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晚上九点多钟,杜镇东从厂里转悠一圈回到家,简单洗了一把,便来到房间里。天冷了,妻子林慧珍每天七点多钟就上床偎进被窝筒里,专心致志地看她钟爱的电视剧《祈望》,眼睑下面,泪迹斑斑,不用说,她又沉溺于剧情之中和主人公们一道同喜同悲同呼吸共命运了,连丈夫走进房间更换睡裤睡袄,她竟一概不知。
杜镇东掀开被角,吸了一口凉气,让双腿钻进被筒,林慧珍在脚头安放了热水袋,被窝里热乎乎的,他的双脚蹬到热水袋,就像踩在阳光照耀下的暖融融的沙滩。他靠在柔软的床背上,正要瞧一眼电视,床头柜上的座机“叮铃铃”“叮铃铃”响了起来,他顺手提过话筒贴近耳窝,一声“你好”还未出口,听筒里传来儿子立德熟悉的声音:爸,我明天中午一点钟坐飞机到省城,您能来接我吧?
儿子立德怎么突然改变行程了呢?上个星期,立德打电话回来说寒假不回家了,准备陪几个同学到云南香格里拉去旅游过节,还让他妈寄了五千元旅游费用。当时,夫妻俩听到这个消息,心里着实寒了一阵,二十三年来,都是三口之家团年,而今年儿子立德却要陪同学去旅游,真是女大不由娘,儿大不顾家。没有儿子立德参加吃的团年饭肯定索然寡味,两个人只能大眼瞪小眼,你瞄我我瞅你,吃不出过年的滋味更吃不出年夜饭的团圆劲儿。妻子林慧珍为此事在口里唠叨了几天,心里刚刚平和下来,慢慢接受着这种残酷的现实,儿子立德却又打回电话告之春节还是回家过年,怎么说,也给了他一份意外之喜。可是,明天下午厂里要开总结大会,定好晚餐全厂职工一起提前吃个团年饭后放假,杜镇东有些遗憾地说,立德,爸明天下午可能抽不出空去接机,就让你苏叔去吧。苏叔就是苏子权,是杜镇东的专业司机。“如果你不能亲自来,那就算了吧。”嗞——儿子立德咪了一口鱼刺,语调中透着一种无奈,似乎有难言之隐。
有什么不便吗?杜镇东追问道,他也闹不明白,原来寒暑假儿子立德回来都是苏子权到省城接人,今天这又是隔到哪儿呢?
立德在电话那头停顿须臾,小声地说,爸,我这次带了女朋友一同回家。
一听到女朋友三个字,杜镇东立刻懵了。立德和苏子权的女儿苏筱菲从小青梅竹马,一同考上大学一同考到北京,去年春节放假回来时都是成双入对的,怎么大半年不见两人就拜拜了呢?难怪前几天他碰到苏筱菲,和她打招呼时,她笑得很勉强很牵强极不自然,原来发生了这段变故。如果有这桩事,那是断然不能让苏子权去接机的,不仅不能让苏子权去接机,还得向苏家严格保密,因为两家家长几乎认定要成的亲家,说散就散了,自己接受不了,苏家更加接受不了。
你带回来的新女朋友是哪儿的人?杜镇东耐着性子,问道。
北京的。儿子立德的声音很沉闷,您别查户口了,回去后全部告诉您,会满足您的那份好奇。
好吧,你把航班号发送到我的手机上,我明天亲自去。挂了吧。杜镇东有点急不可耐地尽快挂机,是想腾出时间陪妻子林慧珍憧憬儿子立德将带回来的首都大城市的未来媳妇的相关情况。
喂,让妈明天早上给我卡上汇两千元钱。立德叮嘱道。
上个星期寄的五千元钱呢?杜镇东很惊诧,立德的这种花钱速度远远快过自己那片小厂的赚钱速度,恐怕用印钞机都来不及咧。
派别的用场了。立德的语气毫无表情。
行,我让你妈明早去给你汇钱。说完,杜镇东撂了电话。他赶紧拿过手机,从电话簿里翻出副管的号码,拨过去,通了。副管先开口问,老板有啥事?他说,你把明天的安排作个调整。明天下午的总结会挪到上午开,晚上的团年饭提前到中午吃。
副管顿了顿,没有答话。杜镇东心里清楚,自己只是这么随口一说,却会让执行者十分犯难。好比农村人家结婚娶媳妇,择的日子选的期,没有天灾大祸之类,岂能随意更改。这个安排是一个星期前定下的,这几天全厂都在围绕这个日期展开工作,现在临时急便更改时间,让他们始料不及,更让他们难得应付。副管心里有些不爽,便扯出了另外一个问题,说,杜老板,只是明天下午开完会后要发工资,而发工资的钱只能明天下午从省城借过来。
副管说的全是实情,金融危机来临,厂里的所有资金都搭进货款,而货款回收很不理想,现金枯竭,各项应付款不能付,职工工资也未得开,他只能耻着一张老脸到处去借,借了几处都被驳回,最后才找到省城一个开超市的朋友。开超市的朋友嘴上一个劲地抱怨生意难做,销货额由原来的每天一百多万元锐降至五十多万,但是没拂他的面子,答应把明天上午二十万左右的销货款全部借给他。所以,发职工工资只能等到明天下午从省城解款回来。
上午开会,中午团年后,职工在厂里等一等吧。杜镇东沉思良久,吩咐道。
好吧,我尽量去作安排。副管说完就收了线。
电视荧屏上正播放《祈望》里的一段画面:姜文君的母亲用饭盒提着鸡汤来到医院找儿媳芦苇,没找着,便来到楼梯口。为了保护鸡汤不凉,姜母用围巾包住饭盒又用棉衣捂住饭盒,活生生冻死在楼梯上……妻子林慧珍脸上的眼泪流得一塌糊涂。杜镇东拐拐她的胳膊,说,喂,明天早上去给你的宝贝儿子的卡上汇两千元钱。提什么她都很迟钝,但一提到钱,她的第六感觉就深有触动一片惊悚。她问,汇什么钱?杜镇东只得把说过的那句话又重复一遍。
像这样用钱,只怕一座金山也要被掏空。林慧珍边说边弯腰抽开床头柜的屉子,笨拙地取出一个小本儿,翻开,目不转睛地数着今年她给儿子立德汇钱的次数和金额。我给他汇了十三次钱,共汇了三万八,暑假回来用了三千多,这次又要汇两千,哪个大学生一年要用四五万。都要赶上明星大腕的花销了。林慧珍每汇一回钱,都要翻开本子,就像翻着变天账目,总要愤怒声讨喋喋不休一番。
矮墩墩胖乎乎的林慧珍看似百事不管懒操闲心的样子,其实心里空得很。在儿子花钱问题上,她琢磨得很深算计得特透,她那发散型思维一旦打开,就会做出各种古怪的推断和刁钻的联想。
一年算下来怎么也用不了那么多钱?她掐着手指头一笔一笔估算:一年穿四双跑鞋,每双800元,3200;一年买四套运动衣,就算是买“耐克”和“阿迪”,一套1000元,4000块;每月吃300元零食,十个月在校,3000元;一个月吃800元食堂,十个月,8000元;一个月打300元电话费,一年3600;加上学费6000,零用3000,满打满算也只要三万元,还有近两万元钻到哪去了呢?她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探求欲。
不会是赌博输了吧?她自言自语道。
不会,不会,绝对不会!她立即自我否认道,儿子从未表现过对这方面的兴趣和癖好,怎么会去做这种事?
