的影响,立即就昏死过去……
我的母亲走完了她人生八十年的苦难历程,却在没有痛苦中离去。
从八月十六日中午开始,天空中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山里又聚起了濛濛的雨雾,一丝丝的白雾飘荡在山里林间,桂花正香,野菊正开,家乡像仙境一般。
灵柩停了四天才发送。出殡那天,雨似乎要更大些。按照风俗,子孙都要跪棺,我抬头看了看,不见大哥和二哥,赶紧叫人去找。他们说今天只合我跪棺。我深深地跪在泥水里抽泣,眼里已没有了泪水。乡亲们哭唱着颂扬母亲的曲調,我跟着乡亲们,也学会了像母亲她们一样在雨中唱歌。
梦里寒茫
一
有一种承诺可以抵达永远,用爱心铸造的承诺,穿越世间最昂贵的感情,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凝聚成无价的父爱。你心存祝福,心境里生命的意义,濡染着我脑海中的不同季节。收藏阳光和信念,春天的美丽,秋天的丰稔,严冬我还有一个温暖的心房。你说,糖之甜,是因为艰难岁月的酝酿。步量人生的高山深壑,是因为有一座真挚的心桥。艰难困苦你忍着,黑暗之旅你坚持着。血水浸泡,原本平凡如沙粒的你,变成一颗璀璨硕大的珍珠。蓝天下的一杯清水,是你的生活。和风里的一盏佳茗,是你的生命。冷寂无边的雪野,你摇落了常生灌木上的积雪。缄默中,你释放着慈爱。荣誉里,为了忘记,你把赞美化成蝴蝶,飞舞在宽广、善良、美丽的心湖。你说,海纳百川,是因为把自己摆在最低处;群山巍峨,是因为大地有一副铮铮骨架;人生的花园里,四季如春绚烂多彩,是因为人们对待杂草的态度。青丝落尽,使用它编制岁月的记忆,皱纹满面,你把历程铭刻为凝重的花朵,胜过自然之蕊的芳菲和馨香。孝是稍纵即逝的眷恋,孝是无法重视的幸福,孝是生死交接的链条。岁月如歌,我把你嵌进骨髓,没有什么可以真正逝去,世界因为父爱而博大。一条崎岖的道路,你走了八十年,一篇寄托哀思的残笺,已布满灰尘。
父亲,你走时,面有牵挂,当时春风距你还有一尺之遥,料峭青山,知父万爱千思百苦。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
二
一片埋愁地,收尽思亲泪。父亲去世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我颓废消沉,好像泰山崩于前,好像海水枯于前。我经常在街边的一家小酒馆里一边喝酒一边哼歌。这里人声嘈杂,我只好声嘶力竭,只好让泪水悄然流下,找到出口。我一个人在无聊消磨中等待一个人,失望再次让我大醉。我舞蹈着回家,身边狰狞的影子鄙夷地嘲笑着流浪狗。暗夜,时刻在暗算着合口的味道。父亲,你是在坟墓里吗?那一直在我心中令我不能自已的那个是谁?
