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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司街的纸钱(上)

时间:2023/11/9 作者: 大家 热度: 15795
∥马大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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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司街的纸钱(上)

  ∥马大湾

  

  马大湾,1987年出生于中国沈阳。在上海读完初中后,迁居德国柏林。2010年导演电影短片《还有三小时》,2011年出版小说《螺旋桨》,2013年拍摄电影短片《EsSchellt》(中文译名《啪》)。2014年回国。现暂居杭州。

  伦敦

  我只带了一把刀

  却卷入了一场枪战

  ——英伦俚语

  黑司街位于黑司区

  在伦敦西部郊区

  历史上曾隶属于肯特县

  ——维基百科

卷首

这是一个叫任明必的中国男孩在伦敦坐牢的故事。说任明必是男孩有些牵强,他毕竟已经30岁了,一定要说是男孩,也只能算是个老男孩了。

  任明必的父亲是一个中学地理老师,有几分木讷,几乎没有任何幽默感。他无论如何没想到,他给儿子的这个文绉绉的名字居然会与大名鼎鼎的人民币谐音。这个世界没有人不知道人民币就是当代中国的现钞。

  放在从前,50年前或500年前,给孩子起名字跟钱连上线是一件很丢脸的事。但是今天不一样了,整个中国都围着钱转。以现钞作名字不但不丢脸,似乎还很荣耀。人民币的价值甚至等同于时间、等同于生命。

  而在一个叫梅依依的姑娘嘴里,人民币不重要,任明必也不重要。她和他都在英国,欧洲的习惯他的名字该叫明必·任,也可以简单地叫他为明必,把后面的任省掉。明必与冥币同音,每每叫他明必的时候,她总会笑。她说叫冥币莫不如直接叫他“纸钱”。他爱她,她叫他什么也觉得没所谓。有趣的是,明明是现钞(人民币)到了欧洲却变成了纸钱(冥币),死人用的钞票。所以死人用的钱,对于活人无论如何也重要不起来。

  梅依依是谁?梅依依是让任明必痴迷的一个女孩。梅依依比任明必小5岁,他们相识时,梅依依整24岁。说她是女孩,应当应分。

  任明必对梅依依狂热的迷恋是常人无法理喻的,而这个女孩却不爱任明必。他们的关系就是这么奇怪,奇怪而简单。

跟柏林说再见

1

  故事开始时,任明必已经是孤身一人。在他眼中,他从未主动想去离开某个人,因为他胆子小,小到不可思议。

  他在这个故事开始之前已经结婚了,当时才二十七岁不到,这场婚姻仅仅维系了一年。他们俩的故事发生在德国柏林。

  他三年前结识了比他大两岁的莉亚·詹金斯,也就是他的前妻。两个人像其他大多数情人一样相恋了。一年后,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任明必果断地向她求婚,莉亚答应了,两人随即在当月就举办了婚礼。

  结婚后的第二年,又是任明必坚决地向莉亚提出离婚。莉亚·詹金斯是一个性格温婉的女人,在任明必面前她更像一只温顺乖巧的小猫,从来都是默默地在他身边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不管生活中发生多大的变故,莉亚对他永远满怀着虔诚的执着。

  直到他们离婚前夕,她对他的照顾和体贴都是无可挑剔的,而任明必的情绪却变得十分难以捉摸,并且脾气暴躁,简直糟糕透顶。

  他尤其厌倦莉亚的那种沉默,不论大小主张,他向来都是两个人中那个做决定的人。对于莉亚来说,任明必便是一切,她的欲望里充满了对任明必的爱,只要任明必在,那么她自己的位置可以低到不能再低。这是她的本能。

  任明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认为他们婚后的生活是一团糟的,他也时常悔恨自己当初求婚的决定。

  按照任明必对莉亚的说法,他们两个离婚有如下原因:一、莉亚根本不想跟他结婚,她答应结婚是她不知所措的一种表现;二、他自己发现婚姻没有改变他之前对生活的种种厌恶,反之,他似乎更憎恨生活了。

  这两点原因是任明必认为必须解释给莉亚的,他是男人,他有自己的一套逻辑。

  莉亚什么也没有说,也没有追问,脸上不带一丝表情地离开了家。

  离婚后的几个月里,他曾经不止一次找过莉亚,完全是出于对独自一个人生活的不适应。她每次先是直截了当地拒绝与他重归于好,但她还是没拒绝他见面的要求。

  任明必每次都要强调莉亚曲解了他的意思,他并非想和莉亚重拾旧好,只是想见个面,叙叙旧而已。两人见面了,吃了饭或者喝了茶,最后还是回到了任明必的住所,睡在了一张床上。

  从她面对任明必时平和的面容和语气不难看出,她对他和从前一样,没有任何的憎恨和不满。莉亚是一个善良的人,而他的冷淡无情丝毫也没有影响到她对任明必的感情。每当他们俩做爱之后,他会把身子放松在床上,望着天花板,莉亚依附在他的怀里。

  第二天早上,莉亚会为任明必准备早饭,之后悄悄地离开他的住所,每一次都是。

  他最后一次见到莉亚是两周前,莉亚站在他住处的门口静候他的出现。任明必当时是接到莉亚的电话才匆忙赶回去的。莉亚已经站了有些时候了,脸上露出一缕疲态。他问她为什么不进去坐下来等,莉亚摇摇头,什么也没有说。她知道他的备用钥匙放在蹭脚垫的下面,另外她那里还有一把他公寓的钥匙,那是他亲手交到她手上的。

  任明必打开了门,请莉亚进去说话。莉亚没有动弹,再一次摇摇头。她不想再进去了,再也不想了,因为那样只能让她更难过。

  任明必轻蔑地叹了口气,因为他已然猜到莉亚接下来将要对他说的话……莉亚有些哽咽地告诉任明必,她认识了一个男人。

  她说,她好像爱上了这个人。

  她觉得她如果再来见他,会让她爱的那个人不愉快。莉亚希望任明必能够理解她的处境,请求他不要生气。莉亚从她的手袋里掏出那把钥匙递给他。任明必接过钥匙,歪着嘴,点点头,说了句谢谢。莉亚摸了摸任明必的肩膀,表情略有些难过地盯着任明必。任明必看看她,很无奈。

  莉亚问任明必:“你会恨我吗?”这时她的手仍然停留在他的肩膀。

  任明必合上了歪着的嘴,笑着说:“走吧,离我远点。有人比我更需要你……滚吧,我恨不恨你,跟你没有关系,那是我的事。”

  莉亚依依不舍地搂抱了任明必,他试图躲开,但她抱得十分坚决,任明必用了很大力气才勉强推开她。没等莉亚走下楼梯去,任明必已经进了门,然后狠狠地摔上了房门。

  莉亚的眼泪马上就要滴下来,她的心一定是难过极了,但眼神里还是透露出对任明必的担忧。莉亚仰起脖颈,强忍着眼泪,离开了他的住所。

  而任明必进门后一头栽在了地板上,显得极其的郁闷。这下子他真的只有一个人了,他不可能再去找莉亚来为他排解寂寞的痛苦……他低着头,用莉亚还给他的钥匙在地板上划来划去,留下一道道白色的印记。每划一道,下一道就更深更狠,好像每一道对于他来说都意味深长似的。

  任明必慢慢地起身,用他的右手颠了一下莉亚还给他的钥匙,然后使足全身的力道将钥匙扔向走廊尽头的镜子。镜子被砸得稀烂,走廊里,甚至卧室里,到处都是细小的玻璃碎片。任明必穿着皮鞋,毫不在乎地从碎玻璃上走了过去,衣服也没脱,就一头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任明必起来后去超市买来了三副胶皮手套,他把三副都套在了手上,戴到第三副时,由于胶皮发涩的缘故,已经十分困难。他小心谨慎地,一片一片地,把所有的碎片拾了起来,丢在了一个布袋子中。

  为什么他要如此愤怒?其实原因很简单,因为莉亚的生活继续了,而他自己还在这里,还在原点……他穷酸地过着之前的日子,作为一个没什么名气的作家,他仍试图去写一些小说,而生活本身却是乱七八糟的、少有乐趣的。

  与莉亚最后一次见面后,任明必时常向自己发问:“我到底恨她吗?我难道嫉妒她的生活?嫉妒她过得比我强?”“绝不可能,我是不会嫉妒一个像莉亚一样的女人的,嫉妒只会让自己变得低贱,我绝不会那么做!”

  在任明必的臆想中,莉亚过得比他差多了,这是他故意编造的假象,因为他根本不清楚莉亚现在过的是怎样的生活。任明必不仅编造,还要告诉自己莉亚是如何如何想象他的。他内心感慨:“她(莉亚)的一辈子已经因为我的消失而丧失了所有意义……这样说来,她活着的意义也不大了……但只要任明必这个人没有咽气死掉,在她的脑海里就会永远有一丝对我的念想,她就会去找别人来代替我,最后发现我才是她生活中唯一无法被取代的……而除了我,她还拥有什么呢?想必没剩下什么了吧……她想的还是我,不管她所谓爱上的那个人长了几个鼻子,胳臂多长,屁股分成几瓣……”

  逐渐地,任明必脑子里编造的一切都已经变成了他以为的真实,谎话说上三遍,即会成为现实,这一切对于他来说,才是真切且不可动摇的记忆。从那以后,任明必便不再对莉亚的事情感兴趣了。

  自那以后,他似乎进入了一种平静但又死气沉沉的状态。他几乎一天也说不上一句话,如果说了几个字,也只是自言自语。

  他尝试去写作,为此他丢弃了所有可能会影响到他写作的东西,其中包含大量与莉亚有关系的物件——衣服,她用过的浴袍,写给他的便条,听过的唱片,甚至莉亚和他都喜欢吃的饼干,诸如此类的。

  几天过去了,他连半个字也写不出来,他大多数时间只是在一张白纸上乱画,然后再涂掉,浪费墨水。要是他拿起一本书来读,看上几行就又合上,书被乱放,厨房的餐桌上一本,沙发上一本,床边更是摞了一大堆书和杂志,还有脏兮兮的旧报纸。

  整洁对于原来的任明必来说是多么重要,他不可能忍受这样的杂乱无章,他会发疯,宁肯毁了一切,也不可忍受这般的脏乱。

  任明必自我安慰的能力是惊人的,他因脏乱而愤怒,但当他只身一人时,他不会把这种情绪表露出来,他更愿意想把一切的责任都落在别人身上,落在甚至已经与他生活毫无关联的人身上。任明必恨他们曾经出现过,凡是出现过的便多多少少打扰过他。

  他内心希望他们过得不好,不是因为他恨这些人,而是他不愿意恨自己罢了。在任明必的眼里,他们都应该下到地狱里,那是早晚的事情。

  2

  在柏林的莫阿比特区有两条很特别的街道,一条叫胡腾街,另一条叫贝尔利辛根街,它们分别以两个15世纪的德国人命名。贝尔利辛根街之所以特别是因为那里有一个废弃了的西门子工厂,几十年前生产过涡轮机,而不是电冰箱。

  胡腾街是任明必常去吃饭的地方,因为那里的馆子便宜实惠。

  过了三个礼拜后,任明必不得不去附近的药店买些止咳的药水和消炎药,他每晚都咳嗽,这使得他几乎无法入睡,就算睡着了,也会被肺的痛感和嗓子的干痒折磨醒,之后就再也睡不着。他无意中抽的那根烟只是一个引子,其实他的身体早已经积攒了各种有害的细菌和炎症,这都与他之前两个礼拜极度不健康的生活习惯有关;他的脸色难看透顶,比饥荒时的难民还要恶劣。

  从他的寓所出来,单单是下个二十几阶楼梯都要咳嗽半天,呼吸困难。就这样,他捂着自己的胸口,强忍着疼痛走到了外面,终于呼吸到了一口久违的新鲜空气……瞬间,咳嗽停止了,病似乎也好了一半,但是他的胸腔还在隐隐作痛。

  任明必实在太虚弱了,他像一个营养不良的孩子,走上两步就要扶墙站上一会儿,但呼吸到新鲜空气还是让他振作了许多。他暗下决心,不能再憋在家里,否则他不久就会死,孤独地告别这一生。

  他试着多走上几步再停下来休息,但以他当下的身体状况,这几乎不可能完成。他勉强走进了药房,已经开始大口大口喘气,一只手用力撑在柜台上。药房的护士见势马上倒了杯温水过来,递给任明必喝。任明必这会儿看上去和一个病入膏肓的乞丐差不多,眼睛里一点光芒都没有了。

  他轻声地对护士说:“请给我消炎药,和……止咳的药水。”

  话音未落,任明必又开始猛咳起来。他干脆将屁股沉甸甸地砸了下去,身体像一滩沙子一样绵软无力。护士扶他起身,搬来了一把椅子,然后把药帮他装好。任明必接过药直接拆开,吞了几片,他也顾不上数了,喝光了一整杯水;接着又拧开了止咳药水,直接喝了一大口。

  护士问他要不要再来点水,他无力地摆了摆手,合起了双眼……过了一刻钟,任明必不情愿地被药房的人叫醒,迷迷糊糊地站了起来,尴尬地张望了一下四周。他好像好些了,不知道是消炎药起了作用还是这昏死的一会儿让他得到了休息,反正他的脸色比刚走进来时要强上许多。护士向他解释道,他不可以睡在这里,还问他是否需要去医院。任明必反应迟钝地盯着那位护士的脸,语速缓慢地说:“不用了,谢谢您。”随后,他摇摇晃晃地走出了药房,这时的阳光有些明亮,他眯着眼睛看了看路牌,确定了自己所处的位置。任明必平时的方向感很好,他随时随地都可以辨认东南西北,但现在的他却有点蒙了,他先是往左手边走去,走出几步又回头张望,然后又变了主意,朝相反的方向走。他一定是饿了,他急需一些热量高的食物来填补一下他的肚子。他朝胡腾街走,从他摇摆的背影看去,还以为是一名整夜宿醉的酒鬼。

  在涡轮机厂的对面有一家伊拉克人开的清真肉店。他们除了卖生肉(当然是牛肉和羊肉)以外,还经营一家小吃部。那里是当地阿拉伯人的聚点,也是任明必经常光顾的地方。他们做的烤肉和烤饼是任明必最喜欢的。小吃部的店面不大,里面烟熏火燎,站着几个毛发很重的阿拉伯人,烤肉卖肉。

  任明必站在窗口,他要了两份烤肉卷饼,还叫了一大杯茴香酸奶。这是他正常食量的两倍,甚至更多。

  等待的时候,任明必又打开药水喝了一口,这引来了身边其他食客诧异的目光,他根本顾不上那么多,紧接着又灌了一口。等到他的那份好了,他便像野兽一样吞噬起来,毫不夸张地说,他仅用了十几秒就吞咽下了一整份烤肉。吃到一半,还差点噎到自己。

  他手里拿着另一份烤肉,并没有急着吃,他需要消化一下刚才的那份才行。

  任明必盯着对面涡轮机厂高耸的窗户看,心里想,厂房里面的格局一定很有意思,一定和他想象的有很大差异。每当路过那所厂房,他就被其深深吸引;每次他来吃饭时,都要安静地站在那里瞧上它一会儿,这次也不例外,尽管他刚从鬼门关爬了回来。

  任明必从小就着迷于各种废弃的工厂、住宅,它们让他感到畏惧。他从来不敢走进去,就算有人陪同也要考虑一下。他会不由自主地耽迷于对废弃空间的想象,最初的畏惧会转变为好奇,好奇随之转化为勇气。当他每每来到废墟前正要进入的时候,勇气又变回好奇,而好奇瞬间变回畏惧。

  以前的任明必会后撤半步,出于虚荣,尽量慢慢地转身,身体自然地抖了抖,装作没打算进去的样子。现在的他相比以前要诚实许多,他只会站在远处看,不会靠近,也不想进去。他觉得那样太累了,何况眼下又是这么一副病怏怏的姿态。

  由于天气的缘故,烤肉已经变得有点硬了。十一月份站在柏林的大街上吃东西已经让人感到不舒服,站久了手会冻得发麻。

  任明必咬了几口肉,刚才已经被第一份烤肉暖过的胃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工作。他紧接着又快速地咬了几口,胃变得更暖更强壮了,胃中的暖意像酒精一样在身体里挥发,通过血液迅速地传向五脏六腑。这样的惬意好像只能产生在食物和饥饿之间。他这下算是彻底回了魂。

  要说第一份烤肉只是为了充饥,增添必需的能量的话,那么第二份才算是真正的享受。任明必舌头上的味蕾重新恢复了知觉,他正美美地享受着烤肉的香甜……这时,他的电话开始在大衣的口袋里震动,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他迟疑了片刻后接起电话,不心弄掉了一块烤肉。他有些心疼地看了一眼已经落地的那块美味。

  “喂。”

  “您好,是任先生吗?”

  “我是,您好。”

  “我们是邮政服务,您有一个从科隆寄来的邮件。”

  “好,我现在不在家,您帮我寄放在邻居家吧。”

  “我们的快递员发现您不在家中,可以麻烦您的邻居代收一下吗?”

  “可以,我刚才已经说了,放在邻居家。”

  “明白了,我们会将邮件交予您邻居的……”

  没等邮差说完,又有另外一个号码插了进来,是舒伯特。他直接挂断了邮政服务的电话。

  “明必!”

  “舒伯特!”

  舒伯特是他的姓氏,他的全名是本内迪克特·依沃·舒伯特。他是德国人,名字从名到姓氏都是德国的。任明必认为他名字中唯一好听的部分就是姓氏,所以他向来称呼他舒伯特。他们在高中时相识,虽说不是同年,但最终还是成为了最要好的朋友。

  “最近一切都好?”舒伯特问。

  “还好。我离婚了,好像忘了告诉你。”任明必不以为然地说。

  “什么时候?!”舒伯特诧异地问。

  “几个月前的事情了……”

  随后几分钟里,在舒伯特步步逼问下,任明必大概讲述了他离婚的过程。他只挑了几件比较关键的事情来说。舒伯特对莉亚并不熟悉,他们只见过一两面。

  在任明必与莉亚相处的那段时间,舒伯特因为工作去了巴黎,而且也没有参加好朋友任明必的婚礼。他就职于巴黎一家世界闻名的风险投资银行,是一名评估员,也被称作金融分析师。

  任明必一直不明了舒伯特具体做什么,只清楚舒伯特大学时学的是跟金融相关的门类。

  上大学的时候,任明必便常对舒伯特说:“不论以后你在哪里工作、做什么职务,在我眼中,这些勾当都是在骗别人口袋里的钱。或许是‘合理’的骗,但其实和强盗没什么两样。”舒伯特从没有反驳过他,但也不代表他认同他的说法。

  舒伯特向来性格温和,也不善于与他人争辩。在他眼里,任明必有时是一个脑子里满是偏激想法的人。任明必也明白这一点,并且认为自己不光在舒伯特眼里是这样的人,在许多认识他的人眼里都是一样。

  舒伯特有一种特殊的忍耐力,因此他的人缘很好,朋友众多;可以忍受任明必的偏执是因为喜欢他的为人,他更愿意把这种忍受看成为一种理解,一种十分透彻的理解。他认为任明必是一个内心孤独的家伙。

  舒伯特说:“那你现在一个人,还好吗?”

  “还好,为什么不好呢?总之没有得更坏。就在你打电话前吧,我差点就……算了,说点别的吧,我们好久没有见面了,说来有一年多了,嗯?”

  任明必本想把自己差点死在家中的事情告诉舒伯特,说到一半又改变了主意。

  “是啊,我已经有一年多没有回柏林了……你最近在写文章吗?”

  “说点别的吧,舒伯特,我请求你。我什么也没有写,眼下写不出来,很困惑、很苦恼……不提也罢。”

  “听我说,明必,你现在急需要休息,换换心情吧,离开你熟悉的环境一段时间,一定对你有好处,相信我。”

  “去到哪里?我刚从家里爬了出来,你可知道,之前的三个礼拜我连门都没出过一次……差一点,就差一丁点……”

  “来巴黎怎么样?你可以住在我这里。我希望你能来,非常希望!”

  舒伯特的邀请来得有点突然,任明必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完全愣住了。

  “怎么样?就这么定了。明必,你即刻就去订一张明天飞巴黎的机票,我到时候去机场迎接你!”

  任明必犹豫片刻,看了眼手里拿着的烤肉卷饼。他此时此刻想听到一个声音,帮他做这个决定。

  “好,我们明天巴黎见。”任明必说。

  “好,我到机场接你。”舒伯特高兴地回复他。

  3

  回到家后,任明必从柜子上面把落满了灰的行李箱搬了下来,灰尘飘地满屋子都是,使得他又开始咳嗽起来,一发不可收拾,整整咳了几分钟,没有间歇。他的脸憋得通红,连忙又喝了几口止咳药水。但他咳嗽的声音显得比之前低沉多了,虽然咳得肺腔剧痛,但整个身体还是有底气了,不那么空荡荡了。

  他翻开行李箱发现里面有几件原来莉亚的衣服,他聊有兴趣地抖开来瞧了瞧,都是些夏天穿的轻薄衣衫,印着鱼鸟花草的图案;他特别不喜欢这类风格的衣服,尤其是当莉亚穿上身的时候,他马上会表示不满,然后怨气十足地劝告莉亚脱下来。莉亚可能因此也没再穿过它们,就收到了箱子里面,免得他再看到,又要抱怨起来没完。他把这几件衣服随意地团成一团,顺手撇在一旁。

  大致装了几件应季的衣物后,叠都不叠,直接塞到箱子的空地方;任明必还要带上几本书,这是他出门旅行的一个习惯,对于具体哪本书、什么样的书,他完全随意,没有刻意的要求。

  收拾完行李后,任明必从床头柜的最下面的抽屉中取出一个淡紫色的铁盒子,那里面原来装的是巧克力糖,盒子是帆船的造型,上面花里胡哨地画了几个嬉笑的海盗和造型夸张的加农炮,完全是复活节时用来哄小孩子的;盒子里面分成上下两层,中间的隔层做得如船甲板一般;现在,上面一层里塞了几张皱皱巴巴的钞票,下面一层装着一本护照、若干硬币和一些颜色艳丽的瑞士法郎纸票。这些钱是任明必无意中攒下的,大概有三千块(几张钞票是紫色的,面值为五百欧元)。

  说“无意中”攒下的并不夸张,任明必自打出生以来就没有攒钱应急的习惯,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甚至连一个银行账户都没有。

  他将钞票一张张捋平顺,然后把它们卷成一卷,用一根皮筋捆住,像20世纪20年代很多美国人捆美元那样。

  他一面翻看着自己的护照,一面嘴里哼唧,“想多了没用,钱是用来花的……”这是一句最近他从广播中听来的歌词。

  任明必敲了三下隔壁邻居家的门。门过了大概一分钟才打开,迎面是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身上只穿红色的三角内裤;他肚子上的肥肉几乎完全遮住了他的私处,满身长毛,又黑又密;还有脸上的青胡茬,仿佛已经从下巴直接连到了胸毛。屋子里传来电视的声音和一股浓烈的炸土豆味道。

  任明必不认识他,从未打过招呼,他应该是新搬来的。

  “您好,我是隔壁的……”

  任明必刚要报上名字,他伸出他那只肥大且被汗毛覆盖了的右手,示意打住,他不希望任明必继续说下去,一脸懒得听的表情,他已经明白了任明必敲门的意图。

  “稍等,包裹。”

  他背对着任明必,弯下腰去搬一件放在门口的重物,任明必无法看见那是件什么东西,他的视线完全被他硕大的屁股填满了。他的屁股实在太大了,好像卡在两个门框之间,就要把门框撑裂。

  任明必不愿盯着他的屁股看,便无奈地向上面瞧去,瞧着楼梯间里不是很亮的灯泡。邻居捧着一个沾满血红色番茄汁的箱子转过身。

  他气喘吁吁地对任明必说:“别问我为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拿到我这里时已经这样了……”

  随后他将手中的一纸箱番茄罐头递给任明必,其中的一些罐头已经压裂了,番茄汁已经渗了出来。

  他很不以为然地继续对任明必说:“不要再让邮递员把东西放在我这里,如果再来,我也不会再收。记住,不要再让任何人把任何东西寄放在我这里,我绝对不会开门。”

  他面无表情,说完就关上了门。任明必抱着那些番茄罐头回到家里,他把已经漏了的罐头挑了出来,丢到垃圾桶里。在箱子的底部,发现了一个信封,上面也沾满了番茄汁。

  他撕开信封,里面除了一张支票外还有一张便条。便条是用打字机打的,估计那打字机的墨带几近干枯,字有的只打上了一半,并且颜色浅淡。

  明必,这里是拖欠你的稿费。已经有两年之久,甚是抱歉。抱歉!

