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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

时间:2023/11/9 作者: 大家 热度: 19272
姚摩,80年代生人,当代小说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西文联、作协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高研班学员。已出版长篇小说《亲爱的阿×小姐》《理想生活》《浮世欢》等作品。

  姐姐走后,你再也没有回到西边的老屋。夜里做梦,屋前姐姐早年栽的两棵木棉树奇迹般突然纷纷结出花蕾。你等着花朵一一盛开,却等不及,就醒转来了。好像突然从床上掉下来,硬生生痛醒了。痛到了骨头里。你把脸转向灰色的墙壁,闭着眼睛,双手紧握,就像恳求神灵的宽恕。你越来越明白,疼痛多发生在夤夜。一开始你不明白为何大部分的痛都发生在夜里,为什么夜里特别痛?你想,或许是你晚上心不宁,怕痛起来找不到医生。还有,白天睡过了,有时候整天昏昏沉沉,晚上当然不好睡,睡着了也容易被痛醒。你记得晚上是打过针的,这是你的要求,每天晚上必须打一针。针也打了,药也吃了,却不一定每次都能睡着。你可能过于渴望安宁、平静和稳定。事与愿违,总是这样。每当这个时候你就想放弃了,这么愚蠢地抗争有什么必要?这终将是一场必输无疑的战斗,谁说不是呢,你终究会死!但谁又能不死呢?这么想,你反而不想轻易就这么放弃了,你说你一辈子不服输、认死理儿,剩下的,你要活给自己看。看看自己到底能撑多久。你紧闭双眼,嘴唇和下巴颏儿不停地痉挛、颤抖,等待风暴肆虐后那一刹那的静谧。 你仿佛听到叩门声:“嗨嗨,你还好吗?”

  风暴过后,你感觉自己的脸像一团被揉过的面,扭曲变形,细长地顺着床铺的边沿往下流。你还喘着气,好了,就这样,虽然有时候你不免感到无辜,在你的故事里你是无辜的,你比你想的要先遇到这种命运。也或许来得正当其时——所有的哀伤都有了一个节点,对姐姐的离去,你也终于可以用疼痛来安慰自己了。你睡着了。睡着的同时,身体的某个部分依然保持着巨大的清醒。归根结底,你还没有完全崩溃,还没有停止对生的努力。

  姐姐在那天清晨,最后的时刻,是想要伸手再抱抱她吗?她形销骨毁的脸上奇迹般的染上微微的红润和安详的笑容,她奋力地从白色的棉被里伸出双手,要最后一个拥抱和一点温暖似的。但她再也无力举起她的双臂,你抓住她的手,只是拍拍她的手背,这一刻过后你就后悔了——你应该给她一个拥抱的,却再也没有机会,她就在这一刻放下了这个亏负她的人世。你看着她闭上眼睛,看着她吐掉最后一口气。你心中本来有太多的话想对她说,却永远地哽在了喉头。

  在处理完姐姐的身后事的那段日子,你心情糟透了,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对周遭的所有事与物,都视而不见。心碎的声音,只有心碎的人才能听得到吧。从姐姐走的那一天开始,你一直都没有恢复过来。

  过了大半年。这大半年里,你的抑郁不断加重,只好到处走走,去旅行了一趟。你放下了所有工作——本就鬻文为生,原来挂靠的单位因为转企改制重新聘请上岗,你先前的“重要”岗位已被吃掉了。但再辽阔的风光也驱散不了你心头的哀伤。那是两年半以前。自你患病以来,你再也没有回过西边的那所老宅。这场病已长达两年。这期间,你托中介把老宅出租,最后又决定出售,新主不要的东西都搬到了燕郊的小房子里。除了偿还此前欠下的债务,还有这一身不知何时到头的病痛,就像一台压榨机,你想,你最终还要把这所父母走后留下的老屋啃噬掉,你是带着仇恨的——你是你们老潘家的最后男丁。

