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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木湾的火车

时间:2023/11/9 作者: 大家 热度: 11997
陈 纸

  在落木湾站停靠的列车,往返只有一趟,发车时间是晚上七点二十九分,返回的时间是早上七点十三分。这是列车正点到达时间。实际上,刘良庆在落木湾工作的二十一年的时间里,列车好像很少正点到达过落木湾站。有几年春运,刘良庆在风雪中等了三四个小时,才听到那声划破长空的、沉重而嘶哑的汽笛。特别是2007年年底那场雪灾期间,刘良庆每天组织车站的工作人员,为列车上的旅客送吃的东西,两辆列车同时困在离落木湾车站七八里的地方几天,一辆往,一辆返。刘良庆连续三天没合眼,车站能吃的东西他都叫给搬出去了。刘良庆现在想起来,自已为自己捏一把汗:如果再下一天雪,铁路再晚一天开通,还真不知道车上的旅客和车站的工作人员怎么过。

  列车晚点,刘良庆没觉得不正常,也很难说是不是习惯使然,就像他二十一年来,除了生病,从不午休,每晚都要等到列车开走之后再睡觉一样,觉得是当然的。

  落木湾火车站静卧于铁路旁,翘首顾盼,如未出阁的姑娘,朴拙天然,不施粉黛。车站的屋舍是两幢两层的小楼而围,上有顶篷,连接两幢小楼,中有一天井,天井内筑有一水池,水池长约二十米,阔有十米余。右边有活水自小渠流入。小渠接山溪之水,水色清冽。建此水池原本是作消防用的,刘良庆爱美且不俗,从乡野河塘挖来荷莲,置于水池的四角,又逮些小鲫鱼养于其中。夏天,荷叶田田,红莲送香,鱼儿浅翔,能见到黑褐色的小脊背。莲静而鱼动,恰好活色生香。这一静一动之间,又引发荷叶叶面的水珠似动非动,真是楚楚有致。

  如果小刘艳南在,她准会双手搅在水里,撩起点点水花,惊得鱼儿乱窜。每每这时,恰巧刘良庆见了,他便会急急奔来,轻轻地打在她的小手上,连连喊:莫搅莫搅,鱼仔不要睡觉吗!刘良庆的声音喊得大些,又惊动了张云秀,张云秀却嗔怪刘良庆:艳南没玩伴,你就让她跟鱼仔聊聊天吧。

  两幢小楼房离售票厅有两百多米远。说是售票厅,也就是在列车开来的前一个小时才打开窗口售票,来这里坐火车的人好像也从来没有埋怨过,他们也习惯按在列车正点到来的半个小时左右三三两两到车站来买票,从从容容买好票,优哉游哉抽根烟,或聊会儿天,才慢慢腾腾检票上车。

  刘良庆也曾要求像其他火车站的作息时间一样开窗售票,但就是没一个人来买票,只好作罢。

  落木湾火车站确实清静。张云秀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她看着刘良庆在这里工作没什么不满意,她也感到很满足。刘良庆整天在车站迎来送往,在铁路线上巡视溜达,仿佛一个来回,铁轨便磨得锃亮,白光光的。

  银发也不知哪一天,悄悄地爬上了头,“丈夫”不知不觉变成了“老伴”,张云秀看在眼里,品在心里,既有淡淡的失落,又有浓浓的醇香。

  张云秀侍候好了父女俩,更多的时候是到铁路对面的菜地里去侍弄那四畦菜地。一年四季,除了女儿刘艳南和丈夫刘良庆,那是她的另一份寄托。

  菜地依着铁路,也是在一片难得的平地上,向上可看到山,向下也可看到山。张云秀每天去菜地两次,早上一次,下午一次。浇完菜,再撸菜。她有时也发呆,愣愣地站着,看日出日落,听春夏秋冬,踏着日子不紧不慢地过。她知道雨什么时候下,霜什么时候打,雪什么时候飘,风什么时候刮。她掐着火车往返的时间,连会迟到多久,她都能感觉得到。张云秀想:这些兴许就是天注定的,来去往返,都是上天的安排。

  列车刚过,刘良庆把手中的旗子放下,左看看右看看,然后,想想,有时就逛到铁路对面去,站在张云秀旁边,看着妻子把一勺勺掺了水的尿小心地喂在菜兜下。刘良庆有时会不禁脱口而出,说一些话。比如:咦,那个小南瓜还拳头那么大,今天就像你的头了。

  张云秀会白他一眼,说:像你个头呢!