那会不会在吸毒?想到这个问题,她心里猛地向下一沉,大脑像被铁锤重击一下,突然一片空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她自己掌了自己一嘴巴,我的儿子立德怎么可能变成这种大混蛋呢?
她咂咂嘴,若有所失地说,该不是被人骗了吧?
你的儿子读重点大学的管理专业,比兔子还精,谁骗得了他?杜镇东插进来说。
不赌不毒不炒股没被骗,你说,他咋就用这么多钱呢?林慧珍把问题抛向他,意在和他一起寻找答案。
我怎么知道?用了就用了,又捞不回来。立德好歹在北京念名牌大学,给你我挣了不少脸面,多用点也值得。面对偏执而又喜欢钻牛角尖的妻子,杜镇东只能换一个角度进行安抚。他担心妻子变得像祥林嫂一样,痴想着迷难以自拔。
都是你惯成这样。林慧珍的矛头急剧转向,直指向他,说道,刚上大学时,你自认为自己是个小老板,也不知自己那个破厂一年能赚多少钱,云里雾里飘飘然,居然叮嘱儿子当花则花该用则用,钱不成问题。作为家长教育孩子,只能教他能省则省能俭则俭。本来你那儿子在高中时候出手就比别人家的孩子大方,他还听得你这样的话。你这不是在宠他吗?头一年下来,用了三万多,月平三千,惯坏了手脚,每年都花几万。苏子权的丫头我的干姑娘苏筱菲也在北京念大学,一个月花三四百元咧。现在真应了一句古话,儿子不知道老子有多少家当,老子不知道儿子有多大本事。
杜镇东静静地听着,好像在看一河春水慢慢流淌,虽然平缓,但不时翻起细小的浪花。他此时不能反驳,也不敢反驳,一旦开口反驳,必将招致她更加猛烈的数落和无休无止的祈祷,自己不仅没有半点招架之功,甚至连还口之力也没有。前几次妻子林慧珍说的时候,他曾与她顶真较劲,但最终均以失败告终。后来他学乖了,她说的时候,他便装着专心致志俯首帖耳的样子,任由她去说。按说,林慧珍从四年前相信佛祖到近几年崇尚佛祖痴迷佛祖,去寺庙里看到的、见到的、感受到的很多,而那种佛祖藏胸神思安宁心胸平静言行平和的定力没有学到,依旧脾气暴戾喜怒无常,但她学到了菩萨上身装神弄鬼随时下马的招式,同她好好地说话,她可能会突然像马脚下马像大神跳绳一样中了什么魔法似的,弄得旁人都跟着变得神经兮兮。
林慧珍顺手从床头柜上拿起茶杯,呷了一口,含在口里,润润嗓喉,拉开那种乡镇干部作报告搞讲演的架势,说:俗话说,吃得苦中苦,才做人上人。你说立德哪里有点吃苦的样子。古人还说,自古英雄多磨难,从来纨绔少伟男。立德现在这个样子,和过去的那种纨绔子弟没有半点分别。不是“阿迪”不买,不是“耐克”不穿。用的东西也追求洋货和名牌。国产“舒蕾”、“海飞丝”等洗发水好得很,他嫌国内洗发水含有害物质超标损伤头发,非得用美国进口的宝洁产品,擦脸的香香也要用什么法国的原装面霜。用个滑板本来只需要三四百元钱可以对付过去,却硬是要买八百多元的品牌。又不是专门滑滑板靠滑滑板吃饭。现在的大学里到底开设思想品德课没有,怎么把些个大学生培养成为这种样子?追求名牌贪图享受。那些个老师赚那么多的工资,全部是吃干饭不管事的。李慧珍用黄蓉的点穴法点过他的死穴,又操起李莫愁的拂尘,直扫大学,责怪现在的大学忽视思想品德教育,怨恨高校教师不负责任,把本该成器的人才培育成了花花公子样的“人怪”。
你不要横扫一蒿打一船人。怪人家大学没管好怪人家老师没教育,扯得上边吗?毕竟大学里培养出来的绝大多数是有用之材。再说,立德又不是思想出了偏差品德出了问题,只是多花了些钱,犯得着你这样狠批猛斥吗?杜镇东实在听不进耳,用平和的语调反驳道。
那些纨袴子弟那些花花公子哪一个不是从乱花钱开始而逐渐走向堕落的。怪不上大学怪不上教师,那你就是罪魁祸首!养子不教父之过。林慧珍又把主攻火力转向他,说,我用一分钱都是正看了反看,要考虑花得当道不当道,一年到头也用不到他的那个零头。我当“铁姑娘队长”挖电排河时,在工地干了一个月,每天补助两毛钱,我把那钱攒着,搁在我内衣口袋里,回家后把六块钱如数交给我的妈。参加工作时,我每月只领十几元钱,我是尽量不花就不花,攒够了自己结婚的嫁妆钱。林慧珍想起了自己火红年代的一些事,回忆起峥嵘岁月的那些情,脸上立刻闪现一片光彩。可她就没想到,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有钱用得出去么?随着那片光彩的消逝,她又开始没完没了的诉说,可立德与我截然相反,遗传了你大手大脚的基因,花钱如流水,惯坏了手脚,今后喝西北风呀。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工资赚不了几个,又要买房又要结婚,又要高消费,还说要过所谓的“人上人”的生活,靠你这个半死不活的破厂能维持得来吗?我急呀!我是担心他今后连日子都过不出来,受苦受难。说着说着,她的眼圈儿红了,眼泪吧嗒吧嗒直往下掉。
儿孙自有儿孙福,别哭了,啊!杜镇东宽慰道。
没想到她还呜呜地哭出了声,边哭边说,他这次回家,你得板起脸来狠狠地批评他,再不能嘻嘻哈哈不伤皮肉,比搔痒痒还舒服。
行,听你的。他拍着她的后背,小心翼翼地说。
你得给我发誓,别一见到宝贝儿子,就嬉皮笑脸一带而过。她啜泣地说,拿眼睛逼视着他。
我发誓!垮起脸狠狠训!杜镇东赶紧应承下来,让她感到自己说话在丈夫那儿的权威,不然她会缠住不放。其实他的心里是有些想法的,儿子立德的确花销太大用钱太过,如果再不加约束对他今后的成长十分不利。问题是儿子立德每次要汇款都是找你这个当妈的,听到儿子的声音,你的魂儿都不在身上,脑筋直犯糊涂,话也说不利索,只知道一个劲儿地说好好好,我马上去汇。就像那溜须拍马之徒在领导面前极尽阿谀奉承,拣好听的说。要是你这个当妈的稍稍打一下“拦头板”,追问一下钱为啥用得这么快,询问一下钱都用了啥,儿子立德要钱会这么顺当吗?现在已经弄成这个样子,让我去当恶人教训儿子,我那口怎么张得开呢?
