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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兽

时间:2023/11/9 作者: 大家 热度: 19356


  黎晗,福建莆田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散文集《流水围庄》、小说集《朱红与深蓝》等。短篇小说《朱红与深蓝》获十月文学奖,《晚期》入选美国MerwinAsia 出版社《中国新短篇小说》。

  第一夜的故事:龙耳朵,乌鸦嘴

  各位客官,多谢大家捧场,说书人九聋子在这儿给各位请安了!俗话说得好,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在下九聋子初自南闽小地方来,今晚上斗胆在这满城书香的六朝古都开坊说书,说得不好不雅不出彩之处,望乞各位宽谅。这秦淮河畔,随便拣几朵花儿扔出去,接住了叫出一片好的,谁个不是满腹经纶的书生儒士?一朵小小的花儿尚能被你们说成一团锦绣,这地方如何不让我脑门出汗,心头发虚,后脊背嗖嗖响?诸位莫笑,你们越笑,在下心里越惊慌。在下并非在这儿虚打诳语,在下自幼未进私塾开蒙,黑墨水是一滴未曾喝过,肚子里装的尽是稻草。您瞧,我这说着说着,舌头在嘴巴里直打结呢。唉,我这不争气的舌头,它是被我肚子里翻出来的稻草缠住啦!

  在下打小爱耍嘴皮子,这张烂嘴可没少给我招惹过事端,未料活得只剩一把老骨头了,还要靠这三寸短的舌头填饱不争气的肚子。这金陵城里四处尽是开得出花来的名嘴、靓嘴,在下这碗开口饭不好吃呢。和在座的各位比起来,在下可是地上蚯蚓看空中龙,看得脖子折断了,还不知道自己的头长在哪一边呢!所以啊,在下寻思着,今番来此,恐怕只能挑着胡话说了,那些个风云流转、古今演义,红男绿女、英雄流寇,咋个是非曲直,咋个苦乐悲欢,在下都不好拿到这儿哄骗各位。今番说书,在下专讲民间杂碎,稗说琐语,与风月无关,离佛道千里,不涉朝纲,无论雅俗,尽拣那些新鲜怪异的说了便是。各位觉得在下讲得够趣,勉强听得,明晚上还请过来捧场。若是嫌弃在下出口粗鄙,面目可憎,自可拂袖舍坊而去,赶紧为自己省下两个买豆腐的铜板。您一走,在下即刻也走,说书的嘴巴留不住听书的耳朵,谁个还有脸面在这絮聒呢!

  多谢各位,读书人量大地位宽,各位的屁股还在方才的椅子上,这是对在下脸面的看重。在下便抖开胆子往下说了。

  在下九聋子,来自南闽西尾塘。各位兴许疑惑,一个说书人咋起了一个这么别扭的名字?虽说说书人靠嘴巴吃饭,可一个人耳朵聋了,他嘴巴能好到哪儿去?说书人说的故事又不是食虫,自己肚子长得出来。说书人须得四处去听啊,听老爷说,听大人说,听大叔大婶说,听黄口小儿说,听风说,听雨说,听猫说,听老鼠说。说书人大小事都得听,听多了才有段子说。说大家未曾听过的,大家才听得进去,才压得下心头那一份奇怪的瘾。

  各位兴许担心在下,你个九聋子,耳朵那么蠢笨,嘴巴能好到哪儿去?各位莫慌,且听在下细细叙来。

  我虽名九聋子,耳朵却好得出奇,不信大家问问后排那位抱娃儿的大嫂,您那腿上的娃儿,方才是否偷偷告诉你“娘,我要尿尿”?大嫂,九聋子不打诳语吧?我说我的耳朵好得很的。我打小耳朵就好得很,这些年岁数大了,差了许多。先前莫说是十丈外娃儿喊尿尿,便是我们村头人家大松树下纳凉说闲话,我躺在家里也能听得一句不漏。每日夜里,我在我们家破床榻上滚来滚去合不上眼,总喜欢竖起耳朵顺风听村里的动静。我能听见冬天的风从西往东,呼呼呼呼刮过整个村庄,把老张古家门口那几个干丝瓜吹得直翻肚皮。谁个老张古?我们村一个倔老头子,脾气怪得赛天神。我在这儿提他没别的意图,证实我打小耳朵不寻常罢了。一日夜里,我听见老张古跟他老媳妇吵架。下面的话荤劲过大,大婶、大嫂若是不便,烦请带娃儿去门口小个解吧!您看我又听到好几个娃儿闹着要尿尿了,那个戴瓜皮帽的娃儿,晚饭吃得不干净,肚子里一股气正呱呱乱叫呢。爷们借个道,让娘亲们带娃儿出去一下。大婶大嫂莫急,故事断不了,好听的还在后头,回来您还听得明白的。在下说书跟别人不一样,我喜欢聊家常一般聊。您随便坐下来听,前面的未听着也不要紧。方才进门的那位穿红袍的老爷您请坐下,在下说的书才要起头呢。

  趁婶娘们出去,我赶紧把那日夜里的事儿说一说。说那个老张古,身上须毛尽发白了,夜里还要他老媳妇跟他闹事。“闹的什么事?”东边那个少年郎这般叽咕。你们看我的耳朵多好!闹的什么事?你再长两岁便知道了。大家莫笑,我接着说那老张古。老张古要他老媳妇跟他闹事,媳妇只好奉承他。老张古脾气不好,若是不答应,整个晚上不知道还要咋闹腾呢。可老张古太老了,老到那老玩意儿像那门口的干丝瓜,闹腾半天,好不容易,才把那事儿闹出一点景致来。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局促之际,老张古才觉得有那么一丝欢喜,他媳妇却突然打了个喷嚏。老张古媳妇身子一颤,老张古的“丝瓜”便出了泥。可怜这个老张古,种个“丝瓜”多不易,后半宿,再咋个闹腾也闹腾不出啥景致了。于是老张古发了火,狠狠斥道,你个老不死的,将我半宿的大好事搅坏了!老张古的老媳妇委屈死了,嘟囔道,可恨我娘不在地里长钩子,要不将你个“干丝瓜”绑住了,再大的喷嚏也不怕了!

  哈,大娘大嫂回来啦,老张古家的“丝瓜”也恰好落了架。各位莫笑,你们一笑,我也禁不住,这书便讲不下去了。好好好,都莫笑,九聋子接着讲。

  前头吹嘘过了,在下打小耳朵好得叫奇,我不是害怕听不到,是害怕听得太多了,满耳朵装不下。可人家为啥叫我九聋子?说来话长,我慢慢跟大家尽数奉告。大家进门前看了门口竹匾上写的招子吧?今晚上在下给大家讲的是“叶公好龙”。不好玩?听过了,早听过了?您看,我这不安分的耳朵又听到你们的嘀咕了:“‘叶公好龙,老掉牙的段子,有啥听头,三岁小儿在爷爷的膝盖上都听过了。”您说得对,那“叶公好龙”的老故事实在无甚听头,可在下今晚上要讲的“叶公好龙”和你们书上讲的不一样。在下前头声明过了,举凡书上有的,你们看过读过听过的,九聋子一概不讲。我九聋子没啥本事,虽然肚子里装满了稻草,却敢作保不讲你们听过的段子。我要讲的是,真正的叶公和龙的故事。我的叶公不是你们书里读到的那个傻不隆冬的老家伙,他见到的龍也并不骇人。书上说叶公喜欢龙,龙来了,叶公却吓晕了。实情却并非如此,龙来的当儿,叶公确是牙关一咬人事不省,然而叶公并不是让龙给吓晕了。那老叶公是欢喜过头才晕过去的,那龙对他可好呢。你们不信?我就知道你们不会轻易相信的。谁个轻易便信了呢,你们若是随随便便就信了,我这书还讲个啥?是的,那位抽水烟的老爷说得对,我是准备讲个新版的“叶公好龙”。我的耳朵咋这么好,隔老远听得见您老说话?呀,您老刚来,前面没听我吹嘘,我这人没啥大本事,就是长对耳朵太离奇了。

  说来有趣,那个老叶公,他也长了对怪耳朵。我跟叶公是啥关系?这个我现在不能告诉您。您老若是好奇,耐心坐着听,到后来总会明白的。我是一个跟叶公有牵连的人,我们都长了对好耳朵。我还是先不讲新版“叶公好龙”吧,我先把自己耳朵的神奇给大家讲讲,讲完了,讲叶公,以后讲叶公的时候便不讲耳朵了。

  我有一双好耳朵,小的时候,我爱偷听丁狗子在背后叽咕我,偷听丁狗子他娘告诉他爹,他们家把新收成的花生种藏哪了。丁狗子太贪吃了,他长着一张一辈子填不满的肚皮,只要能吞得进肚子的,便是一把铁钉子,也敢往嘴里塞。难怪他娘要把花生种藏起来。我偷听到了丁狗子他娘的话,第二天便偷吃了那袋花生种。我并不是特别爱吃花生,我只是想看丁狗子的好戏。我知道丁狗子他娘若发现家里花生种丢了,丁狗子的屁股铁定要开花。我原以为丁狗子的屁股要等来年春天第一场雷声过后才遭殃,到那时候他娘才会去取花生种。可那日天尚未黑透,我便听到了木棍敲打在丁狗子背上、屁股上、手臂上的声音。同样一根木棍,敲在丁狗子屁股上、背上、手臂上,声音不一样。丁狗子是个大屁股,木棍敲打在那上面,就像一阵闷鼓;木棍敲打丁狗子后背发出的声音很奇怪,像鱼儿在水面吐气时的扑扑声,这一定是丁狗子他娘心疼丁狗子身上的衣服,舍不得下狠手。可丁狗子他娘却不惜儿子的皮肉,所以木棍敲打在丁狗子手臂上的声音最响亮,听起来像在放炮仗。丁狗子的屁股没能等到春天第一阵雷声响便开了花,明年的春雷提前擂响啦!哈,那几个娃儿笑了,看来这六朝古都的娃儿跟我九聋子小时候一个样,都是一副硬心肠哪!

