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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支羊群 (外一篇)

时间:2023/11/9 作者: 北方文学·上旬 热度: 12729
张言帅

  本期这一专栏选发的是绥化学院学生的作品。显而易见,这些作品还很稚嫩,有着初上路的蹒跚摇晃,但是仍向人们显示出他们的潜力。也许将来,在璀璨的文学星空中,人们可以发现他们的光芒。这里给他们提供的,就是亮相世界的第一个窗口。——编者

  山坡上的羊群是自由的,它们东西南北的方向都是草地,它们在那铺开的草地上上坡下坡,这是一支多么自由的羊群。

  我常跑到山顶,东看西瞅,就能看见一片掉在山坡上的白云。我总是把自己想象成一只小山羊,低低地靠近羊群。

  那个外号叫把门的男人却不买账。他把鞭子在岩石上抽出■人的响声。我真不明白,一个八九岁的孩子会对他的羊群构成什么威胁。

  有一个小脚老太太就很和蔼,她的手像树叶一样摆了摆,示意叫我过去,问我家在哪里,问我我爸爸叫什么。我说在山西面,我爸爸叫代良。她摇摇头说,西堂子被山分开了,你家在山西面,我在山东面,竟像两个庄子里的人。她又问我爷爷叫什么。我说叫二狗。她扑哧笑了,说,你是学富二叔家的孙子呀。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我死去的爷爷的大名。

  论来论去,她说我该叫她姑姑,她是张家广字辈儿的闺女,我是言字辈儿的孩子,本该叫她姑姑。

  姑姑只有一只山羊,她的那只羊比她还瘦,却比她精神,坠着一只大肚子,我仿佛能听见羊肚子里有水的咕噜声。这只羊把头插进深草里,又细又慢地咀嚼着草的滋味。

  我纳闷儿地问,你怎么才有一只羊,怎么没有一支羊群呢?

  姑姑說,有的,迟早会有的,这是一只母的,它能生下母的,生的母的还能再生母的。姑姑在说这话的时候,她就像已经有了一支羊群一样高兴。

  我说,这是只老山羊,该生下很多羊羔儿了呀?

  姑姑看着老山羊就像一位温存的母亲看着孩子,说,要是再生下羊羔,就再也不卖了。

  我跟着姑姑去过她家里,她住在半山腰,比她住得还高的是一对盲人夫妇。她吃水要去盲人夫妇家拎,拎一小水筲的水,拎回来倒在大水筲里。去姑姑家的时候,她就给我倒水喝,我喝了一杯,她再倒一杯,好像姑姑的这一生只剩下了这一杯又一杯的水。有时候我不敢多喝,因为我总能想到一个单薄的小脚老太太站在井沿上摇辘轳的危险。

  姑姑的丈夫死得早,又没有一儿半女,三间堂屋东掉一块石,西掉一根梁,从房顶的破败处长出桑树和狗尾巴草。她只好搬进一间西屋,东摆西放,上搁下撂,挤了满满一屋子东西。和西屋相连接的是一小间羊圈,西屋和羊圈共用一面墙,姑姑在墙上掏出了一个瓢大的窟窿,用一块布虚掩着。姑姑说这是为了防贼。这是一只瘦骨嶙峋的老山羊,对贼来说似乎并没有多大的吸引力。

  姑姑平日里的生活是,把水拎来,倒在水筲里,烧火煮饭,刷锅,喂羊,没事的时候就把自己和羊一起放牧在山坡上。

  那天,姑姑拿着一支槐树枝引着她的羊,我与羊并排,摸着它的背。姑姑突然说要是她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了。我当时并没有感到哪里不妥,大概是以姑姑的年龄说出这样的话也不足为怪。可是后来,姑姑真死了,这才让我如梦初醒般的想到了姑姑那话说得深沉,想到她又轻又飘的身子,想到了那只可怜巴巴的瘦羊。姑姑的死是被那家的女盲人发现的,女盲人说姑姑已经两天没去她家拎水了,她应该一天去一次才对的,她就去了姑姑家,可是她再也没有喊醒姑姑。

  姑姑的娘家有两个侄子,就住在山西面,但是都没有去哭丧,大概他们怕去了就会有人找由头逼着他俩买棺材扎花圈,就是不买棺材不扎花圈,也要封礼,人都没有了,封的礼金又会落到谁的手里呢?