  刘良庆笑笑,又说:明天摘了吃了!

  张云秀又白他一眼,说:吃煞个命来,没个十天八天也摘不得!

  刘良庆还笑:你好像是那个南瓜的妈呢。

  张云秀也笑了:什么爹呀妈呀的,不会看季节呀,就像你,火车什么时候来,不会看时间呀。

  刘良庆便不说话,他站起来,往远处看。小站外山抹微云,碧色连天。山好像挂在人家的树上,呈现出青色;烟霞如带,隔在山腰,如画中的留白。而山涧润气饱胀,一道溪水,一路叮当。花草团团,被溅起的细雾打湿。

  刘良庆再放低头,看菜地旁的田埂上,一片片黄花,随风调笑着粉黄色的蝴蝶。他突然想:从火车车窗内看她们,摇曳之间,不知是花的影子,还是蝴蝶的影子?

  入夜了,落木湾站虽然寂静,但并没有睡去,每当列车快来的前后一段时间,刘良庆的耳膜里就有车轮声漫过来,先是像潮汐,然后像是洪水,再就是像波涛冲击大坝的轰鸣。这个过程要持续三四十分钟。刘良庆会在中间的时段位置站在车站的黄线以外,他挥动着旗子,仿佛列车是看到了他的指示才停下来的,列车停稳的时候,他习惯有几分得意地整了整衣帽,然后,无意中抬抬头,看看什么地方,这时,他往往能看到月亮,从远处的山巅爬了上来。

  从这几天开始,在列车停在车站的一分钟里,刘良庆一直站着,他搜寻着每一节车厢的车门,他看着每隔三四节车厢,漫不经心地散落一两个人下来,然后,他们各自走着,寻找着出站口,那些散落下来的旅客让刘良庆的心地也慢慢地散落着,让他举旗的手有点迟缓,好像是广播里播了三四遍“列车马上就要开了”,他才轻轻地挥起了旗子,那意思好像不是要送列车开动,倒像是要把列车挽留下来。

  列车开动了,刘良庆一点一点地倾听着车轮加速的节奏,心跳也跟着一点一点地加速。他想到明天,是的,明天,列车就要提速了,落木湾车站将在全国铁路线上消失。一想到这,他的心跳阵阵吃紧,好像那远去的车轮声从此永远不会再回来似的,他想拼命地把那些声音拉回来,但声音越来越细、越来越遥远,远到什么也听到了。

  刘良庆捂住胸口,他觉得身上某一个地方像铁板一块,沉重地往下拽,他不得不弯下腰,往小楼房的方向走去。

  刘良庆刚迈进门槛,墙壁暗处窜出一条狗来,狗的毛发在白炽光的反衬下,泛着墨玉的、缎子一样的颜色,它一跳一跳地向前,颜色褶皱着,一闪一闪。

  刘良庆一边捂着胸口,一边轻轻地唤着“小刘,小刘,过来”,狗听到叫“小刘”,便低下头,踱到刘良庆的脚下,忽而舔着刘良庆的脚背,忽而抬头看着刘良庆。

  “小刘”是刘良庆去年秋上在火车站站台上捡到的,不知是野外跑来的,还是哪位旅客遗落的。刚抱来的时候,它毛发卷曲,有的地方沾成一团一团;尾巴耷拉着,偶尔一甩一甩,也是软绵绵的;两只眼珠子像蒙了一层白纱似的。刘良庆看它时,感觉与它隔着层什么。好在它看见了刘良庆,并不认生,而是直接向他奔过来。刘良庆本能地把它搂在怀里,带回了家。给它洗澡,给它东西吃。

  此后,它天天跟着刘良庆。老伴张云秀开玩笑对他说:老刘呀,女儿在铁路职业技术学院读书,一年也难得回来一两次,女儿走了,领养了个儿子,你又有伴了。

  刘良庆一听,“嘿嘿”了两声,对狗说:也是,我叫老刘,你是我儿子,你该叫小刘,你妈也认你了。

  张云秀嗔他说:五十多岁人了,还是小孩子秉性!