三
岩子头村,这是一个与我有关的地名。一个村子住在一个石头上。跟着父亲,看他们把一个石头变成磨坊变成水缸。但有一个石头,所有的人只能在边缘看见它被截断的伤口。中山河就从此跳下,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它的另一半到底在哪里。石头与水的关系,好像父亲与我的关系。梦中的父亲还在做石匠,我的背上始终背着那个石缸。
先前,我的山村约我与它干一杯,我模仿着舔一舔,就转身向村外走去,意气风发地把背影留给你。越来越远,清亮的酒杯含着热泪。现在,我想与我的山村干一杯,各种酒的泪催开了思乡的味蕾。城市森林里奇诡缭乱的酒杯,装着五光十色的暗语。我经常寻找无法跟随的影子,在夜里独饮几盅凋谢的叹息。正因为没有品尝过你的味,此时的我才急切要与你干杯。阴暗的须发与你相像,哭笑的骨架与你相逢。我站在父亲的坟前,与乡村干杯,我已完醉。
四
父亲早年孤苦伶仃,不满二十岁就从矣三郎村入赘岩子头村,父亲和母亲所吃的苦难以数计。房子是就着山体挖出的半墙抬梁式的简易瓦房,所耕种的田地是僻远贫瘠的薄地。父亲从小养成吃苦耐劳的性格和与世无争的脾气,这使他备受欺凌。解放以后,他任过生产队的贫协组长和保管员,是村里民众最信得过的人。在我的脑海里,父亲的形象有两个。一个是在冬晨里穿着短裤坐在石头上咂着旱烟瑟瑟发抖,一个是在黎明初照的灶房里为我做早饭的清瘦侧像。
作为石匠的父亲,走村串寨为老百姓打造石器的同时,也在打造着自身的形象,以至于哪家要打造石具,父亲就成为不二的人选。一条河的人不仅对父亲的手艺交口称赞,对父亲诚实谦逊的人品更是佩服不已。到后来,哪家有婚丧嫁娶和生老病死的大事,都以能请到父亲帮忙为荣耀。山村的人们,只用心和眼睛来识别人。一山一坳的野花,该开就开,该谢就谢;一生一世的人脉,是旺是竭,全凭品性。
那时生产队的田地离村子较远的,就就近盖一个临时草棚,把收好的稻谷、玉米、红薯等农产物堆放在草棚旁的平地上。我父亲是保管员,留守这些粮食的任务就落到他的肩上。一天,我实在太饿了,父亲又到川街为生产队采买东西,我就拿了几个红薯烧了吃。晚上父亲回来后,狠狠地骂了我一顿,我委屈地跑了,从此再不愿跟他守夜。
我小时与人打架,只要父亲知道,不分青红皂白,定然打我一顿。因此,只要有父亲在场,不管小伙伴如何挑衅,我都忍气吞声不敢动手。那时家里穷,父亲经常饱一顿饥两顿,所以每次喝面糊我都要为他选最大的那个碗,可每次他都要扒点给我。父亲胃寒,经常痧发,没有钱看病,只能烧一壶水,把壶用毛巾垫着放在他的肚子上。有一次他病得很重,加之他的母亲病逝,悲病交加,很长时间下不了床,便萌生了轻生的念头。我感觉势头不妙,就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他都走到大门外了,看着跟着他眼泪汪汪的我,就又踅回来,如此折腾了三四天,他终于摸着我的头说:“儿子,你这么小咋就懂事了?”遂彻底放弃了轻生的打算。
五
父亲每天起得很早,家里人起床时,父亲已经把水缸挑满把猪食煮涨了。我从三年级开始到较远的滑石板读書,早出晚归,每天的中午饭都是父亲亲自为我准备的。只要有一把米,他都不会让我吃糊粥,我的感恩之心就从这里开始生长。到更远的川街读中学,他一头挑着炸药箱,一头挑一捆柴禾,把我送到学校,并交给班主任,反复叮嘱我注意事项后才大步离开。我从川街到岩子头村是上山,得经过一条河、三道箐和三个村庄。每个星期六,我都会背着书包上山回家。每个星期六,父亲都会到大田埂上转一圈,看着他的小儿子怎样上山。纵然许多时候他不敢断定远处爬上来的身影是谁,眼里还是会潮潮的。我每次读书回来,帮他记工分,算算队里的分红,每一次父亲都要摸一下我的头,然后在旁边蹲着吸烟。看得出,一种幸福笼罩了他的全身。后来,我读书到了很远的地方,三姐说阿爹每星期六还是到大田埂上转,傍晚时还手搭前额向更远处眺望。那年,父亲的手摔断了,我带队在老黑山上设卡防堵烤烟外流。七十天后我回到家,看到父亲的手骨由于没有治疗长出了畸形的骨柄。当我向母亲和三姐投以责备的目光时,三姐悄声说,他在背后经常听见阿爹顾自念叨:这个手,老平回来看看就自然会好了。我泪奔。
