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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生

时间:2023/11/9 作者: 大家 热度: 12057
丛治辰

  【我的文学观】 我始终相信小说应该是一种超越性的存在,否则它就不值得我迷恋。与其他文体相比,小说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张力,使我借助虚构,得以处理复杂而暧昧的历史境遇,并以小说的方式进行未必有确然答案的艰难思辨。因此,与其说小说是在表现生活,不如说它就是生活本身;与其说我在创作小说,不如说是在探索一种生活方式和认知模式。这道理很旧,但每当陷入技术层面的创作时,我常觉得自己忘记了最早开始写作小说的野心。所以我总在提醒自己:好的小说背后,应该有强大的世界观和时空体系即使我做不到。

  某生的祖上乃是响马,在山东淄博一带赫赫有名。虽然是响马,却胸有丘壑,不是一般打家劫舍之辈,隋末乱世时就成了割据一方的豪杰。再后来投靠明主,以战功封爵,摇身一变成为新朝的望族,直到某生父亲一代依然在朝中担任要职。天宝十五年安禄山起兵作乱,帝避祸西南,某生父亲与帝师离散,无奈只好暂回老家避难。当时某生跟随父亲颠沛流离,不过是个三岁幼童,这帝国在他最初童稚的眼里,想必是满目苍凉。叛乱平定之后,某父携家眷回京复职,不料晚来了一步,早有朝中夙敌散布谣言,诬陷他在家乡时接受过伪职。虽然总算圣听聪明,有惊无险,但一场风波之后,某父的仕进之心也不觉淡了,连上三疏乞骸骨还乡。皇上知道伤了老臣的心,苦留不住,只好厚厚地赏赐过,便放他去了。

  那是春寒料峭的时候。长安城的春天来临时先是温暖的长风吹过朱雀大道,漫天的柳絮就飘起来,像雪花一样铺满长安城坊墙分割的天空。唐代的长安城原本叫大兴,始建于隋开皇二年,自那时起,令人惆怅的柳絮一次次淹没这座横亘在广阔原野上的大城,厚重的城门刚开始是油光漆亮,后来就变得色彩暗淡,再到后来,从吱呀扭动的关节处生出一片片的苔藓来。而如今某生父亲的心情正如这座气势雄伟的城一年年老去。某父骑着高头大马,身后跟随着浩荡的车队,穿过长安城,来到城南明德门外。清晨最初的阳光刺破淡淡的雾气,落在城门外那株古柳新萌的绿枝上。稍远的地方朝雾拢着一林李树,淡雅的白花将开未开。某父听到身后的车队有些乱,一个嫩嫩的声音传到耳朵里:“放开我,我要撒尿!”某父回转身,看见年幼的某生正从马车上灵活地翻下去,一溜烟跑到那棵树干粗大的柳树下,麻利地解开裤带。某父不禁捋着胡子笑了笑,他不知这孩子在背对这座庞大城池的时候,是否会意识到自己已从帝都的朱门公子,变作一个田舍郎。越过他的背影看去,随风摇摆的柳枝后漫天游荡着迷蒙的白雾。某生太小了,他还无从猜测迷雾背后的风景,某父却似乎影影绰绰地看到些什么,因此再次回头,看了一眼长安城。

  回到家乡之后,某父在自己广阔的属地上转了一圈。令他最感兴趣的仍是先祖当年落草的山寨所在。先祖们就是从这些早已破败腐朽的建筑中走出来,如今他们的子孙再次回到这里。人事几度更迭,而此地青山依旧,怎不叫人心生感慨。当年的聚义堂只剩一副骨架,从高大残破的屋顶探出一丛茂密的枝叶来,那树就生在屋内一角,树干已粗到两人才能环抱。某父抚摸那皴裂坚硬的树皮,掌心有一种磨砺的痛感。他突发奇想,要重新在这里建造一座山庄。

  百多年来无人涉足的山寨,重新变得人声鼎沸。某父似乎重新找到了某种热情,像当年在朝廷中一般,每天起早贪黑到这里监督进度,完全忘记自己已经不再年轻。后来他干脆住到了这里,亲自设计布局,为此殚精竭虑。每晚木工瓦匠都睡下时,某父房里的灯仍然亮着,直到翌日丑时。过不几日,工人们当中逐渐有了一种流言。据说有人半夜起来,发现老爷其实是在与人手谈。弈棋的对手乃是一位老翁,看上去年纪很大,可是从来没有见过他,不知道他是何许人,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上到山寨来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山庄的营建逐渐有了规模,只剩下聚义堂的改造还未动工。某父始终未能决定,那株百年古木是该砍去还是保留。工匠们谁也不曾建过屋里长树的房子,可是要砍去它,某父竟有些莫名的难舍。那天夜里他心神不宁,就坐到棋盘前,照例摩挲着棋子。说也奇怪,听着那种沙沙的声音,心里便立刻安宁了许多,脑袋里各种想法也渐渐散去,意识因此变得空茫。不久,果然听到缓慢的脚步声。某父微微一笑,起身开了门。门外的老翁照旧披着蓑衣,内里是一件淡绿的袍子,老翁嘿嘿一笑:

  “今夜风好大。”

  这晚的棋下得凶险,某父小心谋局,结果还是下错了一着,不禁冒出一身冷汗来。几日来他都因聚义堂的事在犯难,稍一用心思考脑袋便隐隐作痛,眼前也发花,棋盘上的黑子白子遂全都像跳起来一般,互相挤压,乱成一团。某父迷迷糊糊填了一个子,棋子敲落下去的时候心里也咯噔一下,连忙定睛看去。老翁淡然坐在对面,也看了许久,终于将手里的子放回去,哈哈一笑:

  “输了。居士下得一着好棋。”

  某父自觉羞愧,只好干笑一声,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老翁看着他,微微一笑:

  “世事如棋,不是机关算尽,是身不由己。该落子便落子,该起屋便起屋,将来棋局要乱,大屋会倒,同样是身不由己。无非是梦,何必认真呢。”

  说完,老翁起身披上蓑衣,就在门口消失不见了。某父一激灵,醒了过来,发现自己手上还捏着两粒白子,棋盘上空空如也。第二天,聚义堂前那株古木叶子落了一地,枯死了。

  山庄因此很快竣工,某生的父亲却越来越沉迷于佛老之道。对一个退隐老臣来说,这似乎也是理所当然。他长年在山庄居住,除京中门人故吏来乡探望时回府接待一下,平日绝少抛头露面。再后来,连接待客人都少了。惟独对某生督导甚严,命他也搬到山庄,每天课以诗书。或许这也是家风使然:祖上既是响马出身,后辈就一定要重视礼教,从科举出功名。好在某生的确天资聪颖,又肯用功,从小在朋辈当中就卓然不群,不及弱冠就中了秀才。

  某生二十岁这年,正值朝廷开科大比。某父为他精心准备了盘缠,算计上京的川资,将他叫到眼前,叮嘱道:“以你的才华和学养,今年一战当可高中。我特意给你准备了两年资费,免得你为钱财发愁,不能专心努力。这次你一个人上京,诸事小心,千万争气。”某生乖巧地站在父亲面前,喏喏称是,眼睛却看着窗户外面那只画眉鸟。他对自己的才华相当自负,从未觉得上第有何困难,惟有高中状元才是他的目标。父亲这样絮叨,真是人老了就会婆婆妈妈呀。他想。

