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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岁,是我告别童年迎接灾难的开始,因为姥爷的死,一个小女孩本能的快乐和童真从我身上残忍地灭绝了。
春夏之交的季节,会做棺材的木匠姥爷和我不得不结束乡村生活住到天津。头一回赶上停电,姥爷燃起红烛领我来到他阴面的房间,拿出白天画好的简笔画儿装进信封,粘好,叫我用歪扭的字迹写上地址,冯大鹤收。姥爷把信掖在褥子底下,郑重地说,花花,哪天我跟你姥姥一样瘫炕上,千万想着把它寄走。
简笔画是想告诉乡下的大鹤,如果姥爷死了,不能把他当捆柴禾烧掉。姥爷认字不多,想说什么能在纸上用图画娓娓道来,这本领归功于他做了几十年木匠,会打棺材,还能在棺材身上画各种吉祥图。
我点头答应姥爷,他颤着厚实的嘴唇微微一笑,轻轻捋下我的头发,把留在手上的一两根放进蜡烛,“呲啦”!发丝缩成了微小的焦粒儿,姥爷把它捻成黑粉末闻闻,像闻见袭人的花。我马上逞能,又从头顶揪两根头发拿到蜡芯上烧,姥爷制止我说,傻花花,疼!
第二次停电,我看见姥爷用火柴棍挑开蜡烛芯,把事先准备好的一撮头发放进蜡烛里烧成几个米粒儿大小,捧在手心仔细地闻啊,他半睁开眼睛像是喝过美酒,哈一口微醺的醇香。我问他哪来的头发,姥爷先是愕然,而后哄我说,从花花枕头上捡来的呀!没过多久,姥爷脑溢血突然去世,我根本来不及替他寄出两张小画儿,致使姥爷无法逃脱被推进火葬场的劫难。
姥爷躺在推车上,高大的身躯缩成了一捆蒙着白布的枯树干,我愣怔一下,前些日子姥爷画的简笔画不就是眼前这样吗?
姥爷火化的第二天,我把他画的信寄给乡下大鹤。那是1973年深秋,冷风送来焚烧落叶和败草的烟熏,我坐在马路牙子边,亲眼看着邮递员拿走所有的信才离开。大鹤舅舅接到我寄出的信,转天就从乡下来天津,一刻不停地带走了姥爷的骨灰。
最怕火葬的姥爷花大力量为自己做了一口松木棺材,里面画满了别人看不懂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各种图形,本来,姥爷可以留下完整身子,安心地躺在他特制的棺材入殓,他爱说,天有一丁,地有一坑!可为了我这没亲妈的小可怜儿,姥爷最终离乡背井,无法土葬,没能逃掉钻进骨灰盒的结局。
多年以后,偶遇停电用蜡烛采光的日子,我定会揪下一撮头发在火苗上烧成几个小米粒大的焦团儿,捻成粉末,闻着微糊香气,像八岁那年闻着姥爷尸骨的味道那般荡气回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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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年,我亲妈死去半年后,继母带着她乡下闺女念秋嫁给了相当于少校军衔的父亲,转年,因为工作忙,他们把我送到继母的养父母家,一个滦河水绕过的村庄——冯家营,从那时起,姥爷可就成了我心中顶天立地的山。他脸部轮廓有点夸张,厚嘴、肉鼻子、土褐色皮肤,类似非洲人那种雄壮,但肯定是乡下人眼里典型的丑爷们儿,姥爷是我继母的养父。
最原始的记忆很像睡了一大觉醒来,土炕上罗列着许多做工精致画着花朵的小木匣,木槽儿缝隙布满污垢,里面盛着江米条、核桃酥之类的点心,只要想吃,伸手就能抓到。我身旁还躺着半身不遂的糊涂姥姥,她能坐起来却不能下地,胖身子嘟噜着赘肉,得天花落下了麻子,耳朵边离不开半导体。我喜欢把带着唾液从嘴里抠出来的一颗高粱米、玉米粒或是点心渣儿之类的东西按进姥姥颧骨两侧的大麻坑儿,弄得她一脸黏糊却从来不恼,她闭上眼,安静地等待,任我在她满脸的麻坑儿里胡乱折腾。姥姥也爱把嘴里嚼过的点心、五花肉用黑长的厚指甲塞塞抹抹送进我的口腔,我吧唧吧唧地回味着被她嚼碎的残渣,很长一段日子,想吃什么都放进姥姥嘴里再叫她吐给我,直到跟我们住一个院西厢房的大鹤舅舅,也是黑五类的儿子对我说,傻花花,小丫头总跟姥爷睡一被窝,多没羞!还吃我大姑嘴里吐出的东西,拿出来闻闻,死臭知道不?说完,他还冲我吐了一下舌头。
大鹤是我姥姥亲侄儿,话说多了准要吐一下舌头,别看他像美男子,因为是黑五类的儿子,二十大几还没娶上媳妇。
晚上睡觉我非要跟姥爷钻一被窝的,伸直小脚丫正巧揣着他温暖的肚皮。姥爷可以光着下身睡觉,有件粗布坎肩永远不脱。我已经能够记事儿,听明白了大鹤的话,不再吃姥姥吐出来的东西,但我不懂跟姥爷睡一个被窝怎么叫没羞,依然照旧。
后院厢房有间屋子常年散着桐油、松香和油漆味儿,姥爷干活的画笔,工具和木料堆全放在里面,只有一个镶着大铜锁的柜子从没见他开过,姥爷哄我说那里藏着宝贝,一看就会飞走。另一间空房子摆着四个乌亮的棺材,样式有别,尺寸大小不同。姥爷从木业社退休后,偶有乡亲请求,便重抄早年做棺材的绝活。即使村人用的木料便宜,他照样能把棺材做得式样华贵,木纹光鲜,看不出一点树笆或裂纹。他会在棺材上勾出龙凤、蝙蝠、圆寿字那类的图画,涂上金银粉,比素棺显得阔气,却也从不找人要高价,村民们口口相传:不管咋个死法,暴死、横死、还是冤死,只要躺进冯家营老木匠做的棺材里,管保像睡着了一样安详。
姥爷进城赶集或忙不过来就站在窗外喊前院厢房大鹤妈帮忙伺候姥姥,从没见他进过那间厢房。许是丑女人天然的妒嫉心作祟,我姥姥经常刁难上了年纪的老美女大鹤妈。冬天里她围上大花被坐炕上拉尿,甭管真睡假睡,反正叫人家站好半天,醒盹才倒尿罐子,大鹤妈从没怨言地照料她,姥姥还不满意,总是无缘无故地连哭带骂,闭上眼睛乱嚷,她数落大鹤妈是白毛儿丧门星,不中用的老蔫逼,卷铺盖滚蛋!过不了半个钟头,姥姥又像干坏事的小孩跟她的弟媳妇赔罪,虔诚地用力打自己的脸。
大鹤妈美颈、窄肩、腰细,浓密整齐的雪发飘散开来,像白软缎般荧辉闪闪,平时插上半根磨出细尖的木筷将那团雪发随意卷起,云样的雅致,修长的身影宛如俏丽白天鹅。她跟村里其他老女人的做派相去甚远,年轻时留下的美人底板毋庸置疑,她的目光里蕴含着与世无争的沉默,脸部轮廓有种雕刻般的沧桑美,容易叫人想起现代芭蕾舞剧《白毛女》里的喜儿,可惜她身份不好,丈夫是解放前伪保长,算黑五类死在了监狱,怕村里男人欺负,女人小瞧,她一年四季把自己关家里做活儿,越不下地,脸就越是细腻白净,为区别大鹤妈跟我那个瘫痪的姥姥,我管她叫白姥姥,其实她并不姓白。
满眼青绿的日子,姥爷第一次抱我到村东百年老槐下晒太阳,呼啦啦立刻围上一群人。蹲在墙头拉屎的小孩儿们屁股不擦就跑了过来,捏捏我的毛衣,摸摸我头上花绸子又很快把小手缩回去,胆大的还敢掐我脸蛋儿,听我说一口北京话管我叫小侉子。
愿意跟姥爷搭讪的人都是同他岁数相仿的老妇女,当地的方言叫她们老娘子,见姥爷抱着个大城市的金娃娃出来,便好事地问这问那。姥爷听了自然一脸幸福,情不自禁地炫耀,我们花花是金枝玉叶,她爸,我家新姑爷当解放军军官,月月挣一百多!
