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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失踪

时间:2023/11/9 作者: 北方文学·上旬 热度: 12405
彭生茂

  木匠陈贵往扶手的榫眼打入最后一枚楔子的时候,晚春的夕阳正沿着门前的竹林坠入一片明晃晃的湖水。好看的霞光从屋脊反射下来,落在陈贵粗黑的脸上,有那么一瞬,他内心的阴暗部分在回光中颤栗了一下,感觉像被蜜蜂蜇到。

  “芦花——”他提着鸭嗓朝里屋喊道,“你扶道义来试一下。”遂听见从堂屋传出一阵粗重的咳嗽,一个叫道义的男人正蛰伏在阴暗的角落历数他虚弱的殘年。

  道义是芦花的丈夫,得痨病多年,他的唯一健康的双眼此刻像贼样发着光,继而又像扫把一样投向意气风发的陈贵,嘴里笨拙地吐出一个含糊的音节。他或许是骂了一句陈贵,具体骂了些什么,只有他自己清楚。很快他看见媳妇芦花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朝陈贵走去,撒了香葱的挂面顷刻间勾起道义的味蕾,他嗫嚅道,“我也要吃。”

  “锅里还有些汤水,等下铲来给你。”芦花轻蔑的表情在空气中停留了片刻,很快便飘到霞光满地的场院。她感觉到了陈贵那双不安分的眼睛,像鹰隼一样盯着她一步步走近。

  碗筷交接的瞬间,陈贵在芦花的手腕上捏了下。他的一口土黄的烟牙别具特色,像寓言般释放出幽深的光泽:“这回还给我煎了荷包蛋。”他这样抛出一句。他的笑同样具有深刻的哲思,不仔细琢磨很难辨别其中的含义。是的,碗里的精华正是道义所忽略的细节,那个苟延残喘的男人此刻停止了咳嗽,他似乎正全身心地关注起门外的这对男女。在陈贵打制摇椅的十来天里,这个痨病患者几乎没有一日不在提心吊胆中度过,而具体担心些什么,他却很难说清楚。

  门外鸟雀的啼叫干扰了道义的听觉。在一片巨大的光影里,芦花像只妊娠的母鹿般躺在木匠陈贵新打制的摇椅上,她前后晃荡着身子,听见头顶的陈贵吃得呼啦山响,吞咽挂面的动静感觉是在撕裂一块破布,显得仓促而忘乎所以。

  “不错,蛮结实。”芦花夸赞着陈贵的手艺,她从竹林的上空拉回目光说,“不过我现在可没钱给你。”

  陈贵停止了咀嚼,一根面条像一条蚯蚓的尾部伸缩在嘴唇的下方,见证了这个春日黄昏的蹊跷对白。“好吧,你莫忘了我交代的事就行。”陈贵尝试着将嘴角的面条吃进嘴里,但没能成功,最终它像半截蚯蚓般掉落在地上。

  “这大概是神的旨意。”陈贵笑了下,目光落在芦花胸前的那坨肉上,内心泛起一阵煎熬。

  夜幕下的村庄被一股怪异的气氛所笼罩。围拢在陈贵屋里的人,都是他新近发展的成员。芦花是最新的一个。当这个被生活所累的妇人骑着一辆破旧自行车进到陈贵的瓦屋时,寂静而幽暗的人群给她递来亲情般的问候,首先是教主陈贵的发言,他说:“欢迎我们的亲姊妹加入大家庭。”黑暗中有人认出芦花,遂喊出芦花的名字,但旋即被陈贵制止了,他说在大家庭里不许直呼名字,要称作基督。他要大伙儿唤她李基督。芦花许是晚上吃咸了,起身从厨房水桶里舀起一瓢井水喝。这一切都是在黑暗中进行的,连开灯的动作都被陈贵制止了。这让芦花百思不得其解。

  芦花重新入座的时候,陈贵取来一块拿白布包裹的石头,递与芦花,让她猜是什么东西。芦花不假思索地说是石头。

  “确切说是块神的石头,”陈贵在黑暗中纠正芦花,“这是神专为你送来的石头。”

  “为我送的石头?”

