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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上的老爸

时间:2023/11/9 作者: 北方文学·上旬 热度: 12606
卜永胜

  父亲小猫般伏在我背上,沉沉的,带着暖暖的体温。

  精准地算起来,这是父亲第三次赴京。

  我背着父亲正在向天安门方向走去。

  1949年第一次国庆阅兵,那时,父亲刚刚从炮火硝烟的浙东战场上下来,就作为中国人民解放军陆军第一方阵出现在天安门广场。经过天安门时,他本能地瞪大眼睛瞅城楼上的毛主席,可城楼离得实在是太远了,只看了一眼毛主席在城楼上挥手的远影,他们的第一方阵就喊着口号过去了。

  这也就成了他一辈子的一个心结。

  解放海南戰役时,父亲失去了一条腿。不久,他便主动申请复员回乡了。父亲回家后经常叨叨的一句话就是,这辈子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够再去一回北京看看天安门。

  作为儿子,自然要想方设法满足父亲的愿望。到了七十年代末的一天,我背着一条腿的父亲第二次来到了北京,一下火车就径直奔到金水桥边。父亲仰着头凝视着天安门城楼,凝视着城楼上悬挂的毛主席巨幅画像哭了。父亲指着城楼上最中间的一个位置,问我毛主席每次登城楼是不是就站在那个地方,毛主席给我挥手是不是也在那个地方?主席在那么高的城楼上站久了晕不?这些自然我也不太清楚,只能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见我似是而非不太认真的劲儿,父亲显然是不太高兴。蓦地,父亲就那样子一条腿直立着举起了右手庄重地放到了眉宇间,就引逗得好多人驻足观看,照相机、摄像机嚓嚓嚓地不知摄了多少个镜头。我怕父亲那样子长久站立吃不消,就劝他靠着金水桥的护栏休息一下。父亲一边用手巾擦汗,眼睛仍然没有离开过城楼和城楼中间的毛主席巨幅画像。看着看着,父亲突然向我提出一个问题:那么高的城楼,你说主席站得久了,会不会着风?我心里想这样的问题还用你考虑?但我明里又不敢表现出什么。紧接着父亲便又提出第二个问题:主席站得久了,一定很累,后面有没有一个休息的地方?我心里不禁哑然失笑,但又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言辞回答他他才能够相信。

  看了一个多钟头,才勉强把父亲拉下来。拉下来的时候,父亲又向我提出一个要求:以后城楼开放了,允许人参观了,你务必再背着我来登登城楼。

  我自然又满口答应。不过,心底也在自忖,到那时,怕我也老得走不动了。

  就随着人群走过天安门门洞,来到了故宫博物院。来北京,不进故宫,等于没来。我把父亲安排到一个角落,让他等着。他问,你要去哪里?我说我要排队买票。他问,买什么票?我说买看故宫的票。他问故宫有什么好看的?我说故宫是过去的皇宫,有皇上上朝时的大殿,还有皇上住过的宫廷,据说还保存着清光绪皇上大婚的屋子,后面的花园里还有崇祯皇帝吊死的那棵树,至于说数不清的奇珍异宝,看得一准叫你眼花缭乱,听说有一个外国进贡的钟表,就有一间房子那么大……父亲是个急性子,我想他听了一准立马就要进去,谁想他却冷冰冰说,不看,有什么好看的!况且还得买票!多少钱一张?大概是两元。这一答更坚定了他不看的决心,便努力支撑着一条腿站起来就要走。

  尽管我做了最大的努力,费尽口舌做了最详尽的渲染,父亲依然就是个不看。后来,大概为了给我一个台阶下,稍稍做了些许的让步,说要看你看,我在这里等你。

  我怎么能一个人进去看!回去后村里人问起来我怎么回答?人们一定会谴责我这个儿子连两元钱的门票都舍不得给父亲掏。况且,把父亲一个人丢在街上我怎么能放心?

  于是,参观故宫博物院的事只得作罢。

  天空晴朗,微风轻拂。父亲温柔地伏在我肩上,沉沉的,带着暖暖的体温。父亲的两条臂膀蛇一样地紧紧箍着我的脖颈,就像我小时的两条细细的小臂蛇一样紧紧箍着父亲的脖颈。那时,我经常伏在父亲一条腿的身上,让他驮着我上山,驮着我过河,驮着我迈过一道道沟壑。上山的时候,背弓着;过河的时候,背挺着;迈沟壑的时候,就匍匐在地,两只手先把我托过去,然后一条腿跳进沟壑,然后再费力地扒着沟壑的边沿,爬上来;然后再把儿子托起来举到背上……

  长安街真长啊,背着父亲走了一个多小时还■不见天安门的踪影。我心里有点疑惑,问背上的父亲咱们好长时间没来北京是不是方向搞错了?父亲笑笑说,咱们朝的是太阳升起的方向,没错!要不,休息一下再走?我轻轻地把背上的父亲放下来,搁到一个台阶上。这一回进京父亲的另一条腿上没有装假肢,也没带平日架的双拐……他说他这次进京不需要这些辅助工具了。平日里,父亲因患老慢支常常咳喘不停,这一回进京,哮喘病好多了,一路上都没听他咳一声,也许是感谢儿子背着他践行他最后的心愿,高兴得连多年的老病都好了?

  搁在台阶上的父亲,静静地坐着,只是默默地望着蓝天。我说,爹,这一次您可要好好逛逛北京。儿子虽然也年过花甲了,但我感觉到还能背得动您……父亲笑了,父亲说难得有你这样一个孝顺儿子……就默默地坐着,浏览着北京街头的风景,人,车,楼,桥,道,树,花……我忽然想起了什么,便从上衣袋里掏出一盒早已准备好的中华牌香烟。要在平时,父亲一准会骂我是个败家子,按现在每斤玉米的价格,这一盒烟大约可以顶他一个月的劳动所得。

  父亲尽管是个老慢支,可还是抽了一辈子烟……抽的自然是自家种的旱烟。

  所以,我就狠狠心,给父亲买了这一盒中华牌香烟。来到北京,总不能再带着你那条脏巴兮兮的旱烟袋了吧?我抽了一支递给他,他放在鼻孔前闻闻,连说,香!香!香!他说“香”时,我鼻子一酸,两行热泪便不由自主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这么高级的烟他大概舍不得抽,便把烟夹在了右耳的耳背上。

  我买了两张门票,背着父亲到检票口时被工作人员拦住了。工作人员问,明明是一个人,为什么买两张门票。我说,还有我背上的父亲。工作人员张口结舌,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我重复道,还有我背上的父亲。父亲?工作人员哑然,看了又看。

  什么?

  父亲。

  明明是一个方盒子。

  是父亲的骨灰盒。

  ……

  我终于背着父亲登上了天安门城楼。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我们来到了城楼中央。父亲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小孩子似的大声嚷着说,二喜,你看,毛主席就是站在这里向我挥手,我终于看到毛主席站着的地方了。看到了,看到了,这辈子活得不冤了……

  父亲得的是胰腺癌。按照我们这里的习俗,人死后大多土葬。疼痛喘息间,父亲对我说,我活着怕是不能登天安门城楼了,我死后,你就把我火葬了,这样,你就可以背着我的骨灰盒再逛逛北京城,再登登天安门城楼了。

  若干年后,已过七旬的我把这个故事讲给孙子听。孙子听了好奇地问爷爷:你背着太爷爷的骨灰盒,太爷爷在骨灰盒里能看到天安门城楼吗?毛爷爷还在不在城楼上?

  孙子见我没有回答,扯着我的袖子说,爷爷,你怎么哭了?

  责任编辑 付德芳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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