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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戒

时间:2023/11/9 作者: 大家 热度: 16965
觉乃·云才让,男,藏族,1977年生于甘肃省卓尼县,哲学博士。2015年开始在四川大学文学和新闻学院,攻读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后。在《宗教学研究》《中国藏学》《西南民族大学学报》等刊物发表学术论文数篇。学术研究之余,在《芳草》《民族文学》《青年作家》等文学刊物上发表诗歌、散文、小说等不同题材的文学作品。著有汉文散文小说集《角受伤的牦牛》,藏文小说集《守戒》(二十一世纪藏族作家书系),长篇小说《林中小鸟》(全国少数民族儿童原创小说丛书),《藏族当代经典小说翻译选集》(第九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奖获奖作品),《藏族古典寓言小说研究》(儒道释博士论文丛书)等多部著作和译作。其中部分作品选入五省区藏文教材必修科目,《四川藏学研究论文选集》,《当代藏族小说译选集》以及《中国当代少数民族作家作品精选》(藏族卷)等。近年来获得多种奖项,2007年获得“第五届《章恰尔》文学奖“新人新作奖”(藏文小说最高奖),2008年获得第九届少数民族最高文学奖“骏马奖”,2009年获得第六届四川文学奖“特别荣誉”奖和第四届四川少数民族文学创作“优秀作品”奖,2010年获得第七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研究“创作新秀”奖,2011年获得第六届全国藏语广播电视评析会编剧“一等奖”,等等。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四川作家协会会员,常年供职于四川广播电视台,从事专题节目的策划和编辑工作。

  一

  从远方看上去,玉瓦克草原被正午的阳光晒得有点疲倦了,一朵朵如棉花般的白云,懒散地飘舞在碧蓝的天空中。成群的牦牛、骏马和羊群,就像各种颜色的珍珠,撒满在无边无际的草丛里。除了几只孤傲的苍鹰飞翔在茫茫的头顶上,眼前静悄悄的胜似一片刚刚描绘的油画。一顶帐篷孤零零地背靠在一座矮小的山峦下,帐篷门口高高的竿子上挂着一面橙色的经幡,偶尔随着微风的吹动,经幡轻轻飘扬起来。帐篷边用牛毛织成的一块方形的毯子里,晒满了白色的颗粒,那是牧人们从牛奶里提炼酥油后捞出来的,这种东西藏语里叫“曲拉”,可以吃,也可以卖钱。

  “大嫂,给我弄一点水来”,从帐篷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离帐篷不远的草堆里,一个三十出头的牧女坐在自己的腿上,正在用羊毛线纺织一套藏式褡裢。她叫才让拉姆,略带蓬松的乌黑的头发,盘在头上,上面系着一条编有图案的深红色绸带。一双又圆又大、黑白分明的眼睛闪动在她迷人的小脸蛋上。小巧的鼻子与稍尖的下巴间圆润的小嘴,令男人们忍不住想入非非。常年干活,她的身段稍显弯一点,仍然挡不住她整体的秀美。一串镶着珊瑚珠的项链压着一对丰满的乳房,使得她全身透着一股让人无法抗拒的诱惑。自然她是这个牧人家的女主人。

  “外面有人在吗?”帐篷里又喊了一声。这时才让拉姆好像听到了什么,侧身一听,便知道声音是从帐篷里传来的,她伸出舌头,连连拍大腿,说:“嗷!我这个健忘的母鬼……”她匆匆忙忙地把手里的褡裢放在一边,直跑到帐篷里,鞠躬在一个瘦干的喇嘛面前,很腼腆地说:“对不起,刚才外面风太大了,我没有听见。”

  “不,我刚刚看到斗尕扎西,本来不打算叫你……现在他又不见了。”他一本正经地盘坐在帐篷里特别为他设置的比其他睡处略高的最里面的卧榻上,打开一本长方形的经书,正在嘤嘤嗡嗡地念经。才让拉姆听到他的话后灵机一动,说:“阿克扎巴,不如我去找找斗尕扎西吧!”看样子扎巴在帐篷里待久了想出去解手或者散散步,他急于念完某一章节后以便休息,并没有及时回应。才让拉姆以为他没有听到,再想重复问的时候,扎巴突然客气地说:“哦,不,我忘了加持圣水,请帮我倒一点水。”

  “啦嗦(是)。”才让拉姆恭恭敬敬地从这个叫阿克扎巴的喇嘛面前退出去了。阿克是安多藏区对喇嘛的称呼,他的全部法名叫尕藏扎巴,只是平时省了尕藏两个字,直叫阿克扎巴,显示出他与施主之间的密切与随和。才让拉姆从扎巴面前退出后,她先象征性地把那双又黑又粗糙的手满满地浸泡在一个缺口的木盆里,洗洁了一会儿,然后轻手轻脚地,提起一个靠在帐篷内边上十五公斤的塑料桶,把水倒在平时特别为喇嘛和尊贵的客人准备的涂有吉祥物的瓷碗里。每当遇到此事,不管是接受水的喇嘛还是端送的女施主,未免有一点紧张,尤其今天没有他人在旁边,他们俩显得更拘束。

  扎巴念完经后,开始收拾经书。眼睛的余光发现才让拉姆把碗端在自己面前,早已等候了。于是他有点茫然地抬头一看,正巧两人的眼神触礁在一起,也许太近了,好像电池的正负线路碰头,扎巴的心虚了许多。为了摆脱尴尬,他把白净秀长的手伸出去猛地一接碗,碗里盛满的水泼在了自己盘坐的大腿上。幸好水是冷的,这个突发的事件里,扎巴好像受到惊吓的小孩,又像众人面前失态的少女,满脸通红,头落到胸口,以便挤出被单里浸透的水。他尽量镇定自己。才让拉姆也好像被什么东西触犯了,愣愣地呆在那儿。过了半天才醒悟过来,然后她忙手忙脚地来回在并不宽余的帐篷里走动,过后连看都没有细看,居然从挂在空中的皮袋里,抽取一块起皱的油黑的不知道是什么原料制成的布,用力地擦拭着扎巴潮湿的下裙。眼看才让拉姆慌慌张张地触摸了身上最敏感的部位,扎巴不由自主地从床上弹起身来。当他意识到已经违反内心的戒律而惶然坐回去的时候,整个表情木然又惊惶,也许他在想:我身上浸透的水有必要拿一块布来擦?

  才让拉姆也算是个聪明的女人,她为什么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呢?才让拉姆好像被罚站的小学生,嘴里伸出长长的舌头,不知所措,站在一边。扎巴已经无话可说了,双眼紧闭,盘坐在原地,过了一阵子,扎巴眯缝的眼睛里突然发现了什么,他居然结结巴巴地叫喊起来,而后又看见女主人满脸无辜的表情,他指着刚刚擦自己下裙用的扔在床边皱作一团的布块,语气硬重而缓和地说:“哦吧咋啥哆(临时忏悔的咒语),这不是一幅唐卡画像吗?”

  才让拉姆一听到唐卡两个字,顿感震撼,全身起了疙瘩。她痛恨自己的愚昧无知,并且为自己的鲁莽行径可能犯下的罪恶而后悔莫及。她再也不敢轻易接近扎巴,更不敢接近这个存有神灵的唐卡像。她只在帐篷的某一个角落里,傻傻地看着扎巴的一举一动。反正已经违反了一些什么,扎巴从床上往下挪着下身,小心翼翼地收回扔在床边上的唐卡画像。他试图消除唐卡上面的皱线。让他感到遗憾的是唐卡已经湿透,变得面目全非了。之后,这个紧张的气氛稍微平息了,帐篷里反而变得死寂沉沉的,只是偶尔传来断断续续的吐字不清的忏悔声音。

  这时候,一个大约十岁的小男孩吟着欢快的细细的小调,蹦蹦跳跳地直钻进帐篷里,他毫不犹豫地抱着才让拉姆的腰杆,很淘气地说:“阿妈,我饿了。”

  “小声一点……”

  “阿妈,怎么了?”小孩看见她母亲动都不动站在那儿,感到疑惑。松开母亲,调皮地望着有一点紧张兮兮的扎巴,问道:“阿克扎巴,我母亲怎么了?”

  “没有怎么……你是否饿了,过来我给你好吃的。”扎巴从摆在佛堂面前的碟子里取了几个饼干,准备递给斗尕扎西的时候,才让拉姆本能地挡着说:“不,不,他不可以吃佛堂里的供品。我给他拌酥油糌粑。”

  “不,我要吃饼干。”斗尕扎西板着嘴,埋头蹲在地上。

  扎巴看见才让拉姆狠狠地对斗尕扎西使个眼神,不让他吃饼干,便从床上起身,把饼干递给斗尕扎西,说:“今天是第七天了,可以换佛堂里的供品。”当才让拉姆听到扎巴说今天是第七天后,在斗尕扎西吃饼干的问题上她再没有去插嘴,她想:丈夫怎么还没有回来呢,以前不是五天就到了吗,难道路上遇到山贼……她越想脑子越乱,因而设法不去想这件事情。发现扎巴站起来,要出帐篷,她半趴在地上,从帐篷的边隙上抽回正在外面晒太阳的扎巴的靴子。

  斗尕扎西看见扎巴没有加持圣水,就从卧榻上起身冲出帐篷,顾不得嘴巴里满是还没有嚼完的饼干,就朝着母亲叫喊起来:“阿妈,嗯……唉……”

  “怎么了,你这个饿鬼,连佛堂里的供品都不放过。”才让拉姆掀开帐篷的门帘,刚把头钻进帐篷里的时候,就看见儿子好像天垮了似的绷着身子在说些什么,满嘴的饼干让他话说不清。才让拉姆感到既气愤又可笑,说:“你这个不懂害羞的人,吃完说不行吗?”