2002年春节过后,八十岁的父亲溘然长逝。从家里到坟山,也是上山。三天里我汤水未进,开圹是我挖的第一锄土,棺椁下葬后是我撒的第一把土。现在,父亲在山上,我在山下。我每年上山,完成着父子间的一个约定,只是父亲的眼变成了我的眼。
六
父亲一生没有住过院,他生病期间,我好说歹说劝他去住一段时间的医院,他坚决不去,我妻子只好把药水、针水等医疗机械带上,到老家去给他打针喂药。看着他那种满足的神情,我黯然神伤。他对我女儿的爱,是那样的纯真炽热。有时我对女儿说话的声音稍大一点,他都会批评我:“不要吼,吓着了我的孙女。”
父亲对全家人的爱,打开了我们六兄妹的骨架和胸怀。在遇到困难时,我们会克难而行;在遇到别人求助时,我们会慷慨以赴;在遇到恩情时,我们会折骨以报;在遇到污垢时,我们会正义以对。
梦里寒茫,思父绵远,山峰看山,巍峨深广。
心字香烧
一
我无法把思念定时,无法把追忆装框。一种亲情泼洒大地之后,要么渗沁大地,要么蒸腾升空。但是,突然之间,我想到了三姐。她分明飘荡在尘埃里,站在街口,等着我回家过年。
父母在世的时候,我和妻子每年都回山村老家过年。我们还没有回到川街,三姐就在街上买好了父母爱吃的东西和我请客吃饭的肉类和小菜,然后把她的饲料店和小吃店一关,就一起回中山岩子头村了。
现在三姐没了,不仅她家没了热乎气,连整条街都好像冷清了许多。
二
三姐是个苦命人。她虽然只大我四岁,但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她就是我的监护人。父母交给她的主要任务是把我领好。当然,她的任务还有挑水、煮猪食、割山草、煮饭等日常家务。1975年我六岁,十岁的三姐带着我到了三公里外的鲁家村小学读书。当时的教室在鲁家村生产队的牛厩楼上,只办一、二年级,一个老师教复式班。院子里住着一家人,女主人是个哑巴,时不时怪叫几声,我们很好奇也很害怕。每天三姐都像老母鸡护雏鸡一样,精心地呵护着我。一转眼两年,三年级要到五公里外滑石板村读。三姐因为家里贫困无劳力就辍学了。当时我缠着母亲要三姐继续读书,母亲说,一个女孩家,会写自己的名字会用得清钱就行了,再说她的学习也不好。三姐学习没有我好,是因为她每天要做大量家务的缘故,她根本没时间温习功课,老师教的书本知识,与汗水一起随着山风蒸发了。
后来,我到阿纳读了一年附设初中班就转到了川街初级中学。初中三年,两次都是父亲去报到。每星期天,三姐都用她稚嫩的双肩和母亲一起把晒干的山草挑到川街供销社卖,八分钱一公斤的山草收入是家里日常生活的主要来源。
我读小学三年级时,很想要一个书包,三姐就把她几年的零钱攒起来为我买了一个。我高兴得要命,为了奖赏她,我把书包挎在她的肩上让她尝尝鲜。恰巧被父亲看见,被熊了一顿:“书读不昌盛,还摆什么谱。”母亲也一在追问三姐钱从何来。看着她委屈的大滴眼泪,我把书包丢在地上,用脚狠狠去跺。三姐连忙来拉,我和三姐相拥号啕大哭。
1983年7月,我被大姚师范录取。全村沸腾,全家人更是像打了鸡血一样。为了一百元的入学费用,母亲和三姐一条河的去借钱。平日自己虽然省吃俭用,但日常开支还是让我非常窘迫。拮据之时,硬着头皮写信回来要钱,母亲把她的小玉人卖了,三姐把她刚攒够要买花衣服的钱拿出来了。如今想到这些,我就会自责泪下,而当时的我却觉得是应理该当的。