  但说归说,说完之后,她也像刘良庆一样对“小刘”好。

  起初,“小刘”老是在屋子里闹,像个没满月的婴儿,不分白天黑夜的,一听到火车来,就闹,闹了两三天,连嗓子都哑了。

  张云秀说:“小刘”不会得了什么病吧?刘良庆说:哪会呢,它是认生呢。

  刘良庆哄它,晚上,他把“小刘”放在床前,一叫,刘良庆就下床摸它的毛发。摸着摸着,它慢慢睡着了。张云秀说:艳南小时候你也没这么有耐心过呢。

  第四天,刘良庆带它到车站站台去,奇怪的是,“小刘”一见到火车,就不叫了,只是仰着头,愣愣地往火车来的方向看,火车停下来了,它一边看着车门,一边沿着站台的黄线狂奔。刚开始时,刘良庆以为“小刘”是在寻找丢弃它的主人,他的眼睛一直跟随着“小刘”,他既希望会从车上突然跑下一个人来,说:这条狗是我的。刘良庆绝对会让他抱走的,但同时,他又怕有一个人把它认出来,然后抱走它。但看着看着,刘良庆发现“小刘”跳了起来,当他把旗子举起来,吹响哨子时,“小刘”马上站住了,眼睛看着刘良庆,直至列车慢慢开动,“小刘”才跟着列车跑动,列车开出站台后,扭头见刘良庆在看着它,它便转过身,向刘良庆跑去。

  此后,列车每次来的时候,刘良庆就带“小刘”到站台去。“小刘”不乱叫了,到了晚上也不闹了。张云秀对刘良庆说:你儿子长大了,懂事了。

  刘良庆看着奔向老伴的“小刘”,说:它不也是你儿子吗。

  “小刘”这会儿见刘良庆捂着前胸,它忙跑上二楼,去撞二楼的房门,门开了,张云秀披着衣服开了门,低头见是“小刘”,便唤它说:进来睡觉吧。“小刘”并不进去,而是扭头往楼下跑,张云秀的目光追着“小刘”往楼下看,刘良庆正捂着前胸往楼上走。

  张云秀快步走下楼,扶着刘良庆说:老毛病又犯了,好在明天起就不用再忙了。你也该到省城医院养养心了。

  刘良庆斜了老伴一眼:你懂什么。

  张云秀说:我还不懂,你肚子里有几根肠子,我清清楚楚。

  刘良庆不搭话,他低下头,对“小刘”说:宝贝,进屋睡觉吧。

  进得屋去,张云秀忙拉开桌子的抽屉,取出一个瓶子,倒出几粒“地奥心血康”,又倒了一杯水,递到刘良庆手上,说:又忘记把药带在身上了?

  刘良庆松开捂住胸口的双手,一只手端过杯子,一只手接了药。

  吃完药,刘良庆伸出两只手,张云秀忙去抽他外套的两只袖子。张云秀一边折着刚脱下的衣服,一边问:艳南那死女仔没下车向你打个招呼?

  刘良庆坐在床沿上,说:兴许她不跑这趟车呢。

  张云秀去解刘良庆的裤带:怎么不跑,她这几天都跑,你不听得她前几天打电话来说吗?

  刘良庆伸直两条腿,任老伴扯,又说:才停一分钟呢,哪来得及。

  张云秀把脱下来的裤子响亮地甩了一下,说:有一分钟,打十个招呼也还有时间多呢。到了明天,火车都不在这里停,她可能连父母都忘了!

  刘良庆说:现在的乘务员比不得你年轻的时候,要求很高了,不能随便擅离岗位的。

  张云秀走到桌边,一边开桌上的热水瓶,一边说:反正艳南那女仔自从在外面念了几年书,心就变野了。

  刘良庆说:你倒巴不得把她关在这山沟里一辈子呀?

  张云秀说:以后跟着火车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在外面跑,心就更野了。

  刘良庆洗完了脸,把毛巾往脸盆里一丢,说:我要睡觉了,懒得跟你说了。

  张云秀忙去整理枕头,她也就是拍了拍,对刘良庆一颗倒下的头说:火车一提速,落木湾站明天就没了,她会多久才会来看我们一次呀?

  刘良庆说:要她来看什么?我们又不是吃不得睡不得做不得。

  张云秀鼻子抽了一下,说:真真白养一个女儿了。

  刘良庆说:落木湾车站明天就没有了,你怎么不说白建了一个落木湾火车站呢?