  “阿克扎巴,没有……加持圣水……今晚牛圈里又不能洒圣水了……”斗尕扎西好像发现了一个了不起的疏忽,得意忘形地还没有说完,他那稚气的可爱的脸上挨了母亲狠狠的一巴掌。“该你管的你不管,不该管的你倒积极,快一点拌糌粑,到山上赶牛去。今晚若牛不齐,我会剥了你的皮。”

  斗尕扎西不知道,母亲今天吃错了什么药,竟然又打又骂自己 。调皮的斗尕扎西也不吃母亲那套硬办法,他边哭边辩护,说:“上次,我没有提醒阿克扎巴,你骂我,今天我提醒,又被你揍。我不吃饭,也不去赶牛。”他说完便走出帐篷,才让拉姆随手捡起一块干牛粪,边追上去,边骂说:“今晚你不要回来,让狼吃掉你。”毕竟这不是第一次,斗尕扎西才不怕母亲吓唬自己呢。尽管才让拉姆追得有点死心塌地,斗尕扎西好像被风吹走的轻便的塑料袋子,跑得越来越快,她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儿子消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你母子俩又打架了?”扎巴在邻近的草地上蹲了一会儿,方便后,回帐篷的时候遇到怒气冲冲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才让拉姆,他开玩笑说:“你们俗家人,不是喜欢男孩吗,这就是生男孩的代价。”扎巴说话后爽朗地大笑一声,好像男孩子让母亲生气是一件快活的事情。

  “对不起,请你到帐篷去稍歇一会儿,我给你准备晚饭。”其实做晚饭显然太早了,才让拉姆实在找不到更适当的话回应,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她只好随处捡一些鲜活的牛粪捏成一团一团的,粘贴在用切割的草坪搭造的房屋上,打发这个令她蒙受尴尬的漫长的午后。当然也许这就是她一天里此时此刻该做的事情。

  二

  扎巴本来打算为了消除他们之间发生的一些不快,拿斗尕扎西来跟她开玩笑,才让拉姆的脸已经看不出玩笑带来的任何幽默的表情。他回帐篷里,戴上耳机,沿着帐篷后矮小的山梁朝着山顶走去。他听的歌是安多藏区颇有名气的弹唱歌手德白新出的情歌专辑。专辑里唱的是两个青年男女的爱情故事。山梁并不高,他没有费多大的力气已经站在相对高昂的山顶上,只是山路上他一直在想,今天与才让拉姆之间发生的种种意想不到的让人尴尬的事情。违反神圣的戒律诚然是个罪过,一想到才让拉姆她那善良的带有渴望的眼神,以及像个淘气的小孩一样站立不安的样子,足以让他感到浑身发热。这时扎巴的心事已超出可以想的范围。比如才让拉姆迷人的脸蛋上那又圆又大的眼睛和丰满的乳房……

  山顶上的花草比起平原显得单薄一些,正是因为这样,参差不齐的草丛里,一朵朵矮小的无名的花儿开得格外的孤单。他的脚刚好踏上山顶最高的位置,耳塞里的歌曲节奏由悲凉转化为欢快,随着节奏的加快,扎巴心情舒畅起来。一阵阵清凉的带着花香的微风好像等待着此时此刻的兴致,从扎巴光着大腿的裙里一直掠到他的脸上,扎巴飘飘然然好像有一种飞的感觉,他忍不住跟着歌曲的节奏哼唱起来。咬字不清,声音却越来越大,以至于正在粘贴牛粪的才让拉姆远远地看见他一会儿翩翩起舞,一会儿放声高歌,不敢相信这是平日在她的面前一本正经地念经诵佛的扎巴。她忍不住笑,又怕取笑尊贵的喇嘛将会是一种罪过。尽量止笑,可越看他那疯疯癫癫的样子越止不住笑。才让拉姆的笑里带着自责,也不乏少女的风情。

  太阳好像害羞的出嫁少女,在云霞里或藏或露,慢悠悠地从南方高远的天空中向西移动。现在太阳的光和热已经不如稍早。扎巴站在山顶“没人知道”的地方痛痛快快地过了一把从城市里学来的青年人释放激情的瘾。通常临近黄昏的这段时间里草原上弥漫着一帘悲怀的悠然的美丽。清爽的夏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好像翩翩起舞的海上波浪,遍野的花木与草丛开始舞动起来。在这茫茫的无边无际的草堆里,牧人那洪亮的不受拘束的叫喊声中,成群的马和牛羊,缓缓地朝着各自的帐篷方向移动。扎巴眼看着太阳快要落到西天,而太阳的柔光从西边连绵矮小的山头切过来,长长的山影好像是个穿着黑装的巨人,越过宽广而疲倦、美丽的大草原,朝着自己的方向袭来,他的心里有一股难以忍受的无法抗拒的惋惜与悲伤。他在想:这个黑影何不是时间呢?人活着的每分每秒都在跟时间赛跑。于是他回想起不久以前自己到这里来的方方面面。

  原来扎巴是从安多藏区某一赫赫有名的寺院里偷偷逃跑出来的。他今年刚满二十五岁,在同寺里像他这个年龄的喇嘛基本上都前往圣地拉萨进行过朝拜,限于家里的条件,他至今未能实现作为一个藏人、宗喀巴大师的入门弟子前往拉萨去朝拜。当然不是说寺院里每个出家的喇嘛都一定要到拉萨去进行朝拜。很多大师经常说:信仰的磕头只有是否坚定而并没有长短和距离之说。可是这件事在他看来精神上蒙受了打击,于是他想方设法从寺院里偷偷地溜出来。俗话说得好,近墨者黑,近朱者赤。他的愿望终于在几个有“偷渡”经验的朋友鼎力帮助下得以实现,毕竟前往拉萨不像到某个施主家去念念经那么简单。当他和几个志同道合的小喇嘛汇聚在某个县城里准备“偷渡”拉萨的时候,发现自己身上的钱连一半的路费都不够。

  有超人的毅力或足够的勇气的话,那么古往今来,很多信男善女都是凭着自己的信仰一步一个脚印磕长头到拉萨去进行朝拜的。他们不是没有想到这个全靠体力的朝圣方法,可是他们三个里除了一个果断地采取这个办法外,其余的两个迟疑不决。扎巴更没有这个胆量,当然为此他可以找很多的借口。很巧合的是那天晚上同他们一起住宿的客人,像个不折不扣的城市人,可是一了解,他是一个在外做生意的牧人。他正在寻请一个在家念经的喇嘛。扎巴眼睛一亮把自己隆重地推荐给他。这样做从精神上可以逃避没有勇气磕长头到拉萨去朝拜的亏心,又可以赚了足够的钱以后再度前往日夜向往的拉萨。这个中年牧人是才让拉姆的丈夫。扎巴人生的二十五个年岁里,这算是第一次来到较大规模的现代化城镇,过去他喜欢听歌,只能借别人的收录音机听,于是他用了身上仅有的钱,买了一台廉价的耳机,跟着才让拉姆的丈夫到了他家的牧场里。

  扎巴说不出是悲还是喜,想了许多问题。当他从山顶上开始往下来的时候,看见很多帐篷门口被三三两两的牛羊围着,他就想起了斗尕扎西离家出走的事情。宛如山上滚动的石头,他一口气跑到才让拉姆面前,气喘吁吁地说:“斗尕扎西已经离家出走了……让我赶牛去吧……我家……噢……说错了,你家牛放在哪个方向?”

  “离家出走!我倒想看看那个小鬼能走到哪儿。”说完她匆忙从一头棕色的母牛身下端着奶桶起来,给扎巴行礼,可是听她的语气,显然气还没有消。

  “我不是开玩笑,天快要黑了,恐怕多杰扎西叔叔也不会来,牛群怎么办?”扎巴边说边毫无目的朝某个方向走去。

  “阿克扎巴,怎么能够让你去赶牛呢,街坊邻居会取笑的,那个小鬼不会坏到连自家的牛都不管的。”

  “你不担心他找不见?”

  “昨天不就是找见了,我倒担心我家那个贪财的男人怎么还不回来,该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吧?”

  “不会的,一般做生意的人都很难确定回家的日子。”

  “男人怎么那么烦,不好好待在家里,还出去做生意,搞不好就像人家说的,外面找了一个……我的妈呀,我的这个臭嘴。”才让拉姆一不留神把自己心里的话都说出去了,一想到自己诉说的对象是扎巴,她害羞得只想钻进洞穴里,脸早已红得直发烫。

  “不……”扎巴想说什么,又觉得不太妥,收回了自己的主意。他正止步返回的时候,突然杂乱的草堆里脚踩在了一只被拴在木柱上的狗的尾巴上,受惊的狗发出尖叫声,使得扎巴平平的头发都直了起来,跌跌撞撞,狼狈地逃回才让拉姆的身旁。才让拉姆看见扎巴受惊的样子,笑得直不起腰来。她左手端着奶桶,用右手一再捶打着胸口,笑说:“那是我的男人做的好事,本来这个母狗有人给一百块钱,他说今年养了狗仔以后卖的话可以赚一大笔钱,没有让我卖出去,现在倒好,母狗快要活活地被虫子叮死了。”

  “嗡嘛呢呗咪吽!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地狱。”扎巴自己被母狗吓得神志不清,还装作镇静,同情危难当中的母狗。一个局外人看来这是多么正经的虚伪啊,不过这样同情的结果似有延长生命的神力,并且为此深信不疑的话,试试又何妨?

  三

  夜幕降临了,天色已经变得暗淡了许多。主人家的牛三三两两地汇集到没有固定围栏的牛圈里。沿着天地间放眼看去,方圆几百里一顶顶黑溜溜的帐篷拔地而起。马的嘶叫,牛羊的鸣叫,人的叫喊声,鸟类的歌唱都已经变得静悄悄的,只有清凉柔和的风声里,掺杂着从远处飘过来的断断续续的狗叫声。家家户户帐篷顶上弥漫着袅袅烟雾,随着夜幕的到来烟雾消失在无边际的黑夜里。有些牧民家的火灶里点燃了干牛粪,火光反照在帐篷的门窗上,形成一团团被燃烧的火团,从远方看去好像整个帐篷被火烧了。有些富裕的牧民家里开了太阳能电灯。这如同夜空里升起了月亮,草原的夜空变得更加光亮。只是比起如星星点灯的火光,太阳能电灯的光更加刺眼。毕竟草原上能用太阳能电灯的家庭是少数。面对着白日里美丽无边的草原被黑夜笼罩在眼前,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可以闻到干牛粪火烧的野味。这种野味,也许只有草原人才懂得品尝。

  扎巴看见才让拉拇提着满腾腾的奶桶回帐篷里,说:“交给我……”“阿克扎巴……”没有等才让拉姆说完,他用力地接走了奶桶。“斗尕扎西怎么还没有回家呢?”扎巴把满腾腾的奶桶,置放在一个相对平滑的地面。他以为才让拉姆跟着他进来了,可是没有人回答他。回头一看方知道才让拉姆早已消失在帐篷的外面。扎巴有点紧张起来。他把头伸出帐篷的门窗里,张望了一会儿,眼前是一片漆黑。他在帐篷里坐立不安,正在踱步的时候,好像听见外面有人奔跑,出帐篷一看,原来是才让拉姆两手伸平,跟着一些母牛准备抓它们的牛崽。牛崽跟斗尕扎西一样调皮,它们老是在母牛的腿间钻来钻去,不让自己轻易被女主人抓走。通常这些活归斗尕扎西管,可是他赌气,还没有回来。扎巴从帐篷里反射的火光中看见,才让拉姆好像玩捉迷藏游戏,从这边跑到那边,又从那边跑到这边。忍不住笑,说:“看样子它们也学斗尕扎西。”然后他把披单的边层扣在腰上准备过来帮她。

