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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德与自由

时间:2023/11/9 作者: 大家 热度: 12237
艾 云

  女人爱美德,男人爱自由。

  ——[德]洪堡

  1816年,贡斯当再一次尝试着与斯达尔夫人做最终的和解,但她拒绝了他。次年,她谢世,年仅51岁。她将背德者的名声永远留给了他。

  她难道记不起她在流亡岁月贡斯当的陪伴了吗?那时,斯达尔夫人接到遭拿破仑流放的律令,没有丝毫恐怵,因为贡斯当将陪她一起度过。马车辚辚疾驰在从巴黎通往流放地的途中,那是秋天,枫叶染红了两旁的景色,路边有大朵大朵的菖蒲花在开放。两个年轻如朝阳的相爱男女,胸怀理想和锦绣文章,在颠簸中拥揽,间歇时他们会讨论国家民族之事,也讨论文学写作之事。前边所遇到的各种愁苦都不再是折磨。这恐怕是欧洲史上最浪漫的流亡了。伏尔泰比不上。伏尔泰招致流亡,是孑然一身前往。

  斯达尔夫人拒绝和解,不是因为她遗忘了这些往事,而是因为她已经意识到和解的条件不再具备。

  什么是和解?

  公共生活的和解条件是,先行商量,在利益权衡之下,双方取其利而摒其弊,在共识中解除前嫌,达到新的共识。

  但两性之间的和解无法套用上述模式。这里面有无法言清的东西。

  两性间的和解不是通过商量这种干脆利落的方式。这中间太过微妙。需要和解,肯定先前有过龃龉,或者叫伤害。谁伤害过谁?不言而喻,大体是男人伤害过女人。现在男人希望和解了。但在女人方面该怎么想呢?

  男人始终不解,女人若果接受和解,那条件不在他而在她,她在丧失和解资格时,只能出示拒绝的姿态。

  聪慧过人的斯达尔夫人明白自己已无和解的资格了。若是和解,那需要女人依旧有神明一般的面庞和清澈的眼神,那可以越过阡陌沟壑的恩怨,抵达平畴。僻处,将有躲匿的屋隅,即使女人先前是冷漠高傲,但在男人将她拥吻的刹那,她状若梨花带雨。这形容便说的是花色正好、清冽香雅时间。泪雨楚楚涟涟,是说眼睛里盈盈的春水,是说血气正旺的女人嫣红的脸还有委屈无助。有委屈无助就会在软语温存中娇嗔,蜷曲如猫,投向那个曾经让她心碎又有心醉的男人怀抱。

  斯达尔夫人不会,也不可能再有这种娇嗔了。

  写作、流亡,以及各种使她挂虑的政治活动,已严重损耗了她的健康。她热爱的社交活动和滔滔不绝的讲话,还有,那动用全部热情与能量与贡斯当14年的暴风雨般的爱情,都在耗散着她的元气。此时,她很疲累,欧洲北部的风寒已侵入她的肌骨,疼痛在内部,如锯齿般噬咬她原本强大的意志力。她过去是塞纳河畔的火凤凰,现在,凤凰已蜕掉华斐彩艳的羽翼,变得颓淡灰暗。不用揽镜自照,早已知这残破的肉身。怎么可能和解,两个人轻轻握一下手说我们和解?和解在异性那里,是必须重新有献祭般的投入。祭品必须得是十分的鲜活美艳,葱茏翠郁。斯达尔夫人知道自己做不到,她力不从心,只想躺在床上休憩,她已驮不动对一个男人的爱。她明白自己眼下是怎样的形容,她不准备和解,也就是说不想有嘤嘤哭诉着倒在这男人怀里的反讽效果。她藏起疼痛,扬着高傲的头离去。拒绝和解,她保留了自己最终的尊严。不是恨,而是痛。

  一、她使他找到目标与方向感

  斯达尔夫人、贡斯当何许人也?这里需要做些背景材料的交代。

  这是两个法国人,活跃在法国大革命前后的文学家、政治活动家。斯达尔夫人1766年出生于法国贵胄之家。她的父亲奈克原来是日内瓦的大金融家,法国大革命爆发前不久,应第三等级和民众请求,在路易十六时代当了法国总理。那时奈克的名字曾是自由法兰西的象征。斯达尔夫人原名日尔曼妮,她从小就在父亲家中结识各方名人,加上天资颇高,她机敏令人惊奇的创见,活泼热情的天性,成为父亲的骄傲。后来她顺从母亲意旨嫁给瑞典驻巴黎大使,成为斯达尔夫人。她15岁便开始写文章。《论卢梭书简集》、《论文学》、《论德国》,这些文字有着惊人的才华,想象力和理性判断,至今读来都给人荡气回肠的美感。她后来出版有带有自传性质的小说《柯丽娜》,讲述的便是她与贡斯当恨爱难解的情感心路历程。贡斯当1767年出生于瑞典洛桑一个富贵之家。母亲早逝。他接受了多方面良好完备的教育。后来到法国巴黎。他在巴黎遇到了斯达尔夫人,也在法国开始了他终生的文学生涯和政治生涯。他曾参加到反拿破仑的行列中,却又在日后被拿破仑任命为立法院的委员。他著有讨论政治问题的《论适用于一切政府的政治原则》等文字。著有《论征服的精神》、《论僭主政治》的册子。写作了著名的小说《阿尔道夫》。他也在记叙与斯达尔夫人的恋情,基调呈现得却是厌倦与摆脱。他写有《论宗教》一书,原本断断续续写在一张张扑克牌的后面,直到许多年之后才完整到得以出版。他曾在1830年参加了法国的七月革命,上台后的路易?菲力浦感谢他的相助,其回报是任命他为国务会议某部门的主席,并赠给他20万法郎以偿还赌债。贡斯当以政治哲学家声名鹊起于二战之后,贡斯当对自由和代议制的论述,对卢梭以及极权主义的批判,在当代自由主义者那里激起知音般的共鸣。当代自由主义大师伯林高度盛赞他,并称贡斯当的《古代人的自由与现代人的自由之比较》,是讨论积极自由和消极自由这两种自由概念的最好的文章。

  就是这样的两个非凡男女,他们的相遇,必然成为历史大事件。

  1794年的冬天,巴黎的社交沙龙在寒峭中显得更有蔚蓝的浅暖。名媛们的着装更加褶叠縏馥,年轻娇俏的面庞,在华盛丰服下更添韵致。大家聚在一起,沙龙中出入走来的青年才俊,倜傥风流,更惹芳心摇曳。法国的大革命已经结束了五年,关于政治、革命,成为沙龙常常谈论的主题。这真让人觉得崇高和升华呢!有这些常谈不厌的话头,沙龙的精神团契便有了灵魂的感召。却是名媛与才俊,在见面时总有眼风游荡的回闪,搁在心头,于是在另一次聚会时,故事就要铺开。沙龙是政治意见的讨论平台,也是恋爱发生发展的绝妙场所,政治与恋爱,在19世纪末的法国沙龙,无论深夜还是凌晨,都在激情的挖掘中,让人筋疲力尽。

  斯达尔夫人必然是巴黎沙龙的女主人。

  那样优越的出身,以及富渥的经济条件,再加上她聪慧过人的才华,沙龙里常常可以听到她对政局和文学发表的高论。她的语言俏皮却深刻,使许多人为能倾听她的谈论而自豪。她的长相比较知性,不是娟淑细弱的那种类型。她面孔方正,头发浅黑,抿嘴时更显坚毅神情。

  这年的冬天,贡斯当走进她的视野。

  贡斯当是年27岁,在接受了与他的禀赋相称的教育以后,他从瑞士来到法国巴黎。这个青年有着金黄色的头发,皮肤白皙,挺直的鼻梁和微翘的下颌,称得上漂亮迷人。这男子无疑是健康性感,这在当时,女人们还没有对男人金钱和权势的功利追慕时,纯粹的生命权力本身,更让她们着迷。贡斯当有时会微笑着听着别人的讲话,但他眼神里有着很缥缈的流云,那是对繁华落尽、无梦无痕的过早预卜。他常常的不在意,身上有着双重性。他说自己看着尴尬,或大发雷霆的时候,他都觉得是别人处在这个地位,与他毫无关系。他说这样的话:我全不明白,在这个小小的暗黑的地球上,不知是什么看不见的力量,也不管我愿意不愿意,硬要我跳舞来供他取乐。

  他靠不停地恋爱来驱遣这种虚无。但他又易于自我嘲讽,厌倦享乐与感官。却正是这样一个男人,有些邪,有些纨绔和公子派头,他站在那里,女人无不在注意他。他很快成为巴黎社交界耀眼的人物。女人很怪,她们发自内心喜欢的男人,都不是老实巴交那种,而是身上充满杀伤力和强大魅惑性能的那种。越是知道这男人被别的女人爱着,却越是不想离开,有种受虐的亢奋,也有种竞争的刺激,无可自禁的想。这是非现实状态了,警惕、不安,忐忑、失落,种种的情绪弥漫在清晨和傍晚;这比安全之下的麻木、倦怠、松懈要有意思得多。一些心事重重的女人,不是为现实挂虑,而是为非现实伤神,恋爱的波折,自然使女人搭上形而上云梯。

  斯达尔夫人这些日子已经不那么喜欢高谈阔论了。她支颐沉思时,眼神走远。她已注意到贡斯当。为他迷人的外表和政治煽动性言论。男女之间是会传电的。如果互为感应,那种穿越地表的非物性介质,已如香雪梅花,烙上心口。贡斯当已经接收到这种信息。他的身体不是感官交感时的那种燥热,他屏住呼吸,灵魂深处飘来一阵蓝色的雅风。

