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城市的风总是很大。
李涵掠开遮住眼睛的刘海,瘦削的手跟失血的脸一样苍白。站在崖上,来时的路上隐约有个瘦削的身影高一脚低一脚地往上爬,白色的连衣裙飘啊飘,像浮云之上的一朵浮云。李涵拉了下裙角,这件白色丝质连衣裙是考上大学那年姨妈买的,都说她穿了像天上不染一尘的白云。这是她最贵重的衣服,只在重要的时候和场合穿,第二天马上换下来洗,这次穿上它,就不换下来了。
她闭上眼睛,怎么走着走着,就到这里了呢,做梦一样。
说起梦,上床的张静薇就经常循循教导她要学着“花明天的生活费、圆今日的梦”,同学们十之六七光顾过楼角、卫生间、食堂一角的乐分期、趣分期、分期乐、贝多分之类的网贷。张静薇就曾在网络平台注册当天通过“白条服务”贷五千块买了苹果手机,收货那天,张静薇劝她也通过贷款平台买一台学习电脑,她好脾气地笑笑,不置可否,穷女孩的世界里,梦是用来做,不是用来圆的。
这座山在学校北边,路很难走,甚至说有些危险,顶崖是个非常陡的坡,坡一边山体尖削,没有护栏,另一边是几十米的深谷。因为这,很僻静。李涵第一次来是去年,相依为命的妈妈突然晕倒,到医院一查是脑里长了瘤,必须马上手术,穷亲戚们帮着凑了一些,可还差着两万缺口,姨妈在电话里急得直哭。她放下电话就按小广告上的联系方式加了“钱途知己”,他同意给钱,但要求拍裸照作还款保证,她愤怒地拒绝了,一口气冲上这个山崖,一直坐到太阳落山。
这一年,她在学校食堂做一份工,又兼了一份家教,可这点儿钱根本填不了那个口,为逃避每天百分一的罚息,只能从别的平台借来还,确实没办法了,就以百分三十的代价请“拆借顾问”套现。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的理她懂,也明白拆东墙补西壁不是办法,但没想到短短一年就应对不了不断攀升的高额贷款滞纳金。那天她吓傻了,一脚轻一脚重地往山上走,怎么也想不清楚自己怎么把一个口变成了巨大的黑洞。
几乎同时,所有平台向她关闭。她向他们求饶,一个个告诉他们贷款缘由,一个个请求他们宽缓几天,她很快就能参加工作,甚至她现在就可以替他们工作,用工钱抵贷款。催贷面前,求饶是没有用的,等着她的是号称“不怕搞不死你”的催款十部曲。
一星期前,她穿着这件白色的丝质连衣裙,云一样飘上了这个山尖。她想,腾空飞翔的时候,“呼死你”追得着吗?那个世界的学校有欠钱的大字报吗?手机振动,她浑身一颤,呼吸紧住,脸色死白,胸口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只无形的铁手紧紧攥住她惶惶的心。来电是本地号码,不是以往的上海、杭州、南京、扬州、常州……她还是本能地捂住双耳。铃声响第二遍的时候,她颤抖地伸出了手,这个世界,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让她逃开催命的讨债者。关机的代价太大,在所有手机通讯录上的亲友同学眼里,她已经由过去那个单纯善良、踏实肯干、努力向上的好女孩变成一个爱慕虚荣、失信寡义、四处骗贷的女老赖。万幸的是,这是通知她被录用的电话,阳光一刹那明媚起来,浓霾被和风扫开,她像一朵轻快的云飞过那条崎岖的小路。
李涵抚平裙子,拈起粘在上面的一個苍耳,上山恍恍惚惚,不知道什么时候粘上了它。这个苍耳总苞很小,上端有长喙,侧面有短喙,总苞外面的刺极疏几近于无,生物杂志介绍过这种变种的无刺苍耳,说它全株有毒,入侵性极强,是恶性杂草。
李涵一弹指,无刺苍耳划出一道弧线,掉进万丈深崖,那是恶草该去的归宿,而不是留在路边钩人。她拿出手机,之前还庆幸家里号码烂熟于心没存进通讯录,这段时间不管她多么想回家看看妈妈,多么想在妈妈的怀里哭一场,她都不敢回家或者给家里打电话,讨债的阴魂总能随口说出她所在的位置。当然,现在她不用怕了,“裸贷女生”的大字报贴到了公司,昨晚,她的裸照已经发在所有的借贷群里,他们最后通牒:今天下午16点前没有还款,就去掉马赛克,全方位公布,并发送到号码775457的本地通手机里。
小路的尽头冒出了几个小点,慢慢地扩大。那个叫作“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的催债客竟然相信她能现金还贷!钱这东西!
我真的不喜欢这个世界啊,她轻轻叹了声,拿出手机,写道,妈妈,南方有家公司录用了我,那边工资高,我可以尽快把欠同学的钱还上,公司让马上过去,我就不回家了,您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妈妈,您的女儿一直都是好女孩儿。她输入775457,按下了发送键。
太阳逐渐西斜,纷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站起来,掏出稿纸写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真的非常抱歉,这五十二元七角是我这个月剩下的生活费,我最值钱财产就是手机,我还不起钱,就把它们和我全抵给你们了。求你们,放过我的妈妈。
她把手机压在钱和稿纸上,缓缓地转过身。太阳底下,一朵白云掠过山坡上的无刺苍耳,飞去。
责任编辑 付德芳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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