  支票只开出了一百五十块钱,而剩余的那些钱,我已无力偿还,请求你原谅,这里再次抱歉。我彻底破产了,是真的,一分钱都没有了,所有的钱都砸在该死的番茄里了……长话短说,最后,一箱我工厂生产的圣马力诺番茄罐头,作为小礼物送给你。希望你一切都好。

  你的朋友,

  帕特里克·阿恩特

  帕特里克·阿恩特是任明必高中时的校友,也是他目前为止最后一个雇主,他以前在他办的一份杂志写过一些杂文,帕特里克给过他不错的稿酬,那正是任明必手头紧的时候。

  帕特里克曾是他那一届最优秀的学生,每门功课都拿1分(德国学校计分方式,1为最好,6为最差)。尽管这样,任明必仍十分瞧不起他,以为他是他见过人中最蠢的一个。

  任明必在学校的成绩属于最差的那一拨,最后勉强毕了业。他丝毫不同情帕特里克现在的处境,认为他写的纸条分明是为了感动他,但措辞实在太差了,何况他还欠钱不还。其实帕特里克的为人不坏,只是有时会斤斤计较。相比任明必,帕特里克在高中时的朋友要多很多。

  任明必拿起其中一罐番茄,转圈打量起来,嘴里嘟嘟囔囔:“圣马力诺番茄……你的朋友,帕特里克,哼,什么狗屁朋友,舔我的屁眼儿吧……”

跟巴黎说再见

1

  任明必第二天午时抵达戴高乐机场,取上行李后他便快步走向出口。舒伯特已经恭候多时了。他穿一身灰色的西装,白色的衬衫,扎一条深蓝色的领带,显然是平时上班的打扮。

  他是一头金色短卷发,天生的,眼睛灰绿色,高高的大鼻子;他的皮肤不是很光滑,长了一些斑和粉刺,鼻子上还泛着油光;但整体来看还算得上一名相貌标致的小伙子,穿的也体面,气质大方,脸上总是微笑,阳光且有亲和力。

  两人见面后短暂寒暄,又相互很绅士地拥抱了一下。

  舒伯特的车是一辆又破又旧的雪铁龙,暗红色的,所以显得比实际还旧。任明必问他为什么不换一辆体面点的车,更符合他收入阶层的。他告诉他:“巴黎不适合开体面的车,停车简直麻烦极了……再说,什么叫体面?有钱人的一切就都要体面才行吗?”

  舒伯特住的地方离市中心不远,步行去圣母院只要不到十分钟。他每天走路上班,下班有时坐两站地铁。公寓外表不起眼,灰色的外墙,狭窄的窗户,有六层楼高。

  舒伯特家里面布置得很精致,从家具到电器,一律都是高档货。任明必扫视一圈后嘲笑舒伯特说:“也不需要什么体面的车嘛,这家布置得真是高级,家里面享受吧,岂不是更实在些。”

  “咖啡?”舒伯特问道。

  “好。”

  舒伯特忍不住问起了他的离婚,还有他离婚后的状态。而任明必先说了帕特里克·阿恩特给他寄番茄罐头的事情,对此舒伯特好像提不起什么兴趣。他还是更关心任明必。

  他对这个话题没有舒伯特那么大的兴致,他只着重讲了他去招惹莉亚以及莉亚后来找到了新欢与他彻底告别这些。

  舒伯特一面仔细地听,一面不住地摇头叹气,自始至终表情严肃。每当任明必讲到一些伤感的细节时,舒伯特会发出这样的感慨:“如果我是你,我一定早就崩溃了……唉,上帝啊,真是太可怜了……”

  虽说两人久别重逢,他此时已经开始用百无聊赖的眼神看着舒伯特,一边慢悠悠地鼓弄着他手里的咖啡杯。

  任明必低声说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崩溃呢?”任明必说着,扭头朝窗外望去。正对着舒伯特家客厅,一颗硕大的金色的大卫星镶嵌在一座灰突突的建筑物上,十分显眼。他忽然站了起来,走到窗前,仔细打量起这个建筑。

  他问:“那是个什么东西?”

  “我也不清楚,可能跟犹太人有关系吧……”舒伯特一脸不在意,他没有察觉任明必此时严肃的神情。

  “跟犹太人有关系?跟犹太人有关系?”任明必重复着他的话,“简直是废话,傻子都知道那玩意一定和犹太人有关系!那么大一颗大卫星,金光闪闪的,难道和佛教有关系?!”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突然说起这个来。刚才我问你的话也不做个交代,你到底崩溃了吗?你不觉得你需要倾诉一下吗?”舒伯特直接转换了话题,他关心的是任明必的离婚。

  “你该搬家了,蠢蛋。”任明必继续刚才严肃的口吻。

  “搬家?为什么?你扯到哪里去了?我在问你问题呢,明必任!”

  “是的,搬家。我现在不能回答你的问题。”任明必变得有些不耐烦起来。

  “明必,你的状态太可怕了、太无常了!你瞧瞧你自己的模样,完全就是个精神病!”

  “为什么?比起你来,我病得不算重吧,起码我还想继续活命。”

  “那我问你的问题与我搬不搬家有什么关系?再说,你刚来到我的家,就指手画脚,说什么搬家不搬家的,莫名其妙了!”

  “因为我考虑到你的安全问题,因为你是我的朋友,因为我不想明天早上被人肉炸弹或者汽车炸弹炸个稀巴烂!你知道什么?在这个世界上,犹太人的敌人多到躲都躲不过来,你明白吗?再有,我不想谈跟我上一段婚姻有关系的任何事情,就此打住!”

  舒伯特似乎完全听不懂他的话,但无论怎样,他们对于彼此来说都太重要了,是无可代替的。

  两个人准备出去吃晚饭,舒伯特说他请客。他一把抓住他,一脸好奇地问:

  “我还是不明白,搬家?”

  “嗯,能搬就尽快吧,我没有开玩笑,”任明必指了指窗外的那颗大卫星,“痛恨他们(犹太人)的人太多了,想把那玩意炸飞的人也是一样多,你到时候岂不是要遭殃?”

  “噢,是这么回事。”

  舒伯特把任明必往门口推去,他边推边说:“唉,照你这么讲,干我们这一行的岂不是天天在遭他们的殃……”(华尔街金融界有权有势力的人多为犹太人)

  这是一家舒伯特常去的半酒馆半小吃店性质的地方。在任明必看来,这里除了人多、吵闹,都是烟味,毫无其他特点。

  任明必吃了两份三明治,分量实在无法和胡腾街的比,他还叫了一碗杂鱼汤,味道还算过得去。舒伯特点了一杯红葡萄酒,只吃了搭配的花生坚果。

  任明必后来喝了一杯啤酒,接着又喝了一杯啤酒。舒伯特说:“克伦堡已经不是法国的啤酒了,他们被嘉士伯收购了,而嘉士伯仍是丹麦的啤酒厂……”

  任明必喝完最后一口后,不以为然地瞥了舒伯特一眼说,他从来也没在乎过克伦堡是不是法国的,嘉士伯是德国北部的还是丹麦的……这些在任明必的眼里几乎没有任何差别。

  至于舒伯特,那应该是他工作的缘故。他的工作就是分析,分析哪家公司收购另外一家公司,哪家和哪家合并成一家,这样的合并是否能带来更多的利益,说得更直白些——更多的钱,钱赚得越多越好。

  上大学时,任明必已经明确地告诉舒伯特他对此的观点。他认为舒伯特当初的选择是完全错误的,不可被理解的,他们本可以一起读读哲学,或者戏剧,再或者干点别的什么,历史、电影,甚至地理学、考古学,总之任何学科都要比他去学银行那套玩意有意思多了。

  在已经喝了两杯啤酒的任明必眼里,舒伯特的样子有些滑稽。他曾经也心气高傲,做事特立独行,可现在呢,嘴里嚼着干巴巴的花生仁,眼神里透露着疲惫和无奈,时不时还要看一看手表,生怕什么重要的工作会被耽搁。他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漂亮到无可挑剔的公寓里,晚上还要按时上床睡觉,调好闹钟,因为第二天还要拼了命地赚钱,当个小奴隶。

  “喝完这杯,我们就走。”舒伯特向外面看去,表情有点不安。

  “我想再坐一会儿。”

  “不行,走吧,明必,我明早还要上班,你还要呆上几天呢,不差今晚。”

  舒伯特已经开始起身穿外衣。任明必仍坐在原位不动。舒伯特不停地向街上张望。任明必忽然皱起眉头,“你去上班,我怎么办?你邀我过来,现在又说没时间陪我?”

  “不用多想,也不用紧张,我的朋友。我已经安排妥当,回去再详细告诉你,有人陪你。好了,现在动动你尊贵的作家屁股,我们走吧,快点,警察正在个给我的车开罚单,妈的……”

  舒伯特从任明必的座椅靠背上取下他的外套,双手搀起他,任明必没有反抗,但一脸的不情愿。他诧异地盯着舒伯特,歪着嘴,絮絮叨叨地骂着脏话。

  任明必推开舒伯特,自行穿好外衣。舒伯特把饭钱压在啤酒杯下面,转身就朝他的车冲去。警察正在慢悠悠地填写罚单。

  舒伯特先走了过去,用一口流利的法语与警察进行交涉。警察对他不理不睬,摇着头继续。舒伯特不厌其烦地向警察解释。任明必听得目瞪口呆,因为他突然觉得舒伯特的法语说得简直棒极了,大大超乎了他的意料。舒伯特不光说得流利,而且表情也像一个被冤枉且不耐烦的法国人一样,两只手在空中摆来摆去,时而双手抱头,时而耸肩,做出各种无奈,希望得到谅解的姿态。

  这名法国警察反而像一个德国人一样,完全不买舒伯特的账,他觉得舒伯特把车停到了他不该停的地方,已经构成了违法的事实,需要受到相应的惩罚。每个人都应该有这样的意识,否则家庭就会不和睦,社会就会走下坡路,世界就会变得不安宁……这类道貌岸然的人真是无趣。

  回去的路上,舒伯特开车,罚单把他的心情彻底搞坏了。

  任明必不吭声。舒伯特啊舒伯特,一个无聊至极的人,但又总能时不时地给你一个不大不小的惊喜。这家伙的法语是他妈的怎么学的,真他妈让人羡慕!认识这么久,他又曾几何时羡慕过他啊。

  2

  第二天早上,一道光直射在任明必的右眼上,叫醒了他。他昨夜睡在了舒伯特客厅的沙发上。清晨四五点钟,收垃圾的卡车开进了院子,装卸时发出金属碰撞的巨响一度惊醒了他,过了许久他才再次入睡。

  任明必起来时,已经十点过了。舒伯特早已经离开了家。他留下了房门钥匙和一张便条,统统放在了餐桌上。除了这两样,桌上还有新煮的咖啡和面包。任明必先是发现了咖啡,端起来喝了一口。咖啡是温的,喝起来正顺口。

  “舒伯特、舒伯特,完全可以成为一个细心的好丈夫嘛!女人般的细腻,女人般温柔的心肠……”任明必发自内心地感慨。

  昨晚回到家后,舒伯特针对那张罚单抱怨了很久。任明必听前半段时还算仔细,而当舒伯特讲到为什么警察执意要给他罚单时,他已经在沙发上睡过去了。舒伯特也没再摆弄他,帮他盖了条毯子。

  

  《浮动》徐宇65cm×62cm版画

  任明必端着咖啡走到窗前,再一次盯着对面的那栋犹太人建筑。

  那栋楼从外立面看不出有几层楼高,粗略估计差不多与舒伯特房间的高度持平;舒伯特的居室位于公寓的四层。建筑物的上端是那颗显著到不行的金色大卫星,墙面是大面积的灰色。建筑物四周有围墙,入口位于舒伯特家楼下的那条街上,围墙有两米多高,墙上方安置了若干个监控摄像。

  入口处有四名警察,两名在巡逻,另外两名则负责把守入口,执行安检程序。安检类似机场安检,一个检测门和一个转门。进出的人先通过转门,再进行随身物品的检查。

  任明必对它不那么好奇了,他深知全世界有犹太人的地方都有警察,都设有安检门,都搞得像监狱一样。

  任明必转身又回到餐桌前,读了舒伯特留给他的便条。上面写道:

  早安!

  我的沙发很舒服,所以你没有理由抱怨。

  今天我要上班,但已找到合适人选陪你散心。下面是她的名字和电话。

  祝你们俩有愉快的一天。

  另:如果到晚上你们还在一块的话,我们可以一起晚餐。

  YiYiMei电话:××××××

  你的本尼·舒伯特

  任明必依照便条上的号码拨过去,响了很久后才传来了对方的声音。好像先是传来狗叫的声音,然后才是一个人的,声音听上去性别模糊。

  “你好!我是明必,请问是YiYiMei小姐吗?”

  “噢,稍等一下。”电话是一个男人接的,声音阴柔,但他仍可以断定是个男人。似乎那个男人的怀里抱着一条狗。

  “你好,这里是YiYi。请问你哪位?”

  “你好,我是明必任,是舒伯特的朋友,他说……”

  任明必话音未落,她就知道任明必是谁了,“你好啊,明必!我们还是讲中文吧,我也是华人。”

  她声音听上去热心且非常友好。

  “太好了,我的法语也只够介绍自己名字了。舒伯特没有告诉我你是华人,我只是看到名字才想到你应该不是法国人。”

  “梅依依,梅花的梅,依依不舍的依依。”

  “很好听的名字。能说汉语的话就方便了,我还为此有些紧张呢。”任明必长舒了口气。

  “我们半个小时后在一个书店门口见面,离本尼住的地方不远,就在河(塞纳河)的另一边。你方便吗?”

  “好的,半个小时后见。谢谢你能抽出宝贵的时间……”

  他的话没说完,对面已经挂掉了。

  他原以为梅依依是法国人。她会说汉语让他兴奋。兴奋之余却忘了自己人在巴黎,他哪里知道什么塞纳河对岸的书店,连书店的名字也忘了问。他本想再打个电话过去询问清楚,但又觉得这样显得自己很无能。

  碍于面子,他决定还是自己去找。塞纳河应该不难找,而且他也不是一个方向感不好的人,他在这方面的自信是不过分的。他拿上钥匙,离开了舒伯特的公寓。

  出门后,他下意识地左转,直走了一百米左右便到了塞纳河畔。这是一条繁忙的街道,来来往往的车很多。他小心谨慎地过马路,然后从离他最近的一个桥过河。到了河对岸,他一眼就看见了一家书店。

  他不无得意地笑了,觉得自己之前的紧张完全是多余的。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十分确定这家书店就是他要找的那家。

  书店的店面不大,门前破旧的桌子上整齐地摆放着一些旧书和旧杂志,每本上面都标有价钱。任明必打量了一圈,并没有找到书店的名字,只有窗子上面用绿色油漆写着的“LIVRE”(法语:书),而且毫不起眼。这很符合书店的整体感觉,小,简洁,甚至有些破旧。

  书店里面很暗,任明必模模糊糊地看见好像有两个人影,应该是买书的人。

  如果知道这么近,他不必慌忙出门,他一定会换一件新的外衣,因为他身上穿的这件被昨天酒馆里的烟熏得发臭。他忘了洗澡,只刷了牙,用冷水胡乱地搓了把脸,为了能提起些精神,也没有来得及洒香水,所以全身上下一股汗和烟和酒夹杂在一起的味道,很难找到合适的形容。总之不是别人会喜欢的那种味道,他自己也不喜欢。

  任明必在书店里翻阅着书,耐心地等待梅依依的到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肯定不少于一个小时,梅依依还是没有出现。

  任明必开始质疑自己是否找对了地方,他几次走出去在马路上左右张望,然后又回到书店里面。书店的老板察觉到了他的不安,于是问他有什么可以帮忙的。他向老板说明了情况。老板非常肯定地告诉他,这条街的这一段有一公里多,的的确确只有他这么一家书店。

  老板问他是不是听错了,也许说的不是“书店”而是“报纸摊”。任明必说不会的,还解释说:“我们是华人,我们说汉语,汉语中‘书店’和‘报摊’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词,没有混淆的可能。”

  老板懂了,点点头,眼神里满是讽刺和歧视。任明必对涉及自尊心的方面极为敏感,甚至到了过敏的程度。书店老板先前一定是把他当成了德国人,因为他是先学德语再学英语、法语的,所以他的口音里带着明显的德国腔。法国人瞧不起德国人由来已久,正如德国人同样瞧不起法国人。而他居然连德国人也不是,是一个东方人!

  法国佬就是法国佬,永远是高人一等的姿态,真是要有多讨人嫌就有多讨人嫌。咳,真看不惯他们那副嘴脸。

  书店老板好像看出了任明必的想法,突然开口赶任明必出去,说如果他只是等人的话,就请出去吧,他这里是卖书的,不是等人用的咖啡馆。

  任明必摆摆手走出了书店,他后悔没有把自己内心的想法直接告诉那个书店老板。

  那个似乎是梅依依的人终于出现了。

  任明必并不确定那个眼睛哭得通红、脸上化的妆已经花得像被洪水冲过的村庄一样狼狈的女人就是他要见的人。她朝他走过来。眼前的这个女人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足有一分钟没有说出话来。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样的尴尬,实在太尴尬了。这个满脸哭痕的女人就是那个与他相约在书店见面的梅依依吗?

  她用手抹了一把鼻涕,“你一定是明必任吧!”伸出刚抹了鼻涕的那只手和任明必握了握手。梅依依的手冰冷,只有手心的鼻涕是热乎的。她急忙又把手缩了回去。

  “还是叫我任明必吧。”他纠正她。

  梅依依笑了:“从来没听说谁的名字会叫人民币的,真有意思。”

  “姓任的任,明天的明,必要的必。”

  梅依依又笑了:“你就不能有点幽默感吗?”

  就这样,任明必和梅依依见面了。

  不论从哪个角度,梅依依都像极了过气的日本优伶松坂庆子,飘逸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四肢修长,身材高挑;她的略带斜睨的眼睛勾人魂魄且眼神迷离;她的嘴很小,只比她狭长的鼻子宽一点点;她穿一件长款蛋黄色的风衣,腰间系着一条宽窄适中的带子,里面穿一件大领子的白色衬衣。下面是深紫色的丝袜和黑色的尖头镂花皮鞋。

  他们沿着河畔踱步。他仍感到有些尴尬,他觉得说不说话都尴尬。她的情绪十分低落,抽抽搭搭地流着眼泪。

  梅依依带任明必来到一家咖啡馆。他已经完全丧失了时间概念,手脚也冻得没了知觉。他紧张到忘记把自己的手放在口袋里。十一月末巴黎的雨天,又阴又冷。

  “喝点什么?来杯咖啡吧。”任明必下意识地翻了翻菜单,梅依依没有回答他。

  “那来杯啤酒吧。”任明必建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他不是一个害怕冷场的人;在别人面前,他经常充当那个不吭声、不合群、不会迎合他人的角色。

  服务员站在一旁,耐心地等着他们的商量结果。梅依依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任明必又开始自言自语:

  “不,我认为这会儿喝啤酒,是不是有些太早了,毕竟一天刚刚开始……还是喝咖啡吧。”任明必犹豫地合上了菜单,微笑着递还给服务员,微笑中还带着一点歉意。

  “就这样,两杯咖啡,谢谢。”

  “两杯咖啡,请稍等。”

  梅依依终于开口了,“一杯咖啡,给我来杯啤酒,要时代牌的。”

  服务员扭头盯着任明必看。他希望知道任明必对此的想法是怎样的。

  “那就两杯时代牌啤酒,不要咖啡了,谢谢。”任明必对服务员说,表情比刚才更多了歉意。

  服务员什么也没说,连头也没点一下,直接转身走开。

  梅依依突然笑了起来,这种反应让本来就不知所措的任明必变得更紧张了。任明必的大腿在颤抖,他用力地往下按着。

  “有什么可笑的吗?”

  她顿时收住了笑声,很严肃地盯着任明必。任明必后悔那么问她,其实他只希望梅依依能像常人一样开口说话,说什么都可以。

  任明必突然想到了舒伯特,他懊恼当初听了他的主意来了巴黎,今天又遇上这么一个奇怪的女人,陷入这样一种根本无法预料的尴尬局面。

  “对不起。”梅依依说。

  “我觉得你应该感到抱歉。”这是任明必脑子里想对她说的,而实际上,任明必什么也没说。

  “真的很抱歉……我还是走吧。”梅依依忽然起身要走。

  “我觉得你应该感到抱歉。”

  任明必流利地把这句话说了出来,吐字清晰,声音中没有一丝迟疑,一改之前的紧张。他此刻想的只是把她留住。

  梅依依又坐回了原位。他尴尬地笑了起来,摆弄着衬衫的领子,不敢抬头看她的脸。就在这一刻,服务员端来了两杯啤酒和一杯咖啡。

  “我不确定你们究竟想喝什么,咖啡算我赠送你们的。”说完,服务员高雅地转身离去。梅依依端起那杯咖啡,啜了一小口。

  “你不介意吧?”她喝完了才问他。

  “介意有用吗,咖啡已经是你的了。征求别人同意是这样征求的吗?”他想这样说,但他说的却是:“不介意,你想喝什么就喝什么。”

  梅依依很不以为然地点了点头,端起咖啡又补了一口。任明必也不知道这时候她点头表示的是什么意思。

  “听说你是作家?”

  任明必点点头,慢慢地把一杯啤酒移到自己这一边。

  “你写过什么?”