哟!你闺女香草嫁军官啦?换军用粮票找你行不,花花不是香草生的吧?没见她肚子有动静呢。
有个说东北话的老娘子憋细了嗓门儿问姥爷,她脑袋上的梳头油冒着锃亮的光,手里拿着锥子和线绳正在做鞋纳底。
军用粮票十斤八斤还中,多了没有,花花亲妈生下她就死了,香草是她后娘。我姥爷极少撒谎,实话实说。
东北口音的老娘子脸色大变,把五官扭一起,瞪圆鼓眼泡,惊诈地看着我说,老木匠养的闺女咋都命硬,这孩子不光命硬,带着她亲妈的魂儿呢,看没?黑眼珠儿里晃着小人影儿。
她说着便凑过来,一只手拿着锥子,想用那只手扒我的眼睛。
见到冲我伸过来满是黑斑的粗手,还有她龇牙咧嘴的凶相,我哇的一声大哭。
“痒痒挠”,浪娘儿们,撕烂你的嘴!姥爷抱起我就走。
嘿,钉棺材板儿的,专门养小花妖和防人精,老绝户头子,大军官在哪儿,啊?吹牛逼……
哦,原来这老娘子外号叫“痒痒挠”,她不停地高声大骂,直到我和姥爷走进家门。
我哭成了小花脸,还丢了头上的碎花绸子和手里的小皮球,又被“痒痒挠”吓得直哭,记忆深刻。有关“痒痒挠”的来历,我是在邻里的笑谈中知道的,这女人够泼辣,她曾经在众人眼皮底下,公然把手伸进卖狗肉的男人衣服里给他挠痒痒,但她是冯家营极少识文断字的女人,谁也猜不透她为什么肯嫁给那个比她大十岁,卖狗肉的老头儿狗拐子。
2
卖狗肉家的老娘子“痒痒挠”带着一张破嘴东游西蹿,说姥爷的闲话呢,这跟那天姥爷抱我出去晒太阳得罪了她有直接关系,传闻说:钉棺材板的老木匠守着瘫炕上半死不活的丑麻子,跟老白毛女寡妇勾搭不清,现在,又抱来个号称是军官闺女的小花妖,那军官也从没登过黑五类的大门啊,谁要是敢接近他们准没好日子过。这般恶语说得村里男女老少路过我们院大门口全都绕出个弧线走。
白姥姥听了大鹤学舌,阴沉着脸默不作声,姥爷像没长耳朵,哼着皮影戏继续在后院鼓捣棺材,如果他想凑过来听我和白姥姥说话儿,白姥姥就叫我把姥爷推回后院。她是故意逗姥爷,“避嫌”,其实,姥爷自从收留大鹤母子那天起就想到了寡妇门前的是非。
姥爷的两条大长腿像梯子那么直,能没过我的头顶,有一回,我指着院墙叫姥爷揪朵花给我戴,他踮起脚一伸胳膊就掐下两朵。我头发短,戴不住,白姥姥走过来,把花插在我的耳后,看见白姥姥头发又长又多,我偏叫姥爷把另外那朵花戴在白姥姥头上。姥爷立刻红了脸膛,哆哆嗦嗦地举着花,傻看着白姥姥始终没敢凑前。白姥姥腼腆地蹲下,叫我给她戴花,一头雪发埋进娇艳的蔷薇格外好看,白姥姥的眼睛放着光,微笑着晃晃脑袋回屋去了。晚饭后,白姥姥见我那朵花早没了踪影,从屋里拿出一条绣着蔷薇的黄手绢,整整一个下午的功夫,白姥姥在手绢上绣出了姥爷摘下的蔷薇,太漂亮啦。没等我接过手绢,谁想到姥爷抢先抻了过去,兴奋得像个小伙子跑到后院,跳进他为自己准备的大棺材,把那条手绢画在了棺材的里帮。大鹤舅舅见姥爷忘乎所以的样子朝我撇撇嘴,吐吐舌头,不怀好意地笑了。
姥爷跳进棺材画画的举动时有发生,他也曾把我抱进那口棺材看看,原来,那棺材里帮已经画得密密麻麻,有的像花草、有的像鸟兽、有些像鹅卵石,反正五花八门,问姥爷为什么画这些,他总是闭上眼睛笑笑,轻轻摇头。
有个傍晚,我突然像中邪,非闹着到房上去。姥爷在堂屋拉风箱,我存心把柴禾棍儿扔进他正烧着的大铁锅,连哭带闹叫他带我上房顶。等姥爷抱我爬上房,站得高看得远了,发现隔壁院旁边卖狗肉的狗拐子家窗户里冒出了滚滚黑烟,准是炖了狗肉没熄火?
姥爷站在房顶上呼喊,狗拐子家失火了,快救火!我也学着姥爷跟他一起在房顶上大声叫嚷,街坊四邻全都跑出来救火,避免了一场严重火灾。
烧了房子是农家人最大的灾难,我这次闹着上房算立一大功,不光救下了卖狗肉家的房子,隔壁院钢头家,还有我们家的房子都逃过劫难。
“痒痒挠”主动跑到我们院来给姥爷赔礼,这回,她抱起我,龇牙咧嘴照我的脸蛋狠狠地亲,姥爷嫌她嘴脏,把我从她手里用力抽了回来。“痒痒挠”不光没生气,还逢人就说,老木匠家那小花花可不是“贼眼”是“神眼”,能看出凡人看不到的福祸,往后谁惹花花谁遭殃。后来,果然有大肚子女人特意跑来叫我说说她们胎里孩子是男是女,我随口胡说的偶真能兑现,于是在冯家营,人们开始对天津来的小女孩花花有了份特殊的好奇心。
接下来我们院儿又发生了怪事,我的神眼再次显灵。
有个叫毛崽儿的丫头天天长在大鹤家,姥爷说是大鹤对象。她见我有那么多漂亮点心盒,央求姥爷给做一个,装她梳小辫的毛线绳和手绢。
没等小木盒做好,毛崽儿她爸举着根扁担闯进院,要不是我姥爷夺下扁担,毛崽儿当时就被她爸打残了,她爸爸在火车站工作,不许闺女跟黑五类儿子搞对象。
毛崽儿是因为生来汗毛重而得名,她双鬓和嘴角有层浓浓的茸毛,大鹤要是出身好点才看不上这么不起眼的丫头。毛崽儿会编故事,她讲过有个老头儿在河边搭救小金鱼,小鱼为报答恩人给了老头儿数不尽的财宝。于是,我脑子里总想着啥时也救活一条金鱼?
果然梦见河边有个老头儿端着金鱼盆若隐若现,梦醒后再想接着做梦可就怎么也做不出来了,眼看金鱼盆就要到手,美梦成空,我特想到河边去看看到底有没有端着金鱼盆的人。
午后,姥爷像拉风箱一般打呼噜吹气,推他不醒我就坐在炕上玩命哭,他只好带着我往村东河边走去。我在泥沙滩上一路寻觅,跑到滦河大铁桥下,蹲在那里期待梦中的金鱼盆。
沙滩上还真看到了一条被太阳晒干的小金鱼,在我把死鱼捡起放回河里的当口儿,我看见了正在往河中央一步一步走去的毛崽儿。姥爷用一种近乎恐怖的呐喊:喂!站住,小毛崽儿,不许动!
天哪,河水浸湿了她的裤子,半截身体露在水面……
姥爷救活了毛崽儿,巧的是又因为我哭喊着要去河边,才碰到了毛崽儿投河寻死。姥爷连抓带拽把毛崽儿拖到河边才发现,她脚上缠裹着毛巾,渗出了鲜血。中午,她狠心的爸爸从灶台舀一瓢滚开的水泼在毛崽儿脚上,为的是阻止她跟大鹤来往。
毛崽儿投河未遂,左脚化脓感染,眼瞅就没命,唐山的医院诊断为三度烫伤复合感染,实在没招,只能把毛崽儿烂掉的左脚从小腿肚子以下锯掉。
毛崽儿爹不知怎么想的,回村后,干脆把昏睡的女儿扔在了我们院,我姥爷叫大鹤把她抬进屋,毛崽儿在这个院子住下,后来真就住了一辈子。
没风的夜晚,毛崽儿像杀猪似的喊疼,连我这五岁的孩子都想从炕上爬起来看究竟,她的声声哭叫像尖刀一样捅人心,如犀利的怪雷在黑夜里惊炸。我姥姥被毛崽儿吵得无法入睡,也跟着她一起闹,院里的哭喊叫骂响彻云霄。很少走动的村民也纷纷踏进这个早已生疏的宅院。
毛崽儿的疼特蹊跷,她左脚早被截断,偏偏喊的就是左脚疼,既然脚都没了怎么还会疼?大鹤偷偷请来“跳大神”的摆上香案蒙头盖脸耍把一天,晚上毛崽儿还是闹。大鹤赶着牛车一趟趟拉着她去县医院,不顶用,哭喊声越来越凶。白姥姥汤汤水水地喂,抱着她失去脚的左腿心疼地抚慰着没脚的姑娘。
眼看毛崽儿要活活疼死,有个晚上,姥爷把白姥姥和大鹤叫到我们屋说,今晚谁也别进毛崽儿的屋,我一人陪她,虽说她左脚锯掉,可脑子里的左脚还长得结结实实,是她脑子里的脚在作怪,如果我还没辙,这丫头就真活不成了。
晚上,我看见姥爷悄悄地去了后院,打开了他从来没开过个的大铜锁柜子,不知从里面拿了什么东西,他总说那柜里有宝贝,打开一看宝贝就会飞走。
前半夜依然是屠宰场的阵势,毛崽儿喊,我姥姥骂声连天,果然,到后半夜,毛崽儿屋里的喊叫变成了呻吟,还听到姥爷哼唱着哀怨的小调儿,到了早晨,一夜没睡的大鹤和白姥姥脸上露出掩饰不住的惊喜,毛崽儿神奇地停止了疯狂的喊叫,一声不吭了,这是姥爷的功劳啊!再后来,毛崽儿在白姥姥精心服侍下能拄拐杖走动了,有一天,她爸送来十斤挂面给白姥姥,要接闺女回家,他拉住白姥姥的胳膊说,白老娘子,如果你家大鹤不嫌弃这个没脚的媳妇,当亲家吧。
白姥姥眼睛里含泪招呼大鹤过来,跟亲家说,这孩子以后您就当儿子使唤。
毛崽儿这条命是我带着姥爷到河边救下来的,但是,姥爷那天夜里跟毛崽儿说了些什么?从后院的柜子里拿出的是什么?用啥法子止住了毛崽儿的剧烈疼痛呢?这事儿在大家心里都是个谜,我从来没问过姥爷和毛崽儿,只听毛崽儿说过,她答应姥爷,不跟任何人说出其中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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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板戏电影《红灯记》看到第三遍的时候,我开始把自己比做小铁梅,跟半导体学会了李铁梅的所有唱段。我把姥爷当李玉和,把白姥姥当李奶奶,瘫姥姥在炕上越来越糊涂,跟她说什么也不懂,我拿她当小孩子,但我知道瘫姥姥最疼我。姥爷见我整天把玉米胡子编成长辫儿假装李铁梅,笑呵呵地说,咱家人可比《红灯记》里的人辈分还乱多了!
慢慢地,我有兴趣不断询问我妈咋死的?为啥后妈香草从小也没亲娘?姥姥怎么一闹脾气就要赶走白姥姥和大鹤呢?
姥爷怕我听不懂他的话,准备好做木匠活的铅笔和草图纸说,花花,等咱吃了晌午饭,画本小人书,叫你明白好些事!
