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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食记
∥水鬼
水鬼,湘西人,1989年出生,2010年开始小说写作。有小说在《湖南文学》《青年作家》《天南》等杂志发表。现在深圳从事机械制造。
五食记·冬瓜
到宣统皇帝即位之后,不论辰州的乡下还是城里,四处兵灾匪乱,只有离城不远的凤凰山上的鹤鸣寺还存有一丝平静。信泉在鹤鸣寺已经二十三年,他虔信佛法,虽然几个师兄弟嘴里已经叫起“皇帝小儿”,平日在后院的柴房里也是满嘴油腻,而他自己却还是一碗素菜,一人盘腿坐在院前的大石上看河下水流。对于众师兄弟的放肆,就连住持师傅也不再管束,他也不免叹气,说天道已经崩圮,洋鬼子都在城里传起教来,我们做和尚的,不定哪天都要脱了僧衣去地里锄禾。信泉并不悲观,他坚信佛法,每日都把大殿里的灯盏擦拭得发亮,临睡之前也要诵一遍经才肯熄灯上床。次日又早早起来,念一遍晨经,再去山下河边挑水担上山来,一上一下,直到把几个大水缸灌满才卸下扁担,放了水桶,却也并不闲下,又捏了斧子在后院斫起柴来。
晚饭时节,一个刚从城里添购物件回来的师弟讲城里面现在连杀人也弄出许多稀奇的法子,他两眼浸光,比着手,环一个大圆,说:
“这么大一门炮,地上杵一根大杆子,人就悬在上面,那张九中就点了引信,蛇收信子一样,就听轰的一声巨响,炸雷一样,再去看那杆上,什么也见不着了。”
信泉心里突然紧了一下,晌午时候,他在石头上冥坐之际确实听到城中传来了那么一声巨响。师傅闷闷扒着饭,几位师兄弟又各自讲起来。
是夜,信泉起来解手,一泡尿还没断,远目一看城里,西北位置已经燃起红光,不知又是哪户人遭了祸。他搂了裤子,嘴里念起平日做法事的超度经来。
不杀一生,不食一荤,信泉想人世间的种种苦难必定是有它的因果所在,只要自己虔信佛法,不动妄念,即便肉身吃了枪子,他想自己又不是兵,又不是匪,怎么会无故就吃了那枪子呢?
鹤鸣寺里的和尚吃得最多的便是冬瓜,信泉也最拿手做冬瓜,寺里并没种上几株,便委了山下的一户农户,隔几日就挑拣两个长肥的送进寺来。
有一天清晨,农户摘了两个冬瓜搁在担子里,预备挑到山上的鹤鸣寺去,行路到一半的时候,有些累了便卸了担子坐在路上抹汗歇息,一个衣着光鲜而头发蓬乱的女人由小道走了上来,怀中抱着一个婴儿,她喘着细气,不时回头往底下瞧着。女人问他:
“大哥是要到山上的寺里去?”
他笑起来,说:
“是啊,给寺里的师傅们送两个冬瓜,他们经常照着我生意,人都是极好的。”
女人瞧着那两个肥长的冬瓜,这时候农户来了痢疾,大约是早上吃坏了东西,便捂着肚子,说劳烦照看一下,就往山上叶子深的地方攀去。
女人又回头望了一眼,就摸出小刀,横切了一个冬瓜的一半,又在里面掏了一下,便把孩子放了进去,用刀削了几根细树棍,尖了头,在冬瓜上通了几个小孔,便把尖棍插在切口处,把切下的冬瓜摁了上去,合上,又拍了拍。她跪下来,双手合十,念着:
“佛祖慈悲,咱家每年都要上鹤鸣寺拜佛烧香,香油钱也从不吝给,可怜这回家里遭了匪徒,他们连我娘俩也要杀得干净。但求寺里的师傅们能收下这可怜的孩子,喂他一口饭吃,我如今是没法跑了。”
说完,贴着吻了一下冬瓜就站起来走了。
农户解完手下来,不见了女人,就嗔怪起来,见冬瓜担子还在,也就不大在意,挑了,耸一下肩,正了扁担,往山上的寺里一脚一脚踩上去。
信泉领了送冬瓜的农户进了厨房,农户放下担子,一人抱了一个放在一张长案上。农户拍了下手,说:
“下回几时摘了送上来?”