  这是大历七年的暮春时分,二十岁的某生第一次独自出门远行。在此之前他只熟悉自家繁复重叠的宅院,尤其熟悉的是书房里红木家具的味道和从黄色书页间抖落的灰尘。而现在他策马在明媚的阳光里,心情愉悦,马蹄轻快。他有一张俊俏的脸,又不乏英气,眉眼间洋溢着一种风华正茂的意气,正和春日里游荡的风相匹配。

  某生一路走走停停,流连风景,日子很快过去,不经意已到东都洛阳地界。这里几年前饱受安史乱军骚扰,路两旁的村庄依然炊烟萧索,连天野草从村庄蔓延出来。某生从疯狂生长的草里看去,常能看到微微坟起的荒冢边袒露出惨白的头骨。原野将尽的地方有稀疏的树木,沿着道路逐渐连成一片林子,将前面拐角处隐没在影影绰绰的树林后。

  赶路到正午时分,某生不免有些乏了。春风吹动一树树粉嫩清新的花,开得缤纷耀眼,更让他感到阵阵晕眩。昏昏沉沉之间某生突然发现自己找不到路了,前后左右都是树影,花瓣在四面八方安静地降落,发出簌簌的声音,林子里一派氤氲的香气。某生打了一个哈欠,索性把马系在一棵树上,背靠树干坐下来休息。迷糊间他隐约听到远处女子的谈笑声,清脆悦耳,不禁起身向上风的方向寻找。绕过几株老树,发现一个开阔些的空地,一个面目丑陋的大汉袒胸坐在当间,旁边几个妇人围绕,个个面容清丽,风姿绰约,算得世间难得的美人。尤其角落里那位身穿素白衣服的中年妇人,眉毛微皱,脸上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哀愁,反倒别有韵味。某生躲在一棵树后,看到众人面前一地好酒席,瓜果时蔬都是见所未见。一名身着绿衫的妙龄妇人手持酒壶,对几个女子道:“难得今天这气朗风清的好天气,大家不妨现诌几句诗,唱来为夫君助助酒兴可好?”众妇人听了皆拍手迎合,惟那白衣妇人只是淡然一笑,大家便依次唱了起来。

  大唐最重的是文采风流,某生在诗律方面也颇有造诣,因此听过几首便不禁摇头苦笑。这几位妇人的诗不能说不华丽,但华丽过分就变作艳俗轻佻,最是不入流。某生正打算悄悄离开,那白衣妇人款款地站了起来,始终微颦的眉头和微微收敛的嘴角,使她的诗都仿佛有了一种叫人怜惜的表情:

  皎洁玉颜胜白雪,况乃当年对芳月。

  沈唫不敢怨春风,自叹容华暗消歇。

  妇人将这绝句反复吟唱了三遍,到最后两句时喉头已隐隐有些哽咽。某生在这歌声中听出某种凉意:并非那种盛气凌人逼入骨髓的凉,而是刚刚绽开的花骨朵,其柔嫩的色彩透过露水折射出的那种感觉。然而那汉子脸上露出恼怒的神色,将酒杯粗暴地掷到一旁:“大好的日头,唱得悲悲切切的干什么!李娘留在这里收拾了,其他人跟我去别处逛逛。”妇人们遂拥着汉子走了,只剩那身穿素白衣服的李娘呆呆地坐在原地,眼圈通红,从腮上滚下两行泪来。

  李娘抽抽嗒嗒,某生躲在树后,心里一阵阵难受,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见李娘挽起衣袖匆匆拭了眼泪,朝某生藏身的地方唱了一个喏:

  “公子请出来吧,让公子见笑了。”

  某生心中大窘,只好从树后转出身来,道:

  “小生唐突,但确非有意窥探娘子。我刚刚见娘子面有哀色,而今又背着人落泪。敢问可有什么难言之苦么?”

  李娘轻轻叹了口气:

  “说来话长,妾身此次设法请公子到这里来,便是为此。妾本长安人士,因机缘遭际十八岁上嫁到这里,已经十个春秋了。刚才那汉子就是我相公。新婚时他待我很好,夫妻二人如胶似漆,怎想到他是个喜新厌旧的,后来陆续又娶了几房妾室,对我自然一天不如一天。再往后越发无行,竟和家里的丫鬟私通起来。我刚到他家时,因为整治家事训斥过那个丫鬟,被她怀恨在心,因此现在在他面前百般诋毁我,相公也便越发待我不好。刚才想必公子也看见了,如今倒反像我是丫鬟一样……”

  李娘说到这里,忍不住又哭出声来,两个瘦削的肩膀微微颤抖。一阵凉风吹起,树林里瓣瓣李花翻飞,淡雅的香气充盈了宽大的袍袖。李娘哭了一阵,哽咽着继续道:

  “妾身不知多少次从这里眺望北上长安的道路,可离家时年纪太小,如今早已记不得来路。想跟娘家的哥哥通个消息,却连个可靠的送信人都找不到。听说公子上京赶考要路过这里,特邀公子相见,不知公子是否愿意替我带封家书给我哥哥?若能教他知道我现在的处境,或许他能想些办法令我不致如此受辱。”

  某生本就年少气盛,更是懂得怜香惜玉的人,心里早就按捺不住了:

  “娘子何必这样客气,倒像是信不过小生一般!小生是读书人,是非黑白心里还是清楚的。我只恨自己身上长不出羽毛来,好及早把信送到长安。只是不知娘子家在长安什么地方,怎样才能找到?”

  “公子不用担心,只要带着我这封家书,沿大路一直往长安去便是。长安郊野有片树林,林子里尽是些千年古木,我家就在这林子当中。公子进了林子以后,只管放开缰绳让马自己走,不出个把时辰一定能到我家。这件事就拜托公子了。”

  李娘说完,从袖里取出蜡封的书信,交到某生手里,拜了三拜,回身把地上的酒席收拾干净,便向林子深处走去了。某生看到她素白色的身影婀娜多姿,渐渐隐没不见,地上芬芳扑鼻的李花花瓣像被轻风拂动,随着她的远去在地面上飞舞起来。不一会儿这些白色的花瓣舞满了整个天空,并且越来越舞得欢快紧密,在太阳光底下像一张耀眼的网把某生围在中间。某生再次感到有些晕眩,眼前一阵发黑,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还倚靠在最早的那棵树下。马系在树上,正百无聊赖地低头啃地上落满的白色花瓣,某生抬头看见一树白花,树冠微微颤动,似乎在与他致意。某生把手往怀里一摸,竟果真摸出一封信,封口已用蜡封好。某生晃晃脑袋,还是感觉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个梦,抬头看看太阳还高,赶紧解了缰绳继续赶路了。

  某生到达十里坡时天色已暗,他勒马在长安古道上,捋了捋额前被晚风吹乱的头发。前边那片林子的上空有一团涌动的浓云,某生的衣襟被风带起来呼呼有声,让他隐约预感到有些不妙,两腿就使劲夹了夹马肚子,催马上坡了。夜晚像乌云一样沉降到十里坡,某生起初还能借着月光辨别道路和树木,后来月光越来越黯淡,最后他环顾四周,除了黑暗一无所有。就在此时,雨哗啦啦地落下来,打湿了这个暮春的夜晚。某生在视力稍微适应了黑暗之后发现自己在一片树林里穿梭,他的马是大宛良种,在落雨的夜晚依然精神抖擞,带着他轻巧地闪过一棵棵婆娑的老树。从眉毛上滑下来的雨珠更加模糊了他所看到的这个摇摆不定的黝黑的世界,那些闪烁的树影让某生又一次神志恍惚和昏昏欲睡。