  “阿克扎巴,请你回帐篷吧,我能把它们抓起来。”才让拉姆边说,边不耐烦地跟着母牛抓牛崽。转眼间,突然斗尕扎西从黑夜里显现出来,很灵巧地抓住了一个个奔跑的牛崽,并把它们带到帐篷的下方,各就各位拴在小木柱上。尽管看上去斗尕扎西猛手猛脚,气好像还没有消,可他像个老练的成年人,捉牛崽可有一招。他们三个,应该说他们母子两个,总算是忙完了,终于围在火灶边上。他们母子俩仍然有活干。才让拉姆蹲在地上转着分奶机的摇把,开始进行每天必需的牛奶分离工作,斗尕扎西开始做饭。按着惯例斗尕扎西会征询母亲的意见,然后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今晚他不打算问母亲,铜锅里倒满水,直放在三个铁柱立起的火灶上,端一个塑料盆子,开始和面做面片,因为这就是他喜欢吃的。

  “小孩一个,一点规矩都不懂,”才让拉姆打破了母子之间的沉默,从她那缓和的语气上完全可以看出,不准备再责怪儿子了。斗尕扎西手脚稍微轻了一点,他仍然坚守着自己的沉默。扎巴看到倔强的母子俩,心里总算服了。可是在这种场合他是局外人,尽管有很多话要说,只好克制自己,去适应暂时凝固的气氛。

  这时,扎巴就像一个雕塑的蜡像盘坐在自己的卧榻上愣愣地发呆了片刻,恍然想起,明天早上佛堂里要祭奉新的供品,说:“才让拉姆嫂子,请你清理一下佛堂里的供品。”才让拉姆便把分奶机的摇把转交给斗尕扎西。

  “嫂子,你应该要知道斗尕扎西是个了不起的儿子。”晚饭后大约过了半个钟头,扎巴的一句话总算打破了帐篷里有点令人窒息的沉默。

  “谁知道,像他父亲的话,一天到晚在外面,家都不要了。”才让拉姆虽然嘴巴里这样说,脸上的表情已经显露出作为一个母亲为儿子感到的骄傲。

  “我阿妈只知道骂人。”斗尕扎西终于说话了,他的脸上开始露出稚气又比实际年龄成熟许多的笑容。接着他渴望的眼神盯着扎巴放在一边的耳机,说:“阿克扎巴,今晚你能借给我用一下这个吗?”他很滑稽地用弹唱的动作指耳机。

  “规矩一点,阿克扎巴的东西怎么可以随便乱动呢?”扎巴还没有说话,才让拉姆便说道。斗尕扎西也不甘示弱,说:“那昨天阿克扎巴不在的时候,你怎么偷偷听他的耳机呢?”才让拉姆的脸红了一半,想揍他一下,斗尕扎西已经逃到扎巴的旁边。

  “当然可以,你想听什么?”扎巴把斗尕扎西的头放在自己的胸前,让他戴耳机。

  “我要听德白唱的情歌。”

  “你这个鬼仔,胡说什么?”才让拉姆听到情歌俩个字,好像被什么东西触犯了,心都跳起来了。

  “我让你听亚东的《天葬》。”扎巴也突然变得像小孩一样,兴奋起来。

  “《天葬》是什么?”斗尕扎西突然一问。扎巴傻了,他很崇拜地想了想,说:“据说这首歌特别好听!”

  扎巴把耳机的一边塞到斗尕扎西的耳朵里,一边塞到自己的耳朵里。他们一同听亚东的《天葬》,听了一会儿,斗尕扎西把耳塞推到一边,说“这唱的是什么,我听不懂,我要听德白的歌”。他们哥俩听这个的、唱那个的消磨了很长的时间,已经疲倦了,斗尕扎西昏昏沉沉开始睁不开眼睛。扎巴发现才让拉姆靠着分奶机的木箱子,缩着身子已经睡着了,通常牧女们凌晨三四点钟要起床去挤奶,因此吃过晚饭后,没有闲心谈天说地。毕竟他清醒一些,先把斗尕扎西扶送到设在门口的尿桶边,然后悄然来到才让拉姆身旁,轻轻地喊了一声,她睡得很沉,只好轻微地碰了一下,才让拉姆仿佛被触电了,很不好意思地从地面跳起来了。她边揉着眼睛,边收拾东西,点了一支藏香,满帐篷挨个熏了又熏。

  四

  扎巴睡在卧榻最里面特别为他设置的床位上,中间是斗尕扎西,才让拉姆睡在最外面。今晚睡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一开始静悄悄的,没有往常热闹,只有斗尕扎西小巧的嘴里发出断断续续的梦呓。才让拉姆看见他的脚丫穿过被盖的缝隙,光溜溜地露在外面。整端了一下他的睡姿,然后把自身的羊皮袄腾出一半,重重地盖在儿子的身上。扎巴仰卧在被盖里,侧着头,凝视着才让拉姆为自己儿子盖被盖的情景,不由想起家里年迈的母亲。现在她老人家不可能知道这个芸芸众生的世界里她的儿子身在何方。这是他从寺院里偷逃出以后,第一次想到母亲。一股酸楚的令人伤感的情意涌现在全身的每个细胞里。恰巧从帐篷门缝里吹来一阵风,吹灭了油灯,好像将发生一件“事故”,扎巴心里荡起一股不祥的征兆。

  他十一岁当喇嘛,至今对佛法没有产生过任何怀疑,也没有有意地违背过自己的天职。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他身上发生过很多迫不得已的,又像一开始注定了似的意外。他也没有能力避免这样那样突发的意外事件,对此他已经习惯观察发生在自身或者周边的任何“事故”。在他看来,刚刚灯突然吹灭也预示着什么。他想摆脱缠着自己不放的胡思乱想,可是心里就像大海的波涛,仍然此起彼伏。还有一个更加让他脑涨心跳的是,才让拉姆那灿烂的羞涩的笑颜,不时地漂浮在他的脑海里,并且她丰满的身段上散发出的神秘诱惑更是让他难以自拔,这样下去,他藏在内心的秘密快要被揭穿了。他当喇嘛的时候不算小,对于异性也有过说不清的模糊的感官接触。因此,在他的心里对于男女之间的事情有一种本能的渴望与不加任何情感因素的矛盾心理。尽管他身体的某个角落里有一匹奔放的野马,有时很难控制它,可是有些风趣的幻想是在遇到才让拉姆并且同她一起相处以后才产生的。

  为了午夜随时出去探望牛群,通常才让拉姆把手电筒备放在枕头底下,可是突然油灯灭了。她以为是扎巴吹熄了,不便说自己找东西,只好把头放在枕头上,闭上眼睛。稍早之时她确实睡意很浓。可是扎巴的手轻轻地一碰自己的身子,顿觉全身起了火,有一种热乎劲与痒的感觉洋溢在她的七情六欲里,又好像什么放不下的东西落在了心里,不但觉睡不着,心里老是想一些没有头绪的事情。她尽量不转身动弹,装作睡觉。这些年来,不知是丈夫有外遇,还是他对自己不感兴趣,除一年前与丈夫有一次不太和谐的性生活之外,至今没有任何男人碰过她风华正茂的身子。她听到很多年龄相仿的有夫之妇说,男人到这个时候有一段靠不住的经历,夫妻间不是谈恋爱,而是过日子,身为女人有些该释放的也要释放,男女之间的一些微妙的说不明的关系只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可以维持婚姻。可是她看着唯一的儿子的脸,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丈夫的风流事。然而,让她继续这样死守“阵地”有时也感觉很冤枉。她心里抱怨丈夫不争气,然而,面对十多年同舟共济的丈夫,她又变得无动于衷。

  扎巴到自己家里来念经已经一周了,就像任何藏族妇女,自己一直把他当作神一样看待,可是今天他们之间发生了那么多令人尴尬的事情。她的脑子里也开始涌现出一些没头绪的幻觉。一个妇女亲近代表尊贵与神圣的喇嘛其罪责没有比她更清楚的了。因为她的父亲过去也是一个喇嘛,因此他们家里直到今天仍蒙受别人的忌讳与排斥。可是扎巴的影子或者说从他身上焕发出的男人的风貌,宛如一个幽灵已经穿过她表层的皮肤,进入看不见的血肉与神经里。现在她能做的也是同扎巴一样,把这种来自体内的大自然的呼唤置于信仰的对立面,勇敢地跟它较量。

  月亮已经升到他们家帐篷正前方的头顶上,月光好像切成的白滑滑的木板从帐篷的天窗盖照射到床头上,正好形成一道长方形的光线照亮着才让拉姆母子与扎巴的脸。扎巴一开始仰着睡觉,腰酸背痛,倒可以忍耐一下。现在月光直照在面部,眯缝的眼睛里刺疼的眼球都快要被驱赶出来。他再也没办法装下了,只好一边探听才让拉姆母子的鼻孔里发出的轻微的几乎停止了的呼吸声,一边左肩顶在毛茸茸的羊皮衬垫上,用力地反复辗转了片刻,就好像解开了用绳索被捆绑的人,他的身心一下子舒展了许多。面朝门口、侧身睡觉的才让拉姆听到扎巴翻转的声音,不由动了一下弯曲的小腿,可是随着一个止不住的深深的咳嗽声,她的全身都从皮袄里弹出来。两个人又陷入沉默当中,突然睡梦当中的斗尕扎西空板着嘴巴,左手猛地伸展到母亲的头上。才让拉姆转过身来把儿子的手推回到被盖里,看到儿子睡得如此香,她用手轻轻地抚摸儿子柔嫩的、沾着一点黑尘的脸颊。眼睛的余光看见扎巴那黑浓的眉毛下凹下的横扁的眼睛,高昂的鼻梁架在圆润的嘴巴上,整个脸型的轮廓虽显略瘦,却散发着十足的帅气。在这个充满欲望的令人兴致勃勃的月光下,才让拉姆很艰难地收回了眼睛的余光。扎巴虽然紧张地闭着眼睛,全神贯注地聆听着从才让拉姆身上发出的微妙声音,哪怕她身上一根头发摩擦发出的微不足道的声音,在扎巴的神智里已经变成动人心弦的妙曲。在这多情的清凉的月光下,没有任何人点燃才让拉姆,她像是个熊熊燃烧的火种,扎巴的脸都快要烧焦了,并且这个火种就像电流,已经通过扎巴的心脏,向着全身神经线路交错的最敏感的部位扩散……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头顶的月亮也已经爬向背后的山头上,这个矮小的山梁,背对着东方,通常太阳是从这个山上爬起来。花草树木,天上的星星,万物都静悄悄的,此时此刻才让拉姆只知道自己还没有睡着,扎巴在想才让拉姆已经睡着了。这是一个漫长的夜晚,在这个多情的月光下,也许只有那些不眠的人知道这个夜晚有多漫长。

  五

  “阿克扎巴,吃饭了。”扎巴在睡梦当中听见,斗尕扎西叫他。他眯缝着眼睛,头从被盖里伸出来一看,吓了一跳。太阳已经爬上帐篷的顶端,从帐篷的边缝、门缝、天窗盖里,照射着刺眼的光芒。才让拉姆母子俩忙完了所有活,热腾腾地准备了炒菜米饭。所谓的炒菜米饭是米饭煮熟后里面加一点蔬菜和肉片,牧区限于条件不可能吃到新鲜的蔬菜,米饭里大片大片的肉,与其叫炒菜米饭不如叫炒肉米饭更贴切,可是近年当地流行着这个外来“饭菜”。才让拉姆为了让扎巴便于起床,端着喂狗的盆子,出了帐篷。扎巴随即穿好了层层的披单与裙子。聪明的斗尕扎西发现他的表情与举止有一些异常,于是很天真地问:“阿克扎巴,你不高兴?”