  关于目标,关于方向感。因为这个女人,他知道一切将变得豁然清晰。

  他们很快坠入情网。

  年轻时节女人总比男人早熟。此时,斯达尔夫人已有着十分明确的目标,和为这目标实现应具备的坚强意志力。她对政治的见解非常内行,有独到而准确的目光,在公众舞台,她光彩照人。贡斯当对她简直是神魂颠倒。她并不是以美貌打动他,而是智慧,方向感。他不缺美丽的女人,但沉溺在感官享受的日子太久;他厌倦自己,连同否定自己。这个具有认知高度的女人,她卓越的品质是他奇缺的,他遇到她,就再也无法离开她了。她同样为这个热情中有些颓废的天才而迷人的男人所打动,他们初次相遇几天,他就跟她去到她所喜欢的梅泽里住处。在那里,漫长的冬天毫无寒意,他们的肉体在愉快的相遇中,交谈也在夜以继日中进行。斯达尔夫人在贡斯当游移彷徨的过去,已是饱读大书,她积累了许多,交谈起来,灵感频仍。贡斯当在这语境中,思维的触觉一点点在打开。那掌握世界的力量原本在体内沉睡,现在,却是岩浆滚动,渴望喷薄。他不再颓靡消沉。他怀里拥揽着的这个女人是那样的坚定有力,他还有什么资格让自己荒掷岁月?

  斯达尔夫人在两方面发展着自己的才智,一方面是属男性的,以论说的犀利和揭示的准确为世人称道;一方面是属女性的,那娓娓道出的哀怨与忧伤,那感觉的细腻独异,让人不能不佩服这个奇女子非凡的创造性才能。

  贡斯当走向斯达尔夫人,像是朝着向上的清空,那里铺展着关于精神和一切严肃的事物。他现在正是需要健全有效的激励。他不缺向下的体验。曾经,那粉红帷幔围匝的暖榻,那肉桂般热吻的红唇,那花萼样芳香的胴体,他早已见识。但那些凌晨,在他睁开眼睛时的迷惘与慌乱,让他厌恶和否定自己。沉溺之水将要淹没脖颈,将要为之窒息。男人不能是感官作用下的自然生物存在。他渴望历史的收留。

  贡斯当走向斯达尔夫人,根本就来不及挑剔她是否漂亮。再仔细端详她:她有着宽阔的身材和轮廓分明的面貌,不算十分漂亮,她有些男子气,尤其讲话时的坚定和雄辩,更让人觉察到她理性训练的能力。她不像法国女人那种玲珑,那种妙曼浅笑的妩媚风情,但她明亮、棕色的眼睛却因对事物本质的探究,而显出深刻的动人。她比所有女人都更吸引男人。她有那种巧妙的控制人的本领,她把不同的男人聚到一起。在爱情方面她是真正的女人。对了,这里顺便要交代几句,如此自由,斯达尔先生可以忍受吗?法国自路易十四时代始,家庭存在着,家庭关系却又松动着。上流社会的时尚里面,允许婚姻之外的情感补偿。这已经不是秘密,而是公开的事实。

  现在,无论多么年轻貌美的女人都不是斯达尔夫人的对手,她能将男人从她们身边拽过来,贡斯当也不例外。因为这时的她,既具有鲜活的自然本能,又早早听从了历史召唤。

  贡斯当隐隐听到这处隆隆的历史召唤声音,这是一个卓越女人的助力,并且他们可以在并驾齐驱中同行。

  这年冬天他们在梅泽里的住处待着,离开了巴黎热闹的社交界。他们每天都交谈,每天都在语境中,碰撞出思想的火花。他们把恋爱和写作结合起来,这事儿就太妙了。光恋爱也没意思,会觉得总在娱乐和游戏中,有荒掷感;可是光写作也没意思,又会感到苦不堪言的厌烦。现在将这两者结合起来,谁能做到呢?至少当时只有他们两个。看起来,相爱的男女是写作同行比较好,起码在一个阶段是这样。他们因为彼此感觉都过于敏锐,无论恩怨恨爱,都可能催生一些东西。

  贡斯当可不是一个没有才华的男人,只是在他没有找到目标与方向感时,他的才华没有凝聚的力,在分散中稀释了。才华与活力有关,他是那样的活力四射,那么性感与魅惑的男人,他身上常常奔流着热情、黏稠的血。他有着太好的自然本能。那时节,他通过一次又一次的恋爱让自己挨过那些傍晚与清晨。女人没有什么错,她们愿意蜷缩在男人怀抱,那是她们可爱的依赖性。男人却不是这样了。当黎明的阳光照在窗棂,他在床榻间记忆自己在揉搓起皱的褥被里混乱度过的夜晚,他就讨嫌自己。听从自然本能,一直在贪玩、游戏的松弛状态,混一天算一天,他只是沉溺而没有约束,那叫男人吗?即使他在观念上很哲学的样子,把虚无什么的挂在嘴边,那也只是自欺欺人的为推诿责任寻找自我慰藉和解脱。只在松弛状态,男人事实上只是成为地下一摊提不起来的烂泥。

  虚无感,可能是出身优良的男人才可能有的奢侈。贡斯当不错的出身使他没有那些出身一般的男人那早早就有的紧迫感,即为改变命运而有的紧张与压力。虚无的人,大致说来,都因为从来不计功利没有目的性而少些日后的卑鄙行径。一般出身的人,很少虚无,他得有顽强的意志力,甚至通过血拼,才能为自己踏出一条生路。如果这意志力带有破坏性而非建设性能量,奸佞者常常可能在历史上兴风作浪。虚无者可能在个人品质上是良善之人,但因为他们只是甘于一种自然状态,只是退出历史,他们在与历史无涉时,早已被罢黜出去。

  往往,历史的吊谵就这样形成。良善本质,却是甘于自然的男人每天都像踩棉花一样轻飘飘的活在松弛中,没有实踏落处。有心智者,由于各种局限而难有攀到较高社会位置的人,他们只能在民间踢腾,但总是不甘,那是日后法国作家巴尔扎克笔下的外省青年的形象,这些人在最后自生自灭的随风而逝里,睁着不甘的眼睛。而另一种有心智者,他们出身寒蹇,却意志力超常,哪怕只要给一些的缝隙,他们也要顽强的甚至不择手段的硬是争取。超常的意志力将为那些渴望进入历史的人提供必要的前提条件。接下来的问题是,如果是进入政治历史,如果制度设计方面对这些人的品行没有律法监控,那么,非良善之人很可能会带来破坏性能量。谁让你良善之人听之任之,不在历史中以建设性能量引导众人?但是,依靠个人品行而决定历史的破坏性或建设性面貌的,仍然是专制政体,只是依品行而区分为开明与不开明而已。较为合宜的政治制度则是,总能倡扬建设性能量,无论这人个人品行如何,他在高位,必然的也只能收敛破坏性能量而施展建设性能量。

  历史的吊谵正在于,事件的发展往往没有像议论时那样一清二楚,充斥政治权力的往往是非理性历史观。这正是日后贡斯当一点点在探求的。但现在,一切都还没有展开。

  他只是听到了远方的召唤。是爱情的召唤,还是文学的、政治的召唤?他还在懵懂时就陷了进去。

  二、政治生涯与写作生涯

  斯达尔夫人这么特殊的家庭背景,使她在襁褓里就呼吸着政治的空气而长大。长大以后她的政治理念依照的是人道原则,这与她热情、仁慈的天性相符合,而不是系统的学习和探索了某种政治哲学。她早年深深沉迷于卢梭的思想影响中,她为他美丽的行文,忏悔时流下的虔诚的泪而感动,也感动他天真的半成人状态的道德理想。而这些,却是她热爱的男人贡斯当日后在自己的政治哲学中先要下手清算的。

  应该说,她始终只是一个有条件的政治受难者。比如在摧枯拉朽的法国大革命到来时,她的父亲及家人并没有受大的冲击与伤害。她的父亲曾经就任于路易十六皇廷的内务总理。他是作为中产阶级的象征入仕。1788年他被解除职务时,曾招致民众对皇廷的抗议,而后复职。1789年攻占巴士底狱的革命,因为这种背景,这种与贵族分庭抗礼的身份,使她父亲依旧保住了安全。这一年,她已23岁,已经嫁人,嫁给了瑞典驻巴黎的大使斯达尔。之后相当长的岁月,革命带来的混乱与血腥持续着,她凭本能讨厌嗜血的雅各宾党人,并运用特有的优势和影响力节制雅各宾党人,同情和鼓励温和派的吉伦特党人。

