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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的梦里一半是人

时间:2023/11/9 作者: 北方文学·上旬 热度: 11523
胡兴法

  第一节 与牛道好

  在棕榈树沟,与王升又相遇了。我出山,回城去。他进山,放牛去。

  他把牛搁在前面走,自己跟在后面,手里挽着牛鼻绳儿,悠闲得很。看样子是牛牵着他走,不是他牵着牛鼻子走。

  一般的牛,都是人在前面牵着鼻子,拽着绳子走的。偌大一头牛,天生又是犟脾气,不戳穿它的鼻子,扎牢一根绳儿,它才懒得跟人走呢。假如人被牛戳穿鼻子,套上绳儿,人也会服服帖帖跟牛走。牛愚钝在力气太大,脾气太犟;人聪明在力气小,会戳别人鼻子。

  最犟的,要数小牛犊儿,我们作坊村叫小牛娃子。等长大了,调教得能干活儿了,犟劲儿就丢了。像滚着滚着的石头,棱角滚没了。活到这份儿上,它默默无闻,成了逼急后最多低沉哞叫两声的家伙。活着活着,认命了。

  千万别小看这时的牛。长大的牛,看似笨笨重重,其实,除了干活儿,余下的时光都在用作思考。它成天都在思考什么呢,与小牛娃子完全判若两牛。以我这个笨人的揣测,它一生只思考一个问题。

  比如说:不是吗,这世上,谁又犟得过谁呢。谁牵谁都一回事。到头来都是一辈子,一样的去处。

  比如说:人、牛、牲口、世上万物,貌似千万种活法,其实是一种活法。

  一个问题已经不少。这就够了。

  没学过干活儿的小牛娃子,牛搁前面,人跟后面,它会乱跑。它领会不了主人的意思。哪能像王升这样悠闲从容。其实,人在后面,拽一根牛绳,相当于遥控了一头牛。棕绳往左边抖三下,“呃”两声,牛就会左转弯,选左边这条路;向右贴着肚子抖三下,“呃”三声,牛右转弯,选右边道。因为耕田时,都是牛在前,人在后执掌着犁,一会儿左三下,右三下,走上几十百来个圈儿,调教个十回二十回,也就领会意思了。

  人啊,喜欢一张嘴就说胡话,骂别人是笨猪笨牛什么的。根本没笨猪,更没笨牛。调教好的牛,走路时放在前面,主人从容,它自在。它对主人一个动作,一句话,一个眼神全心领神会。你能说它笨吗。它的四条腿就是人的腿,它的牛头就是人脑。

  这样的牛,活到一定程度了,好像比人还显要,还拿得出手。比如王升,远远看到我来了,故意将它摆在前面。没见人,先见牛。与人说话,得先与牛打个招呼,道声好。

  第二节 放这样的牛

  放调教得已会干活儿的牛,人轻松。牛与人有共同的一个家,每晚有共同的归宿。牛认可这个家后,便会死心塌地,直到老死,病死(以前,村子里的人从不杀牛),绝不会走错进别家院子,更不说夜不归宿,睡在别人的圈里。不像村子里几个年轻媳妇,跟了男人后,反悔了;反悔了,跑掉了。更不像村子里几个男人,挑准时机,假装错走进别家院子,实则钻进别人媳妇的铺盖窝儿。

  当然,后来的村子不安分起来。年轻人一拨一拨地跑掉,据说是到比作坊村好百倍的城里去了。

  是人,不是牛率先不认这个家了。

  放这样的牛,回家时,人在后面走,牛在前面走,拽不拽根绳,其实无关紧要。细细一根绳,这只是个形式问题。老牛早就识途。再说,牛嘴上套有篾织的笼嘴,遇到嫩得绿得滴水的苞谷秧,舌头卷去卷来,嘴张不开,全是徒劳。这样子,像人看画饼,看别人搂在怀里的媳妇。

  话说回来,以牛那股子蛮力,嘴胡乱蹭上几蹭,再使劲咧上几咧,篾织的小笼嘴,形同虚设。换成铁织的,也奈何不了它。

  这样的牛,憨厚外表下,大智若愚。吃饱喝足后,沿路回家。边踱步边思考问题,才不屑人的这点小技。比如,汪家垭汪根家那头老花牛,从来不用套笼嘴。它走前面,人走后面,穿过路两旁苞谷秧,目不斜视,不动一丝邪念。

  村里人是为干活儿而生的。人一出生,他一辈子的活儿就排成一长溜儿等在前面。躲是躲不掉的。人只能像牛一样,一件一件,老老实实地干。人至死也不清楚,从哪来的那么多活儿,干了无数茬人,也没见减少一件。王升有王升的活儿,汪根有汪根的活儿。不能说王升帮汪根干了一件,汪根就由此少了一件,就可以赚一笔活儿。他会多出一样新的活儿。不信看看村子里,从没一个闲人。