想法归想法,当着她的面只能顺着她说。林慧珍从顶她父亲的职参加工作起到四年前四十八岁病退,一直在镇政府门卫室里负责收发。因为只有小学文化,她也乐意干收发,顺带在门口为镇里的“上访户”做些劝和化解工作。她在收发员岗位上稳稳当当地待了二十六年,这个纪录恐怕可以记入吉尼斯纪录。收发员干久了,眼里看到的净是老百姓的疾苦,心变得异常善软,听不得别人说造孽,动辄稀里哗啦地流眼滴泪。同时,长期做劝解工作,练就出一张久磨不破唠唠叨叨的“婆婆嘴”,一旦撩发,就像过去婆婆姥姥纺纱时的絮筒嗡嗡嘤嘤没完没了。
她终于止住了哭。
还得给你透个信,立德明天回家,带回了新交的一个女朋友,据说是北京的。杜镇东觉得再瞒也瞒不下去了,只能如实相告。
我的干姑娘苏筱菲呢?那么驯善可爱的女孩他说甩就甩,真是心太狠了。我看我们这儿子真的没救了。她伤心伤意地说,眼泪又涌出眼眶,大滴大滴砸在被套上,洇湿了一大片。
对苏家咱们确实不好交代。杜镇东也颇感棘手。
林慧珍揩干眼泪,双手合十双目微闭口中念念有词起来。
二
厂区中央摆着十张大圆桌,厂里将近百号人围坐桌边,随着一架万字头鞭燃放过后,热热闹闹的团年饭正式开始。白酒红酒啤酒全启开,各取所需,雪碧可乐红牛统统上,应有尽有。大家杯交盏碰,你敬我回,气氛热烈,其乐融融。
因为要出车,杜镇东只能用白水代酒给十桌分别敬了酒。他和苏子权同桌,亲自为苏子权斟满一盅白酒。苏常年出车,平时滴酒不沾,今儿接受这种特殊的礼遇,甚为感动,便放量豪饮,一盅白酒三口两口灌进肚里,已经略显醉态。杜镇东把他拉到一边,说,子权,一年到头出车很辛苦,也没个休息日,春节好好歇几天。你把车钥匙交给我,在城区转转方便,免得总要拉你的差。苏子权愣了一下,因为车钥匙攥在手上从来没有轻易放过手。他知道苏子权有难境,因为妻子林慧珍当着他和苏子权的面有过特别交代:为了老板安全,任何时候不要让老板单独开车!林慧珍的特别交代缘于很多小老板自己驾车外出找“小蜜”玩小姐,像那没有官管的野马,收不住缰。有一个小老板带着办公室的女秘书到神农架去歇暑,在山上一拐弯处避让大巴不及滚下山崖,车翻人亡。惨痛的教训让她必须从这个方面严格控管,不给他半点机会。同时,苏子权和他是同学,关系特别铁,也不希望当老板的人亲自驾车。从他平时的言语中流露,当老板的人想的是大事管的是难事处理的是麻烦事,闹心的事多如牛毛,脑里像塞着一团乱麻,而驾车却是一个精力高度集中精神相对紧绷的活儿,万一脑里闪过杂念,出现一点闪失,被人撞或者撞到别人都不好。所以苏子权把小车钥匙攥在手心紧而又紧不曾松手。杜镇东突然提出取走车钥匙,令苏子权颇感意外左右为难。
杜镇东的手伸在何子权面前,有些好奇的职工的眼光乜着这儿,苏子权感到再挺下去会让老板很无趣。他不情不愿地从腰间取下车钥匙,递给杜镇东,千叮万嘱地说,如果跑长途就打我的手机。在城区转也要小心加小心,慢点儿开,春节期间街上人多。
他点点头,心里流过一阵暖意,眼里有一股潮动,是呀,有这样的员工真是人生的幸运和福分。
他一点钟准时从家里出发,行车一个半小时,到达机场。泊好车,他来到出站口,站在电视荧屏前观看航班信息。在航班动态一栏里,从北京到省城13:00起飞的航班写着“正常”两字,他的心稍稍踏实了一些。
所谓正点到达也比预计的时间延误了半个多小时,三点一刻,他才远远地看到儿子立德被一位美女拥着向出站口走来。立德身着黑呢绒短大衣,白色围巾围过脖子挂在胸前。身高一米八的立德稍显文弱,但透着俊朗,脸上挂着那种招牌似的阳光般灿烂的笑容。挽着他胳膊轻盈走着的女友,高挑而又时尚,精致的五官,白瓷样的皮肤,甜美的气质,尤其是那微微尖翘的鼻翼和略略凹陷的大眼睛,乍看就像个晶莹剔透的洋娃娃。她内着黑色毛衣,外罩白色带帽衫,蓝色水磨牛仔裤,脚蹬高帮板鞋,黑色的披肩长发中偶见几绺栗色发束,给人一种冷艳而高贵的美感,多么像那天姿国香鲜艳怒放的牡丹花呀!杜镇东从内心发出赞叹,此时他突然想到了苏筱菲。是呀,在她面前,苏筱菲至多只能算是百花园中一株普通平凡的百合。两个人亲密相偎,步履和谐,款款走来,就像那天造地设的“金童玉女”刚从盛大的奥斯卡颁奖会上抱奖而归。
杜镇东快步走到他们面前。爸。儿子立德一声亲切的叫唤让他从头到脚有如蜜糖浸泡过,甜透了心。她是小曹,叫天歌。立德介绍着他的女友。伯父,您好。叫天歌的女孩微微躬了一下身子,笑意涟涟轻启朱唇地说。
他赶紧从立德手中接过旅行箱的手提拉杆,领着他们向停车场走去。
五点半钟到家。林慧珍从中午开始,蒸煮炸炒,忙乎半天工夫,盘出了九大碟菜,整整齐齐地摆在桌上,为防热菜放凉,她用细碗扣着。林慧珍守在门口,竖着耳朵听着楼下的动静。当听到杂乱的脚步声响起时,林慧珍赶忙拉开门,见到儿子立即奔过去,被立德抱个正着。妈,立德浓情蜜意地叫了一声,林慧珍拥着立德又是亲又是搂,像闺阁女孩搂着布娃娃一样的亲亲宝贝爱不释手。立德把曹天歌向林慧珍作了介绍。伯母,您好。曹天歌有些腼腆地向她问了安。