  是对同样作为女人的命运悲悯,还是政治同情?1793年5月,斯达尔夫人出版了《一名女子对审判皇后的反映》的小册子,她激烈的请求正在执政者宽恕安托瓦妮特皇后。被囚中的安托瓦妮特皇后早已不是昔日那充满青春活力与欢乐气息,再加上一颗仁慈心的女人。她昔日喜欢华美的服饰和贵重的珠宝,却又觉得缓慢沉闷而又谨慎的宫廷生活不适合她。她与皇帝七年未尝鱼水之欢,在皇帝听从了好心人的劝告割了过长的包皮之后,皇后产下儿女,从此她一改过于奢华的生活而以简朴温良代之。原本的她有动感的妩媚,外加一些的幼稚,曾经为闷躁的宫廷带来清新明丽,也带来为世人诟病的把柄。正是这样一个女人,在牢狱中的不长日子,已是花残柳败。她原本从来不懂贫穷为何物、苦难为何物,现在,双倍的惩罚都落在她的头上。1793年6月,曾经是作为全法兰西希望的她的长子路易太子死于软骨病,死于与她一道被囚的牢中。她为之心碎。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夺人魂魄的女人,她双颊苍白瘦削,红颜迅速殒褪,头发已转灰白。她有时会在忧思中痴笑,回忆着过去华灯初上时她美艳出场的宫廷岁月。她在夜晚睡不成觉,外边诅咒她名字的群众大声叫嚷着。她可能也在想自己的丈夫路易十六。他是个好人。她在一次次被审讯时逼她供出他的罪状,她都不改这一根深蒂固的认识。路易十六在20岁那年成为了法国的统治者。他并不想管理他的人民和国家,他宁愿在安静时去做一名优秀的锁匠,摸摸索索中把锁钥的各种技能弄明白。他在起身时喜欢狩猎,那强劲奔驰让他快活。几年里他猎杀成千上万的猎物,但他慈悲的心肠使他不愿下令处死一个人。但现在,革命要处死他。同时还有他的妻子及儿女。1793年10月16日,安托瓦妮特皇后被斩首。斯达尔夫人并没有计较这位皇后曾经对她的不友好。斯达尔夫人很想在政治实践上有一番作为,1791年,与她有深久恋情的纳尔博内作为陆军部长委她以派命。安托瓦妮特很是不情愿,说:“斯达尔夫人有什么荣誉?何种乐事为她所有以致军队听其支配?”其派命一职后因别的原因而搁浅不提。但斯达尔夫人没有因此计较皇后。她的请求也许全无作用,被革命的一阵风马上吹散了,但她在勇于表明自己的立场。

  斯达尔夫人还曾遭遇过另一个女人的不友好对待。她就是后来吉伦特派内政部长的罗兰的夫人曼侬,即名声也算不小的罗兰夫人。罗兰夫人出身低微,其父是雕工。当父亲也想让她学自己这门手艺时,他哪里知道,9岁时的小曼侬已经开始啃普鲁塔克的《列传》,再大些年龄,看的是霍尔巴哈、伏尔泰和狄德罗的著作。斯达尔夫人出身豪门,自然有些睥睨出身寒门的罗兰夫人,以为她何德何能,竟也想进入历史,成为革命中的风云人物。尽管她们之间有怨怼,但在大革命持续后来的阶段,斯达尔夫人仍然倾向于民主派态度的吉伦特党人,这里的中坚当然有罗兰夫人。

  斯达尔夫人的黑眼睛里闪耀着强大的生命力与热情,她渴望在政治格局中有自己可以扮演的角色。但革命的恐怖仍然是如影相随于活在那个时代的所有人。1792年她生下儿子,她始终携带着他穿行于死亡的冒险中。她用她的慷慨和幸运保护她那些有危险的朋友,洛桑?柯贝的住所成为许多人短暂的避难所。

  大革命前后的贡斯当在干什么?

  家里有的是钱,天资聪慧的他分别到爱丁堡和爱伦根大学读书。读书期间便对古希腊共和国的政治比对古希腊的诗歌表现出更大的兴趣。他不在法国境内,大革命他只是耳闻,间或发表独立的不带偏见的估计。但恋爱是他的终生爱好,这时他恋爱、结婚,又闹离婚。他也曾任德属小公国布伦斯维克女公爵的宫廷侍从,但仕途和恋情都驱不散他心头盘结的厌倦浓雾。母亲在生下他不久去世的处境,让他在潜意识中有寻求母爱的渴望。他在20岁那年结识了年已45岁的夏丽叶夫人。贡斯当后来回忆说,“她是我第一位认识的智慧超群的女人”。夏丽叶夫人体态婀娜,风姿迷人,又加上才艺不凡,一向以思想成熟到虚无主义蔓延的贡斯当在她面前只觉少年轻狂,言辞乏味。他们在一起,下午饮着茶,聊着天,夏夫人诙谐隽永之语,让年轻的贡斯当从她那里了解到女人的狡猾,男人的谎言,“我们讥笑、咒骂人类,大家为对方妙语醉心不已”。夏夫人的丈夫以为两人年龄悬殊较大,因此误认为两人的交往仅限于友谊范围。正是在夏丽叶夫人家的沙发上贡斯当开始构思他的《论宗教》一书,他每次有想法了就写在一张张扑克牌的背面。这书陆续写有30年才最后结集出版。

  贡斯当与夏丽叶夫人的这种交往,有些类似卢梭的个人经历。十八、十九世纪的欧洲会有这样一些看似奇特却又很正常的现象,那些从事文学艺术的青年男子,每每会从年长过自己许多的贵族女子那里获得庇护与安抚,以及灵感之源。她们也乐意施给他们以情爱与母爱的双重馈赠。卢梭在《忏悔录》中记载的华伦夫人就是一个典型。卢梭对华伦夫人爱得神魂颠倒,他吻她睡过的床铺坐过的椅子,并且嫉妒她和其他男子的交往。华伦夫人给了卢梭第一次的性爱经验,为的是能够让他平复青春时节那些混乱而麻烦的性盲动,使他日后成为一个欲望高贵、嗜好精审的人。贡斯当绝对不像卢梭这样是在依峙女人然后才能走好自己的路。贡斯当是因为欣赏,不分伯仲,无论长幼。欣赏中他迈向学习和感受之路。夏丽叶夫人曾经对他说,如果我认识了一位活力充沛的年轻女子,她也能和我一样爱你,同时不比我笨的话,我会有这个度量说,去找她吧。不久,令她又惊讶又气愤的是,他竟然依此标准找到了这样一位女郎。

  贡斯当的气质并不适合研究宗教而是特别适合从事与政治有关的一切活动。他年少冲动欲以大论特论宗教,是为自己灰颓的心理找个解脱和皈依,但他不是冰冷于信仰的绝对水晶屋宇的人,他是个奔放、激情的战士。一旦与斯达尔夫人有志同道合的政治抱负,他必然的加入到法国的动荡不已的政治活动中。他的眸子在趱奔中发出激越豪迈的光。

  此时的法国已为拿破仑的天下。这个小个子男人,能够从一个小小的炮兵上尉成为法兰西帝国的最高执政官并非偶然。他基本上是收拾了法国大革命动荡经年留下的诸多残局。他征服了一切对法国有所觊觎的敌对,差不多是征服了整个欧洲,并且率军打到埃及。1789年到1815年是以拿破仑命名的年月。法国的凯旋门将用环绕的百合花、常春藤连同姑娘的热吻为他的节节胜利喝彩。从现在存留下的当年描绘的他的画像里,人们依旧可以领略他的仪容。拿破仑骑在扬头嘶鸣的白马之上,阔檐的船形帽子下面是一张峻冷而又蓬勃的脸。战马腾蹈前蹄,马鬃凌飞,战袍在空中飘扬。这个男人以绝对意志结束了由宫廷带动的奢靡之风,他让多情的骑士改变成杀伐的战士,他振臂一呼,将法国人从昏聩的酒色中唤醒。战争连年,残酷得不该予以赞颂,但法国人接受了这场洗礼。

  况且这个人,不仅喜欢战争,还喜欢歌剧与女人。皇后约瑟芬年已33岁,他迷恋她风姿绰约的成熟之美,视她以往所有的桃色艳史为美德。他与她结婚,为求得年龄上的平衡,他写27岁为28岁,她则是29岁。但她对这声誉盖世的男人并不以为然,洞房花烛夜,她的爱犬蜷卧婚床,并狠狠咬他,留下疤痕。史书公正的评价拿破仑,他可能是战争狂人和独裁者,却又是绝少被虚饰瞒骗的哲学家,是不断从个人和群众方面去探讨人性的心理学家。

  斯达尔夫人原先对拿破仑颇有好感。1796年底她第一次见到拿破仑,他向她说了赞美她父亲的话,以示友好。斯达尔夫人后来说:“我有些为难,开始时有些钦佩,接着有些害怕。”她在卢森堡王宫又一次见到他,被他谦虚与高傲的气质迷惑,认为正是他是可以提携法国命运的人。她渴望成为他的心腹,与他共同担当伟大的事业。

  贡斯当进入巴黎,标志着他公共生活与政治事业的开始。他为报纸撰写政论文章,1796年他发表《论当前法国政府的力量》;1797年发表《论政治反动》、《论恐怖》。他卓越的政治见解肯定会得到第一执政官的赏识,他曾被拿破仑任命为护民院的护民官。

  一切都看起来不错。但后来他们终究是得罪了拿破仑。任何凭武力打天下者,上台以后总是希望他的臣民是永远匍匐在他脚下的膜拜者感激者和绝对服从者。斯达尔夫人在她几次暗示拿破仑渴望在政治领域有所作为招致漠视之后,原本就刚愎自用的她,自然会加入到反拿破仑的队伍。还有,她对垮台的君主有骨子里的维护,潜意识里这念头会冒出来。而贡斯当对拿破仑的失望不是这么感情用事。几年下来的记者生涯和政界的初试牛刀,他的自由理念如何作用于政治业已成熟。贡斯当曾经预见到,法国原有的贵族保皇党和激进的雅各宾党倘若执政法国,都有双重危险。他支持拿破仑,把他看成对抗党争暴行回潮的临时保证。他希望混乱的革命尽快结束,设想建立起代议制政府,才能推动一个国家向长治久安的路线走,这是制度的保障。可惜的是,共和的晚风只能吹拂在人们的梦里而不在清晨。贡斯当很快看到,拿破仑一如一切狭隘的权力独裁者,他不具备重建法国历史的远大胸襟。可惜了,1802年贡斯当与其他的反对派成员一起被驱逐出保民院,开始了半自愿的流亡生活。直到1814年联军部队进入巴黎。