  张云秀拍了一下被子,说:车站怎么是白建呢,我们在这里待了快一辈子了,迎来送往的,还少起了作用呀?

  刘良庆干笑了一下,说:你就当艳南是一个落木湾站迎来送往的旅客不就得了?

  张云秀又拍了一下被子:怎么这样想呢!

  刘良庆把头往被窝里一钻,送出一句闷闷的声音:不这样想还能怎么想?

  张云秀把被子一拉,说:这样睡对心脏不好。

  刘良庆干脆把被子整个掀开,说:睡个觉你也来烦,不睡了,我要出去走走。

  张云秀给刘良庆披上外套,看着刘良庆踱出门外,她托了一下“小刘”的屁股,对它说了一句:去,跟着你爸。

  刘良庆踱出车站的站台,头顶一片豁然。他抬起头,那轮朗月不知何时,已爬上了头顶。刘良庆呆呆地盯着那轮朗月,它似乎正穿过薄薄的云层,向更远的地方飘去。他的目光一直跟着它,而它却并没因有人跟踪它而加快速度,它依然不紧不慢地飘着——按着既定的路线。

  刘良庆突然从月亮上找到了一份从容和洒脱。他看着月亮穿过云层和星辰,佩服起它的那份从容和洒脱,他好像找到了天地晨昏的某种神秘的旨意……

  直到把头抬得累了,他才往山下望去,山下凝起了一团迷雾,如青纱帏幔。空气很湿,通过毛孔,渗入到他的大脑里,刘良庆的记忆在此时格外清晰。

  年轻时,1986年,他作为修路工人来到落木湾。他身强力壮,挥动着十字镐,砸道床下面的石砟,一下,两下,三下……铁镐落在坚硬的石头上,溅起点点的火花。

  刘良庆还记得,每天干活结束,太阳也疲惫不堪,红着脸蛋,像个小媳妇一样,要躲到山那边休憩去了。他们扛着铁镐路过站台时,有刚下火车的旅客还在站台上走,有旅客看着他们的头上、脸上、身上全是尘土和石屑,便侧着身子加快脚步。刘良庆却没有觉得难为情,照样有说有笑。

  有一次,他听见一个女人偷偷地指着他们,轻轻地对她身边的小孩说:如果你不好好学习,将来长大了就只能干这个。

  一个工友听到了,轮起铁镐就要向那个女人冲向去。刘良庆笑着拉住了他。经过那个小孩身边时,刘良庆冲着他龇牙咧嘴,做了一个鬼脸。

  那个小孩:妈妈,叔叔的牙齿真白。

  他们的饭菜是张云秀做的。张云秀是他们修路队队长张蒜头的女儿,张蒜头工程兵出身,在工程兵学院进修了两年后,他老婆原以为他会留在城里,谁想,他仍然想着要当修路工,于是离了婚,女儿归了他。

  女儿张云秀是跟着父亲在铁路上长大的,张蒜头的铁路修到哪里,就把女儿带到哪里。张云秀长到二十多岁时,就给修路工人们做饭。张云秀做得一手好菜,工友们都喜欢她做的饭菜。张云秀做完饭菜便给她父亲洗衣服,还背着父亲偷偷给刘良庆洗,其他工友发现了,便有意见,但没办法,谁让人家张云秀看中了刘良庆呢。

  不但张云秀看中了,她父亲张蒜头也看中了。

  刘良庆还记得,张云秀嫁给他的第二天,一大早,刘良庆就对张云秀说:今天,你就专门为我一个人做一顿早餐吧。那天早上呀,刘良庆还记得哦,他俩特地将一张小小的四方桌搬到月台上,张云秀把早餐端到桌上,有雪一样白的馒头,有玉一般晶莹的小米稀粥,还有一碟鲜红的腌辣椒和一碟鹅黄色的嫩生姜,再配上两个大鸭蛋。刘良庆一边摩拳擦掌,一边连连“啧啧”称“有老婆真好!”