林慧珍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嘴巴张得难合拢,脸上的皱纹宛如秋天阳光下绽放的野菊花。看到她那欢喜劲儿,杜镇东暗暗嘀咕开了,哼,昨天晚上还义愤填膺满腔怒火恨不得对儿子口诛笔伐,好像儿子立德犯了什么不可饶恕之罪,今个儿一见到儿子,什么怨气责难在睡了一夜后,似乎蒸发殆尽了。世上的父母呀,都是凡夫俗子,跳不出“谈配偶,是别人的好,说儿子,还是自家的棒”的窠臼。
曹天歌从旅行箱里拿出两件礼盒,一盒递给杜镇东,一盒递给林慧珍。杜镇东接过礼盒一看,原来是一盒包装精美的“七子饼茶”。林慧珍打开礼盒,是一尊金光闪闪的观音像。杜镇东想,看来这个北京女孩很有心机,懂得迎合长辈们的心意。自己喝了二十年茶,对茶是情有独钟,她就送名贵普洱。妻子林慧珍老来皈依佛门一心向佛,她就送观音佛像。林慧珍手捧观音佛像,眼放绿光,“滋”地用嘴亲了一下。
林慧珍吆喝一声,吃饭啰,便到桌上把扣在碟上的细碗一一取下,从砂锅里舀出一大碗鸡汤,鸡是本地土母鸡,汤是原汁原味的汤。“吃十碗”应该是县城招待客人的最高规格,可见林慧珍对这顿饭的重视程度。鸡、鸭、鱼、肉,时令蔬菜,荤素搭配做工精细,腾腾热气萦绕满屋,发出勾人食欲的香味。
四个人各据一方,围着长方形餐桌开始吃饭。
曹天歌手捏筷子,不知下筷何碟。肉她不沾,鱼她不闯,鸭是酱板的,看成色就是味大口重,鸡汤好吃,但鸡汤面上飘着一层黄澄澄的油霾,是老母鸡肚里的那块大黄油被熬融而成,看到就让人腹饱。唯一可吃的就是那碟白菜,她漫不经心地拈了几筷子,也提不起食欲。本来只盛了一小碗米饭,她几乎全扒到立德的碗里,只留那么一小坨。她像在数米粒似的有一搭无一搭地往嘴里挑。
吃点这个吧。这是著名的“沔阳三蒸”。立德指着那碟蒸筒媷说。她挑了一丁点儿在嘴里尝尝,摇摇头。
那就吃炒竹笋。立德给她夹了几块笋片放进碗里,她拈到嘴里,随着“哎呀”一声,满嘴东西全部吐到桌上,口里直吸凉气。原来炒竹笋里放了尖椒。
林慧珍的脸由晴转阴,晦暗得像那即将飘雪的天空,让人感到寒意阵阵。
杜镇东赶忙出来打圆场说,新来乍到口味不合,习惯两天就好了。
是呀,天歌,好歹吃点,尊重一下我妈忙碌半天的劳动成果。立德向曹天歌眨眨眼,涎着脸劝道,他把后面的话加重语气,故意说给林慧珍听。
曹天歌含泪强咽地吃完了碗里的那坨饭,看那样子,比吞黄连苦胆还难受。
一家人别别扭扭地吃过晚饭,立德打了个寒噤,说,天太冷了,在北京用惯了暖气,回到家的确不习惯。妈,遥控器呢?
你是穿少了,只要风度不要温度当然冷。穿得像我们这样保管暖和。林慧珍说着,就去抽屉里拿遥控器。
三个遥控器被红绒布包着,简直像崭新的一样。立德接过遥控器,忽啦啦把客厅的那台三匹空调和两个主卧的空调全部打开。
这得用多少电呀?林慧珍心疼地说。
用不了多少电的。妈,空调装了就是用的,不然装空调不是摆设呀。立德笑嘻嘻地说道。
林慧珍冷着脸摇摇头,一声不响地走到厨房忙乎去了。
爸,咱们家的浴缸最近用过没有?立德转过头,问愣坐着的杜镇东。
没有。杜镇东回过神来,答道。他来到洗漱间,看到白色的浴缸上面污渍斑斑黑垢点点。平时家里只有两个人,洗澡时都是站浴,从未用浴缸泡浴过。浴缸变成了鱼缸,只是在逢年过节时人家送几条活鱼来时放在里面养几天。杜镇东脱下外套,捋起袖管,将洗衣粉涂抹在污渍处,拿起清洁球将浴缸内外全部擦拭一通,又用清水冲洗几遍,浴缸恢复了它的本来面目,洁白耀眼光可鉴人。
杜镇东操起拖把,慢慢细细地把洗漱间擦洗一遍,整理好洗漱台面上的用品,环视一周,感觉到整个洗漱间整洁顺眼后,他才收手。
林慧珍忙完厨房的收洗,来到客厅,解下围腰,坐在椅子上喘气。杜镇东以征询的口气说,我陪你去转转路吧。林慧珍点点头。他接着说,你包一个两千块钱的红包,咱们顺便到子权家去看看。
两个人换上专门走路的平底鞋,走出院子,来到街上,冷风嗖地刮过,像刀子割在脸上。天气暖和的时候,只要有时间,杜镇东都会拉着林慧珍出来转路,因为林慧珍患有糖尿病,医生反复嘱托过,要她加强锻炼,并说锻炼比打针吃药更有效。天气转冷,杜镇东忙于厂里的事务,晚上回来得迟,林慧珍便早早地偎进被窝看那永远也看不完的言情剧,陪主人公哭同主人公笑,弄得有滋有味的,把锻炼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在县城,所谓锻炼,就是走路。两个人有固定的走路线路,一般是从院门出发,走过一条两里长的大街,穿过一里长的胡同,绕过四里长的公路,再经过两里路的大街后就可回到家,整个里程八里多路,大约用时一个小时。两个人并肩而行,不紧不慢,很快走完了那条两里长的大街,步入到一里长的胡同之中。