  当然,有同样在流亡中的斯达尔夫人。他们相互陪伴。

  最初,那可歌可泣的爱情,对政治时局的讨论,还有同仇敌忾的拿破仑,还有写作,让这两个男女过了一段在动荡中仍是神仙眷侣般的生活。况且是都那么年轻,斯达尔夫人身上还没有那么多的疼痛,她还没有以后日益乖戾的坏脾气。他们现在,互为语境。

  流亡生活不是我们想象的俄罗斯,沙皇将十二月党人流放在遥远、寒冷、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亚。法国的拿破仑仍有他的磊落旷达,他对总是找他毛病的文人不会置之死地而后快,他没那么狠,他只是让他们离首都远一些,离瑞士近一些的地方,让自己耳根子干净、过几天太平日子。

  流亡生活仍然是颠沛流离。写作可是个安静、细致的活儿,需要稳定和闲暇,那是从心底一点点沤出来的。斯达尔夫人在辗转奔波中竟然写出了那么多漂亮、深刻的文字,这不能不让人惊叹她过人的禀赋和超常的意志力。她每天哪里有沉潜下来的时间?一方面生活毕竟是旅居。另一方面,各地有川流不息的拜访者来到她居住的柯贝。她得不停的演说,以满足人们对这个奇女子的好奇。她不想让人们失望,她用不缺钱财的慷慨,用不断给人们启发的语言,让柯贝成为吸引人前来的地方。人大都厌倦着都市与日常,断不断的,驱驾马车到这个有乡野风味的地方,又高尚又快乐,仿佛过节,都想来呢!她仿佛是热情的柯贝女王。

  哪里可能找到写作的时间?现在还年轻,写作始于撞击式,不是浸润着连绵中的追问式。她因为自己独特的、别人无法重复的政治生活和情感生活的频仍多样,而使撞击的火花一直迸溅。这又是得多么年轻而强大的体能才可以应承下来。意象纷至沓来,生活不用寻找就自动呈现,用得上这两句成语,附拾即是,信手拈来,则是绝妙好辞。撞击着,她每天都在激越的状态,还不太容易累。来访的人一走,略为有个空档,她就可以趴到桌前书写了。斯达尔夫人属于法国浪漫派女杰,较之为同时期的德国浪漫派,她是太有活力了,太健康,太关心时间和现世了。德国浪漫派由荷尔德林、蒂克、诺瓦利斯、雪莱等人构成灿若星辰的天际。这是些精灵般的人物,爱好黑夜的荒凉和孤独,自己不入眠,也让沉默的蝴蝶在子时发出尖叫。这是惊骇平庸的尖叫。如果到了黎明,他们会在恍惚中拽人去看崖上蓝色的花,逃向自然,去为一去不复返的事物伤恸。他们推崇病理学特征,认为疾病比健康好,蒂克认为病人可以经常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而健康人不关心它。巴斯喀以及后来的克尔凯郭尔甚至把疾病说成是基督徒的天然状态。诺瓦利斯走得更远,认为疾病乃是最高的、唯一真实的生活,生活是精神的一种疾病。他们的写作同时追求致幻狂迷的奇崛诡异。这是些不吃粮食只食仙果,不穿棉衣只戴花冠的人。这是些太过年轻的人,年轻得不知遥远的死亡为何物,因此有歌颂死亡的奢侈。

  斯达尔夫人代表的法国浪漫派则呈现着另一面貌,保留着年轻时的热血沸腾,扬弃着病态的尖锐与极端的一面。她有一本著名的书,讨论的正是《热情对民族幸福的影响》。她的语言有燃烧般的火热,她在讨论南、北方对文学以及人的气质产生的不同影响时,你仿佛可以看到寒冷的北方那火炉里的烈焰,也可以看到南方温煦暖融地带的草木葱茏。在结识贡斯当两年后的1796年,她写作有《情欲的影响》一书。直到临去世之前,她还信誓旦旦的要写作《法国革命抒怀》一书未果。

  滥觞于德国的浪漫,经由斯达尔夫人在法国得以创造性发挥。她一改德国式的阴冷,而把热情看作救世的力量。她说她只承认有两类不同的人,一类是热情的人,一类是鄙视热情的人。她赞赏日耳曼人视热情为信仰。她第二次触怒拿破仑并且被迫再过流亡生活,皆是因为她的《论德国》一书。阴冷的德国,蜷偎的人们,因了炉火的热气,啤酒和烟丝的氤氲,使这个民族形成了一种古怪的迟钝和沉闷的特点;一旦春季来临,这个民族的性格是和平、诚挚、带田园味道的。斯达尔夫人特别推重德国文学以及哲学中的理想主义,她对实验也即经验哲学看不起。在游历中她的德国熟人将她卷入了浮在表面的运动之中,其他她就觉察不到了。她的这本书的写作背景是,此时的德国正处在政治和军事的低潮,法国人直到1870年都觉得德国人的天真、善良、坦率。这都是斯达尔夫人这本书造成的持久影响。

  每天都推门而出的斯达尔夫人,带着热情和浪漫赶路。她还依旧是任性的公主脾气,不知道日晒雨淋正在日益凋残她的外貌,她没有留意到贡斯当逐渐黯淡下来的眼神,她对自己日后可能到来的疼痛与疾病也没做好预算。女人越到后来,拼的越是对物质性秘密的发现,然后才能推及对精神性秘密的掌握。这要求有不动声色的耐性,见缝插针给自己创造的空间闲暇,以及未卜先知天穹奥义的悟觉;否则,再天才的女人,都难有端坐莲花捻珠微笑的晚来仙境。斯达尔夫人已经写作了15本书,还生育了三个孩子,她旺盛的精力使她以为自己真的是无所不能,无论是在政治方面还是在写作方面。当然,她还是认为有两个男人让她看到自己的有所不及,这就是政治家的拿破仑和文学家的歌德。可是歌德过的是求学、游历、冥想的生活,他在暗中穿越了世界许多公开的秘密,他要的是最好,而不是最多。他在平凡日子谛听沉沦庸常,听到的不全是狂迷的呓语,而是一字一句对事物分析的中肯之言。拿破仑作为战争天才,类似于浪漫派行为艺术的致幻性,他最后的滑铁卢战役作为封笔之作,是多少悲歌风雨中。斯达尔夫人认为他们行,行在何处她没能深入分析,她也没有耐心去考虑点滴细节之差异决定着历史的成败,也决定着个人不同的命运及结局。所有看似轰轰烈烈的伟业,都可能在瞬间坍塌。斯达尔夫人总是呼啸着前行,根本不为在世俗中如何度日寻找理由律,她依循着革命时期的政治思维,在而后到来的她自己的情感变故和身体变化中,都鲜有预先考虑和筹谋。年轻时节,她曾经向上升华到一个清明的高度;但人到中年,若是真正可以坚持到底,是本该向沉沦的、腐殖般的土壤扎根,潜吮多重质料,而变得饶有深度。深度中,可以想要去拴一个男人的心,也可以放他以自由。在深度中,她可以倡导美德,但不必具有捍卫时的消极挑衅性。

  俊朗倜傥的贡斯当一旦听从了历史召唤,他便以过人的活力与才干活跃于政治舞台。他开始为许多人青睐和追捧。他能说善辩,文字又好,他参与到政府制度的设计中。他的政治远见是在实践中得来,男人是天生的政治动物,贡斯当在多重的政治结构中跌跌撞撞选择着自己的目标。他好像是很动摇,一会儿跻身于波拿巴王朝,一会儿又效力于菲利浦王朝。他可能是因为没有恒产而少恒心?也不全对。他政治立场的善变,归结为那总是动荡时代的过渡性探索。男人总是害怕被关在政治参与的大门之外,尤其对于下了决心要在历史中崭露身手的贡斯当,他在尽可能选择中只能选择政治博弈中相对一个阶段是公正的一方,并为之效力,否则他要么成为一个招花惹蝶的花花公子,要么成为袖手旁观被黜历史的烦躁的寓公。依他的个性,他既已起身,就受不了较长时间的政治冷遇。但在踉踉跄跄中他最终会发展出影响后世的思想。

  政治活动、流亡岁月,他过的也仿佛是寝不暖席的日子,他停不下来。这个多血质的男人,肉身太过火旺。他总在演讲,那类似命名的警言妙语,不是铺叙和深入辩证,而是轰鸣耳畔。他穿梭于议政厅和赌场,沙龙与卧榻,他在政治革命的风暴眼,也在粉色帷帐与香艳美人的怀抱。因为斯达尔夫人他已抵卸了许多的暧昧眼风,女人会主动挑逗他,但他并不想要接收那些频频的暗送秋波。可那依旧是可歌可泣的年月啊!革命还没有完全轰毁掉上流社会那优美生活的习惯,人们还没有来得及变成后来务实生活中的寡淡乏味者,女性生机活泼的妙语联珠和娇嗔动人的美色还没有完全云烟雾散。虚无的贡斯当变成热情的贡斯当。于是,他迷人的身姿站在哪里,哪里就显示着层次和严肃,也显示着性感和激情。