  某生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雨势已经小了很多,他的马轻轻打着响鼻,用嘴细细梳理自己前腿上被雨水黏住的毛,而某生还稳稳地伏在马背上。将身子撑起时,头顶树叶上落下一滴雨水正打在他的脸颊。他抬起头,发现不远的地方好像有灯光,走近才发现这是一处不小的宅院,在望不到尽头的树林里这座大宅子实在显得突兀,不过除此以外似乎也很难再找到更好的过夜的地方了。

  开门的乃是一名穿灰白色衣服的小厮,见到某生不觉一怔,随即一笑,将他迎进门来:

  “我一个下人,做不得主,留宿的事公子和我家两位老爷讲吧。”

  某生随小厮穿过阔大的天井和弯曲的长廊,不由惊叹于这宅子的豪华大气,竟毫不逊于他家的府邸与山庄。那些粗大的廊柱,不但所用木材都异常珍贵难得,而且看上去完全自然天成,未经斧凿之工。某生被让到客厅,两位老爷从屏风后面踱出来,看上去大概都在五十岁上下,儒生打扮,虽然头发花白,但是面色红润。其中一位偏瘦,骨骼突出,显得表情刚毅;另一位肤色白腻圆润,眉毛弯弯,笑起来和善可亲,倒显得有几分女相。

  某生忙起来施礼:

  “这么晚还叨扰府上,小生实在惶恐。都因白天急着赶路错过了客店,又偏偏赶上一场雨,就在这林子里迷了路。还望两位老丈能容我在此借宿一夜,天亮之后我便启程。”

  那偏瘦的老爷呵呵笑了两声,声音朗朗有力:

  “公子客气了!这地方偏僻荒凉,平常便是白天也没什么人来,我们是巴不得有客人来热闹热闹。难得和公子有缘,今晚因为这场好雨得以结识,只要公子不嫌弃,但住无妨。鄙宅虽然寒酸,空房还不少,我这就让下人打扫出一间来,公子且在这里喝茶等待,我们也好亲近亲近。”

  “公子日夜兼程地赶路,是要上京赶考?”那弯眉毛的老爷啜了一口茶,笑吟吟地问。

  “不瞒老丈,小生虽然天资鲁钝,倒也自小攻读。今年大比,家严令我上京一搏。小生本不敢奢求富贵,只望别辜负了家严这些年的厚望罢了。两位老丈是出世的高人,说这些功名利禄的俗事,让二位见笑了。”

  两位老爷听了呵呵一乐,弯眉老者道:

  “公子何必过谦。其实我们兄弟俩年轻时也和公子一样,有经济天下的抱负。可惜我这哥哥,虽有担当栋梁的材质,奈何性子太过刚直,反不能见容于朝廷。而我自己……呵呵……倒和大哥正相反——不怕公子笑话,比起衙门,我更爱歌楼妓馆那些地方。青楼妓女和落魄文人,比刻板麻木的官府中人可有趣多啦。大哥被黜之后,我也就很快被人参了一本,说什么私行有亏。虽然都不是什么难以应付的大事,但一来二去,我们也厌烦得很,索性回这里结庐而居,只求个平安终老。不过这里虽然清静,终究有点寂寞,公子能到这里来,实在是难得。”

  弯眉老者话音刚落,便听干瘦的那位老爷叹了口气:

  “远客来访,若是三妹也在,为客人弹上一曲就好了……”说罢眉头不禁微微皱了起来。

  “两位老丈还有个妹妹?”

  “是啊,呵呵,不过我们这个妹子比我们小很多,可不像我们兄弟这般老态龙钟。可惜她很多年前远嫁洛阳去了。最近大哥总是睡不安稳,几乎每夜都梦到三妹哭哭啼啼个不休,所以刚刚才忍不住提起,倒是唐突了。”

  某生听了这话,不禁心上一动,伸手向随身的包袱里一摸,那信果然还在,只是刚经了这一场雨,略有些潮,好在放得深,并没有湿到。

  “两位老丈的妹妹可是看上去三十岁上下,叫做李娘的么?”

  两位老者不禁一愣:

  “是啊。公子如何知道……?”

  某生把信从包袱里掏出来:

  “小生经过洛阳的时候,曾和令妹有一面之缘。她托小生带这封信给两位老丈,刚才不是老丈提起,我险些要错过了。惭愧。”

  两位老爷赶紧将蜡封扯去,抽出一纸红笺,凑在一起展读。那干瘦的老爷读得越来越快,后来索性夺去自己一个人看,看完之后把信往地下一摔,咆哮了一声,夺门而出。弯眉的老爷赶紧追出去,却没能扯得住他。片刻之后某生就见院门吱呀一声打开,干瘦的老爷骑着一匹枣红马绝尘而去。某生和弯眉老爷站在客厅门口看他的影子越来越远,隐没到灯笼照不见的夜里。某生隐约听到他的咆哮声传来,在潮湿的夜里好像风过松林,有些沙沙的嘶哑:

  “栗老六欺人太甚……”

  弯眉的老爷轻轻叹了口气:“退隐这么些年,大哥的脾气还是同从前一样……”

  某生突然感到身上一阵寒意,对着满院子灯笼和慌忙跑动的人影打了一个喷嚏。老爷赶紧唤小厮拿来干的衣服给某生换过,并吩咐先带某生去客房休息。

  某生一进屋子就被墙上的那幅画吸引了,那画斜对着门口,正挂在一个显眼的位置上。画上长安宽阔的街道上挤满了人,他们簇拥着一辆花车,某生几乎可以听得到那辆花车四周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他知道,这就是所谓状元登科。画上状元的红衣服像火一样耀眼,简直要把这幅画烧起来了。但这画的重点却似乎并不在这状元郎,画上最突出的位置是一座迎街的独门小院,一名素衣女子有意无意地倚着半开的院门立着,身后跟着一个身着青衣的丫鬟。那女子略带些慵懒的神气让某生很着迷,这神气从风流的体态上流淌而出,汩汩不绝。某生还从她的眸子里感觉到一种清冷的气质,拥挤的人群都在街当间挤来挤去,只有她站在人山人海的外面,很平静地打量。他突然觉得这个女子很面熟。

  弯眉的老爷就在这时进屋来了,这让某生多少有些尴尬。老者呵呵一笑:

  “我来看看这屋子收拾得是否合意。公子喜欢这画?”