  你姐夫自你病倒以来从未到跟前看过你一眼,但中介公司刚把老宅售出,他就打上门来了。他的鼻子比狗鼻子还灵。他说,我虽然和你姐姐离了婚,人也没了,但还有两个孩子要养啊,你看你最小的外甥女还这么小——她只有七岁,这里面得有她俩一份!他不依不饶,接连到病房里来闹,就差出手打人。每次见他进来,即使在打瞌睡,你也马上惊醒,脸色也恢复了正常一样。他就站在床边盯着你,这时候你觉得照在你脸上的光也不讨厌了,微微睁开眼睛,神情轻松,朝他笑一笑,轻声说:“下次把我的小外甥女带过来,叫我声舅,不然你替她们叫我声舅!”他说,你真是个自私的人,你们一家子都自私、邪恶,怪不得……怪不得什么?怪不得得怪病?接着说下去说我们一家子上辈子造孽太多,罪孽深重,这辈子亏欠你太多,嫌我们太抠,没有天理,虚情假意地敷衍你骗你的感情,我们一家子臭不要脸活得像禽兽一样不得好死?呵,是这个意思吧?这么着,你跪在地板上替我祈求祈求老天保佑保佑我,拜托拜托!你说,好不好?

  你说:“滚。”

  这个无赖,从姐姐第一次把他带到家里来,就没有给你留下过好印象,尽管那时他脸上还带着笑。你对他那张脸感到厌恶,无来由的,连聊天时他那敏捷的诙谐和机巧也令你不爽。

  “这家伙脸长得这么尖,看起来不正经,”你说,“简直尖嘴猴腮!”

  “少来啦,你乱讲!”

  接着。

  “你是不是吃姐姐的醋了,担心老姐被抢走呐?”

  “我是怕这‘猴子以后会戳伤你的心,让你好受!”

  “那你就替我收拾他!”她笑得开心。

  一想到姐姐,你便头脑发涨。这个世界实在是不公平!对她太狠。她无害于任何人,一辈子安安静静,安分守己,对她好的人她掏心掏肺,對负她的人,她也从不抱怨。她就是太好了,所有的委屈都咽到了肚子里。

  她一向好强,男人是自己相中的,迫不及待就嫁了。怀着第一个孩子的时候,那无赖就打她,抓着她的头发直接往墙壁上撞,用脚踹她。流了两次产。生了第一个女儿后,他就常不着家,在外面鬼混,把家里掏个精光。这样过了两年,她又生了一个女儿,孩子出生时他在产房门口听接生的护士说是个“千金”,他掉头就走。之后,他外遇不断,有时甚至带回家来。在小女儿快三岁的时候,他常带回来的女人生了一个孩子。婚姻外的这个孩子是个男孩。婆家欢天喜地,她一下苍老了许多。这之后麻烦不断,终于要她离婚,她不同意,就干脆把她扫地出门。离婚后,她再也没有见到两个女儿。

  这些事情,你都是后来才知道的。更令你愤怒的是,在姐姐离婚前,她的病就已被确诊。你想,他家是在知道媳妇患了重病的情况下,才决绝地把她扫出门去!这种想法,如同要把你撕裂一般。你记得最后,护理医生对你说过:“你姐姐不应该这么早走的,是她自己不想活了。”

  她走的时候才三十一岁。

  “我好恨,恨自己,恨这个世道,如果有来生,我不要再做女人。”她在病重的时候,在最后的阶段,这样对你说。

  “你就不恨他?”

  “我也恨,要恨到下辈子里去!”

  这个混账东西!

