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电,场院上的脱粒机又趴窝了。只好晚上全家动员齐上阵用手搓苞米了。
吃罢晚饭,天就黑了。母亲将灯罩擦得铮明瓦亮后,再划着火柴点着灯,小心地将它放到灯座上。霎时,屋里亮堂起来。父亲从下屋拿来一个大笸箩放到北炕上,又从下屋里翻出两把带把儿的铁扦子。可别小瞧这个铁扦子,它的用处可大了。那时,为了提高搓苞米的速度,人们先用它从苞米棒上推出几条“趟儿”。推了“趟儿”的苞米搓起来很省力。祖父的双手各握一穗推了“趟儿”的苞米,相互齿轮般对搓几下,那苞米棒上的苞米粒就携麸带屑欢快地落到笸箩里。我们兄弟几个手小,没搓几穗手就疼了。母亲急忙翻箱倒柜找出几副手套,给我们戴上。那手套松松垮垮的可真不舒服,母亲连忙用针线在上面缝了几下,再一戴,果然不松了。
灯光下,全家人边搓着苞米边展望美好的明天,每个人的身影都被灯光映到墙上,就像放电影似的,充满了喜庆与吉祥。为了调动几个孩子搓苞米的兴趣,母亲说:“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一听讲故事,我们顿时来了精神,手也似乎有了劲儿。
母亲说有这么一户人家,四口人,爸爸妈妈和一对儿女,一个挺平常的开头,谁知讲着讲着,孩子们的妈妈就病死了,爸爸娶了后妈,后妈又生了孩子,从此兄妹俩被后妈虐待,大冬天被撵出家门冻死了,听得我哇一下子哭了起来。父亲责怪母亲:“你看你,搓个苞米,说是讲故事,却弄出个悲悲惨惨的。”母亲拭一下眼角的泪,轻轻地抚摸我的头说:“不哭,那只是故事。看看你们有亲妈照顾,没有后妈打骂该有多好啊。”我收起像苞米粒子一样掉落的眼泪,悲伤而又幸福地点点头。
前院老刘家的二闺女艳梅一直暗恋生产队的民兵排长张二愣,却不好意思表白。这天上午,艳梅来我家陪母亲搓苞米。两人边搓苞米边唠着嗑。聪明的母亲很快就知道了艳梅的来意,欣然说道:“艳梅眼光真不错,二愣又勤快又本分,是个好青年。嫂子愿意帮你们牵个线儿。”第二天上午,母亲去请张二愣帮搓苞米。张二愣爽快地来了,一进门却见满脸羞红的艳梅坐在炕沿上,就明白了咋回事。他想退出来,可又不好意思,只好硬着头皮坐下来闷头搓苞米。到底是年轻人好沟通,不一会儿,两个人都自然了许多,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唠起嗑来。秋日的阳光照进屋内,整个屋子暖洋洋的。没过一个月,张二愣和刘艳梅两家的父母就坐到了一起,开始会亲家了。
徐大个儿也分到了几百斤苞米棒子,可他一个人搓苞米没啥意思。无聊中,徐大个儿就去找张大嘞嘞帮忙。一进张大嘞嘞家,却见张大嘞嘞正在灶房里撅着屁股炒苞米花儿呢。徐大个儿一下子就有了办法:“好哇!大嘞嘞,你是不想好了,竟敢用生产队里的苞米炒苞米花儿,看这回咋处理你!”说完,就装作很生气的样子往外走,张大嘞嘞急了,连忙拽住徐大个儿,赔着笑脸说:“大个儿兄弟,你大哥不就是嘴馋吗,饿了也没啥嚼裹儿,才想了这么个法子。你就行行好,别去告状,等忙完了我去你那儿搓苞米,再帮你炒一锅苞米花儿行不?”来时,徐大个儿很担心这个斤斤计较惯了的张大嘞嘞拒绝自己,可如今人家已主动说要帮忙搓苞米,正中下怀,徐大个儿得意洋洋地进了里屋,一屁股坐到炕沿上等着吃张大嘞嘞炒的苞米花兒。不一会儿,张大嘞嘞就端着一小簸箕苞米花儿进了里屋:“大个儿兄弟,你尝尝,看你哥的苞米花儿炒得咋样。”果然,簸箕里还真都是白花花的苞米花儿。徐大个儿抓起一把就大嚼起来:“嗯,手艺不错,真好吃。”这个张大嘞嘞就喜欢卖弄:“这炒苞米花儿啊,可得讲究个火候,火大了煳了,火小了又不熟;那炒苞米花儿用的沙子也要适量,否则,那苞米也炸不出花儿来。不出花儿的苞米花儿也没啥嚼头,你说是吧。”