  “怎么会呢?”扎巴尽量装作轻松。

  “我知道了,你就是因为今天早上没有念经,所以……”斗尕扎西一边给扎巴的碗里倒热牛奶,接着说:“我本来想叫醒你,可是母亲不让我,她说……”斗尕扎西的话没有说完,外面传来他母亲的话:“你的嘴怎么那么多……”

  “阿妈又生气了!”斗尕扎西头贴在地上往帐篷的边缝瞟了一眼,没有看见母亲,于是他朝着帐篷外摆了一副鬼脸,模仿着阿妈的口气说:“你的嘴怎么那么多……”

  “斗尕,温水有吗?”扎巴手拿着一个丝绸做的小提包,从里面取出一块黄色毛巾,准备出去洗脸。斗尕扎西指着门外,说:“你看,阿妈早就准备了。”扎巴洗完脸回帐篷的时候,他们母子俩把炒菜米饭倒到碗里等着自己。斗尕扎西显得有一点迫不及待。他看见扎巴出现在帐篷的门口,便端着碗开始大口地吃饭了,可是才让拉姆把手掌伸到斗尕扎西的眼前一再敲打地面好像以此示意什么,斗尕扎西才恍然想起,通常等阿克扎巴念完《加曲》(饭前念的经)之后才吃饭的习惯。扎巴闭上眼睛,盘坐在床上,念珠拴在左手腕上,两掌合十举在胸口,开始念《加曲》。父亲健在的时候才让拉姆听说这个藏传佛教里流传甚广的《加曲》是宗喀巴亲自赋词的。因此才让拉姆端坐在自己的腿上,虔诚地聆听着。斗尕扎西非常明白这时不宜开玩笑更不能调皮。他歪着屁股,一会儿空手抚摸肚皮,一会儿东张西望,他饿得难以熬下去了。

  还好不一会儿,扎巴诵完《加曲》,他们开始吃饭了。饿坏了的斗尕扎西,好像有人在后面追似的,先用筷子吃了一会儿,觉得不过瘾,干脆把筷子扔在了一边,用手一把一把地抓起木碗里的饭菜。还没有嚼完,就拌着牛奶咽下去了。碗沿、嘴边、手指间散粘着大米的颗粒。才让拉姆看见儿子好像受饥饿的乞丐,满口满口吃饭的样子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忍不住想骂他一顿。扎巴面带微笑地一面看着斗尕扎西,一面吃饭,好像鼓励他大吃大喝。她只好把话题引开,对着扎巴很抱歉地说:“阿克扎巴,你喜欢吃这种菜吗?我应该做一点别的,斗尕扎西不喜欢吃酥油糌粑,特别爱吃城里人吃的饭菜……”

  “喜欢,喜欢,我们天天在寺院里吃操图(一种加有酥油和葡萄等原料的米饭汤,通常寺庙里进行大型布施的时候用作主食),现在有一点吃腻了……”扎巴还没有说完,就被自己口中的话给镇住了,他一下子一脸忏悔的表情,迅速改口说:“当然随时换口味的话可以增加食欲,有了食欲,可以提高自身的健康,能够确保自身的健康,自然可以增强身上的免疫力,自身强大的免疫力可以防止……”

  “哇,你说的怎么像乡卫生院里班玛医生的话哎,你该不会是医生吧?”斗尕扎西认真地看着扎巴,很天真地问。

  “你又胡说八道!阿克扎巴是喇嘛,怎么可能是医生呢?”才让拉姆瞪了一下儿子。可是扎巴脸上露出微微的笑,点头说“可以说我是医生”。这让自认为儿子口出乱言的才让拉姆感到有些意外。她的脸上密布着疑惑,问:“那,你是……”

  “对,我是学医的。一般寺院里有若干僧院,比如法相僧院、密乘僧院、时轮僧院、医学僧院。我是属于医学僧院的。”

  “我这人怎么那么笨呢,我也知道寺院里设有很多僧院,可是没有把喇嘛和医生联系起来。噢,像拉布楞寺院的话,还有个叫跳神僧院,对吧?”

  “有,可是,这两个概念有点不一样,正如我上面所说的四个僧院,一般较有规模的藏传佛教寺院里必然有或者应该有,这是因为宗喀巴大师及其弟子们当年在拉萨创办三大寺的时候,为了入门弟子在不同领域能够有所造诣,施展才智,分别成立的。而诸如跳神僧院等其他僧院,则是可以按着寺院里的规模自行部署……”这样的说教也许是一个喇嘛义不容辞的责任,可是阿克扎巴已经说得有点没完没了了。

  “那你能不能瞧一瞧,我家那个奄奄一息的母狗?”斗尕扎西不知道早就飞到哪儿去了,才让拉姆终于打断了阿克扎巴的讲解,说:“看着它难受死了。”

  “可以试一试。”扎巴这才知道自己唠叨了很长时间。

  六

  今天的天空万里无云,金光闪闪的阳光下,辽阔的草原好像停止了呼吸,美丽空旷如梦境。一阵阵潮热的微风里散发着一股浓厚的花香,一批懒洋洋的苍蝇粘贴在帐篷上,好像在晒太阳,又受不了太阳的炎热,毫无方向地盘旋在空中,偶尔发出令人作呕的难受忍受的嗡嗡声。五颜六色的蝴蝶,就像快活的牧民小孩,轻飘飘地飞翔在比它们自己更鲜艳的花草中。几个赤身的牧童手拿布网正在捉蝴蝶,斗尕扎西在他们里头显得老大不小,可是他重任在身。他没有像其他小孩一样跟着蝴蝶东奔西跑,只是低头坐在一边,把蝴蝶小小的如弹头的屁股切断,里头粘上花蕊,重新放回天上。可怜的蝴蝶好像半空中失败的跳伞选手,摇摇欲坠地旋转在空中。每次他的“杰作”成功后,便引出一番欢呼声,小伙伴们围着斗尕扎西,追赶已经被他们“开刀”的蝴蝶。

  这时候,帐篷的门帘突然被掀开了,扎巴和才让拉姆相继出来,准备给母狗看病。碰巧看见一只只受伤的蝴蝶奄奄一息在草丛里,才让拉姆心里不由勾起一宗往事。她从小最怕杀生,即便无意间踩死一只蚂蚁,都不能饶恕自己,杀生对她来说就像任何佛教徒一样是最忌讳的一件事情,可是人世间谁能够保证百分之百的清白。

  过去有两件杀生的经历一直困扰着她,因为她搞不清这是误杀还是被迫的真杀。第一次在童年,被杀的对象是一只青蛙,当时她家里经济条件并不好,处处受到街坊邻居的歧视,可是还了俗的父亲从没有把这些事情放在心里头。他觉得自己还俗有历史的原因,可以说是被迫的,可毕竟多少人曾经为了自己的信念跨出了这个同样面对被迫和加害的历史阶段,而自己却未能做到。他把这一生的不公待遇都视为自己还俗后的报应,即便他还俗的行为远没有达到遭报应的田地,为了表明自己对佛的信念依然如故,他愿意承受这样额外的负担与压力。这样的结果显然对家人不公平,他临终前一再强调对家人的歉意。

  话说回来,才让拉姆杀生是缘于她的哥哥,在同龄人当中她和哥哥经常被人欺负。有一天,他们俩跟几个同龄伙伴玩耍,刚开始玩得很开心,后来大家游玩到某个草地里并在那里发现了青蛙,小伙伴们提议踩死青蛙后去吓唬人。她和哥哥没有照大家的意思去参与。这时,身为女孩子的才让拉姆倒是没有人追问,大家都认为她的哥哥连青蛙都不敢杀,他是懦夫,该受到惩罚,故意让他去杀。她的哥哥不但没有去杀死青蛙,还骂那些小朋友,说他们是不怕杀生的魔鬼,结果遭到了众人的殴打。哭在一边的才让拉姆眼看哥哥被人打得满脸是血,求他踩死青蛙,她的哥哥说什么也没有去踩死青蛙。才让拉姆边哭边壮着胆子替哥去踩了一脚,她把脚刚踩在青蛙身上的时候,就晕过去了。后来听她的哥哥说拉扯当中不知是谁杀了青蛙,那只可怜的青蛙,被他们挂在手里专去吓唬人。

  第二次,就是说才让拉姆杀生的第二次经历是,她嫁给多杰扎西后的第十年后,也就是多杰扎西的父母相继去世的那一年。那一年斗尕扎西只有五岁大,她家里连续发生令人不愉快的事故。她已经是家里唯一的女主人,她得承受家里发生的一切。多杰扎西的父亲死得不明不白,带着几分悬念。他是一辈子跟着牦牛打交道过来的人,他对牦牛的感情已经超出家人,他最瞧不起自己儿子经常不好好管牲畜,去做什么该死的生意。至于父亲去世,那是一个严寒的冬季,有一天晚上,他跟往常一样平静地念完每天必念的《得噶经》,然后披着那件又破又皱的经历了无数个岁月的羊皮袄,到外面去照料牛群去了,实际上他是到牛群里睡觉去了。第二天,他居然翻白着眼睛死在那里。从表面上看没有一点被杀的痕迹,毕竟太突然了,以至于这件事传开后,很多人以为他是儿子与媳妇暗杀的。虽然尽是一些猜测,有的人猜测得更大胆,说多杰扎西这一阵子连续亏本,外面的债主来报复他,误杀了他的老爸。

  当然也有心肠好的人说,我们黑头藏人是有信仰的人,怎么可能发生那种事情,那些无中生有制造谣言的人应该对自己的言行负责任。佛祖早就说过,人的生命无常如雷光,随时出现也随时消失。已故的人突然死去,对家属无疑是个灾难,谁敢保证我们每一个人不被死神突然牵走呢?无论如何,这是玉瓦克草原上发生的不同寻常的死亡。亲戚和家属不可能相信置人死地的邪恶之说,他们按着惯例,把老人送到天葬场,后事全部按藏传佛教的仪轨举行。多杰扎西的母亲怎么也不承认自己丈夫去世的事实。她经常对着任何曾经跟丈夫有关系的事物说话,直到完全疯了,她老人家死得更凄惨。