  我恨不能冲出去和他拼命,扒了他的皮,敲碎他的骨。在我这个世界里,唯一的一个亲人就是姐姐,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这么受欺辱!她已经精疲力竭,她看着你,大概是看出了你心中无法宣泄的愤懑,她说:“但你别恨他,是我自己不好……我福薄,上辈子欠的。”

  她说:“生死有命。你别去他家闹,是我的命不好,没有这个福分,没有给你做好榜样。”

  “我不是个坚强的人,”她看着你,“我不是个好姐姐、好女儿、好妻子,更不是个好母亲……”

  “你说错了……”

  “没有,我知道我的命。我现在看透了的。”

  她的眼睛看着别处,语气带着平静和对你隐约的警告。

  那时,你显得那么无助、窝囊,正在承受着痛苦。她嘴角上提,微微笑着:“现在想起过往,我已经不生气了,心平气和了。我想起早逝的爸爸——那时你还小,想起妈妈——她也不是五十不到就得这个病走的嘛,想到还有亲人等着我去那边团聚,我就不害怕了。”她还试图安慰你。

  “你要好好的。我走后,你要看着我的两个女儿长大,我亏欠她们的等下辈子来还。”

  她才三十一岁,脸上就没有了这个年龄的女子应有生命的光彩。她想放弃了,想一了百了,却又放不下两个年幼的女儿。自离婚后,刚开始她还在外面拼命赚钱,白天在商场站柜台,晚上还赶到地铁口摆地摊,想多存点钱养孩子。没日没夜,让原本愈后该很不错的病情不断恶化,终于病倒了。

  她打电话给你,你在出租小屋找到她的时候,她已处于半昏迷状态。她的右乳已整个溃烂成棕褐色,组织几近爆出,她独自默默承受。你把她送到医院,医生建议让她开刀,她却死活不肯。因为多年前母亲在发现乳房硬块胀大的时候,就整个切掉了——这在一个少女的内心世界里留下了多么触目惊心的记忆!她不想像母亲那样失去自己的乳房,不愿失去自己作为女人的象征——“我这辈子要完整地做一回女人!”

  她回到老屋,回家来。那时候她还瞒着你,说是自己病了,怕连累孩子受影响才出来租房子住,让你不要管她。你那段时间奔忙于图书博览会大大小小的琐事,对她的关爱不够。晚上回到家,她灯也不舍得开,坐在椅子上,头靠着窗台,闭上双眼,听着不远处的街上传来的嘈杂声……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她便立刻睁开眼睛,你在灯光下看到她,能感到她从心间涌来的一股莫可名状的喜悦。进了屋,你闻到一股刺鼻的茴香的味道。

  “姐,你包饺子了?”

  她呵呵笑,有点不好意思:“是个偏方,医院的一个阿姨告诉我的——把新鲜茴香捣碎了外敷在伤口上,据说很有效,就试试看喽。”

  你这才看到她搭在胸前的薄衫上透出了捣碎的茴香浓汁,忍不住开骂:“你可真了得,拿命来试试看?且不说别的,你知道茴香含有什么成分吗?有没有打过农药?别人信口胡诌,你也信?”

  “万一有效呢,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她还是微笑。

  你只有喟叹,拿她没辙。

  她从小逞强惯了,这种时候跟她讲什么她都不会听进去,又固执又倔强。惹她生气了她反过来会说你自以为是,不尊重长辈(尽管她只比你大五岁)。她不愿面对现实,当初发现乳房有硬块时,本可以及时把有问题的组织拿掉,不至于拖到这般不可收拾的地步。还是她无知,了解不够,以至于以为开刀就会把她的整个乳房拿掉?时间耽搁了,迟了,她还微笑着说:“我最终还是一个女人。”

  她接受别人给她推销的各种民间偏方,这仿佛成了她的希望,她生命的希冀。草药啊,这种树根、花粉,那种草籽、虫卵、藤汁,各种五花八门的离奇罕异物你都不知道她从哪儿搞来的。现在想来,真是令你心痛不已,她生前遭了那么多罪,受那么多痛,吃了那么多苦。为了活下去,她活着受够了死。