馋嘴的张大嘞嘞没想到,偷炒苞米花儿的事,没几天就又让鼻子比狗还灵的李眼镜知道了。李眼镜立马就来到老海叔家打小报告。老海叔一脸不高兴,扔下正在搓着的苞米棒儿说:“都什么觉悟啊,这样啥时候能实现共产主义?你好好调查一下,看还有谁家炒苞米花儿了?”李眼镜说:“我都调查了,除了张大嘞嘞以外,还有徐大个儿也参与了。那天,我就看见他在井台前边压水边吃苞米花儿,我一追问,他说是张大嘞嘞给他炒的。这小子不是同谋,也是知情不报。”老海叔在屋里来回踱着步,踱得李眼镜直迷糊。等踱了十多圈后,老海叔总算停下来:“这事儿还有谁知道?”李眼镜说:“我一知道这事儿后,就立马来你这儿了,目前还没别人知道呢。”“哦,好啊。这事先不要声张,等我想好办法再说。记住了,先别声张啊。”李眼镜真的迷糊了。一向严肃认真、嫉恶如仇的老海队长,今天咋变得婆婆妈妈的?李眼镜心里想着嘴上却不敢说啥,只好狐疑地走了。见李眼镜走出了大门,老海叔这才松了一口气,随后转身向里屋喊:“好了,人走了,赶紧出来搓苞米吧。”里屋门吱的一声开了,老海婶儿领着两个还穿开裆裤的孩子走了出来。两个孩子嘴里嘎嘣嘎嘣的嚼着,还不时抢老海婶儿手中的碗,那碗里却只剩下一点儿没炸开花儿的苞米粒儿。
搓好了的苞米陆续送到了场院。李眼镜和张二愣领着几个基干民兵负责泡秤,来一份就泡一份,没啥异议就记账。李眼镜对谁都不放心,每送来一份苞米粒,他都要仔细检查一番,凡是有水分有杂质或苞米粒过碎的,都要反复查问。有水分的等晾干了再送来;有杂质的赶紧筛;过碎的则要询问是怎么搓的,对不认真搓、故意弄碎和缺斤短两的,李眼镜绝对不手软,该扣工分的扣工分,该扣口粮的扣口粮。泡秤后,合格的苞米粒都被装到麻袋里,一袋儿一袋儿并排立在场院中央。正忙活着呢,李眼镜的老娘■着小脚气喘吁吁地跑来。她一见李眼镜就喊:“儿啊,快找找吧,我那只铜顶针儿不见了,你看看是不是掉进咱们家搓的苞米里了。”李眼镜小抠吧,李眼镜的老娘更是个小抠,别说丢个铜顶针,就是丢一根针她也要找回来。李眼镜又急又气:老娘真是越忙越添乱,不要这个铜顶针吧,老娘也不会答应,再说了,真要是掉到苞米里,不仅自家损失了财物,万一进了粉碎机,那不把集体的机器给崩坏了吗?想到这儿,李眼镜就问张二愣:“刚才我家的苞米都装进哪条麻袋了?”张二愣真有些愣了,大家忙忙活活地来回搬运,谁还注意哪家是哪家的啊?可张二愣毕竟粗中有细,从李眼镜手中夺过账簿,一户一户地核对场院上的麻袋,很快就将重点锁定第三排的六条麻袋上。大家伙儿七手八脚将这六条麻袋的苞米都倒在了场院上,任由李老太太在里面翻腾。
正在这时,场院上的脱粒机忽然轰鸣起来。“啊,来电了!”社员们一片欢呼。张二愣反应快,连忙跑到机器旁关掉了电闸。不远处,老海叔正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向这边赶来。他边骑车边大声喊:“看看是不是来电了?再不给电,我就去公社打官司去。”社员们都一起向老海叔喊:“队长,来电了,我们再也不用手搓苞米了。”老海叔从自行车上跳下来,一名基干民兵顺势把破自行车接了过去。老海叔没理会李眼镜递过来的旱烟,对张二愣大声说:“赶紧通知大家伙儿,今晚我们挑灯夜战,把剩下的那些苞米棒子都‘突突完。”二愣爽快地答应着,回头就骑上老海叔的那辆破自行车向村里驶去。老海叔回头对李眼镜说:“眼镜,你赶紧找人把场院上的电灯都整亮了。还有,让刘瘸子去找东子的二舅,让他马上炸两百斤麻花,好好犒劳一下大家伙儿,也好解解馋!”老海叔刚说完,场院上一片欢呼。社员们正高兴着呢,李老太太满身苞米屑子从米粒堆上爬起来举着铜顶针向这边喊:“找到啦,找到啦,我可找到啦。”社员们闻声又是一阵欢笑。
时光转动,不知不觉,我已步入中年。对一段记忆的及时整理,其实就像从农田里抢运回来的苞米,非要抓紧搓完不可。在灿烂的秋色中,我努力搓着这穗颗粒饱满的苞米,唯恐怠慢就再也寻不到心中的那份灵感,那份快乐。我的思绪又飞回那个点灯熬油连夜搓苞米的童年时代,所有乡亲的音容笑貌一下子鲜活起来。
责任编辑 刘云开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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