  “写过一本小说和一些别的。”

  “你写的小说叫什么?”

  “是一本德文书,叫《Der Fehler》,翻成中文可以叫《错误》。”

  “我从不买书。所有的书都让我厌倦。”

  他再次点点头,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点头是因为什么,附和她一下还是自我安慰?

  “写的是什么?”也许她觉得自己先前的话太硬了,她想把那句话软化一下。

  “写的是……记录了一件我在坐地铁时经历的事情。我经常坐地铁出行。”

  “为什么叫《错误》?”

  他喝干了杯中最后一点啤酒。巴黎的啤酒杯比起柏林的要小很多,实际上他只喝了三口就没了。他把另外的那杯端到了自己跟前,好像有些报复的意味。

  “你不介意吧?”

  梅依依摇摇头,用手指了指咖啡。

  “我不是先已经失礼了么。”

  “为什么叫《错误》我也不太清楚,可能我受了些影响和启发吧……”他的语气像是在接受报纸的采访。

  “是谁对你的影响和启发呢?”梅依依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好像他的回答始终无法让她满意。

  “杜鲁门·卡波特的《残杀》。”

  “我听过这个名字,他是一个作家,而且是美国人。”

  他点点头,喝了一口啤酒。

  “你能送给我一本你的《错误》吗?”

  “你可以去书店买,或者到图书馆看。”

  “你瞧,我是个从来不买书的人。去图书馆,值得吗?我觉得不值得。”

  任明必摇摇头,喝了一口啤酒。

  他们又各自点了一杯啤酒。关于任明必的书,他同意送她一本,这没什么大不了。还有很多本堆在他家的地下室里。

  出了咖啡馆的门,任明必和梅依依就此作别。梅依依对任明必说,他们很快还会见面。任明必心中暗喜,他也希望如此,因为他喜欢上这个奇怪的女人了。

  另外,他把舒伯特相约一起吃晚饭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3

  正如梅依依上次离别时所说的,她和任明必两天后又见面了。这次是舒伯特张罗的一个小聚会,除了他们三个人以外还有一个舒伯特的朋友,叫莉迪亚。聚会的地点是舒伯特布置精美的寓所。

  莉迪亚出生在巴黎。她的父母是阿尔及利亚人,上世纪70年代移居来到巴黎。莉迪亚长着一张小巧的面孔,五官很大,尤其是她的眼睛和鼻子,占据了她小脸盘的大部分;她的毛发很浓密,眉毛像两根粗的炭条,头发也是黑密黑密的。

  她和梅依依是老相识,两个人见面就聊得火热。任明必和他们在一起说英语,为了照顾他的蹩脚法语,当说到英语不好表达的词汇时,舒伯特会充当一下翻译。

  大家聊了很久之后,任明必才明了莉迪亚是舒伯特同事的妻子,准确地说是舒伯特上司的妻子。任明必有些诧异地看着舒伯特,有种感觉告诉他,舒伯特和莉迪亚的关系不止朋友那么简单。舒伯特眯着眼,朝任明必微微地摇了摇头。

  如果舒伯特不解释,他和莉迪亚在一起看上去就是一对情侣,至少有某种亲密关系。任明必认为舒伯特迟些会给他一个解释。

  莉迪亚对他是作家这件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不断地问着各种各样跟“作家”这个字眼“有关系”的问题。比如:

  作家的家是什么样的?

  是不是很乱、很脏、很邋遢?

  作家脑子是不是有很多奇怪的想法?

  作家的思维是不是跳跃的,会不会做些疯狂的事,意想不到的举动?

  任明必告诉她:“起码我不是这样,不知道其他作家是不是这样。但奇怪的事情经常会来找我,像我许久没有联系过的雇主帕特里克·阿恩特给我寄了一箱烂番茄罐头这种事。”

  “哎呀,你看,这和我想象中的一样!我的生活里就不会有这类怪事发生,多怪诞,多荒谬,简直太有意思了!”

  莉迪亚说话时的表情夸张,她的五官好像在她的脸上跳霹雳舞,把她的脸扯来扯去。

  “舒伯特,你和卡里姆做的事情比起明必任真是太无聊了,不觉得吗?”

  卡里姆是莉迪亚的丈夫,她说的“事情”应该是指他们在金融领域的工作吧。

  “莉迪亚,你叫他什么?冥币人?真是太好笑了。”

  莉迪亚没懂,“我叫错了吗?他不是叫明必任吗?”

  梅依依大笑不止,“没错!你知道什么是冥币人?哈哈,冥币人!”

  莉迪亚还是没懂,“明必,她笑什么?”

  梅依依已经笑得不可收拾,“冥币、冥币,还不如直接叫纸钱算了!”

  她这么说,连舒伯特也糊涂了。

  “纸钱又是什么?”

  任明必终于有了幽默感,“对于我和梅依依来说,人民币就是现钞,就是我们的钱。冥币也是钱,是专门为死人造的纸钱。”

  莉迪亚有些懂了,“怪不得依依梅那么开心,原来是现钱忽然变成了一文不值的纸钱。是这个意思吗?”

  舒伯特到底是任明必的老朋友,他比莉迪亚懂得更加彻底,“按照你们的习惯,你的名字叫任明必;按照我们的习惯,你就成了明必任。一个是现钱(人民币),另一个成了造纸钱的人。”

  这回轮到莉迪亚笑了,“哈哈,纸钱,明必任成了造纸钱的人,哈哈,哈哈!”

  舒伯特三句不离本行,“明必,你们中国的死人也需要理财吗?为什么有专门的人去造死人用的钱?”

  “当然需要。人死了也要住大房子,也要坐豪华汽车,穿绫罗绸缎。没钱怎么满足这些啊?”梅依依说得很起劲,“所以冥币人在中国就是冥界的银行家,就像舒伯特在法国做人间的银行家一样。”

  莉迪亚把话题转回去。

  “作家也分三六九等,你认为你是几流作家?”她问任明必,随即把身子扭向他,充满好奇地看着他。

  “嗯……”任明必迟疑片刻,一时想不出来合适的答复。这是一个为难人的问题,尤其是对于一个作家而言。

  “一流的,我认为明必是最棒的,肯定是的!”舒伯特抢着说。

  “快闭嘴吧,本尼。除了亚当·斯密的书,你还读过什么!你说你读过小说,真让人笑话!”莉迪亚对舒伯特不留一点情面。

  “我读过,布莱希特、歌德、莱辛……我是读过高中的人,谁没读过文学的书嘛!”

  舒伯特列举的这些名字他的确读过,就是在他和任明必高中时一道读过的,也是每个德国孩子在高中时读过的。

  舒伯特的语文成绩向来很差,他读那些书是为了最后写论文交差。他肯定没有读过任明必的小说,因为他没有那个耐性和时间。

  “你自己认为呢,纸钱?”梅依依用手撑着下巴,态度似乎很认真。

  “我认为我写得不错,怎么说呢?起码在我回头读自己小说的时候不会感到羞耻,也不会恶心反胃……这样就足够了。”

  任明必低下头,心里反倒有些不安。他并不认为自己在自吹自擂,但总觉得自己说自己两句好话会有找人嘲笑的嫌疑。梅依依的脸上露出了笑意,而另外两位却没有丝毫反应。

  “你是个不错的作家,尽管我没有读过你的书,但我敢肯定,有一种感觉告诉我,《错误》应该是一本很棒的小说。”梅依依边说边举起酒杯,同时舒伯特和莉迪亚也举起了酒杯。

  “为了纸钱,一个自认为写得不错的作家,干杯!”

  “干杯!”

  正当他们穿衣服准备离开的时候,有人按了舒伯特家的门铃。这时已经是午夜,舒伯特说可能是他们的动静太大惊动了邻居。

  他打开门,一个警察拿着手电筒站在门口。三个人都好奇地坐在客厅里看着。那个警察先是礼貌地问候了舒伯特。舒伯特边说边指了指客厅里其余的人,莉迪亚和梅依依还向警察摆了摆手。因为任明必不懂法语,只能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着一切发生。最后,警察好像没有得到他想得到的线索,说了句“打扰了,各位晚安”便离开了。任明必马上问舒伯特发生了什么事,舒伯特笑嘻嘻地对任明必说:“你说得对,明必。我是该考虑搬家了。”

  他说完朝窗边走去,拉起了窗户外面的卷帘,外面一道闪烁的蓝光顿时射到公寓的墙壁上。大家都跟了过去,向窗外张望。舒伯特家楼下的三条小路都已经被警车封锁,蓝光是警车车顶的警灯发出来的,还有若干警察守在一辆停在对面那个跟犹太人有关系的建筑外面的一棵大树旁。舒伯特左右张望,稍微有些紧张地跟他们叙述了刚才与警察的对话。

  “警察问我,那辆停靠在树旁的无牌摩托车是不是我的,我告诉他我没有摩托车。他又问我是否留意到那辆摩托车,我说没有,然后指了指窗子外面闭合的卷帘。他最后说,他们怀疑那辆摩托车里藏有炸弹,已经调遣了拆弹专家过来查看,希望所有附近的居民暂时不要出去,等警报解除后再说。”

  “你就没问问如果炸弹引爆了怎么办?”

  “那还用问吗?如果爆炸,大家一起完蛋咯。”舒伯特突然又变得很无所谓。任明必紧张地看着他。

  莉迪亚说:“去你的,谁要陪你一起去送死!死在这里,算是怎么回事?”

  舒伯特说:“不会有任何证据的,估计我们已经被炸成碎片了。”

  “纸钱,这个能写进你的小说里吗?”梅依依问任明必,她好像一点也不担心的样子。

  任明必摇摇头,“不能,起码我不会写这样的小说。”

  拆弹专家在小心查看那辆摩托车的后备箱,任明必是最紧张的那个。梅依依和舒伯特始终从容地在瞧着热闹。而莉迪亚已然在沙发上睡过去了。临睡前她说,如果爆炸,也不想亲眼看着那玩意把自己炸成碎片。

  最终,大概过了三四个小时的光景,警察叫来了拖车,将摩托车强行拖走。警报正式解除,封条被警察撕掉,三条街道全部恢复正常。拆弹专家也回家睡觉去了

  舒伯特执意要开车送两位女士回家。梅依依说她住的地方不远,她准备走路回家,顺便散散酒气。

  任明必心里很想陪她走走,但又不好意思提出请求,于是他和舒伯特送她们两个到了街口。莉迪亚见一辆出租车驶过,马上拦了下来,她急忙回头招呼正在点烟的梅依依,说顺路送她回去。梅依依远远地摆了摆手,表示不用了,然后朝莉迪亚做了一个飞吻的动作,莉迪亚还了她一个飞吻后转身上了车。

  梅依依与舒伯特拥抱作别,和任明必只是握了握手,就像他们相识的那天。她嘴里叼着烟卷,朝河的另外一面走去。任明必和舒伯特站在那里,目送着梅依依走远。

  “太晚了,我该送她,陪她走到家。”任明必自言自语。

  舒伯特在一旁默默地点了点头,打了一个又长又慢有些让人感到恶心的哈欠。

  “快去吧,前面她要左拐了。”他边说边进了寓所里的门。

  “门不锁,等你回来。”这是舒伯特最后的话。

  任明必快步奔向梅依依,心里既紧张又兴奋。在她左拐之前,任明必赶上了她。

  “嘿、嘿……”由于跑得太急,任明必的呼吸有些急促。

  “喔!”梅依依回头,露出明显的意外。

  “我想、我想……我想我还是送你到家比较好。”任明必深吸了几口气,才逐渐恢复了正常的呼吸。

  “为什么?”梅依依抽着烟,不紧不慢地问他。

  “太晚了,街上太暗了。再说,可能会有疯子或者喝醉的……你明白吗?”

  “不明白。”她一脸诧异。他不知道怎么把对话继续下去。

  “啊?你不明白,你不明白吗?我是说,安全,安全问题,你知道吗?”

  他又犯了结巴的毛病,说话吞吞吐吐。但他的样子把她逗笑了。

  两人一同走了一段路,她才告诉他刚才她在开玩笑。他的反应实在太可爱了,逗得她笑了一路。梅依依的家到了。

  他尽管很犹豫,还是把话说出来,“我们可不可以哪天出去喝杯咖啡,或者啤酒也行……你知道,或者两样都点也可以。”

  “为什么?”

  “因为……因为和你在一起很愉快,我愿意多和你说说话。”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想了解你,更多了解,因为你、你……”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梅依依便紧紧地抱住了他,和他热烈地亲吻起来。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或许他就此爱上了这个女人。

  4

  在梅依依的家中,任明必和梅依依脱掉了衣服。她背对着他,宁静地站在窗前,抽着烟。他盯着她的侧影。

  她身材苗条,皮肤光滑得像一块沾了水的肥皂;棕色的长发,饱满圆润的乳房,还有像樱桃一样的乳头;纤细的手指,细嫩的小臂;她的瞳仁像宝石一样晶莹剔透;她的臀部就像一块水果蛋糕一样诱人,真想咬上一口……现在,她裸着身子,站在他的面前。

  他唯一的想法就是占有她,占有她的全部。他由衷喜欢她的脚踝,她的脚也很美,比他见过任何的女孩子的脚都要美。

  他想亲吻她的肚腩,用力抓她精致的翘屁股;他想将她举过他的头顶,然后再慢慢地将她的身体压在自己身上。

  她在梳妆台前坐下,用梳子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自己的头发,梳子上沾满了她头发的香味,那是一种青草的芳香。

  她端坐在梳妆镜前,双腿微微张开,侧着身,从镜子中观察着他。他的神情则告诉她,他彻彻底底被她击败了,他想马上臣服于她,恨不得变成她手中的梳子,变成她的内衣,与她的身体贴近,没有空隙地贴紧。

  她向他做了一个过来的手势,然后转身站了起来。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立即冲了上去,搂住她,然后从她的身后抓着她的乳房,亲吻她的脖颈,用全身摩擦着她的全身,感受着她的肌肤。

  梅依依好像对任明必的举动没什么反应,只是继续从镜子中观察他,观察他肆意地对她身体进行占有。他突然停了下来,生怕自己做错了什么。

  “怎么了?”

  她摇摇头,推开他,又坐回梳妆台前。

  “我做什么让你感到不舒服吗?”他蹲在她身旁,像条乖顺的小狗。

  她还是摇头,然后双手捂脸,长叹了一口气。他趴在她的大腿上,静静地偷看着她的小腹上下起伏。

  “我们上床去,然后我们做爱。”梅依依语气冷漠。

  “如果你不想的话……”任明必装作一副绅士样子,假模假样地说,而他的脑子里此时此刻只有和梅依依做爱的画面。

  “我想。我想和你做爱,不仅如此,我还要一直跟你做爱,只和你纸钱做爱!”她猛地一把将他推倒在床,骑到他身上开始疯了似的亲他。

  “宝贝,抓我的背,用力!”梅依依一面继续亲着任明必的全身,一面把他的手固定在她的背上,竭尽全力地向下按去。

  他按照她的要求,用他的手指试探着抓她的背,慢慢开始用力。他陶醉地亲吻着她的肩头和胸脯。

  直到天蒙蒙亮,梅依依和任明必才停下来。他倒在她的怀里睡熟了,已经筋疲力竭,用最后一丁点力气发出婴儿般的鼾声。梅依依蜷成一团,将任明必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胸前,缓缓地合起双眼后睡去。

  这一夜,两个人都十分享受和对方做爱的过程,丝毫没有陌生人的感觉。

  任明必睡到下午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梅依依坐在他的身旁,翻阅着一本时装杂志。她戴着一副黑框的眼镜,身穿一件深棕色的丝绸睡袍,和她的头发几乎颜色一致。透过睡袍,他清晰地看见她乳房漂亮的侧影,还有她微微隆起的小腹。

  醒来看到这一幕,他不由自主地抿嘴微笑,伸了一个懒腰,放松了筋骨和精神。

  他接着起身想过去从侧面一把搂住她,她却突然站了起来,向浴室走去,边走还边看着杂志,她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

  他随即跟了过去,倚在浴室门口,她坐在马桶上继续读着杂志。

  他一手拄着下巴,一手搭在她的大腿上,单膝跪在她面前,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早安!”

  她没理会他,继续翻着杂志。他虽然觉到了落寞,但也没再说别的,裸着身走到浴缸旁,把热水龙头开到最大。浴室瞬间变得特别嘈杂。她从马桶上站了起来,径直离开了浴室,他又跟了出去,继续让热水流着,整个浴室弥漫着雾气。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他终于忍不住了,诧异地问她。

  她仍盯着杂志看。

  “你放水不是为了洗澡吗?你洗澡,我应该回避才是,不是吗?”她似乎丝毫没察觉他问她时口气已经带上了怒气。

  “怎么了?心情不好吗?”他故作平静,强压着被冷落的火气。

  “水已经很热了,你可以去洗澡了。”她冷淡地回答。

  他压根就没打算洗澡,他只是跟着她进了浴室,她躲避他的吻,他不知所措才去开了浴缸的龙头。如果要洗的话,他想的是两个人一起,绝不是自己一个人。

  “水已经快溢出来了!”她推开他的手,口气里透出了极度的不耐烦。这也让任明必无法再掩饰自己的情绪。

  “嗨,听着,如果是我做错了什么,请你告诉我。我不明白你这么冷落我是因为什么!”任明必明显提高了音量。

  梅依依摘下眼镜,合上杂志,盯着他,“难道你喜欢我这样无时无刻地盯着你看吗?连你洗澡我也要盯着你看吗?”

  “为什么这样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变得像个陌生人。”他试图解释,同时下意识地降低了音量。

  “我应该一刻不停地盯着你看,是吗?这话很难懂吗?”她不耐烦地重复着刚才的问题,眼睛离开他,转向窗外。她继续问了下去,情绪愈发激动起来,“你认为这样的话,我就属于你了吗?我的身体、我的人都属于你一个人了,是吗?”她越说越激动,声音也大了起来。

  “听着,那不是我的意思,从来也不是。”他有些怕了。

  “别他妈跟我说‘听着,听着’的,难道你是我丈夫吗?你没有任何权利对我这样说话,为什么我要听你说,啊?你以为你是谁?”她已经变得十分激动,一把将刚才读的杂志扔出了窗外。

  他像个呆子一样站在那里,赤身裸体。他着实为眼前发生的这一幕感到不解。

  “冷静点、冷静点。”任明必除了这个再也想不出可以在这个场合说的话。

  她开始掉眼泪,泪流如注。

  任明必想上前安抚她,但他同时听到了浴缸里的水已经溢出来了。他只好先去把水龙头关上。

  “对不起,实在抱歉,我不应这样说。你先洗澡吧。”梅依依来到浴室的门口,哭着对任明必说。

  “没关系……”他扭头望着她,顺从她话走进浴室。

  她随手关上门,把任明必一个人留在了浴室。

  他泡在浴缸里睡着了。他的脑子里满是疑问。梅依依,她到底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她像变了个人一样?半梦半醒中,他试图努力回忆昨晚到现在发生的每一个细节。他陪她一路回家;他们相拥在一起,接吻;他们脱了衣服,做爱;他很享受,她也是一样;天亮了,他们睡着了,他抱着她。他的记忆到此为止,他错过了什么?他没有喝醉,他的头一直是清醒的啊。

  “啊!”任明必猛然惊醒,不小心呛了一口水。他激烈地咳嗽,引起了卧室里梅依依的注意,她拿着毛巾朝他走过来。

  “我睡了多久?”他问她。她正在帮他擦拭身上的水珠。

  “有一会儿了。”她用手摸摸了浴缸里的水,水已经变凉,“我煮了热咖啡,你快点穿上衣服,以免着凉。”

  她比先前温柔了许多,完全是另外一个人。她把他的衣服拿进了浴室,帮他穿好,两人一同回到了卧室。

  她端来两杯咖啡。

  他喝了一口,身体顿时暖了起来,但还是没忍住打了个寒颤。这时已经是傍晚,天马上就要彻底黑了。他们并座在沙发上,她动手为他揉搓头发。

  他继续喝着咖啡,发现刚才被她扔出窗外的杂志已经被捡了回来,放在了茶几上。他好奇地翻了两页,里面沾满了泥,纸也变得皱皱巴巴。

  外面飘着小雨,梅依依摘下了眼镜,对着任明必温柔地微笑着。而他一点也不糊涂,清楚地记得刚才发生了什么。他没那么健忘,他决定问个究竟。

  “依依,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尝试心平气和地问她。

  听到这个问题,她的微笑马上不见了踪影,“我们不谈这个,行吗?”她随手把眼镜又戴了起来。

  “不行,我必须知道发生了什么。你不喜欢和我在一起吗?还是跟做爱有关系?”他强硬地问了下去,并没有顾忌她的情绪。

  她用手捂着额头,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不,这与你无关,明必!我说过,我想、我想,我真的太想……”她没把话说下去。

  “我宁愿你叫我纸钱!想什么?真的太想什么?”他不依不饶地追问。

  “想,难道你现在就已经忘记了吗?”她反问他。

  “忘记什么?”他不知道她指的什么。

  “昨晚,我对你说过,我想,想可以一直和你做爱,永远都和你明必一个人做爱!”梅依依激动地说。

  “我记得,当然记得,我怎么会忘!”他接着说,“我愿意和你在一起,和你做爱是件美妙的事!”

  “你说愿意和我在一起,但这仅仅是希望而已,是吗?”她的语气突然变得沮丧。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不会那样去做的,因为你是男人,因为你不会愿意一辈子只跟一个女人做爱的!”她的声音在颤抖。

  “我不是那么想的。听着,依依,我的意思是……”

  “不要再跟我说‘听着’这个字眼,再不要说,你听明白了吗,我最后一次警告你!”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请你原谅我,我发誓不会再说。我喜欢你,梅依依,我真的喜欢你。”

  “你喜欢我吗?”她的话里带着明显的讽刺,“还是喜欢和我做爱?”

  “为什么这样问?我喜欢你的人,才会喜欢和你做爱;与你做爱的确很美好,整个过程都十分美妙,难道你不觉得吗?”

  “‘我喜欢你’,这种下贱的话谁都会说。”她语调变得更讽刺了,甚至有些刻薄,“对女人说过这类话的人没有一个正经人,他们都在和女人做爱后说这句话,你也不例外。”

  在这种时候,任明必不想告诉梅依依自己已经爱上了她,他害怕。所以他只能选择把谈话中断。梅依依面无表情地盯着茶几上的那本杂志。他握住了她的手。

  “在你之前,我只和一个男人做过爱。”她继续说,“那个人是我的丈夫。”

  她不像是一个只和一个男人做过爱的女人,她绝不可能只和一个男人做过爱,他不管她怎么说,他有自己的判断。她之所以如此说当然不是为了骗他,而是为了让他心里好过一点。

  “我们已经分开了,他爱上了另外一个女人。不过,他做到了他承诺我的事。”

  “是他娶了你这件事吗?”

  “不,他说无法保证永远和我一个人做爱。”梅依依又恢复了平静。

  “那为什么要和他结婚呢?”