“再隔个四五日。”
“好嘞。”
到了晚饭前,冬瓜照例留给信泉做,他捏了一柄重刀,挑了就近的一个,他知道要拦腰砍断这肥长的大冬瓜,臂上可得把劲蓄足,不然刀就会卡在里面。他举起了刀,这一刀下去却与往常决然不同,等他收眼看那冬瓜时,手中的刀已经抖落在了地上。
不知道在地上坐了多久,直听到师兄弟的叫唤,他才回了神,慌起来,在大殿里扯了一块供布,跑进厨房,将已死的婴儿裹了,提着往后山跑去,弃在一处茂盛的草丛里,回到厨房,把那冬瓜用水濯净,放在案板上削了皮,片起块来,放进热油里炒。
晚饭师兄弟如往常一样吃,信泉只盛了一浅碗饭,什么菜也不夹,只把碗里面的饭往嘴里推。等夜深众人都睡沉了,信泉摸了油灯,到了后山,把供布从草叶丛里提出,又跪在地上掘起土来,把已死的婴儿放在里面,双手把土一抔一抔掩上。
他跪着,在黑漆漆的夜色中终于呜咽起来,他诘问佛祖:
“我不杀一生,不吃一荤,终日潜心向佛,佛祖,你为什么这般对我?我究竟该不该信你?佛祖,你回答我呀?你告诉我为什么会这样!”
然而四周一片死寂,除了草丛中的虫鸣,再无别的声音可听。他一路荡着回到了卧房,蒙了被子梗在床上。
自此之后,有一次一位师弟捉了一只母鸡,几位师兄弟正准备用热水烫了,信泉也进到里面,大家愣一下,只见信泉捉了母鸡,捏了头,只一刀便将脖子割了,血成注地往碗里流,没多久就沥干了鸡血。师兄弟素知信泉鸡肉都不吃一块,今天倒杀起鸡来了。
“今儿个可真是奇了。”
“奇?我刚从山下回来,城里消息鼎沸,也乱了,都说大清亡国了,连这皇帝小儿都没了,往后也不会再有了,你说奇?什么都不奇了。”
那和尚叹一口气,其余的也跟着叹气,没人问信泉,世上的事一下子都变得不奇了、寡味了。鸡熟了,信泉也聚在里面,大师兄夹了一块鸡腿,放在信泉碗里,说:
“尝尝,咱们平日里可吃掉了不少,就你没吃过,尝尝,香得很。”
信泉夹住,扯了一片,肉连着皮进了嘴,慢慢咀嚼起来。
没过多久时日,便有军队占了鹤鸣寺,赶走了和尚。一个执枪的军官说,这么好个地方,倒叫你们一帮秃头霸了这许多年。
众师兄弟都还了俗,种地的种地,卖豆腐的卖豆腐,蒸包子的蒸包子,也有跑船运的,信泉呢?几位师兄弟再没见过他,只是他的名字越发盛了,听城里人说,他半夜潜进张九中家里,割了他的脑袋,挂在城门上。往后又有消息说,他在辰溪做了匪首,连军火厂都自个儿建了。师兄弟虽然不信,但也不觉得奇怪,毕竟什么都不奇了。
五食记·黄豆
我牵了马,到山郊,天黑了,四方挺荒凉的。脚在枯死的草上踩,过了一道山坳,见到前边有了一点火光,心就松下一点,牵了马往那走。几方灯笼挂在外面的杆上,上面几个字吹得有点模糊,写着什么客栈,也不管,没见到马棚,就把马绳绑在旗杆上,仰着脖子叫一声:
半天也没人应,客栈的灯倒是燃着,又叫一声,就听门吱呀一声响,敞了一条缝,漏了一片光出来,我就又叫一声:
“老板,投宿!”
他把脖子拱出去,提了灯笼走出来,凑着我一照,说:
“不像个歹人,进来吧。”
我指一指马,他瞄了一眼,说:
“膘倒挺厚,就拴那儿吧。”
我便问:
当前,国内外齿圈制造工艺普遍存在能耗大、环保不达标等诸多弊端,研发、制造水平均处于较低的水准。而该工艺方案可降低齿圈加工能耗,节约劳动成本,有着广阔的推广应用前景。
“有草吗?喂一点,骑一天了。”
老板说:
“到处尽是草,没割,你要呀,也得等明天。”
我有些悻,脑子里转一圈儿,还是跟着老板进了店。
老板闩了门,把灯笼吹了。里面点着油灯,照得亮堂,老板指了二楼最左的房间,说:
“晚上你就睡那,被子都铺好了。”说完就拿起柜台的账簿和算盘,手指弹几下珠子,就把毛笔在舌头上蘸一下,问了我名字,写起来。
我把手撑在柜台上,问:
“这么大个店就我一人住?”
