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合的人
他想独自待一会儿,清静一下
他试图剥离自己,把体内众多的人脸,众多的
嗓音,众多的车辆,光,速度,扬尘
剥离下来,但没有成功
他无法成为纯粹的人
他是一个复合体,混浊,迷茫,独自坐在灯光下
身体仍然是一条交通繁忙的敞开的大街
幻象平原
1
平原上无法藏身,别的事物为了显现
往往会寻找一些替身,那些移动着的人和树,也许
并不是他们自己
2
跟着风跑,或是结在光线的枝头
傍晚,它们挤在一条乡土路上,晃动,变形
活着的,死去的
3
平原上依旧保留着
月亮的圆,和它的光辉,像一件旧的仿真古董
内容已被掏空
4
一个人不断被删减。减去枝叶的繁华
词语的修饰,减去内心的风暴,使他不再摇晃
他的话越来越少,后来只剩下骨头
在大地上行走
5
散落,碎成大地
因无力收拢,而四处流淌
即使站立起来,也是一个失败的人
6
四野茫茫,像摊开的账本,无人翻动
河不在河里,水不能在水上行走
三两个坟茔,缓慢地移动
7
没有了指向和地址,泥泞的
路,长时间地在原野上,蠕动,摸索
有时,也会变成人,混迹于城市的楼群中
高度
平原空空,一个声音也没有
黄昏像一个道场,夕阳
敲着木鱼
什么也留不住,即使一滴鸟声
万物隐遁,人在散落
像内心的贫困
远处的小树林相互推诿,争吵
谁也不愿长高
村庄睡着
平原上没有高度
即使响器和驴叫,也像流水般
贴着地平面行走
一千年前的圣人,身子越压越低
板结,生锈的土地,是一篇展开的平庸散文
没有高潮,也没有结尾
我试图使用这些散落的光线,做材料
建一座思想的塔台,让它高于我的肉身
却找不到奠基的石头
到了那一天
很多年了,音讯全无
我知道马营村还在。那里的杨树和椿树
小心地生长,到了一定的高度
就会被砍倒。然而,到了那一天
它们都会重新回来,立地顶天
那里的亲人已经四散
没有地址,没有电话,名字也开始漫漶
有的长眠地下,有的在南方下苦力
然而,到了那一天
他们就会重新聚首,瞬间成为一个脊梁
那里的小猫小狗,还有鸡鸭,飞鸟
已经互不相识,零落成泥
到了那一天,它们都会从原路返回
组成一个新的联盟
假若我往后退,后退
马营村一定是我最后的屏障,最后依靠的
亲人。到了那一天
它会瞬间站立,和我抱在一起
夜晚的风
夜晚,平原上的人
不要问风的事情,不要弄出响声
把平原让给风
假若你听到一阵狗叫,那是
骨头复活的过程,那是风
代替骨头在走路
平原上的风,蓬头垢面
有的在哭喊,有的在大笑
有的风像屋脊兽那样
岿然不动。风,走走停停,像是在犹豫
有的在狂奔,追赶生前身后事
有的从城里回来,数着血红的人民币
不同的风,来自不同的物体
不同的地域,有的很老
来自一百多年前,有的好像是
刚刚长成,摇晃着走路
夜晚,平原上的人
不要问风的事情,不要弄出响声
把平原让给风
你听,鬼魂们正在一起用力
晃动着大地。万物移位
石头和树都不会待在
原来的地方,河流倒挂天空
假若你遇到那个行走的人,不要问话
它一定是你前世的仇人
假若是一头奔跑的牛
你用刀子捅开它
肚子里流出的一定是黄沙
蓬头垢面的风啊,假若它喊出
你的名字,那一定是在叫
黄沙,尘土
看上去
看上去还是原来的人,原来的屋顶,原来的路
看上去还是原来的小院,原来的猪槽,原来的门窗
——内容已空
起风时,人就变形,人走着,像飘摆的脏布
土堆上的鸡鸣声里,血色素少了几分
爱情去了外地,水在河里没有动力
一个瘫了的身体
阳光太重,在村南一带午后的寂静中塌陷
一把铁锹靠在裂缝的土墙上回忆着——
骨头,铁,乡俗,还有亲情
夜行人
流星坠落平原后
会很快起身,变成别的事物
树,未必是树,人,未必是人
那些在幻影中晃动的人,树,池塘
天亮时,也许只是寒冷中颤抖的几点云影
平原上的夜行人,不要说话