  放这样的牛,人可以附带着干活儿。捡一捆干柴、背捆苞谷秆子、割捆草、寻一背篓猪草、搂一大筐干松毛,完全可以顺带着做。活儿干完了,瞄一眼牛肚子,草窝子也鼓得圆圆的了。村里人说牛有两个“窝子”,左右各一。一个装草,一个装水。判断牛吃饱喝足没,相当简单,乜一眼窝子就行了。这会儿,人在后面,背一捆柴,或一捆苞谷秆子;牛在前面,腆着肚子引路,像对父子,又像对兄弟、一双夫妇,回到共同的家。

  第三节 牛的梦里一半是人

  人贪心,背这么大一个捆子。比如秋后掰掉棒子的苞谷秆,干好了,背起来轻,就想一次多背点,捆成一个大捆子,个头有人的五个大。压在背上,像鼻涕虫背个大壳子。走起路来,只见两只脚在移动。人的头,想抬都抬不起来。是啊,随便一个什么东西,真把你压住了,头就抬不起来了,就得埋着。像打瞌睡的鸡。不信你试试。

  想压人,先压头。村子里的人,长期背东西,压住了肩,压住了头,压出了谦卑。谦卑是稻谷苞谷麦子外的另一种作物,当种子种到了地里。不是嗎?今天,跑到城里的我,走路一直埋着头,驼着背,让人看着不舒服。哪像个人物。哪怨我呢?我被东西压住了。我早年间播下过这种种子。我相信,看遍城里人后,再看我就舒服些了。

  人背这么大个捆子,就干脆放心大胆地让牛在前面走。牛体贴人,比女人还暖人心。它看主人背这么大一个捆子,比它耕地还累,气喘得还要粗。牛眼里滚出热泪,滴出心疼(牛流泪时,不多的几滴,很大)。它是四条腿,主人只能晃动两条腿。它是吃饱喝足后空着四条腿,主人饿着肚子压一座山。

  牛两只圆眼睛里有了伤感。牛有耕不完的地,人有背不完的重负。唉唉,看来,谁也好不到哪里去。人和牛,怎么能以这种方式扯平呢?牛和人,今世是患难兄弟,前世也是患难弟兄吗?

  牛停下来,四蹄站定,回眸凝望缓缓移动的主人。主人赶上来了,支好打杵,腾出一只手,拍拍牛滚圆的屁股,亲热得如捏媳妇屁股蛋。牛会心地一扭头,深情望主人一眼,这才迈开蹄子,赶往共同的家。没上笼嘴的,还会回头舔舔主人拍它屁股的那只手。牛的舌头上满是肉刺,这一舔,又一舔,麻酥酥的,酥到心里。就这样,走走停停的牛,等着背捆子歇歇走走的人。人回到土墙屋,牛回到一旁的牛圈。人背上的这捆苞谷秆子,正是给牛备的夜草。嚼不烂的部分,垫在牛圈,是牛深秋后的褥子。endprint

  人为了让牛把活儿干得更好,甘愿把自己当牛使;牛为了让人始终对自己好,不把自己卖掉、不嫌自己老掉,甘愿把人当犊来心疼。牛与人,像父子,像兄弟,像夫妻。人间有真感情的关系,全像。到这个份儿上,世上再也找不到比这更纯粹的人牛真情。

  入夜,牛圈门被主人关上,土墙屋门被自己关上。接下来的生活,也是差不多的。只不过牛要吃夜草,人还要在床上种地。人活得不如牛。牛从不在夜里干这种私房活儿,它每一桩活儿都明着干。凡是干活儿嘛,没啥子见不得人的。人干很多活儿都藏藏掖掖,这又是人活得不如牛的地方。

  剩下的漫漫长夜里,牛的梦里一半是人,人的梦里一半是牛。

  第四节 那时我们的耐心

  少年时,有阵子我曾手里挽着两条牛绳儿。前后各一头。前面的是一头黑牯牛,早调教成耕地高手了。闭着眼,也认得回家的路。家是牛与人共同的家,打死它,也绝不会错拐进别人家一步。不像我,那阵子老想着别處,不安分,恨不能误打误撞进别处的家,过别处的日子。才十几年,我在朝阳观的日子过腻了。像一块抹脏的抹布,依旧一天天抹着,重复着不堪入目的日子。

  后面牵着的,是一头黄母牛。个子娇小,却肚子滚圆。我几次想调教它耕地。好不容易套上了犁,哪知它弓着腰,喘着气,迈不动一步。我以为它是装的,抽它一条子。它努力向前试了试,迈不动一步。我再狠劲儿地补上一条子。虎口都震疼了。少年时,我有点急躁。像现在,这一条子最多落在空中,打打空气,装出点响声就行了。黄母牛一惊,屁股一个激灵,一使劲儿,一个趔趄,倒在水田里。我这才明白,它不是装的。我开始心疼了。牛是轻易绝不倒地的。它个子太小。它尽力了。它实在拉不起一犁土。见到过黄母牛那对井样深邃眼睛的人,会明白牛是不会虚伪的家畜。