  姑姑的丧事是她婆家的族人料理的,一副薄板小黄棺材,再没有别的了,没人戴孝,没人打幡。这片宅基地不值钱,姑姑又没有留下啥家产,谁会为了她去戴孝打幡呢?

  这个娘家在西堂子婆家也在西堂子的女人像一粒尘埃一样飘了一辈子,终于在没风的时候安安静静地沉了下来了。

  姑姑的那只羊不知道哪里去了,我再也没有见过。每次翻过山,我都走得飞快。我怕看见那落山的夕阳,怕看见这山坡上孤寂的青草。

  有的时候,我看见把门的羊群,就会想,要是姑姑的那只羊在里边多好呀,它就不会再孤独了,它会生下羊羔,羊羔再生下羊羔。那是一支多么好看的羊群,多么幸福的羊群。

  我多么希望姑姑站在羊群中,她比谁都需要一支羊群。

  老槐树

  广明的梦塌陷了,娘的梦也塌陷了。

  娘说,你吃口吧,不吃就凉了,不吃面条,喝口汤也行。

  广明把被单往上拉,埋住头。他在用不吃饭和沉默来较真儿,只是这次较真儿娘也帮不了他。

  他喜欢较真儿,也善于较真儿。当娘犹豫不决的时候,他用不吃饭、淋雨、往树上挂绳子来跟娘较真儿。于是,他翻过六宫山,穿过中堂子、东堂子,去依附着东平湖的联合学校上初中。这是一所不大的学校,里面学生少,老师也少。他小妹香背着书包回家了,香把书包剪碎,趴在草窝里哭。娘说,你个小死妮子哭给谁看?香说,哭给谁看也不哭给你看,我哭给蚂蚱听,哭给蛐蛐听,你的手指头不一样长。没人惯着香。香抱屈自己这辈子托生成了女孩。她不服命,却又不得不认命。

  学都不上了,还要文具盒干什么?可是香还是把它藏起来了,藏在了席子底下,临睡觉的时候,把手伸进席子底下摸上一摸,盒子是油面的,她喜欢这种滑溜溜的感觉,这种感觉让她感到像是在皮肤上抹了一层清凉油。她以为没人知道她把文具盒藏起来了,可是她不知道娘看得一清二楚,她不知道娘心里是什么滋味。

  那一夜,香早早地就钻了被窝,钻进去就贴紧墙,一动不动。她故意给娘留出来一个空儿,谁也别挨上谁。

  月光从窗子里柔柔地洒进来,像一张网,又把娘俩网在了一起。

  爹走了,家里大大小小七个孩子,成天缺吃少穿,这个担子不轻,娘压得喘不过来气的时候,就一路哭着去南市,在爹的坟前把心里的苦都哭出来。

  娘不是有意薄待香,香和娘睡一个被窝。娘夜里愁得睡不着的时候,是香揉揉眼睛,喊一声娘。娘怎么能拿广明和香两样呢?只是广明长得太慢了,慢得叫娘心里头七上八下,直把心吊到嗓子眼儿。旁人都说,广明这样驴粪蛋儿一样黑,蒜瓣儿一样矮,等长大了,没有谁家姑娘愿意嫁给他。这些话娘听了难受。娘只有叫他上学,一心想叫他吃上公家饭。endprint

  广明上初中是花不了几个钱的,也就是买点咸菜,吃的是从家里带去的干粮和山芋。

  多亏了那棵槐树,它能结那么多槐米。这是一棵老槐树,它曾经枝繁叶茂,曾经把树枝伸进别人家的院落里。它听的风多了,见的事广了。它的沧桑足以叫人感叹。要么怎么说它在风中站成了人的姿势呢?它多像一位老人,衣衫褴褛地守护着这个家。它也开始秃顶,有些树枝已经枯死了,风一刮,发出呜呜的声音。香说它这是在哭,广明说它这是在笑,别管是哭还是笑,它们也曾经结出一穗一穗的槐米。