我今后和曹天歌很难处好的。走得好好的,林慧珍突然冒出一句话。
你一个做长辈的,和人家小女孩较什么劲呢?我知道,你精心精意准备了晚筵,还觉得挺丰盛,总希望她给面子吃多一点,但是,你的菜不合人家胃口,她吃不习惯,人家对你又没什么意见。杜镇东说。
吃我做的东西吃不下去,吃她妈带的东西就吃得下去。放下筷子,她就拉着立德到房里去吃她妈预备的食品了。你说她到男朋友家来探亲,还从北京带食品来吃,好像我们不给她吃似的。这要是说出去我们的脸往哪搁?林慧珍气恼地说。
说明她妈妈对女儿了解。你不要蹬鼻上脸的,弄得一家人不开心。照我观察,这女孩儿不错。杜镇东毫不讳忌地亮出了自己的观点。
屁!我觉得她不太正经。林慧珍说。
接触两个来小时,你就推断别人不正经。这个词可不能瞎用的。杜镇东很严肃地警示道。
出来之前,我到房间去,看到她和立德站着说话,可她突然贴上去嘬了立德的脸一口。
这是恋人之间讲亲热。杜镇东辩解道。
初到男朋友家就这么放肆,我看了不舒服。女孩子应该稳重一点,你看苏筱菲,多好的姑娘,低眉顺眼,无口无嘴,一看就知道是有家教的女孩。林慧珍说。
林慧珍的话触动了两个人的心事。
杜镇东和苏子权是同乡也是省机械专科学校的同学。恢复高考第一年,两人一同复习一同考试一同考上省机械专科学校,毕业后一同分到县城机械厂做技术员。90年代初期,县机械厂倒闭,工厂解散。杜镇东牵头,拿出十万元,邀约苏子权和另外一个同学每人出资五万元创办起一家轻工机械厂,在城郊租货厂房,专门生产塑编机。起初几年,公司赚了一些钱,他们就购置土地兴建了厂房。正当工厂大干快上兴旺发达之时,苏子权六岁的儿子身患“再障”病,住进医院,一住五年,花光家中积蓄不说,苏子权还卖掉了工厂的所有股份,至此,他就从一个小老板沦为打工者。为了照顾他,杜镇东让他在厂里开小车,一个月赚两千多工资,但远远满足不了那昂贵的医药费开销,杜镇东每年明里暗里给予他一些资助,但杯水车薪,苏子权还是弄得满身债务。苏子权的儿子有病,但丫头苏筱菲挺争气。杜立德和苏筱菲两人从小到大一直同学,关系不错,一同考到北京上大学后,关系曾经走得很近。两家家长十分满意,几乎是以亲家相称了。
你说咱们两家这关系,该如何处理?杜镇东深感束手无策无法面对。
咱们使尽法子也不能让立德和小曹姑娘谈成。林慧珍手捏成拳头,眼里流过一股狠劲和坚定。
有啥法子?咱们总不能像封建社会那样棒打鸳鸯吧。杜镇东摆出一副完全没信心的样子,无奈地说。
有菩萨保佑,会有办法的。林慧珍充满信心地说。
苏子权的家在胡同旁边,是自家建造的私房。大门虚掩着,两个人敲过门后推门而入,苏筱菲从后边的厨房走上前,惊喜地说,伯父干妈来了,快请坐。
你爸你妈呢?林慧珍问。
到医院去了。苏筱菲答道,转而从神柜上取下纸杯,走到饮水机边倒过两杯温水递给他们两人。杜镇东在接过水杯的刹那间,细细地打量一眼苏筱菲,发现她的一头黑发染成了栗色,描着浅眉,化着淡妆,衣着也从那种平板灰色变成有格子条纹的亮色。时常浮现在脑海里的那个素面朝天清纯质朴的形象已经荡然无存。
你回家几天了?林慧珍又问。
我前天到家的。苏筱菲平静地答道,立德哥说陪同学到云南旅游,应该动身了吧。
应该应该。杜镇东只得支吾着说,要是说出真相,苏筱菲能承受得了吗?他索性把这个谎扯圆,接着问道,立德没约你一块去云南啦?
苏筱菲摇摇头,沮丧着脸,小声地说,立德哥瞧不上我了。
为什么?林慧珍转过头,关切地问。
眼泪从苏筱菲的眼眶里涌出来,滑过她白皙的面颊,滴落在地上。她哽咽地说,立德哥说我变了。
变了吗?有点。杜镇东认为,苏筱菲变得比先前更加时髦和洋气了。
林慧珍从荷包里掏出纸巾,递给苏筱菲,大包大揽地说,筱菲,我和你伯父坚定相中你做我们的儿媳。现在你和立德之间出现一点小纠葛,冷静一段时间,一定会出现转机。对林慧珍的越俎代庖,杜镇东有些反感,但又不便挑破,只能由着她了。
苏筱菲接过纸巾,在脸上蘸了几下,恢复常态后乖顺地说,我听您的。
林慧珍掏出红包,搁在桌上,对苏筱菲说,过年了,我和你伯父来看看你和你的家人。
苏筱菲感激地说,谢谢伯父干妈!
杜镇东先走出苏家大门,林慧珍还站在客厅里,从荷包里掏出一个用红绒布盒子装着的戒指,塞到苏筱菲手上,说,这是别人送我的,款式很新潮,我戴不出门,你戴最好。苏筱菲还要推却,被林慧珍挡了回去。
两个人转到绕城公路上,杜镇东一言未发,始终考虑着苏筱菲说的那句话:立德哥说我变了。看外表,她的确变了。难道立德只看到这种外在表象的变化吗?