  我九聋子打小不是个正经的娃。我还偷听过屠夫布鹿灰教他儿子往猪肉里灌水,偷听过布鹿灰去邻村杀猪,他老婆的身子在家里被修锁匠一把锁一样啪嗒打开了。修锁匠在郊外被布鹿灰像一头猪一样拆卸时发出的声音,自然我也是一丝一毫未漏掉。布鹿灰往修锁匠身子里灌水,水从修锁匠的鼻子进去,从嘴巴、耳朵、眼睛、屁眼等身上带孔的地方冒出来。水把修锁匠的肚子撑得像一座山了,布鹿灰还发疯一般上下操劳。最后,修锁匠的肚皮像爆竹那样,噼啪噼啪裂了开来,布鹿灰在黑夜里鬼一般阴阴笑了起来……啥子声音我都听见了,我这耳朵听过的东西太多了。我还偷听过野鬼在郊外月光下聊天,他们商议着要去我们村带孔悯山刚出生没几天的小小人走。听到这个消息我害怕了,我本不想告诉孔悯山的,后来我想孔悯山的胡子眉毛已经白了一大半,他生个小小人不容易,我便赶紧跑去找孔悯山。我跟孔悯山说,孔悯山小心,野鬼说要带你儿子走!孔悯山不信我的话,用锄头把我赶了出来。“你个野鬼投胎的,嘴巴这么毒!”孔悯山的媳妇也不信我,孔悯山用锄头赶我她也不拦拦,还在一旁煽风点火:“撕了这张乌鸦嘴!下世报他做哑巴!”孔悯山的媳妇不喜欢我,她老这般诅咒我,后来我被人家叫九聋子,便是这个老娘们起的绰号。

  孔悯山的媳妇咒我,孔悯山举着锄头赶我,我吓得尿洒了一裤底。莫非是野鬼知道我耳朵好故意捉弄我?还是我听错了,他们说的是另一个小小人?我一边嘀咕一边在村里乱走,我信我自己的耳朵,野鬼们就是这样说的:“今儿就带走!今儿就带走!”我听的没错,可孔悯山一家愣是不信我。我劝慰自己,到天黑吧,到天黑便明白了,野鬼白天不会带小小人走,到天黑他们把小小人一带走,便由不得他们不信我了。那天的天黑得特别慢,好不容易等到日头落山,我站在村头那棵老松树下撒尿,树下忽地一黑,我心里顿时慌张起来。天要黑了,野鬼们要来了!果然我一泡尿没撒完,便听到野鬼们匆匆正往孔悯山家赶去。野鬼走路的声音我听得出来,像猫走夜路,像棉花落在地上,像水滚到地上,聚起一个个泡,噗,噗,噗,水泡悄无声息裂了开来。那真是一种奇怪的声音,我听见了野鬼在村里走动的声音,他们一直朝孔悯山家走去。我心里半是紧张半是欢喜,紧张的是孔悯山的小小人要死了,欢喜的是我可以向孔悯山做证自个儿没撒谎了。我飞一般朝孔悯山家奔去,离他家还有几丈远,孔悯山的媳妇已经像一头挨宰的猪号了起来。我站在孔悯山家矮墙外不敢进去,孔悯山发现了我,我刚想过去跟他理论,他又操起了家伙。这回他手里拿的不是锄头,而是一把锋利的菜刀。孔悯山家啥时候有了一把这么漂亮的刀?我边跑边想,难怪他媳妇切菜的声音沙沙沙的,像是蚕儿在吃桑叶,我先前还以为他们家养了一群白白胖胖的蚕儿呢。我边这样想边往村外跑,我不敢往家里去,我知道孔悯山家的菜刀和我爹我娘的木棍,都埋伏在家里候着我呢!

  我的耳朵太好了,啥都能听到。后来我才渐渐发现,那并非好事。多少事情我并不想听的,可我的耳朵不听我的,偏偏要竖起来顺着风去听。这是我的报应,我长大了几岁,终于知道这是我的一种苦。我的耳朵里塞满了各式各样乱七八糟的声音,秋虫叫,野鬼闹,庄稼在地里拔节,卖货郎打村口走过,女人们在粪桶上撒尿,演戏的小姐在后台和野公子亲嘴,母猪难产疼得吱吱叫,丁狗子在大冷天被他爹剃了光头……我听得太多了,实在受不了呀!我用棉花,用泥巴,用麻秆塞自己的耳洞,可怎么弄也没用,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像是地里的蚯蚓,哪儿都钻得进去。这着实太苦了,各位老爷大人,这种苦你们没尝过,你们不知道。

  后来我才知道,只要我不歇气地说话,我的耳朵便会清静下来。这还是丁狗子那傻瓜发现的,丁狗子喜欢我的耳朵,老是求我听这个听那个。我懒得理他,可他愿意帮我割猪草,我便让他整日价跟着。有一回,我们在后山挖野薯烤,我嘴里正瞎哼哼着,丁狗子突然看见一窝蜈蚣正对着我的屁眼吹气。他拼命喊我,我却听不见。那些蜈蚣看我不理睬它们,一会儿便自己溜走了,把丁狗子吓出了一身冷汗。丁狗子眨巴眨巴眼睛问我,你聋了,吼破嗓门你听不见!我听了差点翻倒在地上,这世上还有人说我聋了?丁狗子指天对地发誓,说他方才确实是喊过我的。你在说话,对,你方才在说话,你一说话,耳朵便听不见了!哈,你也有听不见的时候,哈哈!丁狗子得意死了,死命嚷嚷着。这回我没骂他傻瓜,我比他更欢喜,这下好了,原来我的耳朵也有清静的时候。

  丁狗子的发现让我的耳朵跳出了苦海,可我九聋子天生命苦,耳朵的烦恼暂时没了,嘴巴却掉进了深沟沟。为了让耳朵清静,我的嘴巴须得不歇气地说啊说啊说啊。若是不动嘴,耳朵里便又满是乱七八糟的声音。可我哪来那么多事说啊,这样,我嘴里出来的便都成了废话。我说,娘我去割猪草了,我去村口草甸上割猪草,我带了镰刀和草筐,我去割猪草,我要去老半天,爹问我去哪里你便说我去割猪草,猪要问我去哪里,你也跟它这样说。草甸上草很多,我要割老半天,叫爹莫找我,叫丁狗子去草甸上找我,叫猪在圈里等我,我会割很多草回来,它就躺着吧,吃我的草,长它的肉,它不用怕没草吃,草甸上有的是草,我有的是力气。我带了镰刀和草筐,镰刀利,草筐大,草有几多多,我天天去那割,叫猪等我莫乱叫,莫去草甸上找我……我站在家门口这样不歇气地说着,我娘骂我,你中邪啦!我说我没事,我真的要去割猪草了!我要去草甸上割猪草,我带着镰刀和草筐,我去割猪草,镰刀利,草筐大,草有几多多割不完,我有花不完的力气……我说着说着唱了起来,我边说边唱边往草甸上走,我知道我就像一头哼哼叫的猪。我像一头猪走在村里,经过老张古家,我说老张古你家的丝瓜开花了,今晚你闹不闹事?老张古蹲在门槛上抽水烟,对我白了白他那双脏兮兮的老眼。我说,老张古你莫得意,小心媳妇打喷嚏,大半夜,打喷嚏,老张古的好事变成了屁!“呸!”老张古对我吐了口大浓痰。经过布鹿灰家门口,我说,布鹿灰猪肉水里滚,媳妇修锁你不准,这不准,那不准,你杀猪的刀子会叫魂!布鹿灰拿了一把杀猪刀赶出来要剐我,我赶紧跑了开来。跑到孔悯山家后窗,我停下來喘气,看到他媳妇又大了肚子,我的舌头像铁笼子里的鸟儿拍打着翅膀便要往外飞。我急忙用牙齿把它咬住了,咬得满嘴尽是血。孔悯山生个小小人不容易,我情愿自己的舌头咬破了,情愿自己的耳朵里满是他媳妇的喘气声,也不要在他们家后窗乱说话。我疯一般跑到了草甸上,我听见了虫子在草丛里乱叫,听到了野鬼们在商议又要去孔悯山家带小小人,听到了布鹿灰在家里磨他那把锋利得能把风砍碎的刀子。我万般愁苦,把头埋在草丛里呜呜哭。我一哭,四下里便静了下来。哭了一会儿,哭不下去了,我耳朵里便又满是各式各样乱七八糟的声音。我只好接着哭,哭不出声了,我还哭,我的舌头像抽不上水的水车轮子那样空转着……

  我变成了一只让西尾塘人人讨厌的乌鸦,一个饶舌的娃儿,一个人见人躲的小瘟神,一个真正的小疯子。我的耳朵好,可我不想听到啥,我情愿自己是个聋子。我的嘴巴整日价不停动着,可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废话。我说话不是为了啥,只是为了说,不歇气地说,发疯地说。说累了,舌头像块石头一样不动了,我便让自己的耳朵受会儿苦。我知道我的耳朵在求我的嘴巴多说一会儿,可我的嘴巴实在没法子动了。

  “莫非,这便是传说中千里能闻的龙耳朵?”那位穿红袍子的老爷,您老真是博学,是的,在下的耳朵便是古书里记过的龙耳朵。

  各位老爷大人、大叔大婶、大哥大嫂,今晚的月娘子已上了中空,天已经不早了,欲知后事如何,请听明晚分解。明晚上九聋子继续在这里演讲新版“叶公好龙”。今晚上的故事跟叶公有啥关系?自然有的,九聋子向大家作保,今晚上讲的是“叶公好龙”的开头。我这里先给大家透露一下,在下九聋子,正是叶公的一百零九代孙,我姓叶,不姓九,九聋子是我的绰号。

  今晚上先到这儿。各位方便给几文小钱,多谢捧场,多谢!

