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村远离文坛,以独立姿态坚守着传统士夫文人的生存气节和审美取向。作品多描写社会底层人物的苦难与抗争。特别是他的小说《骚土》,实现了古典小说语言与现代汉语叙述、白话文与民间方言土语的融合,接续了严格意义上的中国小说之魂,堪称“当代最具民族精神与中国气魄的典范之作”。老村五十岁始移师丹青。他的画,大多描绘的是遗世独立的文人,在当今物质世界的压抑下,日常生活里一诗一瓢的苦乐情怀,为传统的中国文人画,再现了一个真实生动的诗性形象。
杨庆祥:诸位同学,我们今天请到的是小说家老村先生。老村先生的《骚土》,还有他后面的长篇小说《撒谎》,都是中国现代社会里面不可多得的优秀长篇小说,尤其是《骚土》对中国古典美学的继承、对中国农村的抒写、对“文化大革命”、对中国人精神的伤害的这种反思,在中国当代文学史当中都是非常罕见的。当然,老村是一个非常有天资的人,有天资也勤奋。他在五十岁的时候,开始学习画画,可谓无师自通。现在,应该算是中国新文人画的代表。他最近用焦墨来画画,这也是他很大的一个突破性创造。老村还有一个特点,就是非常低调,基本上跟文学界、批评界很少打交道,遗世独立,潜心于自己的精神世界。这一点,也是我比较欣赏他的。我跟他也是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才认识的,算是忘年之交,互相之间找到了一些精神上的契合。我觉得这一点,特别好。有时候交朋友,跟不同人打交道,可以学到很多东西。总而言之,我从他的小说里、画里,都可以窥探出他的为人。这些方面我是学到了很多的东西,很受启发。今天,我们将做一个以“笔尖上的野心”为题的演讲,总共四十分钟,之后我们进行自由发言,对每一位提问的同学,老村都准备了自己的画册以及书作为奖励,下面我们欢迎老村先生给我们做演讲。
老村:谢谢大家!在受到杨庆祥教授相邀之前,我认真地准备了一些资料,我想应该讲些什么?起初我想以“笔尖上的野心”为题,讲一讲中国文学史上有野心的人物,鼓励鼓励年轻人从事文学的信心。一直到昨天下午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这样的一种讲课方式,其实是很形而下的。我想,实际上真正的讲课是不能够有所准备,而是用一种心灵沟通交流的方式,就像禅宗里“对应”的方式来讲述。我们五六十年代的这一代人,看到领袖站在那个高台上做演讲,那样一种慷慨激昂的演讲做法,现在看来,大部分采用的是一种表演式的。这样一种表现方式尽管我很赞同,也颇欣赏他们当时演讲所带来的效果。但是到了今天,当时那种类似于今天这种“网络大V”式的鼓动,甚至带有蛊惑式的做法,我想,慢慢地随着人类社会自由度的提高,人类的民主意识,每个人个性、心性的觉醒,把这些所谓“网络大V”,这些“流氓”式的表演,都应该打回原形,让其回归到人的本位。什么是人的本位?实际上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本位,就是我们自己怎么来回到我们自己,把自己的心灵找出来,不要陷入内乱。我想,最为典型的是德国纳粹希特勒的演讲,美其名曰演讲,实际是洗脑。很多所谓著名的演讲都是这样。所以我想,一定要打回原形,打回原形之后再来对话。所以,为什么说民主社会好呢?民主社会讲究的是对话。譬如今天,你到台湾以后,会发现社会民主了以后,大家都很平静。看到台湾很多知识分子,大家都很谦恭。而并不是动不动就出来一个“大V”之类什么的,人人天天想的并不是慷慨激昂、煽动什么的。坦率地讲,我脑子里一下子就想,我不能那样讲,想到这里,就把今天做好的讲稿扔了。