中午吃的是白菜挂面汤,碗里飘着星星点点的小蚂蚁,我用筷子一个个蘸出来,姥爷说,喝吧,小蚂蚁到肚子里就变营养。后来,我听信了姥爷的话,看见面汤里的小蚂蚁稀里糊涂地全都喝进肚儿。
饭后,姥爷把碗一推,摊开纸笔画起来。姥爷模样不好看,却长了一双修长秀气的手,十指的骨节特别长,若生在有钱人家,姥爷不会是木匠,肯定当艺术家,噢,他的手能像电影《海上钢琴师》男主人那般铺满琴键。
外面天寒地冻,屋里热炕上暖意融融,姥爷用心画着每个人物,把他画出来的人讲给我听。姥姥认为姥爷说得不对的时候,就拿扫炕笤帚敲打我那几个点心盒,用杂音来表示她的愤怒。
画笔勾勒出早年的冯家营,村东那棵空心老槐树,村西一行行铁轨和站牌。一个留长辫子的壮年男人,身背铺盖卷走到一个高台阶门口。他来自一个远离火车的闭塞山区,像桃花源捕鱼的武陵人,弄不清世道已是民国。他到冯家营是给年轻的财主冯先生当长工的,冯先生快结婚了,想置办些家具,便托人找来了这个据说手艺不错的年轻木匠,也就是姥爷。
冯先生叫木匠剪了辫子,把许多大事交给他做。冯先生娶新媳妇那天,木匠的马车在前压阵,枣红马一路腹泻,没精打采,花轿里的新娘可能是闻见臭味儿总掀开红盖头张望,木匠一回头,咻!小娘子恍如天上仙女。
年轻木匠万没料到,这仙女日后会跟他住进一个院,晚年还与他传出一些闲言碎语,仙女不是别人,正是住在我们前院的白姥姥。
冯先生有个麻子大姐脾气古怪,喜怒无常,出嫁后就与娘家断了来往。也赶巧,冯先生这边娶亲,麻子大姐那边却丧夫。可怜她没个一男半女的,过完亡夫的七七,受不了婆家的气,不得不回娘家投靠弟弟。麻大姐刚刚住下,又出了个蹊跷事。长工木匠清早赶大车,竟然捡回家一个满身长黄水疮的小女孩,冯先生有不悦,拿眼瞥一下就走开了。倒是麻姐姐高兴得不行,抱着孩子不肯撒手,还盘算怎么给孩子治病。撞上这么个女人,算小丫头有福,所有一切冯先生全都看在了眼里,长工木匠敢把这个孩子领回来,也说明了一个问题,他在冯家不完全是个佣人的角色,已经渐渐融入了这个家庭。读书人毕竟是读书人,冯先生心里有数,若要拴住木匠这么猛壮能干而且连烟丝都不抽的好劳力,最好的法子就是把他的麻姐姐嫁给他,俩丑人在一起看着特般配,捡来的孩子也就有了留下来的理由。
狗拐子新媳妇“痒痒挠”懂点医道,见麻大姑抱着的孩子浑身是疮,叫她用庙里刚烧过的香灰跟最新鲜的鸡粪里白色鸡屎搅和一起抹孩子身上,神了,小孩的疮真就慢慢结痂。因为是捡来的孩子,麻大姑请人在墙根下挖了个深坑把这孩子送进院,没走正门,说是图吉利,这浑身长疮的孩子正是我的继母,姥爷给他起名叫做香草。一个壮年木匠跟一个满脸大麻子的寡妇还有一个捡来的小女孩顺理成章地组织了新家。
香草14岁嫁到本村第二大户秦宅,转年她丈夫死于霍乱,香草肚子里的孩子念秋成了没见过爹的穆生。我和姥爷还有大鹤母子住的房子恰恰就是先头儿的秦宅大院,算是秦家给自己童养媳和孙女的家产。
姥爷的画笔跟着他的语速在纸上行走,画完十几张小人书一样的图解,姥爷露出一丝倦容,甩甩手指,张开大嘴要睡午觉,随即脱掉大棉袄,露出棉布坎肩。我最怕午睡,用力拽住姥爷的衣服叫他别睡,一下子拽开了他胸前的疙瘩扣,露出了一块粉白中夹杂着黑迹的伤疤,噢,怪不得姥爷永远不脱身上的背心。仗着姥爷的疼爱,我毫不犹豫就伸进手,轻轻捅了一下那块疤。
姥爷慢慢解开棉布背心,那块疤像两条带刺儿的长蛇盘踞在他身上,我用手摸到的地方正像两个蛇头。
姥爷说,这伤有我在山里被财主打的,也有小日本打的。
为啥挨打,到山里干什么?我问。
你小,听不出来我的山里口音,从十几岁就跟师傅去山里学手艺,半个山里人啊!
伤疤咋回事?我摸着姥爷的伤疤问。
这,皮鞭子蘸凉水打的,光荣通行证啊,保住过东家的命,还保住冯家营少出壮丁呢,那年东家向日本兵站报花名册,隐瞒了实情,我替他顶罪才免了大祸临头。姥爷没跟我说仔细,至于他怎么骗过鬼子保住东家的命,让我很久都像过电影一般沉浸在神奇的想象里。关于伤疤和冯先生,姥爷讲了许多,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看得出来,他对谜一样的主子也是他的小舅子心存一份由衷的敬慕。
抗战的时候,冯先生当过伪保长,可冯先生人好,并没有干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反而为老百姓做了不少好事。尽管如此,当保长也是他一个抹不掉的污点。解放初期,冯先生带着一家五口逃跑,在天津被捕,大鹤两个姐姐不声不响地离家,偷偷嫁给北京人,剩下白姥姥带着年幼的儿子花光了所有积蓄,几个月之内,一头黑发像雪霜一样层层变白,再也藏不住,她惟恐寄人篱下受人欺负,带着大鹤回到冯家营投奔姥爷。
在好多次危难时刻,姥爷大智若愚、装傻充愣达到了出神入化的效果。反正冯先生已经逃跑了,政府叫说咱就说呗。在全镇声讨大会上,姥爷拽住香草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控诉东家的剥削,他掀开衣襟,露出白花花的伤疤,拍着胸脯展示为保护村民被日本人打伤的见证。为得到香草婆家的房产,他唆使香草狠狠控诉婆家。香草就说,婆家根本没拿她当人待,要她拼命干苦活,叫她给秦家传宗接代,14岁就怀上女儿。说到共产党的恩情,姥爷就暗中用力捏捏香草的胳膊,父女俩跪在地上作揖叩首,说得解放军工作组的人跟着他们以泪洗面。结果,秦家的那套宅院分给香草和她女儿念秋所有,姥爷和姥姥自然就搬进了秦家,秦家念秋的爷爷奶奶早就投奔东北的大儿子去了。
白姥姥带着儿子大鹤从天津回到冯家营,扑通,跪倒在了自家老长工面前,她认定高大木匠那两条柱子一般粗壮、笔直的大长腿就是他们母子的靠山。
姥爷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这个当年令他丢魂的新媳妇已经满头白发,那顽强的冷傲在她的脸上显得更加凄美。姥爷弯腰搀扶起跪地的母子,叫他们住进了西厢房。
在冯家营,敢收留伪保长家属的也只有姥爷了,他不仅穷苦出身,胸口有两条日本鬼子留给他的光荣烙印,没啥好怕的。姥姥和白姥姥是姑嫂关系,白姥姥即使头发白了,那眼神还在,还是让姥爷在夜里辗转反侧。姥姥心里明白这是咋回事儿,就有意无意拿话刺激白姥姥,姑嫂关系一直僵持不下。后来,姥爷去监狱看望东家,回来告诉白姥姥,冯先生在监狱病死了,他还拿回了冯先生的眼镜和帽子等遗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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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爷要带我去天津看看刚出生的弟弟,早就存好了一筐新鲜鸡蛋。我跟村里的小伙伴总吹嘘自己是天津户口,脑子里却没一点关于天津的记忆,能回家一趟当然就更有好吹的东西了。
一大早,姥爷就进城去扯花布,叫白姥姥给我赶制新衣裳。我的棉袄磨出了棉花,胳膊袖子因为老擦鼻涕变得硬邦邦、油亮亮,自打穿上就从没拆洗,棉袄缝里的虱子不知道哪会儿就悄悄地咬我,加上脸蛋和手被野风飕得像红沙果,姥爷说这种邋遢样到天津会被城市孩子笑话。
十几个小孩趁姥爷不在都跑到我家院里玩,大人们说我白姥姥是白毛儿妖精,孩子们在村里很少能见到这位黑五类寡妇,认识了我当然可以近距离观望白姥姥。一时间,家里像进了一伙小强盗,鸡飞狗跳,大鹤种的葡萄被揪走一片,墙根儿下面的粪便三步一小摊五步一小堆,淘气猴崽子竟跑到我姥爷总去干活的木料房,钻进几口棺材里面装死人。看见那个紧扣大铜锁的柜子,有个小孩说,花花,弄开中不?
不中!我姥爷不让。
不是说要星星你姥爷都给摘吗,吹牛逼!
嗯,中吧,谁撬开谁的能耐!我想了想说。
孩子们开始砸那大铜锁,白姥姥拦不住,怏怏地走了,看见自己晾晒的裤子被小孩偷偷往裤裆里塞进一大把鸡屎,她轻轻摇头叹气。
铜锁挺结实,砸不开,忽听外面有收废铜烂铁的吆喝声,我就把那人叫进后院,让他挖下大铜锁。那人乐得嘿,掏出一大把钢镚给我。孩子们眼巴巴地盯着,恨不得我把钢崩儿分发给他们,我明白,姥爷再宠我,也不能把家里钱分给别人。
瘫在炕上的姥姥光顾听半导体,后来嚷几句什么话全被一大帮孩子欢呼雀跃掩盖了。
柜子撬开了,有那么多绸缎衣服,还有医学院教科书,光屁股露出肠子和心肝的彩色解剖图谱,那是继母香草上大学时候用过的课本,哦,女孩们每人拿上一件绸子衣服穿上,男孩把那书页扯下来,叠成飞机前后院子里飞……
花花姥爷来喽!
所有小孩如同花果山猴子一样从各个角落钻出来,脱下身上的衣服涌向门口,从姥爷身边挤出门外。
姥爷看见丢在鸡窝上的衣服和满院的纸飞机,虎着脸直奔后院,我跟着跑过去,看见姥爷四处翻腾,像是找什么东西,我还很少看见姥爷爷这么着急,吓得哭起来。
哭!哭!忒宠你,说完,姥爷照我屁股打一巴掌,然后继续找,最后,我看见他终于找到一块红绸子包着的东西,把绸子解开,看看里面的小铁盒,肯定东西没少,这才放心地过来抱起我,咧开厚嘴笑笑说,花花,这些都是你妈香草保存的衣服和书,破四旧时候生产队要没收,你妈藏来藏去才保存下来,都给糟蹋了,她要不干咋整?