  刘良庆想着,偷偷地笑了下,“小刘”也抬头看了老刘一眼。

  清风拂面,虫鸣入耳。不远处,似有夜鸟被惊起,茅花飞白,片片飘浮。

  刘良庆回头往车站站台的方向看去,感觉随时会有火车从那个方向开出,然后,倏地,从眼前飞驰而过,轰隆隆壮落木湾的形色,耳畔汽笛声声,仿佛一年又一年。

  后来,落木湾通往大山外的铁路修通了,落木湾建起了一个四等小站,再后来,刘良庆放下镐头,到落木湾当了一名扳道工,十年后,当上了落木湾站的站长。

  落木湾站刚建起来的时候,没有电话,更没有有线电视。小站远离城镇,于外人看来,有些凄凉,但在刘良庆心里,剔除了一切干扰,倒也逍遥。

  当时,张蒜头劝过刘良庆,说:我们在野外都不要紧,关键你是娶了老婆的男人了,放着城里不回,在这里还嫌待得不够呀?

  刘良庆说:你不是也放着城里不去,连老婆都不要,到这里来了吗?

  张蒜头说:你问过云秀,她是愿在这里待,还是回城里去呀?

  刘良庆笑着说:她是你女儿,你自己的女儿,你还不了解她吗?

  张蒜头拍了刘良庆的脑袋一下,大声笑了起来,说:你不要逼我女儿就是了,不然,她也像她妈一样,跟你离婚,到时你后悔就晚了。哈哈。

  留不留在落木湾,刘良庆也是问过张云秀的。

  张云秀先是问:我爸的意见呢?

  刘良庆说:他要我问你,他怕你跟我离婚。

  张云秀说:那你怕我跟你离婚吗?

  刘良庆说:怕什么,离了,我在落木湾再找一个比你好的。

  张云秀戳了一下刘良庆的脑门,说:你敢!

  刘良庆嬉笑一下,说:你知道我不敢。

  张云秀望着远处的山,悠悠地说:我们从小在野外待惯了,只怕到了城里睡不着觉呀。

  刘良庆马上接口说:你这样想才像我的好老婆。

  刘良庆和张云秀说这话时,正是冬末早春,天上淫雨霏霏,真有点“青箬笠,绿蓑衣”的味道呢。

  过了三年,这一家子里少了一个人,五十三岁的张蒜头得了肺癌去世了,但那一年,又添了一个人,小刘艳南出生了。

  时间并没有因天气的阴晴冷暖而变化,天天这样不缓不急地流着,刘良庆就喜欢这样节奏,他觉得与太阳的升落很合拍,与月亮的圆缺很合拍,与雾笼雾散很合拍,与花开花谢很合拍,与菜播菜收很合拍,与他的心脏很合拍,与他的血流很合拍,与他挥舞的旗子很合拍。

  列车往返的间隙,刘良庆吃了饭,有时会带着妻子和女儿,到车站背后的山上去,站在山顶,看漠漠平林,看薄雾如纱,看炊烟缭绕。有时,刘良庆还会说一些让母女俩莫名其妙的话,有一次,她们听刘良庆叹了一口气,说:古人云,所谓静虚远观,诚如斯言也!

  张云秀看着刘良庆一脸陶醉状,便对女儿说:你老爸又在咬文嚼字了!

  刘良庆在落木湾车站一待就是二十一年,他待到了女儿刘艳南从出生到长大,再到大专毕业走上了列车;他待到了张云秀从一个秀丽灵巧的姑娘变成了一个娴静迟缓的老太,他待到了车站石碑上的那三个字由鲜红锈蚀成了灰白。

  列车明天就要提速了。刘良庆一边喃喃,一边从院外踱到楼下,他在两幢小楼房之间打转,不知该如何度过今晚。

  刘良庆起床时,落木湾车站的那幢小楼的窗外微白成了一片,他推开窗,窗外弥漫成朦朦胧胧的一团。正是春末夏初的季节,天上的浓雾与地下的白气缝合在一起,分不清哪是雾,哪是汽。

  刘良庆伸了伸手臂,他觉得周身凉爽。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他吃惊时间跟往日一样精准。刘良庆昨晚一夜没睡好,但早上还是铁打不动地在六点钟起床了。

  刘良庆赶走几步去找寻什么东西,但愣一下,笑了笑,停住了脚步,又折回到窗前,看着窗外发呆。

  忽然,他听到了轰隆隆的声音,凭本能,他知道什么来了,他拎起一面旗子,快速冲往楼下,往车站站台的位置奔去。

  车站的站台站着三个人,一个人看着呼啸而过的火车,说:报上写着今天第六次“大面积提速”。前五次都没有落木湾的份,想不到这次轮到了。到底哪些提哪些没提,为啥不能跟我们说清楚呢?铁老大好歹得给我们个知情权嘛!