扔了以后就想跟你们随口说,咱们不叫演讲叫交流。在十几年前,我刚写完小说《撒谎》,没多久,清华大学的某个什么学习小组,让我给他们做一个类似于这样一种关于文学的演讲。当时我是因为刚写完《撒谎》,讲的是一个人因为练气功然后走火入魔的故事。我认为这个人物,实际上是制度的产物。这种人物,他的整个形态,他的意识和思维习惯,以及整个的生存套路等等,都反映的是我们这个制度的残酷,跟我们社会的意识形态有直接的关系。我是想通过这个人物的练功,他的表演,来表达我对社会和人的理解,揭示和反映我们制度的问题。这个人物,他的整个意识,跟我们的制度,完全是对应得起来的,几乎我们的意识形态的每一点在他身上都有反映,表达的都是那样的东西。《撒谎》写的就是这样一个故事。所以说,我写《撒谎》的时候下手较狠,算是刀刀见血。当时写完以后,感觉写的时候内心特别的痛苦。因为《撒谎》是一种并非类似于黑色幽默,而是一种含有幽默的同时,又对自己对作品中的人物很残忍的那么一部长篇小说。我白天写的时候会笑,晚上构思继续想这个人物的时候却会哭。真的。为什么?是因为我从这个人物的身上发现我们这个民族“无救”的很多方面,一想到这些,感觉就是特别的难过。所以,他们请我讲这个课的时候,我就把当时写《撒谎》那种感觉讲一遍,然后,我发现他们听了之后没有什么感觉。稍后,我就把当时那次演讲改成一篇文章:《给所有伟人的一封信》。今天看了这篇文章之后,你就会发现,我在十多年前,我对未来这样一种政治是怎样的判断。回过头来看,现在社会的这样一种状态,恰好就是我曾经说过的。现在,就是目前,我们这种所谓“红色后代”和这种大财团的形成,这些都完全符合我当时的那种判断。但是,那个时候的学生,没有注意这个事情,完全没有听懂这些话,讲完课以后我就发现,他们站起来之后就哈哈大笑,大家都在夹杂着用英文及中国话在聊天。当时我就知道了那一批“70后”所热心的事情就是出国,所以,他们想的问题不在我讲的内容上。所以我所希望的演讲,更多的是一种交流。我觉得好的交流推进的将是一个好的文明的社会。未来是一个交流的社会,而不是一个灌输的、煽动的社会。我觉得演讲最好的方式是一种交流,而不是以一种不可辩驳的逻辑的方式,反复强调式的观点,让别人被动去接受。我觉得这个是不正确的。
我在2000年之前写了七八部长篇小说。《撒谎》是我在2000年之前写完的最后一部长篇。这部长篇是我在那个阶段,以强有力的思考分析某一个问题,然后认为我讲的这个问题是正确的,强加于读者之上,你们一定要接受,那种文学思维模式的最后表达,事实上今天大多数作家还在用这种方式写作。在当时,是我在文学上对这种方式的结束。写完《撒谎》之后,很多人都发现了,我所展示出的批判的锋芒,或者说是像鲁迅那样,那种揭露现实的血淋淋的表达方式。这个方式,因为一次特殊的遭遇,在那一次遭遇过后,我就把它放弃了,不再那样写作了。当时是我们朋友有一次聚会,会上我有一个发言,发言我讲绝对什么什么绝对什么什么等等。这时候,一位台湾来的大学者高信疆先生就站起来说,老村,你这样的表达是不对的,没有什么所谓绝对的东西,你怎么可以说自己绝对怎么呢?高信疆先生的一句话,一下子就把我击中了。我突然发现,在自己的思维定式里面,确实有这样那样的绝对的东西。我想,不仅仅是我,我们绝大多数在毛主席时代成长起来的知识分子,都有这个思维定式,即不会反向思维,非黑即白,非白即黑,而且自己总是一贯正确。知道这个问题以后,我就老老实实地跟着台湾来的这位高先生学习、读书,读了八年的书。在这期间,我没有写一部长篇小说,什么都没写。