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海边。
半黑不黑的时候,海浪声很冷。海风和海鸥相依相随,从他没有概念的远方以模糊的姿态一闪而过。海鸥的影子多少比海风黏稠一些。
他刚留了点的头发挡住了一半的视野。头发梢在脸上扫得很痒,但他不舍得改变已经习惯得好像生来就该如此的姿势。半张脸埋在臂弯里能够闻到自己身上很轻很好闻的味道,宛若阳光下粉色的毛衣。双手一如既往地左上右下地紧握,双脚同样左上右下地搭在一起,好像左边的器官永远是个大英雄而右边默然地接受没那么舒服的保护。左右各想其事而相互安慰。唯有这样别扭的组合才组合得出头发这样长,却明明讨厌头发的他。
他以前没有来过海边,甚至连海的照片都见得很少。他只记得在一本书里有一个女人在临海的公寓里听着海涛声洗长筒袜,还有一个男人坐在沙滩上扔易拉罐。那个男人一打一打地扔,没有人煞有介事地打断。想到这个让他忽然觉得或许自己身上也应带些什么才是,比如色泽很冷的玻璃珠或者孩童时代曾当作戒指的塑料拉环。但他什么也没有。他坐着只是坐着,存在只是存在,和没有任何附属品的海鸥一样单纯而空洞。
天看上去多少又黑了一点,海浪的起伏愈发神秘而深邃。涛声接连不断地传来,宛若大海喉咙的最深处接连不断的低吼。海的味道好像在空气里溶解得更多了些,以轻薄的黑雾逗弄着他的鼻子尖儿。他很喜欢这样的气味——总让他自然地想起海里形形色色的散发着腥味的生物,海面、海的中央和海的最深处,千篇一律地生有拗傻的眼睛和简单的结构,一味地新生、灭亡、进化与弱肉强食的生物。或许因为它们的腥味而致使海水的深蓝色没那么透明,和它们的眸子刚好相反。它们透明得简直笨蛋。从未见过如此透明而不具忧伤的生物。它们活着仅仅是活着,结合仅仅是结合,产卵仅仅是产卵,形式被限定的交配之后没有别具一格的可能性。海里的每一颗干净或污浊的水滴里都漾满孤独,真是没有其他一种孤独可以这样彻底,是从骨子里带出来。它们游动着或者不动着活,倾其一生不知目的地一路向前,然后死掉。大海在它们面前温柔而残忍地掌握着绝对权威,冷笑得那么美。它们心甘情愿地用说不出话的口叫大海妈妈,妈妈,妈妈……发不出声音的回响混沌而浩渺,宛若初生的虔诚信仰,透明得那么笨蛋。
他又把脸往臂弯里埋了点,真冷。
他想起那天看着陆地上的汽车忽然就联系上了鱼。一样臃肿而笨拙的移动,或者叫做游动更为恰当。头连着头地扎堆,尾巴打架。半天挪动不出一个手指头,好像齐齐地被砍断了本就呆滞的思考。唯一可惜的地方即是陆地上不是清一色的深蓝,月亮清冷的和路灯没精打采的光都是完全可以考虑抹去的无用装饰。或许这里应当被水浸没了才是。如此汽车也不会再有金属的光泽,那种和它的汽笛声与塑料鞋的味道一样让人不舒服的尖锐感将彻底消失。真是好念头,即使不切实际。他紧紧身上的衣服,很想笑。
其实他一个从小得不能再小、荒凉得简直像死了一样的镇来的人,说不上见过什么路灯与汽车。即使见过也不过是残骸,而所谓尖锐感只是顺理成章的想象。他真正熟悉的是变质腐烂的鱼虾的味道和劣质的酒精味儿奇妙地混合,从每一个肉眼无法看到的角落以肉眼无法看到的路径缓慢而不怀好意地飘散出来的情景。这当然也是想象。但那种味道浓郁得已接近实质,甚至超越了单纯“臭味”的概念,与时间与昏暗融为一体。日夜生活在这样的昏暗里的他当然逃不脱这种味道的洗礼,于是他被嫌恶与疏远。没人愿意同他所住的那条巷子里出来的人打交道。他孤伶伶的没有任何同类。直到他听一个老人流着混浊眼泪沧桑地说,在海边待久了的渔民身上都或多或少有这种腥味,他才意识到可能他只是不属于这个干净得透澈的地方。于是他离开,没有告别,去找渔民。他想大概找到大海就找到渔民了吧,可是一如既往,天未遂愿。
但就这么坐着也很好,只是冷了点罢了。
他微抬了抬头,看见一无所有的天空——除了黑暗與深邃一无所有。没有明朗的星星甚至没有晕晕乎乎的月亮,浓重的黑色寂寞而不甘地抹匀了那么大的空洞,宛若最后蒙在死去的人脸上的一层薄纱,无法抑制地散发着不知所云而不吉祥的气息,让他突然觉得有点害怕。他突然清楚而孤独地意识到他的确离开了那个残破但熟识的镇子,到达了一片陌生的大海身旁,而以前唯一让他觉得慰藉与浩渺的星月,如今都找也找不着。
以前的月亮是不会消失的啊,交替轮回的只是红、黄、白的颜色。红的苍茫而沉重,黄的模糊而平庸,白的清冷而漠然。红色的月亮比凝结的血块柔和很多,至少边缘都呈散开的絮状,但总让人不自觉地联系起某种相似性。黄色说不好会有点深情与包容,在明亮的时候。白的很冷,很像无情的仙子,也像混浊些柔和些的玉璧。星星没那么多色彩,只是不声不响地挂在遥远的夜空,把渺茫的光安静地滑泻在时光的斜坡上,任同样默然的尘埃把小身子环绕成朦胧的模样,时不时的闪烁很微微,总像有些自闭的清秀的孩子。
他最喜欢一个人坐在地上看夜空,几乎每个晚上都会看着夜空睡着。白天好像软绸子一样的蔚蓝色纯洁得太过虚假啊,宛若这个小镇。唯有夜空很让人安心,他身上的味道好像都缓慢地缩回到了身体里的某个点上,黑色安抚得它们静悄悄的,白日烂漫的阳光方才会驱赶得它们不知所措。入夜的天地好像是他的,仅仅属于他,唯一属于他。他从每天的一开头就会期盼结束,到将近结尾的时候就特别不舍夜空。可是在这片大海的边上啊……他又抬头看看天,还是什么都没有。
好吧,大概海腥腥咸咸的味道也会让人心安吧。
涛声依旧接连不断,海风有点凉薄。他的鼻尖很冷,双手握得很紧,衣服依赖似的贴在不怎么暖和的身体上。头发梢在脸上扫过,又扫回来。他觉得有点困了,大概是抬头太久,眼睛快被海风吹肿的缘故。他是那么喜欢星星月亮呢,他好想见到它们啊……可好在今晚即使无人相伴,好像也可以有一个还不错的觉可睡。毕竟明日早上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再也没有干净得发冷的人儿闻得到他身上的味道,他的气味,他的人,他的心,都会与大海逐渐融为一体,直至难解难分。
他蜷起身子躺下,闭上眼睛,嘴角有微微的笑。他在那么多人赞美过的大海身旁,安静乖巧地睡着。
(作者单位:石家庄市第一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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