  怎样的趱奔,他仍是难以忘怀写作。但他总是抱憾的,他毕竟未能达到与他的才情相匹配的文字成就。这里,有必要对比一下另一个法国人伏尔泰。

  贡斯当1767年出生之时,伏尔泰已是73岁高龄。他们相隔的年龄太过悬殊,不可能结识,但这是两个在法国历史上同样以自由的倡导和捍卫著称的人,对比一下很有意思。

  伏尔泰自由理念的前提是必须承认私产神圣。他有恒心,也有恒产。1758年伏尔泰在64岁这一年在法国边境地带买下菲内,又在图尔奈置业,成为名正言顺的领主。在这里,乡间毗连着大片粮草,燕麦和水稻在各自成熟的季节飘来朴素的芳香。橡树高高耸立,浓荫下有错落的房舍。图尔奈庄园里面有谷仓、马厩、花圃、葡萄园、养蜂场,这里甚至还有制表厂和织袜厂。他的外甥女德尼夫人帮助管理那里的30余名仆人。他则有更多的事情,他说:菲内有800个人需要指导和赡养。菲内由于工业的发展,由乡村发展成一个地区,他写信给黎世留:“给我个公平的机会,我就能建立一个城市。”他写作很多,历史、戏剧、评论、诗、书信等等,以惊人的数量面世,他是百万富翁,是建筑师、工厂主、金融家,又是哲学家和欧洲的良心。

  伏尔泰身体不太好,从小体弱,半生都病着,总是皮肤奇痒,异常痛苦,但他自己摸索着使用药材为自己治病。他每星期用肉桂溶液或油滑的灌肠剂清肠三次,他认为最好的预防药物是清洗内部的器官和外部的皮肤。本来多病的伏尔泰尽量减少耗损,管理工人为的是在动起来以后让自己的血流畅起来。累了,他会赶快静养,正是这动静劳逸,使他掌握了身体的秘密,摸索出一套摄生术,同时又让灵魂开阔而纵拔。他以恬淡节制的态度欣赏酒、女人和歌。对于性的不道德他能容忍,但对于不公正、盲从、宗教迫害、虚伪、刑法的残酷,他绝对是愤恨不平。他给道德下的定义是:对人类行善。其余的他都嘲笑为禁令。他非常珍惜时间,常常工作到深夜,每晚睡眠不过五六个小时。有时半夜还会把亚当神父叫醒,为的是查一个希腊字。他说他的生命和健康因为这些而变得幸福。他也因此克服了身体本来的劣势活到84岁。这在寿数偏低的时代,已属难得,于今也算高寿。

  贡斯当不能成为伏尔泰,他不可能著作等身,不可能只是在书斋中完成自己。依了或冷或热的血,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在世方式。伏尔泰留给历史的是功德圆满;贡斯当呢?若说一个完整的人由本能、智力、美感三部分构成,贡斯当是样样不缺。他无疑是传承法国思想链条的重要人物,况且,他的不那么正襟危坐,不那么大人,而常有些顽皮、游戏的状态,其形象之俊美生动,更让人目光不由自主地随了去。

  三、美德的双刃剑

  各方面都十分自信的斯达尔夫人这些天来十分烦躁。贡斯当又爱上了别的女人。夏洛蒂,这个娇艳而又耐心的女人再一次走进贡斯当的生活。先前他的第一次离婚正与她有关。贡斯当离婚后想要娶的就是这个夏洛蒂,只是她并没有把自己原来的婚姻拆散的打算。

  斯达尔夫人不能不埋怨男人的不知领情。曾经,贡斯当摆脱混乱,迷恋向上的精神,那是随了她的掌灯之光,仿佛图腾崇拜。追慕女人,犹如追慕真理。斯达尔夫人对他的感情不仅没有变,反而是想更紧的拴牢他。

  晚上,又是强烈的思念。无论女人的精神力量多么自足和强大,都止不住她对一个男人的思念。这思念如同信念一样,在千锤百炼中化为绕指柔间的一缕沉香,无穴不入的弥漫在她精神的内在结构里,无从自拔。女人一旦爱上这个,就很难再爱上别个。她无形中遵循着美德的原则。

  斯达尔夫人一向没有拿自己和别的女人做比较的习惯。她以往太优越了,她高高在上,扬着文学女皇高傲的头颅。她认为她可以不要一般女人对容貌的护理、对衣着的考究,也一样能成为众星拱月的灵魂。当然也不缺男人的热爱。她不拿自己和夏洛蒂相比,却不证明男人不比。比较起夏洛蒂的美貌,此时,经过沐雨栉风岁月的斯达尔夫人显出了沧桑。她原本骨骼略大的身架,显得不那么结实昂扬了,就在她前倾的蹒跚时,有让人可怜的成分了。她不愿意花时间在面容的保养上,但现在起皱的眼角和下垂的鼻翼沟纹,她受这面孔的心理影响和暗示,自己常有的不耐烦和焦虑,也让人只有敬而远之了。她不对时尚的衣着感兴趣,如今一身过时的陈旧的服装,都让人觉得生活不过尔尔的潦草和提不起兴趣的恹恹。比较起夏洛蒂的耐心,斯达尔夫人愈发显得急躁,一句话没有听完,她就愤愤指责对方然后拂袖而去。她从来只习惯自己怎么想,不愿意换位思考别人怎么想。现在她认为自己情感是矢志不渝、永恒不变,是那个背德者贡斯当毁了约。

  的确,认识开初,斯达尔夫人竟让贡斯当立了爱她永远的誓约:

  “我们誓言为彼此奉献此生,我们要郑重宣告我们两心相系,永不分离。我们将安危与共,永无二心。我们愿尽所能,坚固此情此意。

  我愿郑重宣告谨以至诚,誓守此盟誓。世间万物除斯达尔夫人珍贵情爱外,均不足珍惜。四月来与夫人共度晨昏,世上再没有比我快乐的人了。此生我若能使她欢享青春年华,老年共同安享余年,与红粉知己厮守终生,将是此生莫大乐趣。若无斯达尔夫人,世事于我全为虚幻。”

  昔日誓言凿凿,如今却是贡斯当翻脸不认账。

  斯达尔夫人在这里没有区分清自然本能与历史召唤的诸种差异。

  比如,斯达尔夫人凛然雄风不让须眉,在她听从历史召唤时成就非凡。这时候不分性别只有标准,要求学富五车饱读大书,要求意志力坚毅,方法论得当,要求理智判断力。进入这一领域,必须具备强悍品质,否则不足以担当。

  而在依循自然本能而来的两性关系上,遵循的是性别差异的必然要求,男人就是男人,女人就是女人,而不是别的社会身份。对女人的要求是,她首先必须有调动男人注意和迷恋的外在因素。这里如果只说真实不说狂语,可就说来话长了。年轻貌美的女子,带有自然的生殖力和性力,有天然吸引男人注意的先在条件。这里先放下不论。说的是如果女人在长长的岁月依旧有让男人入迷的品质,那可是大学问。让男人入迷,这女人是始终抱有了她健康洋漾的自然本能。她深谙着一切物质的秘密。她头发上别着碎宝石和珍珠镶嵌的发卡,环佩叮当,这显出一个女人扮靓心思里的喜兴。疾病女人衰老女人没这心思。而一切精美的外在装束又要求般配一张细嫩明媚、闪光的面庞,表情里有的是羞怯、娇嗔,欲往男人身边依偎的无助样儿。即使她一点儿也不无助,她若还没有割断与男人的关联,就必须得有这些发自本能的依偎感。女人一旦决绝地说我才不要这样奴颜婢膝呢,好了,她是把自己从男人这里推远,下决心去过只是一个人的生活了。如此,她就不必再去诉说男人的种种不是了。两讫的男女,行事时按的是社会礼仪而非性别规定。社会礼仪取的是公共道德之遵守,要求每个人的都是勤劳、勇敢、诚信、知恩图报。贡斯当在誓言中讲到了斯达尔夫人救他出虚幻的感恩,这依的是社会礼仪。他依旧感恩,却是不再有感觉。感觉在两性间是说不清的东西。

  贡斯当在相当长的阶段对直接的感官刺激不上心。那是因为他和斯达尔夫人相恋之年都在葱茏季节,不缺本能。斯达尔夫人满眼都是激动热情的光,她周身上下涌出的鼓舞人心的豪迈之美,动人盖过了美貌,所有认识她的人都在她的感染之中。过了多少年,时间之手真是残酷,斯达尔夫人见出了下滑之真相,这主要指的是身体。

  她太紧张和劳累,纵是心比天高,但身体不再听从意志的调遣。况且多少年来,意志只作用了政治关怀,她还真的没有及早为自己准备物质的后续性支援,她从来不屑去提早保护自己的面容与身段,她仿佛一个斗士,她需要的是政治时局分析时的韬略,是顶住压力时的强硬,是要求迅速解决到来的棘手之事的果断。她总在愤懑、警觉、激动步下的战壕里,她没有心思去修女人的风情妩媚,也难有冷月低回时一波三折的细密心事。她卓越得不再兼顾女性的自然本性。如果她只在历史召唤中,她已做得非常之好。偏偏,她又想抓住男人的心。可她又不知男人在想什么。当冬天的风再一次吹打柯贝别墅的窗棂时,孤独和冷寂咬噬着她原本是那么骄傲的心。

