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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豆的舞女》中的美学意蕴分析

时间:2023/11/9 作者: 北方文学·上旬 热度: 13892
汪红

  摘要:川端康成的小说以女性为主要人物,以男女的恋情为主要内容,死亡与悲哀为作品不变的基调。在自述性小说《伊豆的舞女》中,女性、恋情、死亡与悲哀都得到展现。作者在超越死亡、崇敬女性以及追求虚无中的大有境界中,使小说流露出独特的美学意蕴。

  关键词:《伊豆的舞女》;川端康成;美学意蕴

  《伊豆的舞女》是川端康成的一篇自传性小说,作者27岁时回忆了自己20岁在伊豆和流浪艺人的五日生活。这是他的成名作,也是他文学艺术的奠基石,犹如一棵常青之树,引起历代文学爱好者的关注。

  历来对这篇小说的主题研究大致有两方面:第一,表现了下层艺人的不幸生活和不平等的社会;第二,展示了青春期朦胧而美好的爱情。诺贝尔文学奖评选委员会主席介绍川端的优秀作品时就说:“川端初次发表了一举成名的讴歌青春的短篇小说《伊豆的舞女》,它描写了一个青年学生的故事。主人公于秋季里,只身去伊豆半岛旅行,与一个贫困的受人蔑视的舞女邂逅,萌生了爱怜之心而坠入情海。舞女敞开纯情的心扉,对青年表示出一种纯真而深切的爱。”①这个爱的主题的确犹如一首凄怆的民谣,使这篇小说成为世界性的杰作。而在美好的青春之爱的外衣下,川端康成在字里行间流露出死亡、女性和虚无的深邃内涵。

  一、超越死亡

  在谈到川端为什么写《伊豆的舞女》时,他在长篇小说《少年》里详尽地回忆了当时的心境:“我二十岁时,同巡回演出艺人一起旅行的五六天,充满了纯洁的感情,分别的时候,我落泪了。这未必仅仅是我对舞女的感伤。……我自幼就不像一般人,我是在不幸和不自然的环境下成长的。”②川端一两岁就失去父母,七岁失去祖母,十岁失去姐姐,十四岁失去世间唯一的骨肉亲人祖父,并成为参加葬礼的名人,对死亡的恐惧感将无法克服地夹着寒意袭击这位孤儿的一生。他去伊豆,为了消解自己的忧愁,摆脱自我怜悯、自我嫌恶的情绪,同时也未必不是走出些死亡的阴云。

  《伊豆的舞女》第一部分主要写了“我”在茶馆见到的一个“山中怪物”,“炉旁盘腿坐着一个浑身青肿、淹死鬼似的老头子,他的眼睛连眼珠子都发黄,像是烂了的样子。”③“我”呆呆地站在那里,怎么也不能想象这是个活人,流露出的是一种厌恶,对死亡的麻木或者是已渗入内心的深深的恐怖。这一山中怪物的出现好似一个隐喻,如同从迈锡尼遗址看到伊利亚特战争时的硝烟,我们从此处可以看到二十岁的风华正茂的川端在过往生命中的不能承受之重——渺小的身躯,胆怯的心,顽固而扭曲的精神病患。如果这一老人是以他祖父为原型,那么二十岁的“我”再次想起祖父的病态,一种深切的悲伤将如顽瘤一般消逝本属于青春年华的欢乐。“我”需要洗涤亲人尤其印象深刻的祖父逝去的创痛,以从死亡中寻找生命的希冀。