姥爷头回打我一小下,也是我挨他的唯一巴掌,虽说不算太疼可我哭得特委屈,还大声嚷嚷,疼死我啦!姥爷揉着我的屁股说一堆好话也没躲过姥姥一顿臭骂。
红绸子包裹的小盒里装的什么,一直没能看到,既然大铜锁都被撬开了,姥爷还能把那个小红包藏哪里呢?我问了两次,姥爷才支支吾吾告我,红绸子里包的是旧胭脂盒,盛着几颗女人的金牙。
在这件事之前,我见姥爷开铜锁好像只有一次,就是毛崽儿刚刚锯掉左脚哭闹最凶的夜晚,当时,姥爷肯定从那拿过什么东西,至于为什么把女人金牙藏起来?或者里面到底装的是不是女人的金牙?始终没弄清楚,即使我8岁那年姥爷火化成灰,也没见他的骨灰盒里有一粒金牙,到底怎么回事?这成了他带进骨灰盒的谜底,或许温柔、或许惨烈。
天津真气派!我身上红花绿叶的棉袄棉裤还有同样布料的花书包,花棉鞋与城市小孩的衣服区别很大,加上自己连镜子都不看,用左撇子剪的斜上去的个性刘海,明显一个乡村小“老坦儿。”
刚下火车,姥爷吐口痰罚款五分,我不小心张嘴骂几句脏话叫街道代表听见,还惹个小麻烦。其实我们农村孩子骂句脏话就像说句“你好”那么自如。街道大娘挡住我跟姥爷,讲半天大城市规矩,她还教育我要学习草原英雄小姐妹。
爸爸已经是正团级别,派个司机接站,扫一眼就认出了受街道代表教育的一老一小,司机面色尴尬地领我们离开。路过车站旁边的幼儿园,小朋友在里面打滑梯,坐转椅,骑木马,我把脸贴在栏杆上不走,姥爷拉不动我,便满口答应回老家给我做一院子小木马、小滑梯、小转椅。
吉普车把我们拉到一幢洋楼院外停下,开门的正是念秋。时髦的列宁服显露出她曼妙的身姿,离开农村,念秋灵秀的脸蛋白皙水气了,大有柴禾妞成精之势。天津的房子好大呀,原先住的是资本家,部队没收后,临时分给了三户人家。
进屋一看,家具陈设跟洋楼很不搭界,简陋的桌椅、板凳、床铺甚至暖瓶和茶缸全都盖着×××××部队的油漆章。
继母香草为生这个儿子,差点和我爸闹翻了,婚前她跟父亲有过不再生育的承诺。怀孕后,当面答应做掉胎儿,背地里却搬出单位女同事轮番做我爸思想工作,医院女同胞听过她忆苦思甜,血泪控诉。党把一个童养媳培养成大学生,进入城市大医院当大夫,这容易吗?在女医生们围攻下,弟弟的胎命保下,成为我家第三个孩子。
我进屋就咕咚喝完一缸子白开水,抬头遇见了念秋很不友好的眼神,她斜眼看着我说,花花这身衣服像个大汉萝卜。
白姥姥现做的,她给我缝个布瓦,大姐,你看。我笑嘻嘻地讨好她。
念秋趁姥爷没注意,用力点我的脑门儿一下说,去去,别在小弟这儿抖落脏东西。
我这才注意到小木床上躺着个和红猴子一样的小丑孩儿,哦,这就是弟弟呀,布瓦是小孩们跳房子用的玩具,新做的怎么会脏?于是,我就再没管念秋叫过一声姐。
天黑了,爸爸妈妈已经回家,惟独没有哥哥人影儿,姥爷说哥哥跟我一个妈,比我大四岁,现在,我最想见的人就是这小哥哥。
爸爸在离我们住处不远的“狗不理”定了家宴,他拉过我的手,想把我拦进怀,姥爷在一边说,花花,叫爸爸呀!我用力甩开他,跑到姥爷的怀里,抱着姥爷不撒手,爸爸站起来,憨厚地笑笑,摸摸我脑袋,走,吃饭去。
刚出院子,哥哥的班委来请家长,说学校里出了反动标语,派出所警察怀疑是哥哥的笔迹不让他回家。
爸爸和继母真虚伪,他俩沉默片刻,接着竟然异口同声音地撒谎推脱着,叫那班委先回去。家长随后到。
姥爷摆摆手,拍拍胸脯说,别!领孩子要紧,你们不敢,我去,学校关着孩子吃啥也不香啊。
他急吼吼地跟着那小学生去了学校,我们在饭馆里边吃边等,爸爸和继母局促不安地说着些古怪话,始终没有表露要去学校的意思,一直到七八点钟我们吃完了饭,才等来姥爷和哥哥。
爸爸气急败坏地要揍哥哥,被姥爷拦住,姥爷的衣服扣儿还有两个没系上,眼睛鼻子都红,不用猜,他保准当了一回痛说革命家史的“李玉和”,又亮出胸前那张王牌,哭诉日本鬼子留下的伤疤,给人民警察上了爱国课。
见到哥哥觉得格外亲,他是个非常漂亮的男孩,我俩眼神里有种互动的信号。他没写反标,是替罪羊,委屈得低头不语。那天如果不是姥爷英雄虎胆去解救哥哥,说不准12点也难能回家。爸妈那种人是绝对躲避不光彩事件的。
天黑如墨,回家路上,哥哥说我的大鼻涕可以就着烧饼吃了,我立刻把鼻涕吸进嘴里,傻傻地笑个没完,哥哥把我伸进嘴里正啃指甲的食指抻出来,一直拉着我那双剌人的小脏手说,不讲卫生长蛔虫,手都是皴,晚上洗洗。他还给我描述了刚才在学校里,姥爷怎样表白孩子爸爸是革命军人,声泪俱下地扒开胸膛,说得警察和教务处主任抽着鼻涕也跟着激动,主动把爷孙二人送出学校门口。
大人们走过去离我们好几米远的地方,哥哥小声跟我说,咱的妈比这妈好看十倍,向毛主席保证,明儿我给你看相片。
第二天我一直装睡,我知道姥爷悄悄地离开,还听见爸爸说让我住几天再回乡下。爸妈还有哥哥天不亮就走了,心里空荡荡。昨晚哥哥没能帮我洗手,剪指甲,却恳求着给我掏耳朵,掏得我耳朵好疼。上学前他偷偷塞到我枕头下面一个练习本,里面夹着生母的三寸照片。趁着念秋上厕所的功夫,我第一次看到了母亲照片,她美得让我吃惊,无可挑剔,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位留着齐肩短发的女人。
早餐的榨菜炒肉丝搭着稀饭馒头吃,每回我刚要夹起菜里的肉就被念秋用筷子打下来。弟弟一哭,我跑过去伸手逗他,有根烧火的铁筷子狠狠地打在我手背,突如其来的疼痛给我第一反应是张嘴骂一句,唉呀!操你妈的!
我的耳朵被念秋揪住了,是被哥哥掏疼的那只耳朵。怕她真把我耳朵揪下来,不敢再骂,只能哇哇地喊叫。
念秋从炉子上提留过来滚烫的开水,走到我面前停住,故意抖一下绿色铁壶,撒出一点冒汽的开水。啊!我立刻想到大鹤舅舅对象毛崽儿被他爸爸用开水烫伤的烂糟糟脚面,我吓得不敢出声。
念秋是嫌我手上泥厚,把热水倒进凉水盆,然后拽我到洗脸盆前。
把手放里,泡十分钟。念秋说完去照顾弟弟了。
我开始啪嗒啪地往洗脸盆里掉眼泪。
念秋过来给我往手上抹了肥皂,帮我揉搓着一双小手,盆里的水漂起一层黑沫。手洗白了,念秋攥着我的手剪指甲,然后给我抹上了万紫千红雪花膏,点着我的脑门说,去,给小弟打牛奶!
5
连续三天给弟弟到附近的奶房打牛奶,闻着奶香,一次次第把涌出的口水咽下去,老家的奶粉没有天津的牛奶香啊。中午,念秋喊我,花花,看牛奶凉热合适不?
我从茶缸里掏出小奶瓶,觉得不够热,学着念秋的样子把牛奶挤到嘴里尝了尝,香,有种咕咚几口喝下去的渴望,我犹豫着又尝了一小口。这次挨的不是铁筷子,一记响亮的耳刮子煽得我站立不住,晕!眼前簇簇金花天旋地转。
再尝牛奶打烂你嘴!念秋说。
操 ,你, 妈……
我故意拉长声骂了念秋,头也不回地冲出屋子。
雪花和泪花一起落到我的花棉衣上,在雪地里哭个够,我捧起地上的雪擦洗哭过的脸,冰凉的手好像早已经不长在自己的胳膊上了。我朝着老家的方向大声喊,姥爷,念秋打我,接我回去……
晚上,继母下班回家带回一只烧鸡,我在雪地里走得又累又饿,闻见烧鸡味条件反射地坐到桌子跟前,死盯着那只鸡再也不肯挪地方,继母可能觉得我太馋,顺手掰下只鸡爪给我。
上床睡觉的时候,念秋和哥齐声数落我。
没羞没臊,见妈拿来的烧鸡立马坐旁边,眼都直了,昨天还吃了一大把鸡蛋皮呢。念秋说。
怎么还吃鸡蛋皮?脏丫头。小哥哥用力戳我脑袋一下,愤愤地说。
你不知道,昨儿,妈给小弟做鸡蛋羹,花花把俩鸡蛋皮全嚼碎了。念秋说。
吐了还是吃了?
吃了呗,装疯卖傻。
听着他们的对话,我憋不住愤怒,掀开被窝哇哇大哭。哥这样对我万万没想到啊,姥爷说我们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孩子,最亲!为讨好念秋他竟然跟后姐姐一块欺负我。在乡下,每天快到中午我就蹲在鸡窝前等老母鸡下蛋,捡出鸡蛋赶快交给姥爷煎熟,盛一碗大米饭,拌上酱油和猪油美美地吃上一顿。可在天津,明明是我的老母鸡下的蛋,却一口吃不上,继母往常给弟弟做蛋羹打一个鸡蛋,这回弄了两个,以为有我的份儿呢,当飘着葱花、油花的蛋羹端上来,继母见我死盯住鸡蛋咽口水,拿出她当大夫的腔调说,花花,鸡蛋皮含钙,嚼碎了吃有营养。
我的傻劲上来了,毫不迟疑地拣起碗边和掉在红木地板上的鸡蛋皮,一块块地放嘴里,用力地嚼,碎了就吞下去,连水都不喝。这就是我天天陪伴的那俩老母鸡下的蛋啊,我想姥爷、姥姥、白姥姥、大鹤还有毛崽,就连院里的老母鸡都想死了。
母亲和念秋见我真吃,咂咂舌头,她们哪会想到,我是因为想念老母鸡才一块不拉地嚼碎了两个鸡蛋皮。
我的哭声越来越大,被爸听见,他还算是疼我,披上军大衣跑过来。
念秋最坏,也从不管她的继父叫爸爸。看见父亲着急,装腔作势地哄我说,花花别哭,明儿姐好好说你哥。
爸爸听出是哥哥欺负我,把他从被窝里揪出来,噼啪打一顿。见哥哥那副可怜样,我又疼他,不满地冲我爸爸嚷,没人欺负我,是我太想姥爷,像老母鸡,是我爱骂人……说完,我呜呜地接着哭。
爸爸过来搂我,给我擦眼泪说,别哭了,后天送你找姥爷。
第二天醒来,我怕昨晚爸爸骗我,再次问他,你说过明儿送我,算数吗?