  她慢慢地扭过头来,看定他,眼睛里含着怨恨的泪水。

  “因为,我想,惩罚他。仅此而已。”

  任明必走路回到了舒伯特的公寓,路上反复琢磨着梅依依的话。他对她之前的生活毫无了解,他觉得也许他也应该把自己不久前离婚的事实告诉她,这样才能算是坦诚。他希望和她坦诚相对。

  舒伯特正在厨房中准备着晚餐,任明必的出现并没有让他惊讶,他似乎等候他许久了,也许一整天。他消失了这么久,舒伯特多少有点不愉快。由于相互过于了解,他一进门就嗅到了这种气息,但他不以为然。

  舒伯特围着一条碎花围裙,挽起衬衫袖子,在认真地准备晚餐。他摆了三副刀叉,却看见只有任明必一人回来。

  他问他:“依依没有一起来吗?”

  “没有。”

  “为什么?你又忘记邀请她?”

  “不是忘记。我根本不知道你备了晚餐。你说过晚餐三个人一起吃吗?”

  任明必脱去外衣,一头栽倒在沙发上。舒伯特朝他走过来,用脚轻轻地踢了他一下。他像只死猪一样瘫在那里。

  “嘿、嘿、嘿,你在她家过夜了?”

  任明必一脸的不情愿,他没有搭理舒伯特,因为他心里觉得这个问题简直就是一个呆子才会问的。

  “嘿,明必,我在问你问题,嘿,你和她上床了?”

  任明必把头深深地埋进了沙发缝隙里,“帮我个忙。”

  “什么忙?”

  “滚远点。”

  舒伯特又踢了他一下,这下比刚才要重许多。他又回去厨房,转身留了句话给他听。这句话让他像触电了似的,马上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瞧你回来这副德行,在我意料之中。”

  任明必连忙起身追他到厨房,“什么意料之中?啊?快说!”

  “我之前该提醒你的,依依,她可不是个简单的女人。”

  任明必急得像个猴子。

  “什么意思?什么不简单?快说!”

  “你不应该这么快就……”舒伯特说了一半,收住了。

  “舒伯特,快说!否则我他妈地掐死你!”他用手从后面抓住了舒伯特的脖子,狠狠地按了下去。

  “这就是你致命的问题,明必!你总是想马上知道问题的答案。”舒伯特一把推开了他的朋友。

  任明必一时间完全没了脾气,又回到了沙发上,平静地等待着舒伯特端晚饭上来。

  舒伯特今晚做的小牛肉十分入味,任明必不光吃了自己的一份还吃了本为梅依依准备的那一份。

  舒伯特吃饭的速度奇慢,对此他的解释是:他的母亲在他小的时候严令禁止他吃饭过快,每次送进口中的食物必须咀嚼十七次才可以吞咽。他也不清楚为什么是十七次,但久而久之便养成了这么个习惯。

  当任明必几年前深受胃溃疡折磨的时候,医生曾告诉他所有的胃病都与进食速度过快有关系。他第一时间便想到了舒伯特。他认为这一点与性格有关,舒伯特生来就是个慢性子,不管是吃饭还是做别的什么事情,他总是要比常人慢上半拍。这也使他给人留下一种稳妥的印象。

  这一点任明必不得不承认,通过他们俩过往的经历证明,舒伯特的确是一个相当可靠的人,交给他的事情他一定说到做到。

  他曾认为舒伯特不会成为他生活中最重要的朋友,因为他们两个人太不一样了,完全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以他的性格,是绝不会试图介入他的领土的。同时,舒伯特也不会认为任明必的世界有什么特别吸引他的地方。奇怪的是,这并不妨碍他们对彼此的依赖和信任,关怀和需要。

  待舒伯特仔细地咀嚼完最后一小块肉之后,任明必回到了他之前提出的问题。

  “现在,说说依依梅。”

  舒伯特用餐巾仔细地擦了擦嘴角,“别急,还有餐后甜食。”他拾起盘子和餐具朝厨房走去。

  “别跟过来,明必,乖乖地等着。”他得意地说,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

  “咖啡,特浓的。”任明必不客气地命令。

  “收到!咖啡,特浓的。”舒伯特学饭店的服务员口气重复着任明必的话。

  餐后甜食是皇帝煎饼,上面撒了厚厚的一层糖粉,与其搭配的是酸樱桃酱。比起刚才“高贵”的小牛肉,“出身平凡”的皇帝煎饼更合任明必的胃口——他就是一个作家,只知道吃而不会做的低能作家。

  任明必舀了一大口放在嘴里,“你知道,全德国所有的家庭主妇都会做这道甜食,只有我不会。我做出来的像猪食一样狼狈。”

  舒伯特与他的吃相正好相反,在盘子里把煎饼切成碎碎的小块,慢悠悠地放在嘴里,享受反复咀嚼的乐趣。

  “谈点别的,说依依梅。”

  他喝了一口咖啡,又舀了一大口煎饼。

  舒伯特终于回到正题,“关于依依梅,从我对她的认识,我只知道她跟你一样都离婚了。她人很热心,尤其对身边的朋友。性格很直率,但偶尔有些古怪,让人琢磨不透。”

  “你们怎么认识的?”任明必忍不住插问一句。

  “我们在法语课上认识。她的法语基础比我要好,所以帮了我许多忙。”舒伯特放下了刀叉,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但是我从莉迪亚那里听到了一些事情,关于依依梅过去的一些事情。起初我半信半疑,但看到你今天回来时的样子,我想莉迪亚说的那些话应该是真的。”

  “她说什么了?”

  任明必的好奇心瞬间填满了他的胃,他一口煎饼也吃不下去了。

  “莉迪亚说,她们通过我认识不久之后,依依梅就跟她聊起了很私密很个人的话题,比如说关于性爱之类的。莉迪亚非常喜欢依依梅,她们聊得来,所以也没有很在意。依依梅对她前夫做的一些事情,莉迪亚开始感到奇怪,于是她就把一些事转述给我。”

  任明必从舒伯特的书柜上拿来了半瓶白兰地和两个酒杯。

  “依依梅对莉迪亚讲了她和她丈夫在床上的那些事,说了很多详尽的细节,我就不在这里复述了。她还讲了她丈夫在外面有了情人,是一个巴黎的模特。”

  “她讲过她丈夫有情人。”

  舒伯特拿过酒杯,“有一次,她丈夫把情人带回家,正在他们交媾的时候,依依梅从衣柜里走出来,那个模特吓得尖叫不止。”

  “这个她可没说。”

  “依依梅后来解释说她并不是有意躲在衣柜里,那天她只是一个人呆在家里感到有些害怕,听到门响,她情急之下躲进衣柜。她丈夫不得不承认出轨的事实,颜面扫地,只好主动提出离婚。”

  任明必吞下小半杯酒,“离婚她说了。”

  “那个家伙(梅依依前夫)是个有钱人,他们住的地方是巴黎最贵的街区。莉迪亚认为,像这种有钱的男人出轨是迟早的事。尽管依依梅从长相到身材都不比那个模特差,她的确是个天生丽质的漂亮女人。总之,这大概就是他们后来离婚的原因吧。”

  “她只把结果告诉我了,但没说捉奸在床的事,还有她躲在衣柜里的事。”

  “我当时也着实吃了一惊,凭依依梅给我留下的印象,完全不敢相信。莉迪亚说,依依梅讲这些事情的时候一点也不激动,好像在说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之后依依梅自己搬了出去,在皮加勒区那里租了个便宜的破房子,在红磨坊那边,附近有很多妓院和脱衣舞酒吧。”

  一口气讲这么多话,舒伯特口渴了。他为自己重新斟上半杯。

  “你不是在暗示我她也干那个了吧?”

  “你还要不要听我讲了?要的话就把你的嘴闭上!她的前夫曾经找过她,她没有理会,电话不接,敲门不开。又过了一段时间,她一次无意中路过他们原来住的地方,刚好遇到那个模特正在用钥匙开门,她便跟了上去,那个模特当然又吓了一跳,但依依梅的态度很友好,说她只是想聊聊,不会打扰她太久。那个模特也算是通情达理,两个人坐在客厅里喝起了茶。聊了一会儿,那个模特去卧室接了一个很长的电话,依依梅坐在沙发上,跟模特养的一条狗玩了起来。”

  舒伯特突然停住了。

  任明必问:“这时她前夫回来了是吗?”

  舒伯特犹豫片刻,“不是。是依依梅下手重了一点,用垫子把狗闷死了。”

  “然后呢?那个前夫的模特情人是什么反应?”

  “然后依依梅没打招呼就离开了,她没给模特反应的机会。”

  舒伯特喝了一大口白兰地,那也意味着她的故事完了。

  任明必也紧接着补了一口,“完了?”

  “据依依梅的讲述,那个模特当时吓得半死,差点昏过去。她想报警,但被依依梅的前夫制止了。她前夫后来找到她,她同意见面。她前夫在她面前是个懦弱的男人,也可能是因为心存愧疚吧。他提出给她一笔可观的赔偿,请求她不要再做类似的事情,放过他们。依依梅答应了,并且收了钱。”

  任明必说:“我觉得这样才公平,不然就太便宜她前夫那个混蛋了。”

  “她前夫和那个模特最终也分手了。只身一人离开了巴黎,这些也是依依梅无意中听朋友说的。所以啊,明必,就算她说的有一半是真的,她也算是个经历非常与众不同的女人了吧?我有很多疑问,你知道吗?比如说她怎么收了那家伙的钱?她应该不会是那种为了钱财去伤天害理的人啊。咳,我也不知道。我只想告诉你明必,也许你们进行得太快了。”

  “莉迪亚为什么把这些事告诉你?”

  这个问题让舒伯特顿时脸红了起来,他显得措手不及。

  “当然了,这是另外一个话题了。我会找机会告诉你的。”舒伯特结结巴巴地回答。

  “你和你上司的女人睡觉了,我猜得没错吧?”任明必继续了下去,态势咄咄逼人。

  “别自作聪明,明必,我没有和莉迪亚睡觉,这里面有很复杂的原因,你不知道就不要乱说!”舒伯特显得十分激动,他的朋友似乎说了惹他不高兴的话。

  “明必,你老老实实地听我把话讲完,关于依依梅。我刚才讲的那些事并不是关键。每个人性格里都可能有古怪的一面。我认为,依依梅和你想象中的不一样,这不仅仅是她经历复杂的问题。就在昨晚之前,我已经猜到你一定会喜欢上她,从你看她的眼神,从你的一举一动。所以当你提出送她回家时,我一点也不意外。”

  “嘿嘿嘿,舒伯特,小心你说的话,你没有那么了解我。”

  任明必打断了舒伯特,但他并没在意。

  “我知道,那晚你一定会在她家里过夜,你们也会上床。你们上床了,不是吗?”

  任明必尴尬地点头确认了他的猜测。

  “之后呢?你感觉如何?”

  他可不是任由舒伯特摆布的角色,“你指什么?做爱吗?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舒伯特摇头,“我说的不是做爱,做爱是一定的。我是说之后呢?”

  “她没说什么,但反应有些奇怪,我差点发火。”

  舒伯特继续问:“她怎么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整晚上都挺好的,第二天我醒来时,就好像谁得罪了她一样。她变得像个陌生人,让我感觉很疏远。”

  “你们是不欢而散吗?”

  “不算是,我觉得她可能是一时心情不好,我就哄了哄她。我将走的时候,她告诉我她离婚的事情。”

  舒伯特点了点头,又马上皱起了眉头。

  “明必,你想不想再见到她?”

  “依依吗?是的,我当然想。”

  舒伯特紧绷着脸,“你是爱上她了?”

  “我也说不清楚,这个很难说。你知道,我才和她见过两次面,而且……”

  任明必有些含糊其辞。

  “是还是不是?”舒伯特语调强硬。

  “是吧,我想我是爱上她了。”

  舒伯特站起身,在餐桌前来回踱步。他喝光了杯里最后一滴白兰地。任明必不明白他这样故弄玄虚的目的是什么,他在他面前很少有类似的表现。突然,他猛地转身,双手拄在桌面上,一脸铁青,对他说:

  “明必,她不会再见你,再也不会。”

  “为什么?”

  “因为你只是其中的一个而已。”

  “什么其中的一个?”

  “当然是与她滥交过的其中一个。”

  任明必诧异,“滥交?”

  “她住在皮加勒区的时候,与许多男人滥交。是她告诉莉迪亚的,我本不想告诉你这些。”舒伯特坐回了原位。

  任明必起初不愿相信他的话,但却印证了自己对她说的只与一个男人做过爱的怀疑。在床上她是一个特别有经验的女人,她知道如何让男人兴奋,她也知道如何让自己更好地享受。但是他心里不愿接受这样的印证。

  “不可能,她是个性格内敛的女人。就算不内敛,她也不可能是个荡妇啊!”

  舒伯特摇头,“也许吧,但这是她亲口告诉莉迪亚的。她跟许多男人见了面,聊上几句后就回到她的住处。她每次与一个男人上床,第二天都会显得特别冷漠,或装作完全不认识。大多数男人都会知趣地离开,很多男人还觉得这样方便,因为他们也只是为了和她睡觉而已。”

  他这才明白了舒伯特一晚上都很严肃的原因,他没有故弄玄虚,一点也没有。

  “那你当初为什么让我们认识?”

  “我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我想你需要一个人缓解离婚带来的伤害,我没想过你会认真。”舒伯特接着说,“抱歉,明必。”

  5

  转眼间他已经来到巴黎两个礼拜。在过去的两个礼拜里,任明必住在了梅依依的公寓。舒伯特虽极力挽留他,但还是被他回绝了。梅依依没有像舒伯特说的那样,她在与任明必分开的第二天就打来电话,约他出去见面。两人在大宫附近的一家咖啡馆一起喝了咖啡,之后又去到塞纳河坐了观光游船,度过了十分轻松愉快的一天。

  任明必没有提及任何跟以前有关的事情,因为那些事比起他能和梅依依在一起简直太没意义了。现在,他的心思只在梅依依一个人身上,他只想和她在一起,不论做什么,一分钟也不想再分开。

  两周的时间过得很快,他和她也没有做什么特殊的事情,但在一起做的任何事都让他无比开心,他已经好久没有那样开心过了。

  任明必不止一次地告诉梅依依,这是他这辈子最美妙的两个礼拜,而她也同样这样认为。她再也没有露出一丝冷落他的迹象,相反,她总是表现出对他十分依赖,充满热情和向往。这让他差不多把舒伯特与他的谈话忘得一干二净。虽说还是有过那么一两次,当他们做爱的时候任明必会幻想她和别的男人在一起的场面,但他马上劝告自己不要自找没趣,应该全身心地享受当下的愉悦。

  当任明必认为两人的状态都很自然、松弛的情况下,他坦诚地对梅依依讲述了他的过去,其中重点是他那次以失败告终的婚姻。对此,梅依依除了说她理解以外没有其他反应,而任明必的心里也就此少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负担。

  今晚,梅依依、任明必,还有莉迪亚受舒伯特的邀请,又一次聚到了一起。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在巴黎相聚,明天任明必和梅依依就要离开巴黎了。

  这是梅依依的提议,她希望能跟任明必在一起生活。她觉得他们两个应该开始一个崭新的生活,在一个新的地方,甚至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她刚提出来时还有些紧张,怕任明必觉得这样太唐突,而任明必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她。他还诚恳地告诉她,如果她现在不提出来,也许哪天他会直接把她拐走。梅依依为此兴奋不已,立即告知了舒伯特和莉迪亚这个消息。

  舒伯特安排了最后的聚会,地点还是定在舒伯特的家中,舒伯特还许诺,做一条完美的龙虾来为他们送行。

  梅依依为了感谢舒伯特介绍她和任明必相识,同时感谢今晚的龙虾,特意去买了一瓶很贵的香槟。她还问任明必是否要买盒雪茄之类的小礼物给舒伯特,他说不用,礼物他已备好。梅依依问他是什么,他说,是一个穷酸作家的深情拥抱。她听后大笑了好一阵才停下来。

  莉迪亚早早便赶到了舒伯特家,她是大厨的助手。任明必甜蜜地搂着梅依依坐在舒伯特的沙发上,观望着那两个人准备晚餐。

  任明必亲了一下梅依依的脸颊,“他们俩看上去挺合适的,不是吗?”

  梅依依回亲了一下,“没有我们俩合适。”她又钻回到任明必的怀里,被他抱紧。

  任明必喝了一口价格不菲的香槟,表情虽说很享受,但他心里并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

  这时,莉迪亚从厨房朝任明必和梅依依走来。她坐在了梅依依的身旁,解下了上面印着“妈妈”的围裙。任明必为她倒了一杯香槟端了过去。

  任明必问莉迪亚:“怎么,大厨需要私人空间吗?”

  莉迪亚撅着嘴:“哼,他真是太难伺候了,这也不对,那也不对,不管他了。”

  “德国完美主义者,讨厌透了,不是吗?”任明必指了指舒伯特。莉迪亚激动地点着头,表示赞同。

  舒伯特似乎听到了他们说的,马上给予了回击:“请你们不要挑三拣四,为了这顿龙虾晚餐,我已经忙活一下午了。”

  大家听后,马上表示了诚恳的同情,抱歉并致谢。

  莉迪亚把头靠在了梅依依的肩上,伤感地说:“真不敢相信,你明天就要离开巴黎了。这一切来得也太快了。”

  梅依依一把抱住了莉迪亚。任明必坐在她两人边上。

  晚餐简直可以用“过分”丰盛来形容,从前餐到主菜,再到甜点,每个环节都无可挑剔。这是舒伯特除了法语说得好以外给任明必的第二个惊喜。

  两位女士吃得胃口大开,舒伯特的本行是一名银行的金融分析师。大家纷纷建议他改行去做大厨。这样的话舒伯特听了当然很欣慰,连连谦虚点头,他说为了自己喜爱的人做美食是件幸福的事。

  因为是一场告别的聚会,气氛总会有些低落。莉迪亚也不像往常那么活跃,她几次用十分忧伤的眼神盯着梅依依。舒伯特的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一方面是受到大环境的影响,另一方面一定是在为任明必担心。

  离开巴黎的决定不是任明必告诉舒伯特的,而是梅依依,这一定也或多或少伤到了他的心,毕竟他是他的老朋友。当任明必后来再打电话给他时,他只说了关于聚会的事。如今,任明必去意已决,舒伯特一定觉得再也没有去谈论的必要。

  甜食过后,他们四个又喝了一点白兰地。莉迪亚问起了一些关于任明必和梅依依明天行程的细节:

  “你们明天几点出发?”

  “睡醒了就出发吧。”

  这个话题好像也唤起了舒伯特的兴趣,“能问一下去哪里吗?”

  任明必诧异地看了看梅依依,难道她没有告诉舒伯特他们的目的地吗?

  梅依依连忙说:

  “是我的不好,我忘记告诉她们了。我们去伦敦,准确地说是黑司区。我的一个姑姑在那里有一个房子,没有人住,我想,我们就先在那里落脚。”

  莉迪亚问:“除了你姑妈,还有其他熟人吗?”

  “我的姑妈身体不好,去年搬去了瑞士休养。伦敦我没有熟人,明必也没有。”

  任明必有几分兴奋,“我还没去过伦敦。”

  莉迪亚面露笑容,“伦敦一定会很有趣。”

  “我也对这个城市充满了好奇,但是我更期待的是与依依生活在一起。”

  舒伯特说:“我明天送你们去机场。”

  梅依依说:“不用了,本尼,我们不坐飞机,开车去伦敦。这样还可以把我和纸钱的个人杂物也带上。”

  临别前,莉迪亚要求单独和梅依依呆一会。莉迪亚还是没有忍住,趴在梅依依的肩上哭了起来。

  任明必和舒伯特在厨房里收拾餐具。

  舒伯特低声念叨:“伦敦、伦敦……”

  任明必:“只是伦敦的黑司区。”

  “不要太想念我,明必。”

  舒伯特放下手上正在洗的盘子,转身抱住了任明必。

  “我不会的,舒伯特。”

  两个大男人抱了好一会儿才放开。舒伯特没有哭,任明必也没有。

  他们比原计划晚出发了一天,一路无间歇地驾车到了加来(Calais,法国港口城市),又从加来乘轮渡经过英吉利海峡抵达多弗尔港(Dover,英国港口城市),在多弗尔喝了下午茶后直接开往了西伦敦的黑司区。

纸钱的黑司街

1

  黑司区有个很小的城镇中心。居民大多是些非洲黑人和阿拉伯人。他们开的店铺以杂货和卖肉为主。这里的街道总是潮乎乎的,而且路边到处可见成堆的垃圾和废弃家具,时常还泛着酸臭味。

  后来纸钱与他人交谈得知,这里可能是西伦敦最穷酸的地界,住在这里的基本是非洲和中东国家的移民。欧洲的移民也有,但大多数为东欧人,比如说纸钱的邻居就把楼上的房间租给了一个乌克兰的女大学生。

  以移民为主要人口的区域,总会出现诸多治安问题,黑司区也不例外。

  一个出租车司机曾在这一带开了将近二十年的车,他向纸钱讲述了自己在黑司区的经历。他说光是他亲眼所见的犯罪就不止几十起。他还说,上世纪70年代的时候,黑司区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镇子,没有什么特别光鲜的,也没有什么特别不好的。

  90年代末期,这里开始出现大量移民,快速形成了他们的生活区域,其中最不安分的当属索马里人,他们几乎全部是非法移民。十宗治安案件有八宗都和索马里人有关系。所以,有条件搬出去的黑司区人就将房子出租或者出售给这些移民。同样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黑司区人,那个司机也想有朝一日搬到周边的区域去居住,但那里的房租很贵,要比黑司区高出一大截。

  总之,对于住在附近其他几个区的人来说,来黑司区居住不是一个优良选项。而在黑司区长大的英国人,也不觉得自己生在了一个值得留守的地方。

  纸钱跟他们想的都不太一样。自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天起,直觉告诉他,会有很多意料之外的事情将在黑司区这里发生。

  梅依依和纸钱住在黑司区中心偏北的居民区。她姑妈的房子是一幢典型英式的二层小别墅,前面有一个狭长形的小花园和一个停车位。这种非常英国的楼房在伦敦周边随处可见,再寻常不过。

  房子里面的格局十分不舒适,门窗狭窄,房顶低矮。赶上雨季阴天,房间压抑得令人窒息。

  纸钱和梅依依先决定重新粉刷墙壁。梅依依喜欢绿色,而纸钱喜欢白墙。他认为那样能让房间变得明亮些。最终,二楼的卧室刷成了墨绿色,其余的空间均为简单干净的白墙。他们没有购置太多新的家具,她姑妈留下的家具虽说不太好看,但还算实用。

  整幢房子被梅依依细致地打扫了一遍,甚至每个小角落里都没有一点灰尘。这是一项不小的工程,因为房子已经很久没人住过。

  到他们两个可以舒服地坐在沙发上,点燃壁炉,喝茶听音乐,整整用了一周的时间。

  由于为安顿和整理忙碌,两个人没有时间去伦敦城里转转,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平时除了早餐在家里自己准备,其余的都是买现成的食品解决吃饭问题。纸钱喜欢英国人做的香肠,比闻名遐迩的德国香肠要多些甜口,可能是里面掺了苹果块的缘故。梅依依更喜欢印度人卖的咖喱和烤鸡。

  一切都进行得相当顺利,不论从哪个角度来说。尽管纸钱做决定之前没有顾及以后的事情,因为他实在太想和梅依依在一起。

  客观地说,他俩的关系的确变得更加紧密,两人彼此比先前更加信任了,也更加互相依赖。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他们已经来到黑司区将近三个礼拜。

  一个下午,舒伯特打来电话,他说会在圣诞节前夕来伦敦看望纸钱,“顺便”在这里参加几个银行的会议。

  纸钱和梅依依自然十分高兴,都希望舒伯特能和他们一起过完圣诞节再走,舒伯特说恐怕没有那么多时间。但在梅依依的强烈要求下,舒伯特还是同意在他们的新家里住上几天。

  舒伯特到的前一天晚上,梅依依为他整理出客房,换了新的床单。她还把枕头做成蝴蝶结形状,上面放着一块巧克力糖和一张小纸条:

  欢迎您下榻。

  纸钱暧昧地看着梅依依满足的小脸,自己也忍不住地笑了起来。

  她依偎在他的怀里,“是不是很可爱?”见他点点头,又说,“跟你一样可爱。”

  2

  坏事往往发生在相对平稳的状态下。当人丝毫没有警惕的时候,生活里好的一面就会被看做是理所应当的。

  在舒伯特拜访纸钱和梅依依的第一天晚上,他们两个之间发生了一次相当激烈的争吵。然而,这次争吵只是他们后来无数次里的其中一次,也是最没有意义的,但却是结果最好的一次。

  由于飞机延误,舒伯特无法在到达伦敦的当天晚上赶过来。为此他道歉了不止一次。

  梅依依和纸钱为了迎接他准备了晚饭,大部分是他们俩从常去的一家印度小餐馆里买来的成品。由于舒伯特不能来,他们两人被迫吃了三个人的份。

  第二天下午,舒伯特很早就到了他们的住处,他还从巴黎特地带来了一些这里很难买到的臭奶酪。三个人没有再去外面买吃的,舒伯特很主动地承担起了厨师的角色。

  他做了一些简单的意大利面和色拉,虽然简单,但纸钱和梅依依觉得特别可口。餐后大家共同品尝了他从巴黎带来的奶酪。梅依依说她很想念法国奶酪那股浓烈的臭味。

  舒伯特问起了他们俩在这里生活是否适应,梅依依兴高采烈地跟他讲述了他们从粉刷到布置的整个过程,还特意向他展示了他们的卧室——墨绿色的墙壁。由于天色已暗,墨绿色看上去几乎就是黑色。

  舒伯特听得十分认真,他为纸钱能顺利开始新生活而感到高兴。梅依依说得实在太起劲,纸钱始终没能插上嘴。

  舒伯特见纸钱没怎么说话,便习惯性地问起了他最近写作的状态。他告诉他什么也没有写。舒伯特叹了口气,接着问了一个很尴尬的问题。

  “这也许不关我的事,但你们两个靠什么过活?”