  槐米不是一气结完,陆陆续续的,要分好几茬。四月初,头茬槐米就结出来了。娘一天要打量几遍这些槐米,看见哪一穗槐米熟得差不多了,再不够下来就开成花飘走了,娘就用竹竿绑了镰刀,把那穗槐米削下来,叫它永远飘不走。等大批都熟了,娘就叫香和广明都爬上树,他俩光着脚站在树杈上,手里的镰刀左挥右挥,一穗一穗的槐米就掉下来。娘在树下捡,不忘嘱咐他俩小心脚下滑。

  娘把槐米穗晾在包袱上,包袱上已经晾着一层槐米粒了,都是这样一穗一穗积攒下来的。等晒上两个晌午头,用手一搓,槐米粒就干干净净地落下。那些鸡馋得够呛,左顾右盼,想偷吃一顿。娘总是盯得紧,气得那只老麻鸡拿爪子在地上画道道。

  娘说了,槐米是一粒一粒攒下来的,一粒也不能叫它开成花飘走,一粒也不能叫鸡叼走。广明家的院子里从来没有飘满过槐花的香味。香在人家院子里看见过蚂蚁扛着槐花满院子里爬,但是她家的蚂蚁没有这个待遇。她家的蚂蚁扛着虫子爬,扛着青草叶爬,很少有扛着槐花爬的。

  娘年年都许给香说,等卖了槐米,就叫香拿着钱去集上扯块面料,送到裁缝铺子里裁条裤子。等真卖了槐米,娘就只字不提了。香虽然知道娘把那一二百块钱放在了哪里,但是她不去柜子里偷拿一分。她知道她要是拿了钱,娘说不定就不用自责,就好受了。她喜欢看娘那种不敢看她的眼神,那种眼神虚虚的,碰到香就像碰见钉子。香也不提,她想提,又不想提。钱不花,因为跑不人家去,提它干吗。可是不提吧,心里又抱屈。自己穿的裤子黄不是黄,青不是青,人家都有新裤子穿,为啥自己没有。那些钱哪里去了,还不是都慢慢地叫广明拿走了,拿到学校里花去了。香不光心里不叫广明哥哥,就是当着他的面,嘴上也喊他广明。他上学,好事都是他的,为啥叫他哥哥。

  香这样想的时候,往往脸涨得通红,她生闷气。所以,娘一看她脸红了,就尽量避而远之,什么都依着她。

  这棵老槐树越来越老,先是秃顶,后来树身也空了一大截,风吹日晒,刮进去些细土,竟在树洞里长出来一株狗尾巴草。人人见了都觉得好奇,可谁也没有伸手去薅走它。广明不薅,他没有闲心,复读烦得他焦头烂额。香也不薅,她的第一个媒刚散,心里搅成一团,烦得头疼,叫她不大的小侄站在她眉心上踩。娘就是有一百个心也用尽了,叫孙子盯着香,怕她上山找棵歪脖子树寻短见。娘把剪刀藏起来,把药瓶子藏起来,后来不放心,干脆倒掉。这一年,老槐树结的一穗一穗的槐米,有些开成了淡黄的小花,星星一样撒在地上。香不是用被单蒙上头,就是掀开被单叫她小侄站在她眉心上踩,娘哪里还敢喊她去够槐米。

  广明脾气坏,他只知道自己的难处,他说自己考不上的原因是在学校里吃得不好,干粮山芋没有营养,那些考上的都是吃食堂的学生。他还把自己长不高归结为营养不良。他把这些话一遍一遍地念给娘听。娘就下葱花炝锅面条,端给他吃。

  娘不敢喊香,也不敢喊广明,她仰着头,拿着绑了镰刀的竿子往下削,那些够不着的槐米开成了花,落在地上一层,娘看着一粒粒黄色的小花被蚂蚁东拉西拉,娘的心咯吱一下,娘觉得那蚂蚁拉的不是槐花,而是在咬自己的心。