  才让拉姆的公公和婆婆相继去世了,像一阵突袭的风暴,把她卷了进去。不过这些事情当时对她没有发生太多的影响。只是有一件事情她念念不忘,那就是公公去世后第一个七日(按藏族习惯,人死后要做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以此祈愿死者获得新生),那天邀请法师给公公的来世进行预测性打卦的时候,法师把打卦的结果讲解得很抽象,说:“虽然有投胎的迹象,你们要把他生前的所有遗物都处理好。”才让拉姆琢磨着法师耐人寻味的话。她的婆婆不久去世了,儿子又小,给丈夫说你已故的父亲可能变成鬼的话,他怎么可能相信,就算他心里暗自有此想法,他怎么容忍自己,她的心里一直有个恐惧的阴影。通常夏天,牧区的女主人大约凌晨三四点钟起床后,便要去挤奶。有一天凌晨,外面刮着呼啸的北风,加上黎明前的天显得阴暗,才让拉姆离开帐篷准备去挤奶的时候,潮湿的雾风里,始终感觉有一个东西跟着她,而且有一种古怪的声音一会儿响在她的背后,一会儿又传到很远的地方。她的手里紧紧地握着一把若明若灭的电筒,她害怕照见一些可怕的东西,既不敢回头,又不敢停下来,迈着一步步轻巧的几乎没有声音的脚步,直直地向着前方走去。

  突然,有一个人敲打她的肩膀,她猛地回头一看,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她的公公如平常一样披着那件他死去的时候穿在身上的羊皮袄,出现在她的面前。公公的脸色苍白了许多,僵硬的表情上看不出任何伤害的意图,只是他痛苦地给自己诉说着什么。这个连梦里都会令她冒出冷汗的一幕,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才让拉姆吓得已经处于半晕的状态,好像一个离群的动物遇到狼的袭击后本能的反抗,她顾不上这是幻影还是公公的鬼魂,她本能地把能够触摸到的一切东西都朝着他扔了出去。此时此刻,她惊恐的喊叫声连平时懒猪似的睡在家里的丈夫都被吵醒了,他以为才让拉姆遇到偷牛的强盗,手持挂在帐篷柱竿上的半自动步枪,裸着半身跑出来,连续朝天开了几枪后,可怕的喊叫声才平息下来了。黑夜里他快步朝妻子发出喊叫声的方向走去,他费了很大的劲,才到达躺在草地上的妻子身旁。他恍惚之中一碰妻子,突然她又疯狂地哭喊起来,并央求道:“公公,我求求你,不要过来了,我没有丢掉一头牦牛……”慌慌张张,她停了一会儿,又说:“我没有穿过你的任何衣物,我没有……”多杰扎西怎么劝解都没有法子,他只好朝她的脸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她好像醒悟过来,冷冷发了一会儿呆,问道:“我怎么了?”

  天亮的时候,发现才让拉姆被吓跌的地方有一头出生不久的小小牛犊的僵尸。她把昨夜的所见所闻怎么形容都得不到丈夫的同情,反而被他指责说,那是你的幻想,你可能看见的是这个可怜的小牛犊,你竟敢活活地杀害了它,你才是鬼魂呢。这件事情对才让拉姆的冲击很大,从此以后,她变得疑心重重,不管坐在家里跟家人一起吃饭,或者走到野外牛群里,她都好像听见公公吩咐自己干这干那,甚至有时好像旁人在说话,有些内容非常具体而清楚,于是她也无意中做答。多杰扎西发现妻子经常自言自语,好像给人回话,他觉得有一点不对头,把她送到乡卫生院找班玛医生看了好几次病,医生没有瞧出什么名堂,只好按着妻子的要求,他每年外出的时候请一名喇嘛,念一些驱鬼除邪的经。这样一来对才拉姆的“病症”起了很明显的效果,今年是第五年了。应该说才让拉姆的困惑早已消除了,那为什么至今仍然坚持邀请喇嘛呢,这与其他的牧民一样,他觉得家里每年邀请喇嘛念经有望生意兴隆,至少他觉得现在比过去手头宽裕了不少。

  话说回来,扎巴看见这些调皮的小孩捉蝴蝶,又高兴地追赶的样子,不由想起自己的童年,深深地叹息后,说:“如果活在那个年龄不长大该多好,人的长大是多么突然啊!”他以为才让拉姆跟自己一样到了母狗的身旁,谁知道没有人回答他。回头一看,才让拉姆也原地不动地愣在帐篷门口,好像在回忆过去。扎巴一连串的自言自语,惊醒了她的回忆,于是她匆匆忙忙地跑到母狗的边上。才让拉姆试图让母狗站起来,以便扎巴探病,病危的母狗已经没有起身的力量,反而惊动了它身上的无数个苍蝇。乱飞一团的苍蝇,让母狗腐烂的伤口散发出难闻的臭味。才让拉姆边俯下身,边说:“阿克扎巴,你不要接近,太臭了,先换个地方,然后看吧。”她一个人又抬不动,抬头,正想喊斗尕扎西的时候,扎巴把披单系在腰间,已经动手起来了。他把母狗的头抬起来,仔细地观察了一会儿,然后果断地说:“死不了,只是中了一点毒,狗的免疫力是很强的,给它喂一点好吃的,过不了多久自然会好起来。”

  “真的?”才让拉姆有一点不相信。

  “不要以为我们当喇嘛的只会念经,我们还有很多本领呢。”扎巴有一点得意,可是也不忘自己的身份,口里默念一些什么后,一口神气吐在狗的身上。才让拉姆听到扎巴说他们还有很多本领后,变得大胆了许多。她把扎巴的话联想到一些喇嘛自身的秘密上去了。出家人虽身在佛门,毕竟还是有七情六欲之人,她听别人说:“尼姑的手不干净,喇嘛的嘴不干净。”她在想,大多数喇嘛都是从小皈依佛门,不该有男女关系,那所谓喇嘛的嘴不干净也不会涉及某些实质性的内容。她暗自想到这些平日里不敢想的问题,可是越想越止不住笑。这是才让拉姆第一次如此近的距离当着扎巴的面笑逐颜开,也许她的笑里含有某种类似酒精的振奋人心的元素,这个看不见的元素被空气传送到扎巴的心里,此时此刻,扎巴的心也好像一只小鸟飞起来了……

  七

  扎巴念了一下午的经,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同斗尕扎西一起出了帐篷,坐在帐篷边的草堆里,有点恋恋不舍地享受着夕阳下不乏凄凉的温馨。这时远处矮小的、几乎爬在地面上的山影卷土过来,长长的黝黑的山影和微弱的阳光切割一半的地方有一条通向远方的小道,隐隐约约地看到小道上有一个黑点朝着这个方向移动,扎巴说:“斗尕,你阿爸来了。”

  “哪儿?”他没有看见。

  “看……”扎巴闭上左眼,沿着自己平伸的右手,给斗尕扎西指点远方小道上那个摇晃的黑点。

  “嘿嘿,阿克扎巴,你看错啦,那不是人,那是路边拴马的木柱。”斗尕扎西笑得很可爱。“你怎么知道?木柱怎么会摇晃呢?”扎巴有点不相信,向前一步,仔细地打量远方那明明在摇晃的黑点。

  “木柱不可能摇晃,那是因为对面的山影朝着这个方向蔓延的时候,山影的摇晃使得我们觉得木柱被摇动,可那纯粹是视觉上的幻影。”斗尕扎西讲得头头是道。

  “好家伙,你知道得不少嘛!我这个大人在你的面前丢尽了面子。”扎巴心底里有一点佩服斗尕扎西。

  “哎,不,以前我家里来陌生人的时候,常以为那是人。”斗尕扎西还算有点体谅扎巴,可是他话题一转说:“你也真是的,没有听说过阿克丹巴(传说当中的藏族幽默大师)守经幡的故事?”

  “当然有啊,可是这有什么关系?”扎巴就像小孩子一样看着斗尕扎西。

  我讲给你听。“从前有个懒汉,他自己不去挣钱,一天到晚梦想突然自己发横财。可是梦想毕竟是梦想,不能给他带来任何实惠,于是他听到智慧的化身阿克丹巴经过此地,早早地骑着马到街上去等候了。过了不久,阿克丹巴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拦住阿克丹巴说:你是骗人的高手,替我骗个人好吗?阿克丹巴有一点难为情地说:我当然可以替你骗人,可是我的《骗术经》忘在后面那个寺庙里,我得去拿回来。懒汉高兴得嘴都合不拢来。阿克丹巴走后,他一直等到下午,可是连阿克丹巴的影子都不见。他心里起了疑,匆匆忙忙跑到后面的寺庙。让他不可思议的是阿克丹巴竟然紧紧地抱着寺庙边上一个高耸的经幡。懒汉逼近阿克丹巴的身边,很生气又好笑,问道:亲爱的阿克丹巴,你老人家在干什么?阿克丹巴说:快来,《骗术经》被人抢夺后跑了,我想去追,可是这个庙里的主持叫我一定要抱着经幡,如果它倒下来的话,就喊这个寺庙里的喇嘛,包括佛殿里念经的,不容我寸步离开。懒汉想,如果《骗术经》这样白白地被人抢了,骗人发横财岂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于是他帮阿克丹巴死守经幡。阿克丹巴接着说:我要借用一下你的马,那样会快一些,不然追不上强盗。懒汉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便答应了。眼看阿克丹巴骑马翻过山了,懒汉紧紧抱着经幡。过了一会儿,他无意中沿着经幡朝天瞧了一下,正好天上的云经过经幡的头顶时,经幡的头顶好像被摇晃了,他以为经幡快要倒下来了,到处去叫喊说:经幡倒下来了,经幡倒下来了。众多喇嘛听见一个疯子口出这样不吉利的话,深感忌讳,围着他打了一顿。他……”

  “哈哈,你这个小鬼,挺聪明的嘛。你用阿克丹巴的故事来讽刺我吧?”扎巴听他讲故事很有趣,一想到天快要黑了,怕耽误斗尕扎西去赶牛,于是他说:“阿克丹巴的故事虽然精彩,你讲一个月也不会讲完的,你还是到山上去赶牛去吧。”