  所以,文中接着写了山中老人对生命的挣扎。“凡是老爷子从走过山顶的旅人听来的,或是从报纸广告上看到的,他一次也不漏过,向全国各地打听中风症的疗法,求购出售的药品。这些书信和纸袋,他一件也不丢掉,都堆积在身边,望着它们过日子。”④此时二十岁的“我”与半身不遂的老人同时立于不幸的平面,一个是厌倦了悲苦的自我,另一个却进行着生与死的抗争,战胜病魔的欲望在那些来自多种渠道的药方上旺盛,年老的生命充满着悲壮的蕴涵。文章中并没有详细写道“我”所受的震撼,但从最初的“厌恶”到离别时恳切的问候与留下的硬币已表明了“我”的思想流向。“一走进黑暗的隧道,冰冷的水滴纷纷落下来。前面,通往南伊豆的出口微微露出亮光。”⑤作者将心境浓缩于自然描写中,此处的“亮光”达到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境地,这何尝不是“我”心中燃起的生命的希望之光。

  同时,文章在结构上以天城岭上的高地为开篇,以海上的船为终点,一端是老爷爷固定位子的不动与腐朽,另一端是老婆婆在动态的海上向新生活的流动,而二者都展现了生命中抗争的勇气。山中老人的病魔促成他求生的意志,老婆婆儿子儿媳的死亡让她带着三个年幼的孙儿沿着生命之路前行,这在一定程度上也在宣言作者内心的意志——自己亲人的死亡不是青春生命的結束,而是告别童年、少年时光的生命的开端。将这一思绪延伸来可以在某种程度上阐释川端在获奖之前对死亡的否定,早在三十四岁时,他就说过:“无论怎样厌世,自杀不是开悟的办法,不管德行多高,自杀的人想要达到圣地也是遥远的”,“我讨厌自杀的原因之一,就在于为死而死这点上”。而在他的作品中,死亡有时也成为了人物某种人生阶段的起点,如在《尸体介绍人》中,主人公人生最宝贵的阶段——爱情阶段,总是以爱人的死开始。《雪国》中叶子的死成为她摆脱不幸命运走向生的继续,巨大的生命之流也洗涤了岛村的渺小的悲哀。

  可见,川端二十岁时的伊豆之旅,经过酝酿构思不断加工提炼,到二十七岁精雕细琢而成的《伊豆的舞女》是他对生命的启悟,在朦胧爱情的美丽面纱下隐藏着青年的川端历经痛苦后形成的“生——死——生”的超越死亡痛苦的生命观念,并预示了他的人生观和以后作品中对死亡的态度。

  二、崇敬女性

  纵观川端的作品,在发表《伊豆的舞女》之前,他的作品多数以描写孤儿生活为主线,有较重的自述倾向,一种忧思、郁结的情愫构成早期作品群的一个主要特征,而从《伊豆的舞女》之后,他用最美的笔调塑造出一系列的女性人物形象。解读这部成名作,不得不分析川端对女性的感情。小说中主要写了六位女性:两位老婆婆,一位四十岁的女人,两个年轻的姑娘,一个十四岁的舞女,女性的老年、中年、青年和少年集中于这部短篇小说中。

  文中以不多的笔墨写了两位老婆婆。写茶馆中的老婆子“我说了一句好冷啊,她就牵着我的手,要领我到她们自己的住屋里去,‘唉呀,少爷浑身都湿透啦。到这边来烤铐火吧,来呀,把衣服烤干。”⑥这里一个动作,一句话已将一个热心、慈祥的老人展现得淋漓尽致,仿佛是川端自己的祖母溺爱自己时的再现,使他重温了遥远的童年时拳拳的爱与温情。而另一位老婆婆丧失了儿子儿媳,带着三个幼小的孙儿,这又写尽一位老人极度不幸的命运。在上学之前,川端除了祖父母简直不知道还有人世间的存在,因此,刻在他内心深处的女性只能是自己的祖母,一位慈祥而又不幸的老人。作者在这篇小说中用亲近而又深情地笔调刻画了这两位老婆婆,浓缩了对祖母深深的怀恋,又流露出没有孝敬祖母的忏悔之情。所以,在伊豆的情感洗礼后,面对不幸的老婆婆,“我爽快地答应照顾她”,可见川端赋予笔下的女性以崇敬与同情,并在文字中抒写了一首怀恋祖母的幽远的挽歌。