  “神知道今夜你要来,特意给你送来一块神石。祸福全在这上面,让我们看看神跟你说了什么。”

  “在石头上?”芦花屏住了呼吸。

  “对,在这块神石上。”陈贵展开白布,露出一截荧光棒和一块巴掌大的卵石。正是借助荧光棒这个神秘道具,陈贵让芦花看到了石头上的文字,上面显示的是一个“难”字。

  “你有难了。”陈贵像驴样喷了下响鼻,空气中瞬间充满一种诡异而凝重的气息。

  “他咋算得这么准?我家的道义老不好,怕捱不到秋上。”芦花突然不安起来。

  “现在好了,神会帮你渡过难关的!”周围的气氛顿时活泛起来。暗夜毫无遮拦地渗透这群乐观者的身体,并开始一点点腐蚀和肢解这些人的灵魂与傲慢。待气氛安静下来,陈贵给芦花递来一本拿锡纸包裹着的《羔羊展开的书卷》,要她带回家慢慢领会。而更高层次的教会著作《话在肉身显现》则要等她修炼到一定阶段才能看到。

  “可我认不了几个字。”芦花不免局促起来。

  “神自有法子。”木匠的尖锐嗓音像枚楔子一样打入芦花的灵魂深处。他这时拉着了堂前的灯泡,眯起眼对众教友说,“你们先回去吧,我单独有话要跟芦花说。”这个丧妻多年的鳏夫此刻不免有些沾沾自喜。很显然这一切正朝着预定的方向稳步前行。

  清晨的原野笼罩在一片薄雾之中,禾苗吐着新绿,正肆意拔节。一缕清风自湖面吹起,在竹林的上空制造了一些声响。在一条连接小镇的碎石路上,外出赶工的木匠李生产行动匆忙,经过那片竹林时,一粒鸟屎不偏不倚落在他的肩上,迫使他不得不停下来。芦花就是在此刻靠近她的说服对象的,她应该等了他很久。

  “生产兄弟,”芦花的语调低沉而富有节律,“神让我给你带话,今天晚上神要给你一样东西!”

  “神要给我一样东西?神是谁?!”李生产在仓促中撂下他的木匠担子,眼里现出莫名的困惑。

  “你小些声。”芦花四下看了看,她的一对奶子在衬衣里若隐若现,“神的事不能让其他人知道,越少知道越好。”

  “那么是样什么东西呢?”

  “这个我也不清楚,反正是样好东西。神的东西能不好吗?!”

  “这几日我忙得很,”李生产慌忙从芦花的胸前移开目光,他已经关注了那片眩晕的白,“镇上的李麻子、何拐子,鸡公嘴王家的王木生都要我去他家做事,我有做不完的事。什么神不神的,有东西你帮我收下好了,我送给你了!”他将肩上的鸟屎抓起来摔在身前的一处草丛里,旋即挑着担子走了。一阵风像绵软的寡妇一样钻入他的怀里,带给他久违的清爽和惬意。

  “神的话你不能不听,小心出门遭报应!”芦花近乎歇斯底里。她的嗓音沙哑,晨曦中的身影俨然一株憔悴的山竹。这个经教主“开导”,并一夜之间晋升为“教会带领”的女人,她正在努力地使自己的精神与言行都与心目中的神保持一致。endprint

  晌午时分,李生产遭遇车祸的消息在村庄上不胫而走。据说是一个外乡口音的男子骑摩托车把清早急于赶路的李生产撞到水田里,经过照片子,肋骨断了两根。他痛晕在稻田的时候,搭手相救的正是来自邻村的同行陈贵。据陈贵讲,他正准备到镇上买一把锯条,路上遇到了倒在水田里的李生产,最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送到镇医院,连中午饭都来不及吃。