  纸钱十分不喜欢舒伯特这样问,对这样的问题梅依依没了夸夸其谈。

  纸钱不大高兴,“不用你来操心。”

  舒伯特马上笑了笑,“我不该问,当我没说好了。”

  梅依依看了看纸钱,好像察觉了他的情绪,“本尼问的没什么不对,我们是应该想想这个问题了。”

  纸钱的情绪更差了,他狠拍了一下桌子,“真是无聊透顶!我就是看不惯他老是装作一副客观的嘴脸教训别人!你他妈的以为你是谁?”

  “嘿,明必,不要这样,你这样就太过分了!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不喜欢我说的话,我可以收回。”

  纸钱转身离开了餐桌,一个人来到花园里,嘴里嘟囔:“无聊透顶、无聊透顶……”

  也许是外面的新鲜空气,纸钱逐渐冷静了下来。尽管他不喜欢舒伯特的方式,但舒伯特的话的确在理。他自己清楚,是时候考虑考虑收入的问题了,当然还有写作的事情。在纸钱的逻辑里,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

  他搓了搓手,上身冻得哆哆嗦嗦。

  他准备回房,透过窗户看见舒伯特对梅依依说了什么,梅依依双手捂脸,痛苦地摇头。他连忙冲了过去,来到她身旁。她哭得十分伤心。

  纸钱急切地问她:“怎么了,亲爱的?发生了什么?”

  梅依依摇头,“不可能、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到底是怎么回事?”纸钱转向舒伯特,“怎么会这样?”

  舒伯特说:“彼埃尔死了。”

  梅依依哭得更伤心了。

  纸钱说:“谁是彼埃尔?谁?”

  舒伯特说:“还有‘枕头’(Pillow)。”

  “到底是谁?怎么回事?亲爱的?”纸钱已经完全没了头绪。

  舒伯特站起身,穿上了西服外套,准备离开的架势。

  纸钱伸手拦住了他,舒伯特拍拍他的肩膀,“明必,我必须回宾馆住。明早八点钟还要开会。”

  “那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纸钱没有放手让他走。

  “你还是问依依吧,这个事情我说不太合适。”舒伯特推开了纸钱的手,向门口走去,“明天开完会,我再来看你们。”

  舒伯特不在了,梅依依也停止了抽泣。她紧紧地抱住了纸钱,他轻轻地摸着她的头发,亲吻着她的额头。他仍然很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清楚,这时的她需要的是他的安抚,而不是质问。

  晚些时候,纸钱洗了澡,换了睡衣准备上床睡觉。梅依依已经躺在床上,她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他钻进了被里,抱住了她。她仍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

  他用十分柔和的语气问她:“亲爱的,能说说刚才发生了什么吗?”

  她没有任何反应。

  他又说:“彼埃尔是谁?”

  她说:“彼埃尔·巴尔蒂诺。”

  “他怎么死的?”

  她没有再回答纸钱,关上了床头灯,脱去了睡袍。

  “我们做爱吧。”她爬到他的身旁。

  “亲爱的,我知道你心情不好……”

  纸钱的话还没说完,梅依依已经脱去了内衣,开始在帮他脱睡衣。她低下身子,疯狂地亲吻他的脖子和胸口。他本来还想阻止她,她丝滑的身子接触到他的皮肤,他已经完全丧失了抵抗能力,只好随着她的低声呻吟抚摸,亲吻她的胴体。

  梅依依好像着了魔一样骑在纸钱的身上,她两手狠狠地按在他胸前,疯狂地摆动着臀部。他想说什么的时候,她就一把捂住他的嘴。几次他被她压得很疼,但她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

  纸钱根本无法享受这种方式的做爱,于是就强硬地把她推开,然后坐了起来。她没有就此结束,还想继续下去。

  纸钱大叫:“梅依依,不要这样!”

  她这才很不情愿地停了下来,用被子裹住了自己的身体。

  “你到底怎么了?”

  她没出声地哭了起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一提到彼埃尔你就变成这副模样?”纸钱有些后悔提到彼埃尔,但还是没能忍住。

  “你对彼埃尔比对我的兴趣还要大。”

  纸钱情绪激动,“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说:“那你为什么因为他而不和我做爱了呢?”

  “你这是无理取闹,梅依依!”

  “我说的是事实,怎么成了无理取闹了?你和别的男人一样,只关心你自己想知道的,而不管别人心里是否舒服。”

  “你是在说我吗?”纸钱的大喊大叫在继续,在持续的发酵中。

  “你真让我失望,人民币。”

  她一字一句。起身穿上睡袍向楼下走。

  纸钱马上跟了过去,“我难道没有知情的权利吗?!”

  他的嚎叫已经完全失去控制了。

  她没有再理会他。她站在厨房里喝着剩下的葡萄酒。

  “听着,你最好把话给我说清楚!”他发了疯似的,理智已经完全丧失。

  梅依依冷笑,很轻蔑地瞧着他。

  “你说不说,彼埃尔到底是谁!”

  她故意用轻飘飘的语调说:“是我原来喜欢过的人。”

  纸钱声音越来越大,“就是你原来的男朋友,对吗?”

  “不是。”梅依依语气异常确定。这让他马上想到了她滥交的那些勾当。

  “不是?那是什么?”纸钱也模仿她的冷笑和轻蔑,“就是那种随随便便上了床的家伙吧!”

  他的如此刻毒的话对她而言犹如耳旁风,她压根就没有理睬他,继续慢悠悠地喝着葡萄酒。

  他索性更进一步,拿出了破釜沉舟的架势,“承认吧,梅依依。我没提,不代表我不知道你做过的那些恶心事!”

  “我承认,我根本也没想隐瞒。你还想知道什么?想问什么尽管问。”

  “你们上过床,对吧?”

  “没有。我想和他上床,可惜他不想和我上床。”她说这些事时从容的神态让纸钱的愤怒几乎到了极限。

  “哼,怎么,是人家嫌你脏吗?”

  “人民币,不要把别人看得跟你一样无耻。”

  语音未落,她将空酒杯用力地砸在地上。

  纸钱几近声嘶力竭,“你说我无耻?比起你干过的那些恶心的勾当,你没有资格说任何人!”

  她看也没看他一眼,径直走向楼梯。

  “梅依依,你就是个婊子,你知道吗!”

  梅依依站在楼梯中央,回头对纸钱轻声细语地说:“我对于你来说,从来都是个不干净的婊子,不是吗!”

  纸钱瞬间没了脾气,呆滞地站在那里。

  她回到卧室,关上门。

  他听到衣柜门撞击发出的响声。

  纸钱冲到门前,“你要去哪里?”

  她连头也没抬,愤怒地翻腾着衣柜里的衣服。

  他认为他必须问她,她必须给他回答,“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尽管他心里很明白,这样问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但他还是会担心她现在到外面去,尤其是在黑司区这种地方。

  纸钱上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她仍然视他为无物,用另一只手继续翻衣服。

  “听着,亲爱的,我说了很难听的话,但我心里并不是那么想的!”他心里想的是向她道歉,但是说出来的话并不能准确表达他当下的心情。话里明显憋着一股火气。

  “我早警告过你,不要再对我说‘听着’这个字眼,我更不是你什么‘亲爱的’!我很脏,这点我很清楚!”

  她从先前控制着的情绪中冲出来,她愤怒了。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很大。她顺手抓了一件大衣和一条牛仔裤,甩开他的手径直冲下楼梯。已经乱了方寸的纸钱紧跟了下去。

  “亲爱的,你现在不能出去,这样实在太危险了。”

  梅依依已经穿好了裤子。见她一心要走的架势,纸钱越来越紧张,刚才的火气也没了,一心想的只是把她留住,一定要把她留住,无论如何要把他留住。他心里很明白,她不只是想出去走走,而是要彻底离开。

  “谁是你亲爱的?我是条肮脏的母狗!”

  梅依依披上大衣就往门外冲去。纸钱已经堵在门口,用身体挡住了门。

  纸钱一脸诚恳,“对不起,依依,请你不要再继续说那么难听的话了,我没有任何想侮辱你的意思。”

  梅依依没有一点缓和的态度,而且显得异常的冷静,“你没有。是我自己说的。我就是这么看我自己的。我是条肮脏的母狗。你需要的不是我这样的母狗,你需要的是一个没有瑕疵的、圣洁的、为你而生的女人!我不是为了你而生的,你给我让开。”

  “依依,请你看着我,”纸钱端起双手扶着她的肩膀,“没有你,我不会来到这里,没有你,我的生活不会是现在这样。你不可以离开我,没有你,什么也没有意义了。我恳求你,恳求你不要走。”

  他的眼泪已经流到了下巴上。他哭的原因一方面出于害怕,另一方面是委屈。梅依依也流下了眼泪。他从她泛红的眼珠中看到了她也许能留下的一丝希望。

  “我曾经和你想的一样。”她用手抹去了脸上的泪珠。她慢慢地推开了纸钱的手臂,将他引到一旁,“现在我不再那么想了,你没有让我看到希望,人民币,从来都没有过希望。”

  她稍许停顿了一下,然后坚决地打开门离开了。

  纸钱没有去追她,而是缩成一团,瘫坐在门后。他心里想不通,为什么就那么轻易地让她走了。

  3

  梅依依到了早上也没有回来。纸钱打了无数个电话给她,始终没人接听。他还时不时地往窗口瞥上一眼,根本不见她的踪影。

  纸钱在她脱下的一件外衣里找到了她的电话和钱夹。他实在想象不出她能去哪,身上既没有电话,也没有钱。

  他差一点就拨了报警电话,又觉得事情可能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糟。

  纸钱泡了一杯茶,坐在沙发上。几口热茶落肚,他冷静下来。他是那种能伸能屈的大丈夫,自有一套战无不胜的逻辑来宽解愁肠。

  如果她没有钱,她不能坐出租车;夜里又没有火车和巴士,所以她一定不会走得太远;她随身没有电话,那么也无法与其他人取得联系。她应该快回来了,就算仍然在气头上,她也会回来取她的电话和钱夹。届时我一定不会让她再离开这里半步,我要用尽一切办法留住她。我可以继续道歉,继续恳求她,那样她就会消气。毕竟矛盾激化的主要原因,是我在吵架时说的那些难听的话,我统统收回便是。大丈夫能伸能屈。

  梅依依不在的这几个小时里,他虽然不觉得有天塌了般的痛苦,但还是有一种无法形容的难受与不自在。他极度紧张,坐立不安,不能正常思维,手脚冰冷。他甚至觉得之后会发生更可怕的事情。这些比起让他向她妥协道歉、低头认错更难忍受。

  虽然纸钱自认为一个男人心理上的雄性尊严是不可侵犯的,但比起眼下的折磨,他宁肯不去顾及那些所谓的尊严。

  他焦虑地等到了中午,梅依依还是没有回来。他又一次用早上分析出来的结论安慰自己,让自己尽可能地保持冷静。

  这几天除了下雨就是阴天,而今天外面的阳光却异常灿烂。他守在窗口,左右来回张望。邻居的乌克兰女孩已经上完早课回来了,瞧她满脸倦意,估计回到家中的第一件事就是倒在床上补上一觉。

  纸钱搓了搓手掌,又搓了搓疲惫的眼睛,他呼出的热气在玻璃上留下了一块雾斑,遮挡了他的视线。他马上用袖口将其抹掉。他此刻最大的心愿,就是梅依依能在下一秒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纸钱的眼睛疲惫到逐渐不能对焦。为了躲避刺眼的光线,他闭上眼睛,倚在窗台上睡了过去。他做了一个梦,一个一点也不抽象离奇的梦。这个梦像是一个基于他现在的想法和处境的预言。

  梦里,梅依依回到了他的身边,并向他道歉。她乖顺地趴在他的大腿上,开心地点着头。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就连原本灰暗的屋子里都洒满了温暖的阳光。梅依依问:“你不想问问我这一夜到底去了哪里吗?”房间里的气氛立刻回到了之前的灰暗。她站了起来,满脸的轻蔑。她伸出一只手,用食指在他面前晃了一晃。她走向门口,他想起阻止她,但就是使尽全力也动弹不得。有人用力地砸门。

  他睁开眼,砸门声仍在继续。他应了一声,急忙起身去开门。可能是左腿被右腿压住的缘故,他发觉左腿已经完全麻痹,不听使唤。这也解释了他在梦中不得动弹的原因。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口,迫切地打开了门,他认定是梅依依回来了。结果不然,而是穿着一身正装、手提公文包的舒伯特。

  “下午好,明必。”

  “噢,是你啊。”

  舒伯特脱下外套,“你的腿怎么了?”

  纸钱用左腿使劲跺了跺地板,抖了抖,为了加快血液循环,“没事,麻了而已。”

  舒伯特一脸开心,好像中了六合彩似的。纸钱不知道什么缘故,也懒得去问。他去厨房烧水做茶。舒伯特打了个哈欠,伸了一个令人羡慕的懒腰。

  “茶?”

  舒伯特点了点头。

  纸钱迫不及待地告诉了舒伯特梅依依出走的事情,“我都快疯了,你知道吗!”

  舒伯特不紧不慢地吹着热茶。

  纸钱继续说:“她没有电话、没有钱,我差点报警。”

  舒伯特小心地喝了一口热茶,“她在我住的宾馆里休息。”

  “你住的宾馆里?”

  “是的。她一大早来宾馆找我。我替她付了出租车费。她看上去很疲惫,而我八点钟又要开会,于是我就让她在我的房间里休息。她说你们吵翻了,不想和你继续吵下去,所以才出走的。没等我详细问,她就睡着了。”

  “那你他妈地不会通知我一声吗?我都急疯了,疯了,你知道吗!”任明必冲着舒伯特咆哮,喷了他一脸的吐沫。

  “我本想通知你,依依不让。明必,镇静点。”

  舒伯特抹了抹脸上的吐沫星子。

  纸钱不依不饶,“嘿,舒伯特!你真他妈是个蠢到极点的屁眼儿!她让你去见鬼才好呢!”

  “是她说的,她说你们之间没发生什么大矛盾。估计你那会儿也睡了,所以让我先不要通知你,怕影响你休息。”舒伯特一脸无辜,“再说,我这不是亲自来了嘛。”

  听到“没有发生什么大矛盾”这句话,纸钱心中安分了许多。这并没有减轻他对舒伯特的气愤。他拿起茶杯,来到他守了一早上的窗户前,回头对舒伯特说:“抱歉,喷了你一脸吐沫。但这也改变不了你是个屁眼儿!”

  舒伯特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只要你不是屁眼儿就行,要不喷我脸上的还指不定是什么呢。”

  纸钱自然想立刻接梅依依回家,舒伯特却阻止了他。舒伯特认为矛盾毕竟已经发生,最好等双方都彻底冷静下来再说。

  他没忘了向他询问彼埃尔。舒伯特把之前的事情详细地讲了一遍。

  彼埃尔·巴尔蒂诺是梅依依在巴黎时的好朋友。他们曾经是邻居,也做过室友,后来梅依依搬到了皮加勒区。彼埃尔和舒伯特不是很熟。他通过梅依依认识了莉迪亚,三个人时常一起看电影、逛街。彼埃尔不久前出了一场车祸,丧了命。莉迪亚参加了葬礼并且托付舒伯特来伦敦时再向梅依依转达这一难过的消息。

  “枕头”则是一条奇娃娃狗,它和彼埃尔形影不离,所以也在车祸中丧生。“枕头”先前由梅依依和彼埃尔共养,梅依依搬走了才由彼埃尔一个人继续养。

  “他们曾经一定有过关系咯?”纸钱一点也不关心这两个东西是死是活,只想确定这个彼埃尔到底和梅依依是什么关系。

  “关系?你指肉体上的吗?”

  纸钱的口气相当肯定,“对!只有情侣才会共同养宠物。”

  “明必任,你的确有点可笑。在你的脑子里,不干净的东西简直太多了。”

  “你怎么知道没有?连她自己都已经承认了。”

  舒伯特比他还要肯定地说:“根本不可能,因为彼埃尔是同性恋。”

  纸钱发现自己就像一只装扮成人跳舞的猴子。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场给他带来如此之多烦恼和痛苦的吵架的原因竟然是一个同性恋和一条宠物狗。

  舒伯特自然站到了梅依依的一边。纸钱没有体现出对恋人应有的同情,反倒对她满是质疑和指责。想必没人会在这个时候替他撑腰,就连他自己都感到十分惭愧。

  纸钱恍然大悟。彼埃尔和那条狗,就是他们俩接了他第一次打给梅依依的电话。

  他暗暗咒骂:“那狗的声音和主人一样,都是那么软绵无力。”

  舒伯特和纸钱去了宾馆。梅依依坐在他的对面,一头散发,脸上也没有化妆。她用手拢了拢头发,没精打采地看向窗外。

  纸钱几次试图和她说话,她只做简短答复。“我只是累了,不要担心”,这句话她说了不止一次。舒伯特没有刻意地去调节气氛,只是埋头书案上的文件。整个气氛就像三个陌生人凑在了一处,甚至比那更糟。

  纸钱和梅依依乘火车回家。一路上他们谁都没有主动说话。几次她差点睡了过去,头下意识地向他肩膀方向倾斜。她马上警醒,立即摆正了姿势。这样的动作摆明了她视他为陌生人的立场。

  他原本一心愧疚,想向她道歉的心思顿时烟消云散。他觉得说再好听的话,她也不会像之前那样原谅他。他认为,如果她有和解的表示,那么她终究会开口说点什么的。

  她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坐牢的前戏

1

  我安静地坐在阿克斯布里奇(Uxbrigde)警察局的审讯室里,对面是穿便衣的女警探。

  我问女警探:“从哪里讲起?”