  我卸下黄母牛,以后就断了让它耕田的念头,改为让它学拉石磨。我那时已学会做主做一些事情。拉石磨不像耕田,漫无边际。犁过旧土犁新土,换了一田又一田。磨有磨芯,目标就像钉子样钉在原地,绕着转圈就是了,怎么着也不会偏离,闭着眼睛就会。拉石磨的活儿,不会错,又省力,当然也不会挨打。

  黄母牛真争气,只一次就学会了。它学拉石磨的那天,就像我上学的第一天隆重。我把父母亲都邀上了,他们调教过好多头牛,见识过不同性格的牛。三个人,一头牛,很快就把这事进行到心满意足了。为了给它温习功课,巩固所学,第二天,我又让它加磨了两升麦子。这当然只要我一个人就行了。

  黄母牛磨拉得好,家里的活儿就这样分工了:黑牯牛耕田;我与父亲播种、收割;黄母牛拉磨,把一粒粒粮食磨细;母亲将磨细的粮食做成饭。

  看看,像不像我后来在城里看到的流水线?这才像一个家。一个家应该不只是三口人、五口人。应该算上牲口。人与牲口,缺了谁也不行。

  那时,我们一直给牲口相同的地位。每年春季,耕地整水田时,我们会给黑牯牛每天安排上一顿苞谷面糊糊,甚至是鸡蛋。像老光棍彭木养的一头公猪,每次配种后,他都会赏它一个鸡蛋,他自己却从没舍得吃一个鸡蛋。

  耕地整水田那些天,我们知道黑牯牛辛苦了,一家的活命粮看的是它这几天的脸色。这几天,它的位置比家里每个人都重要。年成不好的时候,我们也会拿出苞谷棒壳子,黄豆荚壳子。那是放在牛圈屋顶上珍藏了一个冬的最好吃食。大雪封门时,也没舍得拿出来给它吃。我们对牛说,藏着掖着,终究是给你的,你得等着。那些什么也不够充沛的日子里,牛也学会了等待。

  黄母牛每次拉磨前,我绝不会让它空着肚子。草吃得饱饱的,水喝得足足的。它空腹干活儿,我心疼。我宁可让自己空腹挖一天地,也不愿让它空腹拉半天磨。我已经度过了年少时那阵急躁日子。我有的是耐心对待一头牛。特别是一头母牛。推磨前,我把它的一身黄毛用指头梳得顺顺的。铜铃样美丽的眼睛,眼角偶尔有眼屎,我抬手仔细揩干净。我蹲下身子,仔细抬起它的脚,检查蹄丫里有没有可能嵌进去的石子,如果有,我会细心地摘干净,生怕硌着它的脚,让我难受。直到它闭眼,露出享受的样子。当然,这时还不能推磨。还得让它再休息一会儿。哪有人吃饱了后就立即干活儿的。母亲告诫我,刚吃饱后就干活儿,无论人与牛,肚子里会“起气”的。想想也是,牛肚里,草与水发酵,起了气,还要干活儿,它有多难受?

  推一次磨,得耗上大半天。冬天干脆是一整天。后来,慢慢地,我已长成了牛的一副骨头。俯下身子,抱着磨杠,当一回牛,也可以在相同的时间里磨出与牛相等的几升苞谷面、麦面。只是母亲说,牛有牛的活儿,人有人的活儿,我把它的活儿干了,它又拿什么打发这漫长的一天呢。变牛了,就得拉磨啊。

  相当长时间的日子,人与牛,一天一天的,没啥变化。像磨道上的一个个的圈子,循规蹈矩,照着走就是了。谁也不用挤对谁,是不是?

  那时我们多有耐心。对人,对牛,对一棵苞谷,一朵经常飘在我们屋顶的云。我们真正的不分彼此,不问出身。它们都是我们这个家的一部分,你不心疼这些心疼谁呢?

  我在这种疼去疼来中长大成人。长成后,我离开家,也离开了耐心。谁也不疼我,我也找不到疼谁了。

  第五节 黑牯牛

  把黄母牛放在后面牵着,除了它不会犁地,不懂得领会我的意思赶路外,还因黑牯牛喜欢爬跨它。

  年轻时的黑牯牛,身强力壮,个子在村子里数最大。一身黑毛,光滑得能反射月光。走起路来趾高气扬。好一头帅牛儿、牛死了的牛。在作坊村,甚至村外,有母牛发了情的,纷纷慕名牵来,不嫌麻烦,主动上门,投怀送抱。隔山隔水隔不了好名声,人牛一个样。