想破脑壳,他也没理出个头绪。
十点多钟,两人才到家门口,杜镇东用钥匙打开门,一股热气扑面而来,空调呼啦呼啦地吐着热浪,家里暖意融融。两个人在沙发上坐下来,刚歇口气,突然听到从洗漱间里传出一浪高过一浪的嬉笑声。两个人并没太在意,在他们看来,热恋中的男女躲在静谧之处拥抱接吻打逗调情合乎情理无可非议,不是有位外国名人说过:恋爱中的男女最向往的事:吻。
约摸过了十分钟,洗漱间里猛然传出曹天歌舒缓的像天籁般的声音:哎呀——爽死我了,哎呀——爽死我了……一次比一次真切,一次比一次强烈,大有愈演愈烈之势。呻吟声叫唤声喘息声从洗漱间门下边的透气窗柩里钻出来,如雷贯耳,震颤着他们的神经,惊撼着他们的心扉,羞得两人无地自容赶紧起身逃往卧室并关紧房门。
林慧珍在房间里走过来转过去。气恨难消的样子,终于憋不住,痛心疾首地说,这叫男的不自尊,女的不自爱。你说他们两人关系还未正式确定父母还未完全认同,居然同居搞那种事。这生米煮成熟饭了,把筱菲往哪儿摆?难道世上男贞女操真的不值钱了吗?无可救药的一代,完全垮掉的一代。
对她的偏激观点,杜镇东虽然不能完全苟同,但他觉得他们这一辈与下一辈之间的确存在着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并且越来越宽。看来是要找立德好好谈谈。杜镇东想。
杜镇东!林慧珍狠狠地推了他一把,直呼其名歇斯底里地说,你再不管管,你那宝贝儿子,真的无可救药了。
我会管的。杜镇东冷静地说,他拥住浑身战栗的林慧珍,把她扶到床边坐下。
喘息片刻,她从衣柜里请出那尊金观音佛像,恭恭敬敬地供放在电视柜旁,自己扑通跪下,双手合十双目微闭,口里啰嗦个不停,什么菩萨呀佛祖呀开恩啦保佑呀……那样子虔诚得像是被施过什么法术一样。
三
太阳都快当顶,立德和天歌都还猫在床上躬着屁股酣睡。两个人玩电脑看电视闹腾到凌晨三点钟,要不是杜镇东起床方便时督促一声,两个人不知会闹到什么时候,简直就像那颠倒时空的“夜猫子”一样,真的让人只有叹气的份。
立德和天歌睡到十一点钟才起床,每个人分别在洗漱间耗时半个多小时。天歌一个女孩描眉化妆耽误半小时还情有可原,可立德也在里面磨蹭半小时。杜镇东看着,心里很不舒服。自从考上大学后,立德特别注重装扮,寒暑假回家,洗漱台面上摆满洗面奶、护手膏、面霜、啫喱水等等,有些他连名儿也说不上,全是洋文洋货,林林总总像在举办男士装扮用品展示会。他曾批评过立德,说一个大男人把精力花在这种梳理打扮上面完全是销蚀阳刚之气,典型的小资情调,在过去是要遭受批判的。立德不以为然,嘻嘻笑着说,我要时时刻刻保持那种阳光帅气的模样,给人留下好印象。做一个绅士,首先得从塑造自身形象开始。立德把这个理由一说,他只能摇头叹息。
林慧珍昨夜失眠,头泡脸肿,有气无力的样子,但她还是坚持着准备午餐。
十二点多钟,立德和天歌出门,仅过一会儿,立德单独一个人回来了。
天歌呢?杜镇东问。
她的一位男同学请她吃饭,刚用车把她接走。立德说。
你应该陪去呀?杜镇东有些迫切地说。
我为什么要陪去?人家请的是她,我掺和进去干什么。立德心态平和地说,好像被接走的人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真的闹不懂你们。杜镇东带着一脸疑惑,不解地说,你们有的时候如胶似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但是,像这种公开场合,你们却又独往独来。你就安心天歌和别的男生在一块儿?
立德笑了笑,还是那种阳光般的笑,很暖心很和煦,说,爸,天歌不是我的私有财产,她做她想做的事情,这是她的自由。
反正我觉得热恋中的男女应该是成双入对形影不离。可能你会觉得我的观念有些传统保守,但是,我们这辈就是这么想的。杜镇东索性敞开心扉,摊开话题,借这个时机好好开导开导儿子。
你们这辈人的想法有些不合时宜。爸,现在讲以人为本,作为一个人,天歌有她的独立人格,有她的生活空间,有她的隐私秘密,我虽是她的男友,但只能尊重和服从。如果横加干涉,那就是侵犯她的人权。立德的辩解,突然把一件很普通的事儿上升到“人权”的高度,瞬间和国际接轨,让杜镇东一时有些反应不及。他没作思考,慌不择言地说,你们在没领证的情况下,你就和她那个,这也是尊重吗?我告诉你,做了那事是要负责任的。
杜镇东觉得自己挑了他的刺揭了他的疤,他一定会很恼火很难堪,可立德反应极其平淡,他很磊落很无邪地笑了笑,说,爸,我和天歌同年而生,都是二十三岁的成人,何苦要像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忍住性的饥渴让自己痛苦和煎熬?我们之间发展到那一层关系,应该是两情相悦你情我愿。我们是在享受我们这个年段的人应该享受的快乐,双方不带半点强迫和迎合,所以根本谈不上要负什么责任。
杜镇东认为自己不是一个特别封闭特别保守的人,但男女之间的初次,他认为应该是人生之中最神秘最圣洁的珍宝,可从立德的口中说出来却是那般轻飘那般随便,就像一个饥饿的人走过公家的果园随手摘下一只苹果充饥一样无关紧要。
说得好听不负责任,那是哄人的。林慧珍从厨房里赶出来,插进来说,你和她干了那事,她今后就赖在你身上,看你怎么办?
呵呵。立德自嘲地笑出了声,他没有立即反驳林慧珍,而是歪过头轻轻地问道,妈,在您眼里,您的儿子不会是世界第一吧?
林慧珍不假思索地答道,不是世界第一,但也算是优秀分子。
我们家条件只能算一般般,我的个人综合素质在同龄人中只能拼个中等偏上。我们家既没有贵族的血统,也不是高干的后裔,更缺少大款的势力,人家北京女孩赖在我身上能讨什么好沾什么光呢?立德的话不紧不慢娓娓道来,尤其是最后那句不轻不重的反诘,问得林慧珍哑口无言。她只能默默地走进厨房干自己的活了。
客厅里陷入到了短暂的沉默之中。
你不会是在嫌弃咱们的家境吧?敏感而灵光的杜镇东似乎从儿子立德的话语中捕捉到了这种气息,直通通地问道。
爸,您的儿子任何时候都不会忘却你们的养育之恩,怎么会嫌弃呢?对比那些家境贫寒以及长相欠缺的同学,我常常庆幸自己出生在一个衣食无忧的家庭,父母还赐给了我健康颀长的体格和俊朗的相貌,用大学生时兴的话说是“长相不挂科不卡通”。但是,每当看到那些家境优越气质绝佳特别绅士的北京男孩,心里就会产生一种强烈冲动:我也要跻身上流社会,成为贵族绅士。所以,我只能——说到这儿,立德突然止住,似乎缺乏说下去的勇气。
你只能走捷径混迹到你想象中的上流社会。杜镇东接着立德的话意继续向下说道,过了好大一会儿,杜镇东恍然大悟道,难怪你要抛弃筱菲。
我没有抛弃筱菲。因为我和她压根儿就没谈过恋爱。立德敛住笑容,摇头否认说,我是在接触天歌后,慢慢产生的这种想法。
这种想法很危险!杜镇东一针见血地说。
这种想法很现实!立德不甘示弱迎头反击道,我今后要留在北京发展,和天歌结婚,就可以直接跃升到一种平台,无须受到乡下人这样那样的烦扰和影响。
我可告诉你,你祖祖辈辈都是乡下人,你瞧不起看不上,是在忘本。杜镇东拉下脸严厉地批评道,一个伟人说过,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乡下人的陈规陋习绝对培养不出贵族和“绅士”!立德说得很武断,根本不考虑他的感受和情绪,立德盯着他,又反问道,背叛这些陈规陋习不是一种人性的超越吗?