  另一个说:怎么一提速,落木湾站反倒没了呢?

  还有一个人说:到蔓兰站去坐吧,多跑半个小时的路,但到省城,却节省了三个小时,办事和做生意,抢得就是时间。

  刘良庆把他们劝到黄线以外,他挥舞着旗子,看着火车风驰电掣般飞过,然后,抬起手腕,又看了看表:列车比正点到达落木湾站的时间足足提前了一个小时二十五分。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忙低头看脚下,“小刘”不在,他心想,“小刘”一定是在睡懒觉。他突然对“小刘”不满起来,怎么列车一提速,它就可以不跟他出来值班呢!

  刘良庆正要回去找它时,看到“小刘”远远地从站台外朝他奔过来。

  “小刘”到刘良庆的身边,一口咬住他的裤脚。搁在平时,它应该不是这样的呀。今天,这家伙是怎么啦?

  刘良庆想着,被“小刘”拖着往站台外走。刘良庆从未见“小刘”跑得这么快过,他也不得不跟着它加快了脚步。

  刘良庆猛然想起列车刚刚开了过去,他感觉前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腿有点发软,完全跟不上“小刘”了。“小刘”不等他,仍拼命往前跑,刘良庆气喘吁吁地接着跑,他跟着“小刘”跌入了浓浓的迷雾之中。

  “小刘”在不远处停下了,刘良庆见前方五六米的地方的铁轨旁横着一根棍子,刘良庆走近一看,看清楚是一把浇菜的尿勺,他还看见了一只小木桶,小木桶倒侧着,他闻到了一股浓浓的尿臊味。

  刘良庆脑袋“嗡”的一下,他刚想喊出一句什么话来,他又看见了离小木桶四五米远的地方,躺着一具躯体。刘良庆认都没认,就扑了上去。那具躯体没有任何反应,刘良庆把她的头托起来,为她抹去额头上的血迹……

  刘良庆抽泣着,鼻涕流了出来,许久许久,喊了一句:云秀呀,火车提速了,它提前来了,你怎么不晓得啊!

  刘良庆把张云秀抱到住处,轻轻地放在床上。他想了想,摸起桌子上的电话,拨通了女儿刘艳南的手机。

  刘良庆听得电话那头是“轰隆隆”的火车开动的声音。刘良庆连续“喂”了三四次声,不见回音,他感到身心交瘁,正想挂掉电话,传来了女儿刘艳南上气不接下气的答话:爸,什么事?刚才列车进山洞,听不清。

  刘良庆抖动了一下嘴唇,说:你妈出事了!

  刘艳南说:妈怎么啦?列车开、开得太快了,晃得厉害,刚才列车经、经过落木湾时,我来不及往窗外看、看一眼,列车就一闪而过了。

  刘良庆听到对方的话一直在有规律地颤动,他的心也是一颤一颤的,眼泪蓄在眶里。

  刘良庆闭上眼睛,对着话筒哽咽着又说了一句:你妈……

  我妈到底怎么啦?你快点说呀,不然,列车马上要到下一个站了,我要赶紧准备检票了,我可没时间跟你磨!

  刘良庆把电话挂了,睁开眼睛时,泪水终于滴落了下来。

  刘良庆拿着铁镐,向车站站台对面的菜地走去,他在菜地旁挖了一个大大的坑,他一边挖着,一边说着什么。

  没人听见他说的是什么,浓雾越积越厚,方圆两三米的地方看不清任何东西。

  “小刘”蹲在坑旁,湿湿的睫毛一眨一眨,忽而看着刘良庆,忽而看着脚下的坑。

  落木湾废弃的车站站台对面的菜地旁多了一座土包似的坟茔。提速后的列车,经过落木湾时很少晚点。

  列车经过落木湾车站时,细心的旅客透过车窗能看到一个黑点一闪而过。

  只有列车上的一位女乘务员知道:那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铁路工人,他一定准时地、笔直地站在站台黄线以外,向着列车挥动旗子。

  她不知道那面旗子会挥动到何时。

  列车飞快,她的脸贴在车窗上,看着外面急骤闪过的风景,神情惘然……

  责任编辑:闵艳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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