三年的师范生活给家庭特别是母亲和三姐带来的压力,一个是白发陡增,一个是大龄未嫁。
三
三姐是一条河七个村公认的勤劳聪慧又善良美丽的姑娘。我读初三时,就不断有人来提亲,按村里人的说法,我家的门槛都踏塌了。直到我快要毕业那年,三姐看着我即将工作,才与心仪已久的三姐夫订婚。三姐夫问我三姐要什么?我三姐说要一块上海表算了。1986年1月,我寒假回家过年,三姐就把这块新表给了我。我的兴奋劲就不用说了,我们702班戴得起手表的不超过十个人啊!收假回到学校,我都喜欢把手袖卷高一点,让这块晶亮有声的表显摆显摆。
1986年年底,在我参加工作半年后,三姐结婚了。她出门和送她回门那天,我都哭了,只是不敢让她和父母看见。送她回门那天,夕阳西下,山间雾岚稀薄而来,到川街的五公里不到的路,她走了三个小时,走走停停,又回望一眼,我实在忍不住就朝前跑了。
女大当嫁。可父母年事已高,又刚分了家,三姐此时的心情,山峰可鉴,河流可证。
四
从川街中学到我三姐家,五分多钟就到了。她家里一有好吃的,就跑上来学校叫我。三姐夫虽然是有名的兽医,但他家人口多,生活并不宽裕。有一天晚上,三姐突然肚子疼得厉害,我要送她去医院她又不去花这个钱。我只好骑上单车,连夜跑了三十多公里路,到雙柏县的一个村子找到了三姐夫。我们回来时,三姐已经面如土色,赶快抢救才缓过气来。
每到学校要放假了,三姐就拿着大盆带着搓板到学校给我洗衣服,同事们都很羡慕我有这样一个好姐姐,我看着她腆着一个大肚子,艰难地一下一下给我搓洗衣被,眼前一片迷蒙。
三姐家分家后,姐夫和她只要了半间房子,局促窄逼不说,像样的家具就是嫁妆三门柜。孩子又小,整个家庭重担就落在三姐身上。星期天,我就抽空为三姐夫卖点兽药,以尽微薄之力,虽然被人讥笑,可我的心里却有一份从未有过的舒坦。
五
三姐一直关心我的个人问题。一见到我,就问找到女朋友没有。我很怕她的诘问,就故意躲着她,后来她把母亲也搬来了,我只好撒一个善意的谎宽她们的心。直到1995年初我结婚,三姐才绽放出灿烂迷人的笑容。这期间,三姐家也盖起了新房,在川街街上,算是最漂亮的房子了。她为我的婚事忙前忙后,有时像旋风,有时简直就是炸雷,但大家都听她的指挥。我的婚事办得很顺利,但三姐却累病了。
我结婚没钱,她家也才盖房子更没钱,三姐就叫三姐夫去借钱给我,并把我后面的亲戚都安排在她家的新房子里。那时三姐在一楼开着一个小饭店,亲戚们都喜欢凑到她那里品尝她的手艺。整个婚事,三姐为我挡了一半的开销。
我女儿出生以后,妻子假满回一平浪盐矿医院上班,我就把孩子丢给三姐,早出晚归下乡。有时很晚回来,孩子已经睡了。看着三姐怀中熟睡的女儿,我暖流涌动,心喜花开。我女儿从小跟我三姐建立了亲密无间的关系,女儿是我三姐的最爱,三姐是我女儿的铁杆。
六
三姐的家庭慢慢好过了,我的工作也越来越顺利,我们唯一牵挂的父母,我和三姐都做到了力尽所能。父母虽然奔苦一生,但晚年都过了几年的好日子。
2010年春节,因三姐家搞扩建,有人告诉我她家的建房手续不齐,我就听信谗言没有住在三姐家。三姐心情极度不好,与我的侄儿大吵了一架。我闻讯后赶到她家,一面看她家扩建的房子,一面偷着瞅了三姐几眼。我发现,三姐面上堆满色斑,精神大不如前,我心暗思:是昨晚吵架心情不好,还是一夜无眠?當时大姐二姐都在,三姐明显比她俩苍疲。过了两天,我跟我三姐夫说,我三姐脸色不对,带她去医院看看。当时三姐夫也没有太在意,带她到县医院看了一下,医生说没事就回来了。
2011年,三姐的脚上无端地有几块瘀血,到昆明检查,医生说可能是血栓,就做了手术。手术后一段时间好像没事了。那段时间,我一有空就去看她。这年中秋节晚上,三姐却突然昏迷了。第二天清早我和妻子赶到县医院,她微笑着说她没事。我问医生,医生说都下过一次病危通知书了。