一句反问把他问得突住了,他明知自己辩不过儿子立德,杜镇东便提出了另外一个问题:你离开筱菲是不是嫌弃她是乡下人?嫌弃她贫寒的家境?
立德的脸色很肃穆,显然他对父亲提出这么尖锐的问题心理准备不足,但他很快理出头绪,说,爸,我和筱菲走得挺近,但没有正正规规谈过恋爱,只是你们家长站在你们的角度极力撮合和玉成,操的心比我们还多,用一句俗话叫“生娃的不得力,抱腰的紧使劲”。有什么用呢?再说,筱菲变了,变得让人不可理喻。一边是性格怪异家境贫寒的乡下女孩,一边是活泼开朗家道殷实的北京女孩,我肯定首选北京女孩,只有傻瓜才同乡下女孩结婚背上那种沉重的债务而一生抬不起头来。
你找的是人,不是家。筱菲淳朴、善良、勤劳,打灯笼火把都难找到。家里穷点怕什么,今后两人好好闹就是了。反正我和你爸钦定筱菲做我们的儿媳!林慧珍从厨房赶出来,手沾菜屑,行横耍蛮地说。
妈,是您了解她,还是我了解她?立德质问道,他烦躁地拍了一下沙发,用一种“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语调说,我和她朝夕相处几年,连她的骨头沫子都看得透彻,您怎么就听不进去,硬要拉郎配呢?
话说到这种份上,林慧珍和杜镇东才噤口不语。
吃过午饭,杜镇东起身准备到厂里去检查一下安全防火情况,邀约立德一同去,立德爽快地答应了。
坐上车,只有父子俩,立德问,爸,厂子做得很艰难吧?
杜镇东叹了一口气,说,举步维艰,就差到山穷水尽了。
这么严重?立德很感意外,每年供我读书的花销对你压力挺大吧。
杜镇东正要为这件事找立德细谈,未曾想到他先提出了这个问题,他说,压力倒无所谓,但我认为你花钱大手大脚,对今后不好。
不会花钱的人,怎么会去赚钱?立德话在口边脱口而出。
初一听这句话很耳熟,细一想原来是美国佬的消费观念。杜镇东说,美国佬会花钱,拉债扯债地花,策动了金融危机,让全球各国为他买单,让世界人民跟着遭殃。
这是一种本事,更是一种实力和权威。立德笑着说。
这只是一种霸权。我告诉你,毫无节制瞎花烂花,对一个家来说叫败家,对一个国来说是败国。杜镇东严肃地说。
爸,别上纲上线了。您给的钱就当是对儿子的一股投资吧,我会加倍偿还的。立德的眼里溢满笑意,话说得柔柔气气,语调中还有一种讨好的口气。伸手不打笑脸人,杜镇东罗列了很多劝导批评的话语挂在嘴边难以出口,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两个人坐在车上,直视前方,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其实,您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立德提起话头淡淡地说。
什么错误?杜镇东转过头,问道。
您不该解聘蓉姨。立德说。
被立德称为蓉姨的人叫林晓蓉,是林慧珍的远房妹妹,省城大学管理专业毕业后,分配到省机械协会工作,专门从事机械企业职业经理人工作。2003年,杜镇东的企业面临倒闭,加上那个股东突然提出散伙,内外交困之时,杜镇东偕妻子林慧珍赶到省城,恭恭敬敬地把她请到厂里担任总经理。她既具有年轻女人的漂亮和文雅,同时具备职业经理人的干练和果敢。只用一年时间,她用她广泛的人际关系严格的内部管理以及超常速的产品调整让工厂起死回生。工厂救活了,她和杜镇东的爱情也随之诞生了。两个人爱得死去活来难舍难分。他下定决心要与林慧珍离婚,和她共结连理。正当他向林慧珍摊牌时,她突然昏厥过去。是否伪装他不知道。晚上,他便接到了儿子立德从北京打回的电话。立德在电话里只说了短促的几句话,至今他还记忆犹新:爸,我恨你!你只要敢与妈离婚,我就从我住的五楼跳下去。当时立德刚上大一。
权衡利弊,他最终退缩了。
和林晓蓉在一起的时光是杜镇东这一生最美妙的回忆,他把这段时光装进密闭箱中,沉淀在心灵深处。他很少打开箱子,此时儿子立德提及,他才让这段回忆泛起,竟然是那般亲切 、美好和温馨。
你爱她吗?立德直率地问道,爸,要说真话。
当然。杜镇东模棱两可地回答道。
既然爱何不娶呢?立德紧盯着问。
那样你不恨死我了。杜镇东说。
真爱可以冲破一切樊篱!再说恨过之后我会逐步理解。立德说得很真诚。
你真的能够理解?杜镇东有点不相信,追问道。
是的,您和妈妈本身不般配。您好歹是个大学生,而妈一个小学生。再说,妈大你三岁,她就像一个老妈子在呵护儿子。你能体尝的只是亲情而非爱情。你们两人从未走进彼此的心灵。你们这一辈子活得平平淡淡缺乏质量,没有半点幸福指数。
不得不承认立德看问题入木三分,在与林慧珍二十五年的婚姻生活中,他何曾体尝过那种刻骨铭心那种你死我活那种海枯石烂的爱,除了与林晓蓉有那么一段沁于心脾的感情经历外,他的生活就像一池秋水波澜不惊乃至于死水一潭。追悔又有何用?过去的毕竟过去了。
爸,我今天正式向你道歉,我不该打那个电话恐吓你。换到今天,我会全力支持你!因为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立德面色庄严郑重其事地说,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味。
儿子,你爸已过“少来夫妻”的时光,步入到了“老来伴”的光景,没有什么追求了。杜镇东长叹一口气,有些丧气地说。
正因为来日无多,更需要加倍珍惜。立德层层递进道。
算了,别提这沉重的话题了。杜镇东回过神来,说。虽然立德是向着他的,但他从立德的话中悟出了一些东西,他的思想开放得离谱,有些观点自己不仅说不出口,恐怕连想都未曾想过。
厂在城郊,小车只行驶十来分钟就到。在立德的印象中,厂区呈“冂”字形,左右两边是车间,前面是办公用房,后边是围墙,可他下车一看,后边也砌了一排简易平房,门前纸片横飞,垃圾遍地,挂着的披着的晾晒的衣服布片棉絮等东西横七竖八混乱不堪,就像国民党紧急撤离过后遗留下来的现场。几个衣着邋遢拖着鼻涕的顽童在门前嬉闹、追逐。
立德问,这排平房干什么用?杜镇东回答说,全是你妈把乡下的亲戚朋友塞进厂里,在县城砌不起私房又租不起公寓,只能在这儿砌上一排平房让他们凑合住着。
立德没说什么,他走进车间,来到几台即将成型的编织机前,细细地打量一番,问,爸,这应该是蓉姨时代开发的产品吧?杜镇东点头称是。立德说,都四年多了,一个产品的更替时间应该在五年左右,厂里怎么不研发新产品呢?杜镇东说,正在进行之中,研发新产品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得投入很多钱。立德建议道,投入再多也得做,技术创新是企业生存和发展的灵魂。
杜镇东领着立德来到办公室,刚好办公桌上放着年前发放工资的表格,立德拿起表,仔细地看了一遍,又分门别类地作了归统,他问,爸,厂里一线工人有七十人吧。
杜镇东点点头。
70人的厂子,按10∶1配行后人员,至多只能配7人,而厂里现在却超过两倍多配到23人。我看您的厂既像是一个解困济贫的救助站,也像是一个搜罗乡下村人的收容所,更像一个集结苦大仇深的难民营。爸,您真可算得上是一位善心大发的慈善家呀。
面对儿子立德的讥诮,杜镇东只能讪讪而笑。
但是,立德话锋突转,毫不留情地说,您却是一位蹩脚的经营者。
权且当作是在尽一份企业家的社会责任吧。杜镇东苦笑着说。
错!立德针锋相对地反驳道,企业家的社会责任应该体现在三个方面:其一能缴税,其二能确保职工待遇,其三能为社会捐赠。如果您只可怜这少数几个乡下人,伤害的是绝大多数一线工人,这个厂还办得下去吗?不出两年,您的工厂只能关门倒闭,还能实现您的社会责任吗?