  那是黑牯牛活得最风光的几年。

  我们不会随便让两头牛野合,那样不够正式。我们会将双方的牛郑重牵上稻场,举行个仪式,安排个议程。双方主人一切商定妥当,这才安排见面仪式。牯牛终归是牯牛,急不可耐,像饿肚子的人扒拉一碗米饭。前后嗅上几嗅,翘起上边嘴唇,笑上几笑(我们认为牛羊闻到对方生殖器时,翘起上边嘴唇,在空中晃来晃去的滑稽样子是在笑),举起腰间滴水的棍子,跨上早已静待着一动不动的母牛,胡乱地捣来捣去。母牛亮汪汪的水门,饱满得像一朵肥硕玉兰,半开半合,虚位以待。棍子上没长眼睛,只能是这样捣。有时感觉比视觉更好,更准,更舒服。几次三番,远望去,像两片贴在一起的树叶,风一吹,又散开了。直到授窝母牛的主人确认事成后,才千恩万谢地牵走母牛。endprint

  授窝时,遇上谨慎的母牛主人,往往会将这个过程循环数次。在他们眼里,这事非同一般,不敢马虎。重复下,翻不出花样,我们小孩子都在一旁看厌了。好歹黑牯牛争气,任你兜来兜去,三回四回,五次十次,它总是神气十足,一根长棍,挥洒自如,给人长脸。

  几月之后,母牛主人会再次登门。授窝成功,牛已怀孕。客客气气,再谢一遍,递上几十元钱,那是必须的。成功授窝,母牛主人绝不隐瞒。瞒是瞒不住的。作坊村就这么些人,这么些牛。生一个死一头,谁心中都有数的。邻村的牛,大家心里也有数。好比夜晚头顶上这些个星星,这个月亮,天天望,早就认下了。

  黑牯牛以这种方法,为这个家挣来了钱。钱是我们那时多么需要的东西。它把享受后剩下的快乐给了我们,以钱的方式。给了包括它在内的共同的家,让我们跟着高兴。那时,高兴是多简单的一件事。

  后来,我们太需要黑牯牛耕地了。全家六口人,八張嘴等着吃饭——外加一只猫,一条狗。地没多一块,四个孩子反一天天长着饭量。父亲急了。为了不让黑牯牛耕地分心,我们决定,不再指望它授窝换钱,我们不要它的余欢了。我们请了一个劁猪匠,将它给骟了。

  天刚亮,劁猪匠就来了。他不同意中午或下午动刀子。他说,过了早晨,天热,血跟着旺了。止不了血,他可赔不起这村里最大的一头牛。他在捆好的黑牯牛胯下摸索了一阵子,突然手腕子一翻,掏出两颗红苕样的东西。简单得像在土里掏一窝洋芋。父亲一直在旁边当助手。他恭恭敬敬,接过这两颗红苕,举起锄头,在牛圈垫土下挖了个深坑,埋了。末了,补上几脚,踩得瓷实。

  这一刀,骟得成功。跑起来时,黑牯牛往日胯下鼓鼓的阴囊,像母牛饱胀乳房一样的阴囊,不再迎风招展了。它瘪下了,缩水得像只咸水萝卜。一刀下去,斩断情丝;一锄下去,葬掉情种。那阵子,我放牛时,顺带多看了几本书,乜着黑牯牛的胯下,感叹着。

  都以为它绝对不会想着这档子事儿了。一棵不会结果的树胡乱开些花干啥哩?它该只想两件事:安心吃草,卖力耕地。

  谁知它时不时还会打野。不要忘了,它可是村里最强健的一头牛。走着路,睡着觉,反刍着草,睁一双大眼,它会陷入回忆:那些来授窝的小母牛,翘起尾巴,闪着亮汪汪的水门、被逆向的风吹得呜呜响的水门,等着它。它会兴起,呜地一声,腹下滑出一截子,只是,不再滴水。好像也短了许多。一般情况下,这时的黄母牛是对象。它们同走一路,同居一室,没办法的事。

  两头牛走在一起,黑牯牛时不时来这么一下,我担心吓坏了黄母牛。个子娇小的黄母牛,经不起这一跨。

  我想了个办法:手里挽着两条牛绳儿,前后各一头。隔开它们。

  我那时总是坏牛的事儿,牛从来没坏过我一回事儿。这不公平。其实,那时,我心里想的也是这些。

  第六节 撒 欢

  我在一个叫横磨的地方放牛。准确说应该是三头牛,十四只羊。林子是我们自己的林子,已接近边界,再向别处就是别人的林子了。我十八九岁,已主动到把这个家当成了自己的家,做什么都在自己范围内。

  拉一泡尿得憋到自家水田里。听着哗啦啦的声音,想着秋后碗里又将多出几颗米,心里踏实,尿尿声也欢快如唱歌(这叫撒欢);苞谷个子修长,一棵苞谷就是一棵树,几场夏雨后,郁郁葱葱,成了天然的林子。提着裤子,一头扎进去。一会儿提着裤子又出来。十天半月后,总有一两棵苞谷,木秀于林,高出一两个头。怀中揣的棒子,饱满如翘乳,壮实如牯牛后臀。