我闻声而泣。平静下来后,我和妻子陪她做了全身检查,但究何原因,医院难以确诊。随后,三姐就成了医院的常客,在昆明、楚雄、禄丰等地反复住院,我既惊骇又担心,动用了所有的关系为她治病,自己出钱为她买了最贵最好的补品。总想着三姐这样的好人一定会逢凶化吉,定会药到病除。当最后确诊为淋巴癌时我都在天真地想,现在的医术这么好,三姐一定会没事的。那段时间,我和妻子阅读了大量的关于淋巴癌的书籍,三姐夫一直陪在我三姐身边,他也一直在翻看这方面的书籍,还说要带我三姐到上海和山东看病,他说,只要有一丝希望,就坚决不放弃。我含泪拍了拍他的肩膀。
七
2013年10月11日傍晚,接到侄儿打来的电话,说我三姐病危。我从双柏连夜赶回川街,只见到躺在棺中的三姐,四十八岁的三姐从此与我阴阳两隔。我痛不欲生,差点晕厥,我妻子也是哭了一个通宵。一个月前,我们带着女儿看望三姐之后,把她送到山东师大读书,我们共同决定:对她封锁消息。
可能她感知到了什么,女儿每天打一个电话回来,都要问她三姑妈的病情怎样,还叫我回去看我三姐时一定要给她打电话,她要与三姑妈通话,我们都对她说,你三姑妈说话不方便。春节放假,她一下飞机就说要去看她三姑妈,还给她三姑妈买了件衣服,我说先回我们家吧,你外婆想你了。到了家里,告诉了她实情,她哭着跑上楼,在她的卧室里关了一整天,我和妻子劝了许多话,她才缓过来。第二天我们一到川街,就到坟山看望三姐,免不了一家人痛哭流涕。
八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非常思念三姐,总感到她没有走,还在我们中间。妻子的释导不起什么作用,有时一下子想起来了,悲痛就裹挟全身,她的音容笑貌也经常出现在梦中。三姐去世一个月那天,我写了一首题为《转换》的诗:“三姐死了,躺在棺材里,张着嘴,就像一条鱼,躺在干涸的水库里。昨天,你躺在床上,我给你翻身,我妻子给你擦洗,你长出的鳍,刺痛了我和妻子流泪的神经。前天,你躺在医院,我拉你走了一圈,你轻飘飘地踩在云彩里,我坚信这一次化疗,会让你再次踏上老尖山,站在山头看春天发芽。看着你直挺挺躺着不动,我才知道,你真的太痛了,太痛了,你为什么不哼一声?以至于我一直不相信,你的岸堤早已溃决。出殡那天,来了那么多人,他们有秩序地烧纸、点香、磕头,你打理自己的葬礼仍然井井有条,这天还有很多人来你的饲料店买饲料。半个月后,三姐夫打电话来说,你已变成一只小燕子,我想到暗湿的老屋门头上,还有一个燕子的窝,它静得出奇,它已独寂多年。山中那座新坟上撒了些五谷,一般情况是不会出的,基本上属于老鼠和飞鸟,但撒五谷的第二天就下雨了,种子嵌入泥土又有雨水的浸润,他们应该又还原了绿油油的生命。生,生者之痛;死,生者之痛。我不得不相信,三姐的生命就这样被转换了。”
一年祭奠之时,正是稻黄瓜熟之时,睹物思人,不免悲情戚戚。我又写了一首《谷花鱼》的诗:“稻谷黄了,我要离开。我吐出了一个气泡,任它在稻丛中从西边滑落。此时,落日的一滴泪,正在天空烧尽。夜梦里,我化成大海,不见炊烟。我目睹了三姐的黑珍珠变成了你的眼睛,惊得我号叫一声,吓走泪水。中秋节前夜,阴雨要补偿寂寞的稻田,那些虫蚁只好知趣地来陪三姐头顶的灯泡。三姐微微地说,月亮怎么也有失眠的时候啊?桶里的谷花鱼听了,就再也不敢呼吸。一条街的人都对她说,好人一生平安。我泛滥的微笑令她一次次收紧将要决堤的痛苦,虽然我们都在盲目寻找转世的华佗,虽然我们着魔地放大爱和意志的力量。我抚摸着她可以点燃的枯手,望着她头上掉落的希望,我好像置身于冬天早晨的田野,一头雾水地痴等出山的太阳。2013年国庆节收假以后,莫名的心慌结束了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的期盼,灰太阳变成一炷清香在棺前闪烁,黄得发白的菊花盛开在花圈上,热闹的灵堂里圣洁的灵魂已经离去,浑浊的泪水里我看不清遗像里到底是谁。后来的梦里,一直揣着那枚入土的种子。”