认认真真地读牟宗三、钱穆、余英时以及大陆之外的华人中的一些作家和学者,看看在中国大陆之外的学者们,他们看世界的眼光,他们是怎么看待我们中华的文化,他们是怎么看待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最后才发现,中国作家,包括很多重要作家,都还处在一个瓶颈之中,大家都没有“钻”出来。一句话,我们作家的作品里没有温暖,不会写爱。毫不夸张地说,这是基于我从十七岁写作一直到现在,是我通过阅读和思考之后,对当代中国文学的一个基本判断。这是一个很严峻的问题。确实,大家都在瓶颈之内。那么,中国的作家该怎么办呢?到现在为止,中国文学一直在一条腿走路。后来,我停了八年时间,之后写了《黑脎》,仅十四万字的一个小长篇。其中讲的是一个母亲,如何虐待自己的孩子,这个孩子在母亲的虐待下,又不断地表达着对母亲的爱。就是说我想在社会中的某些黑暗里,不是向它妥协,但我在想,这个社会中应该有一种温暖的东西,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应该有一种温暖的东西,让我们文学中冰冷的东西复活,慢慢地回温。文学不仅仅是刀枪,还应该有一颗温暖、柔软、有大爱的心。这样的写作,才是正常的写作。但是这个,在如今我们这个社会当中,其实很难很难。
说到心,作为我自己,我有一种见解。即对于一个好的写作者来说,他不能每天都在接电话,每天奔跑在路上。他一定是一个独立的静悄悄的个体,躲在社会的角落里,悄悄地深刻地去做写作这一件事情,不能追求表面上的东西。但是,如何做到这一点?你还要经历苦难,包括贫穷等等,经历完以后,你还要有钱,还要富足,你还要体会人世间一些最精致的东西,如果没有这些精致的东西雕刻你自己,你也做不到那种文学的底蕴,那种艺术里最好的状态。所以,一个人要想做一个好的作家、好的艺术家,太难太难。必须要经历社会上的各种事情,还要有聪明的大脑。为什么我们人类在佛的形象上要画上那么多的手呢?这个手难道只是往出送吗?我想如果只是这样简单的话,这个佛也不会处于那样的位置。就我个人的一点体会,有时候我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想,这个社会对我们的伤害是无所不在的。什么时候才能保持自己内心的那颗心灵,那么完满、那么灵动、那么活蹦乱跳、那么天真质朴,如何才能做到这一点呢?佛家讲一个问题,叫作“金刚不坏之体”。怎么才能够做到“金刚不坏之体”?我发现,当你受到那么大的伤害以后,想想,很难做到。但一个好的写作者,必须是这样的,要做到佛家说的“金刚不坏之体”,也就是说写作时你的心得完整、鲜活、灵动、柔软、饱满、干净等等,还得时刻在场。
我的写作是这样的。我的家在陕西渭北地区的一个小镇子里,我的父亲在当地是个很有名声的木匠。那些年的冬天,因为木匠做木工活后会有一些木屑,尤其是在靠近陕北的树木稀少的黄土塬上面,到了冬天,一些周边的农民没有办法取暖的时候,夜里就到木匠的铺子里来,点上一堆火,各种人物都会坐在一起,大家一边烤火一边说话。这个时候,最能说的这种人物就出现了。我小时候,能听懂话的时候,在火堆旁边,经常就听他们在讲,尤其是冬天,他们会一直讲到十一二点,很晚很晚。我们家的火堆,用今天的话说就成了当地人“休闲娱乐”的场所。我小时候就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这里给了我语言的第一滋养。另外,我们家以前是从河南迁到陕西的,所以我就会两种方言,一种是河南那边的,一种是陕西这边的,所以就形成了两种方言交替影响着我最初对语言的理解。有人说,要成为一个好的作家,要判断你有没有语言的天分,就看你对语言有没有特殊的敏感。我想,这是对的。看一个人会不会成为好作家,五岁就应该开始了。
提问:我想问一下您,您这样一种写作和绘画相互之间,是怎样相互影响的?