  病痛蹂躏她的面容,看着她日渐惨淡的样子,你却又无能为力。在三年多“漫长而痛苦的日子里”,她没有接受放疗、化疗、开刀手术,却尝遍了各种苦痛。有时你不禁愤慨,这个世道怎么那么多骗子、良心毁灭的人,在医院出入流窜,在病人(尤其是重症病人)悲观绝望之际趁火打劫。不是推销各种“祖传”的或“民间”的秘方,就是某种“神奇”的疗法,甚至某位闻所未闻行事低调能妙手回春已经攻克人类大半疑难杂症的“神医”“仙人”,如果病人或家属“不知好歹”拒绝他们,反过来就要遭受他们语言的伤害和敲打:“人都不行了嘴还这么铁”,“都病成这样了还舍不得花钱”……总之,大帽子扣下来,让人不得安生。上当的病人和家属又有多少不就是因了“最后一根稻草”和家庭伦理的难以抵牾,花了多少冤枉钱,最后都是无能为力。

  茴香疗法在姐姐一次次灵魂练净的考验里,已经算不得稀奇。烟熏、火疗,各种“独门绝技”,也都不在话下。有次人家介绍她到云南去看看,她偷偷就跑去了,那個“仙人”拿数十根针直接插在她乳房的硬块上,把针炙热后拔出,再往密密麻麻的针孔里灌“药”。她开始还头脑清醒,小声呻吟,后来声音越来越轻,痛昏过去了。

  “那种痛真是无法形容啊,但为了活下去,我也要撑住。”

  “你真不要命……”你说,“哪有这种歹医!”

  你真想大骂她。

  回来后不到一周,刺破的伤口就溃败流脓,她痛得满头冒汗,还咬牙说:“这是在‘排毒哩,排出来就该好了。”

  她顽强地撑着,你对她讲什么都不起作用,又固执又倔强。不久后,她的整个乳房爆裂开来,像在炭火上烤焦过又浇了热汤,皮肤千疮百孔惨不忍睹。她默默忍受,毫无抱怨。只有自己在家里换药的时候,嘴里发出微弱的声音,仿佛这一刻煎熬一过去,便可获得安宁。每次换药后,她都用相机给自己拍一张照片作记录。你后来翻看到这些照片,无不令你心惊,不管时间过去了多久,你依然能闻到从她的伤口发出的仿若莲花白发酸后腐败的味道。

  一个多月以后,姐姐在家里晕倒,醒来后打电话给你。你赶回来,不顾她反对,把她送到医院急诊。那时,她的自费医保卡里只有几百元钱,这两年多来,她已经花光了这些年工作积蓄的存款,而拖病赚来的钱也都悉数拿去给婆家养孩子了。“哪有你这种人,离了婚还拿钱回去伺候那一家子!”你后来骂她,心里流着泪,同时也为自己的愚钝自责。她受了多大委屈似的:“我是心疼两个孩子,我活着一天,我就不能不管她们,两个孩子还小……我不要撇开她们……”她自己也说不下去,捂着眼睛哭起来。你的心仿佛破碎。检查报告出来时,你进到急诊室,她躺在床上带着遮光眼镜,她的病已全身扩散并转到脑部,影响视神经,对光线异常敏感。

  医生告诉她检查结果以后,她跟你说:“我们回家吧。”你不同意,要去找她夫家商量,她坚决阻止了,说:“我这个病大概是治不好了,先回家吧。我跟你姐夫已经离婚了。”你本就心生蹊跷,这才想起,那个“猴子”在姐姐病倒回家以来从未来探望过,病房也没到过。她一直扯谎。

  你让她先好好休养几天再说。出了病房,你转身就去找那个尖嘴猴腮的混账东西。你没有找到他,也不知道去向——他已经举家搬走了,据说是在城外新买了房子。除此,你便一无所知。你捏紧拳头在小区楼下四处乱窜,如没头的乌鸦一般。

  姐姐坚决不住院电疗、化疗,要回家去,她说:“我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不要再花冤枉钱。”

  “听我的!你一定会好起来,路还长呢!”你说,“你要自己看着你那两个闺女长大……”

  “我这个病治不好了……”

  “你太消极悲观,你又不是大夫,我问过大夫了——建议你马上治疗,一切还充满希望。”

  “我的病我知道,姐姐不能再……”

