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T·S·艾略特 《空心人》 精神空虚 犹疑 希望 绝望
发表于1925年的《空心人》在艾略特的诗歌中算不得出众。它的篇幅比《荒原》短得多,意象和场景也没有《荒原》丰富。虽然两首诗都表现了西方人面对现代文明濒临崩溃、希望极为渺茫的困境,以及精神极为空虚的生存状态,但是《空心人》表现的思想与《荒原》略有不同。《荒原》(1922)揭示了一战后西方人的精神世界已干涸得像一片“荒原”,人们如行尸走肉般在欲望和无知无觉中消耗着生命,作者只是在结尾处给人类指出未来的希望在宗教信仰中,宣扬基督教的“给予、同情、克制”,但整首诗中看不到西方人任何的自我救赎的企图。《空心人》中绝望的情绪也十分明显:人是空心人,头脑里塞满了稻草,人的声音“平静而无意义,像风吹在干草上”。但是与《荒原》中的人们相比,空心人多了一些自觉意识,他们意识到自己精神的空虚,生命的无意义,并试图在宗教的祭祀中寻求精神的寄托。本文将就此差异展开对《空心人》的理解。
《空心人》展现了一战后由于理想的破灭,信仰的缺失,前途的渺茫而弥漫于整个西方世界的极度的哀伤与绝望情绪,再现了行尸走肉般的人们无法在超验的显现中找到人生意义的可悲的生存状态。
诗的第一部分描写的是在一片“死去的土地”上,一群毫无动机、毫无追求、心灵空虚的人们聚集在一起诵唱悲叹:
我们是空心人
我们是填塞起来的人
倚靠在一起
脑袋瓜装一包草。唉![1]
“我们”的嗓音是干燥的,毫无意义的,彼此无法理解。有形无式,有影无色,瘫痪的力量,不动的姿势,与农夫置于田野里吓鸟的稻草人没有两样。这种自白性质的自我描绘所达到的自我贬低的反讽效果是这群空心人既可笑又可悲的实质的写照,但是与《荒原》中那一群黑压压的上班族相比,空心人显然多了一点自觉意识。他们空虚,但他们明白他们的空虚,因为他们已经意识到“死亡的另一个国土”和在那里得到了福佑的人们。相比之下,他们自惭形秽,因为他们仅仅有象泥土一样的血和肉。在灵魂的意义上说他们已经不复存在,他们是精神上的死者。尽管如此,他们还是祈祷那些“另一个国土”的人们能记住他们,不是作为“迷路的狂暴的灵魂”,而仅仅作为空虚的稻草人。
艾略特认为,如果能够像圣人那样把毕生的精神都献给“另一个世界”固然是一种幸福,如果不能如此,但能够坚定不移地把自己的理想付诸实施,即使最终成为罪人,那也是一种充实。这首诗在引文中提到的两个人就是如此。
库尔兹先生——他死了
给老盖伊一文钱吧
前者引自波兰裔英国作家康拉德的小说《黑暗的心脏》,主人公库尔兹曾经打着文明和进步的旗帜进入了刚果,但是他给当地人带来却是灾难,他们为了掠夺财富,用最残忍的手段给当地黑人留下了无尽的痛苦。后者是来自英国历史上的一个典故。1603年詹姆斯一世继承英格兰王位,他独断专行,力推新教,激起众怒,“火药阴谋”的主谋盖伊·福克斯决定用暴力推翻国王和政府,用“火药”把他们憎恨的制度炸个粉碎。他们也成了千古罪人,甚至今天,孩子们仍然在焚烧他们的模拟像。但是,与“空心人”相比,这些“迷路的狂暴的灵魂”并不空虚,他们那扭曲的动机比空心人的碌碌无为要强一百倍。最可怕的是没有任何生活目标,仅仅为活着而活着。这是艾略特对“空心人”的强烈不满和批评。
第二部分中的那双“眼睛”与但丁笔下的贝阿特丽齐的眼睛有许多类似之处。“在梦中,在死亡的梦幻之国/我不敢遇见的眼睛/并没有出现”。“死亡的梦幻之国”是一个为那些没有信仰、没有行动能力的人们所设立的国度,与但丁笔下的“地狱”没有两样。但丁对艾略特的影响是深远的。自1910年前后艾略特对但丁产生兴趣始,直至终生。意大利政府在艾略特的晚年为他颁发了“但丁金奖”,这是奖励艾略特在但丁研究和对但丁的继承方面所做出的贡献。[2]艾略特在他的作品里一再提到但丁以及他的作品。《普鲁弗洛克的情歌》中艾略特就引用了《神曲》中的一段来作为题辞。《荒原》中“这一群人鱼贯流过伦敦桥,人数是那么多/我没想到死亡毁坏了这许多人”,[3]作者明确地说出自《地狱》。在《空心人》里,艾略特所创造的“死亡的梦幻之国”,“晦暝之国”和“另一个国土”与但丁的地狱、炼狱和天堂遥相呼应。[4]但是艾略特对但丁的继承的最重要的方面还在于他对“但丁—贝阿特丽齐”恋爱关系的理解。但丁对贝阿特丽齐未实现的刻骨铭心的爱最终升华为一种精神恋爱,一种宗教似的崇拜。在《炼狱》第三十章里,但丁在天堂的门口见到了贝阿特丽齐,她那双闪光的眼睛直视着但丁,使他对自己的罪孽和此时产生的欲望感到深深的愧疚。这时的贝阿特丽齐已经变为完美的象征。
《空心人》中的这双眼睛也闪烁着“责备”和“评审”的光芒,它也直视着已经非常愧疚的空心人们,而他们在被责备和评审时那种畏惧和无法摆脱的心理与但丁有异曲同工之妙。更重要的是艾略特这双眼睛也是一位恋人的眼睛,这位恋人也许是多丽丝,也许是奥菲瑞恩,也许是那位《哭泣的姑娘》,但无论她是谁,她都象贝阿特丽丝一样被变成了一个象征。在空心人记忆中的这双永不离去的眼睛既是他的罪孽的见证,使他不敢面对这种痛苦的判决;同时,这双眼睛也是引导他悔罪、改过和获得新生的引路灯。