  “从你们第一次分居吧。”

  我看了看审讯室墙上的挂钟,已经是半夜三点。我喝了口白水,清了清嗓子。

  我们过了一段浑浑噩噩的日子。梅依依已经多次直截了当地提出了分开,用她惯用的话说,“我们没有理由继续折磨对方了”。

  每当我气得丧失理智的时候,也会说出类似的话。但我冷静下来后,还是会换种角度去看待每一次争吵,试图去找到吵架的原因,并将其区分开来。逐渐,她也会把这种无休止的矛盾理解为一种重复性伤害,而我的态度直到我第一次正式地搬出了我们共同生活的房子后也有了很大转变。她没有阻拦我,甚至连阻拦的念头都不曾有过。

  当然搬出去的人是我,那毕竟是她姑妈的房子,我没有任何理由留在其中而让她搬出去。

  刚安顿好再次搬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先要找到合适的房子;把自己的东西整理打包;搬运到新房子,再拆包整理;重新熟悉新环境,要明了哪里有超市、哪里有面包店、哪里有咖啡馆。我不想留在黑司区,我想搬到其它的区去碰碰运气。

  新的住所很快找到了,我认为自己运气不错。唯一的缺点,那是一间没有任何家具的房子,需要我自己重新布置。这不仅要花费我一笔钱,而且我也不能马上入住。

  房子的地址符合我的要求,尽管离黑司区不是很远,但已经不是同一个区域了。这里叫哈罗区(Harrow),伦敦西区偏北,靠近大名鼎鼎的温布利球场。那是一个单身公寓,只有一个大房间。有一个电炉,可以做些简单的食物。卫生间很窄,没有浴缸,只有一个有些堵塞的淋浴头。房间朝南,阳光很好,如果有太阳的时候。我买了些简易家具,加上运费还是花了我一些钱。这样一来,我的积蓄已经所剩无几。

  我自己很清楚,我需要尽快进入写作的状态,不论写什么。我只有通过自己的劳动才能得到经济上的补充。

  梅依依去到了一个在伯明翰的朋友家住,她说等我搬家结束再回伦敦。自从我们决定分居后,她一直都很避讳与我正面来往。我起初觉得心里难过,还试图跟她联系,但她几乎没有接过我的电话。

  我们最后的两次通话,一次是她提醒我补交电费,一次是她催促我尽早将所有我买的东西搬出去,否则她会统统扔掉。我告知她可以随意处置那些东西,凡是她看不顺眼的,都可以不要。我不想再返回那个房子。还有,她说准备把壁纸撕掉,因为那也是我当初选的。

  我想过回柏林,不止一次想过。但可能心里还是没有完全放弃和梅依依复合的希望,最终选择了留下。

  我重新开始了写作。起初时非常困难,常常几天坐在那里,一个字也憋不出来。不像从前,如果写出东西自己不喜欢,可以再去修改或者删掉重来。那些日子简直是一种煎熬。

  熬过好些日子,我才从困境中走出来,终于写出一篇像样的中篇散文。

  我直接传给了一家柏林的杂志社。他们很快回复了我,同意发表,并且稿酬给得十分大方。眼下,我急需这笔小钱,更需要持续写下去的状态。

  之后的两个礼拜,我进入了高产期,每三天就可以完成一篇初稿,并且马上可以找到地方发表。虽说没写出让自己欣喜或者兴奋的东西,但这些看似不经意的短文帮我重新恢复了写作的习惯,还有一笔笔的稿酬。我不像之前那样担心生计了,心情自然也放松许多。

  我逐渐去适应没有梅依依的生活。有时我想念她,想见她,起码通个电话也好。但我劝告自己不要这样想,这与梅依依没有关系,她可以是任何一个女人,甚至是男人。我只是忍受不来一时的孤寂罢了。也许是我到了某个年龄,对生活里能有一个固定伴侣的渴望愈发变强。

  很奇怪,我从来想不起莉亚,她是我前妻,按说,她和我的关系比梅依依还要紧密。

  我也时常回想梅依依不可理喻的一面,那张冷漠和充满敌意的脸孔。为了就是找寻一种安慰自己的平衡,只有平衡的时候,我才是平和的,才可以写作。写作是我维持生计的唯一技能,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

  我每礼拜可以赶出三篇短文或者评论,这使得我的经济状况前所未有的宽松,同时头疼的事情也随之出现。我无法继续这样写下去,不停地重复性写作简直无法忍受,我有时甚至会为此感到恶心。在交付了最后两篇评论后,我婉转地告知编辑们说我需要休息一下,也许去度个假。他们表示理解和支持,但最后还是拐弯抹角地希望我很快能回来继续供稿。

  我其实并没有休息,而是直接开始了一个小说的创作。我想写这个小说已经很久了,只是始终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现在,机会找上了我。

  我每天的生活相当简单,一目了然。我是个时间观念很淡漠的人。早上要用一个半小时的时间洗澡,剃须,准备早餐;用大概四十五分钟来吃早餐,读读订阅的《卫报》。

  午餐前的几个小时里,我多半会看看小说,偶尔也会听着音乐翻阅杂志。杂志大多是关于体育的,也有一些是关于园艺的。

  说到园艺,这是我多年以来的一个爱好。我不喜欢自己种植,也不喜欢亲力亲为地设计、安排或者维护。说得再直白些——我没有耐心去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园子,只是喜欢欣赏别人用时间和心血堆积出的成果。杂志里经常会介绍一些园艺技巧和窍门,我心里明白,我缺的不只是耐心。

  每个月的那几本杂志都翻过不止两遍。我偶尔会找一本小说来读。礼拜五,我会去哈罗区的公立图书馆,平时读的小说基本是从那里借来的。

  小说的类型我不挑剔,每次我快速地挑出三本书后离开。到了还书的截止日期,我再将书全部归还,尽管好多时候我只看完了其中的一本。

  我正在读一本叫《好人难寻》的小说,作者是美国的弗兰纳里·奥康纳。之前我对这位女作家一无所知。

  我习惯午餐至傍晚之间里的时间写作,当然不是每时每刻地写,有时候也会停顿许久,再次翻开之前读的小说,读上几行。这不但不会影响我的写作,还可以有效地缓解我大脑的疲劳。

  晚餐是一日三餐中最简单的一顿,我会切上几片干面包,配上点黄油和奶酪,或者香肠和酸黄瓜,另加一杯淡咖啡。

  如果餐后心情和脑子都还可以的话,我就再写上几个小时,直到想睡觉为止。如果不想再回到书桌,那么就出去走走,去附近的一个小酒馆喝一杯扎啤,听听那里的常客谈天说地。不管哪种选择,一天的结束总是一样的,就是躺在被窝里安稳地睡到天亮。

  梅依依逐渐淡出了我的脑海。

  每个礼拜天,我会去城镇中心的超市买一些面包和牛奶。我仍然在吃和梅依依在一起生活时的那种面包,这种时候我才会想到她和与她一起生活时的某些片段。

  我马上会问自己这样的问题:她是不是也还在买同样的面包?我摇摇头。同样的例子也会发生在买牛奶的时候。

  舒伯特和我也很久没有联系了,我想他一定是很忙,跟钱打交道的人都是一个德行。

  待小说完成,我会再去巴黎找他,也可能直接从巴黎回柏林,彻底离开伦敦。这只是我眼下的想法,我还没有做任何决定。但在小说写完之前,我没有任何离开伦敦甚至离开哈罗区的想法。

  小说进展很慢,又两个礼拜过去了,我连预期的三分之一也没能完成。但我仍坚持每天的生活节奏,这样心里起码是踏实的。

  我出门的次数比以往更多了,不光是在附近散散步或者去酒馆。我会坐火车去威斯敏斯特区瞧瞧,或者坐得更远点到南岸。路过市中心的话,就去博物馆里转转。总之,呆在家里我有些厌倦了。可能是我享受够了一个人的宁静,希望能有一个真真切切的人陪伴我。新的一轮烦躁又开始了。

  几天后,我认识了一个女人,在唐人街的一家餐馆里。我当时在那里吃晚餐,她坐在我的后面。我从镜子里的反射注意到这个人,因为她在我的身后,所以格外引起了我的关注。

  我点了一份中式的炒饭,她点的是一份烧鸭和一份蔬菜。

  她吃饭的样子很专注,几乎从不抬头。她的样貌不吸引我,我也说不清是什么力量让我坐到了她面前。我礼貌地问候她,她抬头盯着我,稍微有些诧异,脸上露出了可人的笑容。

  我向她介绍我自己,她听得很仔细,眼睛始终盯着我的眼睛。她从手提包里翻出一副绿色框的眼镜戴上,继续听我说话。她似乎不是十分健谈,每次我问她问题,她才会张嘴说话,而且回答都是简单短促。

  几个回合下来,她对我没表示出兴趣或者好奇。她礼貌地等待我说完,然后随意找个推辞的理由摆脱我。

  我的视线被她的小脸填满,在心里想象她的身材是怎么样的。她的嘴唇让我想象出她的腿,她的鼻子让我想象出她的屁股,她的眼睛让我想象出她的腰线。与此同时,我的嘴仍在不停地上下张合,说着话。

  我们一起离开了那家中餐馆。她挽起我的手,什么也没有说。我牵着她去火车站。

  她问我从哪里来,又问我为什么来到伦敦,最后问我做什么职业。我告诉她,我从柏林来伦敦是为了一个女人,又说我是一名退役的运动员。她似乎不信我说的这些。

  她已经自在地靠在我肩头,一只手挽着我,另一只手放在我的大腿上。她叫霍莉,霍莉·库珀。

  我把她带到我的住处。主动凑到她的嘴边,试图亲吻她嘴唇。她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镜片挂上了一层雾气。我们亲吻了很久,然后做爱了。

  除了想和她睡觉,我对她的记忆相当模糊,几乎记不得她的长相。

  2

  霍莉·库珀是一个土生土长的西伦敦女孩,家住在富勒姆区。

  由于薪水太低,她无法负担在西伦敦的房租,只好借住在父母家中。据她说,她今年二十一岁,在一家印度人开的律师事务所做接待员。她每周上三天班,薪水少得可怜。

  她的父亲是一名修屋顶的技工,母亲是家庭主妇。她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这些都是她在我们第二次约会时告诉我的,也就是我们认识后的第二天晚上。那天是礼拜二,我们约在她下班后一同晚餐。

  霍莉穿了一身工装,白色的高领毛衣,外面是一套料子很讲究的毛料西服;下面是配套的短裙,黑色薄丝袜和深蓝色的高跟鞋。

  她看上去比昨天更有女人味。她换了一副棕色玳瑁眼镜,细长形的,严严实实地卡在她高耸的鼻梁上。

  我站在马路对面。她看到了我,摆了摆手,又连忙整理了一下她盘起来的头发,表情有点羞涩。

  她到了我跟前,我拥抱了她,顺势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地亲了一下。她挽着我的胳膊,我搂着她的腰。

  我瞄了她耳朵一眼。她的耳朵小巧精致,从轮廓到形状都是完美的。她的耳廓很薄,光透过去衬得整个耳朵变成了粉红色,每一根血管都清晰可见。她的臀部丰满,今天她穿的短裙尤其突出这一点。她的大腿有些粗壮,英国女孩这样的腿型很普遍;而小腿却很纤细,脚踝的两块骨头明显突出。

  她身上散发着一股浓重的香水味道,可以想见那是为了这次约会准备的。是那种闻多了会反胃的气味。

  我们来到一家巴基斯坦的咖喱馆子,里面挤满了人。从门外看去,里面就是黑压压的一片,窗户上满是雾气和人的手印。

  霍莉告诉我,这个地方她常来,原因是廉价。关于味道,她晃了晃脑袋,表示过得去吧。正因为挤满了人,加上饭馆里混杂着刺鼻的咖喱香料和油烟味,我有些呼吸困难。

  霍莉劝我出去等她。我长出了口气,回头张望着里面的霍莉。心里想,等她出来时,她的香水味和咖喱味混在一起,那将会是一股多么难闻的气味啊。

  我们站在那家馆子的门口吃完了晚餐。她好像是饿了,吃得又急又快。我忍不住好奇,问她为什么吃饭时那么精神集中,她摇摇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们坐了几站地铁,来到了海德公园的北面。她提议进去走走。晚上的海德公园安详而静谧,偶尔会有一两个慢跑者从身边经过。霍莉和公园一样宁静,我也不想刻意找话来说。

  霍莉坐在了我的大腿上。她把包放在了长椅上,双手搂住了我的脖颈,然后将脸凑向我的脸。我们开始亲热。她用手轻轻地抓了我的头发,忘我地亲吻着我的脸颊。她抓住我的手,用力地拉向她自己的屁股,面目有些狰狞又有些挑逗地瞧着我。她撕咬着我的嘴唇,我已经感觉到嘴唇在流血,嘴里一股血的腥咸味。

  毋庸置疑,霍莉很享受。而我自己呢,我不知道,除了有些痛感,没有其他特殊的感觉。她喜欢这样,她之后明确地告诉了我。我同样告诉她,这不能使我更兴奋,但我也不反感。

  另外,那天她身上的那种混杂的气味让我特别不舒服。第二次约会就这样以我们在海德公园的长椅上做爱结束了。我们一道去地铁站,乘同一条地铁,却是相反的方向。

  我洗澡时发现背上有若干条分布对称的深红色抓痕。

  第三次约会定在礼拜五,她准备在我这里度过一整个周末。这天上午,我出去买牛奶回来。看见家里的电话留言键闪着红灯,这个键先前从未亮过。

  

  《小尕娃》徐宇92.2cm×67.9cm版画

  我将牛奶放在冷柜中,并没有急于去听那条留言。我心里寻思着会是谁的留言。只有一个人,不会是别的人。梅依依。

  “嘀……纸钱,是我,如果你在家就请你拿起听筒……你在家吗?如果你确实不在,那么请你回来的时候回复我,我的号码没有变。嘀……”

  好像只有梅依依的声音是我永远都不会与其他女人混淆的,这点我从认识她那一刻起就很确定。

  我又按了留言键。这次我只听到梅依依的声音颤动,丝毫没有在意她话的内容。我又听了一次。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我反复地按着留言键,不间歇地点燃一支又一支烟,直抽到自己咳嗽,干呕,恶心。脑子里只有梅依依的声音,并且越来越模糊。一包烟里还剩下三支,说明我已经连续抽了十六支。我不得不去喝点水了,咽喉里充斥着焦油的臭味。我喝下一口水,又吐了出来。我趴在水槽里呕了几下,只有唾液和痰。我又冲向窗口,朝着街上猛咳了几声。这股难忍的恶心劲过去了,我才意识到抽烟没能帮上我的忙,我反而更加混乱、无助、焦虑。

  我决定打电话给梅依依。

  电话响了七声后自动转到了留言,留言的录音仍是我们当初一起录制的那段:“纸钱、依依,他俩这会儿都不在家。留个口信吧,我们会尽快联系你的!”

  嘀声过后,我留了如下一段话:“依依,我收到了你的口信,刚好那时我不在家,所以没有接到你的来电。如果有事的话,你可以晚些时候打过来;我也会再次打给你……就这样,祝你周末愉快!”

  最后一句“祝你周末愉快”并不是我的本意,我本想什么都不说就挂断,但那样显得太仓促了。我的确紧张到不会说话了,从来没有如此紧张过。

  要不了多久,梅依依又将重新回到我的生活。我当然已经彻彻底底忘记了和霍莉的约会,当然也就再没见过那个叫霍莉·库珀的女孩。

  3

  已经是凌晨四点半,我向女警探申请短暂休息。

  女警探说:“我要抽支烟,你呢?”

  我说:“我也可以抽烟吗?”

  “可以,但是不可在房间里。”

  她一直在仔细地倾听。倾听是件很累人的事情。

  他们站在警察局的门口,望着空空的马路。天色逐渐亮起来,这让路灯显得没有之前那么闪亮。女警探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红色万宝路,拿出两支,一支递给了我。

  我说:“谢谢。”

  女警探帮我点燃了烟。

  我好奇地问:“能问你的名字吗?”

  女警探说:“见面的时候,我报过自己的名字。”

  她没再说话。我也没有再问。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该回去了。”

  女警探说罢将烟头弹向马路中央。我踩灭了自己的。

  女警探说:“邓恩,邓恩警探。”

  我做了一个知道了的手势,和邓恩警探回到审讯室。

  “继续吧。”

  4

  当天晚上根本无法入睡,我焦虑地守在电话旁,时刻准备抓起电话的听筒。同时心里又在质疑梅依依是否会回我的电话。

  我很紧张,甚至不由自主地发抖。坐下又站起来,如此反复多次。心里乱糟糟的。

  如果梅依依找我不是为了与我复合,我该如何应对?

  如果她说要见面,那么是约在今天晚上还是听她的安排?

  如果她想见面,我一定争取马上见到她。

  如果她变了主意,彻底不想见面了,我怎么办?

  我心里乱极了,没有一条清晰的思路。我估计自己肯定是挺不过今天晚上了。

  我想抽烟来分散注意力,但又怕自己的咳嗽病再犯。总之,做什么事情都不对,脑子里就像被打了无数个死结一样。我内心恐慌,浑身发起冷汗。

  她在凌晨一点钟终于打来了电话,我一把抓起听筒。

  她的声音很有礼貌:“你好吗?抱歉这么晚才打来。”

  我说:“再晚也没有关系。只要有你的电话,只要听到你的声音。”

  “纸钱,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你知道,这么久以来……”

  我说得结结巴巴,“我知道,我们都有不冷静的时候。但是,我想说的是,我过得,自从生活里没有你之后,过得……”

  电话的那边传来了她抽泣的声音。

  我继续说:“我过得很糟,不,是不能再糟了。你走了,我生活里少了最重要的那部分。你懂吗?”

  “纸钱,不要说了!这一切不是因为我们两个都不冷静,而是……”她又顿住了。

  我接上她的话:“而是,我知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们后来过得不开心,总是争吵,回头想起,原因都是那么可笑。那些争吵是完全可以避免的啊!”

  梅依依的抽泣声更剧烈了。

  “依依,亲爱的,那些事情都是没有对错之分的,不是吗?而我们总要分出是非,这多可笑啊!其实呢,我们从来没有分出过对错,我们是恋人,为什么要那么针锋相对呢?如果我能少说一句,或者你不再纠结一些小事的话,我们不会到今天这步田地的,不是吗?我们都不是完美的,我们都有很多毛病,我们都犯了些错误……但我们完全可以排除这些障碍,因为我是爱你的,你也是爱我的,所以才会选择在一起啊!”

  她停止抽泣,“不要说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想你了,我只是,最近特别地想见你。我们见个面吧。”

  “明天可以吗?”

  “就明天。你回家来吧,我在家里等你。”

  她挂断了电话。

  我许久没有把电话听筒放下,也丝毫没有意识到听筒那边传来的忙音。

  她让我回家,在家里等我,我没有听错,绝对没有。

  第二天早上,我洗了澡,刮了胡子,穿了件许久未穿的蓝色衬衫,面带微笑地离开了住所。当我乘公共汽车回到黑司区,心里忽然有一种十分亲切的感觉。我们分居后,我再也没有来过这一带。

  我又看到了那家我和梅依依经常光顾的印度小吃店,还有那家阿拉伯人开的清真超市、那个波兰胖子开的面包店。

  我顺便买了束鲜花,准备送给梅依依。这么久没见,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我很期待见到她的那一瞬间,我在想是否要拥抱她,还是轻轻地抚摸一下她的手臂或者脸颊?她应该不会排斥我拥抱她的,她也许会主动上来拥抱我?如果是这样,也许我应该吻她的额头。我希望她能喜欢我送的花。

  我按下门铃耐心等待。隔壁的邻居向我友好地挥了挥手。梅依依开门的当口我才反应过来,邻居似乎换了,那个乌克兰的女大学生好像已经不住在这里了。

  “纸钱!”

  梅依依面带笑容,眼神里还有一丝清晨的倦意。她除了有些消瘦外,没有什么变化,依然是那么漂亮迷人。

  “送给你。”我递上鲜花。

  光顾着看梅依依,我完全忘了去拥抱她。她没有主动上来抱我,但她的表情也没有任何不欢迎或者不友好的意思。

  “谢谢。你的花很美,我很开心。”

  我们俩坐下来。我几乎认不出这个地方了,因为它彻底变了样。客厅里没有一件家具是原来的,墙壁上也换了墙纸,盖住了当初我们亲手涂的颜色。房间里的格局也有了变化,沙发和茶几换了位置。整个房间给人的感觉很明亮,好像比从前更宽敞了。

  梅依依端来了茶和牛角面包。

  “不放糖,对吗,纸钱?”

  “对。”我端起茶杯,喝了口热茶,“我完全认不出这里了。你花了很多心思和时间。”

  “当然了。”

  我问:“原来的那些家具呢?”

  “扔掉了。”

  “全部都扔掉了?”

  “是的。全部都扔掉了。不光是这里,整个房子里原来的物件都被我扔掉了,一件都没有留下。”

  “我能问问为什……”

  她接住我的话,“是时候把它们换掉了,你吃面包,今早买的。”

  “因为那些都是我们曾经共同用过的,所以才扔掉吧?”

  梅依依不予理会。她抓起一个牛角面包咬了一口,面无表情地看向窗外。

  我稍许有些紧张,“我是开玩笑的,亲爱的,不要在意……是应该换掉那些旧的东西了。”

  “你的话没错。正是因为它们都有你的痕迹,所以才换掉。我不确定哪些东西你没有碰过,比如说洗碗机,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你什么时候用过它。与其说让它留在那,勾起我对你的回忆,还不如通通扔掉。”

  我希望她是在调侃,但她一点开玩笑的意思也没有。她拿来盛了水的花瓶,把我带来的花插进去,“真的很美,是吗?”

  我点点头。

  她又说:“我们以后要经常买些鲜花。我觉得家里需要鲜花。”

  我问:“你当时那么厌恶我吗?”

  “对,我更厌恶我们那时的生活。”梅依依并没有看着我,继续摆弄着花。

  “那你为什么还会想我?让我回家?”

  梅依依这才把头转向我,看着我,“你昨晚不是已经给出答案了吗?因为你对于我来说也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啊。”

  我的声音露出了明显的胆怯,“你希望我们重新开始吗?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复合吗?”

  “这正是我想问你的。”梅依依起身,坐在了我的身边,还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胳膊上。我盯着她的眼睛看,脑子有些恍惚。

  “我一直都希望你能回到我身边,这也是我为什么没有选择离开伦敦的原因。”

  她说:“但我很害怕,纸钱,非常害怕。”

  “怕什么?”我抓住了她的那只放在我胳膊上的手,轻抚了起来。

  “我害怕我们还会像从前那样无休止地争吵,害怕我们还是不能好好地在一起生活,害怕你不会改变!”她把头倚在我肩上。

  “我不会像从前那样了,因为我们都爱对方,对吗?我们两个都会改变的,我们不会再去重复之前的错误了。你说呢?”

  她说:“我还是没什么把握。我就是太想你了,那种想念让我变得特别不理智!我恨自己不理智。”

  我安抚她说:“这不是不理智。你不用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慢慢地好起来。只要我们在一起。”

  她激动得跳起来,“真的吗,纸钱?你愿意回来吗?”

  “当然愿意,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天。”我站起来一把抱住了梅依依。

  她把头凑到我耳边,低声对我说:“我们要一起面对问题,你愿意吗?”

  “我当然愿意。”

  “所有问题?”

  我十分肯定,“所有问题。”

  她忽然又问:“你交女朋友了吗,纸钱?”

  我尽量不露出一丝迟疑,“没有。”

  “是因为你一直在等我吗?”

  “我坚信我们会回到一起。”

  她说:“那你愿意继续等下去吗?”

  我说:“一秒钟都不愿意!”

  “如果需要你再等上几天呢?”

  “为什么?”

  梅依依轻轻把我推开,径直走向厨房。我跟在她身后。她拿起一颗巧克力,放进了我的嘴里,“因为,是因为,我首先要离开我现在的男友。”

  她两眼迷离地盯着我,好像在等着我开口。我用力地咀嚼着嘴里的巧克力碎块,一句话也说不出。

  5

  “是的,那个人就是哈维,哈维·李,是梅依依的当时的男朋友。”

  在开始叙述下面的经历前,我和警探分别吃了早餐。我的精神比之前更好了,邓恩则和开始时差不多。

  知道哈维·李这个名字已经是我重新搬回黑司区之后了。我没有刻意去问,而是梅依依无意中说起过这个名字。

  见面的第三天,我便收拾了几件换洗衣物和几本最近正在阅读的书,搬回了黑司街。

  我没有马上取消自己在哈罗区的租房合同。那个租赁合同还要七八个月才到期,我不想花时间和房东去协商。我理智的一面也在提醒我,不要太盲目地相信当下,要给自己留退路。

  梅依依不反对,而且觉得这样很好。她认为如果哪一天我们各自需要独处的空间,我就可以回到自己的房子里呆上几天。矛盾自然就淡化了,这样可以避免很多没必要的争吵。

  我让她自己去处理和哈维·李的关系。她希望我能给她时间和空间,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我还强调,只要不影响我们之间的感情,我不会问他们分手的进展,也不会好奇他们俩之前在一起时的种种。梅依依为此感到欣慰,她认为这是我改变的开始,也增进了她对我们复合的信心。

  我们又像从前一样爱意浓浓。梅依依几次带有悔意地感慨,当初我们怎么会选择放弃彼此。是啊,不可思议,怎么会呢?

