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坟地里都会开出一种蓝色的小花,状如满天星,贴着地皮生长。有朋友告诉我,它叫婆婆纳。婆婆纳喜阴,性甘,是我见过的最袖珍的花,像零碎的思念,或长情的陪伴。它每年比我们先到,簇拥着每座坟茔,与那些绢花冥幡比,自是生动。
我的婆母就葬在这儿,一个开满油菜花的乡间墓园。每年这时,便如一幅黄绿色块堆积的油画,过去是条土路,现已铺成柏油的。我与婆母相处日少,她也非我亲妈,故没太多的痛,有的只是对一个含辛茹苦母亲的敬重,而于爱人,这却是通往他母亲唯一的路。
婆母走在深秋,平静得像一枚吸干水分的落叶,没有一丝风动。我坐在她床头的沙发上,悠闲地织着毛衣,肚子里怀着宝宝,月份已重。她什么时候掉的气并不知晓,只是恍然间,天地太静,静到死去,连空气都没了呼吸,只有窗外的树影和折进屋里的光凝在那儿。不再有呻吟喊叫,不再有与疾病的诸般缠斗,不再有一针针打进去的杜冷丁。婆母走了,和云朵落日一起走了,像一枚小舟划出了时间之海。
婆母是个老派的人,拒绝新鲜事物。终日穿一件灰色斜襟腋下襻扣的袄褂,头发绾于脑后,胖胖的,慈眉善目,但骨子里倔强,说一不二。我看过她倒洗澡水,干瘪的乳房,像两个风干的口袋挂在胸前,只一层皮。她生养过八个孩子,存活五个,他们不仅掏空了她的乳汁,还掏空了她的心力、精力以及一个女人全部的美。婆母长得不错,要不她的五个子女不会白白净净,标标致致的。她把他们喂得很好,个个健康漂亮,不缺营养。一个母亲身上到底承载多少,只有她的儿女们最知道。他们的衣食嚼物,以及遮风挡雨的瓦片,均来自她心底的无私和手脚的勤劳。中国的母亲大体一样,属同一版本,可以尽情讴歌,任何词语都不过分。但能剥离自己细胞的只有一个,别人的再好,爱的枝叶也砸不到自己头上,所以能仰望的只有一个。何况这个十三岁就背井离乡给别人当童养媳的女人,她的汗水泪水自比别个多些。
婆母走时,只五六十斤,轻得像朵云,她没有别的要求,只希望能土葬。这是件难事,并不被允许。她的儿子在对岸一个小城的乡下,托亲戚偷偷买了块地,作为她的安身之所。那几天下起了冷雨,外面是密密斜织的雨丝,我身子已重,即将分娩。只能穿着白色大衣,端坐在幽深的堂屋里,于婆母的灵前,折了一朵又一朵的纸花,任廊下的雨滴一滴滴滴落。凌晨四点,天还是黑的,昏黄的灯光下,依旧细雨弥漫,婆母被装进厚重的棺材,由八大金刚喊着号子抬上了车。棺材是现打的,她儿子亲自上的漆。她的三个儿子一身重孝,顶着白布,带着密密麻麻的人群,依次绕过屋前树木掩映的小路,弯过巷口,消失在茫茫的雨夜中,并不曾打伞。我立于门口看着雨越下越大,渐成瓢泼。那是个伤心日,那年他们的母亲仅六十岁。
墓地我没有去,那年有没有婆婆纳也不知道,按理说十一月份的墓地还很荒凉,婆婆纳刚睡下,应不及醒来。在泥泞和大雨中,他们安葬了他们的母亲。爱人回来时,冻得瑟瑟发抖,衣服拧得出水。
婆母走后,老屋依旧保持它的平静之美。竹林簌簌,鸟儿一群群出没,梨若轻雪,柿红霜落,燕子也照样在檐下筑窝呢喃。这个世界少一个人,多一个人,并不会改变什么。所不同的是,爱人夜半回来时,开门的不再是婆母,而是我。儿女们有了自己的家,也就有了爱的传承和接力。只是她留下的红砖绿瓦、古木青藤尚在,精神气息也在,而怀念却窖藏在流动的光阴背后,不动声色。
一年后,我从那儿搬走,像一尾鱼游入市廛,结束了那段掰得出水的清凉时光,从此市声相闻。偶尔回去,踩着竹林里厚厚的积叶,走过泛青的台板,木质的门窗,仰头望着盘旋于头顶漏过翠叶间的日光,仿佛进入密林一般,满心水色,记忆的潮湿也会不时泛起。
每年在最美的季节,婆婆纳盛开时,也会去给婆母上坟。上坟的路并不遥远,但要过江,过江就要坐轮渡,坐轮渡要等,车子在堤上往往一排就是一两个小时的队。时光是白的,像滔滔的江水,流淌着生命的折痕和一些散碎的记忆。日子很缥缈,我牵着儿子走过,站在船舷,从一个妙龄女子变成现今这般模样。婆母也很缥缈,往事做烟,一缕缕都很淡,思念并不真切,却无处不在。我们都知道这个世界她曾来过,并开出諸多枝叶。所以每个母亲手里都攥着一个春天,她的子女在她的手心里魔术般长大。