  想起来就是非常的难过。听从历史召唤的女人比别的人都付出更多。她把自己每天都处在紧绷的弦上,要求自己每时每刻都不懈怠,她忙碌得顾不上到商店里为自己买化妆品和新衣服,她顾不上让自己喘喘气,懒怠地靠在床上,一整天只是听音乐、吃水果。她做不到。但这些努力向上的好品质,却不一定能成为男人热爱她的助力,却常常是会成为阻力。她把自己用得太狠,伤痕累累的凋败之气,无形中把男人推远。她这时努力强调美德有什么用呢?只是用强调来自我安慰。

  男人从来都承认自己的无耻,可是他们又说拿自己没办法。比如贡斯当。他曾经领略过斯达尔夫人的千般万般的好,他知道感恩;但随之到来的日子,使他觉察到两个人在一起让他憋闷。他是管不了自己了。一段时间他觉得自己可以目不斜视,但某一天,他突然再一次感兴趣起那些直接性呈现的光泽了。那是女人将手伸向紫檀木钢琴演奏时,他分明看到丝绸般的柔软仿佛放飞的白鸽。这时的贡斯当已在历史召唤中逗留了很久。中年来临,他开始恐惧起未来,那生命能量坍塌的未来。他害怕只是嗅着中性气息,害怕久而久之,在忘掉性别的习惯性中,自己也变得丧失性别。那散发着浓郁女性气息的可人,让男人焕发,冲动得重新像个小公兽。这是眼神又开始明澈,身手又想敏捷腾飞的时候,这时男人会觉得自己非常的男人,雄性荷尔蒙在勃勃涌动而不是枯竭,男人觉得这种状态让他重新找回了自信。美德从来不是男人发自内心去吁请、去热爱的。美德的制定,是许多回避自然本能只在历史召唤中获得满足者的立言。

  作为豪门之女的斯达尔夫人从来不是考虑男人细密感受的乖巧女人,她不会像寒门女子可以做到忍辱负重。出身寒门的女子如果立下了大志向,再加上她的容貌不是普通,她首先会做好两件事,一是始终关注自己的外貌,想尽一切办法将美丽的时间维持长久,甚至终生。二是对男人不那么计较,不说是取巧笑之姿吧,起码她对男人怀的是吸引而不是改造的行事准则。她必须得把自己弄得非常好,她看管的是自己,而不是别人。她不会耍公主脾气,不会把事情因一时冲动弄拧。出身的低门矮户,她见识的是民间实情,想的是人怎么才可以躲过一些劫难而活下去。这活下去的念头支撑着她坚强的意志力,也支撑着她清醒的判断力。她知道跻身于某个位置的不易。大志向女子不会攀缘寄生,她知道最终可以靠得住的唯有来自自身的努力。她如果赢得了光荣,这源于她对梦想实施的超常努力,甚至定的计划是十分耕耘,一分收获。她不把自己孤立,她和男人相处,没有凛然切割的价值界面,男人和她在一起很是放松,知道他们无论说什么和做什么,都不会吓跑她不会惹恼她,她也不会忍无可忍的拂袖而去时恨恨地说他无耻和卑鄙。她不会对男人发出指令性意见,即使她已看出男人决定时可堪忧虑的一面。她会先是小声地说,说时连自己也没有信心,不知道他是否能听懂、是否能听进去。她先不管这些,说出意见,是她善意的责任;听不听,那是男人的事。不听也就罢了。她不会因自己旁观者清而担心男人犯错的结局,而疾呼着劝阻。一人一命,由他去。自己的路自己走,自己的错自己担。行不通时,教训自然会逼使一个还没有完全丧失理智的男人重新来过。那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人一生就是在对对错错中走着,社会也都是如此着。只是有的错小些,还有亡羊补牢的修复机会;有的错过大,把命都给赔了进去,后悔也没用。女人在那里干着急有什么用?担男人的心有什么用?关键是一个人的时间里,弄好自己。

  豪门出身的斯达尔夫人哪里会有心思想这些?她总想的是本应该如此,这是美德范畴的事;她不大去想凡事很难按应该如此的方略走。美德在自律时,得到的是个人造化;美德一旦他律,并且有些强行,就有些挑衅与扩张的嫌疑。美德有双刃剑的功能,可能自伤也可能自保,看你怎么去运用。

  斯达尔夫人纠缠得太厉害,她还太善良单纯和忘我,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男人身上,总在想他们对我怎么样了?如果她可以跳出三界外,大可以用更自在的态度看待他们。她可以很调皮地想,哎,这些不安分的孩子;她也可以很严肃地想,是她需要这男人,需要她与他形成的关联阈,可以让自己的著作因此有着秘密存在的通道,借助于这个男人,发现一个广阔的世界并顺势走进。不要害怕他们对自己种种的不友好,只是耐心等待,等待最终真相大白的公道。聪明的女人从来不会觉得自己在受谁的伤害,而是她可以游刃有余用微笑抹掉,伤害也会成为养料,目的都是为了让自己又聪明又漂亮。后来的汉娜?阿伦特就是这样,她热爱的海德格尔给她造成过很多的不快,但她却总是把最敬爱的感情传给他,她在为自己找一个情感复杂感受的地方,在这里,贮藏和浸润许多妙不可言的语言。女人的深刻在于她们不会把全部心思放在男人身上,而是放在自己身上,是自己需要他们,包括需要他们的忠诚和不忠诚。因为跌宕,才有言说的撞击感。

  仿佛到了多事之秋,伤心事接二连三。1802年,斯达尔去世。之前,斯达尔夫人在身旁陪伴。1804年,斯达尔夫人的父亲奈克去世。这是她一生最佩服、最挚爱的人。

  让自己逐年的好起来太不容易了。在生命的有效期可以很好;时间一过,生命的河床以不可阻挡的趋势下滑和坍塌。凡事还没有做好丁点儿思想准备,不愉快的事就纷纷到来了。斯达尔夫人在种种不愉快的下沉中,只想拽住贡斯当,这样自己才不会没顶。她现在信仰永久之爱,希望永恒成为照耀他们两个的共同光芒。她希望今后陪她的是屋前屋后只围她一个人转动的安静守拙的老伴。男人和女人在年轻和年老时都能达到和解,惟独中年不行。中年他们在不同的能量场,矛值最难以调解。中年女人希望此时男人和她一样偃旗息鼓,在后园莳草间苗,侍弄疏木。已经得到历史召唤并获光荣的女人,在自然本能的下降中取的是无奈,因无奈而倡导和讴歌美德。美德是否从来都是为不那么自信时的弱势者所备,并且是最容易守护的盾牌?斯达尔夫人过去可不这么个样,她视美德为羁绊,她这样才敢于发展与贡斯当这暴风雨般的秩序之外的爱情。凡是背德者,往往是些敢于不合公共礼法的胆大妄为之人。敢于这样做,总得有所资本。但现在她和贡斯当打了个时间差。

  女人热爱美德。男人热爱自由。

  男人取得历史召唤后的名望,预料到自然本能的下滑,所取的态度是不甘。贡斯当曾经拥有着斯达尔夫人有价值的爱。这爱很完整、很重要,但他也想尝试那不怎么重要、不怎么完整的恋情。这仿佛贪耍的孩子在山间掬水嬉戏,一捧一捧的他们互相满头满脸的泼着,咯咯的笑声回荡四匝的山谷。完整、重要的爱有意义、但太累。即使先前他在这里找到了目标与方向感,从这里启程他渡过了激流险滩,但上岸以后他仍然会被新的花红柳绿的旖旎风景吸引。男人是不领情的,他下意识中不想让感恩、也不想让重要完整的爱成为他的要挟和包袱。

  贡斯当正值盛年,又在历史召唤中取得名望。他的身影日益活跃于政治舞台,他的立法思想,成为法国最具思想推动下的宪法之重要基础。他的思想也许不那么系统,但他对现代文明的审美,对道德和宗教特征的探索,都有新的发现。

  贡斯当已经有了成就,但他就是不能成为端坐于高高历史云端的眼睛只有仁慈和宽宥的仙人。正值盛年,又加成功,男人周匝电光四射,愈添魅力。如果斯达尔夫人不是那么逼仄,而是放开一些想,她真的可以让自己跳出三界之外站在善恶之彼岸,她可以带着欣赏的目光去看盛年男人身边匹配的女人。这种男人,凡年轻貌美性力火旺的女人都很合衬呢。女人在葱茏季节的生长性,站在他身边都很好看,即使不那么文化,有些村气也无妨。这暗合了男人的虚荣和放逐。他日后该怎么妥当处理这层关系,那是他自己的事,何苦替他操心。客观地讲,他此时身边站着的是性力稀薄,只是疲惫烦躁的女人,哪怕这女人有多高成就,若往两性关系扯,就有反讽意味了。他们此时若关系密切,可以作亲人,不可以作情人。男女之间讲的是电流击穿时的眩感。女人如果是真正的大智慧,有一些直与正,也要有一些妖与蛊,这才能保证她在丰富性中品评人生,尽量摆开自伤与他伤。

  斯达尔夫人无法说服自己解脱,她总与贡斯当争吵。每次她感觉赢得新权利时,他则感到套上的是新锁链。她火热的感情使他们的日常生活成了一场没完没了的风暴。在贡斯当的日记中人们日后发现这句有意思的话:“这一年贡斯当很高兴,斯达尔夫人到俄国去了。”他一直有记日记的习惯。

  贡斯当非常苦恼,只有在夏洛蒂身边,这个耐心而有温情的女人才能让他片刻恢复活力。他想离开斯达尔夫人,但一听说她有难关,又会跳上马车陪伴她。他已是疲惫不堪。他们都陷入不可解脱的苦恼中。

  苦恼总得解脱,两个才华横溢的人分别用自传体小说的形式去为这场恩恩怨怨寻找出路,贡斯当写作了《阿道尔夫》,斯达尔夫人写作了《柯丽娜》。他们双方都在为曾经如此浪漫而后又如此混乱的爱情寻找解释和封存的地方。《阿道尔夫》被拜伦读到了,他在一封信里谈到这本书,斯达尔夫人说:“我不相信所有的男人都像阿道尔夫,只有虚荣自负的人才像他。”这可以看出此书击中了她的痛处,她必须为此辩护。她在《柯丽娜》中表达的是:“为什么智力较高反而招致不幸?为什么这会妨碍别人对我的感情?他还能找到另一个女人比我更有头脑更热情更温存吗?”