  “不,我阿妈说,今天我陪你玩,说她自己去赶牛。”斗尕扎西的心思还没有走出阿克丹巴的故事,他兴致勃勃地说。

  “是吗?你该不会骗我吧?如果骗了,今晚在你母亲面前,吃不了兜着走了。”扎巴一副严肃的表情。

  “你瞧……”斗尕扎西从草堆里起身,摆出练功夫的动作,慢慢地转身,然后很滑稽地右手突然指向不远的山脚下搭起的帐篷门口两个背对而去的女人说:“我母亲正在去赶牛。”这个动作是上次邻居苏南贡布叔叔带他到乡里去看电影的时候学过来的。苏南贡布是他刚刚指向的那个帐篷的男主人,已经快要四十了,可是贪玩得像个小孩。他不是那种老是计较这个计较那个的人,是个典型的好心肠,乐于助人,于是人们给他取了一个绰号叫“鸭日”,意思是不长大的牦牛。

  通常家里人手紧的时候,街坊邻居会问:今天鸭日有没有去放牛?原因是只要他到山上去放牛,不管是谁家的牦牛,再远的地方他都赶回来。有人开玩笑说:干脆你把老婆也让给别人吧。他笑眯眯地说:“只要她愿意,我是不会反对的。”人世间做坏人难,可是这年头做好人也难。因为这样也有人瞧不起他,说“他身上已经没有草原男子汉的血性”。依照他们的意思,好像草原上的男人统统应该是无情的、蛮不讲理的人,这也太荒唐了!无论如何,对于丈夫常年在外的才让拉姆而言,这个被众说纷纭的邻居是最好的帮手,在家里有何重要的事情,她第一时间请他帮忙。只因为这样,苏南贡布的老婆,虽然面带笑容,对于丈夫跟才让拉姆之间的来来往往也心存疑虑。毕竟女人懂女人的心,她常常找借口,让斗尕扎西到家里,侧面打听他的父亲什么时候回来。

  今天中午苏南贡布的妻子不知遇到什么好事,兴高采烈地跑到才让拉姆家,请她去家里喝羊肉骨头做的汤。在藏区,一般女人在阴天里不妨碍家务的情况下,喜欢喝这种骨头汤。听说女人喝这种骨头汤,有助于体内的血液正常流通,这种汤也有更多的功能,比如调和月经之类的。通常家庭主妇们三三两两说说笑笑聚集在一起喝这种汤的时候,家里的男人和小孩都被赶得远远的。当然男人和小孩子们也受不了女人往腿上一坐,没完没了地拉家常的习惯。

  “喂,你们好吗?”扎巴正在评说斗尕扎西练功夫的慢动作的时候,突然从帐篷后面出现了一个身材魁梧、铜色的脸上架着高粱鼻子、宽额头、圆眼睛、身穿破旧布料制成的藏装的卷发男人。

  “噢,苏南贡布叔叔来了。”斗尕扎西叫唤起来。

  “苏南叔叔,你没有到山上去赶牛?”扎巴感到有一点意外。

  “啦嗦,我妻子说什么今天自己去赶牛。”苏南贡布说完,便亲切地把硕大的手掌盖在斗尕扎西的脑袋上。

  “我阿妈说她自己去赶牛。”斗尕扎西和扎巴不约而同地说出这个消息,只是扎巴把自己的声音压下来,让斗尕扎西说完。

  “是啊,女人嘛,想得太多了,有时候需要发泄发泄。”苏南贡布看着斗尕扎西的脸,开玩笑地说:“你看她们俩说了一下午,还没有说完,况且正准备把还没有说完的话带到牛群背后去继续说,你以后娶媳妇可要当心呢。”

  “斗尕扎西这么优秀,他肯定娶一个很漂亮的像他阿妈那样的媳妇。”扎巴说完后发现自己的比喻有一点不妥当,可是他们两个根本没有在乎什么。

  “阿克,斗尕扎西已经有了意中人。”苏南贡布或真或假地说:“上次我们到乡上去看电影的时候,有一个小姑娘对他有意思,我还准备给他阿妈说明一下呢,条件成熟的话,可以迎亲过来了。”

  “不,我不娶媳妇。”斗尕扎西虽调皮,听到娶媳妇的事儿显得有些腼腆,他边低着头,边从草堆里拔出一把草,说:“我要当喇嘛 。”

  “哈哈……”苏南贡布听到斗尕扎西说要当喇嘛,便笑个不停。

  “为什么?”扎巴有点奇怪,说:“一生待在寺庙,只怕享受不到外面的世界,你愿意?”

  “当喇嘛好玩,可以吃好吃的,有人天天伺候。”

  “斗尕扎西,那我帮不了你。明天晚上乡里有电影,本来……”苏南贡布假装着很遗憾的表情。

  “我……”斗尕扎西想说什么,又不好意思。

  八

  如滴血的晚霞里夕阳落入天地合一的地平线上,远处两个女人好像离不开的身影,摇晃在汇聚的牛群后面。显然她们两个是才让拉姆和苏南贡布的妻子。苏南贡布的妻子叫拥措卓玛,她身材矮小,肥胖,宽大而并不灵巧的脸庞上有一双大眼睛,大鼻子。她身上除了一对挺立在胸中的乳房,看不出是个女人家,只是谈吐当中也不乏女人特有的媚气与柔和的性情。她已经快要四十了,也算是到了不惑之年,至今没有生育。有人说她太胖了,所以导致不孕症。她觉得刚嫁给苏南贡布的时候自己是个娇小修长的美女,反倒怀疑苏南贡布的种子有问题。毕竟夫妻之间有感情,多少年来,他们为此争执不休,没有动摇夫妻之间常年积累的信任。今天她那么高兴,原来体内的周期性“客人”没有按时到来,这就意味着她可能怀孕了。

  “反正恭喜你啊,不惑之年还有生育的希望。”不知道她们一下午说了些什么,才让拉姆还在说恭喜的话。

  “也许是菩萨的恩赐,你不要给我家那个傻瓜说。我要给他一个惊喜。”拥措卓玛像个恋爱当中的少女,拉着才让拉姆的手。要是身板子没有那么肥胖,她早就跳起来了。

  “我真羡慕你,到了这个年龄,仍然可以得到男人的宠爱。”才让拉姆看着她高兴的劲儿,说。

  “难道你丈夫……”拥措卓玛张开嘴,夸张地瞪着眼睛。

  “唉,不想说了。男人嘛,真讨厌。”才让拉姆一说,便想到拥措卓玛随时保护丈夫的性情,怕扫兴,就补充说:“当然,像你丈夫,既爱护女人又懂女人心的男人,是男人当中的精品。”

  “我家那个傻瓜,人笨一点,但对我很关心,在我家里他从没有让我干这个、干那个,有时候我赌气,他会逗我开心。夜里为了不吵醒我,他悄悄地起床打量牛群。没有他我怎么活……”如果今天不是逢上她高兴的劲头,才让拉姆得忍受一大桶醋了。拥措卓玛今天才顾不上那么多,她用了不少的时间,尽说她丈夫的好。

  “你再不要说了,不然我羡慕死了。”才让拉姆打断她的话,说:“我家那个贪财鬼,一年到头在外面,谁知道有没有怪事,想过我没有!”

  “你拥有这样一个丈夫,还觉得不够使?他可是我们玉瓦克草原的帅男子。当年你没有嫁给他的时候,你知道有多少姑娘喜欢他吗?”

  “男人长得帅有什么用呢?还不是被人占用。男人应该是关心家务,有成就的嘛。”才让拉姆也有自己的一套观点。

  “所以说,你家多杰扎西是个才貌双全的、有成就的男人。你看看,人长得帅,家里有漂亮的老婆,儿子又聪明,闯荡在外,多威风啊!比起他,我家那个傻瓜,连猪都不如。”这就是女人,刚刚把自己丈夫捧得快要成神仙了,不到几秒钟,又来了三百六十度的大转变,说自己的丈夫连猪都不如。

  “你不知道的,我家男人缺点多着呢。”才让拉姆有一点无奈地说。

  “什么?……噢,我知道了。我们都是女人嘛,知道自己的心事,该忍耐的也要忍耐一下。这又不是一年两年回不来了。听说离开一段后发生那种事情,有一种别样的情趣。不是吗?我家那个傻瓜,灯一灭,就急着干事,人家来兴了,他又开始打呼噜。我已经有一点腻烦了。”拥措卓玛不愧是成熟女人,她把男女之间的一些问题谈得淋漓尽致。

  “我家男人……我们之间,已经有一年多没有发生那种事情了,我怀疑他……”看样子今天姐妹之间不再有什么秘密可言了,才让拉姆对自己说出去的话有点不好意思,脸都红了一大片。

  “啊?……”拥措卓玛目瞪口呆,说:“那这些年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不去想呗。”才让拉姆有点哭笑不得。

  “难道没偷人?”拥措卓玛睁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拥措娘娘,哦,不,拥措姐姐,你说到哪儿去了呢。”才让拉姆头都低下去了。

  “我不信。你这么漂亮的女人,都甘愿忍受自己的骚痒。”拥措卓玛确实有一点不相信。

  “如果我跟别的男人有关系的话,我算是吃了土旦加措仓活佛的肉。”(土旦加措仓是邻近寺庙的一个活佛)才让拉姆发誓后,有一点后悔为了这种事情竟敢滥用无敌上师的肉。

  “如果你不发誓,我倒有点不信。玉瓦克草原上很少有人信你。”拥措卓玛说不清是同情还是理解,用悲壮的声音说。

  “为什么?女人身为妻子、孩子的妈妈,保持清白不是一件义不容辞的责任吗?”才让拉姆抬起头,声音有点颤抖,可是铿锵有力。

  “才让拉姆妹妹,你怎么那么不开窍呢?这个年头哪里有那么认真的夫妻,这种事情你越认真越搞砸了。就拿我来说吧……”拥措卓玛想说什么,又咽下去了。也许这样觉得太突然了,她补充说:“男人可以搞事,女人为什么不?”