  我在朝阳观长到十八九岁了。什么事都有特殊的指向,非同寻常的意义了。活着的目的,慢慢明朗起来了。

  再后来,二十二岁后,我离开朝阳观,离开作坊村,跑掉。再也不种一株稻谷,一棵苞谷。以前那些播种、收割、撒欢、哀伤,都了无意义。再也不会为谁攒一泡尿。为谁轻易提着裤子,进进出出,行色匆匆。

  一个阶段的目的。再一个阶段的目的。一生的目的就是一截截的目的。生命最后的目的,是无目的的目的。

  活着的目的,慢慢模糊起来。

  第七节 大牛圈

  牛圈猪圈,也是父亲心血来潮,瞅哪儿舒服,哪儿顺眼,就在哪儿找石头砌上。只要不隔人住的几间屋太远。单门独户的,人和牲口,得相互照应。人照护牲口吃喝,牲口照护人力气、营养、还有那些温顺的脾气。

  父亲主持砌了一个大牛圈。后来我长大,腿跑遍村子,才发现其实是全作坊村最大的一个牛圈。

  大牛圈在稻场下方。总不能让牛羊住我们上方,占了上风口,让我们白天饿了,听它们磨牙回嚼,夜晚睡了,听它们梦话声声。这个问题父亲早考虑到了。

  大牛圈足有我们住的两间屋大(那时还没有接上第三间房)。在这点上,父亲让牛的圈和人的屋第一次划上等号。村里,哪家能摆开这样一个等号呢?

  是的,牛圈一定要足够大。我放过多年的牛。我看懂了它。牲口中,它们个子最大;它们看似慢吞吞,其实最喜欢酣畅的呼吸;没事时,最喜做发情时那种无边无际奔跑的梦。

  这些,没个大圈,行吗?

  早年间,我们住原来的老屋。老屋是一座破庙,父亲花一百块钱买下的,立在朝阳观这块虎地的虎头上。

  牛圈呢,只能将就了。就着庙屋的一堵墙,再打了一堵,两头加上木棒钉的柴门,就成了。牛圈只有一摆宽。太窄了。窄得牛不能转过身。

  一次夜里,牛转身时,被卡在了圈里,整头牛卡成了个弯曲的秤钩。牛急了,角别在墙上,喘着粗气,吐着白沫。父亲也急了,他在手板心吐了口唾沫,迎上去,用尽全身的劲儿扳正牛角,打开门,像倒车样把牛倒了出去。

  那时日子过得多难。父亲没本事砌一个大点的牛圈。砌了也要挨人的斗——到处都是红得像牛眼的人。

  将就着,父亲只能像牛一样忍辱负重。

  最多的时候,大牛圈关上了三头牛、五只羊、两头猪。多热闹宽敞的一个家。牛可以爬跨调情;羊可以摇着胡子站在石包上装老学究;猪要么叽叽歪歪,要么把梦做到了它的前生今世。它们之间相处很好,不打架,不搞种族歧视。endprint

  几十步外的稻场坎上,就是我们这个热闹家庭。父亲、母亲、大哥、二哥、我、妹妹。当然,还有几十只鸡、一大一小两只猫、一条狗、墙洞眼儿里的一窝麻雀。

  有这样两个家,不,是一个共同的家,我们过得热闹。少年之前,我从没感到孤独。当朝阳观的第一把阳光像种子样撒在我床头上时,也撒在了牵出大牛圈门口的牛身上。

  一大早,开始放牛了。牛牵在人手里,牛看什么时,也学着人的样,眯起眼,很享受的样子。

  大牛圈的墙,是用石头砌的。上面盖的是茅草。

  砌牛圈,得用很多石头。除就地取材外,不足部分,父亲从远处一个个背来。这得流多少汗,费多少劲。他下了很大决心。他想让这个牛圈沿用下去,直到很长时间。

  五年,还是六年,这个村子最大的牛圈就废弃了。

  想废弃一个牛圈太容易了。三场雨就可淋透屋顶,五场风就可掀开圈门,七千只白蚁就可凿断中梁。基脚的石头可以自行散场,向来路返回。每个石头都记得自己的来路,与人一样。

  父亲最清楚,废弃一个牛圈比砌好一个牛圈容易。何况这个最大的牛圈。他也想挽留住,就像留他的石匠师父多住几天。

  可后来连续发生了一些事。关在大牛圈里的一头黄牛摔死了。一只羊得了原地转圈的怪病。猪也相继死了几头,都是长到上百斤的猪。

  母亲开始埋怨父亲。

  “仗着地儿宽,看哪顺眼就哪儿砌,这回可好。”

  “还给别人看人住的屋场地儿,自家一个牛圈地儿就相不好。”

  “不会看地儿的就知道,这牛圈地明显阴着嘛。”