  第二夜的故事:两千年前的木匠,一万年前的龙

  各位好,多谢大家厚爱。金陵乃仁义之都,昨晚上散场后,几位老爷延请在下去享受消夜,他们的好意我辞谢了。在下虽出身贫寒,礼仪之道却也识得一些。在下昨晚上说过,我是地上蚯蚓,老爷大人乃天上之龙,一个说书的把书说好,大家听得不烦,愿意来捧场,便是看得起在下了,其他的在下真不敢奢望。

  昨晚上讲到在下小时候受的一些罪,这些苦难全因我长了一对龙耳朵。人便是这样,老天生人五官七窍,你便只能五官七窍,你一个官都少不了,一个窍也多不得。我不知道你们是如何看待身体出麻烦的人的,我们西尾塘的女子若是多了一根手指,聘礼便要减少一大半。我娘长了十二根手指,她给我爹做媳妇便等于是白送。我们叶家尽是一些奇奇怪怪的人,我爹是個聋子,便只能娶十二根手指的媳妇。好在我娘虽长了十二根手指,一点也不妨碍她成为一个远近闻名的好女人。我爹是个聋子,我娘不嫌弃,还把我爹当爹伺候着。我爹说雷公叫要下雨,快把被子收起来!我娘抬头看天上,日头爷还明晃晃地在头顶挂着呢,哪来的雷声啊?可她啥也没说,将滴着水的被子抱回了家。我爹说,床底下有一百只老鼠在嫁女,吵得人心烦!我娘支着耳朵听了老半天,床下只有几只蚊子叫,哪来的老鼠啊?可我娘还是揉着眼皮半夜爬起来,拿根棍子四处乱戳。我娘的耳朵没我好,却也没一点毛病,明明没有雷声,明明日头爷还明晃晃的,明明是蚊子叫,可我爹说打雷说老鼠她从来不争辩。我娘便是这么好的一个女人。我娘说,你看咱娃疯疯癫癫的,带去看看郎中吧。我爹凶了她一眼,我娘便不敢吭气了。我爹知道我耳朵遭罪受难,却从不当那一回事。

  我爹不愿管我,我娘不敢疼我,我便成了人见人厌的乌鸦嘴、扫帚星、小疯子。小的时候,我恨死了我爹我娘。我不歇气地说话,发狂地说话,我说布鹿灰的坏话,说老张古的坏话,说整个西尾塘的坏话,我也说我爹我娘的坏话。我站在大草甸上对着天空死命喊,死聋子,十二指,生个娃儿是傻子!死爹娘,爹娘死,生个孙子一百指!

  我如此絮聒,有的客人兴许腻烦了:这个九聋子,说自己耳朵说了一宿,今晚上说他爹的耳朵,怕是也要耗上几个时辰吧?各位抱歉,我还得费些口舌说说我爹。我昨晚上说过,我们是老叶公后裔,我们叶家的男人都长了一对龙耳朵,一代一代叶家的男人都遭耳朵的罪。我并非要把每一代老祖宗都搬出来,可我爹的事却不能不讲,讲了我爹的事,我老祖宗叶公的事便算是讲了一大半。

  我的那可怕的耳朵叫龙耳朵,这是我爹亲口告诉我的。那年我十一岁,在我们南闽,十一岁是个要紧年龄,男娃十一岁,便是要长大成人了。我十一岁了,可我还是个野娃儿,丁狗子出门学唱戏去了,老张古懒得对我翻白眼了,布鹿灰家那几口待宰的大肥猪也不理我了,一见我便嗷嗷大叫。它们一叫,我的耳朵里便有一百个鼓在乱捶。我讨厌它们,讨厌丁狗子,讨厌老张古,讨厌布鹿灰,讨厌整个西尾塘。我只跟天上的流云、地上的石头、泥里的蚯蚓做朋友,连河里的流水我都避着走。我十一岁了,我娘跟我说,你成大人了,不能天天像只乌鸦呱呱叫。我对她嗷嗷叫了几声,我娘对我摇摇头,走开了。这时候,我爹对我悄悄招了招手。我爹从未对我这么好过,我的心头扑通扑通直跳,以为他是要诓我过去,好操起门背后的棍子敲打。正要拔腿跑开时,我爹笑了。我爹从不对我笑的,我只好将信将疑跟他上了后山。

  那一日,我知道了老祖宗叶公和龙的故事,知道了我那耳朵叫龙耳朵,也知道了我爹的耳朵比我还好,他的聋全是装出来的。

  “儿啊,爹知道你耳朵受难。爹也没法子呀,爹生你遭罪,爹的爹生爹也让爹遭罪,爹的爹的爹生爹的爹,也让爹的爹遭罪啊!儿啊,这是命,你要认。以前你是个娃儿,啥都不懂,爹说啥都没用。现在你大了,爹今儿要好好跟你说说话。

  “儿啊,爹的耳朵比你还好,你才听见一个村的风儿叫,爹却听得见对面山上一条蛇下了几个蛋。爹的爹听得见隔壁村的事,咱那老祖宗啊,他听得见天下所有的动静。谁个是咱的老祖宗?那是两千年前的先祖,到爹这是一百零八代,到你是一百零九代。儿你没读过书,没听说过书上写的‘叶公好龙的事。书上说,从前有个老头叫叶公,他痴迷龙,在家里房梁、门柱、窗户、锅盖上,能刻字刻画的地方,都雕上了龙。后来某一日,龙果真来了,叶公却吓得晕了过去。书上为啥说这些?这是在耍弄那个叶公啊!说那个叶公其实并不喜欢龙,他对龙的痴迷全是假的,说那个叶公嘴上说的跟心里想的不一致。那些读书人,他们天天琢磨着的事,不是怎样把稻子种得高一些,好让庄稼人不年年饿肚子,不是怎样把猪养得跟牛一般壮,好让庄稼人多杀出肉来过几天好日子。他们怎么想得到这些呢,他们不用养猪,不用种田,他们以为猪肉是地里长出来的,红薯是树上结的果,米是天上下雨那样下出来的。他们屁都不懂,却以为啥都懂。他们只知道躲在日头爷晒不到的屋子里,摇着扇子,抠着鼻屎,挖空心思编瞎话哄骗人。在他们眼里,我们下等人都是傻子。他们说,有个农夫某日看见一只兔子撞死在他跟前的树桩上,以后他便天天去那里等兔子。等啊等啊,兔子没有来,老虎也没有来,那个农夫却饿死了。他们编了这个故事,取名叫‘守株待兔。儿啊,你说哪一只兔子那么傻,自己要跑到一棵树前面去撞死掉?他们读书人为啥不一头撞死在树桩上?他们还说,有个人手里拿片树叶,遮在眼睛前面,说那便是树林。别的地方,长多高多密的树木,他们都看不到,都说那不是树林是石崖。他们说的这个人也是干脏活的下等人,他们管那痴傻人叫‘一叶蔽目。你说这些读书人有多可笑,谁个会把一片树叶当林子呢?莫说他们自己见不到树林是咋样的,便是那片树叶放在他们跟前,他们便看得见吗?他们知道那叫啥子叶,从啥子树上掉下来,几月开的花,花又开几瓣,几月掉的叶,叶又掉几片?他们屁都不懂,可他们识字啊,他们识字我们不识字,他们便以为高我们一等,便可以胡乱编书来嘲弄我们,胡乱拿我们寻开心。

  “从前是有个人叫叶公,他是咱老祖宗。咱老祖宗是痴迷龙,后来一条龙确实也来看过他,可咱老祖宗咋会吓晕过去呢?咱老祖宗日日夜夜盼的不就是龙吗?他盼龙盼了多少年啊!现在那龙好不容易来了,他欢喜都来不及,咋会吓晕过去?他那是太欢喜了才晕过去的!他们懂个屁,他们咋知道啥叫真欢喜?他们今儿怕这个明儿怕那个,咋会明白一个人对龙的欢喜是咋样的!只有对龙真痴迷,痴迷得深的人,见到龙才会晕过去的。他们咋知道后来发生的事,后来龙驮着叶公飞上了天,他们知道吗?他们才是一群‘一叶蔽目的人!他们便是知道了,也不肯这样讲的。他们愣是要说叶公是被龙吓晕的,他们是一帮如此不堪的人,自己见不到龙,便嫉恨见过龙的人……然而,那书却终归是他们写的,他们爱咋写便能咋写。我们便只好不搭理,我们不读书,也不用受气,管他们读书人咋说呢,就当他们在千里之外放臭屁,要臭臭他们自己去,咋样也臭不到西尾塘!”

  我没读过书,自然不知道“守株待兔”“一叶蔽目”的事,可我知道,我们西尾塘的人铁定不会到树桩前去等兔子。兔子会不会傻到一头撞死在树桩上,我没听说过,野猪撞树头的事我倒是见过。有一年,老张古在西尾塘一棵龙眼树下捡到一头野猪,歪着头咧着嘴瞎哼哼的。有人说它是撞上了树头,也有人说它是被老虎咬的。我不知道,兴许它是被另一头野猪干倒的呢。不管咋样,那头野猪就是傻,否则老张古那个老痴傻如何捡得到?听说老张古捡到一头野猪,我赶去看热闹,还帮老张古一道把那野猪扛回了他家。野猪的一条后腿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边擦汗边寻思着,到家后老张古准会送我几块野猪肉解馋吧?可老张古那老不死的,连一口汤也不肯分我!我气岔了,站在他家门前拼命吐口水。后来,我便跑到那棵龙眼树下去瞎嚷嚷,死野猪,你为啥不再跑过来,好让我捡你回去,剥你的皮给我娘做床垫,挖你的脑壳给唱戏的丁狗子做面套……我自然是等不到野猪,傻野猪只有一头,不可能有两头。等到日头爷下山,我等得没意思,便灰溜溜回了家。

  呵,大家笑了,你们一笑,我便知道金陵城铁定也没人愿意到郊外去等野猪和兔子,我那样傻都不愿等,谁个还愿意去等呢!看来我爹没诓我,天下从来没人会等兔子等到饿死掉,可那些书上为啥要那样编呢?我爹说,他们那是瞧不起我们下等人。

  是啊,我们老叶家世代都是下等人。可我老祖宗叶公,我爹说,他年轻时候却是个受人尊敬的好木匠。多硬的树根,多弯的树干,多别扭的木头,在我老祖宗的斧头、锯子和刨刀下,一眨眼便成了齐刷刷的木片儿:长的做梯,短的做椅,大的做披,小的做棋;厚的做床,薄的做罐,正的做棺,斜的做簧。每一块木头在他手下都有个好去处,卖得了好人家。况且,我老祖宗还有一手更绝的功夫,他擅长雕工。梯上雕鹰,椅上雕瓶,披上雕禽,棋上雕兵;床上雕红花,罐上雕绿瓜,棺上雕蓝缎,簧上雕凤凰。每一刀都出个活物,每一物都有个好寓意,人称叶公手下有乾坤。我老祖宗是从啥时候开始痴迷上龙的?据老叶家世代相传,某一日,老祖宗随手在一块朽木上刻下一片龙鳞,忽地听见一条龙在木头里面喊道:“恩公救我,一万年锁禁,我快变成一只虫子了!”