  你知道,她是不愿拖累你,怕把你拖入深渊。她知道医疗费太沉重,无法预知后面的黑洞。你不管,无论如何,你要救她。为了打消她的顾虑,你说你不久前出版的小说卖出了可观的影视改编费——“不要为医药费担心。”

  你接着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没有拗得过你。你陪着她做开刀手术、化学治疗、放射治疗,开始了无休止的颤抖的生命大运动。

  “太阳不是照在每个人的身上吗?”她醒来,有时恍恍惚惚,她说仿佛坠入广阔无边的黑暗的迷雾里,在遥远的尽头翻腾着点点阳光——但却总也抓不住总也照不到自己的身上。

  她受尽了磨难,你眼睁睁看着她受难,看着她一点点消瘦成一张恓惶的薄纸片,看着她头发掉光、牙齿脱落,变成她认为最丑的样子。每次醒来,看到你,她都试图绽出一个微笑。

  在那些日子里,你感到无限的沮丧,同时期望奇迹的来临。

  然而奇迹终究没有来临。在巨大的努力与抗争之后,姐姐的病最终攻入骨头、占领了骨髓。这样的结果,让所有朦胧中的希望徒然化为乌有。

  “带我回家!”姐姐最后央求你。

  你不禁感到惶恐与难过,倾其所能,到头来,还是不可挽回——却让她把所有的罪都遭遍了!医生说已经扩散到骨髓最深处,完全失去了控制,没有治疗的价值了。她就这样被嚼得只剩下渣了,没有价值了!

  “没有多少时间了。”他们跟你摊牌。

  “还有什么办法吗?”你说,“一定还有什么办法!”

  那人就笑了。

  你带姐姐转院,你不满意这个审判的结果,你不能让姐姐回家等死!你其实是想让她活得尽可能久些。为了方便照顾姐姐,你雇了护工,自己上下来回穿梭、奔袭,排队、挂号、缴费、取药,到处人满为患,每个地方都臭烘烘的,所有人都摆着一张臭脸。你早已习以为常。这么多年见过了那么些牛羊猪狗,你慢慢发现了另外一种畜生——在所有两条腿当中最常见的,是无知和善良蒙蔽了你的眼睛吗?你试图与时间赛跑,挫败瘟神,把姐姐夺回来。

  姐姐不再说不。你望着她。她全身插满了管子,像孩子一样闭着眼睛昏睡,每一次呼吸都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你想起了小时候与姐姐争抢东西时你俩的尖叫和咆哮,她那么好强,总不愿输给你,直到父亲去世,她在你面前才突然换了一个人——处处护着你,甚至与欺负你的男生打架,即便头破血流也要赢——依然是那种尖叫和咆哮,那么强悍。过往的一幕幕好似才发生在昨天,你坐在灯下,被一种无可言喻的哀伤围拢,心就抖动着,痛起来,双目烧灼般难受。

  你和护工轮流照顾姐姐,轮到你回去休息时,中途也常惊跳着醒来,好像从病房里传来震耳欲聋的酷似姐姐的啜泣。你走出房间,坐在窗台下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直到情绪得到缓解,反复折磨你的血液慢慢平静下来。

  转院后又过了两周,姐姐就不行了,众多濒死症状出现,包括脉搏微弱、血压下降、呼吸困难、濒死喉声、尿量减少至无尿等,医院判断应该活不过两天了,所以建议放弃积极治疗,转到暂留病房。没想到这个时候,她好像突然好转过来,脸色也没那么苍白了,也能开口说话了。你以为这是回光返照,让她有什么想对你说的话都说出来,她说:“我想给孩子们录一段话,你说好吗?”你找来录音笔,她郑重地对着录音笔想象着长大后的孩子:“妈妈多么想看到你们长大的样子,请原谅妈妈没有尽到责没能把你们养大……媽妈不负责任……辜负了你们;妈妈跟你们父亲的事,是大人之间的事,无论如何……他永远都是你们的父亲,妈妈已经原谅他了,对他没有恨了不生气了……你们要听话,听爷爷奶奶的话,听继母的话……还有……不要忘了你们的舅舅,舅舅是妈妈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们剩下的唯一的亲人……妈妈希望你们健健康康……将来都能够幸福!”她说得很费力,说完后又觉得没说好,反复说了几次,最后又说算了——“声音听起来太病态。”但你都录了下来。