  村子里,好多房子的风水是父亲看的。好多老人最后一间房子的地儿,还是父亲看的。

  大牛圈在我们几间屋的稻场下方,是个凹槽,确实阴着了。这是事实,不怪母亲埋怨。

  据村里老人讲,我们住的朝阳观是块虎地。地形嘛,是一头虎的轮廓:虎头是朝阳观山顶的庙屋地儿,虎腰就是砌大牛圈的地方,虎屁股是我们两间屋的小山包。

  父亲不敢对着干了。他不是怕母亲,是怕母亲的这句话。

  “阴着了”,说到点子上去了。

  每天,朝阳观的日头刚好从虎头升起,像娃娃醒后的一张脸。虎头把阳光一挡,就轮不上虎腰了。大牛圈找不到白天的出口,套在一个黑口袋里,四处乱撞。这是多绝望的焦急?它把这份焦急分摊给了关在里面的牛、羊、猪;转嫁给了牛圈里的一窝老鼠、一群蚊子、一户蚂蚁。傍晚,太阳从状如虎屁股的小山包落下去时,像个老人的脸。我们的两间房、晒粮食的稻场又挡住了仅有的光,阴住了它。

  一件东西一旦阴住,阴到了时间的暗流中,摸索向前摆渡,它就完了。

  要是从娃娃到少年,我在朝阳观的日子里,不被每晚的黑暗阴住,我想,我会永远活下去,顺着一条明亮的河床飘下去。

  时间这条河,没个尽头。

  那天,那头黄牛刚刚拉完了磨,母亲把它拴在庙屋前的一小块地里。虎屁股上的几间房建好后,庙屋改成了磨房。地窄得像块席子,草却丰茂得像床蓑衣。干了这么多活儿,它累了。母亲心疼它,没把它直接关到大牛圈里,想让它就地饱吃一顿。村里好多人家合伙养一头牛,干完活儿就直接往牛圈一关,也不管它饿不饿,累不累。大家伙的嘛,你不疼我也不疼。

  母亲拴好它后,转身回庙屋收拾磨好的粮食去了。

  刚刚下了几天雨,地松松的,软软的。饱胀的墒情,像发酵的麦面粑粑,像母牛喂奶期的奶包。突然,黄牛一脚踩下去,踩到了培坎边缘,前蹄向下陷落。这感觉,类似我经常做的一种下沉的梦。这种下沉没个底。要说有的话,底就是虚无。黄牛感觉不对劲儿,慌忙抽出前蹄,转回身子,准备逃离。身子转回来了,两只后腿却拖了后腿,陷了进去,整个身子重心跟着向后倾斜下去。窄地下面是一个陡坎,一直延伸到虎腰处的大牛圈。黄牛像一座山,稀里哗啦倒了下去。牛是拴着的,鼻子不堪重负,豁掉了,只留系在树桩上的一截牛绳。

  “牛一翻身,百天归命。”村里人都知道这句话。

  黄牛从虎头滚落到虎腰,不知翻转了多少回身,归了多少回命了。

  听到这声音,全家惊呆了。我们都跑了出来。出事了!母亲从磨房,父亲从一块苞谷田里,我们几个小娃娃从抓石子的游戏中。

  看到这阵势,我愣住了。这是多么大的一件事儿。那时,牛的地位甚至高过人的地位。牛摔了就是人摔了。万一牛没了,田谁耕,磨谁推,牛的活路谁来干。要想办法。

  父亲当即从村子里找来了兽医,熬制了牛药。我们几个孩子也出力,跑到了方家山村,那里住着几个舅舅,我们找来了几个表哥,他们二十来岁,年轻力壮,加上在五队请来了几个小伙子,一咬牙,硬是合力把黄牛给抬回了大牛圈,总不能在野地养伤。

  牛卧在大牛圈的一个角落里,开始喂母亲熬好的药。我们帮忙,把牛嘴掰开,用筷子,竹片撑着,父亲把灌在竹筒里的药往牛嘴里倒。牛浑身是伤,鼻子豁掉。它摇头,撇嘴,咬断筷子,不喝。

  父亲无奈,腾一只手,给它梳身子。父亲,我从没见你这么温和过。

  母亲在一旁流着泪,用手扇着风,给它驱赶聚在伤口上的蚊子。

  妹妹最小,着急地哭开了。

  牛啊,干不完重活儿累活儿的牛啊,你真的会“百天归命”吗?

  你这一去,是要给谁去做牛做马呢?

  父亲提了提神,决定再次尝试。这回,父亲举起竹筒,全然不顾身边的我们,也不要我们帮忙,只顾对牛说话。

  “畜生啊——喝药哦——你喝了,我们还是要你哟——”

  “畜生啊——喝药哦——你不喝,阎王可就要你哟——”

  放平时,父亲像唱歌又像哭的话,会让我们笑坏肚子。严肃的父亲,对一头牛,说温情的话,唱绵软的歌,我们很惊奇。他对别人,对我们从没这样说过话,唱过歌。他一生唯一唱过的这首歌,调子软得像根柳树条子,又像四月天里村子上空順风飘的云。endprint