老村:对于我来说,尤其是中国画,中国画是一种特殊的画种,现在画中国画的百分之九十五的人不是文人,这就是一个很奇怪的事情。他不读书,并不是一个文人,所以他的笔墨里表达的就不是文学的那种。但是中国画它特别讲求意境,没有意境,你是画不了中国画的。意境是什么东西呢?意境是诗的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也就是说中国画是讲求诗意的。但恰恰现在中国的很多画家,画出来的画是没有诗意的。没有诗意也就算不上画家了,或者说是中国画的画家。所以这个我讲“笔尖上的野心”,也有这方面的含义。这个很难很难。我五十岁开始画画。最初的时候,我把宣纸钉在墙上,跟面壁一样,过来好几年。到第七年的时候,我才能够画出完整的山。有时候面对一张白纸会产生崩溃的心情。山水往哪边走它不仅仅是一个构造的现象,它是一种情感的表达、是一种心绪的表达。实际上,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线。就比如现在在座的人里,你画的时候每个人画出的线都是不一样的,就跟世界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一样。上帝就是这样奇怪地创造了生命的本体。所以说,画家并不是你画得出来画不出来的问题,而是你找见没找见自己的线,也就是说,属于你生命的那个线,你找见了没有。当你找到你生命的那个线了,你也就成功了。就像禅宗里面讲的每一个生命它天生就是完备具足的。当你找到了自己的时候,而且你能够体验到生命这种诗意的时候,能够表达出你想要的那种画面,那时候你就成功了。你回头去看,无论是八大也好,甚至更简单的有一个画家叫担当,担当的画就没有完成,他画了几笔就摆在那里了。但是,你发现很多很懂画的人那么佩服担当。你们去看,四川有个画家叫陈子庄,他画的那种线几乎像小孩画的,但是你忽然发现,他的画面那种美、那种完备,你站在一边看的时候,就会觉得它是那么的好。所以,我也是经历了这么多年,也是在一篇文章里面曾经这样谈过,过去我的写作,很狼狈。那个时候,内心是非常的粗糙,我用“刀笔”来解剖这个社会,同时也把自己搞得很伤残。当我拿起画笔的时候,就得有意识地控制自己的笔墨,让其精致一点。因为过去我们历史上,最终能够留下的作品是什么?都是从坟墓里挖出来,然后藏在深宫大院里面,那些都是一些不知名的工匠们夜以继日、孜孜不倦、精雕细刻地做出来的。所以,我们想为历史留下一些东西,留下精致的东西,那么就是说,先把自己做精致了。你自己都不精致,怎么能够把画的事情做精致呢?所以,这就是一个很直接的问题。
我原来是要讲什么呢?野心。是的,是野心。这个“野心”,我现在突然感到,面对当前这个如此复杂的社会,实际上是非常轻飘的,轻如鸿毛的,为什么?社会的利益板块已经形成,而且已经固化。尤其是,我们大学毕业的学生为什么找工作一年比一年难,就包括你们在座的诸位。我想你们都是优秀的,你们所处的这个平台,比社会底层的那些孩子不知要好上多少倍。但是,你们也要知道,你们实际也已经看到了,社会上该分配的那些东西,早都已经固化了。作为我的内心来讲,我为什么热切地希望这个社会能够进入一个民选民举,也就是说这个社会的意识形态,在不断地发生着变化,过几年就来一次小的动荡,动荡完了之后,有一波新的观念和新的意识形态出现了,重新处理社会的资源,包括意识方面的资源、文学方面的资源,这样的话才是正常的。但是,我们现在这个一切都固化了,比如我们一提到文学方面,张口便是贾平凹、莫言之类的作家,殊不知这些作家在我们眼前一晃二十多年了。如果是正常的文学生态,早不知已经换了几拨人了。但我们面对的仍旧是他们。我是特别晚熟的那种人,或者说特别落后于人。我当时当兵转业后不久,在祁连山里面写作的时候,很多作家都已经非常有名了。经历了二十多年,我居然发现“文坛”上还是这么几个人。我觉得这个真是太莫名其妙了。这是为什么呢?就是利益固化了,文学的利益固化、物质的利益固化,所以我们这个社会,要用“野心”和现实对抗的时候,真是太难太难了。