  说起来也怪,我老祖宗叶公,原来并未发现自己的耳朵有多好,自从那次听见龙向他呼救后,他的耳朵里像是住进了一个神,全天下的声音,霎时他都听到了。“然而他的耳朵并不遭罪,”我爹说,“老祖宗有呼唤龙的口诀,是那龙教他念的。”

  自那一日起,我老祖宗叶公便迷上了雕刻龙。他的刀好似神魂附体,人家请他做梯做椅,做披做棋,做床做罐,做棺做簧,他再也不像过去那样,给不同的物件雕不一样的纹饰了。鹰啊,瓶啊,禽啊,兵啊,红花啊,绿瓜啊,蓝缎啊,凤凰啊,全跑走了。他的刀下只有龙,飞的龙,睡的龙,哭的龙,笑的龙,愤怒的龙,发狂的龙,各式各样的龙,不歇气地从他的刀下钻出来。他才不管人家乐不乐意呢,他只是不歇气地往人家各式器具上雕龙。他雕的龙太像龙了,人家从来没见过龙,有的以为龙像流云,有的说像大蛇,更多的说龙像麒麟,争来争去总闹不清。自从叶公雕龙之后,他们便不再争辩了。龙像啥子东西?龙啥子东西也不像,龙便是叶公雕刻出的那副模样。初起,人家喜欢叶公给他们雕龙,龙是吉祥瑞兽,谁个不喜欢家里多几条呢?及至叶公雕得多了以后,人家便腻味了:家里有一条龙尊贵,两条龙和谐,三条龙热闹,四条龙便乱了套。人家只要叶公给他们雕那些神态各异的老鹰和花瓶、士兵和飞禽,红花和绿瓜、蓝缎和凤凰,然而我那中了邪的老祖宗,却再也雕不出那些个他过去闭着眼睛便能弄出来的纹样了。我那老祖宗叶公,他的心里他的眼里他的刀下只有龍了。“叶师傅啊,求你啦,别再雕龙啦,我们家已经有十条龙了,我们便是要一只蚯蚓也不要龙了!”“叶师傅啊,我家的洗脚盆不能雕龙啊,娃儿不敢把脚放进去了啊。你给雕个青蛙吧,要不你雕一只蛤蟆也好!”人家都这么求他,可我老祖宗谁个的话都听不进去,他的刀下他的眼里他的心里,只有那些雕不完的龙。他是中邪了呢,可全村的人、全县的人、全天下的人,除了喜欢龙,人家还喜欢野猪、兔子、青蛙和蛤蟆。人家不中邪,人家为啥要学叶公只痴迷个龙呢。全天下又不是只一个叶公会做木工,全天下的木工兴许只有一个叶公会雕龙,可全天下的木工会雕野猪、兔子、青蛙和蛤蟆的,多得海去了呢。人家找别人去了,我老祖宗便没了活计,他家的米吃光了,他家的房顶破了九十九个窟窿,家里只剩下一条出得了门的裤子了。我老祖宗却一点都不牵挂,他只牵挂着自己的龙,他一个人的龙。天晓得他中的是哪门子邪,他咋雕得出那么多的龙呢。飞的龙,睡的龙,哭的龙,笑的龙,愤怒的龙,发狂的龙,吵架的龙,害羞的龙,出嫁的龙,怀了娃的龙,回娘家的龙,瞌睡的龙,嬉闹的龙,啥子龙都有,跟人的脾性差不离。人有多少种模样,多少种心情,多少种活法,龙便有多少种模样,多少种心情,多少种活法。然而人会死,会躺进棺材,我老祖宗的龙里,却没有一条不是活着的。我老祖宗把龙雕在门柱上、椅子上、锅盖上、马桶上、门槛上、屋顶上、檐头上,门口堆着的一根根木头上,屋后山上的林子里……举目所见,处处皆龙。他的龙虽不似人能言,不似人能动,不似人那样要米吃要裤子穿,在老祖宗眼里,一条条却皆有性命皆有魂魄。是他的刀把它们从木头里解救出来的,在我老祖宗眼里,他的刀和全天下的刀皆不同,天下之刀造出来,皆为夺人性命,唯有他的刀,却是为龙来求生。

  “叶公啊叶公,你真是中大邪了,全家快饿死了,还不快点刻出几颗米来,全家快冷死了,还不快刻出条被子来!”我老祖太哭泣道。

  “你的肚子就那么要紧,你的躯体就那么娇嫩,你的肚子和躯体就比龙高贵?”我老祖宗瞪圆了眼睛,“你知道吗,龙要死了,龙要饿死了,龙要冻死了!”我老祖宗拿起一块木头对老祖太说,“你听,龙在里面叫呢!你听它咋叫,恩公救我,恩公救我,我要出来,快救我!”

  我老祖太拿起木头放在耳旁,却啥也没听到。“你果真痴傻啊,这木头里连一条白蛾子都没有!”老祖太嚷道。

  我那老祖宗失望地摇了摇头,长叹道:“龙之声兮,何其渺;龙之呼兮,何其急!妇之怨乎,何其陋;妇之识乎,何其浅!你这个妇人,连一条蚯蚓的叫声都听不见,龙的呼声你咋听得见!”

  “龙龙龙!龙生龙死关你何事!”

  “苍龙九重天外,潜龙九重地里,神龙自在我心中!朗朗乾坤,岂能无龙?阴阴世间,岂能无龙?龙之不现,我族何昌!”我老祖宗一手举刀,一手举木,置于额前,神情肃然。

  我老祖太一时无语,捞起灶上一个破碗,拉着三岁大的娃,行乞去了。三个月后,我那一心救龙的老祖宗终于刻完了九千九百九十九条龙。这一日,日头落山前,祥云环绕西尾塘,隆冬腊月里,后山一应树木尽开了花。一霎时,天门洞开,一条巨龙自云端现身,长长的身子伸进了我老祖宗破烂不堪的屋舍。少顷,九千九百九十九条飞的龙,睡的龙,哭的龙,笑的龙,愤怒的龙,发狂的龙,吵架的龙,害羞的龙,出嫁的龙,怀了娃的龙,回娘家的龙,瞌睡的龙,嬉闹的龙,纷纷自我老祖宗叶公家的门柱上、椅子上、锅盖上、马桶上、门槛上、屋顶上、檐头上、门口堆着的一根根木头上、屋后山上的林子里、四处的木头上,尽皆醒了过来,尽皆腾空飞上了云端,追随着那条巨龙,一道飞进了日头里。

  这时节,我老祖宗叶公牙关一咬,向后跌倒,昏迷了过去。我爹说,老祖宗是在巨龙飞来时晕倒的,后来他又醒了过来。那条巨龙探下身子,将我老祖宗托举了起来,驮他在背上,一道飞走了。老祖宗咋会是害怕而晕倒的呢?我爹说,他那是太欢喜了啊!那些龙都是他没日没夜刻出来的,那些神物都是他一刀刀解救出来的,他对那些龙比亲生娃还亲,他咋会害怕呢!

  各位客官,这便是我老祖宗叶公和那些龙的故事。那一日我老爹如此这般跟我讲的,我尽数都奉告了。真相实情是否如此,我不敢作保,我老爹说这是他的老爹告诉他的,他的老爹自然也是听自己老爹讲的。这便算是我们叶家男人口口相传的家史,要说是家族秘密,也未尝不可。然而,我问我爹,这天地间果真有龙吗?倘若有,老祖宗见过的那些神秘的龙、受罪的龙、苏醒的龙,它们为啥不复再现?龙几多年不再出现了,我们老叶家却世世代代长龙耳朵,日日年年活受罪,这又是何道理?

  “儿你不要生疑,老叶家世世代代长龙耳朵,世世代代便是要信龙!”我爹脸色顿时肃穆,“咱二世祖,老祖宗的娃儿,才三岁呢,跟上老祖太出去当乞丐,三个月里他们走出大老远了,和西尾塘隔了七座大山呢,可咱们那三岁的二世祖,他听得见他的爹一边刻着龙,一边嘴里念念有词。‘龙兮归来,反故居些,‘龙兮归来,反故居些,老祖宗这样念叨着。‘龙兮归来,反故居些,‘龙兮归来,反故居些,二世祖听他爹这般念叨好玩,便也跟着这样边念叨边走着。一日在翻越一座山头时,老祖太和二世祖糊里糊涂进了一个蛇阵。成千上万条的老蛇呼啦啦把他们围住了,老祖太吓得脸只有两个手指宽,牙关一咬,身子朝后一仰,昏死了过去。二世祖少不更事,不知道啥个叫凶险,手里举着一朵鲜花直直却朝群蛇走去。哎呀,那个可怕!数不清的老蛇朝他竖起了身子,榕树须一般密的蛇信子呼啦啦全朝他伸来。二世祖本来嘴里正咬着一个野果子,这时节恰好嚼完了,吐出果核时,他顺嘴叨了一句‘龙兮归来,反故居些。话一出口,奇怪的事儿发生了,老蛇们的蛇信子缩回了嘴里,嘴巴全闭上了。原来它们是半立着的,后来全趴下了。趴下身子的老蛇们后来凑到一块,缠成一团,变成一个大黑球。二世祖看得好玩,便跑过去,踢了那球一脚。那球也不恼火,二世祖踢一下,它便往后滚。二世祖不踢,它便朝前滚,绕着他转圈。那时节老祖太呢,她已经醒过来了,见到二世祖像踢柴垛子一般踢老蛇,便又昏迷了过去。到她醒来时,正好二世祖又念叨起了那句‘龙兮归来,反故居些。‘龙兮归来,反故居些,‘龍兮归来,反故居些!二世祖越念越大声,那个蛇球停住不动了,霎时,忽地散成了成千上万条蛇,朝不同方向飞快跑了开来。成千上万条蛇在山谷里飞奔,跑得一座山都动了起来……”

  “儿啊,你听爹说,”停了停,我爹望着高高蓝蓝的天道,“你莫管天有多高,莫管海有多深,莫管人世间有多少苦难,也莫管耳朵受多少罪,你一定要记住,这世上是有龙的!龙乃至尊至灵之瑞兽,世间万物见了都要低头跪拜……‘龙之现兮,吾族可昌,老祖宗的遗训里这么说,咱老叶家一代代这样呼唤下去,龙总会出现的。龙出现的那日,天下便会太平,百姓便会有饭吃有衣穿,有安康日子过。”

  “你要在心里呼唤龙,你莫多说话。你说多少话也不顶事,耳朵里还是要装脏东西。你要憋着不说话,耳朵里啥子东西乐意进来,啥子东西不乐意进来,你都莫管。你只要在心中不歇气念叨‘龙兮归来,反故居些,你的耳朵便会安静下来。你一辈子都要这样,你将来还要这样教你的子孙后代,这便是咱老叶家的家训。”

  “然则龙呢,龙究竟在哪?”我还是有些不信。

  “龙?龙在你的心里啊!你要呼唤啊,你每日呼唤九千九百九十九遍,一日不停,一日不断,总有一日,龙会在你心里出现。”我爹把头抬得高高的,好似那高高天上的白云里,果真就藏着九千九百九十九条龙,“只要咱老叶家一代代这样呼唤,有朝一日,天下需要龙的时候,龙便会现身!儿你要切记,老叶家世世代代都要呼唤龙,倘若断了,龙便要重新回到那木头深处,再锁一万年才出得来!”