  妹还在哭。

  母亲开始在哭。

  我想哭。

  一旁那只站在牛圈石包上的羊,呆望着睡在脚地上的牛,眼向下垂着,也想哭。

  大牛圈想哭。

  黄牛微闭着眼,顺着父亲唱的两句话,赶了两趟路。它只能用眼赶路了。腿已断了。

  它向回赶,回望与我们一起生活的这十来年(它是头老牛了)。它握住了父亲点到即止的软条子,捉住了母亲推一会儿磨让它歇息一下像它母亲的一双眼。

  它向前赶,来到了又一世。摆在眼前的,是无边的青草。当然有更大更重的石磨石磙,更宽更广的等待一头牛的田。

  它赶路,它回来。

  它突然使了一股劲儿,仰起头,睁开眼。长长的牛睫毛枯萎掉落,如大旱后的秧苗。眼角糊满了眼屎。蚊子趁它打开眼,停在里面,贪心地吸两口。好痒,它闭一下眼,蚊子又灵巧闪开。就这样,一睁一闭,几粒泪滚落出来,大得像几颗胡豆,浑浊得像沟里发的水。

  胡豆熟成了墨黑的荚子。性急的,炸开了壳儿,像老婆婆空荡荡嘴里的几颗牙。胡豆年轻时漂亮,老了丑。这是胡豆的事,没谁管得了。我们不嫌丑,扯回来,摊稻场上,晒半天太阳。下午,胡豆荚儿晒得酥酥的。噼噼啪啪,爆响一稻场阳光。

  接下来,就是黄牛的事了。

  在这个共同的家里,每个人,每个牲口,谁都有该做的事。时间到了,事来了,谁也不偷懒,不推脱,也从没想过推脱。一切从朝阳观来,也不打算到别处去。该做啥子就做啥子,躲也躲不过。也没想过躲。天该晴了,太阳就在村子上空晃一晃。该下雨了,几坨黑云就屋顶推一推,搡一搡,挤几点雨做个样子。各负责各的事儿嘛。别说这些,连稻场坎外那窝小黄蚂蚁也懂这个道理,直到我后来离开那天,它们仍在这耕作、扬场、打猎、恩爱。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不知过了多少代的蚂蚁,这又是第几代蚂蚁。

  胡豆晒好了。

  黄牛拉着石磙,父亲赶着黄牛,一颗颗胡豆碾了出来。一切是慢腾腾进行的。不需要有多快。那样的下午,父亲、黄牛、胡豆有的是时间。

  又有几颗胡豆从黄牛眼里滚出,发出啪啪声。这声音,只有父亲听得见。奇迹发生了。黄牛听了父亲的歌。信了父亲的话。赶了两趟路。它咕噜一声,一仰脖,把竹筒里的药全喝下了。又喝了几竹筒。乖巧得像个娃子,我们中间的某个娃子。

  以后几天喂药,我们回避开了。不需大动干戈劳我们帮忙。我们帮不了忙。我们知趣。牛只听父亲的歌,信他的话。父亲一人,在大牛圈里,不知又换了些什么话,唱了些啥子歌。反正每次的药喝得一滴不剩。

  这些话,这些歌,这些药,成了父亲与黄牛间的秘密。我们永不知道、也不打算知道的秘密。

  黄牛的状况恶化下去,连平常最喜吃的苞谷棒子壳儿也不吃了。平常,母亲舍不得,总是留待冬天大雪封山,没青草时才拿出来给它打牙祭。

  母亲急得不成样子,又拿出人吃的苞谷面,熬成粥,盛在脸盆里,端在它跟前。活一辈子,黄牛第一次吃人吃的东西。

  母亲看到的是:它迷迷糊糊地睡著,抬眼皮,望母亲一眼。再抬眼皮,望一眼。

  想吃。

  站不起来了。

  “畜生啊——吃吧。”

  母亲学父亲腔调,唱给黄牛听。她担心,她不唱上这一声,黄牛信不过她。怕吃后鼻子上挨一条子。那回,推石磨时,它舌头在磨盘上卷了一口苞谷面,给过它一条子。不轻不重的一条子。力度是刚好让它记得这是人吃的东西的力度。这样就行了。

  也是在这个共同的家里,各有各的吃的。狗、猫、猪、羊、鸡,小到老鼠、一只夜蚊子,都不能越界吃别人的。只不过牛和小娃娃一样,有时要在条子下,才明白这个道理。

  站不起来就睡着吃。

  都喂到嘴边了。

  这粥怎么吃呢?是像上次那样用舌头卷,还是把嘴埋在里面吸?