我画画的时候,每天早晨,面对一张白纸,看着天一点一点地慢慢泛白,这个时候就想起历史上出现在陕西长安城里的文学怪人,很久远很久远的唐朝的那个李贺,他有一句诗,“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唱天下白”。用陕西话那种读音来读,卡的那个韵律,更加有味道,更加痛彻地击伤我那悲伤的内心。这个社会太物质化了,精神层面的东西是如此的稀薄。如果你认真思考了,你会发现,我们所谓“野心”,或者所谓“想象”,那种在文学或艺术上想要突破的东西,和我们这个时代,是如此的文不对题,即使你真的突破了未必别人就会知道,甚至会把你突破的那个点经常无意之中便让其消灭殆尽、湮没无闻。让你的那种“野心”长不大。假如说,社会不断地有那种小小的动荡,有那种民选民举的,到了十年八年之后,另外一拨人上来,就会有另外一种意识形态,带着另外一种观念,来处理和分配这个社会各种利益的时候,到那个时候,你的那种小小的“野心”,才有可能有发育的机会。所以,我今天讲的这个“野心”,我最渴望的还是那种时代的到来,让我们每个人的“野心”都能够长大。
提问:老村老师,您好!我是文学院大三的一个学生,首先感谢您能够在百忙之中跟同学们交流。我个人感觉社会上的每一个人都像是一本书,一幅非常丰富的画卷,我们能够从学习和交流之中学到很多,然后我对这些也有一定的了解,也知道您的阅历非常丰富。刚刚听您说,十七岁开始写作,五十岁开始画画,这样的话是不是用在写作上的时间很少了。刚刚您也提到有关作家及社会的关系,您说到最理想的状态,就是在一个更独自的角落写作。写作对于作家来说,算是他们在社会上的呼吸方式。而我们文学院有一个公众微信平台,是一个关于文学分享的平台,而我们其中的一个口号就是“文学不老,笔耕不辍”,其中我们对写作比较有心得,所以,想听一听您在写作这方面的一些看法,以及可以给我们分享的一些经验。
老村:我在写《骚土》之前,那个时候我在青海,像我们这种五六十年代的人,当时搞写作的很多。我在青海的文学梯队里,排在那个梯队上的第四个梯队里面,也就是最后一个梯队里面,等于说不算什么。但是那个时候人人都有梦想,都有野心。那时候,我心里面念叨的是,我比你们都写得好。就是有那么一种自信,存有这样的“野心”。
我这里且说一个文学上的俗论,是:歌不如谣,谣不如诗,诗不如词,词不如赋,赋不如曲。这或许是一个俗谈,因为最开始被人们传唱的歌没有歌词,后来有了一些歌词,有歌词的歌成了“谣”,后来就有诗和词。我自己对文学的理解路径,大致也是沿着这个路子走了下来。当我读到元曲的时候,突然感觉自己一下进入了一个琳琅满目的世界,就像满天的星光一下子向我照过来那样。太了不起了!当你沉浸在元曲的时候,就会发现,那种语言的韵味、劲道的感觉,就像乡村妇女和面的那种完满,充分、生动、活灵活现,把生命做到极致的那种感觉。因为,确实那都是很多极致的生命造就的。在那个时代的舞台上,大家都公平地竞争着,你这首曲子不好的话,你就会失去听众。当时的戏台,是一个竞争力非常强的地方。今天有一个孩子跟我说,他喜欢宋词。我说,我更喜欢元曲。因为它比宋词更有那种生命的质朴,就跟我们现在吃的麻辣烫一样,类似于那种街头的、鲜活的感觉。后来,对我影响更大一些的是明清笔记。八十年代,那时,我几乎找了我所能找到的所有明清笔记去读。读完明清笔记以后,我把中国小说从前面往后读,一直读到《儒林外史》,包括一些野史类的东西、一些俗文学的街头市民的东西,我都找来读。当然,文学成就比较高的还是后来的小说了。比如四大名著,包括后来的《儒林外史》等等。读到《儒林外史》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中国小说在它最该成熟的点上,比如说《金瓶梅》《红楼梦》《水浒》《三国演义》,它都是一个完整的浑圆的结构。为什么到《儒林外史》突然地往前又推了一步呢?坦率地说,大家认为《儒林外史》只写了半部,因为它最后的结尾非常之糟糕,也是模仿《水浒》排座次那样,小说勉强地结束了。但是《儒林外史》有非常进步的一笔,在于它不是作家在想象地塑造,它已经接近生活化了。它把每一个生活的人都已经搬到小说上来了,它已经接近市井了。