老板也不出声,我就又说:
“身子疲得紧,随便整两个热菜。”他又拨几下算盘,往厨房走去。我想起什么,就冲着他背喊:
“再来壶酒!”
他也不回头,出来时盘子里酒倒是有了,两碟菜,一碗米饭,摆在桌上。我捏起筷子,在桌上一敲,齐了筷尖,夹了一片肉,努了眼看,分不清什么肉,问:
“这什么肉?”
他不耐烦了,说:
“人肉,你还吃吗?”
我倒吓一跳,说:
“糊弄我。”
他也不说什么,又把灯笼点了,提着睡觉去了。我呢,肉倒是不敢吃了,扒光了米饭,饮完了酒就上楼睡觉去了。
第二天我醒来,惦念着我的马,出去一看,只有半截绳子挂那儿,我有些来气,就问:
“老板,我的马呢?”
“我哪晓得你的马,兴许是让狼叼了。”
眼下这店离城还有六七十里路,没马可不行,我就困在客栈里,坐那儿吃起酒来。
没过多久就听外面一阵马蹄声儿,几个官差揪着一个猴子似的人儿扔进来,指着说:
“马就是搁这偷的?”
那人揉着屁股,说:
“就这儿,外面那杆上割的绳子。”在地上痛得哎呦叫。
一个官差就拿着半截绳进来,几个人一议,“是这里了,”就唤了老板,问:
“这马是你的?”
老板说:
“我可骑不来马,”又瞄一眼我,说:
“倒是早上有位客人说马不见了,马不见了,就奔出去找了。这马犯事了?”
几位官差就挨我坐下来,说:
“这马可是本县房太守的,前晚有人潜到他府上,谋了他性命,又盗了他的爱马,跑了,我们沿路访着马的踪迹追拿。”
老板低下头来,说:
“房太守?死了?”
“死了。仵作验尸体时,没刀伤也没掐痕,身体也不见瘀痕。摸到肚子时,硬硬的,鼓鼓的,剖开一看,嗬,不得了,里面都是些黄豆粒儿,原来是给人灌了干黄豆,活活撑死的。”
老板抬起头,长长哦了声,又问:
“那房太守殷实得很,这回折损了不少吧?”
官差说道:
“东西吧可一样没少,除了外面的马。”
我一瞧外面那马,就害怕起来,说起来这马可算不得我的。昨天,我在三里围歇息,遇着一个人,身子紧实得很,他牵着这马上来,挎着一个包袱。我在地上吃干粮,他瞅着我,问我上哪儿,他抓出一把黄豆,往嘴巴里丢去,就咯咯嘣嘣嚼起来,他又抓出一把,同我聊起来:
“豆子吃点儿?”
我一看,生的,就想这可是个怪人,吃生黄豆,我笑起来,说:
“客气、客气,吃黄豆我拉肚子,吃不得。”
他怪看我一下,笑起来,把手里的豆子握着,说:
“猜猜是单还是双,猜中了这马就让你,没猜中,我就让你吃豆子。”
我想,倒还有这好事,猜不中吃几粒生豆子也无妨。
“双数。”我说。
他伸了手掌,我就盯着他一粒一粒数起来,眼看数到最后几粒,是单数无疑了,就泄了气,忽而他手抖了一下,一颗豆子滚下来,伏头怎么也找不着。真是柳暗花明,我说:
“有言在先,可只算手上的。”
他站起来,牵了马:
“骑走他吧。”
我愣着,他便说:
“再不骑可反悔了。”
我就骑上去,勒了缰绳,马走了几步,我回头瞧一眼他,还站在那,我就使劲拍了马,马就飞似的跑远了。
客栈里几个官差没隔多久就走了,我呢,此地不宜久留,拿了包袱,正要走,老板走出来,把手一拱,说:
“同道中人,话不多言,”不知怎么就从哪里牵出一匹马来,说:
“骑了这马,一可赶路,二来,有人问起,便讲是我送的,一路住宿投店,大可省心。”
我也拱了拱手,就骑了马,挥了鞭子,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五食记·米