  “你该不会说你有过外遇吧?”才让拉姆突然问。

  “你这样一问,我倒是有过呢。”拥措卓玛有点大胆而得意地说:“那是两年前的事。我丈夫把牛群赶到秋季草场的时候,连续一个月待在山上没有回来。正好,那一年不是乡上的干部来划分草山的嘛,当年我的公公是村委会的成员,他们一直待在我的家里。谁知道其中一个居然对我有兴趣,常常从乡上来的时候,给我买来很多好吃的。他人长得一般,可是挺结实的,眉来眼去,我们终于发生了那个事情。虽然只有一次,但每次我想起那段经历,心里总是甜滋滋的。”

  “哇,好厉害。”才让拉姆看见她的样子,笑得直不起腰来。

  “哼,你的大姐虽然肥胖得有一点不堪入目,你知道吗,几公里之外,有一个人牵挂着我呢。”她越来越自得其乐,说话的时候那种醉人的表情,让才让拉姆笑得泪流满面,后来干脆趴在地上止笑。

  “你可不要为此打阿克扎巴的主意哦。”拥措卓玛不知道是有意的还是开玩笑,说:“你看过贴在佛殿长廊里的《生死轮转图》吗?女人破和尚戒的话,阴间那些狱司会把烫红的铁杆子插向女人罪大恶极的阴道里。”拥措卓玛边说边摆出很多恐怖的动作。

  “呸!姐姐,你在说什么?”才让拉姆生气了,断然离开拥措卓玛往前跑了几步后,回头说:“我跟俗家的男人都没有碰过,怎么可能跟……”

  “哎哟,对阿克扎巴那么敏感,恐怕心里有鬼吧?”拥措卓玛胖嘟嘟地跟着她,说:“开玩笑的,你不要生气了。”

  “跟喇嘛怎么可以开玩笑哪。”才让拉姆还撅着嘴巴。

  “是,我的臭嘴巴,”拥措卓玛很滑稽地摆出一副鬼脸,提高嗓音说:“怎么可以跟喇嘛开玩笑呢。”

  “你真讨厌。”才让拉姆看见快要四十岁的拥措卓玛姐姐仍然有那么多丰富可笑的动作,从内心里有一点羡慕她,气随着消失了。

  “你觉得阿克扎巴人长得怎么样?会不会是处男?”她有一点兴奋地说。

  “你说呢,我怎么知道,我连看都不敢看他的脸。”一提到扎巴,才让拉姆仍然有一点害羞。

  “我说的嘛,你心里就是有鬼。孤男寡女睡在同一顶帐篷里,没有才怪呢。”拥措卓玛又开始开玩笑了。

  “我家儿子不是人?”才让拉姆也不甘示弱,自辩说。

  “就是你儿子挡在你们之间呗。”拥措卓玛说完,便看见才让拉姆不大喜欢拿扎巴开玩笑,她话题一转,说:“可是你发现没有,扎巴人虽然瘦一点,但白白嫩嫩的,五官端正又别致,好像有意画上去的。看到他,我经常想起宗喀巴大师三个师徒有个唐卡像,他脸部的轮廓好像宗喀巴大师。有时候我在想象,跟他发生那种事情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应该很棒。”

  “你疯了?连宗喀巴大师都引进这种肮脏的话语里。”才让拉姆一脸禁忌的表情。

  “怎么啦?宗喀巴大师也不就是爸爸妈妈生的?凡是爸爸妈妈生的,不就是靠性爱实现最后的出生吗?只是我们把这种事情看得太歪了。”拥措卓玛半认真半开玩笑地接着说:“我们为了培育牲畜,有时候当着全家人用手把公牛的性器官塞到母牛的阴道里,这怎么解释呢?”

  “你完了,”才让拉姆张开两只手,朝着拥措卓玛的脸,说:“你竟敢说出这样的话,不怕亵渎神灵?”

  “信仰嘛,自己心知肚明就行了嘛,哪还能管得着别人说三道四、指手画脚?就算是……”拥措卓玛还在滔滔不绝地说话,才让拉姆看见她还没有罢休的意思,说:“拥错卓玛姐姐,已经到了。”

  “哇……”她好像突然从另一个世界醒悟过来,睁大眼睛一看,已经到了自家帐篷门口,暮色已经朦胧了。

  九

  才让拉姆到家里的时候,帐篷的天窗盖和门帘关得死死的,里面静悄悄好像没有人。散在帐篷门口的一些母牛急不可耐地远远朝自己哼叫,好像在说:我们的乳房都快要爆了,快来挤奶水吧。“斗尕扎西……阿克扎巴……”才让拉姆连走带跑到帐篷门口,连连喊叫了几声。帐篷里仍然没人回应。她有一点奇怪,正在东张西望的时候,突然右边的山口上出现一个小女孩,她喊道:“才让拉姆娘娘,才巴叔叔家牛群里有个小牛崽,是否是你家的?”才让拉姆这才明白还没有打量牛是不是齐的。回头牛圈里一检查,果然牛群里有一头花牝牛在悲切地鸣叫。才让拉姆转过头来回答是的时候,小女孩已经消失在山的那边了。这下才让拉姆急了。她跑进帐篷屋里拿电筒准备到山的那边去接小牛崽。找遍了所有可能藏在的地方,也找不见电筒的踪影。于是迫不得已,她把藏装的边襟叠回来扣在腰带上,匆匆离开帐篷,朝着背后的山口飞奔而去,一些帐篷边的母牛也跟着她奔跑起来。才让拉姆两难之间的时候,突然发现远方的暮色下有人照着电筒过来。所处的方位离这儿很遥远,以她的经验,这个手持电筒的人应该是朝自己家里来,她的直觉告诉自己说,那就是扎巴和儿子,她的脑袋里隐隐约约总算有一点眉目了。

  斗尕扎西把一条绳子拴在牛崽的脖子上,埋着头牵引着牛崽,扎巴跟在后面,手里拿着一小节枯萎了的灌木。小牛崽很顽强,一会儿停,一会儿又跳,使得斗尕扎西不停地命令扎巴抽打它。扎巴根本不敢打,即使打,也是轻轻地、象征性地抽打,斗尕扎西偶尔回头用脚踢一下,牛崽也不喜欢用暴力来攻击它,猛然一冲,把斗尕扎西甩得远远的。黑夜里牛崽没有方向,只管乱跑,他们两个匍匐在草堆里在后追赶。牛崽的脖子上拖着长长的绳子,他们一会儿抓在手里,很快又脱了手。在这里说“他们两个”,实在冤枉了斗尕扎西。斗尕杂西一边去追赶牛崽,一边还要扶持一下趴在地上的扎巴。扎巴简直糟透了。他的手里拿着电筒,跌跌撞撞,有时电筒都不知甩到哪儿去了。

  “阿克扎巴,你累坏了吧?”斗尕扎西没有想到这些一直以来人们像神一样跪拜的喇嘛也有难堪的一面。他咧着嘴说:“难道你小时候没有放过牛?”

  “我是农村长大的。在我的记忆里出现频率最高的是漫山遍野的田地和田地里的油菜花。”扎巴觉得不但不好走路,还有一点寒意,他把披单的边盖在头上。

  “油菜花是什么?”斗尕扎西问道:“是长在山上的吗?”

  “不……哦,也可以这样说,是种在田里的,山上也有田的嘛,它就是我们吃的食油。”

  “花怎么变成食油呢?”斗尕扎西感到很奇怪,接着说:“我阿爸说今年外面食油价格很高,那草原上有那么多的花儿,为什么没人去摘?”

  “这个……”扎巴想了一想,说:“我不知道。”

  “你们做喇嘛的不就是去了解花是如何开放,如何结果,如何凋谢,如何再开放的吗?”这些话斗尕扎西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你从哪儿听到这么多道理?”扎巴有一点不敢相信。

  “这不是什么道理。”斗尕扎西很认真地说:“你上次不是说佛祖成佛是因为找到了宇宙万事万物的生老病死之道理吗?我只不过是把花儿的生老病死说了一下,不对吗?”

  “对,可这是因明僧院里的喇嘛需要了解的内容。”扎巴没有把握地说:“我是医学僧院的喇嘛,我们更多的是探讨医学方面的。”

  “那医学更是涉及生老病死,不是吗?”斗尕扎西有一点不理解。

  “那个不一样。”扎巴一说又觉得不知道哪儿不一样,于是感到自己在逃避,笑着说:“你该不会是某个活佛的转世灵童吧,懂得那么多。”

  “即便是,我也不想当。”斗尕扎西很镇静地回头说。

  “为什么?”风有一点大,扎巴侧着耳说:“之前你不是说要当喇嘛吗?”

  “不一样。现在的有些活佛只关心自己,不管信众的危难。”斗尕扎西说完又踢了牛崽一脚,幸亏没有跑脱。

  “谁说的?你还不快点忏悔?”扎巴被他那大逆不道的话震惊了。

  “是我阿爸说的。”斗尕扎西为了证明自己的意思并不孤立,回头又说:“还有很多人呢。”

  “那你阿爸请我来念经岂不是白费心思嘛。”扎巴有一点气上来了。

  “可是我阿爸又没有说所有的活佛。”斗尕扎西从扎巴的声调里听出他的情绪,小小的斗尕扎西用解释的语气说:“他常说土旦加措仓活佛才是真正的活佛,敢于面对现实,随时为民除害。因此我阿爸每年给他敬献最好的牦牛呢。”

  “是吗?”扎巴觉得自己跟一个小孩子较劲实在有些不体面,于是话题转了一大弯说:“你阿爸还没有来,你阿妈会不会担心?”

  “不会的。我阿爸经常这样,阿妈倒有可能担心我们。”小孩毕竟是纯真的,没有大人那样处处顾虑。他又跟上了扎巴的论调,说:“今天我把你带出去恐怕我阿妈饶不了我。”

  “你阿妈那么善良,她怎么会呢?”扎巴边望着前方不远的夜幕下的帐篷,边说。

  “你还不知道,我阿妈打起人来可厉害了。”斗尕扎西边说边回忆母亲打他的恐怖表情。

  “你觉得你阿妈怎么样?”扎巴问得没头没尾。

  “她很坏,打我,骂我。”斗尕扎西虽然身在黑夜里,却意识到扎巴还不太满意自己的回答,于是滑稽十足地说“可是她很漂亮噢”。

  “穿着那么朴素,仍然显得那么漂亮,如果……”扎巴自言自语,笑眯眯地摇着头,叹道。

  “你该不会喜欢上我阿妈了吧?”斗尕扎西听见扎巴自醉的声调,很骄傲地说:“除了喇嘛,我家做客的人几乎都盯着我阿妈的脸不放,有时我很想笑,可是装作不知道。”

  “你太早熟了吧?”扎巴早已满脸通红了,幸亏是黑夜,没人看见,同时斗尕扎西补充的话让自己轻松了许多。

  “早熟是什么?”斗尕扎西又抛出一个问题来了。

  “是没有到成人的年龄,懂不该懂的事情。”扎巴进一步举例说:“比如你是个小孩,关于你的阿妈,你远不该懂那么多。”

  “可是,我亲眼看见的啊,什么是不该懂的事情?”斗尕扎西有一点疑惑地说:“那大人经常说这个小孩挺懂事,是个好样的,不是吗?”

  “不一样的。”扎巴想给他大讲道理,具体哪儿不一样,还一时说不出来。刚好他们俩也到了自家牛圈里,才让拉姆早已挤完了奶,等候在门口。让斗尕扎西感到惊讶的是,今晚母亲没有因为自己带阿克扎巴到山那边而有一点骂自己的意思。还没有到帐篷门口,母亲一脸歉意地迎上来:“你们两个太辛苦了,怎么知道牛崽在山那边的才巴叔叔家牛群里?”