  某生赶紧收拾散乱的思绪,谦和地答道:“画是好画,只恨这画里的事情,小生可望而不可即,叫人惆怅呵。”

  “呵呵,公子少年才俊,也不见得。”老爷嘴角挂出一丝微笑,“公子赶了一天路,一定乏了,老夫就不多叨扰了,公子休息吧。”

  老爷走后某生又端详了一会儿那幅画,画上那点醒目的红色真的像火一样摇晃起来,某生觉得脑袋有点发重,眼睛看东西也有些重影。他看到那个素衣女子的身影和那团火重叠在一起,她的面容因此显得艳若桃花,这是某生入睡之前看到的最后的形象。

  某生醒来时地还有些湿,但是阳光明媚,透过柳树枝条的间隙如沙一样泄在他的眼皮上。他发现自己躺在一棵巨大的柳树下,枝条曳地,随风飘舞,像座绿色的帐子。某生的衣服挂在一条比较低的柳枝上,穿好衣服从柳枝的环绕里走出来时,他看到自己的马就在不远的地方,但视力所及的范围里并没有一座大宅院。到处都是树,树皮皴裂,树干圆大。某生在阳光的照耀下依旧感觉脑袋发沉,他有点担心自己得了风寒,突然打了个寒噤,从头顶冷到脚心。他迅速地爬上马,成排的树木飞快地向身后让出一条路来,很快就见到了官道。

  某生没有料到从十里坡到长安城这么近,简直倏忽而至。他在城门前翻身下马,看到浑浊的护城河水就在脚下端庄地流淌。对这个地方他多少还有些印象,那时候他还是个梳朝天发髻的小毛孩子,而如今已成翩翩公子。某生抬头看见巍峨厚实的城墙,此时这座城市正当中年,虽然已经不复当年蓬勃的活力和色彩,但是稳健结实。砖缝里隐约生出一些苔藓和青草,不过并不茂盛。他从一地的阳光里牵着马走进城门洞漫长的阴影里去,和这座如在梦中的大城相比,甚至和那片浓重的阴影相比,他的背影都显得太渺小太虚弱了。

  某生在城南一家客栈安顿下来之后,先去拜访了几位父亲在京的故交。从最后一座大宅出来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与长辈应酬实在是耗费心神的事,他骑着马,筋疲力尽地在京都长安的街头穿行。经过升平坊时,某生突然在人群中发现三个形态可人的背影,不禁精神抖擞起来,在马上坐正了身子。他勒马缓慢地从她们身边走过,在将要超过她们的时候佯作不经意地回头看了一眼,眼睛就挪不动了。某生并非未见过美女,但那位穿白衣的女子仍使他胸口一震。怔了片刻之后他赶紧策动缰绳向前走了两步,算是避免了尴尬。某生觉得这个女子非常面熟,但在此之前他显然从未见过这等美貌的女子,经过那女子的时候他闻到沁人心脾的异香,只感觉骨头都要酥麻了。一只小巧的蝴蝶一直在那女子的身边翩舞着,最终轻轻地落在她的襟带上,某生看着那只精致的蝴蝶,只恨不能化身成它。某生控制着马的速度,一会儿走在她们的前面,一会儿又故意慢下来落到她们的后面,几次想跟那女子搭讪,终究是不敢。这漫天飘飞的柳絮,真是让人忧愁啊。

  白衣女子两旁如丫鬟模样作青衣打扮的女孩子似乎注意到了他,偷偷用胳膊碰了碰那白衣女子,三个女孩子于是都斜着眼睛偷偷地看某生,并用宽大的袖子掩住嘴,吃吃地笑起来。这叫某生更加如痴如醉,他抖起胆子,理了理头巾,若无其事地迎上前去:

  “长安这么大,小姐出行,怎不叫一乘轿子,走累了可是不好。”

  那身着白衣的女子睫毛轻盈地一挑,某生顿觉她的眼睛闪过什么叫人心痒的东西,可又并不轻佻,有如清冽的深潭在水面上掠过一丝波光。而吹起这一丝波光的春风直拂过美人的面孔,荡起俏皮的笑容:“有些人假装好心,自己倒骑在高头大马上,安安稳稳的,有什么办法呢?”

  某生听了心中大喜:“小生只怕这匹劣马配不上小姐的风采,既蒙青睐,送给小姐就是。小生能有幸为小姐牵马,就心满意足了。”

  某生横竖也没有别的事情,就跟她们一路向东去,他本就善于言谈,三位姑娘更是解人,一路有说有笑。到了乐游园,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某生只见夜色当中有一座小院,白衣女子敲开院门,正要进去,又回头对某生说:“感谢公子相送,这里便是妾身住处。现在时间已晚,公子不日就要大比,不便分神,今天就此别过了吧。将来若有缘分,一定能够再见。”某生目送那团艳丽的白衣消隐在夜色当中,心里不免有些怅惘,见丫鬟正要锁门,忽然想起自己连人家的名字都忘了问,连忙上前打听,丫鬟答道:“我家小姐名叫苏颜。”

  这是某生第一次见到苏颜。

  二人再次相见已是在大比之后了。那天上午某生正坐在客栈的大厅里喝茶,暗自盘算时日,想放榜的日子也该差不多到了,就听见门外爆竹声由远而近,夹杂着人群的嘈杂喧闹。某生一直到人群簇拥到了自己身边才依稀明白自己已是御点的新科状元,他看到这些脸挤在自己的眼前,胖的,瘦的,老的,嫩的,干巴巴的,泛着油的,光滑的,长麻子的,都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自己。客栈老板亲自拿来一张红纸铺到他面前的桌子上,又亲自取来砚台和毛笔。某生看到他鞠着腰,把脸上所有的横肉都挤到一起冲自己笑着。他的嘴唇一动一动的,甚至唾沫星子都喷到了某生的脸上,但是某生什么都没有听见。这么多人挤在他的周围又是蹦啊又是跳的,可他什么也听不见。他看着这一张张表情扭曲的脸,觉得很可笑。这一切都显得不那么真实。某生就是这样稀里糊涂地被众人换上大红的袍子,推上了花车。

  花车在整个长安城巡游,某生看到车子下面全是簇拥的脑袋,一直连到街道的尽头,他突然觉得这个场面似曾相识。这时候正当晌午,阳光照在他身上那件像血一样鲜红的袍子上,晃得他眼睛发疼。他闭上眼睛之后那片刺眼的红色还是没有消退,反而越来越鲜亮,像画里的丹青一样。某生就在那一刻突然想起那幅画,也突然听见了四周的声音,叫喊声、笑声、小贩的叫卖声,衙役的吆喝开道声和爆竹声,像潮水一样往他的耳朵里灌,胀得他脑袋痛。他在阵痛里回想那座树林里的大宅子,脑袋不痛的时候记忆就显得清晰,而痛起来的时候檐角和几案就全模糊了。想到最后他也没有想明白那到底是不是一场梦。某生这时候下意识地向街边看去。街边是一座小宅院,院门小心翼翼地半开着,而在半开的门扉旁边,果然就站着苏颜和她的青衣丫鬟。他这才发现,花车已经过了升平坊了。

  第二天某生好不容易打发走没完没了的送贺礼的人们,用心修饰了服装,从客栈中偷偷溜出,再次来到乐游园。他是在有次和同榜中的长安人闲聊时打听到苏颜的。

  “苏颜么?那可是不得了的美女啊,长安城的花魁呢!”

  “哦?是狭邪女子?”

  “嗯。虽然是狭邪女子,可交往的都是高官贵戚豪门大族呢!没有百万银两,根本不能打动她。”

  “那样的美女,百万银两有什么好吝啬的。”某生这么想。

  某生最初或许也稍有惋惜,但再一想,倒觉得像苏颜这样的女子,若不是流转于迷人的风尘之中,而是规矩沉闷的大家闺秀,反倒无趣了。因此站在苏颜门前时,他心中被紧张和兴奋涨满,连呼吸都有点不大协调。匀了匀气,某生伸手在院门上轻扣了几下,很快上次那青衣丫鬟就来开了门。那丫鬟一见是他,还没等他开口说话,就慌忙往院里跑,一边跑一边喊:

  “是状元郎!状元郎上门了!”