  真的吗,天地间果真有龙?我虽不信,可我爹要我呼唤龙,我不能不听他的。我的耳朵难受,他不带我看郎中,不给我吃草药,我若不念叨“龙兮归来,反故居些”,还能有别的啥法子?初起,我只觉荒唐,我虽只有十一岁,可我知道“龙兮归来”是在唤龙回来,“反故居些”是啥意思却不明白。我问我爹,他也说不灵清,便糊弄我说,跟前面那句一样,也是叫龙回来的意思。“反故居些”,那是唤龙的意思吗?我不信,我想我爹是在胡说。“龙兮归来,反故居些”,“龙兮归来,反故居些”,我整日价这般傻呵呵地念叨,人家听了铁定会笑死掉。可整个西尾塘都把我当傻子,谁个会认真听我唠叨呢?我尽管唠叨吧,况且我的嘴巴闲着也是闲着,我说“龙兮归来,反故居些”,我又不是说老张古说布鹿灰,也不是说孔悯山说丁狗子。我说“龙兮归来,反故居些”,谁个也不碍,我便如此这般念叨着,一刻也不停,一日也不歇。“龙兮归来,反故居些”,我去割猪草的时候这样说;“龙兮归来,反故居些”,我用尿冲蚂蚁窝的时候这样说;“龙兮归来,反故居些”,经过孔悯山家后窗的时候我这样说;“龙兮归来,反故居些”,看见布鹿灰父子抬着一头灌水的大肥猪走过来,我也自顾自这样说。“老叶家那傻儿子,真是没救了!”“说啥也听不见,怕是真聋了!”他们都这样说我。我不理他们,管他们说啥呢,嘴巴长在他们鼻子底下,他们爱说啥便说啥好了。我过去也没少说他们,我该说的全说完了,我胡说八道也没被布鹿灰用杀猪刀剜掉,我说龙他们又能把我咋样!

  各位大人老爷,各位客官,抱歉每回到紧要关头总要停下,九聋子是个靠卖关子吃饭的人,还望大家体谅。今晚上先到这儿,欲知后事如何,请听明晚分解。

  客官您走好啊,夜深了天黑,您找月光照得着的地方走!

  第三夜的故事:神龙、檠蚣和县太爷

  各位好,我们又见面了。昨晚上散场后,几位客官留下来陪在下吃了几口茶。在下问客官,你们信这世上真有龙吗?客官中有说信的,说要不十二生肖里咋有个辰龙呢,要不九聋子的耳朵咋这般好呢,别的假得了,这当面见识过的龙耳朵还能有假?还有的客官说不信,然而又说了,信不信龙无大碍,说书的自顾说,听书的自顾听,只要说得好玩,听着忘情,管他天下到底有没有龙呢!客官们这么一说,在下心里便踏实了。

  昨晚上讲到,我虽不像我爹那样确信天下有龙,然而,为了让自己耳朵尽快脱离苦海,便只好听我爹的教诲天天呼唤龙。“龙兮归来,反故居些”,“龙兮归来,反故居些”,我整日价这样和尚念经似的念叨着。头一阵子,未见有啥效用,后来不知不觉的,我那原本喧闹不堪的耳窝里果真清静了许多。仨月后,我不用不歇气说话便能好好使上耳朵了,我那原本苦命的舌头,终于可安安闲闲待着不动了。原先我是在嘴里念叨那句口诀,后来在肚子里默念也渐渐管用。河水哗哗哗哗流动,蚯蚓吧唧吧唧啃泥巴,庄稼呱呱呱呱赛着拔节,这些我原先厌弃得要命的声音,现在传进耳朵里,却如此地和顺悦耳。我爹果然没诓我,原来呼唤龙果真有此神效呀!

  “然则,一直这样呼唤下去,那神龙,真的会出现吗?”有客官这样嘀咕道。我当年也这样犯疑过,一直缠着我爹刨根问底,我爹便跟我说起了我五十一世祖的故事。我五十一世祖离我五十几代,差不多是一千年前的先人了。和我们老叶家的历代男人一样,我五十一世祖也有一双龙耳朵,知道呼唤龙的口诀,喜欢装聋作哑,为了不让人家知道他的秘密。他的名字叫蜂,我们南闽人土气,没啥字啊号啊的,取名不讲究,见啥想啥便叫啥。我五十一世祖出生的时候,门口有一群马蜂飞来飞去,他爹他娘便给他取了名字叫蜂。这个叫叶蜂的面孔模糊的祖先,据说他真的呼唤来了龙。这样的本事,我们今天听来觉得神奇,其实在我们南闽,这样的奇人多的是,何况还是一千年前呢。一千年前,我爹说,那时候在南闽,还有人精通百兽之语,叫得动老虎帮忙看娃儿,喊得来老鹰帮忙播种。跟他们相比,我五十一世祖唤龙之术好像也不值大惊小怪。只是我五十一世祖叶蜂呼唤龙,后来跟县太爷有了纠葛,弄到最后,他把自己的老命都搭了进去,这事便值得说一说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话说一千年前,有一个叫温苻的士子,原是北境子弟,某年中了进士,本可以留在皇城做官,却偏偏挑着要到我们南闽做县令。这个温县令和我们老叶家的人有些近似,轻易便对某个物事着魔。书生温苻早年耕读时,看到人家笔记里写的南闽,不知为啥着了迷。大片大片的海,不歇氣连着的山,从他手上捧着的书里跑出来,将他的心抓住了。等到他考中进士,便自荐到我们那做了县令。不料赴任未久,温县令便患上了可怕的骨痛病。南方的天老爷脾性阴凉险恶,春气侵破鳄鱼皮,夏雨浸烂骆驼蹄,冬风刮得破县衙门的红墙泥,莫说是县太爷的骨头被闹腾得四处酸痛,便是那北方的鼓拿到我们那敲,也叫它发不出一点声响来。温县令的身子里好似躲着一群坏心眼的蚂蚁,心绪好的时候,便不言不语待着,心绪不好,便一只只睁圆了眼睛,沿着他的七筋六脉,闯东跑西乱闹事。那些“蚂蚁”,时而在他脖颈,尖牙齿咬得他脑袋低垂,像个秋风里干瘪的丝瓜;时而在他膝盖窝,逼得他像个提线木偶,只能弯腰屈膝走路。这一年春天,温县令的骨痛病害得厉害,他已经无法在公堂上好好坐下来了。后院桃花初放的那日,书童温禾搀他去看了几眼。看到干枯老桃上开着的红花,温县令愁上心头,直想掉泪。先前读书的时候,他多想有朝一日,能够亲自站在一棵南方的桃花树下,对那些树啊花啊,抖落抖落读书人的心绪。然而如今,粉嫩嫩的桃花便挑举在他鼻头前面,他却啥兴致也没了。桃花变成了让温县令害怕的物件,每年桃花一开,他身子里的那些“蚂蚁”,便疯一般在他的骨头里翻筋斗的翻筋斗,跳大神的跳大神,将他好端端一个人闹腾成了一只煮熟的弯虾子。

  这之前,整个冬天里,温县令听信了一个名叫蔡垭缎的土郎中的话,吞咽下了九十九帖“五味草炖红蚯蚓”。他是捏着鼻子喝下那些臭烘烘的药汤的,这种臭大粪的味道让他整日整夜肚肠翻滚。那蚯蚓汤的味道着实吓人,在下小时候见识过,有年我们家断了粮,我娘从地里挖了几条老蚯蚓出来炖草根给我们吃,我们还没端起碗,我娘自己先被那大粪味熏倒了。

  蔡郎中给温县令开的那个药方,害苦了书童温禾。为了在冬天硬邦邦的泥地里翻找红色小蚯蚓,温禾白嫩嫩的小手被锄头磨得长了厚茧。在为县太爷炖药的九十九天里,年少的温禾也没少躲在角落里偷着呕吐。“蔡郎中你是不是成心要害本官,让本官吃这般肮脏的秽物?”当初,温县令听说蔡垭缎要让他吃蚯蚓,便这样责问过。蔡垭缎赶紧作个长揖,道:“老爷啊,我蔡垭缎便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欺瞒县太爷!说起老爷贵体,其实并无大礙,无非是水土不服罢了。老爷您想,您是北境来的,北境气热,老爷的身子自然也是热的。而南方土湿水冷,老爷的贵体一时便无法适应。内热外冷,气脉不通,不通则痛。小的这个方子便是要把老爷体内的热气催逼出来,热气散了,老爷的身体和南方老天爷的脾性相契了,自然病根也就消除了。”

  “那为何非用蚯蚓不可?”温县令皱着眉头问。

  “老爷是读书人,小的不说您也知道。这南医与北医不同,北医喜用大药,胆大的连芒硝、砒霜都敢用。而南医擅用小药,山中百草,田间虫豸,无不可入药。南医精要之处,在于讲究以形补形,以性补性。蚯蚓者,古称‘地龙,生于三尺地下,不见天日,无察热气,其能于阴冷地气中长成三寸身躯,靠的便是先天的耐冷耐湿性力。老爷您服下老朽这个方子,保您来年春天能和老朽一道去郊外踏青!”蔡垭缎摇头晃脑道。

  温县令半信半疑喝了一个冬天的蚯蚓汤,本以为忍了这个苦便没了那个痛,谁个知道,到了来年春天,他身上的“蚂蚁”又乱哄哄跑了出来。这回不仅是骨头酸痛,便是连一块块皮一块块肉也疼了起来。骨痛病爆发的那日,温县令派人去找蔡垭缎。谁知几日前,蔡垭缎那老头不慎跌进了河里。春天河道里水满,蔡垭缎一落水便淹死了。这都是凑巧的事,我们南方河道纵横,栽进河里是常有的事,若不是春天,哪里轻易便死了呢。

  温县令找郎中倒不是要寻他什么麻烦,他只为了问个明白,要个讲究。现在蔡郎中死了,温县令反倒觉得心里不安。他问温禾,是不是县衙里有人泄露了他又患病的消息,那老郎中怕衙门找事,自己寻了短见?听到温禾说老郎中确是不慎跌倒溺死的,温县令这才安下心来,还派人给蔡家送了些银子。这件事本该就此了结,谁知乡绅里偏偏有人多事,看到县太爷给老郎中送了礼,便顺着杆子往上爬,给县令大人上了折子陈情,说是要以衙门的名义给蔡垭缎追个“南闽第一医”的名号。温县令阅后板着脸不说话,把折子扔在一旁,冷冷地笑了几声。

  如此,县太爷温苻对我们南闽一草一木,便暗暗怀上了说不出来的恨。这份恨颇奇怪,看不见,摸不着,跟国仇家恨不一样,不是非得要寻仇雪耻,为自己出一口鸟气,却也并不轻巧,说到底,也不是随随便便能丢得开的。温县令对南闽人说啥都不信了,你说满山的枇杷能清肺,治得咳嗽,他作势佯装听着,啥也不说,背地里却跟温禾说,扯淡!那酸涩野果明明是长给山鬼吃的,人咋吃得了!你说山里一棵千年梧桐树上飞来了一群凤凰,他脸上虽则笑着,心里却是一遍遍冷笑,果然是村夫鄙老,竟杜撰出凤凰来了!凤凰何等尊贵,会飞到这等破落地方来!