揪开田中的稻草,人们妄图在田鼠洞里寻出些谷壳稻茬,而终究丧气,洞里只剩下饿得皮包骨的老鼠,或者只是他们干瘪的尸体缩在里面。但有田鼠的洞并不比有谷壳的差,拎了回去,剥了鼠皮,洗净,丢在沸水锅里,也能熬出难得的肉汤来,虽然淡了些,却强过清汤寡水。这是乡下的情景,比之于城里,人们还能掘一点树根,剥几块树皮,在山上也有机会遇到吃树草的小生物,譬如竹鼠、林中飞的野鸡,但现今的山上,就是露水未干的清晨,也听不到一丝鸟鸣虫叫的声,只有一片死寂和探山人自己的心跳。也许爬不了几座山,便连自己的心跳也从自己的耳间消失、倒下,经几阵风雨暴日,成一堆荒野白骨。豺狼自然没有,倒是蝼蚁或者会在探山人的未腐的身躯里觅食,然而便连这唯一的活物,也得死后才能出现。
城里呢,米铺早已关了门店,昔日热闹的菜市如今只剩泛黄的地面,连蚊子也不聚在这里出现。什么店都歇业了,店主们把吃的都藏在地板下,夜间睡觉也要竖起耳朵,生怕毛贼溜了进来偷食。
只有先前有田有地的大户,囤在仓里的租子怕是十年也吃不完,却也同自己年幼无知的子女讲起节约的故事。
“先前有个太守,日日笙歌鼎食,饭呢,一煮便是几大桶,白花花的吃不完,都随潲水倒进沟里。这沟通到不远的一个寺庙,一个老和尚见了就叹息可惜,用篓子收了,又涮洗得干净,放在簸箕里晒。”
“后来这个太守落了难,也遇到了荒年,就逃到寺里避难,老和尚就拿出饭团来救济他。这太守就问他,怎么还有这么多米饭,老和尚便说,后院还有几大桶呢,这些都是你当年倒进潲水不要了的。”
小孩儿虽然听不懂父母所讲的故事,却也将碗中的饭粒舔得干净,把干净的碗口冲着父母,等待一只大手摩挲着自己的小脑袋。
某日傍晚,一位行脚僧路经此城,只见到一路上都是白骨赫赫,到得山间的一座破屋,拱身进去,蛛丝网门,他拂去身上的蛛丝灰尘,找了一处地方坐了下来,折了几块木板,捡了些枯枝散叶燃起火来烤。
火光跳跃,行脚僧正要睡去,却听到梁上传来一阵幽幽的哭声,不绝地在耳边回响。他睁开眼,喝了一声,那脏物便在他身边显了形。她用衣袖擦着眼睛,跪在地上,说:“求大师度我亡魂。”
脚行僧便问道:
“受了哪般苦孽?到这里又寄居有多久时日?”
女鬼啼哭着,说:
“将近一年了。一年前,什么也吃不着,家里什么也没剩下,我的相公是一位读书人,可书墨已经不顶用了,我要他随我去外面讨食,他却说,读了书,便是饿死,也不会去做叫花子。”
她抹了一把泪,又继续讲道:
“他自然是放不下,而我呢,家里的孩子也等着吃,我饿死了又有什么关系,只是放不下我的孩子。我就一个人去街上讨,可是城里有米有吃的人家,都拿大闩子把门闩了,路上见到的,都是些和我一样的讨饭的人。”
“我们不知道去哪里讨,这时候听人说有官差押了一车车的米在前面的官道上,大家都一起往官道上跑。”
“那些米就装在车上的粗麻布袋子里,他们见了我们这一群人,就都捏了刀,喝问我们要做什么。”
“我们说讨一口吃的,舍一点儿米让我们带回去。他们极不耐烦,挥着手,要我们回去。我们都是些饿得没有力气的人,他们都吃得饱饱的,何况都带着刀,要抢,自然是我们受罪。”
“我们又跟了一截路,边走边被他们喝,慢慢的有些人走不动了,就停了下来,只能呆呆看着运米的车离他们越来越远。可我不能停,我不能就这么回去,不能就这么空手回去。我想,一定是他们嫌弃我们人多,只要到最后剩下一两个人来,跪下来祈求,说不定就会动了他们的善心,从米袋子里多少拿一点出来施舍我的。”
“可是怎么也没想到他们会这么恶毒!”