  “活着,真好!”她轻轻地说,迷蒙的眼睛仰望着天花板,像望着遥远的天空、星辰。那个印象溶剂般蚀进了你此后的人生。

  出乎意料,连着几天她都精神不错,脸上也似乎有了些光彩,还说想喝粥,微微地笑着说:“我快要饿死了。”你把粥端到她面前,她却又没了胃口,勉强喂她两口,她就再也咽不下了。就这样,她又奇迹般地多撑了半个月。就在这个半个月里,她把她一辈子要说的话都说了,断断续续,还不断重复。你为此感到欣喜,决定再把她转回原病房。然而,转回去的第二天她就停止了呼吸。

  这是你姐姐,照片上她依然光彩夺目。她曾经是个精力充沛而泼辣的女孩,十四岁便是个无可挑剔的美女,尚未成熟就已经性感得足以迷倒众生,她在你的心底永远保持了没有被摧残的十八九岁的美:她水嫩通透的皮肤,微翘的嘴唇,细长而光滑的小腿,匀称的腰身,飘逸而微卷的乌发,一双明眸上闪亮的睫毛和全身自上而下焕发着的青春的朝气。

  她死的时候才三十一岁。如今,你一天天抹去关于她备受摧残的记忆,无法正视自己千疮百孔的灵魂。你想象着一个宛然的世界,期望年华老去,躯体与精神尚旺,却沦入这悲凉的命运。你的仇还没有报,恨还没有了,旷日废时地困在这荒颓之地,因此你是带着“仇恨”拼死地呼吸着这每一口气。

  “猴子”第二次来“探望”你的时候,果然带了小女儿过来。孩子战战兢兢,躲在父亲的身后,露出怯怯的无辜的眼神,你背转过身去面对灰白惨淡的墙壁,闭上眼睛。你的胃却徒然翻腾起来,可能是五颜六色的药丸吃多了,又像是生理性的,直想呕吐,就强忍着,等着他自讨没趣带孩子赶快离开。他却在你身后鼓动孩子:“叫舅舅……快叫舅舅……”

  你到底没忍住,就像在飞速行驶的轨道上踩急刹没踩住一样,哇啦一下,刹那间一股“恶心”便猛烈喷射出来。你蜷缩成一团,像一只刚从油锅里捞出来的虾虫。在你面前,床上、墙壁、地板上都是五颜六色的臭味扑鼻的呕吐物,令人毛骨悚然,或者说简直有点吓人!小姑娘哇的一声哭了,等护工进来清洁的时候“猴子”已着她在门口消失。

  接下来的一些日子(无论是在清醒或是昏睡时刻)你好像都在支颐聆听,恍若听见外甥女叫“舅舅”的声音,腴软甜蜜,却又闪瞬即逝不及攫抓回应。

  时光仿佛搁浅停顿,疼痛却不断地袭来。你还是要问医生,如果做积极治疗,最后死的感受如何?你想要知道最后的死法是怎样的,你好有个心理准备。你还想抽烟,想喝酒,还有想要看的书。外面,街上,白天喧闹嘈杂,晚上灯火辉煌,充满青春和欲望的柔软的轻响。如今,你有点儿与世隔绝,甚至有种时空错置的幻觉……你有好些天没有出门去了,和人也鲜有交集,没有了什么来往,生活的节奏变得如此缓慢——你已经感觉不到生活的节奏了。

  你常想你到底想要什么样的死法?如果有什么专业人士援助,提供致死剂量的药物,使你能迅捷地了结自己的生命(不要出现操作上的失误才好),或是在被迷幻催眠之后有人替你打开煤气,也想过背后突然有一把黑枪准确无误地对准脑袋——“啪!”不留任何余地,了无知觉,干干净净地走向幸福的终点该多好!好像还有一万种可能性的感觉,而现实摆在你眼前的,却是不断扩大的,扩大到无限中去的,挡住了你视线的华丽的恐惧与哀伤。

  “你要活下去!”你对自己说,“要配合,要把开出来的药吃完,关键是——要有求生的意志,不要向魔鬼低头,信心就是力量,不是吗?”