  某生隐隐听到苏颜的声音里洋溢着喜悦:“翠儿先别让他进来,我还没有好好整理一下头发呢。”

  某生心中暗喜,随引路的丫鬟先到客厅坐下喝茶。一位五十岁光景的妈妈出来接待某生,某生忙起身施礼:“小生初到长安,听说府上有闲置不用的房间,想要赁一间长住,不知妈妈意下如何?”

  妈妈赶紧回礼答道:“只怕我们这里宅院狭小,器用简陋,辱没了公子的身份呢。”

  某生毕竟第一次来这种风尘之地,虽然此前同榜中的老手传授了不少经验,难免还是慌乱,听了妈妈的答话,胡乱答道:“狭小倒不碍,只要舒服便是。”

  妈妈听了不禁掩嘴一乐,笑出一脸皱纹来:“公子倒是个会说浑话的。”

  说话间妈妈将某生向里屋让,引到一间极尽华丽的房间,显然是专为待客之用:“公子在此稍坐。老身有个女儿,生在我们这样的小户人家,没见过什么世面。很想结识公子,不知公子意下如何?”于是苏颜从屏风后面转出,屋内顿时萦绕着苏颜那独特的体香,烛火也似陡然升高了些许。她依然是一件白衣,在烛光下更显得脸色红润、明眸善睐。苏颜秋波流转,扫了某生一眼,某生紧张得一下站起来,低下头不敢和苏颜对视。那妈妈看了有些好笑,赶紧给两人介绍,某生与苏颜遂都做出一副初次认识的模样,煞有介事地说些嘘寒问暖的话。介绍之后各人落座,又布置器具烹茶斟酒,说了会儿话,就听见暮鼓声声隐隐传来。大唐实行宵禁,夜里各坊门关闭,闲杂人等不得在外行走。暮鼓在入夜时分敲响,便是提醒行人赶紧回家,鼓声将持续三刻钟左右。妈妈忙问某生现在住在何处。

  “刚来京城时胡乱下榻的,在延平门外,要回去有好几里路呢。”某生一边回答,一边用眼偷偷打量苏颜,满心希望妈妈因为自己住得远而挽留过夜。没想到妈妈脸上立刻堆出惊慌的表情:“哎呀,公子住处那么远,现在该动身回去了吧?可不要犯了宵禁。”

  某生慌忙答道:“暮鼓已响,路程实在太远,就算现在动身恐怕也来不及了……小生在城里也没什么亲戚朋友,不如……”

  苏颜这时终于开了口:“公子若不嫌咱们这里地方简陋,就在这里住一晚就是了。”一边说,一边向妈妈使眼色,妈妈见了,心里明白,只好唯唯答应。某生赶紧让随身的小厮从马上取来两匹上好的绸缎,道是补偿主人家一夜招待的资费。苏颜莞尔一笑:“公子到这里来,我们合当尽地主之谊。今晚的耗费就不劳公子操心了,我们虽然贫寒些,客人还是招待得起的。这种答谢,待以后吧。”某生知道是苏颜厚待自己,心中又是一阵高兴。坐不多久,又移坐西厢房中。这里已是苏颜的卧室,帷帘色彩鲜艳,焕然夺目,梳妆台、首饰盒、锦被、枕头,样样都是做工精细,装饰奢侈。妈妈给点了蜡烛,端了果品,便识相地出去了。

  某生终于轻松地出了口气,大着胆子凑到苏颜身边,伸手捏住苏颜细长滑嫩的手指。苏颜作势要抽出手去,终于还是没有动弹。

  “自从遇见小姐,小生心里无一时不挂念,梦里更不知见了多少回。昨天在街上见到,一夜未能入眠……”

  烛光照在苏颜脸上,红得发亮,苏颜低下眉去:“公子的心思,便是……妾身的心思……”

  某生大喜:“若能和小姐结秦晋之好,小生便是死也甘心了!”

  妈妈恰在这时推门进来,某生连忙跪倒在地,将前因后果一一相告。妈妈笑道:“男女之间的事,我这个做娘的也不好阻拦。只是不知我家这房间,公子能不能住得舒服了。”苏颜听了,羞得转过脸去,某生也不觉面红耳赤,赶紧给妈妈磕头,认做干亲,愿意供养合家的用度。这一夜某生初试云雨,只觉苏颜肤如凝脂,体似流水,妙不可言。二人红烛艳美,春宵颠倒,自不必说。

  第二天天还没有全亮,某生正枕着苏颜的胳膊睡得迷糊,小厮大汗淋漓地跑进来:

  “公子不要睡了!新科状元今天是要面圣的,再迟些就来不及了!”

  某生去面圣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自己的运气会那么好,几乎是青云直上。其关键自然在于圣上的赐婚。其时公主已到待嫁的年龄,某生又与之正当年,更兼他是老臣之后,更是门当户对,因此当日在殿上,皇上就将公主下嫁给某生。婚事待几个月后某生的父亲赶到京城正式举行,婚礼规模盛大隆重自不用说,举国上下的大小官吏都在一夜之间知道皇上的身边又添新贵。从那一天起,某生的府邸前就车水马龙,怀着各种目的前来拜访的人络绎不绝。某生由校书郎做起,升迁极快,逐渐累积官职,不到三十岁已经权倾一时。但某生终究有一件事情不如意,却恰恰是与公主的婚事。公主是金枝玉叶,某生也明白自己能如此快地在朝中站稳脚跟,跟这驸马爷的身份不无关系。因此他在家里自然事事小心,不敢稍有拂逆。而公主虽然也端庄艳丽,但终究威严有余,温柔不足,偶尔还要耍耍公主脾气。某生对公主由敬生怕,渐渐疏远,根本谈不上什么夫妻之情,心里只是一味惦记苏颜。

  自从某生发迹,苏颜一家的吃穿用度全是某生负责,日子过得当然奢侈富贵,再无须接待客人;只是仍不免有京中浪子来骚扰,烦不胜烦。某生便背着公主在城南偏远清静的地方置了座宅院,从此京中烟花行便没了苏颜这个名字。虽然公主常在宫中居住,但某生毕竟是驸马身份,来往这里极其隐秘,而苏颜晓得某生的难处,不但没有怨言,反而越发温存对待。这令某生对她愈加眷恋,但有机会就来与苏颜厮守。如此几年过去,苏颜的面容非但未显衰老,反而越发光彩夺目。尤其在细雨迷蒙的天气里,她的脸色像雨后的桃花一样鲜美动人,秋波也似涨水的古潭一般深邃灵动,红唇欲滴,惹人爱怜。只是身子太弱,若赶上风雨过大,苏颜便觉心口发虚,全身疲软无力。猛烈的雷雨天气,或是有狂风的日子,她听到屋顶上滚滚的雷声和隔着窗户呼啸的风声,就蜷在被子里瑟瑟地发起抖来了。

  某生三十岁时,圣上御点他为当年科考的监考官员,如此殊荣落在这样年轻的官员头上,还是第一次,来某生府上拜访的人也就更叫人应接不暇。某生疲于应付,索性吩咐小厮,对所有访客一概称他外出不在。即使这样还是收到很多行卷,摞在书桌上有厚厚一叠。某生随手翻检,除了连篇累牍的诗文令人读了气闷,倒也有些传奇小说尚有趣味,像什么《柳毅传》、《南柯太守》之类。他翻到白行简的《李娃传》读了下去,文字还算清新流畅,情节也还动人,但他读着读着心里就莫名地有些烦躁,在书房里踱了几个来回,便唤小厮备马,要出去走走。某生原是要到苏颜那里,谁料刚行到乐游园苏颜故宅门前,家中管家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追来,带来一个险些把他从马上惊得跌下去的消息:

  “公主暴病,已经病危,请老爷立刻进宫!”