她的眼里忽而放出凶光来,“到最后就只剩我一个人了,他们也停了下来,在路边垒灶生火做饭,我就在那里坐着。饭熟了,我闻到了饭的香气。其中有个官差边吃边怪怪地看着我,抓了一把饭在手里,扬着招呼我过去。”
“我走过去,伸手抓他手里的饭,他就把手合拢了。我站着,我明白他的意思。我恨我自己,可我实在饿得不行,我蹲下来,捏着他的手,用嘴巴在他的手掌上吃着,把他手掌最后的一粒饭粒也舔得干净。”
她幽幽哭起来,继续说:
“我问能不能给我一点米让我带回去,他便从米袋里抓了两抔,朝一间破房子走去。没错,就是这间,就是这间屋子!我知道他要对我做什么,可是,为了孩子,为了相公,只要能把米带回去给他们吃,我什么都不顾了。我对不起我家相公,我想,等我回去我就找一根绳子把自己勒死。”
“他把我的衣服脱了,我躺在地上,他把米握在手里,让它们漏在我的脖子上、我的胸上、我的大腿上。我感到米粒在我的身上欢快地跳动着。”
“他出去了,不一会儿又有官差捧着米进来,他们把米放在我身边躺着的木板上,我不敢看他们的脸,任他们在我的身子上动。我把脸侧过去,只看着身边的米越堆越高,我的眼里什么都没有,就只有白花花的一粒一粒的米。”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一个女人在哭,声音那么熟悉。等我醒来过后,他们都已经走了。我站起来,只瞧见我光着身子躺在地上,白米呢,只剩几粒散在地上。”
行脚僧听到这里,她便又伏在地上哭着。他从怀里摸出一袋小米,放在地上,她见着了,露着狰狞的笑,趴在那里,左右瞧着。行脚僧站起来,叹了长气,从这间破屋子走了出去。
没走出多远,那行脚僧背后响起一个男人的讥笑声,这声音竟不知由何处传来,想来也必定是一个赃物了。
“万想不到她便是死了也这么爱米,哈,料不到你一个得道的和尚也被这贱妇骗了去。”
行脚僧立定下来,那声音又笑着在耳边响起来:
“她可不是那般死的,是自己羞不过缢死的,却也还是为了米。是的,她自己惧怕饿死,便去讨人家的米。”
那声音冷笑起来:
“一个妇人为了米,竟让别的男人污了身子。那一次她把米带回来时,眼神就恍惚起来,我就质问她,是谁发的那般善心施舍的,她吞吞吐吐说不出,我就猜着了七八分。我非常气恼,把米扔在了地上,恶狠狠地看着她,要让她明白自己干的羞愧事。她看着我的眼睛,害怕起来,就伏在地上哭,看着那些散落的米。我自己宁可饿死,也是决不吃这米的。一个妻子做出这等事来,我自己想是无论如何不能再要了,当夜便写了休书将她休了。”
行脚僧被这声音吵得烦闷,大踏步地向前走去。
五食记·萝卜
后院地里长着一片白萝卜,叶子青葱。晚斋时候,显明照师傅的话挑了两棵头儿青绿的肥萝卜,拧了叶拿在地后竹管接的山泉水下洗。白净的萝卜在案上发着脆实的声音,师傅将它切成手指长条码在碟子里。到用斋的时候,师傅夹起一块萝卜条,在醋碟子里溜了两下,提起来晾了片刻就喂进嘴里嚼起来吃。师傅又夹了一块,闭了眼睛,等味在肚子里回了一阵,便把筷子停在碗上,说:
“显明,”显明抬起头,嗯了一声,师傅提着筷子,瞧着白脆的萝卜条,想起他师兄以前讲过的一个故事。
“师傅给你讲个萝卜的故事,这先前有个后生在山地见到一棵萝卜,这萝卜定是受过神灵的沾染,长成女人的身行。那后生瞧得发痴,生了淫邪之念,就让自己的阳精洒在萝卜上,搂了裤子又继续赶路。”