轮渡靠岸后,车子尚要开一个多小时,才能到达墓地。墓地里布满衰草、枯枝、土韭菜、野芹菜、蒲公英和婆婆纳,偶尔也会有老母鸡抱的一窝窝土鸡蛋。阳光很美,是温煦的,踩着枯枝,咔咔作响,泥土新鲜,泛着腥气。走过一座座坟茔,并不害怕,反而亲切。最喜欢的还是婆婆纳,它年年都在,不起眼的花朵,颤动着海洋般的色泽,如柔软的星空散落。它开着,是娇弱鲜活的,充满着生命的汁液和清香。它亲近那些亡故之人,模糊着生死之界,是这个落寞墓园里最温情宽厚的点缀。它知道那些地下之人也曾有过呼吸牵念,有过梦中的麦田村庄,一大堆的希望和一群群的儿女以及灶间赶不走的炊烟。亦像那个时代的女人一样,不可能硕大艳丽,过多爱惜自己,多半无闻,默默地奉献着自己的爱和光亮。
公公是个简单而有意趣的人,婆母活着时,两个人并不合拍。婆母走后,他才痛感人生的苍凉和落寞孤单。他年年至坟前烧纸,黑色的蝴蝶飘了又飘,一飘就是二十多年。他活到近94岁,比婆母有福,吃的、穿的、用的、住的、看的、走的,自是丰富。二十多年来这个国家发生了什么变化,谁都知道,随着长江大桥的落成,车子倏忽间就到了对岸。公公明白那个刚强的女人十三岁就到了他的家,不停地劳作,唯一的休息,就是地下的长眠,而自己的娘家路远山高,并不顾念;他知道她给他生了一大堆的子女,在他病榻高卧时,可以承欢膝下,尽享天伦。当他九十岁生日,彩灯高悬,戏台高搭,人家有文化的妹妹,带着大队人马,从长沙赶至,冢前落泪,看着一屋子花团锦绣,帅男靓女,一代又一代,心疼地问道,可曾委屈过我的姐姐,公公竟无言以对。生活太快,忽悠悠地就过去了,也常如灰色帷幔,拉开才有明亮的光泽;生命亦是一个谅解的过程,最后均会达成彼此敬重珍爱的协议。只是时光太晚,有些东西已怆然离去。
今年上坟,公公唯一一次没有到场,已至那边与婆母做伴。于他的离开,我却有诸般不舍,与之相处日久,深谙其秉性脾味,知其是个简单可爱,头脑清晰聪明,不乏小幽默的老人。临走前两个月,公公已癌魔缠身,现吃了药,不顾医生反对,换下病号服,坐着轮椅至酒店,在豪华的包间里,设宴款待了我们,并端起酒杯,站起身,为自己致了闭幕词,感谢了儿女们的陪伴和照料之苦,以及生死之别。这样的轻描淡写,着实令人敬爱。故现在每至家宴小聚,望着上座空空,或跪至冢前,想起已阴阳两隔,便泪从心起。时光是一个筛子,金色的羽毛从天而落,留存的多是暖意。轻与重,父亲都是山。
今年的墓地是喜庆的,老早就披红挂绿,热闹至极。祭奠也趋于奢华,冥币成亿成亿地送去,人们念念有词,祈祷这保佑那,希望阴灵一路庇护,实属私意。清明哀思,只是一缕清风,贵在感谢先人恩德,能世袭的无非是朴素的品质、个性的尊严以及波及照耀身上的精神之光,这才是最值钱的东西。上天自会恩典踏实勤劳、善解人世之人。时光流变,有些东西却永远安放,就像婆婆纳依旧围着坟茔,于我们脚边寂静无声地盛开着。
有的坟茔很矮,和旁边高大的土堆相比愈发渺小,只微微隆起,一看就知道是多年无人打理的孤坟。仅有一些零星的枯草和婆婆纳无私的触角为其温柔覆盖。便犹豫着要不要把手中的花束,插上一株。一个人走了,没人惦记,收不到钱物,没有子女的祭奠,会不会伤心寂寞,真的不知道。
返回时,贴路的一座坟茔旁,一位中年男子踟蹰而立,脚边摆放着鞭炮、冥钱和绢花。擦身寒暄间,他提出借火,爱人掏出火机,他蹲身费了半天的劲也没弄着。爱人接过,抽出一折纸点燃,递其手里,嘱他不可弄熄。有人相问,这么大的炮,给谁买的?他回说是姑妈。大家便夸,看人家这侄子,姑妈何其有福!男子叹曰,姑妈无后。此话一出,伤感顿起,不知地下之人能否听到这暖阳下一递一答的对话。有些人的生命注定是单薄的,守着自己的山水,并没鼎盛的香火缭绕。
走出墓园,我们很快没入一片油菜花海中,一条水渠从身旁流过,偶有杂物散落,并未影响乡村四月的美丽。拐过石桥,上车离开,一座座垛起的小楼在窗外闪过,车后是静谧的马路,挂着彩幡花纸安详的店铺。小城和婆婆纳在这个春日的午后已渐行渐远。
责任编辑 韦健玮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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