所以它的进步意义就在这个地方。那么,它的缺点是什么呢,就是我刚才讲的,它把一个生活化的东西进行艺术化的完美表达以后,最后却不知道怎么收场——它又回到《水浒》那种排座次的浑圆的方式里了。后来,我和一个作家朋友谈这个的时候,说,发现中国小说大多是一个浑圆式的结构,它是不断地螺旋式地在往前滚动;而西方的小说,是单线或者复线,最多三根线往前走。它们是线性地往前走。我们发现,中国小说甚至没有主角,因为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成为主角。特别是像《红楼梦》,它是立体式的。晴雯出现的时候,后面紧跟着就要描写袭人;当贾宝玉出现的时候,后面紧接着是另外一个人。他们都成为彼此的对应,而且不断地相互呼应。中国小说的这种螺旋式的结构,像是自然万物里生命的DNA链条一样,和我们生命的本身,和我们大自然的本身,有着内在联系。这是一种多么彻底的审美,被我们民族意外地发现了。而《儒林外史》,这部没有完成的小说——中国小说从技术上来说,到这里仍没有完成。为什么这么说呢?第一,你的人物是应该来自生活的,而不是在文学家头脑中构造的、反复提炼的所谓文学化形象,应该更加生辣和具有生活感。第二,那个形象和生活的第一元素在里头构成的那种状态,该怎么叙述,怎么结尾,怎么能构成一个浑圆的结构,把中国小说再往前推一步?——没人去做这个工作。后来,在我三十岁左右的时候,我发现了这个问题,我就开始着手做这个工作。那时候我发现,汪曾祺以及写《边城》的沈从文,就是站在最前沿的这几个有文笔的、有用文学的大脑架构长篇小说的能力的作家都没做成这个工作。所以必须要有一个人来做这个工作——在这个时候,我是不是野心太大?(杨庆祥老师:这是一个很大的野心,你总算谈到野心了!)对。我这样说很不好,你们可能不喜欢,但是实际上我当时是这么想的,对不起大家。(笑)我很惭愧。(笑)然后就做这个事儿。当时我是这么想。最起码我坐在书斋里头的时候,我个人的想象,是这样的。我照着自己的想象,就做这一件事情了。这是文学上的技术问题,也是所谓技近乎道。在我的小说里头,比如说我的《妖精》,你们可以看一看,那是一部和现代这些作家叙述技术极为接近的小说。用一种和作品里的老作家交流,一边交流一边闪回这种方式,来写的一部长篇。这是现代作家常用的技术。但是这个技术,我是很瞧不上的。当时用这个技术写作的时候,居然被一个搞评论的朋友称赞说,这是炫技式写作。我说,我真正的炫技,其实是在《骚土》,你们都看不出来。我把你当代作家玩的这一套东西早就玩透了,根本没有必要顾及技术这些东西。那些外国作家对咱们中国小说了解多少?说实在话,我们阅读他们的东西比他们阅读我们的东西,要多得多。他们哪一部经典的作品我们没读过?他们的《尤利西斯》《荒原》——当时我是坐在那儿,把《荒原》一句一句地重新解读!我当时写《骚土》的时候,抱的也就是和《荒原》一样的野心:我要把中国所有的叙述技术,用来写这一部长篇。就想干这一件事。但是,说实在话,我是这样一个人,我做到了,但我不说。我不想和中国当代文学界谈多论少。我想,后来的汪曾祺、沈从文,以他们的才赋,一定也想写这样一部小说。他们一定想到了,但历史的局限,他们没能够做到。小说不仅是故事,而且是在讲人类怎样审美。这才是作家最重要的东西。
我的写作,时至今日尽管没有被人们广泛了解,但我很满足。我是一个散淡的人,假如有一天我睡着时突然来一个电话,说老村你来参加什么会,这个会无论对我的利益和名声有多么大的提高,但对我都是一个伤害。为什么呢?我想睡一觉,我不想要那么多的名声,我的名声现在已经够了,刚好!要那个东西干吗呢?我现在一张画可以卖到一万块钱,我一天或者两天可以画一张画,那么就是说我一个月可以买一部像样的车。虽然这方面我不能和贾平凹相比,据传他卖字画已经赚到五个亿了,这是他向税务局汇报税的时候爆料出来的。我跟所有的一线作家都不能比,但是我觉得已经够了。非常好。我就要这么一点儿。我甚至可以一个月不画画,一年就画一个月的画,这就够了。我很自在。没人给我打电话,没人打扰我的这种平静,回到禅宗里的吃喝睡觉,岂不是一种很圆满的状态?