显明鼓了眼、咬着唇,把堵在喉咙的萝卜咽下去,要听师傅继续讲。师傅又捉起筷子,夹了块萝卜条,又说道:
“没过多久有个女子路过那地,身子正饥渴,恰巧在荒野山地见着了这棵萝卜,也不顾什么,拔出来用树叶抹掉泥就大口吃起来,没过两月肚子就大了,十月怀胎,从肚子爬出一个无主的婴儿来。”
“是个男孩还是女孩?”显明问。
“一个男孩儿。”
天色黑下来,显明收拾掉碗筷,洗净了摆在橱子里,回到卧房点上油灯,心里总是定不下来,就像鞋里有一粒石子硌着脚底板,脱下却又抖不出来。他念了一会经,念了几句就不耐烦起来,吹了灯,卧在床上,一闭眼,就仿佛见到师傅所讲的那棵萝卜,长着女人身形的萝卜,无衣无遮,通身白净,在他眼前渐渐壮大修长。到了半夜,一声婴儿啼哭,显明从床上挣起来,张起耳朵听,又好像是院墙上伏着的那只猫在叫。
“是那个孩子,唔,真是可怜,生下来连爹是谁可都不知道。”他不免想起自己的身世,自己的爹又长着什么模样呢?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在他三岁时便被母亲送进这小小的鹤鸣寺,就连母亲,他也多年未见到了。
显明第二天起得极早,眼睛也是乌的。他掮了几根木头,怕扰到师傅睡觉,便到后山劈起来,身子虽然疲累,但仿佛又有使不完的劲,越劈越稳。等师傅起来时,他抱着劈过的木条从后山下来,师傅见到他,就招呼他过去。
师傅说:
“把手掌摊开,”显明摊着手,师傅把握在手里的铜钱一文一文漏在他的手掌上,嘴唇动着,数着数儿,觉着够了,就紧了手,显明便握住,揣进兜里,听师傅要他下街买些什么。
“称两斤豆腐,老点不妨,再来把粉条。”
要去哪家店买豆腐、哪家铺子买粉条,显明都清楚,买错了店,可瞒不过师傅的眼睛跟嘴巴。所幸这两家店都离寺不远,就在鹤鸣山下。显明沿山而下,山道两侧都是山下邻居的菜地,哪块地是哪户人家的,显明心里都极清楚。这个季节满山的菜地都种着萝卜,从山上下去,近的视野里都是一片片青绿的萝卜叶。这大片的绿块映在显明的眼里使他极不自在,他加快了步子,低头只看地下的路。
到了街上已经热闹起来,吃米粉的都围着一张张油腻的桌子坐着,包子铺里一笼笼包子馒头也蒸腾起热的水汽,各种铺子也都开了门经营起生意来。嘈杂的人声像山上的流水由高而低直线击打在溜光的石头上,一声接一声不绝地灌进显明的耳朵里。他买了两个馒头,边走路边咬着吃,到一间豆腐铺子时,走进去,豆腐摊旁坐着一个女孩,是老板的闺女,比显明大不上两岁。显明站在她面前,她也不瞧他,只是怔怔睁着眼出神。显明细声细气地说:
“给我称两斤豆腐。”
她全然不动地坐着,无物一样,老板娘正好从后面出来,见到站着的客人和呆坐着的女儿,呵斥一声,惊得她一跳,马上站起来。
“别一早上就像个死人从棺材里爬出来一样!”
她切了两块豆腐,秤上一放又取下来,显明递过去钱,她也不数,一接就往旁边的木匣子里丢去,愤怒地瞪了一眼眼前这个买豆腐的小和尚,又环抱着手继续坐下发怔。
显明像是受到侮辱一样,来自一个女人的侮辱,这使他内心产生一股奇异的羞耻感。在回寺庙的山路上,也不避眼,眼睛从一排排的萝卜地里横扫而上,菜地里的绿油油变成白花花的一片,眼睛不自觉地就在一片萝卜地里停留了一会儿,那正是手里豆腐主人家的菜地。
师傅做了油煎豆腐。显明吃了几口便觉得这豆腐比平常要少些味道,就停下筷子,片时又闷着扒了几口,又停下来,问师傅:
“师傅,你昨天说的吃萝卜怀孕的女人,那女人吃了那萝卜就当真会怀孕?”