算!爸爸肯定道。
不懂礼貌,快六岁了从不叫爸妈,张嘴骂脏话。继母埋怨我说。
就是不叫,实在叫不出口。就连哥都不想叫了,他才比我大四岁,想对我好还偷偷摸摸,没劲透了。
明天要回乡下,最后一次去打牛奶了,天寒地冻,白姥姥做的棉鞋底子厚,帮子高,不小心碰到石头摔个马趴,碎了瓶子,把牛奶洒在马路上。想到念秋的坏德行,我坐在便道上哭,不敢回家。
跟我们住在一个院里的护士阿姨路过,问清楚原由,阿姨掉泪了,掏出五毛钱交给我说,天天见你背着大网兜打牛奶,你也是个应该喝牛奶的孩子啊,一瓶牛奶两毛七,剩下钱买碗牛奶喝吧,你亲妈我见过,还没死你爸爸就跟现在的后妈好了,这事情你亲妈哭着跟我说过。孩子,你跟我到医院要个同样的空瓶,接着买奶吧。那天,我总算到奶房买了一碗飘着层黄皮儿的牛奶,香啊,永生永世不能忘。
晚上,哥跟我和好了,他告诉我亲妈死的时候一直没闭眼,怎么捏也捏不上,推走妈妈的时候,他趁机从床底下捡起了妈妈穿过的布鞋,藏了好久,终有一天叫爸爸发现,等哥哥不在家的时候销毁了,哥哥到垃圾箱扒拉好半天却没能找到,他也从来不敢问起这件事情。夜里,我偷偷地看着亲妈的照片,想起白天阿姨说过爸爸欺骗亲妈的事儿,我开始嫉恨爸爸和继母,我把亲妈照片用纸包好装进棉袄口袋,准备带回老家。
爸爸搭乘一辆去秦皇岛执行任务的吉普车送我回乡下,晚上九点才到,我睡着了,谁把我抱进院,谁给我脱的衣服全然不知。
早晨醒来,又摸到了炕头的点心匣,瘫痪的姥姥笑眯眯地看着我,窗外是姥爷干活的叮当声伴着大公鸡一声长鸣。美!天津的小楼、街道、奶房,念秋的凶相、继母的冷漠,哥哥的时好时坏全都忘在了脑后。
姥爷!我习惯了睁眼就喊。
小丫头,就认得姥爷,起来,院里瞅瞅,乐死你!姥姥揪着我的棉袄叫我起来。
我穿衣下地跑出屋子,咻!仿佛又是梦境。
寒天的暖阳柔柔地抚弄着已经没有绿色植物的院落,可我看到的是一个惊喜,一幕奇迹,一个色彩斑斓的乐园。两只带着大耳朵扶手的绛红色小木马,海蓝色木头滑板被四四方方的小木楼与红色扶梯连接,跟在天津幼儿园看见的滑梯外观特相似,还有小火车呢,把三个板凳安上绿木帮并排串一起,画上铁路的标徽,剩下的板凳在姥爷手理不停地摆弄着。我的巧手姥爷呀,在我住天津十几天的工夫,竟然为我制造了一个神奇的童话王国。
花花,好不?见你忒喜欢幼儿园的玩意,回来就吭哧。
我高兴,一下子撞进姥爷怀里,他的样子很疲惫,差点被我冲个趔趄。
后院的花草衰败了,可姥爷的大棺材身上又添了许多非字非画儿的彩绘。莫名其妙的小花、小草、小石头、小动物和谁也看不懂的记号,棺材里里外外到处都有。姥爷把我抱到他心爱的大棺材上走走,我偏要钻进棺材里面,想试试姥爷死了啥滋味……
姥爷棺材上的隐喻一直是个谜,没人知道它到底意味着什么。
第二天,突然想起了亲妈的照片一直装在棉袄口袋,拿出来给姥爷姥姥看看,他们都说,这是真正花仙,长得忒好,天人看上收走了。姥爷见我总瞧不够那照片,怕弄坏,找出“九大”游行时念秋带在胸前的主席像,把亲妈的三寸照片镶在纸夹版后面。那年头无论城乡都时髦把毛主席像放进双层圆玻璃,四周粘上彩色塑料,用根红布条挂在脖子上。
村人们再问我,天津好不?我说不好!还回去不?不回。为啥不好?念秋忒坏。你妈香草好不好?我没正面回答,打个岔说,我亲妈比她好看。说到这儿,我就把毛主席像章反过来,露出亲妈照片给村里大人瞧瞧。
回天津受的委屈我从来不跟小孩子们说,我带他们进后院,钻到四个棺材里玩藏摸摸。我把撬开铜锁那柜子里面的东西全攘出来,敞开儿叫他们玩,我们穿上红红绿绿的绸子衣服假装结婚,把继母香草那些大学课本全都撕了,赖皮赖脸地找村东卖狗肉的狗拐子换狗肉吃,我还叫他们尽情地玩那些姥爷日夜赶做出来的木头大玩具。这院子成了孩子们的快乐天堂,大人们也乐意来满足一下他们按捺已久的好奇心。他们纷纷把家里收成的红薯、花生、玉米大包小包地送来一些,原本羞于见人的白姥姥不再整天躲屋里,经常提着小板凳去看电影,或者端着笸箩到南街推碾子磨面。
快到晌午,我依旧蹲在鸡窝前盼着鲜鸡蛋从母鸡屁股里滚出来,我把在天津吃下俩鸡蛋皮的事告诉姥爷,他的小眼睛里滚出一颗大滴泪珠儿。后来,好几次他跟村里老娘子们说起我在天津吃鸡蛋皮的事儿,说得那些老太婆掀起大襟,不停地抹泪儿。
6
下午,小伙伴们在我们的院子里玩捉迷藏,邻家男孩钢头跑进白姥姥睡觉的屋子,看到竖在墙角的大柜没锁,打开柜门想藏进去,一个发黄的木头像框哗啦啦滚到地下摔碎了。大柜子里有个暗藏的灵台,还有个磁碟摆着点心和苹果。这孩子抓起苹果就吃,抖落出碎玻璃,抄起像框里照片就往外跑,他大嚷,黑五类家老头,快瞅!
白姥姥被吵醒,一骨碌爬起,拐着三寸金莲朝外追。从没见过白姥姥如此焦急,大鹤赶来一把抓住钢头打了他屁股几下,孩子们吓得瞪着眼睛不敢说话了。
操你妈的冯大鹤,欺负小孩儿。我急了。
大鹤见我骂他,照我后背猛拍一掌。我哇哇地哭,小孩们刚要跑出院子,姥爷冲孩子喊,王八羔子以后再来,全把你们打跑!
姥爷看见了大鹤打我,脱鞋照着大鹤就抽,大鹤满院地躲闪。
白姥姥坐在板凳上呜呜地哭起来,大鹤不跑了,红着眼睛说,大姑父,我爸灵台供了这多年,从来没人知道,我,我……
那你就敢打花花,你是捅我心尖,没妈孩子多可怜,王八蛋,滚,别住我们房子。姥爷也学着姥姥的腔调。
白姥姥跟大鹤早已适应了寄人篱下的滋味,她哆嗦着站起来作揖说,饶他吧,看在他死去爹的面上。
实话告你娘俩,东家没死,还在天津监狱,怕你们惦记和受牵连我才没跟你们实话实说。过两年就刑满释放,我去天津看过他。姥爷拉着长声说。
我爸没死,那,你拿回来那个眼镜?大鹤惊讶地问。
为骗你们啊,你爸在监狱改造不错,我打听过,没两年就会放出来,我为啥留下四口棺材,四个人啊,你们咋不想想为啥多口黑棺材?
白姥姥一听,回到屋子里号啕大哭,她的哭声比当年听见老伴死讯还悲切。
那个夜晚,月亮很圆,洒一地银色灰烬,白姥姥摇着莆扇坐在葡萄架下面使劲扬着脖子看天,用那一个姿势看着漫天的星辰,看到后半夜才进屋睡觉。
自从姥爷轰走了孩子们,我干脆天天出去玩,不等天黑不回家。小孩们听大人说我是“神眼”,便叫我一起去野坟地里捡宝贝,偶尔真能捡着些烂棺材板里殉葬的烟袋嘴,小瓷器、小镜子。
我捡了个核桃大小,画着小孩眉眼儿的扁石片儿回家,姥姥听说我在坟地捡的,半夜三更出怪调儿,连喊带唱,那声音颇似鬼哭狼嚎,把白姥姥跟大鹤都招进我们屋子,姥姥哭着说我从野坟地拿来的东西不知藏在哪儿,一会儿变成大牛脸,一会儿变只小耗子,跳出来在她眼前晃,朝她身上钻。
我觉得姥姥哭得挺好玩,说得也逗笑,想叫她多表演一会,故意不给她找。家里所有人都求我,花花,别叫姥姥哭了,快拿出来吧!