老张的小饭馆
老张是我的岳父,川街人都这么叫他。“老张,这么早啊?”“老张,你这是从哪回来啊?大包小挂的。”亲切,自然,随意,听得出浓浓的乡情和彼此的贴近。
据妻子讲,她很小的时候,家里特别穷,每年要到易门小街亲戚家逃荒。一对大挑箩,一头坐着她,一头担些土豆、玉米和野菜,还没到破敝的家里,六张焦渴的嘴巴早就在小河边等着。身材高大的老张面对生活的重压,过早地佝了腰白了头。
老张是个多面手,马车赶得很棒,会修各种灯具。那时生产队里赶马车,是很苦的活计,风里来雨里去不说,饱一顿饥两顿不说,单就驾车装卸来说,不是强劳力,不敢揽这个差事。生产队里赶马车的人,一般都是诚实可靠之人,那是生产队里的主要财产啊,再说,那些马料都是乡亲们口中攒下来的粮食。不信之人往往借此损公肥私。马灯、汽灯、探照灯、煤油灯,生产队的灯他即烂即修,每家每户的,也是谁叫谁到,手到灯好,不要钱不要物。有的乡亲,看到他如此勤朴憨直,家里弄了点好吃的,就会说:“老张,晚上来我家跟我修一下灯哇。”
1976年9月18日下午,参加完生产队里组织的毛主席追悼大会以后,哭得昏昏沉沉的老张坐拖拉机去卖白薯藤,车翻人伤,多处骨折造成大量内出血,命悬一线,在小绿汁医院躺了三个月才能勉强下地。开始那几天,医院都叫家属准备后事了,但老张迷迷糊糊地撑起了骨架,也同时撑起了这个将要倾覆的家。当时张德兰才四岁,却能整天侍候她的老父,殊为难得。从那时起,她们张家就认为这个小女子还是能撑门面的。老张的重伤重创了这个贫困的家庭,后来实在没钱医治,就抬回家来请老中醫用中草药医治,以致后来老张走路都是趔趔趄趄的。
老张是一个很有经营头脑的人。1979年,借改革开放的东风,他率先承包了几间公房来开小饭馆。当时易门冶金三矿正是红火的时候,小饭馆的坐地文阴箐又是交通枢纽,南来北往的人流车流,使这个小饭馆迅速蹿红。老张的小饭馆因为诚信经营、童叟无欺、活络待客而成为禄丰、易门、双柏三县响当当的牌子。
开小饭馆赚了钱以后,老张去买了一台电视机。川街有了电视机,这可是破天荒的事。太阳还没有落山,来瞧电视的人就陆陆续续来了。那些小孩,从家搬来各式各样的凳子,从小河边捡来各形各状的石头,把并不宽敞的小院子迅速占领,后面来的只能站着看。这个十二英寸的黑白电视机一时成为了人们热议的话题。深夜人撤走以后,石头遍地,垃圾遍院,但老张却一脸喜气:“山潮水潮不如人来潮。”
我参加工作以后,虽然学校有食堂,但大多数时候一个星期就供应一个菜。要换口味和改善伙食,还得下馆子。这时老张的馆子已经从文阴箐搬到川街街上了。老张的小饭馆就是方便,有时学生下晚自习后想喝一杯,几个老师就相约而去,敲开老张的小饭馆一顿吃喝,倒也十分惬意。老张的小饭馆经营猪肉、牛肉、羊肉、驴肉、鸡鸭鱼鹅肉,反正品种十分齐全,价格也便宜,引得我们隔三岔五就往他的饭馆跑。
老张的饭馆星期天最为热闹。上午九点以后,小绿汁、狮子山的那些老工人都爱到老张的小饭馆里撮一顿。女工人烫着浪花卷发南唱北调:“老张,来碗驴肉。”“老张,再添点驴汤。”“老张,你熬的阿胶卖点来嘛。”男工人摆头晃脑豪气冲天:“老张,来二两酒,一挺羊机枪。”“老张,下礼拜的驴鞭一定要给我留着。”而其他商旅和食客,则先抽起水烟筒,看着别人吃一阵,他们才慢吞吞地点一两个菜,就着半碗老白干边吃边冲嗑子。老张街天还喜欢转街,捏上一把钱,买些好吃的东西发给侄男孙女们。有时转半天街回来,吃饭喝酒的人有的等不得已经走了,有的随便丢几块钱在桌上,老张也不在意。
跟妻子谈恋爱以后,到老张家的小饭馆吃饭突然不自在了,这时我必须处处注意形象。星期六星期天我休息也不敢偷懒,早早就到小饭馆帮忙,挑挑水、切切菜,有时也挽起袖子炒几个菜。我现在能在厨房露几手,也是向老岳父学来的手艺。