  “今天中午苏南贡布叔叔到山那边去办事的时候,知道一个离群的牛崽迷路在那边,说怎么看都像个花牝牛的牛崽,在斗尕扎西的提议下,我们俩抱着试试的心意,一边玩一边过去了,果然不出所料,就是我家,哦,你家的。”天黑已经片刻了。眼前是一片黑夜,仍然朦朦胧胧,可以看见扎巴站在一边细说抓牛崽的经过。

  “斗尕,今天你可帮阿妈立了大功,要不要给什么奖?”今晚才让拉姆一反常态地说。

  “不要。今天你和拥措卓玛娘娘干什么去了?如果苏南贡布没有发现……”虽然受母亲的宠很不容易,斗尕扎西反倒让母亲扫了一肚子的兴。

  “是,是母亲的错。”今晚才让拉姆不但没有生气,而且处处让着儿子。

  总之,今天都忙来忙去。吃完饭后,上床睡觉了,也顾不了那么多。

  十

  次日午后的阳光太强烈了,花花草草,连那些一天对着太阳笑脸的花种都垂头丧气地趋于枯萎。潮热的空气闷得令人浑身流汗,气也不容易透一口,牧人们掀起帐篷的边缝,靠着从边缝里吹来的似热似凉的微风乘凉,很少有人出门活动。快要到黄昏的时候,突然空中的云彩似乎调兵遣将,翻来滚去,互相汇合着,分散着,又与另一块汇合起来,一切云块的方向都朝着北边那矮小的山峦上,电光好像是带光的带子在头顶上迅速地闪灼,其迅速的程度使人的眼睛来不及看这带子的形状。开始下起雨来了,迅速的变化与排山倒海之势,好像没有下下雨那么简单,这时沉闷的天气不像易变的夏日,而越来越变得像个冬季的雪天。

  才让拉姆蹲在一头雌犏牛的下面正在挤奶水。她很不习惯地打量着这个不可思议的天气之变化,突然看见苏南贡布家帐篷门口出现了一个骑手,她以为丈夫来了,正准备打开嗓门提醒帐篷里的斗尕扎西和扎巴的时候,发现不止是一个骑手,至少有十来个,并且他们毫不犹豫地朝着这个方向驰骋过来。她又怕丈夫出什么事故了,冒了一身冷汗,手腿都麻了。一个穿着皮袄、用长长的头巾蒙脸的男人前来说:“斗尕扎西在吗?”才让拉姆听到他的声音,才明白是苏南贡布。才让拉姆还没有回话,早已准备好的斗尕扎西像个兔子,从帐篷的门缝里飞出来,轻巧地跳上了苏南贡布的马背后。

  “喂,到哪儿去?”才让拉姆回神过来的时候,苏南贡布策动着马,爽快地一笑,替斗尕扎西回答说“去看电影”。半路上突然他又想到什么,回头说:“你家多杰扎西给乡里来了电话,说他后天到家。”

  “天气这么坏,你们疯了?”才让拉姆无可奈何地说:“要下雪了,斗尕扎西怎么不穿棉袄?”她的话音刚落,一批骑马的男人在欢呼声中风尘仆仆地奔向了通向远方乡政府所在地的小道,随着染黑的暮色笼罩在眼前茫茫的草原上,这些飞翔在马背上的骑手也逐渐消逝在黑夜里。

  “嗡啊哄……”扎巴盘坐在他的卧榻上,紧紧地闭着眼睛,上身左右摇晃,正在念经。他也许知道斗尕扎西已经跟着苏南贡布去看电影,也许只顾着认真地念经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总之今晚他念经的投入与样子比以往严肃多了。

  “阿克扎巴,”才让拉姆忙完了所有的家务活,斗尕扎西也不在,面对着火灶静静地聆听着扎巴,腿上坐了一阵子,扎巴好像没有停顿的意思,而她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吃的,问道:“你想吃一点什么?”

  扎巴好半天没有回应,才让拉姆想也许这时候不该打断他,正后悔的时候,突然他有一点茫然地说:“哦,随便,随便。”

  “用今天早上提炼的新鲜酥油拌糌粑,不知你是……”才让拉姆还没有说完,扎巴打断她的话说:“好好,我们农村里天天拌酥油糌粑,那可是过年的待遇。”

  “今晚天气……”扎巴已经决定拌酥油糌粑的意向,其实拌酥油糌粑相当于自助饭菜,没有多少前前后后的料理,于是才让拉姆想从扎巴那儿了解一点关于今晚这异常天气的情况,可是又看到扎巴全神贯注地念经,只好收回。她起身后,掀开帐篷的门窗往外张望了一会儿,又忍不住说:“怎么夏天下雪呢?”

  “下雪?”扎巴听到才让拉姆说外面下雪,有一点不可思议地望着她。

  “那个鬼仔,今晚会冻死的。”外面风声太大了,才让拉姆没有听见扎巴的话,对着这难以形容的夏天的雪夜,只管自言自语。

  “结束了?”过了一会儿,才让拉姆两手抓在门窗的边沿上,回头一看,发现扎巴合上经书后用一块柔软的黄色绸布反复裹它。为了表示歉意,她习惯性地伸出舌头,匆匆跑回来说:“我给你倒水。”

  “不,今天我没有打坐,可以随便起来。”扎巴并没有起来,他摇身松一松披单的下边,双手端起来一碗热腾腾的奶茶,边喝边叹说:“怎么夏天还下雪!”

  “是啊!”才让拉姆从帐篷的某个角落里指来了一袋用细细的皮绳扣紧的胀鼓鼓的皮袋子,放在扎巴面前。手洗净后,又从身后矮小的木桶里捧出来了一块白嫩的酥油,满满地放在一把变黑的铜勺里。

  帐篷里除了碗筷的声音,没有任何动静,他们俩面对面,虽然没有往日眉来眼去当中的害羞,却不知如何打破沉默,也许两个人内心抱怨承受这种压抑。对于男女之间看不见的越位及其所意味的道理,他们仍然铭记在心里。当一个出家的喇嘛和一个美丽的少妇在一个空旷的雪夜里,伴随着心脏的跳动,同住在一顶无人打扰的帐篷里,默默地忍受着肉体里随时爆发的“火山”及其带来的精神上的烧灼。这样的情节,像是个文人墨士的想象,今晚却实实在在发生在他们身上。两个孤男寡女面对并抗衡着彼此渴望而不可求的眼神和心脏,从纯粹的生物学角度而言,他们好像违背着自然规律,可是固守这个违背多么不容易啊!

  他们两个已经睡觉了。帐篷里除了干牛粪烧着后从烟灰里发出的微弱的火光,没有一线光亮。帐篷外,风虽然缓和了许多,但下着大片大片的雪。这时候他们俩自然不怕多情的月光偷偷从帐篷的天窗盖里爬出来,抚摸他们受伤的情怀,然而一片片雪花从帐篷的天窗盖里,飘落下来,使得羊皮袄里两个滚烫的人浑身感到一丝清凉。这样他们的神智更清醒了。于是又一次点燃了他们体内膨胀的无数个细菌和埋藏在心底里的渴望……

  不知道多长时间了,也不知道才让拉姆有没有进入梦乡。因为今晚,他们两个之间没有斗尕扎西,好像面对着一个随时陷落的无底洞。扎巴一直绷着神经,有一点累坏了。他的神智开始迷迷糊糊,接着他进入了一个可怕而飘逸的梦乡里。在他的梦境里,他并没有离开帐篷,而是仍然睡在此。他又觉得自己睡在一面陡峭的悬崖上,一会儿觉得底下是河流,一会儿又觉得是云雾,总之他的心里对此有一种莫名的神往和本能的恐惧,突然好像整个大地都动摇起来了,他抓住悬崖边上的石块,又脱了手,怎么爬都爬不起来,最后他从被盖里坠落下来,半空中他在哭喊,好像整个世界都停止了。他只听见自己坠落的声音,最后竟然他没有粉身碎骨,安然落在才让拉姆的怀里。他看不清才让拉姆的具体形态,好像一条泛滥的河流,他从身体的某个地方开始进入了才让拉姆的身体里,并且不断地漫游在那里……突然有一股力量集中吸收着自身遍布的成千上万的细菌,麻兮兮,醉痒痒,这种兴风作浪的强烈快感他从没有过。可是,随着风平浪静,很多面貌可憎的奇形怪状的“护法神”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不知道自己犯下什么错误,眼看众“护法神”杀气腾腾地簇拥过来,他只好拔腿就跑。可是排山倒海的攻势下,已经没有任何脱逃的余地。

  突然有一个“护法神”严厉地说:“你这个破戒的叛徒,我们要惩罚你。”恍惚间,他清醒过来,恰巧外面有人在喊道:“才让拉姆,才让拉姆!”听其声音显然是邻居苏南贡布。离帐篷不远的雪地里,很清楚地听见苏南贡布让斗尕扎西从马背后跳下来,自己骑马策奔而回。此时此刻,正好是黎明前或明或暗的时光,帐篷里笼罩着一片淡淡的灰暗。扎巴睁开眼睛一看,被自己的状况所吓倒了,他居然紧紧地拥抱着才让拉姆全裸的身子,才让拉姆好像在熟睡当中,扎巴的惊慌并没有吵醒她。扎巴如同死人全身都僵硬了,他不由自主地把手伸进被盖里,摸到身上最敏感一带,麻痹的手几乎没有感觉。他从自己身上仍然摸出一把凝干的液体。他从才让拉姆的怀里弹出来,一手盖在下面,一手拿着披单和靴子,从帐篷里飞出来了。

  整整下了一夜雪,绿油油的草原一夜之间变成茫茫的雪野,今晨没有往常寒冷,火红的朝霞,好像挂在天边的一幅巨画。太阳从朝霞里还没有初露,只是挡不住的光芒已经穿越东方矮小的山丘,照耀在略带朦胧的白皑皑的这片草原上。成群的牦牛围着帐篷,三三两两地卧在雪地里,似乎不觉一点寒意。有些野狗从雪堆里爬出来,一会儿追赶,一会儿立定发呆,它们好像不愿意打破这沉静,还没有发出刺耳的叫唤声。此时此刻,这种宁静,这种美丽,令人有一点喘不过气的感觉。从才让拉姆家帐篷门口放眼看上去,遥远的雪原里,有一个黑点,不是草原人特有的眼力,恐怕别人会以为那是拴马的木柱。毫无疑问,那个黑点就是扎巴,不知道他是一步一个脚印走过去的,还是一口气跑出去了。这段路上他的悲痛欲绝用语言来形容显得太苍白了。不管是梦里还是梦外。对于虔诚的扎巴而言,不明不白当中他身上已经发生了异常,这足以让他忏悔一辈子。

  此时此刻,就像一个误判的囚犯,他抱着头仰卧在一个三角路岔口,他的左方是前往拉萨的路,右边是通向自己老家的路,后面则是回施主家的路,所有不同方向的路已经被一层皑皑的白雪覆盖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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