  温县令暗暗萌生了去意,春夏秋冬,年复一年,他的离愁日甚一日。可他轻易哪走得了,既做了官,便是朝廷的人,便好似骑在了一头老虎身上,老虎没让你下来,你咋下得了?

  说来也是凑巧,正当那县太爷去意难酬之际,我那五十一世祖,他日日念叨那句“龙兮归来”的口诀,居然真的呼唤来了龙。和听说深山里飞来凤凰一样,手下前来禀报西尾塘瑞兽现身之事,温县令听了,依然还是兀自冷笑了一番。

  过了些日子,那温县令正寂寥郁闷着,驿使送来了知府大人的一封手谕。待展卷一读,那温县令脸上霎时罕见地笑开了花。

  原来,知府大人在这封手谕里说,皇上要上泰山封禅,诏令举国“献瑞”。“此乃天助我也!”温县令在心里暗暗喊道。南闽之地,前有凤凰栖于梧桐之上,现有西尾塘神龙现身,他只要把这些吉祥瑞象一一呈上,皇上岂不龙颜大悦?那光景,温县令想迁回北境,还有何难?偏偏这个温县令是个较真的人,他非得要亲自去问个清楚了,才敢向知府大人回话。这样,两日以后,县太爷温苻便到了我们西尾塘。

  县太爷离西尾塘尚隔着一座大山,我五十一世祖的龙耳朵便听到了动静。听说县太爷要来看他的龙,我五十一世祖吓得跑东跑西,躲在哪儿都不是,最后他躲进了家门口的鱼塘里。等到县太爷的随从把他从水里捞出来时,我五十一世祖跟一条被扔在地上的蚯蚓一样,扭来扭去的,直颤抖个不停。衙门的人把他扭住了,温县令双手扶腰问他话:“老先生啊,听说你交了好运,神龙到了你们家。”

  我五十一世祖牙齿在打架,啥话都说不出来。我们村那些长舌妇人趁机抢着说开了。

  “是的,老爷,前日那条龙又飞来了。”

  “禀告老爷,我们真的看到了龙,叶老头子还拿红薯喂它呢!那龙却摇头摆尾不肯张口。”

  “那龙真大啊,我们说好了要拿绳子捆它,我们合计着,杀了它熬汤,西尾塘人人都分得一碗的,吃剩的,留着过冬做腊肉。”

  “龙头好,便留着给老叶家,龙栖他家屋顶上,他家合该得大份。”

  “是啊,是啊。那个龙头大,老叶家的能吃到头季稻开花呢!可他却死活不让我们捆龙,还拿锄头赶我们。”

  “老爷啊,您可得给我们主持公道,那叶老头子,别看他闷声不响,却有心计呢,去年山上种白薯,他还占了小的三垄地……”

  听着那些老娘们一片絮聒,温县令皱紧了眉头,挥袖打断了他们的话。

  “叶老先生,你请起吧!”温县令让人把我五十一世祖搀了起来,我五十一世祖却好似断了一截一般,咋也立不住。温禾知道县太爷最近骨痛病又害,赶紧搬了个树桩给他歇息。温县令坐在树桩上,努力挺直了腰,笑眯眯问道:“老先生啊,果真是有龙到了你家?”那时节,我五十一世祖渐渐立住了,我爹说,我五十一世祖原来是佯装立不住的,他趴在地上想呢,这下他明白了,这个县太爷是要来捕龙的。他想好了,拼死也不承认龙的事。

  “回老爷的话,前日确有一兽现身小民屋顶,可那并不是龙。”我五十一世祖躬身拱手道。

  “不是龙?”温县令从树桩上起身,诧异道。

  “老爷,他撒谎!”“老爷,就是龙,我们都看见的!”西尾塘那些长舌男插话道。

  “禀老爷,那异物并非龙,而是檠蚣。”我五十一世祖清了清嗓子回道。

  “檠蚣,何谓檠蚣?”温县令睁大了眼睛。

  “老爷有所不知,我们西尾塘流传有一古歌。歌中唱道:‘天外有一物,装作是神龙;现身鬼魅地,此物曰檠蚣。檠蚣一摇头,万鸟争着走;檠蚣一擺尾,万木折断腿;檠蚣一呼啸,万兽头颅掉;檠蚣一吐纳,万民相践踏!前些日子,小的屋顶现出的便是这歌里唱的那不祥之物……”我五十一世祖道。

  “扯淡!哪来古歌,我们却从未听说过!”“大人啊,勿信他一派胡言,世上只有龙,何来檠蚣!”“大人,打他!他把龙藏起来了,他铁定是想独吞!”“那么大一条龙,做腊肉他们一家三年吃不完。还有龙爪,治得癔病、小儿尿床……”“老爷,看您坐立的样子,腰身分明不好,不妨杀了龙,用龙骨炖桃花汤来治,铁定好得了!”西尾塘的长舌男长舌妇一群山鸡一般喳喳叫了起来。

  “闭嘴!这里有你们说话的份吗?”温禾见势喝道。

  温县令的脸都气白了,他又坐回了那树桩。停了停,他的目光在人群里找来找去,停在了一个光头娃儿身上。“娃儿你过来,你的耳朵真不小。来,你说说,那日究竟是何物到了叶老头子家?”

  “檠蚣!”那光头娃儿这样清脆答道。说完,还当众脱下他破烂的短裤头,亮出他红彤彤的小鸡鸡:“你们看,檠蚣会咬人的小鸡鸡!”

  县太爷的随从,西尾塘那些长舌男、长舌妇,连同我五十一世祖,都咧嘴大笑了起来。温县令的脸却一阵紧似一阵,他不知道该信谁的话,凭他对南闽一贯的看法,他谁都不信。然而此事异乎寻常,他须得仔细判断。倘若真的有一条龙在西尾塘出现,他不把这个“祥瑞”呈报上去,便是天下第一大痴呆;倘若那不是一条龙,却是如那老头所言的凶险之物“檠蚣”,草草率率报了,可是要杀头的。左右权衡之后,县太爷把我五十一世祖带走了。临走之前,不知为何,他对那光头娃儿狠狠地瞪了一眼。

  那个光头娃儿,正是我的五十二世祖。县太爷的那一眼,让我们老叶家心惊胆战了几十代。几多年后,当年的小书童温禾与我五十二世祖在南闽县城偶遇,直到那时,华发满头的我五十二世祖才明白,原来当年县太爷带一大帮人去我们西尾塘,并非是要去捕龙、杀龙、吃龙汤,而是真的要去敬龙呢!

  “你爹真是一个痴傻人!”温禾说,“我们大人跟他写字作了保,说官府问龙并非打龙的主意,是为了祈祷皇上万岁万万岁。你爹却咋也不信,一口咬定那日停在你家屋顶的是那啥‘檠蚣。你爹真会扯淡,我们南闽何来‘檠蚣!”

  我五十二祖世听了久久不作声。那时候,他已经有了呼唤龙的心诀,不久之前,他已经在后山的石涧里偷偷见过了龙。当年那场真龙假龙的审问,让他明白了一个事理,官和民,他们各自嘴里说的,心里想的,全不一致。如此,一个百姓,一介凡夫,他的喜好和秘密,只能一辈子偷偷藏在自己的心窝窝里。

  “龙便是龙,龙在你的心窝窝里,除了你的心哪儿都藏不住……”我爹也是这样对我说的。“龙哪都不去,龙去了衙门便要变成‘檠蚣,去了泰山顶上说不定还会变成娃娃鱼!”

  “那后来咱五十一世祖呢,他回西尾塘了吗?”我问。

  “他哪回得来呀!那县太爷愣是把咱五十一世祖一直关到他离开南闽。从地牢出来的当天夜里,五十一世祖便过世了。等到消息传到西尾塘,乡人赶去接他时,已经是几日之后了……咱五十二世祖后来立下了家训:‘唤龙之事,绝不可与外人道!”我爹说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难怪我爹一辈子要装聋作哑呢。

  不过,那个老郎中蔡垭缎当年给温县令开的药方子,“五味草炖红蚯蚓”,却倒是个奇方。我爹说,我五十二世祖比那个书童温禾年齿要小十来岁,当年相遇时,那温禾却是面润皮嫩,一点都不显老。我五十二世祖惊问其故,温禾感慨道:“也真是奇怪,正所谓‘先生辞,主人运,那方子治不了我们老爷的骨痛病,却对血热血毒之症有奇效。我害血病多年,多方求治而不得救。一日忽想起这个方子,无奈之下,死马当作活马医,自己调制着喝了。未料却有如此神效,不仅治好了血病,身子骨也调得如少年一般强健了……哎,真是委屈我们老爷了,他咋就跟南闽这么不对路呢!当年他问不到龙,把那凤凰报了也好,谁知他却是个死脑筋,‘古来无例外,瑞兽皆成双。有龙便有凤,无龙凤不欢,他是这么说的……天下除了我们老爷,真是挑不出第二个这么较真的人了!”

  各位客官,我扯远了,今晚上先到这里,我们明晚上接着说。各位走好,明晚上还请早点过来。这位大哥您昨晚上给了一个银锭,九聋子道谢还来不及呢,您就别给了!哎呀,你们对九聋子太宽待了!多谢诸位,多谢!