  李生产住了一个礼拜的医院。这期间镇上的李麻子和何拐子相继来到村里打听他的下落,最终抱憾而去。这周围四里八乡的人都喜欢找李生产做活儿,除了他的技术和公道的价格,大伙儿更看重他的为人。在人们印象里他从未到人家里去收过账,全凭良心和自觉。这恰恰正是木匠陈贵所缺乏的。

  李生产出院,陈贵未踏入他家半步,芦花也不曾去。倒是李生产凭借模糊记忆,想起芦花说神要送他一样东西。便差了家人把芦花叫了来。芦花没有带神的礼物,而是拎来一篮土鸡蛋给李生产补身子,对其耳语道,神的礼物已托陈贵转交,让李生产有空儿直接找陈贵要。

  不日李生产见到陈贵,对方在黑暗中向他呈现一枚卵石,上面的夜光粉赫然显示四个大字:“生死未卜”。惊魂中的李木匠就这样进入一个未知世界,并将未知的生命交给冥冥之中的神灵。

  然而教主陈贵并未就此罢休,他要求李生产离家出走,去寻找他的真身。“记得用摩托车撞你的那个人吗?他就是你的真身。你只有找到他,才能免除灾祸!”

  “世界这么大,我上哪儿找他?”李生产充满了怀疑。

  “这就要看你的造化。”陈贵循循善诱,“你想想,一个骑摩托车的人,活動轨迹不过百里,再躲能躲到哪里去?!”

  “那我报警抓他不是更方便吗?”李生产顿时豁然开朗。

  “报警?”陈贵在黑暗中抓住李木匠瘦削的肩胛,“我们干这行怕的就是蛇。最好别去惹它。”

  “蛇?谁是蛇?!”李生产不解地问。屋角一钩新月的余光映着他惊恐的双眼,令他如同坠入云雾之中。

  陈贵没有展开进一步的解释,他转身将一本拿锡纸包裹的书《话在肉身显现》交到李生产手中,要他出门时带在身上。“看到锡纸了吗?目的就是防止蛇拿仪器测到。期待你早日渡过劫难!”

  木匠李生产并未遵从陈贵的旨意出门找他的所谓真身,他照例来到镇上的李麻子家,继续做他的木工活儿。李麻子早前贩过粮食,后来又贩猪,家底殷实。这次在镇派出所旁边盖了四层楼房,里面的木匠活儿都撂给了李生产。因车祸耽误些时日,这回李生产要争分夺秒把时间抢回来。与钱财相比,他似乎更在意自己尚未受损的名声。

  然而时间并未总站在李生产一边,这天黄昏他家唯一的一头水牛从陡坡掉入湖里淹死。李生产亲临了水牛溺毙的现场,待他与乡亲合力将水牛打捞上岸时,突然发现牛缺少一条尾巴,这不禁令他大惊失色。

  “牛的尾巴怎么不见了?谁看见牛的尾巴?!” “是啊,牛没尾巴怎能游起来,不死才怪!”几乎整个村子的人都在观看这场扑朔迷离的溺水事件,这大概比死人还令他们振奋。

  心情郁闷的李生产重新走进了陈贵家。这回他是带着负罪感来的。他的忧伤的眼神就像湖水中的水草一样醒目而漫长,且带有深深的自责和惶惑。此次教主出示的石头上出现“远方”二字,它像两只犀利的眼睛一样直逼忏悔者的内心。它是神明给予迷途者真正的启示与救赎。

  在一个阴郁的黎明,李木匠踏上了前途未卜的朝圣之旅。他背着那部厚重的几近一千五百页的《话在肉身显现》,趁着家人熟睡,一路朝小镇的方向去了。而这一去便是半年有余,家里没有半点来自他的消息。