  她在我们分居的期间找了一份工作,在一家发行量很小的法文杂志当编辑。编辑是她的老本行,她在巴黎就做过类似的工作。

  刊物的发行量不大,只是针对在英国生活的法国人群体。刊物虽小,但还是有不少的人投稿。这样使得梅依依每天都花大量的时间放在工作上。

  她需要坐班。杂志社办公室在白城附近,她每天早上需要乘半个小时的火车外加二十分钟的公共汽车才能抵达。

  我带嘲讽意味问她:“为什么要把办公室设在那么靠近市中心的位置?他们用什么来负担高昂的租金?”

  梅依依笑笑,拍拍我的脸颊,“为什么纸钱总要替那些不认识的人担忧这担忧那呢?这不是一个作家该想的事情啊。”

  我没有停止写作,小说的进展很顺利,将要进入收尾的阶段。每天梅依依上班的时候,我便在家里安静地写作。

  晚上她下班回来,我们共进晚餐。和从前一样,有时我们自己做,有时我们买来吃。如果两人都有兴致,也会开瓶葡萄酒或者香槟什么的。饭后,我们会边吃冰淇淋边聊聊白天发生的事情。

  她会跟我说今天路上遇到的人和事。我会跟她讲一些我创作上的想法。复合后的第一个月就这样平稳地度过了,我们没有一次不愉快,更没有吵过架。

  梅依依和我的交流并不少,我们对诸多事情的看法很相似。

  我们经常谈谈艺术和音乐,还有文学和历史。我们俩都不喜欢聊政治,因为那是不干净的东西。她对音乐很有见地,这点对我颇有启发。尤其是古典音乐,她可谓是精通。

  她知道几乎每个作曲家,不论是哪个国家、哪个时代的,她都能说出每个人的代表作和风格。她最喜欢的作曲家是乔治·比才,她熟悉他的每一部作品,甚至他没什么名气的管弦乐。

  她买了一部很贵的音响,我们经常听一些她推荐的曲目。有一次,我仔细聆听着《游吟武士》(威尔第的歌剧),梅依依突然问了我一个问题。

  “我的一个同事今天告诉我,他曾经想过自杀。”

  “噢?他怎么会和你说起这个来?”

  “他就是说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说:“什么缘故让他有这种想法?”

  “他说他过得不好,他不喜欢自己现在的生活。”

  我没有继续问,等着她继续讲下去。

  “我也有过类似的念头。纸钱,你呢?”

  我摇摇头,“没想过,也许是我没有那种胆量。我想自杀是需要很大勇气的。”

  “你怕死?”

  “谈不上怕。谁都难免一死。但是现在,我还没有过死的念头。”

  “我怕,真的怕。但比死更可怕的事有很多!在你我的生活里,就有许多比死还可怕的东西!”

  我把音响的音量降低,“你的同事,他的家庭不幸福吗?还是?”

  “他说他没有家庭,因为他没有遇到合适的人。”

  “那倒是怪可怜的。你安慰他了吗?”

  “没有,轮不到我来安慰。我只听他讲,不负责其他的。他还说他要去卧轨,我难不成还要去把他从铁轨上拉回来?”

  梅依依脸上露出异常的冷漠和傲慢,我极少见到她这种表情。

  我装作没有察觉,“很少听你说工作的事情,既然聊到了同事,你们平时办公室有几个人?”

  她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话题里,反应了几秒钟才回答我的问题。

  “一共四个人。霍莉,她是兼职的前台。我。还有杰森,就是那个想卧轨的家伙,他也是编辑之一。对了,还有我们的主编,他也是这家刊物的老板。”

  听到“霍莉,兼职的前台”,我愣了一下。这应该是巧合,世界没有那么小。而我更感兴趣梅依依只说了两个同事的名字,唯独第三个人,他们老板的名字没有说,直觉让我突然对这个很好奇。

  “你们老板叫什么?是个女的吗?”

  梅依依起身走向餐桌,“他就是哈维·李,那个和我交往的男人。”

  她很不以为然地拿起酒杯,回到我面前。她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我突然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聊下去。

  她喝了口葡萄酒,目光转向了别处,“你别那么纠结,还想知道什么就都问出来吧。我今天通通告诉你。”

  我故作镇静,“他是英国人吗?”

  她说:“伦敦人,土生土长。父亲是英国人,母亲是法国人。他的法语一流,在巴黎生活过。家境富裕,父亲是伦敦有名的心理医生,母亲是画家。他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弟弟在美国乔治城读心理学,妹妹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读金融。他今年三十二岁。曾在巴黎开过一家画廊,后来又和别人合伙经营过一家广告公司。去年回到伦敦,创办了这本杂志。他结婚了,有两个儿子。”

  我打断了她,“你的意思是,他现在已经离婚了?我是说在他认识你的时候。”

  梅依依面无表情,“没有。他没有离婚,他的婚姻很幸福。”

  “我不明白。”

  “纸钱,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们在火车上相识,他坐在我边上。当时我们都去伯明翰。他明显很喜欢我,我们一路聊天。到了伯明翰,他邀请我和他吃晚饭。聊到和你的事情我哭了,哭得很伤心。他一直安抚我。他很体贴,而我那时最需要的就是这个。那天晚上我和他上床了。我无法拒绝他,他是个十分有魅力的男人,而且非常绅士。回到伦敦,我们相恋了。”

  我此刻的心情难受到无法用言语形容,除了愤怒还是愤怒。但想到之前的承诺,我勉强压住了火气。

  我压低声音,“他一定向你隐瞒了他结婚的事实吧?这种道貌岸然的有钱人……”

  我的语气里充满了蔑视和厌恶。

  “没有,他甚至因此拒绝了我。”

  “拒绝?”

  “是的。那晚,就是我们认识的第一个晚上,他就说到了他的老婆和孩子。他虽然喜欢我,但他不想伤害他的家庭。所以他拒绝和我上床。”

  “狗屎!他竟然这么厚颜无耻!鬼才信这种屁话!”

  我实在按捺不住了,声音提高了很多。我本想用更脏的字眼。

  “我信。我相信他说的话。家庭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是最重要的,我理解他。”

  我再次强调,“他明显是在说谎,这种人不会与你真诚相待!”

  “纸钱,你不要把你对人的看法强加于我。我对任何人都没有敌意,为什么要把别人往坏处想?你想知道,我就讲给你。你不想,我们没必要继续这个话题。”

  我察觉了她语气中的那种强硬,于是没再继续咒骂。

  我说:“我想知道,你继续讲。我保证不再打断你、不再发脾气。”

  “这是我第一次主动向一个男人示好并遭到拒绝。但我完全理他当时的心情,我向他承诺绝不破坏他的家庭生活,并且尊重他对他妻子的感情。我愿意这么做,是因为我真的喜欢他,我认为他也真的喜欢我。我们彼此有好感,相互吸引,这是十分正常的事。那晚我们还是睡在了一起。”

  她抬起眼看看我,似乎在观察我的反应。

  “我们约定偶尔见见面,只在特别需要对方的时候。可是我做不到,我实在太害怕一个人呆在这个地方了。哈维的存在让我觉得起码我不是一个人。偶尔的见面根本无法让我的心安宁下来,我时刻都在想他。他让我去他的杂志社工作,这样我每天都可以见到他。除了工作的时间,我们私下见面的机会很少,他需要回家照顾自己的孩子。他是个很尽职尽责的父亲。他经常来我这,有时会一起度过一个晚上,有时也会一起过一整个周末。”

  我插上一句,“换家具是因为哈维看不惯那些破烂货吧?”

  “你不要用那种嘲讽的口气质问我!他和你没有丁点关系,何况那时候我已经放弃了你。我很绝望,你应该清楚我们之间发生过的事情。还要我继续讲下去吗?”

  我听出了她话里的威胁意味,但我已经顾不上了,“这些新家具是他出钱买的吧?”

  “这重要吗?纸钱,你难道不明白吗,我现在和你生活在一起,而不是哈维!你为什么不能换个思维方式呢?”

  她用手捂住了额头。

  “不重要,一点都不重要。那么什么重要?你告诉我啊!当你说到哈维,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他是多么绅士、体贴、有魅力……我真恶心极了!”

  我狠狠地砸了自己大腿一拳。

  “纸钱,亲爱的!我知道那样说你不爱听,但我只是不想向你隐瞒。我了解你的性格,你不问是在克制。你控制不了自己,你会无休止地把事情想到最坏。”

  梅依依摸了摸我的脸,她语气这样温柔让我意外。我的火气因此消了大半。我抓住她手,带着乖顺和渴望的语气恳求她,“亲爱的,我不想再听关于哈维的事了。现在呢,你对他没有那种感觉了吧?你跟他讲清楚了,对吗?”

  “你个傻瓜,你这样子简直太可爱了!我当然不会对他有什么感觉了,我已经决定回到你的身边,而且我就在你身边啊!”

  梅依依充满爱意地凝视着我,吻了我。

  我迫切想知道她和哈维是否做了了结,“那他已经知道我们复合,是吗?”

  她显得无所谓,“我没有告诉他。这已经不重要了。”

  “那你怎么跟他做了断呢?难道这不重要吗?”

  “我只需要回到你的身边,这样我和他不就自然结束了吗?”

  她脸上没有任何不自在的表情。我充满期待的同时,也努力压住自己的怒火。那怒火像似某种正在迅速膨胀的气体,随时都可能把我的身体炸裂。

  梅依依低声说:“我希望你可以像你承诺过我那样理解我。”

  “那你还要去哈维那里上班吗?”

  我希望她的答案是否定的。

  对于她来说,这是另外一个话题,“为什么不呢?我喜欢这份工作。”

  我控制不住情绪,只有继续我的愚蠢,“那么你和哈维每天都会见面?”

  她摇头,“不是每天见面,他隔两天才来一次办公室。”

  他说:“他不会误解你们的关系?”

  她一脸无辜:“误解?误解什么?”

  我已经绝望了,“误解你们仍然是原来的那种情人关系。”

  “让他误解去吧。误解与否是他的事,我不能控制别人的想法。”

  她起身走向窗边,然后突然转身,将目光投向我。我盯着她的眼睛,仿佛看到一道浑浊的水渠。她模仿着芭蕾舞演员的姿态向我迈步,每一步都轻盈无比,好像在水上行走。最后,她纵身一跃,重重地坐在我的大腿上,把头凑到我的耳边,用最轻柔的声调对我说:“我要去洗澡,和你一起。”

  她睡熟了,我小心地爬起来,穿上了衣服。我来到门外的小花园,站在那里。脑子里全部是她和哈维在这里调情、亲热、做爱的画面。

  他们一定像我们刚才在浴室里那样,他们可能还在厨房里,甚至这个房子的每个角落;还有那新买的床,枕头,还有我刚才睡过的床单,也许,不是也许,他们一定也睡过。我感到恶心,恶心到我无法在这里继续逗留。而我之前那些美好的希望和憧憬瞬间化为虚无。立即离开这里,我只需要回到房间,穿上裤子,就可以一走了之。这样,脑子里那些令我作呕的画面才会消失。

  我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脸,扭头回到二楼的卧室。梅依依坐在地板上,身上一丝不挂。她仰头注视着我,好像等我许久了。她眼睛里含着眼泪,语气中带着哀求的声音。

  “我以为你走了,我以为我又一次失去了你,我以为我只是做了个梦。”

  我愣住了。她爬到我脚边,抱着我的腿,痛哭起来。我从没有见过她这副样子。

  她哀求:“不要再离开我,求你,纸钱,再也不要离开我,求你、求你!”

  我把她扶起,从床边拿来衣服裹在她的身上。她紧紧地搂住我的下半身,一动不动。

  她的声音战战兢兢,“不要再离开我,纸钱!你走了,我的世界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抚摸着她的头,“我不会再离开你,不会的……”

  我把梅依依抱回了床上,自己也脱去衣服躺在她身旁。她的手始终抓着我的胳膊,她慢慢睡了过去,我才小心地将胳膊抽了出来,转身背对着她。我心里问自己:

  “你上来不是为了穿衣服离开这里吗?怎么又睡回到这令你恶心到不行的床上了呢?”

  我一夜未合眼,始终没能想明白。

  5

  早上我醒来,早餐已经准备好了,放在桌上。梅依依已经去上班了,我瞥了一眼手表,估计这会儿她还没过伊令百老汇站。

  我再次动了离开的念头。我头脑有些昏沉,因为只睡了三个小时不到。我盯着眼前这个面目全非的房子,所有那些令我作呕的画面又一幕幕重新回来,而且比昨夜来得更详细、更逼真。做当下这个决定对于我来说已经变得没什么障碍,但我仍然纠结不已。

  我试图安慰自己,回想昨晚梅依依光着身子坐在地上苦苦哀求的模样。

  我放下手中的咖啡,来到浴室的镜子前,端详镜子里的自己。我的面容憔悴,一脸胡茬,它们好像一夜间长了出来。

  我抓了抓蓬乱的头发,用冷水泼了泼脸,想让自己变得清醒些。我的目光投向了一旁的浴缸,梅依依和哈维两个人活生生地在我面前互相爱抚着对方的身体。我摇摇头,这种感觉实在太折磨人了。我用力地将拳头砸向了洗手盆,洗手盆裂开一道长长的裂纹。

  我抬起头来,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离开这里,现在就走!现在!”

  我胡乱地收拾起来,抓起几件衣服塞进旅行包。环视四周,发现我的笔记本还在她的梳妆台上,一把拾起,塞进旅行袋。

  我犹豫了。我想留张便条,于是又从旅行袋里翻出笔记本,匆忙撕下一页。夹在笔记本末页的一张拍立得相片掉了出来,那是一张我熟睡时的照片,是梅依依拍的。

  我翻转相片,背面写着:世上最可爱的男人!看他睡觉是件幸福的事。

  我认为上帝在捉弄我。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内心在颤抖。我下意识地将手里刚撕下的纸揉成了纸团。

  离开这里变得难上加难。我鄙视自己的犹豫不决。我丧失了一切动力。我真希望能有桩突发事件把我从这种窘境中解脱出来。可惜没有这样的巧合,我只有面对。

  我放下旅行袋,放下笔记本,手里攥着那张相片瘫坐在地上。

  “梅依依、梅依依、梅依依。”

  我平躺下,望着通往二楼的楼梯。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的视线愈发模糊,直到变成一片黑暗。

  我不知道是睡过去了还是昏过去了,也不知道这种感觉持续了多久。

  我睁开眼,看见梅依依的面孔。她跪在我身旁守候我。我以为我还在梦里。

  我扶着她的手,“你不是上班去了吗?”

  “我半路就回来了。”她语调温存,“我怕你离我而去,所以我就回来了。”

  我摸了摸自己的头,“我这是怎么了?怎么昏倒了?”

  “你没吃东西,估计是因为低血糖晕了过去。”

  她扶我坐起来,将一个抹了巧克力酱的甜甜圈递到我嘴边。我皱着眉头咬了一口。

  “现在几点钟?我晕过去多久?你回来多久了?”

  我一连问了三个意思几乎相同的问题。

  她笑了,“我的大男孩,别着急嘛,先把你嘴角上的巧克力酱舔舔干净。”

  我连忙擦了擦嘴。

  “纸钱,亲爱的,你还是要走吗?”

  她先前的笑容转瞬即逝。我继续吃着甜甜圈。

  没等我开口回应,她说:“不是说好不再离开我吗?千万不要离开我,纸钱!”

  她顺势扑在我的怀里,眼神中流露出鬣狗般的凶残。

  我慢慢地将她从我怀中推开,双手搭在她的肩头,“依依,我不想离开。但那种感觉无时无刻不在折磨我,我受不了啦。”

  “哪种感觉?是哈维的事情吗?”

  我点头。

  “我和他已经结束了。我在今天上班的路上跟他通了电话,把你和我的事情一五一十都说了。我从此不再是他的情人。”

  我感到意外,但也没想象中那么开心。

  我说:“他的反应呢?”

  “我没给他反应的机会,说完就挂断了。”她表情冷漠,“他又打过来,说他明白了,并且尊重我的意愿。”

  “然后呢?”

  “然后……”梅依依有些犹豫,“他希望我继续在那里工作。”

  “然后呢?”

  “我答应了。但我强调,只是工作而已,没有别的。他也说,只是工作关系,纯粹的工作关系!”

  梅依依反复地强调着“工作关系”。我叹了口气,一声没吭地坐着。

  “纸钱,相信我。请你理解,我的确喜欢这份工作,它让我觉得充实。哈维不是那种缠人的人,他有家室,比起我他更看重他的家庭。我们已经彻底讲清楚了。”

  她的语调中流露出急切和不从容。认识她这么久,从未见她如此狼狈。

  我说:“我需要……”

  她打断我,“需要什么,亲爱的?”

  “我需要先站起来。”

  我的腿已经完全麻木,毫无知觉。她扶我起身,缓慢地向沙发移步。

  “先别急着坐下。你要用力地抖一抖腿,让血回流。对,慢点,再抖一抖,会不会好一点?”

  她小心地晃动着我不听使唤的那条腿,看上去比世界上任何人都关心我。等我的腿恢复了知觉,她马上就想知道我对工作这件事的看法。她一定希望我能让她继续做那份工作。

  我和她平静地坐在沙发上。她扭转身子朝向我,两手放在我的大腿上。

  “纸钱,不管怎样,我认为我做了正确的决定。我起初还不明了,但现在,就在你这样安详地坐在我面前时,所有疑惑全都没了。一定是上帝在帮我,告诉我该怎么做。我不再痛苦。我爱你,纸钱。”

  她的眼睛放出探照灯般的光芒。

  我说:“我也爱你。”

  我的舌头像被控制了一样,不由自主地说出了这句话。

  她一头扎进了我的怀里。

  我内心默许了,不再计较她继续留在哈维杂志社工作。说来蹊跷,她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也没再提及哈维。

  她每天按部就班地上班、下班,然后又去上班。我虽然心里默许,但嘴上从未表示过理解和支持。

  6

  我继续写我的小说。我们的生活也进入了一个相对稳定的节奏。她对我的照顾和关心胜过任何时候,可谓是无微不至。

  她每天早早起来,而我却懒洋洋地赖在床上。她出门前会准备好早餐,把咖啡端到床边,悄悄地给我一个吻,带着微笑在我耳边低语一句:“亲爱的宝贝,我去上班了,别忘了想我啊!”

  每天早餐的样式不同。她睡前都会查阅一些新的做法。我负责做晚餐,不管做什么,她都会带着感动和喜悦吃我做的东西。

  周末我们会去公园散步、野餐。有时也会去城里购物。

  我们闲逛商店的时候,她只关注我关注的东西。有一次我们在诺丁山的一家古玩店里看到一根拐杖,杖头是雕工精细的镀银狐狸。我把玩了半天,但最后还是因为太贵没有买。几天后的一个早上,我独自吃早餐,一眼瞥见餐桌上那个长长的盒子,上面扎着丝绸蝴蝶结,里面正是那根狐狸头拐杖。

  类似这类的惊喜还有很多,像日本的手工刀具、限量版的古书、定做的钢笔等等……几乎隔上几天就有一件礼物送给我,好像节日接踵而至的感觉。

  她说,只要我喜欢就不需要更多的理由。她只在乎我拆开礼物那一瞬的表情,说像男孩得到一把梦寐以求的宝剑一样满足。对此我并不否认,那本古书的确让我足足高兴了一个礼拜。

  自从我回到黑司街,她的工作时间十分固定,从未因任何缘故推迟回家的时间,也不把任何工作上的事情带回家里。

  我的状态和她正好相反。有时熬夜写作,有时一天都窝在床上,翻读着某本小说或者杂志,没有固定的规律。不管我正在做什么,她回来的第一件事情总是凑到我面前,亲吻我的脸,然后幸福地抱上我一会儿。

  她说每天回家的理由就是这个。

  如果回来正值我写作,她就会去收拾早上的餐盘。我逐渐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并且欣然地接受着梅依依的辛勤付出,而她却没有显出半点不乐意,信心满满地迎接着每一个新的一天的到来。

  在这样无微不至的呵护下,我每天几乎没有任何运动,很快就胖得像个营养过剩的婴儿。三个月里我足足重了十几公斤。

  发胖是我这段时间最直观的变化。现在,我的肚腩足足变厚了两寸,胸脯也像长了毛的少女的乳房。我的下巴在一层一层地重叠,脸颊的棱角几乎彻底不见了。照照镜子,我觉得自己活像一个中国唐朝的女人,只是头顶少了发盘,脸上多了些胡须。

  我的心理因为变胖饱受打击,因为我一点也不喜欢自己现在这副肥肉横长的模样。

  梅依依虽说从没嫌弃过我走形的身材,也从没说过我胖,但她认为我必须做些运动了,否则身体会出问题。

  她专为我订阅了男士健康杂志,根据我的情况和杂志上的推荐,制定了一系列的减肥食谱,并且严格按照食谱的要求为我准备一日三餐。

  她还为我找了健身房,请了专门的教练。

  刚开始时,我每次热情高涨地走进健身房,她也会陪我一起,这给我增添了不少信心和鼓励。我积极地配合教练所有的要求,努力进行训练,但仅仅过了两个礼拜,我的热情连一半都没有了,就算教练多番催促,我总是能找到理由蒙混过关,不去参加训练。

  梅依依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就没在强求我继续去健身房。她通过观察,发现我对单一的有氧训练和器械训练缺乏耐性和兴趣,就问我是否愿意尝试一些技巧性运动,比如说球类运动。

  我终止了健身房的训练,她便马上为我联系了黑司街上的壁球馆和网球俱乐部。对我个人而言,网球比壁球更有意思,但是打了两次之后我就扭伤了手肘,休养了一个礼拜后又重新断断续续打了几次壁球,但就是无法提起很高的积极性,最终选择彻底放弃。

  我每次放弃一项运动时,心里都有些惭愧,觉得自己对坚持做一件事情缺乏毅力。梅依依像母亲安慰儿子一样,为我找寻理由和说辞。她对我的纵容已经无以复加。

  在我原来的观念里,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这样的女友或者妻子,一边允许你看《阁楼》杂志,一边给你送上冰冻的啤酒,生怕你在欣赏性感女郎的裸体照片时口渴。梅依依做到了。

  我仍苦苦找寻减肥的捷径。她自己也没闲着。她对家里的小院子产生了浓烈的兴趣。这个小花园从未被认真地打理过,估计上一次这里有植物还是她姑妈住在这的年代。

  她接连买了十几本有关园丁的书,其中几本是十分专业的那类教科书。她认真地钻研各类花草树木,还有园丁工具的种类和用途,甚至做起了笔记。

  她用一个礼拜的时间翻新了整个花园的土壤,又安装了自动喷洒系统。我休养肘伤的那段时间,这个原本荒废的小院子已经彻底变样,不仅整个栅栏边都种上了灌木,而且还多了不少花花草草。整个房子变得生意盎然、井井有条。

  这些变化招来了邻居的赞美。他们不时地和梅依依交流经验,相互借鉴。我有时站在窗前,朝向花园,手里端着下午茶,可以盯着自动喷洒系统有规律地旋转喷水,呆呆地看上个把小时。

  她真的太能干了,三个月的时间,才三个月啊!而且她还要兼顾工作,还要照顾我。她简直是个不可思议的女人。

  无论怎样的理由都无法阻止我甩掉我这一身肥膘的决心了。我对自己下了死令,不可以再纵容自己,一定要去锻炼并且坚持下去。她一如反顾地支持我、鼓励我。她还建议我,应该去做一项自己没有做过的运动,以此来挑战自己的恒心。

  一次出门采购,我们路过了一片绿地,上面有几个壮汉在玩英式橄榄球。他们身材各异,但大多为粗壮型。每次冲撞和撕扭都发出骇人的响声。

  这是我到英国这么久,第一次亲眼看到有人打橄榄球,于是驻足瞧了好一阵。梅依依站在我的身旁,突然噗嗤笑了出来。我把目光转向她,她用默契的眼神看了看我,又指向那伙壮汉,我会然一笑。

  就这样,我找到了那项运动,我决定加入他们。他们休息,我走了过去,梅依依没有跟过来,她怕这样我会被那些人瞧不起。

  的确,我看上去一点都不像一个橄榄球手。我从没对这个运动有过丝毫了解。

  “嘿,你们好!我想加入你们,行吗?”我尽量用不很拘谨的方式作为开场白。他们瞬间把注意力全部投向了我,充满好奇地打量我。其中一个浑身是泥和草屑的矮个子向我走来,他壮得像一辆装甲车。

  他眯着眼,歪着脸对我说:“你在开玩笑吗,孩子?”