  第四夜的故事:龙兮归来

  各位好,今晚上客人来得多了,添了不少新面孔。看场子的师傅,麻烦你再给后边添几张板凳,让立着的那些客官坐下来。虽说听书只是图个耳朵的乐子,却也不能让客人的腿脚受累呀。九聋子接着说我那老祖宗叶公和龙的故事。

  话说呼唤龙是我们叶家世世代代的秘密,两千年来只有家族里的男丁知道。我们老叶家也奇怪,从老祖宗叶公到我这,总共传了一百零九代,每一代居然都有男丁。老叶家的女人也奇怪,从来不管男人的事,男人不务正业,一门心思雕那看不见的龙,男人整日价疯疯癫癫装聋作哑,她们从来不嗔不怒。我老祖太这样,我娘也这样,她们一个个走进老叶家破落的家门,和一个个疯疯癫癫的男人同吃一锅饭,同睡一张床,却是一点都不悔怨。老叶家的房梁要断了,她们一声不吭,去后山砍根木头顶住了。老叶家的屋顶漏雨了,她们一声不吭,去前门扯把蓑草,将那窟窿堵上了。老叶家的娃儿长大了,她们一声不吭,暗中早托了媒婆说亲去。

  这一回,说的是我自己的事。我虽已十一岁,却还懵懵懂懂着,上个月才把耳朵和嘴巴侍弄灵清,下个月我娘却要我跟一个女人睡到一张床上去。这个女人不是我娘求媒娶来的,是西尾塘的媒婆瘸子挲厶送上门来的。挲厶这个老娘们做梦爱放屁,以前我耳朵喜欢四处乱听的时候,她在村西头不歇气地放屁,让我厌烦透了。那日天刚麻麻亮,瘸子挲厶便来敲我们家的门。瘸子挲厶一边跟我娘叽叽咕咕说话,一边还朝起来小解的我发出讨好的笑。我不知道她为啥要讨好我,还以为她是想在我家蹭两个芋头吃呢!

  瘸子挲厶那日没在我家啃碗边,却拎走了我家半缸的大米。“哎呀呀,还是你们娃儿有福气,真真算是捡了个漏啊!”瘸子挲厶支着嗓子这样嚷道。那半缸大米换来的,便是我那叫桑菊子的新妇。因为这个,后来孔悯山媳妇和那些爱嚼舌头的老女人,便把桑菊子叫作“半缸米”。可怜桑菊子被人叫作“半缸米”,可她走进我家的时候,我家的米缸里只剩下几粒老鼠屎。我们老叶家便是这样,有一顿没一顿的,我爹年轻时候会几门手艺,可他这几年除了装疯卖傻,不歇气跟我絮聒龙,别的啥事都不上心。还好有我娘在,没米的时候我们吃南瓜,没南瓜的时候我们吃冬瓜,没冬瓜的时候我们吃西瓜,没西瓜的时候我们吃北瓜。见笑见笑,我跑词了,這世上并没有北瓜。没有北瓜我们只好吃黑芋头,吃完黑芋头我们吃红薯,吃完红薯我们吃白薯。好在我们胃口好,啥都能吃。可我那新妇桑菊子却受不了。她受不了我也没法子,谁叫她自己跑到我们老叶家呢。她来了老叶家,老叶家多了一张嘴少了半缸米,要不我们还可以多吃几十天黑芋头炖白粥呢。她来便来,为啥不自己来呢?她自己来,挲厶便拐不走那半缸米,她便能跟着多吃几天粥了。听我这样叽咕,我娘训斥我:“真是个不懂事的娃儿,都做‘打捕了,还说这样没根须的话!‘打捕不知道疼‘婶娘,屁眼会被石头堵住的!”诸位一定诧异,我娘咋那样说话,桑菊子不是我的新妇吗,咋又变成了“婶娘”?那“打捕”又是啥意思?

  诸位未去过我们西尾塘,想不出西尾塘和金陵城说的话有多不一样。我们说的话土,我们那管女人不叫媳妇,我在说西尾塘旧事的时候管她们叫媳妇,是为了让大家伙儿听得明白。其实,我们那管女人叫“婶娘”,管男人叫“打捕”。我们那的男人不是上山打猎,便是下海捕鱼,连叫法都听着可怜。可为啥要管女人叫“婶娘”呢?西尾塘的女人老得快啊,进了“打捕”的家,生了娃儿,镜子里的那张脸虽尚不见一条皱纹,心里却早“见觉”自己已经是上了辈分的女人,是个“婶娘”了。“见觉”也是我们西尾塘的土话,是“觉得”的意思,然而不是这样说的,我说“见觉”是用官话来抖落的。跟金陵城比,西尾塘人的舌头有时似一朵棉花,有时又似一块石头。西尾塘是个土地方,西尾塘的人是土人,西尾塘人说话怪里怪气的。你们听听,我给你们说说西尾塘的土话:“膏龙则恭狗。”你听,比狗叫还难听!啥意思呢?“九聋子讲古”的意思。将“九聋子讲古”说成是“膏龙则恭狗”,你说我们西尾塘人讲话怪不怪?

  可怜我九聋子和我的女人桑菊子,我们当初见面时,就跟一只鸡遇上一条狗似的,一个汪汪乱叫,一个咯咯打鸣,听着闹热,却只能当对方是哑巴。你想我九聋子啥子声音没听过啊,便是听虫子叫我也能揣摩出个意思来,可我听我女人桑菊子说话却像个傻瓜。咋会这样?我的女人桑菊子,她是从这金陵城走出去的。

  金陵城离我们西尾塘隔着多少座山多少条河呢,桑菊子为啥要跑到我们那旮旯去?我问她打哪来,她直摇头,再问,还是摇头。其实,当时她若是说了也是白说,她说啥我也听不懂呀。我爹我娘更觉奇怪,人说的话,狗听得懂,鸡听得懂,咋会有人听不懂?我娘担心桑菊子是傻子,看她手脚麻麻利利的却又不似,便跑去问瘸子挲厶。瘸子挲厶拍着胸脯说,铁定是个好“婶娘”!然而问她桑菊子到底打哪来的,她却咋也说不灵清。只糊弄说是在我们西尾塘山脚下捡来的,饿昏过去的,看着可怜,模样却俊,便带了回来。我的女人桑菊子,便这样不明不白成了我的媳妇。

  “‘半缸米是狐狸精变的,你看那屁股,东摇摇西摆摆,不是狐狸又是啥?”我们村的老娘们老在背后这么说我媳妇。她们是咬着耳朵说的,她们以为我听不见。我九聋子啥听不见呢,还有我爹,他能听见对面山上的动静呢。我们只是懒得搭理,况且桑菊子已经进我们家了,况且吃完南瓜有冬瓜,况且门前有黑芋头,后山有红薯,况且我们老叶家的人都不怕饿肚子。多一张嘴便多一张嘴,冬天里两个人睡觉,还省得出两斤棉絮呢!只是可怜桑菊子,她南瓜也吃不惯,白薯也吃不惯,明明会说话,却被人当作是哑巴。我有一对龙耳朵,啥都听得见,啥都听得懂。自从桑菊子进我们家,我才明白,一个人纵使有双能听见全天下的耳朵,也未必啥都听得见。听见了有啥用,不懂啊!可怜我那媳妇桑菊子,她初到我们西尾塘可没少遭罪……那些陈年老账似流水一般长哪,时间金贵,诸位都是花钱买了座位来听古的,寡淡无味的事便跳过不啰唆了。大家伙稍作歇息,茶博士请给大家添下热水,我这边也加一点,润润喉好接着讲。

  客官们兴许奇怪,九聋子口口声声要讲叶公好龙的故事,咋跑题到自家女人身上来了?诸位见谅,几日前我说过的,九聋子说书信马由缰,喜欢瓜棚场角家常聊天,诸位倘若听得烦,便请叽咕一声,我即刻转身说别的。我讲了三夜,一时尚未查见客官厌烦,便按这路数厚着脸皮往下说了。

  日子如梭,光阴似箭,西尾塘的苦辛一晃便是三年,桑菊子渐渐习惯了下来。无米有芋头,无瓜有野菜,我们吃啥她也能吃啥了。格外让桑菊子欢喜的是,她学会了西尾塘的土话。她那原先酣睡的耳朵醒了,原先被拴住的嘴巴松开了。那些爱嚼舌头的老女人,也不敢叫她“半缸米”和“狐狸精”了。——西尾塘挑不出一个“婶娘”,种的瓜比她的大,拦的篱笆比她的高。她手里随随便便做出的那些女红,她们一辈子也没瞅过一眼。

  哎,可惜好景不长,三年不到,我的女人桑菊子,却不辞而别离开了西尾塘。这一走便是多少年,至今我不知道她到底去了何方。她说她是金陵人,我此番来这讲古,也是为了寻她回家,她要不肯到西尾塘去啃红薯,我也愿意留在这儿陪她。我虽是个吃开口饭的下等人,然而靠各位捧场,还是能养活自己的。一晃三十年过去了,这些年九聋子没少念想你啊,桑菊子,你让我再看一眼,这辈子我便也死心了……

  桑菊子为啥要断然离开西尾塘?这三十年来我反复寻思,只是不忍心往那坏处想。兴许我爹的话有理,有些事是不能与外人言的,即便她是你的女人,即便她跟你合一个枕头,吃一锅粥,啃一截红薯,即便她是你一辈子记挂的人。

  诸位见谅,容在下吃两口茶,把心绪捋顺了再讲。今晚上讲到这,在下总有一口气透不过来,绕来绕去说不动。我是个说书的,说书的除了朝廷禁止的戒律清规,有啥不能讲?可那些我和桑菊子之间的事,老是在我这嗓门口堵着,愣是说不出口。也罢,我已是脸皮厚不知害臊的老汉了,况且那些话藏在心里,也磨成了一把刀,今晚上我索性在这里把它吐出来,抖落个痛快吧!