我这才揉揉眼,慢悠悠坐起来,像个小大人一样叹口气,从炕上一个点心盒子里拿出了小扁石头儿。
姥姥立刻不哭了,躺在炕上连连告饶,嘴里念着,我休好,饶命!她哀求我赶快把小石头放回野坟地去,其实我嘴上答应,却把小石头悄悄放在了另外一个点心匣子。
姥爷辛苦做的滑梯、转椅、小木马依然静止在那里等着小主人去玩,可我的新鲜劲还不如姥爷付出的劳动时间长,照样天天出去疯跑。眼看要下雨,晚上八九点姥爷从野地里把我拽回家,刚躺下,我发现脖子上戴的毛主席像没了,不知掉哪片草窠里了,我放开嗓子就哭,比那天姥姥的哭声响亮持久。
姥爷知道我心疼亲妈的照片没了,拍拍我的头,提着马灯穿上蓑衣就往外走。到了后半夜姥爷才回来,把那玻璃相框悄悄地放在枕边,又摸摸我的脑袋。他躺下不一会儿,鸡就叫了头遍。我假装睡觉,眯缝着眼睛看见姥爷的衣服不光被雨水淋湿还沾满了泥泞、稻草和芒刺,他手提马灯在野地里找了好几个钟头才给我找回镶着母亲照片的镜框。
花花,姥爷不能总拿你当小子养活,你是闺女,得自己睡一个被窝。春节后,姥爷常常跟我这么说。
我一听姥爷说这个马上赌他的嘴说,不行,我就是小子,就跟你睡!
我怀疑姥姥和姥爷一辈子睡觉都没穿过内裤,头两年我的脚丫只能顶着他肚皮,随着身高增长,现在跟他对脸躺下,脚丫突然踢到了姥爷两腿中间,这好像是头一次。我问,姥爷,你这是啥?
去,不许问。姥爷说。
就问!说给我,这啥?我耍赖地嚷嚷,还用脚丫用力地踢。
哎呀,这叫驴屌!小孩不兴问这。也许我踢疼了姥爷。
嗯?我没听明白。仅凭六岁孩子的想象力是搞不清楚为什么驴的东西会长在姥爷身上,似乎也不愿意深入地去想到底怎么回事。
姥爷说完转过身去,我又使劲踢踢他光着的屁股,从那以后,姥爷不再跟我对脸睡,甭管我怎么闹,从没允许我再跟他钻一个被窝。
成年后,即使我第一次了解了男人的身体,也没跟小时后踢到姥爷的身上那东西联系在一起,偶尔想到儿时跟姥爷睡一个被窝这小细节,心里常常涌动着莫名的感动。姥爷养大了三个女孩,继母、念秋和我,没一个是自己亲生的,一生呵护着别人的女孩,他的心底是那样的清澈干净!
过7岁生日那天,竟然接到了爸爸的电报:三天之内,花花务必回津,做学前准备。我像要跳进火坑一般哭到天黑,泪水和鼻涕堵得只能张着嘴喘气,姥爷拿筷子给我往鼻孔里抹点香油,就这么睡着了。
转天是大鹤结婚,院里一派喜气洋洋,我光顾高兴就把回天津的事儿忘脑后了。白姥姥拿出我去天津穿的新衣裳,用烧成炭的小木棍给我画眉,还学模了一种染指甲的花给我涂上指甲和红嘴。我亲热地管瘸腿毛崽儿叫着妗子。
毛崽儿用一只左脚,甚至差点用她的生命换来了爱情,他爸爸直到结婚那天还老大不情愿把自己的闺女嫁给大鹤,村人谁都知道,大鹤连房子都没有,他们母子随时有可能被赶走。
婚宴没有仪式,座位紧张,给他们张罗喜事的亲戚随便捡一碗菜叫我跟白姥姥和瘫在炕上的姥姥到屋里去吃。看见最爱吃的猪肠摆在酒席上,我碗里没有,馋得心里痒痒的,白姥姥知道我最爱吃肥肠,她总说,花花将来找个杀猪的婆家嘛。我心里在愤怒,趁他们不注意,拿起一根木头棍横扫一桌结婚酒席,呼啦啦,杯盘摔了满地。大人们尴尬地看着地上的菜肴,也有来吃酒席的人骂我是小魔障。姥爷给大伙儿鞠躬说,孩子心里不舒坦,明儿要回天津上学了。
要离开这个熟悉的小院,姥姥哭着叫我给她擦眼泪,我摸摸姥姥脸上的麻坑儿,往她最大的麻坑儿塞了一粒秫米粥里的米粒儿。
姥爷带着我和大鹤一起上路,正好顺道去天津监狱探视冯先生。
到了天津,大鹤不愿给我们革军家庭添麻烦,在离我家大门很远的地方等着。姥爷把我送到门口,偷偷塞给我一块五毛钱,嘱咐我说,想吃啥买点,好好念书!
我当时用力抓着姥爷的衣服,好半天不肯撒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念秋出来开门,姥爷把花生和香油递给她,大步流星地走了。
7
念秋的脸晴转多云,提着花生和香油进屋,砰地关门,把我关在了屋外。我站在门口用手抠着砖缝儿,等了好久,念秋拿出一件颜色像擦桌布还傻大肥的花裙叫我换下身上的衣服,我一看,她手里的衣服做尿布最合适。
我指着自己身上的红白花短袖布衫,蓝布裤子说,白姥姥新做的,毛崽儿结婚才舍得穿。
不行!你衣服得消毒,上次带来的虱子都在我们这过年了,换!带你洗澡。
念秋转身去拿东西,我趁机把姥爷给我的一块五毛钱攥在手心,藏在门口的烟囱里用砖头堵上。
弟弟跟小老虎似的在小床上站着拍手,他已经会叫姐姐了。家里有四川阿姨帮着看弟弟,念秋成了小管家。
念秋拉着我往继母工作的医院飞跑,带我去消毒。过大马路的时候我没跟上她,被甩在马路对面。我在乡下没见过大汽车,更不会躲自行车,老远看见汽车过来每个都像洪水猛兽。我探头探脑在马路中央抱头鼠串,差点被一辆自行车撞倒。叉腰站在对面的念秋不得不跑回来,揪着我再次过马路。瞧她那凶样,我真想叫身上的虱子长上翅膀飞起来,钻进她头发。
到了澡房,念秋迅速扒下我衣服,像老鹰抓小鸡把我推进了黑乎乎的淋浴间,拧开水龙头。天哪,如柱的热水滚滚而下,哐哐地砸在头顶,吓死我啦!那真是一种把我推向油锅的煎熬,我大声哭着,骂着,躲出来又被念秋推进去,澡房里回荡着她噼里啪啦的巴掌打在我身上的回声,我被猛水呛得像要憋死,洗头的时候眼睛里进了香皂,什么也看不见在里面瞎抓乱叫。她打累了我,就掐我,掐得我身上紫迹斑驳。大约折腾半个钟头,我适应了强水流,这才发现自己身上遍布层层黑皴和泥卷。念秋关掉水龙头,用毛巾给我搓澡,我没有喊疼,我知道喊也没辙,她那狠劲儿就跟乡村女人在木头板上挫玉米粒似的。
洗完澡,念秋拿出另外一套里外全新的衣服给我换上,把傻大肥旧裙子扔进纸篓,然后,轮到她沐浴,她把自己脱下来的衣服叠好叫我抱着,只剩下裤衩和乳罩时警告我,花花,转过身,不许转脸偷看。
背对着念秋,听着哗哗的水声,我不敢回头,也不愿回头,抱着她的衣服面对被水汽熏得暴烈白皮的破墙发呆。
我也是女的,念秋为啥怕我看见她光屁股?
我当时第一次看见她薄薄的白内裤透出一片朦胧黑色,裤腿有点狗牙边,还有她身上的乳罩紧绷在胸前像伤病员那么神秘,可见,念秋是可以支配家里少部分钱财的,毛崽儿当年住在我们院里养伤哭喊,也没见她穿过乳罩。
不知站了多久,天色暗淡下来,苦苦等念秋洗澡的时间似乎比今天坐了五六个小时的火车还要漫长。我想骂她,张嘴还是变成了哭声。
离开学还有十几天,我成了念秋的使唤丫头。买东西大多凭票供应,写副食本,念秋只要买东西就叫我跟着,若是排大队,她就把我安在队里,自己去乱逛。那回,我看买带鱼的队太长,装模作样地在前面加了个塞儿,可把念秋乐坏了,总算赏我一笑模样,不幸的是,往后再买什么东西都叫我去前面加塞儿,尤其买早点,虽说我个子小容易蒙混过关,但被人揪扯,教训一顿的时候也不少,有的大人虎着脸教育我,不学好,欠揍!小老坦儿!
我捂着脸一边哭一边说些瞎话搪塞,只要能打动大人们的同情心,他们就叫我先买。真想当场把藏在一旁的念秋指出来,说是大姐叫我这么干的。
念秋叫我加塞儿这事对我来说比挨打还难过,小孩也有自尊心啊!几天后,念秋开始放手叫我单独去买东西,无论买什么,不管队有多长,我甘愿老老实实地排,队伍里许多大人都认识我,好心叔叔阿姨偶尔会把我拉到前面叫我先买。
为生存,小孩的天性里照样暴露出成人的趋炎附势。哥哥想照顾我就跟小贼似的偷偷摸摸帮我洗衣服,刷碗,在念秋面前照样显示他欺负我的能耐,他会突然说,花花,我同学来了,名叫蓝鞋捂,快喊!于是我冲着玻璃窗大声喊,蓝鞋捂!蓝鞋捂!