提问:我来自深圳,应该和老村是同龄人。我们这一代人经历了“文革”。“文革”留下的印记非常深。我想请问老村先生,在未来的写作计划中是否有关于“文革”背景题材的?
老村:我的《骚土》就是在写“文革”。写农村的“文革”。写一个政权如何无孔不入地去影响我们的村庄。过去有一句话叫作“皇权不下县”,就是皇帝对一个社会的危害到县就停止了,不会危害到镇子、村庄。但是“文革”呢,我们突然发现,不仅下县而且已经下到村子里了。村子里一个生产队队长、一个小组组长,甚至是一个家庭、一个家长、每一个个人——无孔不入地把我们的民族进行了一番全面的洗劫。人的那种天然的内心的自由,那种淳厚的东西,没有了,非常之悲哀。所以说“文革”不仅仅是“文革”。一百多年以来我们的民族一直走着一条非常恐怖的道路。它造成了一种伤害——我们的民族几千年来不断雕刻、塑造,雕刻、塑造,最后所形成的淳厚淳朴的民风民俗的农业社会,经过这个,一下就没有了。
提问:谢谢老村先生,我是法学院的研究生,非常感谢您今天的演讲。我想问的是,您刚才说“中国的文学是一条腿走路”,这句话到底要表达一个怎样的现状?您认为在您读过的这么多书里面对您影响最大的是哪一部?是《儒林外史》吗?
老村:不是。我最痛苦的时期,是四十岁。四十岁读了《坛经》,读完《坛经》以后,我突然就不那么痛苦了。读完《坛经》为什么不痛苦了?不是不痛苦了,而是我会有效地痛苦。就是说痛苦对我来说是有效果的。读《坛经》以前,痛苦对我不但没有效果,而是对我造成了伤害。后来发现读了《坛经》以后,痛苦突然变得很有趣。人生是苦,它就是这样,不断地在塑造你。没有痛苦你的人生还有什么意思?
中国作家大多是在“一条腿走路”。我“一条腿走路”这个说法,和陈丹青的一个说法是一样的,他用“独眼龙”来描述许多中国作家的样子。你如果理解了“独眼龙”,你就能理解我所说的“一条腿”了,就这个意思。就是看问题总是偏着。文学上的这个问题,是中国作家目前普遍遇到的问题。当下的作品中,让人感到温暖的东西很少,而且这种作品也确实不好写。我的《黑脎》这本书,前后改了七八稿,实际只有十四万字,这十四万字我写了两年时间,反复不断地改。我和台湾的高信疆先生认识了以后,用八年的时间,在他的指导下一块儿读东西。之后,我用了两年时间来写这本书,写完他帮我看了好几遍。他看第一稿之后,就跟我说他不能忍受。他说,哎呀,太可怕了!人怎么这么可怕?一个母亲,对自己的孩子这样残酷。最后一稿改成以后,他看完了,满意地说,发行得不错吧。就这样,我的书终于得到他的认可了,书里面有温暖了!
提问:您好,我是文学院大一的学生,可能作为一个现在的学生来说,一直在学校里面,所以我对您这种很丰富的人生经历有一种好奇。我知道在以前的家庭,穷人们的聚集谈话给了您很大的启发,然后我就想问您,您最初的写作动力是什么?您十七岁开始写作的动力就是因为受到这些人思想的启迪呢,还是想对自己的心灵有一个慰藉呢?