师傅一顿,说:“但凡人有这淫邪之念,莫讲是吃了那萝卜,哪怕男女同用一个澡盆子洗澡都能肚大受孕。”
夜又黑下来,那萝卜又在他的眼中闪现,这时候幻化成的人形时而愤怒,时而忧伤,那愤怒的眼神使他羞耻,那忧伤的神情却又使他怜惜。他想,师傅讲的淫邪之念怕就是这个了吧。
地里的萝卜在一天天老去,叶子一天天由青变黄,慢慢萎去。显明闲下来时就在后山的萝卜地里蹲着,支着手静静地看,看叶子的纹路,数虫蛀过后的小洞。有一次他拔了一棵萝卜,躺在草地上,用小刀在萝卜上雕琢,渐渐的一个女孩的人形就握在他手里。他呆呆看着,想起师傅讲的那个后生,慢慢明悟了他何以要在萝卜上沾染自己的污秽。
萝卜,成了连接他和女人之间唯一的桥路。
在萝卜即将拔净的前夜,显明在豆腐店主人的菜地上让萝卜也沾染了自己的秽物。第二天他下山买东西去时,发现那片菜地的萝卜已经拔净,这使他既惶恐又兴奋。他经常去那家店铺买豆腐,观察着店铺女儿的肚子,一月两月过去了,肚子并无变化,他的心也慢慢松了。
来年六月,豆腐铺的女儿突然产下一子,未婚先育,街坊流言四起,说是与一个由常德过来做船运生意的年轻人生了感情,污了身子,而那人常年在河上飘荡,踪迹难觅。豆腐铺的女儿哭了几回,闷声投了沅江,身子找到时已经浮肿腐烂。师傅不在时,显明跪在大殿的蒲团上,对着佛祖,神色哀戚。
“佛祖,弟子起了淫念,害死了别人,不可饶恕。人人都说她怀的是一个船运人的骨肉,可是他们都错了,真正的那个人是我啊,可是又有谁知道,就连她自己也是不知道的。我没勇气去跟她爹娘交代,就连师傅我也无法袒露。弟子罪孽深重,不知怎么才能救赎,请佛祖指引。”
没过两天,豆腐铺的老板就请鹤鸣寺的和尚去为自己的女儿做一场法事超度,在简陋的灵堂前面,老板娘抱着一个婴儿,婴儿啼哭不止,显明走上前,怔怔看着那婴儿,那婴儿的哭声渐渐弱去,在襁褓中咬着手指睁大了眼。
五食记·白菜
船夫在解缆绳时,又跳上一个年轻人,像一只猴子。舱中人已经坐满,他扫了一眼,冲着大伙儿一笑,没有人搭理他,他便沉下脸,用破旧的袖管在船板上荡了一下,就盘腿坐了下来。天气晦暗,没过多久雨就落了起来,河的前方笼着大片的灰雾,两岸的山也只现出一个模糊的轮廓。有人从包袱里摸出一个白面馒头,慢慢吃起来,小口小口咬着。舱中的人个个衣裳乌旧,抚着肚子痴痴瞧着那人手里的馒头,吞着唾沫。就在这时,那最末上船的年轻人突然用手捂住了嘴巴,喉咙里发出一股怪叫,大伙儿都回了神,盯着他看。年轻人松了手掌,一股腥汁吐在木板上,大伙儿又都缩了脑袋。船夫停下来,叹一口气,拿棕丝扫把扫了去。
那年轻人渐渐回了气,讨了水漱口,挪了个位置坐下来,舒一口气,说:
“今儿个可是吐够了,大伙儿都瞧着了吧,干干净净,什么都没得吐了,只剩下苦水胆汁。”
几个躺靠在舱壁上的人慢慢睁开眼,听着眼前的这个人说话。那年轻人饿得疲乏,声音微弱,大伙儿却也还听得清楚,只是都懒洋洋地坐着,听他讲那些个无趣的话。年轻人又继续说起来:
“我是见吃的就要吐了,大伙儿是肚子里的酸汁在里磨,我是往喉咙外冲。”
他咧了嘴,苦笑一声,便又说道:
“天可怜见!都怪我害吃,可这年头,田里的谷子都瘪瘪的,谁不是逮着什么就吃。”
他凝神忘着河中的灰雾,仿佛这雾水之中显现出了他晌午所见的景象。他站起来,挪了几步,要看得更清一些,然而那景象却又在雾中消失,他便又坐下来,双手笼进袖子,口中喃喃:
“就在晌午,离这码头不远的破屋子里,”他的肚子忽而又有什么东西往外涌,便用手摁着,“我那会儿肚子紧得厉害,路过那破屋子,听得汤水沸腾的声音,估摸着里面有人在煮食东西吃,是肉么?我想,若不愿给个骨头吃,讨碗热汤吃也是极好的。”
大伙儿一听到吃,又都来了劲,纷纷张着耳朵,那大锅炖肉骨的咕噜声仿佛就在船舱下不绝回响。内中就有人问起话来:
“那里面熬的是骨头么?”
“可有分你一块?”