  贡斯当此时已经不想和更有头脑更热情的女人处下去了;温存他还想要,只是斯达尔夫人不具备。

  贡斯当对待斯达尔夫人始终矛盾,这里面不是因为他的喜新厌旧的痼疾。他在1806年4月的日记中写道:“我始终想跟斯达尔夫人分手,可是每一回这么想,第二天又会变了心意。她激烈和冒险的作风使我受苦受难,终日身处险境。我们必须分手,这是我安安稳稳过日子的唯一途径。”一个月以后的日记又记载:“这个晚上真难受,我们有一场不经思考、残忍狠毒的争吵。不知是她还是我疯狂了!这样下去怎么办?”贡斯当只用15天的时间就写了《阿道尔夫》,堪称19世纪第一本心理小说。他在此书剖析男女之细腻心理无可比拟。他照顾斯达尔夫人的情绪,延迟十年出版。但之前斯达尔夫人陆续读到其中片断后,昏倒在地。贡斯当在小说中不是没有良心的一味抨击道德素养;相反,他称赞意志坚定、沉着真实、信守诺言,仁爱、同情心,真诚的反对给别人带来痛苦。他称赞这些美德,这些是既不算英雄主义性质,也无贵族品格,更谈不上革命性质,但它作为朴实无华的平常事,是可以维持的家庭行为。只是人类的角色变化过快,人拿自己没办法。他在那个年月,已预卜了今后两性之间更为漫长的冲突。

  斯达尔夫人其实已经很累了,但她激烈的脾性让她不会歇息,不会放下,不会躲开人群躺在床上静静去调养已贮藏多年的劳损。好像赌气一样,在她45岁这一年,她与一个22岁的年轻军官罗卡结了婚。罗卡在一次战役中负伤,几近跛子,她的悉心照料让他产生了不可遏制的爱情。年轻人大都这样,还没有将感恩和爱区分开来。斯达尔夫人应该有能力区分了,但她没有。她接受了这场忘年之恋,并为他生了一个女儿。斯达尔夫人真是勇敢哪!但这是对女人更进一步的消耗,她浑然不觉。她太过顽强不挠的个性,在年轻时代放射夺目光芒;走到中年,还是这样,就是不顾体力的硬撑,是自伤。这个年月的女人,该懂得萧条季节到来的意思了,该说拒绝,该做减法。她应该大面积撤退,应该摄生自保而不是应承那么多责任。这个年月的女人应该学会躲开喧嚣,去找平畴远阔处,出神,倾听。那是让生命在神秘事物的内核生长,而不是再次去哺养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以及这婴儿年轻的父亲。否则,生命的密码就乱了,就不会真实呈现。人到中年,衡量成功与否的标准不再是名望的光环,不再是被人簇拥的眩迷,而是看这人是否快乐与健康。谁拥有后者,谁就是成功,因为快乐和健康比什么都难做到,这需要更睿智的东西补充进去,才能达此境地。这都不是境界,而是境地,它让人不仅仅精神上高邈,还是肉身惬意的实情。这些太难了。

  斯达尔夫人原本宽大的骨架子有些懈了,不再有紧致凝聚的健壮之姿。她消瘦、烦躁。1817年,她在下台阶时一头栽倒,3天之后撒手人寰,享年51岁。

  四、观念与血液

  斯达尔夫人浪漫而传奇的一生结束了。那仿佛惊心动魄的不会谢幕的剧情,则如一下子点燃了导火索,只是噼啪一声爆响就烟消云散,俄尔,大地又复寂静。一个人的生命以及重大的社会革命都有这种无常感?贡斯当的日常连同思考,都被这无常缠住。他那张昔日俊美逼人的脸已见出沧桑,那原本带着羞涩和狂野的双眼也不大好使了。经过了那么多的事儿,人到中年,该总结自己的一生了。一生中,围绕自己的最大两件事是:革命与情欲。这恐怕是多血质男人的共同特征吧。他不大想为自己辩护,但现在他觉得是时候了,不是辩护的时候,而是该有机会也有能力将驳杂的人生经历转喻为严肃思考的质料了。1817至1830年这13年,他在紧张的写作和繁忙的公共政治活动中度过。当然,确定他的公共影响力及历史地位的,不是政务而是思想。他也许并不知道,年轻时他那不受羁绊的放任,过去了多少年,在虚妄的背后,在遥远的身体里,却长出了自由的刺。

  代表他标志性思想成就的,是1819年他的一次讲演,题为《古代人的自由与现代人的自由》。仅此,确定他在自由主义思想史的地位已毋庸置疑。贡斯当提出的自由概念,后来伯林概括为积极自由和消极自由好像更易于人们所领会。

  贡斯当早年已有古希腊研究的准备,现在这一知识储备派上用场。他分析雅典人对政治的迷恋,每天大约有2万人踱步到公共广场议论政治事务。这些人全部的精力、时间都投入到军事和公共服务之中,他们全部的生活乐趣也在这里。共同体的政治活动是他们的精神寄托,如果没有这方面的事要干了,他们会觉得无所事事痛苦不堪。雅典人怎么会这么清闲呢?那是因为有大量的奴隶担负着沉重的劳动,自由民才可以拥有充分的闲暇。他们不操心谋生、不操心竞争、不操心利润,他们是“专职公民”。但他们从来没有在界定出的私人领域争取个人权利,他们认为服从共同体与追求自由并不矛盾。这是积极自由的捍卫者。

  现代人可没办法做这场不操心的美梦了。奴隶制取消是社会进步的必然,这要求人人都要从事生产和交换,否则无以存身。商业活动展开,人分心的事情太多,天天议论政治,不解决吃喝拉撒问题。除非政治活动是这个人安身立命的实际事务;而政治务虚就没那么紧迫和必要了。人从轰鸣的广场退回寂静的屋隅。现代人的目标是享受有保障的私人快乐。这是些“兼职公民”,对私生活与享乐投注着热情。这是消极自由的信奉者。

  能够这么清晰并且具有原创性思想阐释能力的,却正是这个不守端宁的性情中人贡斯当。也许观念与血液有关,他热情澎湃的血,使他对压抑个性的事物有本能反感。但性力强烈并不能决定一个人成了天然的自由派。但活力总比死气沉沉要好。活力又必然是个人自我掌握与自我呵护的结果,保持个人活力,就必须要有相应的尊重个人的制度做保障;否则,个人活力必将与共同体发生冲突,然后,整体的铁墙会砸向个人活力的独自身躯,将其压瘪。贡斯当因此痛斥僭主政治连专制政治还不如:“如果一个民族只是被征服而没有堕落,那么它的处境还有改善的可能;幸运的机会一旦出现,它不会辜负这个机会;专制政治至少给人类留下这种机会。僭主政治在压迫一个民族的同时还要使它堕落,它要使它习惯于践踏自己过去尊重的东西,奉承自己过去瞧不起的东西,它还使它作践自己。”

  观念与血液有关。贡斯当身体里面曾经沸腾着革命的血和情欲的血。他懂得人性内核的褶皱隐曲,也因为懂得,所以慈悲。他可以区分得清虚伪自我和真实自我。真实自我包含有私产拥有和私人快乐。而一切又必须借助于法律保障。举一反三,他对政治、商业、法律的许多思考,都蕴涵着人生真况味。这里,又不仅仅是因为慈悲,而是因为懂得。经验与理性之光,拂过往事的尘埃,走到他心里。

  革命的血意味着什么?贡斯当开始反省。关于法国大革命,在初级阶段,他是热情讴歌的,因为人们一致希望推翻腐朽的、不能容忍的制度。但在后来阶段,到处是发疯一样群情激奋的人群,绞架日夜不停,多少血腥与杀戮开始蔓延。如果将革命控制在初期,那是流血最少的、令人高兴,也是最有成功机会的。英国革命与美国革命便是这种类型。法国革命则不是。革命往往是由强者所发动,革命要的是推翻,推翻以后怎么办?要有人去想。人依禀赋是有强弱之分;强者在古代社会热衷于战争,他想以暴力征服的方式得到他想要的东西。战争是彻头彻尾的冲动。强者在前现代社会投身于革命,他欲以道德征服的方式,强制人们不要私下里想要得到的东西。革命是完完整整的禁欲。强者除了战争、革命难道就干不成别的什么了吗?强者来到这个世界只能以破坏和摧毁的能量出现吗?开始时,强者不会接受商业这一概念,因为商业将以相互同意的方式展开,它让人既不能依冲动也不能依禁欲行事。现代社会不是要阻绝强者,恰恰相反,它要催生许许多多的强者。这些强者通过经验的证明认识到,自己只是通过战争与革命,其活力再大,也会遭遇障碍和失败。商业则使自己可以得到合宜于自己的东西,其条件因商量而变得温和而不是惨烈。