  庄稼收了又种,辽阔的田野延续着往年的经验和繁荣。深秋的这个正午,芦花疑虑重重的丈夫终于没能扛过羸弱的病患之躯,倒毙于木匠陈贵在春上打制的摇椅上。他死时的嘴角勾勒出人间的最后一丝冷笑,显得倔强而讳莫如深。

  芦花为丈夫举办了一个简朴而低调的葬礼。她将丈夫葬在一个松柏环绕的祖坟山上。也就在这个出殡的当夜,她与她的教友们迎来从教以来的首个世界末日的降临。他们听从教主的旨意,围坐在竹林下,听松涛从远方一路奔袭而来。他们诵读着神谕,间或也唱起歌子,他们的每句颂词与旋律据说都与神息息相通,这愈发坚固了他们超凡脱俗的信心与决心。只是还没到深夜,教友们因为天冷而一个个溜回家去了。现场只留下芦花一个人。芦花却毫不畏惧寒冷和暗夜,她要坚持到天明,让神把她从灾难深重的人间拯救到天堂。

  一股磷火像鬼魅般从林间飘向芦花,迫使她睁大了眼睛,但她很快又闭上了眼睛。对于神的子民,人间的一切邪恶与蛊惑都威胁不到她。芦花屏住呼吸,她的脑海所旋转的是另一个世界,那里没有忧愁,没有病痛、死亡甚至戒律,人人都享有平等自由的权利。但此刻,芦花突然受到一种外力的阻扰,在她闭目之际,一个蛮横的男人——确切说是来自木匠陈贵的双臂,他粗暴地将芦花扳倒在地,一双手很快伸进了她的内衣。“教主——”

  “莫吱声,”教主气喘吁吁,“不要受撒旦搅扰,让我带你去天堂。”

  事实上芦花依然停留在人间。当晨光熹微,一轮红日从山冈升起,她看到了收割殆尽的田野和湖泊,那些都是她熟悉的物景。粮食的味道还弥漫在空气中,连同过往的行人,他们的表情缄默而深沉,一切都预示着生活仍在继续。

  陈贵早已不知去向,但他留在芦花身上的污秽却十分醒目。“不得好死!”芦花这样骂了一句,从松软的竹叶上爬起来。

  一个邋遢的女人这时站在她的面前,双眼喷射出怒火:“你把我家生产藏哪儿去了?”

  “谁藏了你家生产,他不见了跟我有什么关系?!”芦花躲闪着目光,她有一刻看到对方比自己隐藏得更深的伤痛。

  “还有,有人说看见你拿刀剁我家牛的尾巴,之后抛在湖里。你为什么要剁我家牛的尾巴,你为什么要淹死它?!”木匠李生产的女人像怨妇一样扯开嗓子大哭起来,哭得身子一抖一抖,像极了一只濒临死亡的蟾蜍。

  “谁说的,有证据吗?!”芦花整理了一下蓬乱的头发,草屑和泥土混合的脏物随即从头发上抖落下来。

  “证据?我迟早会找到的!”李生产的女人转身走开了,她的忧伤的身体在阳光的照射下愈发透露着忧伤,让芦花产生恻隐之心。芦花知道,李生产的出走已经使这个可怜的家庭濒临崩溃,他的老娘吴氏因思儿心切,割早稻那阵儿便撒手人寰。而李生产的大儿子也因为生活难以为继,从中学辍学去外地打工了。一切都似乎源于芦花当初许诺的“神的礼物”。

  神所给予的到底是样什么礼物?!芦花突然悲从中来,她跌跌撞撞地来到湖边,借助清冽的湖水,她看到了一个鬼魅般潦草的人影儿。那是她面目全非的灵魂!

  她已无法控制向湖心跋涉的脚步,水一点点漫过她的膝盖和脖颈,在她即将沉没之际,一个失踪的人,在天上向她嘶哑地喊着不。声音听起来像一记沉闷而悲怆的惊雷。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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