  某生赶到宫里的时候公主已经去了,皇宫上下一片凄凉,皇上皇后见某生赶来,更加牵动哀思。大殡之后,某生上疏请求辞官护丧,皇上自然答应,某生便从此赋闲在家。他在朝时虽然如日中天,但如今公主不在,他又下野,朝中政敌正好乘机在皇上面前搬弄是非。他与苏颜的事情也终于传到皇上耳朵里,宫中非常不满,对他便格外疏远和冷淡了。某生感到朝中冷落,只有在苏颜那里能够得到慰藉,去得自然更加频繁。只是自他失宠,花费用度日益拮据,在苏颜那里难免不及过去挥霍大方,妈妈的态度便渐不如前。好在苏颜与他多年恩爱,待他仍一如往常。

  这天某生从苏颜家里出来,天还没有全亮,他骑着马,恹恹地走在路上。离府邸还有两三个坊的时候,就听到老远有慌乱奔跑的人声,再走几步就见到前面的街上乱成一团。人们手里拿着桶啊盆啊各种各样的器皿,装了水来回奔忙,同时某生感到空气闷热嘴唇发干,并闻到一些东西烧成灰烬的味道。他勒马转过街角,看见自家的仆人个个被烟熏黑了脸,在人群里像热锅上的蚂蚁,而自己的府邸正在大火里烧个不停,火焰一直燃着了天空中浮着的片片青云。某生站在街角什么也没有说,就好像他当年中状元的时候一样,他看得见大家都在忙碌,可是什么也听不到,他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一团巨大的火焰,想着当年他高中状元时穿的那身大红的袍子,感觉这尘世的事情,就像梦幻一样难以捉摸。某生就那样一直站着,直到皇上亲自派来的羽林军将大火扑灭,潮湿的烟从一堆熏黑的废墟里升上来。

  宅子成了一堆灰土,某生也就再没回来。皇上下令查找他的下落,始终没有结果,自然认为他是死在了这一场不明不白的大火里。家中的奴仆虽然知道他这夜并不在宅里,却也不敢上报,也就含混过去。自此之后,他索性不要了自己以前的身份,住到苏颜那里,妈妈的脸色自然一天天更加难看起来,往往还冷语相加。某生知道自己如今一文不名,无异入赘的穷小子,也只好忍气吞声。

  这一天不知道怎么提起,苏颜道:“妾身一直以来都想给相公生个孩子,可至今也没有身孕,听说城西北的竹林中有座古庙求子很灵,横竖明天无事,不如去拜一拜吧。”某生听了很高兴,第二天就变卖掉仅剩的几件值钱衣服,准备了牢礼,和苏颜同去拜庙。回来时经过一个偏僻的坊,苏颜说:“这坊里住着我一个阿姨呢,小时候她对我很好,长大后却很少来看望她。我们就在这里休息一下,你陪我去看看她吧。”

  进坊不到百步,果然看见一座宅院,某生将马车停下,苏颜向门里出来询问的仆人道:“进去通报,就说苏颜来了。”过不一会儿,从里面紧着碎步出来一位妇人,满面皱纹,大概六十岁上下,一双眼睛却如深潭一般明亮润泽。那妇人老远就招呼道:“苏颜你个小蹄子,终于想起我来啦?”苏颜赶紧跳下车上前搀扶,两人拥住,妇人上下将苏颜打量了好久,说:“还是老样子,阿姨可是越来越不中用啦,还以为见不到你了呢。”说着眼圈竟红了起来。

  两人相扶持着进了宅子,某生跟在后面。宅子修得很考究,其中假山池榭,都是行家的构造,尤其好的是宅中的流水,都汩汩如泉、清冽见底。某生不禁纳闷,长安城里有这样富贵的人家,此前竟不知道。问苏颜这阿姨是什么来历,苏颜只是笑笑。来到堂屋,下人端上瓜果招待,也都是长安罕见的珍品。三个人正坐着聊天,忽然一个丫鬟急匆匆闯进来,说是妈妈得了暴病,现在已经神志不清,躺在那里胡言乱语了,让苏颜立刻回去。苏颜一听,吓得脸色都变了,赶紧向阿姨谢罪,就要立刻回去。某生正打算和她一起回去,却被阿姨拉住:

  “那边肯定乱成一团,你回去只能添乱。现在要紧的是后事怎么办,得有个商量。你还是留在这里,咱们一起参谋下吧。”

  某生听了觉得有理,就留了下来,结果直到第二天天亮苏颜也没有回来。阿姨疑惑道:“怎么这么久了连个消息也没有,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你赶紧骑马回去看看,我随后就到。”

  某生回到苏颜居处,却发现门已上锁,并且用泥严严实实地糊住了锁口,不禁吓了一跳。问邻居,说是昨天下午苏颜一家就匆匆搬走了。某生赶紧催马又回到苏颜阿姨的住处,可是到了那坊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院子了。原地只有一片荒草,几株树老而不枯地生在草间,草深处掩着一口井,井沿落满了黄泥。某生策马徘徊了好几圈,向路人打听,说是这里从来没什么宅院,原本那口井是这里住户的公井,枯了以后这里就绝少人迹了。某生听后虽还有些糊涂,但也料知是苏颜设下的圈套,有意要摆脱他。想通之后,某生急怒攻心,不禁哇的一声吐出一地血来,他抬头看见前面残阳如血,竟然对着晚霞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笑声悠远响亮,回荡在长安城的大街小巷,晚归的鸟雀都惊起来,在行人的头顶扑棱棱地拍起翅膀,雨一样落下一地的鸟粪。某生扬鞭狠狠抽了一下胯下的马,在长安的大街小巷狂奔起来。他的头发凌乱得像狮子一般,衣服沾满了尘土,一边狂笑不止一边策马狂奔,灰尘漫起,和晚霞一道铺满了青灰色的天空。

  某生是在东门被守城的官兵截下的,当时已经过了宵禁的时刻,他还在长安城里狂奔。截下他并不费什么力气,一个士兵骑马追上某生,勒住他的缰绳,马就慢了下来,某生从马背一下栽到了地上。守城的官兵好心将他抬到兵所,每天喂他米汤,但是他一天天发起高烧来,并且在梦里大喊大叫,仿佛中邪一样,眼看是救不活了。官兵担心他死在兵所,又把他送到了凶肆。某生在凶肆一个落满灰尘的角落躺了好多天,无人理睬,起初几天他其实还算清醒,后来神志就慢慢模糊起来,身体也渐渐冷了。

  迷糊中某生依稀看见一个穿赭色衣服的汉子来到凶肆他栖身的那个角落,赭衣人伸手拉他,他就站了起来。回头一看,自己的身体已经躺在那里发僵了,而四周的人还在蒙头大睡。某生心里感到一阵凄凉,不知不觉随赭衣人走了出去。那赭衣人生得五短身材,五官也粗犷,嘴唇厚得都翻了出来。他在凶肆前徘徊良久,一副有话要说又不好启齿的样子,最后终于伸出毛茸茸的大手,摸了摸脑袋,对某生嘿嘿一笑:

  “其实你阳寿还未尽,若你能孝敬出两千吊钱,我自能通融,放你回去。”

  某生这时对生死早已麻木,淡然道:“我是被人家拖到这个地方的,来的时候身上只有这一身破衣服,哪里有钱给你?”