  许多年以后,因温和的条件,人不再因惊怵而时时绷紧神经,不再警觉人就懈怠下来。有人就说了,看看,乱了不是,过去哪有人敢随便酗酒、吸毒、淫乐?温和的条件一定是自由的条件,这肯定要求自己对自己的负责,而不是共同体的集中看管。有个别人是无法自我负责,他在自我糟蹋,那又怎么样?随他去。不能因为个别人,人类就要放慢或停止理性前进的脚步,去白等这些怯懦者。怯懦者如果不愿动身,一直瘫倒在地,那也随他去。个别人的自戕自灭,仍然是他自我的选择,没有人强迫他这样。如果因此收回这种自我选择的条件,可能不再有个别人的自戕,却将迎来大规模的、共同意志作用下成千上万的人为所谓圣战赴死。多少年来,许多人正是因了某种小善而遗忘大善,为个别人而让人类整体陷入万劫不复之渊薮。人类避免灾难的办法,必须是强调个人负责,这是消极自由。正是消极自由才能召唤出每个人积极承担的责任感。再退一步说,人有祸害自己的自由,但不能有祸害别人的自由。

  情欲的血又意味着什么?贡斯当应该苦笑了。这里恰恰隐藏着他难以启齿的秘密,但这又何尝不是人类在躺卧时的本能姿态?他爱女人,爱夏丽叶、爱夏洛蒂、爱斯达尔夫人。他还爱过一个英国女子安娜?林赛。1813年,他曾经以疯狂的激情爱上了美丽而又难以捉摸的雷卡米耶。她以谨慎超然的态度对待他的求爱。他写给她的情书和《阿道尔夫》一样,是浪漫主义文学品位的代表作。

  贡斯当无法做千篇一律的人,他用头脑阐释这个世界,他同时又用双手触摸这个世界。必然的,他要为隐秘生活保留地盘。他讲到:“现代人的目标是享受有保障的私人快乐;他们把对这些私人快乐的制度保障称作自由。”就在寥寥数语中,他竟不嫌累赘地说了两次“私人快乐”,并把它与自由制度联系起来。他讨厌斯巴达那禁欲主义的兵营。他并不是要为自己的行为寻找借口,但他像钻在每个人的心底一样的说,无论是共和国的公民还是君主国的臣民,都希望得到快乐。更是在今天,没有人会不希望得到快乐。贡斯当喜欢不是那么造作因而更具有敏锐可信观察力的孟德斯鸠,他不喜欢张口闭口就谈美德和操守,自己却做不到的口是心非的卢梭。他对马布利神父可怜的自我压抑变成压抑他人的强制更是厌恶,那种不宽容,对人类情欲的憎恨,迫切希望禁锢所有人类激情的愿望,往往以高尚的名义大行其道,诅咒会变成嗜血。罗伯斯庇尔是著名的“不可腐蚀者”,但这人手上沾着最多他人的血。

  贡斯当强调私人快乐,那里有神谕不确定的词语,那里盛开着特殊的玫瑰。如果是在石头般的冰凉黑夜无助的不知道怎么办,如果在生命转瞬即逝的不稳定中看到魔鬼的影子,因为与热爱邂逅,人会找到清澈的温暖。私人快乐的强调,是要强调生命高于一切,个人的自我选择无可厚非。任何国家政治伦理都不能对这种快乐横加斥责与剥夺。

  但贡斯当马上补充了私人快乐的内容。人仅仅有快乐是不够的:“我们的使命要求我们的不仅仅是快乐,而且还有自我发展;政治自由是上帝赋予我们的最有力、最有效的自我发展的手段。”贡斯当很聪明,他不会随便让人抓住把柄。难怪后来的自由主义大师、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哈耶克如此推崇他,称贡斯当与另外的法国人孟德斯鸠、托克维尔是少见的依经验主义的质朴实在行事的思想家,而不是像别的大陆思想家那种只知道凌空越过身体的所有感受,只说空洞的大话。贡斯当的思考非常独特的方面是:他经由肉身经验,却也抵达了真理。

  琢磨贡斯当的自由理念,其实说白了就是通篇都在说“自我看管”。话说到这里,又不免让人会想到当年的斯达尔夫人。她如果只是把自己弄好,不看管贡斯当那么严密,是否她可以活得不那么疲惫,可以过得更舒心些?斯达尔夫人从性格和气质来讲,她无形中是积极自由的奉行者。她相信的词都太空泛太高调,而不是那些管用但低调的词。比如,她一定是相信解放甚过解脱。解放由运动推动,比如女性,解放意味着全体成员获得外在社会权益,那关乎的是反对歧视教育就业中的男女平等等。这当然是重要的,这是制度保障下的女性权益诉求,而无法解决性别间冲突。有一些自由很难靠运动推动。

  性别间的冲突到哪朝哪代都不可能得到妥善解决,但这里试着运用一下贡斯当消极自由中的自我看管一说,看能不能让女人得到一定的解脱?说到这里,可能又会有人问:为什么单单只说女人的解脱不说男人?男人好像总是肇事者,总像两眼逡巡猎物的唐璜。女人反感他们,觉得受尽委屈和伤害。女人大都认为自己肩着美德,换个角度想问题,是否可以不那么受伤?

  女人不懂,所有对男人的看管其实都是徒劳。女人再加严防,像个嗅觉灵敏的鹰犬,都没什么用,到头来只是自己拿斧头的利刃向内自伤。人是自我看管的,男人愿意怎么样,由他去。女人是用来迷住男人,而不是教育男人的。其实自由理念应该使女人更受用,可以学着让自己进退自如,尤其适当的后退一步,便可海阔天空。这里可以稍稍提及一下与斯达尔夫人几乎是同龄的克吕德内夫人。她原本是法国社交界美人,她没有达到斯达尔夫人的文学成就,可是她对自己自然本能下降以后的筹划更合乎实际。她对那些前来拜访她的人,那些久已仰慕她的美色和姿容的人早早做了警告。这个同样心高气傲的女人,不再因自己的本能衰减而怨怼男人的薄情寡义,她为自己留下了很好的退路,那就是致力于“为人类行善”,这本是伏尔泰所说的全体人都可以去做的事。这个原本美艳而疯狂的女人,曾经在与情人约会时向上帝祈祷自己的喜悦:“我的上帝,我多么快活!请你宽恕我的快活。”但后来,她皈依真正的上帝,在主父面前也说的是:“多么奇怪的感情啊!我们只需做一件事,就是去爱,去爱天父中最慈祥、最善良、最温情的那位。”圣父和情人,在她已经同格。这种悄悄地感情转移,是她为自己心另有所托做的安排。她的布道讲演炽热,斐然文采,非常具有感染力和影响力,她活到很老的时候,成为欧洲当时另一道幽广的绝妙风景。

  她真是聪明啊。她不一定有明智的自由理念做指导,却懂得退才是进。

  后退的薄暮时分,渐渐被赋予安静的力量。要那么多粘连纠缠干什么?要那么多对他人的看管防范,自己累不累啊。在性别关系上,先要明察男女是两个几乎不可通约的物种。当然难过,当然害怕受伤,害怕男人天性中的厌倦。但自己先要做好扬长而去的架势。你厌倦我,还说不定谁先厌倦谁呢!当然要有扬长而去的资格。如果像斯达尔夫人这样是语言中人,你先就是掉转身来,重新拿起那本已经打开的大书去读就是。渐渐,聒噪的声浪会远去,迷雾会廓清,只有自己逐渐清朗的心空。再接着就是把自己拾掇好,要有物质的后续性补充。要懂得摄生调息和日常美容。然后就是借助安静所赋予的力量,去坐观天下,天下无不被一个正道管着,男人如果不懂节制和禁忌只听凭感官满足,他到头来是不配有更好的命运,随他去。但也不要把男人妖魔化,如果他有犯晕的夜晚,清晨醒来的那刻,自我厌恶与否定,足以教训他今后该做什么和不该做什么。人受不了绝对之轻,除非他乘着氢气到另一星球。女人的杀手锏就是想象力与理性。她应该学会让自己的性魅力保持得更长久一些,不要那么快的衰败;再就是她的人格魅力,这不是居高临下的所有悲悯和宽宥,这是上帝的事,女人不必做。她做的是,依平常心,微笑着,给自己自由也给别人自由。不要凡事都揭穿,得理不饶人,这才是美德的真谛。当女人美貌消失的时候,这也是她躲避时间箭镞射击的最好办法。

  岁月因革命与情欲变得活色生香,也变得痛苦不堪。但所幸都有力量转喻成了文字。身上有太多可解说性的贡斯当,这个身上有种种缺失却又血肉丰满的男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被西方自由主义思想界重新确立较高的地位,人们开始重新法西斯主义何以产生的条件,并且注意到追求积极自由可能正会导致对自由的否定对个人权威的崇拜。贡斯当对自由的准确理解,对宪政和代议制的执著追求,以及他波诡奇崛的感情生活,都让人越发对他充满探究的强烈兴趣。他的个人经验一点儿也不高端纯粹,而是像我们所有人一样有时混乱有时迷惘,因此他带有血肉的理论更具有朴质的实在性,可信度与可行性。晚年他在新任职的政府里得到一笔不小的俸禄,他用来还完所有赌债。1830年,他去世,享年63岁。法国为他举行了隆重的国葬。

  贡斯当仿佛带着响铃,像奔跑的麋鹿。他会与林中灵狐般的斯达尔夫人碰上。

  本文插图为埃舍尔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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