  作者写了卖艺女人的不幸,又写出了她们的乐观、坚强与重情。尽管川端从小对异性处于一种精神游弋层面上的想象,但他对笔下的女性饱含着美好的感情,小说中的几位卖艺女性就是如此。在他的获奖作品《雪国》中的艺妓驹子甚至是生活在瑶台的仙女,享尽川端奉献给她的充满诗情画意的颂词。川端把别人眼中的丑当成美来写,哪怕是妓女也要被他戴上一个光环。

  川端对文中的舞女更是饱含着圣洁的感情。对少女他有着一种“处女崇拜”情结,在他的《蚂蚱与蛉虫》(1915)、《盲人与少女》(1928)等作品中都在少女身上表达了川端孤寂冥想中对纯粹的、美的、温暖的、充满生命活力的凝视与憧憬。在这篇成名之作中,舞女宛然是美惠三女神的化身。作者写了她的美,“她就像头发画得特别丰盛的历史小说上姑娘的画像”,这不是一种妖艳、张扬的美,而是“我”心中的阿弗洛蒂忒,使其一路追随。同时,也写了她的羞涩,“她坐在我面前,满脸通红,手在颤抖,茶碗症从茶托上歪下来,她怕倒了茶碗,乘势摆在铺席上,茶已经洒出来了。”⑦仿佛一幅画,展现出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的内心感情,并定格在读者的视线成为一种超越时空的永恒之美。文中尤其写了舞女的纯洁,“我眺望着她雪白的身子,它像一棵小梧桐似的”⑧,这里的“小梧桐树”是海子的“灯”,是海德格尔“田野里的小径”,是投射了梵高的宗教想象的向日葵、鸢尾花、丝柏与麦田。“我”是“因孤儿根性而扭曲了性格”,“不堪令人窒息的忧郁”来到伊豆,舞女“是个好人啊”这真挚而坦率的感情流露,没有一点虚假和伪善,也没有任何杂念和阴翳,是水晶般的纯洁,恰似上帝送来的方舟,让“我”度过孤寂的洪荒迎接自然人性的橄榄枝的到来。川端在这里“既把悲从属于美,又使美制约着悲,淡淡的悲与真实的美交融在一起,创造出悲凉美的抒情世界。”⑨所以舞女纯真的美和“我”原本的悲交汇,“我看到这幅景象,仿佛有一股清泉激荡着我的心”,“我”的心境变得明亮起来,而逐渐愈合自己悲哀的创伤,达到一种心灵的净化。由此,作者笔下的伊豆不再是一个静止的地名,成为了主人公一路行旅中极见情味的活景,浸染着清新的诗意,成为一个空灵的唯美世界。“我”与舞女之间的感情既真实的让每个爱过的人都能回忆起藏在脑里的相同画面,又虚幻的如同缭绕的青烟,从这个角度看,“我”对舞女不仅仅是朦胧爱情的依恋,美丽纯真的舞女已成为一种超越实在的抽象美,又是上帝派来洗礼“我”心灵的约翰,上升到了一种神圣的高度。

  川端从小失去自己的母亲,离别姐姐,对女性一无所知,但他对女性进行着象征性的创造,在这篇《伊豆的舞女》中,将崇敬、同情、赞颂、怜爱赋予几位女性,这是川端的艺术世界里一道魅力之光。

  三、追求虚无

  川端的众多作品充斥着虚无主义,流露出颓废的情绪,他追求稍纵即逝的美,继承和发扬了日本传统的“物哀”之美。《雪国》中岛村与驹子的爱,如春梦一般短暂,《千只鹤》中太田夫人爱极而死,《古都》中千重子、苗子的父母过早去世,这些虚无主义、人生幻化和世事无常在川端的笔下升华为“美”的境界。川端认为美的极致是悲哀,他本人忧郁、苦恼,渴望得到温暖、友情、愛情的“孤儿脾气”执拗地贯穿他的整个生涯,渗入到他的作品中。《伊豆的舞女》同样弥漫着虚无,但在笔者看来却有别与其他作品而洋溢着一股清新和喜悦。