平原会把你的嗓音放大,一层一层地传递到
黄土的深处。黄土下的灯盏
是黄土之上灯盏的倒影,它们呼应着
有时在水中挽着手
握着自己的名字
以防它丢失。平原上的夜行人,不要说话
不要相信灯影中递过来的那些纸条
人的话,鬼的话,难以辨别
风在巡道
风知道大平原的性格和禀性,以及众多的准则
日日年年,它耐心地打磨着一些高处的东西
——屋顶和响器,让它们
平复下来
一个人体内难免会有高山和大海
夜行人啊,风会告诉你,不可贪恋高处的事物
夜间在平原上行走,不可与
过高的事物同行
清扫内心
神的事情,由神去做
人的事情,由人去做
神,一般不会站在高处
他讲话的时候,也不用扩音设备
神,不使用自己的嗓音
他让人们说话,自己行走在暗中
人在做神的事情时
神就不在了
神存在于无
他用无,涵盖人世的灯火
有人说,神
也存在于每个人的体内
因此,我最近注意卫生
时常清扫自己的身体和内心
我的脸
我的脸在衰老
就像挂在门口的牌子,被风雨
漂着。它只是我的一个符号或标记
在人群中漂浮。我活在我的思想或想法里
我的思想,是用平原上村庄的梦
还有远山的阴影作为营养,让它一寸一寸地
生长。虽然我的眼睛已经老花
但我用自己的思想呼吸
用自己的思想看你们,看这个人世间
就在今天,就是现在,我感到自己
很强大,我可以把杨树、柳树,还有更远处的
那些酸枣树们召唤在一起,用土地深处
最隐秘的嗓音与它们对话
我说,我知道你们的身世和来历
你们所走过的脚印,都留在我的诗篇中
就是此刻,我突然升高,高出遍地灯火
高出人类全部的苦难
我的形体里闪烁着理智和人性之光
这一切,脸并不知晓
我对它说,我不怕你的皱纹
只要你仍是一张人的脸,有着正常的
人的五官,以便区别于
其他动物或者野兽
我独自溜出来
我独自溜出来
溜出会议,溜出你们的视线
溜出你们的灯光,嘈杂
还有你们教科书一般的人脸,和猜忌
我一个人走着,走在空旷的原野上
没有人,也没有读者
枯草在返青,蓝天高而远
没有眼睛注意我,那些高大的
人形的建筑物,也离我很远
我放下了自己,放下荣辱
内心突然有些茫然
一个人坐在河边,脱掉外衣和防护层
里里外外,脱掉尘世的
热情,冷漠,和赞赏
裸露出自己的胸脯,体毛
和全部的真实。我看到它们在阳光下
发红,萎缩,张扬
然而却柔软,人性
逃离的石头
洛水干涸。人们为了观光
筑起了橡胶坝,储水。满满的洛河水
看起来有些不真实
没有了水的筋骨和魂魄
穿着一件借来的衣裙
北岸十万尊佛像,石头的皮肤
石头的表情,时光和寂静板结在一起
人难以进入。漫漶的字迹
写着神谕,它们正在远离,收拾着
散落在大地上的遗物和箴言
收拾着灯火和记忆,千百年来
毁坏,盗窃,加速着逃离
向石头里逃离,向空无逃离。现实过于强大
遮蔽着无限的佛光,它们只留下
僵硬的背影,在流亡的途中
午餐时,同桌的那些人
突然陌生,石化的身子,石化的表情
穿着石头的衣裙,在各自的座位上
说出的话,硬硬的,也像石头
也像是逃离
一条河的感受
一条河,一条具体的河、抽象的河
从你们中间流过
你们中间的那些事,人间的事,争吵,然后妥协
获得,然后又失去,身体像楼房那样
建了又拆;诗歌对于影子,以及哲学家们
对于意义的攫取——这就是一条河
被毁坏的经过
一条河,被毁坏,不像是一条蛇,先打它的七寸
而是从后面开始,从尾巴开始,从边缘开始
慢慢地移向中心
即使最小的一个嗓音,也能抱着河,河一定会经过
欢乐,再流入它自己的光芒。一条河,被毁坏
并消失,就像一个人重新成为乞丐
我在听
嘘,别出声,我在听
听别人,听自己
听世界在我身体内走动
微弱,隐秘,一棵柳树,声若游丝
虫豸们吃着梦,梧桐树闪开路
等待着有什么到来。那么多地址
在暮色中起伏,晃动。人脸忽明忽暗
沉思着,老谋深算,游移不定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