  医生也这么说:“你要对自己有信心。”

  护工也这么说:“要坚强,要有信心。”

  所以当他们喂病人吃完药以后,就是“吃药了就躺下来休息吧!”或是吃完牛奶就说“吃饱了就躺下来休息吧!”病人痛得不行,打了吗啡,依然还是“针打下去了,赶快睡吧!”

  因此,你整日躺在床上睡觉。时间嘎吱嘎吱响彻天际,绕过所有日常的障碍物,只为让你昏昏入睡。渐渐的,白昼被越拉越长,夜间漫长无边,不但褥疮得不到控制,病痛也无法减轻。毫无征兆,你突然就痛起来,开始是左侧的脑神经痛,眼睛一点点泛红,然后如同针在刺,速度越来越快,也越来越痛,眼泪和汗水都流出来,牙齿打战,嘴角痉挛。又心烦又痛。想伸手抓掉,又没办法,痛在骨头里抓不到!要打针才能止痛。却是深夜,值班医生少,护工也在别处休息了,掀了铃,就干等着。痛得心脏和脉搏的跳动也越来越快,大概要到一百五十下,正常只有一百二十来下。这心跳一快就无法控制自己的一切,时间一秒一秒缓慢迈动,每一分钟都度日如年,仿佛死刑执行前的倒计时,清醒,绝望。

  你究竟昏迷了多久?一小时?两小时?不到两小时?你就又醒了。实在忍不住,就把开的止痛药都吃了。你知道止痛针打多了、药吃多了会有副作用,容易便秘,也管不了那么多,图一时之快。果然遭到报应,前所未有的严重便秘,你索性把瓶子里剩下的好几颗通便药一口气全吃光了!好了,肠子开始剧烈搅动、翻腾,这下子,真真把你整慘了!

  “他妈的,他妈的。”你咆哮着,忍无可忍。

  “猴子”再次带着女儿走进病房的时候,你正蜷成一团。他带着大女儿蔚蔚进来,看到你这个样子,慌了手脚,本想拔腿出去。他犹豫着,一时进退两难。你背对着门,你听到了一个女孩的声音叫“舅舅”,脆生生的,“舅、舅……”

  你听出了是蔚蔚的声音,又有几分不敢确定,意识有些模糊。你忍受着痛苦,努力回转身,眼中像蒙上了一层雾气,在雾气中看到正在消失的被捏走的身影。“蔚蔚”,你的嘴巴没有张开,那一定是心中的声音。你想起这孩子,有六年没见了吧?那时她只有六岁,你不喜欢她那张脸——长得像他爸爸,但眉眼是你姐姐的,尤其笑的时候,小嘴微翘。姐姐每次把她带回来,她见了你都战战兢兢,因为你爱凶她。有时到了周末,姐姐忙不过来,婆家那边又不管,干脆把蔚蔚扔给你,让你星期天别玩游戏了——“带蔚蔚玩儿!”你就抗议,“哪里是玩游戏,我是在写小说!”说过了,她在你面前永远都是个霸道的人,仿佛最好的牌都在她手里,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你拿她毫无办法。生气归生气,外甥女扶着门框哭得死去活来,你还要去吼她:“再哭,再哭舅舅就把你拿去卖了!”她只管哭,你没辙,只有去抱她,在她的颊上亲一口。你只有这个办法。你说:“待会儿让你好看!”你在电脑上搜出所有你认为好看的动画片,雾着脸和她一起看。姐姐患病以后就再也没见过她,以为一辈子不会再见了,也好,这样也“恨”得彻底一些。