  “我”在亲情的虚无中找到归宿。主人公和旅行艺人搭伴,这里有母亲、兄妹、夫妻,还有一只可爱的小狗,甚至死去的婴孩也萦绕其间,“我”一心想融入这个家庭,以缓和他孤儿的自艾自怜,但“我”又不知不觉走向“融入家庭”的对立面,他曾在楼上居高临下地向荣吉扔钱,不顾大家的劝留要回东京,从此再也没有与艺人一家见面。“我”极力追求无孤独有亲人的融合自在,但最终在日益增长的自我意识中落入虚无,然而,“我处在一种美好的空虚心境里,不管人家怎样亲切对待,我都非常自然地承受着。”⑩他在众人对老婆婆的关怀中,在少年对自己的爱护里,得到了一种心灵的顿悟——无需寻找亲人、寻找家庭,一切“只感觉甜蜜的愉快”。

  “我”在离别的凄楚中走向更深刻的融合。文中以纯美的笔调四次突出舞女的“脸红”,“红”代表着原始的生命力,维系着“我”与舞女之间朦胧的感情,牵引着“我”对爱的渴望与追求。但终是离别无限依恋的舞女,留在“我”视线的是她手中挥动的白色的东西。红色是波长最长的颜色,白色是波长最短的颜色,从写舞女的“红”到告别时的“白”,从有色落入无色,这是从“色”流向“空”的最好感性象征,谕示了这份虚无的感情。而这份“虚无”不是叶子爱行男,驹子爱岛村那般人生无常,“我”离别了舞女,流尽了咸涩的泪水,却在“虚无”的境界里感到一种失而复得的满足,“剩下的就是清纯的甘甜”。

  “我”来到伊豆,迎接“我”的是阵雨白花花的一片,离别时见到舞女手中白色的东西,主人公经过“白——红——白”的过程。最初的“白”是“我”带着孤儿根性来寻找亲情、爱情,从艺人一家的温暖尤其舞女的纯真感情让“我”寻到一些实在,而结尾处的“白”却是那“比所有存在更广阔的实在”——“我感到所有的一切都融合在一起了”。冲破了自我僵硬的界限,万物合为一体,“我”不会失去舞女,也不会再孤独,将在一草一木中寻找失去的亲情与爱,在人群中寻找温情与失落的依伴。以此,川端笔下的自然显得动情,这是他孤儿根性最深广的解脱,从而走进那无得也永远无失的大有之境。

  《易经》有云:“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故。”川端在《伊豆的舞女》中从“无”中“通天下”,将一种虚无之美内化为艺术上的无心境界,这种“小我”与“大我”的融合使文章得到升华,超越了现实的虚无,流现出清新与喜悦的色彩。

  川端继承了日本“物哀”之美,作品中有对恋爱的悲哀与人生的苦恼,但他又受东方思想尤其佛教的影响,他的作品呈现着独特的审美风格。这篇《伊豆的舞女》是他的成名作,在作品中就已表现出超越生与死的乐观与深邃,赋予女性以美好感情,塑造了动情的女性人物形象,并从“无”中体会“心”,形成“空、虚、否定之肯定”的美学意识,奠上了艺术的基石。这篇青春之作《伊豆的舞女》既体现了他的审美追求,又流露出他从内心世界的阴郁、外部世界的纠缠里走出,找到回归自我时的内心喜悦,闪现出明亮的光,是他众多作品中的一颗明珠。

  注释:

  ①②⑨叶谓渠:《川端康成传》,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3年版,第181,54,58页。

  ③④⑤⑥⑦⑧⑩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女》,侍桁译,见穆凡编:《悲情小说精品》,云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620,621,622,620,624,627,641页。

  (作者单位:长安大学文学艺术与传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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