  赭衣人道:“这个不难,只需让凶肆中这些人给你烧些纸钱就是。他们与你虽不相识,但人死灯灭,烧几张纸也是应该。不然的话你的魂魄恐怕只能在这凶肆当中游荡,既无法还阳又不能投生,对他们也没什么好处吧。”

  某生听了,觉得有理,便转身走进凶肆中,想将此事拜托给凶肆的伙计们。奈何他冲着那些伙计大声叫了很久,谁也不理他。只有一个伙计嘟哝了一声,抹了抹嘴角的哈喇子,翻过身又打起呼噜来。某生伸手推他,却推了一个空,手从身子直穿了过去。那赭衣人抱着胳膊在旁边看着,哂笑道:“你现在已与他们阴阳有别,喊是没有用的。”于是用手一指刚才翻身的伙计,让某生把手扶在他的背上,将想说的话说出来。那伙计果然身上一激灵,眼睛刷地睁开,满面怖色四周张望了一下,赶紧跑到屋子外面望空烧了若干纸钱。某生站在赭衣人旁边,眼看着烧掉的纸钱到了空中全都化作铜钱落到地上,远远超过两千吊。

  赭衣人笑得五官全都挤到了一起,转身对某生道:“我一人力气有限,还得劳烦公子帮我将这些财物运出城去。这凶肆旁边有一个烧饼店,店主有一辆车,公子可去帮我借了来。”

  某生没办法,只好去敲烧饼店的门,店主睡眼惺忪地打开门,看样子很不高兴:“这么晚了,敲什么敲啊!?”

  “实在抱歉,我有位朋友想连夜出城,借车一用,租金在这里。”某生一边说,一边把几吊铜钱交到老头手里。

  老头见到铜钱,脸色顿时缓和下来,回店中将车取出,叮嘱天亮之前务必归还。某生帮赭衣人将钱财装到车上,赭衣人赶着车子便往明德门去。明德门自然紧锁,而赭衣人竟不减速,驱车直往城门撞去。某生紧闭双眼,只听耳边“咻”的一声,睁开眼时已在城外了,而守城的士兵仍在打鼾。某生并不知赭衣人要将这些铜钱运去什么地方,只觉行走如飞,两边的景色呼呼地从耳后闪过,十里坡眨眼工夫就已在身后了。某生问赭衣人这是往哪里去,赭衣人答道:“去我老家洛阳。”某生大吃一惊:“从长安到洛阳,至少也要半月方到。你我现在都不是阳间的人,等会儿天亮了可怎么是好?”赭衣人道:“不用担心,以我们的速度,天亮之前一定可以打个来回。”一路无事可做,某生便和赭衣人闲聊起来,才知道他生前姓栗,是个修道求仙的,后因和一个松树精起争执斗起法来,道行不如,就被打死了。阎罗王念他修行不易,派他当个小吏,他也就如这次一样不时从中渔点小利,全数运回老家藏起来。

  行到下半夜,他们果然已到洛阳,某生在赭衣人的吩咐下将这些铜钱掩埋在一棵巨大的栗树下。赭衣人便又带某生往长安赶,回到凶肆时刚好听见远处不知哪个坊的公鸡叫了第一声。某生到自己原来待的那个角落,见本身还躺在那里。某生走上前,竟自然而然和自己的肉身合为一体。某生揉了揉眼睛,疑惑是自己做了一场梦,可是身上毫无疼痛,似乎病全好了。凶肆的伙计都纷纷起床,只有昨天起身烧纸钱的那伙计怎么也喊不醒,大家都围在他身边,七嘴八舌,某生在人群外看着,不免心里有些歉然。走出门去,隔壁烧饼店的店主正在卸门板,一边卸一边吐着唾沫破口大骂,道是昨夜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早上醒来时发现手里捏着几张烧纸,真是晦气死了。某生躲在一旁听了,不禁掩嘴偷笑,心里又不免有些后怕。

  某生病好之后就在凶肆待下来,帮忙做些事情,身子骨一天天健壮起来。只是每次出去帮忙做丧事,听到在葬礼上演唱哀歌,某生就感到心中悲痛。随着哀歌苍凉的曲调,某生感到体内有种强烈的情绪从丹田直升上来,最后顶在后脑勺,让头皮一阵阵地发紧。眼前看到的所有景象就因此显得发虚,某生在这样的恍惚之中总是回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以及曾经的荣华富贵。可记忆一次比一次模糊残缺,某生也就越来越不清楚,自己为何苟活在这世上。某生对那些哀歌越来越熟悉,回到凶肆之后就情不自禁地学着唱。他原本就是聪明人,再加上他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遭际感慨,唱的时候自然将内心的悲哀发挥得淋漓尽致,这样两三月后,长安城内已没有哪家的歌声能和他相匹敌的了。

  当时长安城有两家凶肆是旗鼓相当的竞争对手,东城这家器用车马都非常豪华,远远胜过西城,只是哀歌总不如人。得知某生的才能之后,就秘密将之雇来,并教给他新的歌曲,让他练习。同时和西城的凶肆约好,中秋节这天在城中天门街设擂比赛丧葬礼仪,赌彩是六万吊钱,并广发通告,邀请全城来看,以为见证。

  中秋节是长安城最热闹的节日之一,这一天不但朝中大宴群臣,民间的节日气氛也相当浓郁,城里到处是四处游玩的男男女女,集中在天门街观看比赛的更是人山人海。比赛从早上开始,先比器用,西城方面自然败绩,面有惭愧之色。中午时开始比赛哀歌,西城方面请出一个长髯老者,掀起长髯,扬起眉毛,悲愤高歌。声音激越清亮,余音不绝如缕,老者面带得意,自以为无人可敌,围看的人们也确实喝彩声不断。就在这时,东城请出一个男子,头扎黑色的头巾,表情木然,正是某生。某生略理了下衣服,从容发声,声音徐缓有力,如泣如诉,唱不到一曲终了,场下的人没有一个不掩面哭泣。谁知这掩面的人中,有一个竟是某生的父亲。

  原来皇上思念老臣,借中秋佳节,把他们请到京城来一叙。某生的父亲因为某生的死,到京之后一直意兴萧索,也懒于应酬,就带着一个老仆四处走走散心。不觉随人群来到擂台前,恰听到某生演唱哀歌,触动心弦,不禁老泪纵横起来。正哭时,老仆却急拽他的袖口:“老爷你看!这男子和少爷长得好像!”某生父亲一听心中一惊,赶紧抹了眼泪看,越看越觉得像,只是站得太远,不敢确定。比赛结束以后,某生的父亲暗中来到某生栖身的凶肆,正好某生从凶肆出来,迎面撞上。某生当下愣住,站在原地一动也动不得,接着就扑通一声跪在父亲脚下。某父见状,勃然大怒:“之前一直以为你死在火里了,没想到你在这里做这种辱没祖宗的事!该死不死,活着做什么!”喝令跟随的奴仆剥去某生的上衣,用马鞭狠狠地抽打,一气打了好几百下,某生当场就晕死在大街上。某生的父亲以为他已经死了,看也不看一眼,转身就走,倒是几个自小服侍某生的老仆人掉了几滴浊泪。