我和妻子结婚以后,感到老岳父真是一个不简单的人。有人说,你老岳父人缘好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走村窜寨都不会饿着肚子。这一点我是相信的。老岳父人缘好,我也爱交朋友。当时老岳母说:“李长平这人样样都好,就是吃造大。”岳父说:“男人在外,朋友越多越有本事。”岳父大人的这种理念伴随了他一生。别人都以为,老张开小饭馆那么多年,肯定有不少存款。实际的情形是,他不仅没有存款,他还差钱。二十多年前盖了幢小楼房之后,他家基本没有搞过什么大的建设,他起早贪黑苦来的钱,都被他大把大把花掉了。有一次他杀了一条上好的黄牛,机关单位的那些人都来买牛肉,好几个他都没有收人家的钱,一条牛看着很快卖完,中午一算账,竟亏了一半。有的穷人来赶街,也喜欢来老张的饭店坐一坐,老张都会请他吃一碗牛肉米线或羊肉卷粉。
我在川街乡政府和县政府办公室工作那几年,我和妻子吃的肉、米,基本上都是岳父给的。有一次,妻子说叫我买点生猪油给她,要带回一平浪炼。等到我忙完要去买时,岳父已经买了提回小饭馆,说这是一条街最好的猪油了,同时还收了一大包生的熟的好东西塞给我们,这样的情形不是一次两次。
岳父对我和我的家庭的爱,我现在都暖在心间。我和妻子调到禄丰县城工作后,他每一个星期都要到禄丰赶一回街。每次来,都大包小包带着些东西。我家住五楼,岳父本来走路就不方便,加之身体发胖,爬到五楼,大汗小水挂在脸上,但看到他毫不疲乏,还精神愉悦的样子,我们都很感动。有一次我们还没下班他就到了,岳母在厨房忙,她自己去饮水机接水,接了一杯喝下后,就忘了关还是不会关,我下班回来看到一地的水,赶忙一边打整一边说:“现在的东西就不是正经事,随便用用就烂了。”过后岳父很长时间都没来我家,即使来了,岳父也不去触弄任何东西,搞得反而生分了。令我奇怪的是,岳父在禄丰城居然也有许多熟人,他从菜市场一过,这个说:“老张,过来一下。”那个也说:“老张,这个给你。”米线、面条和其他食物就有一兜了。他们说,这个比起老张过去给他们的,简直不算什么。
岳父每次见到我女儿时的那种全心身的爱意令人动容,这种没有一丝杂质的爱,具有强大的感染力。我女儿也非常乐意跟他在一起。后来上幼儿园后,他每次到禄丰,都要到幼儿园大门口站一会儿才离开,虽然见不到他孙女,但他每次都这样做。因为星期六星期天他的饭馆生意最好,他无法离开,跟我女儿见面的机会自然就少了,所以一到假期,我和妻子都会把女儿领回川街,让她多陪一陪外公外婆和其他亲人。
2003年,妻子的外婆病逝。岳父本来身体就不好,我们都劝他不要去小街了,但他坚持要去送他的岳母。几天的苦熬和悲伤,他回到川街后就生病了,一天我接到孩子舅舅的电话,说岳父病危。妻子和我忙不迭赶回川街,看着昏迷的岳父,一面忍着悲痛,一面请医生诊治,连续打了三天的针才苏醒过来。得此大病以后,身体每况愈下,他的小饭馆也无力开下去了,这比他的病痛更令他痛苦,好在孩子的三舅也开了一个小饭馆,他有时间都要去转一转。转了,他的心情才会好一点。
2005年清明节头天,我和妻子回川街准备到中山上坟。当天晚上,岳父就突然病重,后经全力抢救也无济于事。岳父走了,到今年已有十年整。岳父大人心明眼亮、胸怀宽广、热情善良、勤劳俭朴的美好品德一直在影响着我。
我一直想写一篇关于岳父的纪念文章,都因不知从何切入而搁笔。而今岳父去世十年,突然灵光一动:就写岳父的小饭馆,题目就叫作“老张的小饭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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