  黄牛受宠若惊,抬眼皮松眼皮间,没了主意。

  全懂了。母亲看懂了它的心思,认定它就是她四个娃娃中的一个。她端高脸盆,递到牛嘴前,自个儿先撮上嘴,教它吸。黄牛想起来了,它小时吮过奶。它用了把力,开始吸起来。稀的汁儿很快吮完,留下稠的粥。母亲伸出舌头,教它卷。黄牛明白,用把劲儿,席卷一空,脸盆舔得像家里那只黄狗的碗。

  吃完,母亲还在脸盆盛上了盐水,让它漱口,解渴。

  母亲调上桐油,给它一处处擦伤口。

  母亲点上艾把子,每个傍晚时分,给它熏蚊子。

  母亲把给过我们四个娃娃的东西,都给了它。

  不知哪天开始,黄牛不那么爱喝粥了。后来干脆不吃不喝,更别说喝父亲的药了。父亲唱的“畜生歌”,说的好话,全不管用了。它甚至懒得睁一次眼。像村里好多人,活到最后才明白活一世的道理:睁眼活不如闭眼死。

  只有一个孩子看得明白。它分明在做一件事:一动不动地赶路。每天数趟的路。它很累。它紧闭的眼睛里,是蓊蓊郁郁的青草,茂盛得像它耕种过的秧田,像它年轻时某年的心事(它是一头母牛)。它还看到了它磨过的白花花的麦面,金黄的苞谷面。它要赶往下一个麦场,那里有给它安排好的活路,当然,少不了好吃的苞谷棒子壳儿、软软的条子、一头强健的牯牛、一个会唱歌的主人、一个懂它,惊人地洞悉了许多事物的八岁孩子……

  它不怨母亲。不记仇母亲那天安排它推磨,拴它吃一口青草,就像它不记仇事发当时那连续的阴雨天气。这些事,能怪谁呢。

  半夜,它把这些说给一个八岁娃娃后,就走了。

  这天夜晚,我前后半夜睡得很死。半夜时分,却失声笑出了声。咯咯咯的。母亲从被窝惊起,摇我,我不醒。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照例第一眼去大牛圈看黄牛。它睡得死死的。父亲用他的大手去摇。

  哪里摇得醒呢?

  这些天里,它匆匆赶路,赶往另一个入口。它已于昨晚半夜抵达。我们醒来时,它已吃上第一口鲜草了。endprint

  黄牛从另一个入口走后,这个共同的家不完整了。像村里那口最大的堰塘豁开了一道口子,如一个没端牢的碗摔掉了一个缺口。后来,好多牲口也从这道口子走掉了,那只老黄狗、一年一头的年猪、年年都卖掉的好几只羊、只活了一个夏的蟑螂。就像每次杀猪后,我们心里会空落落的,为了弥补这种亏空,我们又养了新的牛、猪、羊。

  新的是新的,走掉的,怎么也回不来了。

  我的八岁,我八岁左右的那些年,从哪道口子走丢了。我找不回来。谁也找不回来。

  我想到了多年后,父亲的这个入口,还有母亲的,大哥的……我们这个家所有的这个入口。

  这不该是一个娃娃想的事,对不对?

  我们请来了汪家垭的彭中伯。他是杀牲口的好把式,有一套好使的杀猪工具。我们总不能将一头牛像一只打碎的砂罐一样,往竹园里一扔了事。牛皮已不完整,摔下来时就挂破了,像父亲干活儿常穿的那身破衣裳。肉分给了附近的人,四队五队的。用篾穿成了小串儿,一户一串儿。

  我们自己只留下一小串儿,丝毫不比别人多。母亲把它挂在灶屋楼顶的中梁上。中梁正对着我的床头。每天醒来,我看到一束阳光从亮瓦里穿透下来,恰好罩在这串牛肉干儿上,像谁伸出的一条金黄手臂,揽一个娃娃儿。

  在那些无所事事的早晨,那头黄牛,与我一道醒来。

  父亲扛一把锄头,挖了一个深坑,把黄牛的骨頭埋在了一个叫和尚坟的地头。和尚坟,据说是当年庙屋里死了和尚埋的坟。

  这是一块好地,是我们的当家菜园。父亲几乎每天都要钻进去,干一阵活儿。活儿干得太频繁,有一天,把埋进去的牛骨头挖起来了。慢慢地,白花花的牛骨头接二连三冒出。

  父亲不仅种庄稼,也种骨头。他小心捡起,看看,不吱一声,依样埋在了地头。

  我十二岁那年,母亲得了严重的风湿病,从此再也没有好起来。疼得厉害时,村里中医要她往中药里添牛骨头。牛力气最大,骨头最硬,熬出来的药自然强筋壮骨。

  可在哪儿弄牛骨头呢?

  父亲想到了地头的黄牛。

  父亲扛上挖锄,从地头一根根掏骨头。每一锄头精确无误。他像清楚每棵庄稼样清楚每根骨头。

  母亲病倒。四个娃娃要吃饭,要长大,要上学,要花钱。父亲的腰弯成了一根骨头,一把锄头,一柄镰刀。

  还是没效果。曾给它唱过歌、说过话、熬过粥的一截截骨头,治不好母亲的病。

  母亲的病在骨头里。黄牛的奔跑不能到达,它赶不了这么远的路。

  她一直病下去,病到二十五年后的今天。

  不说了……大牛圈的故事、牛的故事至此结束。黄牛的赶路到此终结。

  责任编辑 韦健玮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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