  话接三十年前,一晃眼,桑菊子已做了我女人近三年,她学会了西尾塘土话,能跟我顺顺畅畅说话了。这时候,我才明白,她说的那话大有来历,那叫官话。不知道为啥,我就是对桑菊子讲的官话和官话里的那个金陵城着迷。兴许这便是我爹老说的,我们老叶家每一代男人都会染上的稀奇古怪的癖好。我老祖宗叶公是这样,为解救被木头锁住的龙,他让自家媳妇和娃儿去当乞丐;我五十一世祖是这样,宁愿自己在地牢里被关到死,也要坚持说神龙不是神龙是“檠蚣”;我爹也是这样,他一辈子尽跟千百年来不认识的读书人较劲,躲在西尾塘的小世界里出不来;我呢,削尖脑袋要钻进桑菊子讲的那个世界。说出来荒唐,让自己脸红,更让在座的各位見笑,为了多知道桑菊子心里的那个世界,跟桑菊子在一起的那三年,日头爷一落山,我便盼着跟桑菊子一道钻被窝。我着迷桑菊子说的金陵话,脆脆的,甜甜的,有股酸味道,像那刚出土的白薯的绿芽儿。

  “九聋子啊你不知道,桑菊子命苦,没法子才到了西尾塘。九聋子啊,你摸我这心口,啥子物件在乱爬呢,是蚂蚁,还是蜈蚣?你摸摸,摸到了吗?它们四处爬,发疯了,它们是要把我的心一点点咬碎了吃了呢!”桑菊子在被窝里这样跟我咬耳朵。“九聋子啊,我想家呢,想我的秦淮河,想那河上的轻舟、岸边的垂柳,想那放在手心冰凉凉的雨花石。我想死了!九聋子,我多想听那院墙外卖花女娃的叫唤,多想见到金陵城彻夜不灭的灯火!”桑菊子哭了,我伸手抱住了她。“九聋子我的好九聋子,你咬我吧!往背上咬,喜欢哪便咬哪。”我舍不得,我咋能咬我的女人呢。桑菊子动气了,背过身子不理我。我只好趴到她背上,在她肩上轻轻咬了一口。“九聋子你使劲咬啊,你要心疼你的女人,你便使劲咬!”我又咬了一口,桑菊子出血了,那些血流着流着,在她后背上结成了一朵桃花。我倦了,脑子里塞满了棉花,趴在桑菊子背上睡着了。每个夜里我便是这样睡着的,在梦里,我听见桑菊子在秦淮河畔唱歌,用她的金陵城官话,声音软绵绵的。

  各位见笑了,九聋子不争气,说着说着,这荒唐老泪便垂落了下来。诸位一定腻烦我这样绕来绕去兜圈子,桑菊子究竟跟我们叶家传说中的龙有啥干系?这事我也久思不解,桑菊子就是我心底的一个谜。她说她来自金陵城,为的是逃避一桩凶险的婚事。这回来金陵,我听到了和她一样的乡音,见到了她详述过的一些景致。她教给我的那些官话,也没让在座的各位听着别扭。我确信桑菊子是从这座城中出走的,只是不知道她当年是用了啥法子从这里到了西尾塘。金陵城离西尾塘千里之遥,她一个孤身女子如何翻得过那些高山,斗得过那些虎狼?既然来了,为啥又不辞而别?我找遍了西尾塘四周的溪流、沟壑和山洞,却再也觅不着桑菊子的身影。桑菊子走路的声音跟西尾塘女人不一样,她的脚踏在地上是平平放下去的,不像西尾塘女人走路脚丫往外撇。以前,我能在西尾塘杂乱的脚步声中听出她的声音,打那天起,桑菊子走路的声音,便只能在我的梦里出现了。这个梦我做了三十年,三十年里每日每夜,我都听得见她走路的声音、她转过身子的声音、她在床上躺下的声音。天亮时她梳头、更衣、扫地、做饭,天黑了她翻动草席,把软软的被子抖了开来……啥子声音,但凡是桑菊子身上发出来的,我都记得,都翻想得起来。

  为啥那么巧呢,桑菊子要在我告诉她老叶家秘密后,不声不响走掉?而我为啥那么蠢,居然忘记了我们老叶家的祖训?“唤龙之事,绝不可与外人道”,我爹反复这样叮嘱过,然而那天晚上我却忘到了九霄云外。这全怪我,我跟桑菊子学金陵话,我学会说红薯、白薯,学会了用官话说金陵城内外、秦淮河畔的故事,却不知道咋用官话说“龙兮归来,反故居些”。那日夜里,我鬼迷心窍,终于忍不住,向桑菊子打听了起来。我不悔憾把呼唤龙的口诀说给桑菊子听,我不像我爹,非要守住这个秘密不放。龙是啥,一个人长了龙耳朵有啥用?我原来并不十分确信。我只是悔憾,我说出了呼唤龙的事,桑菊子却一眨眼不见了!

  桑菊子真的如我爹所言,是为了寻找龙而来到西尾塘的?我爹说,桑菊子走的那日,天刚麻麻亮,他便听到西尾塘对面山上有六匹马在跺脚打喷嚏。“平白无故的,咋跑来了这么多马?又不是正月闹元宵,又不是要驮菩萨出游,那些马跑西尾塘来干吗?”

  “那些马便是来接应她的!”我爹脖子像一只鹅那样伸长了,大声嚷道,“西尾塘哪来马,西尾塘来了马为啥不进村?我明明听见那女人赶着投胎一般上了对面山头,天刚麻麻亮她跑对面山上干吗去?她不是和那些牵马的人一道跑,她跑那里干吗去?”我爹把桑菊子数落了三日三夜,我爹在这三日三夜里说的话,顶他半辈子说的。到第四日,我爹终于累了,阴着脸啥都不说了。我爹啥都不说了,我娘脸上才松套下来。我娘早习惯了我爹整日价哑巴一样一声不吭的,我爹突然不歇气说起话来,反倒把她吓蒙了。我爹不数落桑菊子了,我们家本该就此太平,可千不该万不该,我却把持不住自己,嘤嘤抽泣了起来。桑菊子是我媳妇啊,桑菊子不见了,我能不哭吗?我哭本来也不碍事的,可我偏偏却哭到了龙。我边哭边说,桑菊子啊桑菊子,你为啥走了,你要听龙故事我便说给你听,你想听啥,我都愿意说……听我这样哭,我爹的脸唰地白了下来。我爹从地上跳起来,凶着一张白无常那般可怕的脸问我:“龙?你说啥,你跟那女人说龙了?”

  “说了又咋样!”我边抹眼泪边这样应道。

  “你这个不肖子孙!你咋把老祖宗的话全忘了!”我爹的脸从白的变成绿的,眼珠子好似要从眼窝里跳出来,“阴谋,铁定是阴谋!你这个不肖子孙,你背叛了龙,你一辈子要受罚的!”我爹的脸从绿的变回白的,又从白的变成黑的。我爹便这样黑着脸过世了。没几日,我娘也跟着去了。我娘便是这么好的一个女人,我爹因我背叛了我们老叶家的龙,把自己气死掉了,我娘跟龙一点干系也没有,却竟也跟着去了。我娘死的那日,我一个人坐在我们家门口,脑子里空得要命。看到我们家门口那棵树的叶子一片一片掉下来,我心里好似有一把刀在割着。好端端的桑菊子咋突然不辞而别,好端端的我爹我娘咋死了呢,好端端的我们一家四口咋只剩下了一个我!莫非全因了那条看不见的龙?若是如此,我们留住龙的秘密又有啥用,老祖宗叶公呼唤龙又有啥用?好端端的木匠他不做,为啥要弄出条龙来害我们子孙后代!龙是一个木匠救护得了的吗?龙是我们老叶家这么苦的家族留得住的吗?龙那么虚幻,吃也吃不着,半条鲤鱼都不如,驱也驱不动,一条土狗比不上,更莫提拿它换银子和铜板了。这般无用的东西便是送了人家又何妨!

  哎,不提那些伤心事了。话说我爹我娘一死,我便也没脸在西尾塘活下去了。我出了西尾塘,四处昏昏沉沉瞎走。走着走着,一晃眼,三十年便晃过去了。如今在这里说我们老叶家的事,就跟昨天才发生似的。今晚上书场开门前,我一个人颓坐在这里,我想了又想,这两千年里,我们老叶家的遭遇,便是先人们说的命数吗?要我说,那都是凑巧。我那老祖宗叶公,他要不刚好拿起那块烂木头,龙咋会缠住我们老叶家两千年?我那媳妇桑菊子,她为啥恰好晕倒在西尾塘山脚下,被瘸媒婆碰上了?又为啥恰好在我说了龙的秘密后,抛下我,抛下西尾塘,一声不吭便走了?我爹说她是来偷龙的,她偷到了唤龙诀又有何用……我总觉得这只是我们老叶家的种种凑巧。若不是凑巧,我爹也不会死,我娘也不会死,我也不会千里迢迢来这金陵城說书。若不是凑巧,一千年前,县太爷温苻也不会把我五十一世祖蚯蚓一般关死在水牢里……人生如意不如意,便都是这些凑巧造成的吧!

  是啊,一切都是凑巧,诸位若不信,且往窗外瞧,老天爷也在应答九聋子的话呢。老天爷在打雷了呢,老天爷是在说,这一阵雷声过后,有一种凑巧要发生了!你们看,看那五彩闪电,像不像一条龙!在座的各位大人,各位客官,大叔大婶大哥大嫂,你们看那窗外天空上,看那五彩闪电,看它们如何从天上连到地上,如何从地上再把长长的身躯伸到天空上!你们说,你们这辈子见过这五色闪电吗?这般奇怪的闪电,它们不像龙又像啥?这便是龙,是天与地的一种凑巧!

  雷声过,神龙现,九聋子的龙故事也该收场了。散场之前,我还得跟诸位絮聒几句。金陵城的大叔大婶、大哥大嫂古道热肠,今儿早上,好几位客官来访,说是他们帮我打听到了我媳妇桑菊子的行踪,说是桑菊子当年是带着身孕离开西尾塘的,如今她和我那未曾谋面的儿子,就住在这金陵城里。还有一位大娘跟我说,我甚至都有孙子了,我的儿子和孙子,他们也都长了神奇的龙耳朵……如此云云,我听了真是好生羞愧。

  客官们请见谅,九聋子这四夜讲的段子,其实全是白天凭空妄想出来的。九聋子的耳朵跟诸位是不一样,可九聋子不姓叶,亦非南闽子民。说这个瑞兽故事,是因了九聋子看到秦淮河里那些雨花石着实清秀可爱。九聋子和金陵城有缘,初到金陵城那日,在下于秦淮河岸恰巧拾得小石子一枚。那石子初看不起眼,细看却让人惊异。诸位猜猜,那石头里长了啥?

  你们猜对了,那石子里藏了龙。

  这地儿将来是要出帝王的啊!故事里的我老祖宗叶公说,“龙之现兮,吾族可昌”,这金陵城可称龙城呢!正所谓种瓜得瓜,得龙说龙,九聋子初到这秦淮河畔讨口饭吃,岂有不说神龙瑞兽讨个好彩头之理?

  诸位,九聋子的瑞兽故事说完了。多谢这些天各位的捧场,在下不才,承蒙厚爱,这儿再给大家鞠躬了!

  骤雨初歇,地上路滑,诸位小心行路。明晚上还请早点来,迟了,那些石子怕是要跳到长凳上来占位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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