话音未落,哥哥就把他蓝色臭球鞋堵在我嘴上,逗得念秋哈哈大笑,赏他一块豆根儿糖或者是黄油球,我假装没看见。
哥哥恶作剧的时候又会说,花花,我当马驹拉你?我兴奋地蹲下,叫他拉着我在大理石地板上滑行,于是他故意把憋住的屁放出来,熏得我不敢喘气。最可恶的是有一天下午,他看了电影《地道战》回家,非跟我玩钻地道,哥哥把我塞进箱子里锁上,我以为自己会憋死在里面了,狂叫不停,结果听见念秋给了哥一巴掌,叫他快把我放出来!后来,哥哥发现我有一块多钱,便一反常态地亲近我,怂恿我跟他照了张一寸合影。一周后取回相片,照得不错,狗啃似的刘海是我自己对着镜子用左手剪的,后面够不着的头发是姥爷的手艺,弄得像南霸天,姥爷总希望我留长发给我梳头,因为头发长更爱长虱子,不到肩膀我自己就剪短了,多宝贵的留念啊。照完相片的第二天,母亲就叫念秋领我到理发店剪了个整齐的“卓亚头”。
弟弟学坏了,站在床上用小皮带打我,只要我躲开,念秋就硬把我拽过去叫他打,说弟弟打人不疼。四川阿姨实在看不下去,夺下弟弟的皮带。弟弟哇哇大哭,好像受了委屈的是他。哈,我也有调皮的点子,念秋叫我给弟弟买冰棍,只买一根,回来的路上,冰棍在夏日里融化着,我实在馋了就隔着冰棍纸嘬出糖分,回家后,弟弟要吃的冰棍已经被我隔着纸吸走了精华,他一尝不甜了,不等念秋看清楚就把不爱吃的东西扔出去老远。
上学后我很快学会了说一口普通话,那是我每天留心跟哥学的。家里失意,集体生活叫我很快温习着在乡下跟孩子们一起疯玩的情景。同学知道我住部队大院,有一张不尖刻而柔和的小美人脸,还不说天津话,家里有暖气,觉得我挺光荣。可没多久,我慢慢暴露了乡下孩子的直白和不拘小节,吐唾沫数作业纸,喝自来水,洗脸不洗脖子,上课脱鞋,指甲里藏黑泥,一屁股坐地上从不掸土,连老师也常常在闷热的下午拿我找个乐子。
偶尔,我的淳朴和憨态也会把一个紧张的课堂气氛搞活,比方,小男生举手报告,说我把唾沫跟铅笔刮下来的铅粉搅一起在纸上滚成小黑球,弄得手和脸满是黑铅,同学哄堂大笑的时候我却瞪大茫然的眼睛。还有,我会趁人不注意在脑门上用皮筋梳个直上直下的小鬏鬏,老师叫我站起来示众,我并不意识到自己在出丑。或许就是要引起同学的注意。我天天在学校吹牛,说我爸是军长,家里有好多警卫员,有保姆洗衣做饭,吹牛的结果很惨,不光被另外一个军属的孩子揭穿,还把我是后妈,在家挨欺负这件事在班里传得沸沸扬扬,弄得我每天早晨怵头上学。
郁闷了就开始恶作剧,我偷偷地在学校宣传栏上的工农兵或者是学生的性别上搞混淆,我爱给男的头上画小辫,给他们身上画乳房,要么画个长长的尾巴,给女的嘴上画胡子,戴眼镜,见到同学围着宣传栏议论被扭曲的人像或是说点怪话,我也装模作样地跟着搭讪。
我想念姥爷画的连环画,想念昏黄的电灯泡、炕头上的点心匣,想念姥姥并无恶意的骂声,梦里天天是老家的热土炕、点心匣子,甚至还总琢磨着姥爷在他的大黑棺材里里外外画的东西是什么意思。衣服夹缝和头发里没有了虱子,饭里没有了蚂蚁和老鼠粪,吃下继母给我的塔糖,肚里蛔虫也全都爬了出来。再也闻不见姥姥的臭屎盆,可是,我心里却长了虱子,不止一个,而是一团虱子在我的心尖儿上爬。天津的家再体面,也是我的地狱,乡村野风再冷,有我温暖的姥爷和姥姥,那才是我的天堂。
雾气蒙蒙的清早,我谎称练操,背着书包走出家门,摸着口袋里的一把毛票,心里暖洋洋的。我要让她们知道花花的能耐,小脏孩儿,嘿嘿,我就是虱子,一只会跳,会飞的虱子。我坐上汽车直奔火车站,扫地的大叔指给我,那就是售票处。小窗口对我来说太高,踮起脚尖都够不着,卖票阿姨探出脑袋跟我说话。
买张去滦州的四分之一儿童票。我大声说。来的时候姥爷就是这么跟售票员说的,要六毛多钱。
你?大人呢?不卖给小孩儿票。
姨,我妈太忙,卖一张吧,出了火车站就是我姥儿家,回去过,我妈叫我来的,要不哪能给我钱啊!
这小孩,怎么能自己坐六个钟头火车,不敢卖。
呜……我急得哭起来。我妈同意,卖给我吧,都来回走过好几趟了。
卖火车票阿姨探出身子接过我攥得潮热的六毛钱,给我了一张四分之一价格的火车票,她还托付列车员照顾这位小旅客。
心如果真的会开花,此时,我这颗心肯定绽放出一大堆喜悦的花瓣。七岁呀,一个人勇敢地坐上火车到达了离天津三百多里,冀东平原那个养育我的小村庄。火车上我一直被雷锋式的列车员照顾着,我连比划带唱的反复表演《火车向着韶山跑》。
8
我像一只飞出笼子的自由鸟跑出火车站,摸摸兜里还剩三毛钱,买兜子鸭梨往肩上一背,大步迈向冯家营。
白姥姥见我一人进来,差点没从梯子上摔下来,她吃惊地喊着,这真是花花!
姥爷、大鹤还有毛崽儿全都从屋子里出来,惊奇地看着我,不大工夫,我们院子里又成了花果山,村里的孩子都跑来看热闹,这回,连“痒痒挠”也跑来,更夸我是神眼了,多本事的孩子,才七岁呀!
姥爷问,哪来的坐火车钱?
你给我的钱还剩五毛,还有五毛钱是自己攒的。
我早就有逃跑的打算,不管买面酱还是买肉还是买切面,我总少买五分或者少买一毛钱,念秋居然没看出来。
哈哈,满院的人都为我回到冯家营高兴,毛崽儿掐朵英雄花给我插在衣服扣眼儿里,姥姥吃着我买的鸭梨,流着眼泪说,我花花知道孝顺啦!
大鹤,快拍个电报,告诉天津,花花自己回姥家了。
姥爷话音未落,邮差已经把天津的电报送到院里。上面写道:花花偷跑回家,我们已经知道。
据说,念秋见我大清早去了学校,中午一点还不回家,她拿上个大馒头抹上血红的酱豆腐去学校找我,老师告诉她我根本没来,念秋感觉出了大事,跑医院找继母,还是继母聪明过人,她叫念秋去派处所报案,自己去火车站售票处询问,很快弄个水落石出。
我在冯家营上学了,这次回乡,我懂得了收拾屋子,照顾姥姥,帮姥爷给姥姥洗身子,扫地、擦桌子,我还让姥爷买来六六粉消毒,消灭老鼠臭虫,我想让家里所有的虱子飞走,飞到天津去,飞到念秋的头发里。
终于有一天放学,白姥姥哭着搂住我,把我拉到她的屋子,我瞪大眼睛屏住呼吸,听见白姥姥说我的姥姥快断气了。那天,姥爷守在姥姥身旁直到她咽下最后一口气,一件件给她穿上早已备好的寿衣。
姥姥故去,不光是对我,对院子里的所有人都预示着重大变化。继母和念秋带着小弟一起回来奔丧,我睡在白姥姥屋里,跟她们接触越少越好。
后院的绛红色棺材是姥爷亲手给老伴打造的,我注意了一下,上面除了姥爷用金粉画的福字和两只蝙蝠再没有别的图案。终于有一天,这口棺材装进了瘫痪多年的姥姥。
埋葬了姥姥以后,继母喊住了要去上学的我。
花花,明天回天津,你爸爸说再不回去就不要你了。
我不要天津户口了,以后跟姥爷过。
你从天津偷跑就该把你抓回去,这次,绑上你也得走。继母的话里带着一股不容回绝的凶狠。
就不回!说完,我跑屋子,四处寻找姥爷。
起风了,姥爷正靠坐在后院的三口棺材旁,他用金色涂料在自己那口黑棺材上又画上了什么,棺材左右两侧的下方画着一行只有姥爷明白的花纹,有几个鹅卵石,一绺青草、有河水、山顶、祥云,有蚂蚁、燕子窝、绳索和刀子。看见我走来,姥爷放下手里的画笔,张开双臂说,宝啊,快过来,姥爷稀罕稀罕!那是一双把我抱大,背大的双臂,无数次我赖在他的臂弯里不肯下来的双臂。
我不回去,中不中!
不中,我把你养到快8岁了,你是天津人,得去上学,姥爷得下狠心啦。
没想到,这次我怎么求姥爷都无济于事,说话间,姥爷突然像变了一个人,说到大天也不理会我留下来的要求。难道那么疼爱我的姥爷也会背叛我吗?他怎么跟继母一致来对付我啊。
我抹着满脸的眼泪哽咽地冲姥爷说,你,你到底还是不是我姥爷,你以前说过,我要星星不给月亮啊!
花呀,我老喽,说话不顶用,我能留在这院子住不容易啊。
能住下咋就不能养我呢?
不能!就是不能!姥爷的厚嘴唇再颤抖,他翻翻小眼睛,又是不容回绝的态度,这次,让我看到了他跟我从没拉过那么长的一张大驴脸。
我哭着跑到白姥姥屋里,几乎被她柔声细语地推搡出来,还没等走进大鹤的屋子,他媳妇毛崽儿一瘸一拐地赶快关上门。
不知该走向何方,找那些一起玩的小伙伴?我挨家挨户地求他们的大人收留我,街坊们把我迎进屋,愿意听我说说后妈念秋和香草的刁蛮,顺嘴挑拨几句,要不就跟着我流几滴眼泪,还是没有一个人肯收留我。
我想起卖狗肉家的“痒痒挠”姥姥,小心翼翼推开她的门。狗拐子姥爷拿出刚炖熟的狗肉给我,现在,我看着那些平时馋得流出口水的狗肉像一摊黑屎那么恶心。“痒痒挠”姥姥搂住我,好半天不撒手,把我拉到炕沿说,花啊,你留不下,回天津忍上几年,将来比念秋和香草本事大,三岁看老,姥姥会品人。
那你为啥不留我呢?我不要天津户口,跟你们卖狗肉。
那哪中,你没长卖狗肉的脑袋,听我话错不了,我猜你早晚能斗过念秋,把你在冯家营闹腾的本事拿出来呀。
我姥爷变坏了,说不要我就不要了。呜……
花啊,别冤枉姥爷,后妈巴不得你姥爷跟上她们住天津呢,这样她们就能赶走大鹤卖房啦。可你姥爷是大善人,进退两难,他硬要留在冯家营,一是怕你白姥姥被赶走,他舍不得,二来呢,你姥爷最怕到城市给火化喽。
那姥爷住在这儿为啥就不要我呢?
在这儿上学你爸能愿意吗?除非你姥爷上天津才能护着你,可他最怕火化,去天津非烧不可,他精心打的那口棺材不就费了吗,你呀,就叫姥爷安心在这冯家营住到百年,算老木匠没白疼你。
我走遍了冯家营的家家户户,跟我玩的孩子说了一笸箩好话,他们的爹妈照样没人收养我,白姥姥就怕我妈香草和念秋收回房子,吓吓几几地躲着我,实在是没办法啊。无处可去了,想起村东的老槐树,那棵百年老槐是空心,里面有几根树枝子交错搭在树身,我可以藏在那里睡觉,明一早念秋她们如果找不着我,叫她们自己滚蛋吧!