老村:说来很莫名其妙。我发现很多作家,包括就像莫言这样的作家,写作的动力居然是想吃饱肚子。我觉得这个很莫名其妙。这是很可笑的。如果为吃饱肚子去写作,这样的作家能从骨子里去写作吗?我反正不是为了吃饱肚子。我写作的目的当初确实是为了温暖,也有仇恨在里头。上次有个研究会,结束之后,我做了一个五分钟的简短发言。第一,我说我当兵的时候,二十四五岁时,在门源县,一个作家朋友家的炕头上,看到了一本老相册,上面是一个上海家庭,老人和孩子,女孩儿,男孩儿,都是很绅士很洋气的家庭的打扮,简直跟过去三十年代的电影里一模一样,但这都是真实的。我看到这个以后,我就在想,他们这些人,就是死在这里的几万知识分子的缩影。他们的父母也好孩子也好,包括他们,也还像人那样生活过。哪怕是十年,或者二十年。但是像我的父母,我家乡那片土地上的人,包括那片土地上的弟兄们,都没有这样生活过一天。他们没有一天体验过这样的做人的感觉。所以说我没有把自己摆在中国知识分子的立场上去写作,我确确实实是把我放在一个原生态的土地上去写作。但是这片土地,是本质意义上的中国。我很讨厌如今所谓乡土作家这类说法。什么叫乡土作家?陶渊明在乡村作诗,那陶渊明是不是乡土作家?乡土作家将他全部的诗性都给切掉了,还有意思吗?所以,我们现在许多作家提出的好些概念实在有些莫名其妙。实际上一个好作家,你应该站在那块土地上,你首先应该是一个诗人,用你的诗性去观察这个社会,用那颗柔软敏感的心去写作,是这样的。虽说你和土地有关系,但是不是说你就是满身都是土。现在很多作家以自己土、土得掉渣为荣。我曾经在十多年前,一气之下想写一篇《好一个粗痞的赵树理》,我就想骂赵树理这个人。后来我把赵树理的所有资料全部找齐以后,突然发现赵树理这个人“文革”时还行,挺硬气的。算了,不骂了。我心里就这样想。不提这事儿了,我就没再做这个工作。后来,时不时会突然发现很多作家的那种乡土意识和农村立场,是如此的顽固、如此的低层次,包括我们陕西的一个作家路遥,都太浅薄,他的精神结构还没有完成。现在电视上竟然天天放着他的“经典作品”。其实“经典”最重要的几个指标他都没有完成,这样的作品能面对历史吗?再过多少年以后,我们回头看这些作品、语言、故事构成、叙述方式等等,他达到了没有?你塑造的人物,经得起人们的剥经不起?我说,目前的中国作家中这几个最重要的作家,你把他们的作品拿出来,剥三层见底了,什么都没了。我今天说的是不是过分了?对不起,我不是这样的人,我是一个很谦虚的人,向大家学习。
提问:传统的中国文人有书画传统。我想问您对文人画的理解。
老村:文人画实际上是一个传统。我们古人里包括像石涛啦,八大啦,很多人在文人仕途上走不通的时候,便开始画画儿。上街摆一个小摊儿,摆上一个画案,在一片瓦屋底下。但是它是一种高级的谋生。作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作家来说,你要有参透笔墨的野心,就是说把古人的画册翻一遍,你就要想到在中国画里,你能提供什么。这个特别重要,如果你提供不了什么,你就不要干这个事情。所以我为什么用七八年的时间来面对一张白纸,那么分裂,那么绝望,原因就是因为这个。你能做什么,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现在很多画家,可以说百分之九十九的画家,是在临摹大家共同临摹的东西,和生命的关系不大。而真正的文人画,文人是第一位的,然后才是画。如果你不是个文人,就不要画中国画。可以画一些制作性的供人观赏的东西,但真正的文人画,一定带着你生命里最美的细胞和最高的诉求,以及最透彻、最灵动的那种感觉。我想是这样的。
杨庆祥:对文人画的总结,很有意思。现在我们的专家学者越来越多,但真正的文人可能是越来越少。我们知道东亚的几个近邻,韩国、日本,即使是在现代,对文人的气节,仍有高度的评价。我很少见到老村这样的人,真正表现出了文人的一面,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在大家的配合下,把作家的真性情给撩拨了出来。他是一个人坐在书斋里独自想象。我刚才拿的老村的画册,人物显得非常小,人物的主观意志是那么强烈,和山河、和世界是一个对话的地位。我觉得这是一种人在自然面前的谦卑的态度。最后感谢老村的嬉笑怒骂,感谢各位的参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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