年轻人神色凝重,冷冷说道:
“只是白菜叶。”
大伙儿一听,只觉得乏味,又有人眯了眼,抱了手靠在舱壁上,但也有人觉得,清水白菜,热的,那也不错。
“我腆下脸,想无论如何也要讨口吃的,便轻脚走进那屋子。那屋子只一口火烧着的锅,锅边放着一蔸白菜,离锅不远蜷着一个老妇。我唤了两声,她也不答应。我便朝锅中看去,汤顶浮着几匹白菜叶。我折了一根树枝作筷子,蹲在锅旁捞了一片白菜吃起来,那味道却也怪怪的。我又伸进筷子,一搅,好似有什么东西缠住了筷子,一提,只觉得筷尖重得很,又一提,捞起一颗湿漉漉的人头。”
大家啊了一声,肚子都不好受。
“我的手一抖,那头便坠进了白菜锅中,汤汁溅了我一脸,我赶忙爬起,跑了出去。我不记得跑了多远,等站立歇气时,肚子里一股股东西往喉咙嘴巴涌。”
所有人都惊叹起来,想必那地上蜷着的老妇,就是锅中头颅的身体。
“这年头,人一饿,可吃什么的都有。”
船里面有人叹起气来,既叹息这年成,又叹息这种恶毒的吃法。
“那妇人倒死得可怜。”
“我就是饿死,也吃不下那东西。”
“你吃不下,总有人吃得下,张得了嘴。这人一饿,就像林子里的狼,眼珠子都是绿的。”
雨落得小了,船外也渐渐清晰明朗,离码头还有半截水路。大伙儿都静静坐着,没过多久,隐隐约约中传来轻微的哭声,是蜷在船首的一个人。大伙儿朝那看去,只见一颗小脑袋从双腿中抬起来,头发蓬乱,眼睛红肿着,是个小女孩。
她呜呜哭起来,收不住,好大一阵才抽咽着说:
“是我阿婆!”
舱中的人一惊,都瞪大了眼看她。
“锅子里的头就是我阿婆,”她喉咙堵着了似的,有人抚着他的背,“慢慢说、慢慢说。”
小姑娘渐渐回了气,说:
“是我阿婆。我们从村子里逃出来,走了好远的路,我们讨饭,可是没人给我们。阿婆说她快死了,我就哭。早上见到一块白菜地,阿婆叫我不要去偷,说给人逮着了会被打死的,我不怕死,我只怕阿婆死,她都那么老了,我一摸她的手,都是硬硬的骨头。”
小姑娘眼中噙着泪,继续说道:
“我偷了两蔸白菜,和阿婆远远躲在一个破屋子里煮。水沸了,阿婆就下白菜,这时候走进个穿黑衣裳的人,捏着一把刀,阿婆就站起来。他看了我和阿婆一眼,什么话也不说,他的手抖了一下,突然就把我阿婆的脑袋砍了下来,掉进了锅里。他也不来杀我,就站在那里看着锅,我赶快跑了出去。”
大伙儿明白了一些,然而对于为何要砍杀一个不相识的老婆子终究有些不解,自然也有人说是为了吃,就有人对那吃了白菜叶的年轻人说:
“也该是你命好,那人必定是等锅中的头烂透了才折返回去吃。若你晚些时候去,这颗脑袋也会煮了白菜叶。”
坐在船尾的先前掰着白面馒头吃的人突然一声冷笑,声音大得可怕。大家循声看过去,只见他穿着一身素黑的衣服,小女孩忽而睁大了眼,鼓鼓的,指着他,叫了一声:“是他,就是他杀的我阿婆,我认得!”
舱中顿时乱了起来,靠尾坐着的人跌跌撞撞地争着往前跑,大伙拥在一起,有人把扁担横在身前,大家都盼着船快些到岸,船夫一听,也拼命撑起船来。
黑衣人坐在船尾,瞧着众人狼狈的样子,更加放肆笑起来,笑声越来越怪,几乎愤怒一样。他叫骂着:
“怕死狗儿们,吃人头,只有你们才吃那下贱东西,亏你们想得出来!”
他抖开包袱,抓出几个馒头,掷在地上,像对狗一样逗着:
“来呀,吃呀,过来呀!一群怕死狗,就只知道偷,只知道抢,只知道垂头讨饭。”
大伙儿眼里都闪着局促的光,耸动着肩膀。黑衣人突然瘫坐在地上,望着用布缠裹着的刀,喃喃自语起来:
“都是吃,都是为了一口吃。”
他抬起眼,望了一眼众人,又垂下头去。
“我也是个怕死的人,不是么?为了吃去杀人。我从没杀过人,今天倒是杀了一个老婆子试刀,可连砍掉一个动都动不了的糟老婆子的头都害怕,我又有什么本事和能耐去辰州城里抹掉他脖子,凭这把刀吃饭?”
雨突然又落起来,一阵连着一阵,众人都好像凝固了一样,任雨淋着。这时节除了船上的人和物事,别的什么都见不着了。
责任编辑:陈鹏 马可
另一个和尚接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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