我躺在大槐树里睡着了,听说这棵老槐树吊死过人,我可一点都不怕。那晚,树洞里蚊子在我耳边嗡嗡叫不停,却没咬我一个疙瘩,第二天一睁眼,怎么又是那个土炕,还是那几个点心匣,躺旁边的不是姥姥而是念秋和后妈香草。我料定准是半夜被姥爷抱回来的。
大公鸡吵走了黑夜,喊来了黎明,万道金辉在冯家营的天地之间画出美丽的景致,可我却要跟着继母离开这里。
我穿上衣服直奔后院,发现三口大棺材已经用三个大棉被盖得严严实实,我掀开棉被,找出那个姥爷画满象形符号的大棺材,躺在上面赖着装死。
陡然间,一声凄厉的,撕裂人心的大叫像要穿透我的耳膜,花花呀,你就听姥爷一回吧!说完,我听见姥爷的失声痛哭,哭得叫人心颤,这个刚直的老木匠还是头一回蹲在我的身旁哇哇地放声大哭。
看你把姥爷气成了啥样!接着是念秋的声音。
姥爷把我给哭傻了,把我吓坏了,我的屁股被念秋狠踹一脚,腿发软,立刻趴倒在地下,我呜呜地哭,不知不觉尿湿了裤子。
容不得我换上干净裤子,我穿着尿湿的衣服,叽里咕噜背着自己的东西,跟着念秋和继母还有弟弟,坐上老牛车向火车站方向开路。知道后边的人目送着我们,知道姥爷和白姥姥、大鹤还有怀了孩子的毛崽儿在牛车后面招手,我就是咬紧牙关,不回头,坚决没有回头,我流着泪在心里记恨姥爷,是他欺骗了我,我也恨那些村民,因为没有一个人肯收留我。
火车马上要开了,远远地,我好像看见了那个熟悉的、亲切的、高大的身影朝着火车猛跑过来。是他!是他!他来了,他放不下我呀,高高的,黑黑的,亲亲的姥爷!
我在车窗前站起来,大声叫着,姥爷……姥爷……
不知道姥爷是怎样才战胜了自己、跨出这一步,我只知道,有了姥爷的呵护,我免遭了多少欺负,获得了多少快乐。后来,我还知道我是多么的自私,因为姥爷到了天津没多久,就突发脑溢血辞世了,他如果还在乡下,是不是就能多活几年?!
不出所料,姥爷离开乡下以后,继母和香草就提出收回大鹤和白姥姥住的房子,姥爷的死跟这件事情不能说没有一点关系。
继母说房产是念秋祖上的家业,必须把钱落在念秋手里。姥爷叫她们念及大鹤家的恩德,缓半年再要。继母说,这是两个阶级之间的矛盾,没恩德可言。我只能傻在一旁偷听他们的对话,心里七上八下。姥爷把一辈子积攒的1800块钱拿出来,替白姥姥交了房钱,除此之外,大鹤亲自到天津给念秋和继母送来了3200块钱,这笔钱有大鹤北京姐姐凑的,也有他们拼命干活挣的,还拉了不少饥荒。好在5000块钱不光保住了厢房还保住了正房和后院。
白姥姥家的悲剧并没结束,就在他们拼尽全力,用血汗钱买了房子不到三年,欠债还没有还清的时候,唐山大地震爆发,所有房子顷刻间化为乌有。
9
“真实不只是人们所看见的东西,真实也包括人们所说与所见相符”。
姥爷的真实与我孩提时代的所见,似乎还是不能拼凑成一个清晰的人物,许多模糊有待我重新踏上那个亲切而又遥远的村庄。
花花回来啦!宛如时光倒流,我在心底里大声地呼喊,有种回音同时在深情地缭绕:回来啦……花花回来啦……
离别故乡42年以后,我驾车第一次踏上了儿时生长的这片故土。面目全非,唯有村东大槐树在姥爷离开的第二年没有发芽,如今,它像个沧桑老者依然雄性地伫立在滦河岸上,怀揣着村人的过眼云烟、风花雪月,世态炎凉。
接近黄昏,快七十岁的大鹤舅舅领我去给老人们上坟,我给姥爷、姥姥、白姥姥、还有没见过面的保长姥爷。点燃了大鹤舅舅准备的四捆纸钱。在坟前行礼之后,我捧起燃尽的纸灰闻了闻,恍惚间,随风送来的竟好似燃烧发丝的焦煳,那味道再次激活了久违的嗅觉……
地下埋葬的四口棺材中,唯一没能躺在里面的人就是我的姥爷,据说,那位保长姥爷从监狱里回家没多长时间就死去了,姥爷早就为他和白姥姥准备了画着龙凤的两口棺材。
没有姥爷遗体,大鹤只能把姥爷的骨灰安放在画满他一世传奇和生命密码的棺材里。如同电影小说里面描述的一样,坟地周围传出几声乌鸦的叫喊,残阳里交织着两种陈旧与鲜嫩的血红。
晚饭后,我随大鹤舅舅到前后院儿里转了转,鸡窝、兔子窝、姥爷给我做的木马、滑梯、小转椅,我熟悉的一切了无踪影。已是繁星满天的夜晚,安了假脚的毛崽儿妗子一拐一拐地把丈夫拽走,劝我早点歇息。
当年我睡过的那间屋子已经变成了他们儿子的婚房,土炕的位置放着一对新人的席梦思。令我百思不解的是,躺在四十对年前睡过的地方,常常失眠的我竟睡得那么香甜,一夜无梦。
翌晨,我把一身尘灰的捷达车开出大鹤舅舅家院子,他把我叫回屋,坐下,掏出了一个红绸子包着的东西问,见过吗?
啊!好像见过,锁在后院柜子里,我小时淘气,叫收废铜烂铁的来撬开柜子,姥爷就拿走了这东西,他说是金牙?
你姥爷临去天津的时候把它交给我,怕自己万一被火化,叫我把这个放进他的棺材里。后来,我从天津拿来那么小的一个骨灰匣子,没舍得把这小铁盒装进那画得乱七八糟的棺材,私下里扣下了,为留纪念,毕竟这是我母亲的四颗金牙。
哦?这是姥爷锁在大铜锁柜子里的宝贝,为这小铁盒,我挨了姥爷唯一的巴掌呢。姥爷咋不亲自还给白姥姥?
因为他不愿意叫你白姥姥知道他一直保存着那小盒,好强。你姥爷在他寿命的最后八年养大了你,花花啊,你会把姥爷当做你这辈子最亲的人,但是,他心里还装着俩美女,一是我的母亲,还有是他年轻时去山里干活相好的一个小媳妇。
我打开小铁盒一看,果然是小金牙,姥爷只说过那是女人的金牙,原来小铁盒里面总共有四颗,是白姥姥的金牙。
姥爷为啥会珍藏白姥姥这四颗金牙?
我和你白姥姥落难到村子里,你姥爷肯收留我们,白姥姥特别感激,她身上唯一值钱的就是四颗金牙了,她从嘴里摘下,放进这胭脂盒,交给你姥爷,叫他在最困难的时候换几斤粮票,换点米面。
白姥姥生前看见过这小盒吗?
没有,人啊,有些事就是天定的谜,本想等你白姥姥不行了,我把这小铁盒给她看看,谁知,她死得也那么突然,一口气没上来就走了。
白姥姥如果知道姥爷没舍得把那四颗金牙换粮食,该多感动啊。还有一层,大鹤舅舅之所以没照姥爷的吩咐去做,他是有点拿不准该放进姥爷的还是白姥姥的棺材里。
您刚才说姥爷在山里还有个相好的小媳妇?我问。
我只能告诉你故事中的一点点,别看你姥爷人高马大,脸丑,心细,在没来我家当长工之前,有过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婆子看上了他。
啊!姥爷有过情人?
你姥爷跟那相好的在一起亲热,被主家发现,打折了小媳妇一条腿关进马棚,她的伤也跟你毛崽儿妗子一样,严重感染,没人给治,大腿以下全是紫黑淤血。主家把你姥爷吊起来,皮鞭子蘸凉水暴打一顿。有个晚上,你姥爷背着那女的钻进山洞,小媳妇到山里第一天腿就烂掉了半截,她就在山里使劲叫唤。
噢?跟那年我妗子烂掉左脚一样吧!
可不,跟你妗子那年跳河烂掉脚的疼法一样,那女的疼得揪折了自己的一绺头发,最后活活疼死在你姥爷怀里,身上还怀着孩子呢。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悲惨!
小媳妇临死,把手里攥着的一撮头发交给你姥爷,叫他把她的尸体扔进河里漂走,别埋了她,两条人命啊!
为什么扔河里?
唉!不知道呢,巧不巧?毛崽儿也要跳河,这些事都是从毛崽儿嘴里说的,那一年她疼得要死,呼喊乱叫,你姥爷只跟她一个人说了这段私密,还嘱咐她任何人也别说出去呢。你姥爷算拿这个故事换了我老婆的命啊!
恍然大悟,小时候姥爷去毛崽儿屋子里止住了毛崽儿的疼,我亲眼见他从大铜锁柜里拿过红绸子布包,我猜里面除了白姥姥的金牙准还有那绺女人的头发,只不过,姥爷到天津后用蜡烛把那些头发烧成了焦粒儿,姥爷那么爱闻烧焦头发的糊香,总算找到了答案。
霞光隐现出无数微红的细碎火星,源源不断地流过旷野,我告别儿时的村庄和亲人,开车返回钢筋水泥的城市。汽车的调频立体声播放出《发如雪》的歌声,让我实在感激这位点歌的听众:
纵然青史已经成灰
我爱不灭
繁华如三千东流水
我只取一瓢爱了解
只恋你化身的蝶
你发如雪凄美了离别……
我对姥爷画在棺材上的暗语似乎有了一知半解。一朵金蔷薇,四个金黄的鹅卵石,一把画着金边的绿草,雪藏着姥爷经历过的浪漫传奇和生死爱情。
我不得不刹住汽车,停在道旁调整纷乱的思绪。因为,我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种幻觉,路前方,一个全新又陌生,梳着满清长辫子、刚强血性的姥爷正在掀开那个满身彩画儿的乌黑棺材,大步朝我走来……
责任编辑:朱海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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