那照你的意思——杜镇东问。
立德挥手向下一劈,眼里蓄着一股凛然之气,说,下狠心赶下决心裁!
可毕竟都是亲戚和乡邻啦。杜镇东心生恻隐无可奈何地说。
对少数人的怜悯,实则是对全社会的渎职!立德不容置疑地说,眼里闪过一缕漠然。
那缕漠然像一柄小刀在他心上刮过,让他感到切切地痛,再看看立德的脸,那种招牌似的阳光笑脸倏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情和冷漠。小时候的立德不是这样的。他和林慧珍每次带着立德上街,立德都要从他视为宝贝的“机器猫”贮币罐中取出几枚硬币攥在手上,在街头碰到那些衣衫褴褛披头散发的乞讨者,立德就弯下腰,向乞讨者面前的搪瓷碗里丢上一枚硬币,怜悯而又好奇地望他们一眼,之后再扬起稚气未脱的圆脸蛋,用那好听的童音问:他们为什么乞讨?他们家里为什么不管他们呢?
他念念不忘地问道,那他们今后怎么生活?
那是他们的事,您当救世主呀。爸,只有成为一名成功的企业家,才有实力成为优秀的慈善家,才有资格谈社会责任。立德意味深长地说,话语之中有那么一点训诫口气。
虽然立德说得道理充分无懈可击,但他还是从立德的话中品味出了一些自私和冷酷。有些话说说可以,但是断然做不出来。这也许是这间工厂不能长足发展的症结所在吧。
四
天歌在家里住了三天,准备回北京,并要立德陪她回京,立德欣然答应。两人订好了返程机票。
儿子立德一走,大年三十就不能一家团年,想起来也够凄清的。在临走前的那天下午,杜镇东在县城最豪华的酒店订了一桌,准备晚餐提前把年团了。团年总得有团年的气氛,杜镇东请了立德的亲伯父和亲舅舅一并参加。
立德的伯父在县城中学教书,立德的舅舅在县城管局上班,他们的家都住在县城里。杜镇东驾车带着立德提着礼盒分头到两家把年提前拜了,杜镇东还给每家丢了一个一千元的红包,并特意把立德的伯父和舅舅叫到一边,叮嘱他们买点礼品在吃完团年饭后送给立德的女朋友,图一个喜庆和吉利。
杜镇东觉得自己安排得很细致很周到,但立德却嗤之以鼻地说,爸,您怎么也变得这么虚荣?杜镇东说,你伯父和舅舅都很小家子气,我给钱他们让他们买礼品送给天歌,还不是希望天歌对咱们这个家族留下个好印象。立德摇摇头,说,爸,您可能要枉费心机,伯父和舅舅那样抠门,怎么会送出好礼为您撑门面,别做梦了。杜镇东哂笑道,兴许这次他们能破次例呢?立德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冷笑。
五点半钟,杜镇东驾车带着一家人来到酒店的“花好月圆”包间。春节期间高档酒店包房推出的都是888元、1888元、2888元等价位的菜单,杜镇东要了一个1888元的。菜单已由酒店安排好,本地人吃不打紧,但曹天歌不见得吃得习惯。趁等客的当口,杜镇东请服务小姐拿过菜谱递给曹天歌,让她点自己喜欢吃的菜肴。天歌很不好意思,有些腼腆地说,随便,我都能吃的。杜镇东说,你不要介意,伯父请你吃团年饭,不能让你饿肚子呀,点合自己口味的。曹天歌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意,她没看菜谱,随口点了一份木瓜炖雪蛤,点了一份清炒洪山菜苔。
菜刚点完,立德的伯父和舅舅相继而来,寒暄过后,一家人围坐桌边开始用餐。优雅的环境,丰盛的菜肴,朦胧的情调,使这个团年显得格外隆重特别温馨。立德带着天歌分别给几位长辈敬了酒,说了很多可心的祝福的话。立德的伯父和舅舅心情愉快,开怀畅饮,两个人把一瓶“五粮液”分掉干了。
酒筵至此几近完美,但分别之时却出了问题。立德的伯父从荷包里抠出一块用长条红绸布袋包着的手表,递给立德说,立德,这是给你女朋友的见面礼,寒碜寒碜,请收下。立德一瞧,没有接。立德的伯父便把红布袋搁在桌上。立德的舅舅也从荷包里掏出一个红色硬壳纸盒,看那盒子好像就用马钱纸做成后涂了一遍红墨水。立德的舅舅说,这是我的一点小心意,一只玉环。不成名堂,笑纳笑纳。说着就往立德手里塞,立德也没接。立德的舅舅便把红纸盒搁在红布袋一起。杜镇东心里很窝火,脸都不知往哪儿放,怎么能送这种礼品呢?一看就像是从路摊上买来的削价货。
一行人正要告辞出门,立德刚伸手拿起两件东西,曹天歌猛地一巴掌拍过去,好像那两件东西上面沾染了有毒细菌。曹天歌说,谁让你拿这水货东西?两件东西咣地掉在地板砖上,红布袋里的一块粗粝硕大的电子表露出头来,红纸盒跌破,玉环摔在地上,断成两截。两件东西就像那见不得人的小丑,蜷曲着残破的身子躺在地上,猥琐而卑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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