但是,这双眼睛并没有使空心人彻底醒悟,坚定信仰,找到灵魂的寄托,就像但丁在贝阿特丽齐的引导之下,最终得窥“三位一体”的神秘面容一样。那双“眼睛”犹如“破碎的圆柱上的阳光”,飘渺而模糊,空心人们感到犹豫、怀疑、困惑。这种召唤也如树林中的风,风中的歌声比一颗行将泯灭的行星更加肃穆,更加遥远。在这里星是一种永恒生活的象征,那么星行将泯灭就意味着空心人与这种永恒生活之间的距离是多么遥远。既然这个国度是这样的望尘莫及,那就穿上这一身煞费苦心经营的伪装,燕尾服(老鼠外套),高高的黑帽子(乌鸦皮),如同田野上交叉的木杆那样的一个稻草人形象,这是空心人们希望接近真理的努力与尝试。晦暝之国是从死亡的梦幻之国通向永恒生命的桥梁,在这里人们必须面对现实,而空心人则哀叹自己永远也达不到这个国度。
第三部分开始描写空心人所居住的环境即死亡的梦的国度与受到他们所不信仰的真理的启示而在这些空心人内心中所引起的折磨。这是一片死去的土地,一片沙漠(仙人掌的土地)。空心人竖起石像,磕头跪拜,乞求获救(渐渐暗淡的星光)。尽管石像已被打破,他们口中还是念念有词,在共同的精神活动中,空虚的人们聚集在一起,可他们是孤独的,彼此隔绝,无法沟通,只能独自清醒,领悟来自永恒世界(死亡的另一个国土)的启示。
第四部分中在这死亡的梦幻的国度,那双眼睛最终没有出现,空心人们陷入无尽的哀伤绝望之中。他们悲叹道:“那眼睛不在那儿/在这星星行将泯灭的幽谷里/在这空荡荡的幽谷里/这里没有那眼睛。”这幽谷指的是死荫的幽谷,《圣经·旧约全书·诗篇》第23章中是这样诵唱耶和华的“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人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5]诗中又唱道:“在这最后一个相会地点/我们摸到一起/一言不发/会集在这涨水的河流岸边。”但丁在《神曲·地狱》第三章中描写到那些受诅咒的灵魂集合在一起度过冥河进入地狱,而其中最令人厌恶的是既不坏也不好,既不忠诚也不背叛,终生无所事事的人,河也常常作为生命与死亡分离的形象。在那里,什么也看不见,既看不见真理也看不见希望。除非那双眼睛出现在死亡的昏暗的国度里,“永恒的星辰”(上帝的形象)和一种宗教的超验的现实(复瓣的玫瑰)成为空心人仅有的希望。
第五部分从另一个角度描写了空心人所想拒绝的这个世界。一开始,我们看到一群孩子正围绕着“多刺的梨”(仙人球)转圈玩耍;然后,我们又看见在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之间所降下的一个巨大的阴影,理想与现实、行动与动作、概念与创造、情绪与反应、愿望与痉挛、潜力与存在、本质与后果,所有这一切对比表现了空心人在宗教信仰与无知无觉的绝望之间的搏斗,死亡的阴影降落了,这阴影的降临瘫痪了每一个空心人的精神。最后,我们看见世界的末日,它并没有在一声“轰隆”中结束,象“火药阴谋”的主谋和库尔兹一样被送进地狱,而是一声“唏嘘”,无声无息、毫无荣耀,以更适合“空心人”的方式结束。这样诗又回到开始时的引语“给老盖伊一便士吧”,不过这里已经不是一个人可悲下场,而是一代人的不幸结局。
最后这个“世界末日”的形象是“空心人”自我嘲弄的玩笑,他们的死与他们的生一样毫无生气、毫无活力。他们的生活就象孩子们的玩耍。“空心人”竭力对这个“玩耍”的世界的超越最终无法穿过“思想和现实之间”、“ 行动与动作之间”的那个阴影。他们的挣扎是如此无力,如此收效甚微,最终形成了他们的“求死欲望”。他们绝望地叹息“生命可真长”。最后,他们所有的祈祷和叹息都在对上帝的肯定中结束——“天国属于你”。
参考文献:
[1]T·S·艾略特:空心人[Z].赵毅衡译.外国文学作品选(上)[M].郑克鲁编.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105
[2]张剑:艾略特和他的创作[A].外国文学[J].北京外国语大学,1995,(3):28
[3] T·S·艾略特:荒原[Z].赵罗蕤译.外国现代派作品选(上)[M].袁可嘉等编.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89
[4]张剑:《空心人》与T·S·艾略特的思想发展[A].国外文学[J].北京大学,1998,(1):58
[5]圣经故事.刘小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34
(侯国玉,男,襄樊学院文学院讲师,主要从事欧美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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