  广明不知道娘心里是什么滋味,老四刚娶了媳妇,媳妇难缠,看不惯广明,指桑骂槐冲着娘发脾气,说娘养了个小爹。

  娘没哭,起码谁都没有看见她哭。

  第二年,广明还是没有考上。

  老槐树已经死了大半截了,上面的枝杈都已枯黑,下面一些没有枯死的树枝结出了槐米,那些槐米被香爬到树上够下来,一穗也没开成淡黄色的小花。香听话多了,娘叫她干啥她干啥,因为她突然觉得娘势单力薄,她是那么多人的敌人,大嫂二嫂三嫂四嫂,紧接着是大哥二哥三哥四哥。娘好孤独,她觉得娘在夜里更孤独。这叫她想到爹刚死去的时候,娘半夜里坐起来,不哭,只是叹息。香很害怕,坐起来趴在娘怀里。她只觉得娘的每一聲叹息都砸疼了她的心窝。现在,娘又叹息了,叹息声比以前更长了。

  广明没考上,都等着娘的决定。

  四嫂说,他要是再上就把家里吃净了,到时候还得娶媳妇,娶媳妇还能叫俺给他兑钱吗?

  娘不说话,娘想指望广明的四哥说句话,但是四哥一句话也没说。

  娘又叫广明复读去了,娘卖掉槐米,把钱缝在广明的裤子内侧。广明走的时候没有回头看娘一眼。广明不想复读,他已经考了两年了,再考就是第三年了。

  广明不明白娘为啥非得叫他考上大学,就连广明都觉得当初叫他上学是个错误,还不如叫香上学了。

  这一年广明考上了,上了济南的一个大学,学的是会计。在近十年里,全西堂子终于走出了一个大学生。

  娘高兴,说,给他拿点钱叫他上完吧,上完了,后边的小孩都跟着沾光。哥哥嫂子们也高兴。嫂子说,给他拿钱,叫他上。哥哥们说,拿!一定拿!

  广明给他的小侄说,等我上完大学,我就给你买只有城市里才卖的胶皮糖,能粘掉你的大门牙。他说这话的时候就会把脸半仰着看向远方。

  上大学那几年,广明没少花钱,一带就是三四千,虽说哥哥嫂子们当时答应得爽快,可真拿钱了,他们就都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了。娘挨家要,钱是儿媳妇给,等出来,门咣当一关,屋里就吵起来。

  香夜夜都能听见娘又坐起来了。她知道娘累了,也老了。

  广明上完大学,就在家里等通知,左等右等不来。后来托人打听到广明分配到县印刷厂里的工作被别人顶替了。家里的人个个恨得牙痒痒,却也无计可施。娘说,你们谁去问问。都低着头,四嫂说,权当钱打水漂了吧,命里没有刨不来,再说去县城不花路费啊。

  娘拿路费,广明的哥哥们去过几次,回来也说不出个一二三,只说,人家叫等信儿,正调查呢。

  再后来这件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广明不吃饭,光睡觉。娘掀开广明头上的被单,广明猛地一拽,再盖上。

  广明要走,娘说你去哪里。广明说去广东,找同学去。

  就在要走的前一夜,老槐树歪了,受不住大风大雨了。

  歪倒的老槐树拦住了广明的去路,他迈过去,背着包走了,包里装着娘给他洗好的衣裳,还有六个煮熟的鸡蛋。

  娘多么希望他回回头,叫她一声娘。娘不知道广东在哪里,离这个叫西堂子的地方有多远。香扶着娘,娘抹了一把泪,香也抹了一把眼泪。

  我就是站在香眉心上踩的那个小孩儿,那时候我有六七岁。广明是我小叔,一个考上大学叫全家人高兴的人,又叫这种高兴在一瞬间碎掉的人。被同学骗去广东,搞了三年传销。回来后,和没上过学的人一样,在家里种地。奶奶跑断腿给他托媒人,终于娶了媳妇成了家。2014年,我去黑龙江上大学,全家人都来送我,我在热泪盈眶中找小叔,没有找到。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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