  他看上也许比我还要小上几岁。他完全可以不这样说话。

  我激动地解释:“没有,一点都没有那个意思。我想打橄榄球,像你们那样!”

  他们所有人都向我走了过来,把我围住,我顿时觉得很被动。

  “玩这个,就你?”其中一个人拿着个橄榄球在我面前转来转去,他的口气里充满了蔑视。我张望四周,没敢发声。又一个高个子冒出来,上来捏了捏我的胳膊,对他的队友们摇了摇头。

  眼看他们一个个就将弃我而去,我匆忙低头,从地上抓了两坨泥巴狠狠地甩在自己的脸上,大吼了一声。他们立即转头看我,被我的叫声和举动吓到了。

  我微笑着,恢复原本说话的音量,“为什么不呢?”

  梅依依没和我打招呼就回去了。

  我和这帮刚认识的家伙很快打成了一片,后来一起去了他们作为据点的酒吧。他们开始喜欢我,并且对我这个来自中国的作家充满了新鲜感和疑问。

  我不厌其烦地解答着他们的每一个问题。我们一杯一杯地喝着啤酒,非常愉快地聊着天,还在酒吧里一起玩了飞镖。

  我赢了其中一个叫乔的家伙,他起初还嘲笑过我,认为我能做的运动也就剩下国际象棋。作为玩飞镖的手下败将,他请我喝了杯啤酒。所有人都喝多了,一起挎着肩膀唱歌。

  我不知道他们唱的是什么,也跟着嚎起来。后来才知道,那是一首歌颂他们自己俱乐部的歌。他们其实不是在歌颂,他们是在咒骂,他们用这种方式表达对俱乐部的热爱和憎恨。

  凌晨,酒吧的老板开始驱赶我们。

  乔用他粗壮的手臂一把钩住我脖子,把自己身体的大部分重量压在我肩上。他已经完全喝醉了,虽然是个魁梧的家伙,但其实根本喝不下几杯。一边嘴里还叽里咕噜唱着我们的歌。我放开他的胳膊,他腿一软瘫在地上,我又急忙将他拽起。

  乔扭头盯着我,舌头僵硬,“兄弟,听着!看着我,”他用他那比麻布还粗糙的大手拍打着我的脸,“听着,我不会骗你的,我喜欢你这个家伙,你很酷!很棒的一个伙计!尽管,你是中国人,但我还是认可你的!我们不喜欢外国人,你知道的,我们英国人从来都不喜欢你们!”

  他情绪有些激动,但没有任何攻击性。我没有太理会他的话。作为一个在欧洲生活多年的中国人,我听过太多这样的话了。

  另外一个家伙听到了乔刚才对我说的,一下子把乔拉了过去,捂住了他的嘴。这个家伙叫梅森,我尚未搞清楚是他的姓氏还是名字,总之大家都叫他梅森。

  他比乔还要健壮,胳膊比得上我的大腿。

  他没有喝醉,声音低声有力地警告乔,“喝醉了不要乱说话,乖乖回家找你老婆去!”

  乔根本没有试图挣脱,因为梅森实在太强壮了,乔动也动不了,只能无奈地点头。

  梅森对我说:“兄弟,很高兴你加入我们!乔这家伙喝多了,醉了酒就喜欢胡说八道。我们欢迎你!”

  我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介意。

  两天后,我第一次参加了他们的训练,地点在上一次的草坪。由于我是新手,他们对待我的方式相对温柔。但一个小时下来,我还是浑身上下到处都是乌青和擦伤,最终体力透支不得不下场休息。

  梅森注意到我,走了过来,他坐在我身旁,与我攀谈。

  他说这些人凑到一起完全是个巧合,因为他们之前根本互不相识。这支球队里资格最老的除了他自己以外就是乔和安德鲁,他们也是最早的发起人。

  队员从事各种各样的职业,有油漆工,有地铁司机,有保安。据说那个叫加西亚的瘦子还在当地的黑帮做过打手。而梅森自己是一名邮局的职员,负责窗口的接待。一起打球让他们的关系变得紧密,成为好兄弟。

  平时他们一起去打球,去酒吧喝酒。他们中间大部分都是健身痴迷者,几乎每个人都是健身房的会员。打球之余还会交流健身经验。我告诉梅森,我原本想通过打橄榄球达到健身目的,梅森微笑着摇摇头,像大人对孩子一样。

  “想通过橄榄球得到这样的宝贝肌肉块是绝对不可能的。”他举起右手,向我自豪地炫耀着他那牛腿一样的上臂。我敬佩地竖起大拇指。我说自己无法坚持乏味的健身房训练。

  他又摇头,“练肌肉这件事不同于别的,只要你肯努力便一定有回报。这些宝贝儿(指发达的肌肉块)你是看得见、摸得着的!”

  梅森说得很有道理。这好比打扫房间,只要你做,就会马上看到成效。我连连点头表示赞许。

  梅森不太顾得上我,“你是个作家,你一定知道这种感觉。”

  “哪种感觉?”

  他说:“你写的东西不一定会有人喜欢,更不一定能给你带来钱。”。

  我说:“没错,是这样的。”

  他说:“你的小说,出版过吗?”

  我说:“出版过一本,在德国。”

  梅森表情略显失望,“那你算是幸运的。”

  “怎么讲?”

  “我大学是在杜伦读的,专业是英语文学。毕业后一直尝试写作,并且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发表出版,可惜始终没有一家出版社对我写的东西感兴趣。我只能放弃了,不得不放弃,因为我要吃饭。现在我在邮局工作,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梅森无奈地笑了笑。我没有继续追问,但心里却对他写的东西充满好奇。

  他又说:“为什么来这里?我是说,伦敦这么大,为什么来黑司街?”

  “没有为什么,我喜欢这里。”

  “那天晚上陪你来的那个漂亮女孩是你的妞?”

  我点头。

  “她身材真是一流,脸蛋也漂亮!”

  梅森将脸朝向我。我迟疑片刻,稍许有点紧张。

  “别紧张,我跟你开玩笑的。你的再好不如我的,差得远呢!”

  他从短裤口袋里掏出钱夹,里面有一张他老婆的照片。她老婆是个黑人,由于照片上只穿了比基尼,身材一览无余。

  “瞧着这肥屁股,我真爱死它了!”

  梅森边说边亲吻着照片。

  梅森说,他只喜欢肥屁股的女人,越肥越好,所以他只能找黑人做老婆,别的人种的女人在这一点上都比不上黑人。

  梅森恢复了正常口吻,“你们结婚了?”

  “还没。”

  “噢,这么火辣的妞,你可要看好,我刚才是说笑,但别的男人就不一定怎么想咯……”

  我略带羞涩,“是吗?”

  “你是在开玩笑吗,兄弟?她那对奶子足够上第三版(指太阳报,第三版是裸体女郎专版)了。”

  梅森起身拍拍屁股,伸手一把将我拉起。

  “走吧,最后一轮!”

  转眼我和梅森他们已经打了一个多月的橄榄球,每周基本保持两次左右。我已经逐渐适应了那种激烈的对抗和身体冲撞,并且喜欢上了那种感觉。

  我的身体有了变化,虽说没有明显地瘦下来,但身上的肉比以前结实了不少。

  梅依依为我能坚持打橄榄球这件事感到高兴,而且为我能结识新朋友感到意外。她跟我一起参加了几次和他们的聚会。梅森和其他人也有带他们的老婆出席,梅依依很快融入到她们中间。我们聊着男人的话题,她们就在一旁交流种花、烹饪的经验。

  她们中也有人到我们家来找她,一起出去喝下午茶,或者去公园晒太阳,她们喜欢梅依依开朗大方的性格。

  每当我们打球时,总会有某个人提起她。大家都认为我是个幸运儿,能找到这么棒的女友。遇到这种情景,我内心都会暗暗自喜。

  我的小说创作也随之进入尾声,这和梅依依与我稳定的状态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我们日常中几乎没有争吵,凡事都可以商量着解决。她偶尔会给我讲一些工作的事情,但我差不多已经忘记了她仍在哈维·李那里工作。哈维这个名字再也没有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

  直到有一天,当我在草坪上和乔正在为抢球扭作一团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红发男人,他正在与场下休息的加西亚交谈。他好像在询问着什么,然后加西亚抬起手,指向倒在地上的我。

  我凭直觉认定,那个红发男人一定是哈维·李。毋庸置疑,他一定是冲我来的。

  7

  哈维·李是个高个子,皮肤雪白,头发红得像火鸟的羽毛。他说话细声细语,但吐字清晰,带着浓烈的伦敦上流社会的口音。

  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正当我快要忘记这个人的存在,他却以这样的方式回到了我生活当中。

  他有礼貌地和我打了招呼,我也同样礼貌地问候了他。尽管我的语调中带有一丝尴尬和不安的情绪。我猜不出他为什么来找我,这让我心里有些慌张。

  他提议我们两个人坐下来谈谈,找一个安静和私密些的地方。梅森和乔凑了过来,站在我的身后,打量着哈维·李。

  我们这伙人此刻的样子和哈维形成了极大的反差。一面是浑身污泥,衣冠不整;一面是干净利落,着装讲究。

  他们两个没给哈维好脸色,既蔑视又富有攻击性的眼神,让哈维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两小步。他的动作相当隐蔽,好像生怕被人察觉。

  梅森说:“有什么问题吗,兄弟?”

  紧接着乔更直接地向哈维发难,“你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哈维脸色顿时变了,从他原本的雪白变成了惨白。我不想让这种局面持续,同时心里又非常享受哈维紧张无措的表情。

  “没事了,乔。”我推开了他们两个,“是我一个熟人,我去和他聊聊,你们继续玩。”

  梅森和乔走开,乔嘴巴里还不干不净。

  他们走远了,哈维这才松了口气。我上了他崭新的深蓝色奔驰轿车。

  哈维开车带我驶向市中心,路上我们几乎没有说话。他只是问了一句喝咖啡还是吃晚餐,我说无所谓。他见我态度冷淡就没再问别的。

  我们坐进了佩灵顿车站附近的一家高级餐馆。服务员和其他正在用餐的客人将诧异的目光投向我,一定是因为我沾满污泥的球衫。我一点不在乎他们的眼色。

  哈维点了菜和葡萄酒,他似乎是这里的常客,服务员对他很亲切。我坐在他的对面,瞭望四周,餐厅里安静极了,只能听到刀叉和盘子碰撞的清脆声。我双腿摊开,一副不拘小节的作态,这引起了服务员的注意,他无奈地朝我微笑,我装作没有看见。

  哈维也没有主动开口,他不安地等待着合适的时机,心里组织着自己要说的话。我有点不耐烦了,便首先开了口。

  “李先生,你有话可以说了。”

  哈维更加紧张,语无伦次,“不是的,实在是,我不想这么冒昧,但是,请不要叫我李先生,叫我哈维吧。”

  “好,哈维。你有什么话要说?”

  “咱们等开胃菜上来再说吧?”

  他始终低着头,不看我。

  我不想再绕圈子,“还是现在说吧,你不觉得你很紧张吗?”

  他战战兢兢,“那好吧,明必任。你心里很清楚,我找你,只可能与依依有关。”

  “我不清楚。”我不想顺着他的话说。

  我内心很清楚。要不是关乎梅依依,我和他永远都不会坐在一张桌上。

  “关于依依,”他又开始结巴起来,我没有打断他,“我希望你能理解。”

  我说:“理解什么?”

  “我对依依的感情。”

  我的语调中带着鄙夷,“什么感情?”

  “我曾经爱过这个女人,真情实感地爱过。”他仍然低着头说话,“我不希望你误解,那时候你对于她来说已经消失了。”

  “但是现在你对于她来说已经消失了,不是吗?”

  “我们现在只是工作上的关系,自从她告诉我你们复合了,我就不再有那方面的想法了。她的心中只容得下你,她不想再一次失去你。”

  此刻他终于抬起头来,他两颗淡灰色的眼珠子让我很不爽。

  “我知道。”

  “所以,我希望你能珍惜她,对她更好。”

  哈维貌似放松了,话语的节奏平缓了许多。服务员端来了开胃菜和白葡萄酒。菜肴很精致,酒放在冰桶里。服务员在哈维的引导下先为我倒了半杯。

  “这个不需要你来告诉我。”我拿着酒杯晃了晃,一饮而尽。

  哈维则举着酒杯期待着和我礼貌地碰杯。现在他只有尴尬地将酒杯悬在空中。

  我不客气地说:“李先生还有别的事吗?”

  “明必任,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希望你能让她更快乐,她现在快乐吗?”

  我没有理睬,一字一句地又问一遍:“还有别的事吗?没有的话,不好意思,我先告辞了。”

  我擦了擦嘴角,然后一把将餐巾甩到座位上。我伸手掏出钱夹,准备付掉那杯葡萄酒钱。

  哈维盯着桌上的菜肴,朝我摆了摆手,“不必了。”

  哈维说“不必了”时的傲慢表情让我恨得牙齿发痒。我后悔没有掀翻那一桌子的美味佳肴。

  梅依依一个人宁静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她正在翻阅一本关于植物的书。我没有理她,径直走向了浴室。

  她尾随我到浴室。

  我连衣服也没脱,一脚踩进了浴缸,拧开了热水龙头。水拍打在我的身上,只见黑黄色的泥浆顺着大腿流下来。

  梅依依站在门口,一动不动,一声不吭。我透过水雾向她望去,她一脸茫然。

  我将脸朝向花洒,尽可能地靠近水流。

  她如果不知道哈维来找我,那么她一定会问我为何会有如此反常的情绪,但是她什么都没有问。

  我已经不再关心她的无动于衷是缘于什么,或者她接下来会有怎样反常的反应。

  我平躺在床,只穿着睡裤。梅依依也躺了下来。我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一眼也没有看她。她依旧什么也不说,只是悄悄地掀起被子,然后又蹑手蹑脚地将被子向自己的方向拉了拉。

  我在等待她给我一个说法,而她却像有意捉弄我一样闭口不言。我实在忍无可忍,猛地坐起来,扭头看向她。

  她此时的眼神像只将要被屠宰的羊羔,迫使我再一次压制了自己的怒气。我缓慢地将视线移开,背对着她。

  “哈维·李怎么知道我在哪里打球?”

  她没有应答。我起身下床,仍背对着她。

  我说:“是你告诉他的吧?”

  她还是没有丝毫回应。

  “他今天来找过我,你知道这件事吗?”

  我的语气愈来愈急切,呼吸的频率也在加快。她走了过来,从背后搂住了我的腰。她还是没做声。

  “我以为这个人已经不存在了。看来我想得太简单了,是吧?”

  她双手在我肚子前交叉,紧扣在一起。

  我的声量成倍提高,“梅依依,我在问你,回答问题。”

  “不要问了,纸钱。”

  她绕到我面前,趴在我胸前仰头对我说:“我辞职,我马上打电话通告我辞职。”

  “为什么?”

  我心里并不是想问为什么她要辞职,而是要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为了你,什么都可以不要,为了你。”

  梅依依两眼不停地扑打。

  那个周末,我没有踏出家门半步。大多数时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眼睛盯着自己将要完稿的小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梅依依定时送饭到我的房间,还有咖啡、茶、点心、巧克力。她时而问我要不要出去走走,我摇摇头。

  礼拜天的晚上,我们在书桌前做爱,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更出乎意料的是,那竟然是一次特别美妙的做爱,尽管我们连衣服都没有脱。

  8

  礼拜一早上,梅依依八点准时起床。和往常一样,她准备了两个人的早餐和咖啡。

  临走前她来到床边亲了我的额头。与往常不同的是,其实我已经醒了,只不过没睁开眼。我用耳朵确认她出门,更衣起床,动作异常迅速。

  经过一个周末的踌躇,我最终决定跟踪梅依依。我要亲眼见证她面对面地跟哈维摊牌。她在上班的时间出门,如果我猜得不错,她一定是去当面摊牌,办理退职手续。

  我心里很清楚,这是我唯一能够接受的一大早出门的理由。如果不是这样,如果她出门是基于别的想法,我绝对不能够接受。

  我事先已经查好了地址和行进路线。按照每天梅依依上班的坐城市铁路乘车,然后步行一段转公共汽车,再徒步两三百米。

  哈维的杂志社在一幢民宅里,门口的多个名牌上标示出这里有多个事务所和诊所。

  杂志社在三楼。我按了门铃,没人应答,门自动开起。上楼梯的一路,我考虑自己应该如何出场,是否要当着哈维下属的面羞辱他,或者根本无视他的存在。最后挽起梅依依的手,趾高气扬地走出去。

  我也可以当着他的面和梅依依热吻,大声告诉她,你做了最正确的决定。用胜利者的眼神俯视哈维。

  门没有锁,我轻轻地推门进去。先穿过一条不长的走廊,左侧是茶水间,门半掩着。

  透过缝隙,我看到梅依依坐在一张黑色餐桌边,双腿荡在半空,两只手捧着一个红色的茶杯。她斜着头,眼里满是泪水。站在她对面的正是哈维·李。

  他离梅依依的距离不足一个拳头。他的一只手正帮梅依依擦着脸上的眼泪,另一只手放在梅依依的腰间,嘴里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两人完全没有察觉到门外有人。

  我无论如何没料到,自己亲眼见证的竟然是这样的一幕。我的大脑完全僵住,像被切断了电源瞬间停止了运转。我并不是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切,而是觉得自己被捉弄了,被自己的自我欺骗捉弄了。

  我之所以跟踪她到杂志社,其实内心早已经有预感。如果仅仅是相信她来办退职手续,我又何必夜不能寐,何必一大早起身偷偷跟踪她?我其实预感到,事情不会如她所说的办辞职手续那么简单。预感应验了。

  一个戴眼镜的女人从对面的房间走了出来,向我打招呼,“我能帮你什么吗,先生?先生?”

  她见我毫无反应,就又叫了我一声。

  哈维一定是听到她的问话,从茶水间走了出来。他看到我时的那张脸,活像一只受惊了的鸡。

  那个女人不依不饶地问:“你有事情吗,先生?”

  我和哈维面面相觑。

  茶水间门开着,梅依依相当吃惊,从桌子上下来,呆站在原地。

  哈维对戴眼镜的女人做了个手势,让她回避。那个女人转身回到了刚才的房间里。

  我的眼睛始终盯着梅依依,她也盯着我。哈维站在一旁,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我盯着梅依依问:“为什么流眼泪?”

  “嘿,明必任!”

  哈维凑上来想解释,我伸手拦住他,目光并不在他身上。我依旧盯住梅依依。

  “告诉我,为什么流眼泪?”我继续问,“你为什么让他帮你擦眼泪?”

  梅依依没有回答,眼泪不住地流。

  哈维站在一旁,唉声叹气,“看在上帝的份上,不要再问了!”

  我拉起她的手,朝门外冲去。她视图挣脱。哈维一个箭步跳到我面前挡住了我的去路。我视他为不存在,继续走向门口。哈维毫不退让,横着身子挡在我面前。

  我怒吼:“滚开!”

  他口气非常坚决,“明必任,你听着,她不想跟你走,你必须尊重她的意愿!”

  我声嘶力竭,“滚,开!”

  哈维大声呵斥,“你不可以这样做!你没有权利折磨这个女人!”

  我撒开梅依依的手。她仍在流着眼泪。我盯住哈维支在我胸口的手。我的眼神他看得很清楚,他明白那是什么意思,慢慢将手移开。

  我说:“她是我的女人,你给我滚开!”

  他的口气比先前更坚决,“你可以离开,但绝不能带依依走!”

  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又回头看了一眼梅依依。我的五指下意识地向掌心收缩,拳头已经攥紧,不消说,它的对头正是哈维的那张不知进退的臭脸。他躲闪不及,他的右眼眼眶跟那只打了几个月英式橄榄球的铁拳来了个亲密接触。

  他瘫倒在地上。

  我没有就此停下,跨在他身上,对那张臭脸连续饱以老拳。他连声哀嚎。

  正当我准备用最重的一拳结束对他的惩罚之际,梅依依从我身后猛扑过来,她使尽全身力气硬生生把我从哈维的身上撞开。

  她声嘶力竭地嚎叫:“纸钱!该死的纸钱!该死的!”

  我坐起身。她也瘫跪在我对面,嘴里的话也变了,“该死的,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

  我拉起她的手,“我们离开这里。”

  梅依依哭着摇头,松开了我的手。

  哈维扶着墙艰难地站起来。他的脸已经血肉模糊,右眼肿胀,无法睁开。他用一只眼睛盯着我,眼神很奇怪。

  我再次对她说:“走,我们离开这里!”

  她还是摇着头。哈维步履蹒跚走向大门,拉开,手指向外面。

  他倚在门边,头耷拉着,“明必任,请你离开我的办公室,马上!”

  我望了望跪在地上的梅依依,她捂着脸。

  哈维抹了抹脸上的血,“马上离开,否则我要报警了。”

  刚才那个戴眼镜的女人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电话,她对哈维说她已经报警了,并且问他是否需要救护车,他摆摆手。

  我看了一眼那个戴眼镜的女人。最后看了一眼梅依依。我朝门口走去。

  我心里很清楚,她不会跟我走。那也意味着她不再属于我,从此不再。仿佛为了印证这一点,梅依依还是开口了,“我不属于你。任明必,你听好,我不属于任何人。”(待续)

  责任编辑:夏烁

  任明必地对她说:“那是性格所致,认清这一点吧,越快越好,不是吗?”莉亚则紧紧地抱住任明必的手臂,像往常一样什么也不说。她享受着能和任明必亲密的每一秒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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