  四月刚过,天气便一天天转热,院里的蝉声好像陡然间涌聚到耳边来。你的身上却似蒙上了一层冰寒,四肢僵硬,一切都像僵滞在这里。日子却飞也似的往前流动,仿佛一切都加快了速度,你却似乎脱离了这个世界的轨道,将自己引向了生命最深处的孤独一隅。时光如一只老态龙钟的老狗,拖着你缓缓前行,面对着死亡的愁眉苦脸,像在跟谁赌气似的。你的痛苦不只来自于病痛,仿佛来自于无时无刻不在的、对人世极深的“仇恨”,以及“未曾开花便凋谢”的苦涩,或是“晚来丧亲无伴”的沮丧,抑或仅仅是想逃进你的童年?反正如今你躲在日常的背后,独自啜饮这苟延残喘的黏稠的光阴,你的心真的一截一截地冷了。

  你的病痛可恶地转移扩散,臭味来到了嘴巴里、舌头上。你不断闻到从嘴巴里传来的焦味儿、腐烂味儿。你觉得你就要死了,但又怕遭那些额外的罪——就这样让五脏六腑都跟着腐烂下去?

  这段时间以来,你本想把自己的一生像写小说一样写下来,但渐渐力不从心,记忆力也越来越模糊,小时候,包括后来的许多事情越来越想不起来了。你记得你应该活了过七十岁,实际上你现在只有三十一岁。你十七岁以前,衣服是姐姐帮你洗的,每一件都熨烫好。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姐姐就买了一辆自行车给你,每天骑车去学校,那时整个学校同龄人可以说只有你有。父母走后,姐姐要努力还给你一个家,她给了你所能给的一切。她读书少,没什么文化,也没有靠她的青春美貌去攫取生活的资源,她素朴而孜孜不息,一辈子仿佛临深履薄。“这个世界为什么对她这么不公?”你想,这里面一定有个作弄人的魔鬼,它唯一的任务就是让她经历一切残忍的景象,偏偏不亮给她多姿多彩的欢乐的光芒。你没什么话好说了,人世如幻象,如一场戏,所有的故事一开始,便注定要结束。

  最后实在痛不过,止痛针、吗啡都无法控制,你决定要猛烈的治疗。你好像也看透了生死一样,反正就是个死,那就来得痛快一些吧。你已经逼自己在这屋里躺够了,你想出去再看看这个不断翻腾出新的世界——如果能活过来,你一定要出去走走,去看看外面,哪怕只有一两天可活。你自己签字画押,自己决定自己的生死。以前觉得选择那么难,一旦决定之后突然就痛快淋漓。

  一刀扎过来。在这个世界上,你没有妻子,没有亲人,没有家庭,没有美好的回忆,没有了完整的舌头,什么也没有,只有由此而产生的淋漓的痛苦和你即将面对的巨大的黑洞,以及独自迈向死亡的千疮百孔的魂灵——恐惧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你。

  还是活了下来。在昏迷中,你似乎隐约听到有童声聚拢在你的耳際,回声震荡。有人在拍打你的手臂,拍打剧烈地震动着你的五脏六腑,你感觉身体都快要碎裂了。你在心里喊:“轻点,轻点。”你挣扎着醒过来,眼皮沉重,眼前朦朦胧胧像蒙了一层冰霜,你不安地打量着周遭,仿佛有种错觉:好像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舅、舅,”一个激动的声音说,“你醒了,舅……”

  听起来像一个虚构的情境。声音里充满了童真的甜美和欢欣,你几乎承受不住,体内像被一条江抑或一条大河灌满。你想动一动,想伸手把眼皮完全撑开,却毫无力气,无法动弹。你终于看清楚,匍匐在你病床前的人,她紧紧地攥着你的手,轻轻地拍着你的手背,轻轻地喊你:“舅,舅,我来看你了,我是蔚蔚……”你却分明看到的是你儿时的姐姐,她从未被摧残的容颜,她甜美的声音,她微笑时微微翘起的嘴角,你恍若隔世。

  你张开嘴,想叫她,竭力想回答她的呼唤,却怎么也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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