  没想到过了几天,某生又活了过来,只是全身溃烂流脓,嗓子也嘶哑了,不能再回凶肆唱歌。他在路旁趴了好久,能动弹时才发现身上的衣服早已破成褴褛,找了根棍子拄着站起身来,勉强能够走路。路人因为同情,有时扔给他一些剩饭果腹。这样过了些日子,某生竟也不觉有什么不好,自此便在长安城的坊间蹒跚乞讨为生,晚上寄居在破庙里,就这样从秋天直到冬天。

  临近年末的时候大雪纷飞,街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了,某生只好挨家挨户上门乞讨。他敲着瓦钵,嘴里嘶哑地唱着谁也听不清的什么,呻吟一般,令闻者无不伤心。这天来到安邑坊,从东坊门走进,大概第七八个院子,左边半扇院门微微开着,某生正要上前敲门,从另半扇门后站出一个人来,沉默地立在某生眼前。某生本低着头,只看见一袭白裙,他缓缓抬头,眼睛顿时直了,嗓子像被堵住一样,发出空洞的“嗬,嗬”声。然后两眼一黑,扑倒在雪地上。

  苏颜早已满脸是泪,大哭一声,上前抱住某生的脖子,揽到怀里。将他扶到自己卧室的床上躺下以后,苏颜坐在梳妆台前,悲从中来。

  虽然嘶哑,但她还是立刻听出了门外某生的声音。可她怎会想到如今的某生浑身结满疮疤,头上长着癞子,全不复当年翩翩公子的模样呢?

  “某生啊某生!都是我害你到今天这个地步啊!”苏颜一时哭得悲痛之极,以至于也昏死过去。醒转时妈妈正闻讯来看,见到某生躺在床上,大吃一惊:“怎么弄进来个乞丐?”走近看时,不觉倒退了两步:“这……这是……”

  “妈妈,确是某生。”

  “那还不赶紧把他拖出去!”

  苏颜忙拭去眼泪,正色道:“妈妈,使不得。他原本也是好人家的子弟,大唐的状元郎,现在狼狈至此,全长安的人都知道是因为我。如今他虽然落魄,但朝中权贵多的是他的亲戚故交。一旦被他们知道,哪有我们活命的路走?何况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早晚要有报应。我打从跟着妈妈在这风尘场里打滚,也快有二十年了。我给妈妈挣下的家当,不下千两黄金,足够妈妈好生过完下半辈子。我打算赎回我的身子,和某生另找个地方好好过日子,弥补我过去造的孽。妈妈不必伤心,我会常常回来看望妈妈,免得妈妈寂寞的。”说到这里,苏颜低下头,落下几行泪来。

  妈妈知道苏颜决心已下,恐怕难以逆转了,也就只好答应。苏颜赎身之后,在附近买下座宅院,每天亲自为某生沐浴更衣,又给他重新置备行头,头巾鞋袜都选其上品。最先几天先给某生熬汤粥疏通肠胃;几天后煮酥乳来滋润他的内脏;十几天过去,才逐渐给他烹调正常的饮食。几个月后,某生的肌肤就恢复如初,再过个把月,某生就完全恢复了健康。

  这天苏颜拿出六两银子给某生,道:“相公今天不妨去马市转转,如果看到屁股上有疤痕的枣红马,就把它买下来。”某生听了有点摸不着头脑,谁知到了马市,果然见一人牵着匹枣红色的马在卖,马的左屁股上有一道疤痕。某生立刻把它买回家,但心里不免有些嘀咕,问苏颜:

  “娘子怎么知道今天有人卖这样一匹马呢?又为什么叫我买这样一个废物呢?”

  苏颜笑笑:“公子不必多问。明天公子再把它牵到市场上卖,低于三万两万不要出让。”

  某生不好再问,但心里觉得这未免太过荒唐。没想到第二天到了市场,竟真有一个人出高价来买,报价两万两白银,当时付清。某生当然没有同意,咬住了非三万不卖,那人争执半天,只好答应。银货两讫,那人才说,自己是宫中看守御马的,不慎将一匹屁股上有疤痕的枣红马养死了,若让长官知道,可是掉脑袋的罪名,因此不惜重金要买这匹一模一样的马来。后来苏颜又给某生出过几次主意,大都如此。某生之前与她相处十年,从不知她还有这样的本事,几次问及,苏颜也只是笑而不答。后来也就不再问了,不管怎样,家境总算逐渐兴旺起来。

  转眼间某生已届不惑,成为长安城里数得上的富豪。只是他改名换姓,也尽量避免和官场上有什么来往。而苏颜却总是当年那副年轻貌美的模样,光彩照人,毫无改变。某生安安稳稳在家里做他的老爷,闲来在长安城的几处集市转转,日子过得滋润和乐,美中不足的只是苏颜一直没为他生下一儿半女。好在某生对于子嗣后代,也不像一般人那样在意。这天某生正在书房饮早茶,听见大门口似乎有人在争执什么,便唤小厮去看,小厮回来禀道:

  “大清早的门口来了个和尚,一定要进来化缘,因此和门房争吵起来。”

  “化缘嘛,给他便是,结个善缘也好,何必与他吵?”

  “怪就怪在这儿,门房给了他赏钱,但他把钱扔在路面上看都不看。死活要见老爷和夫人。”

  “哦?那我去看看。”

  “夫人已经去了,应该已经打发了吧。”小厮忙给某生开门,果然已经听不见争吵的声音了。

  某生恰在院子中间遇见苏颜从大门口往回走,不知是不是因为早上的阳光,苏颜的脸色有些苍白,双眉微蹙,似乎有点心神不宁。

  “夫人,那和尚打发走了?”

  “是……相公这是……要出门?”

  某生本没有要出去,但既然已经出来,不如去西市看看古玩好了。苏颜听了,神色越发显得不安,某生觉得有些奇怪:

  “夫人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大舒服?”

  苏颜连连摇头,看着某生,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嘴角几次牵动,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道:“那相公早去早回吧。”一转身,急急进到后院去了。

  某生因为心里存着顾虑,在古玩市转了几圈,并未见什么可意的东西,刚要回去,从路边一个不起眼的巷子里溜出一个行脚僧,扯住他的袖子,低声道:“我见老爷在这里转了几圈,对那些俗常的器物都不放在眼里,当是个识货的人。我这里有件宝物,不知道跟老爷是否有缘?”说着从怀里掏出一面古镜。某生被他吓了一跳,何况早上就有和尚上门捣乱,因此心里难免有些不悦,但一见那镜子却立刻喜欢上了。这镜长不盈尺,形貌朴拙,颇有古意,但那寥寥几笔雕饰绝不显出粗糙来。镜面清冽,如冰霜一样的质地,幽幽地有森然寒气,捧在面前,不觉清凉许多。那僧人生得贼眉鼠目,从鼻孔里还眦出几根鼻毛来,见某生看得仔细,立刻凑近了介绍道:“不瞒老爷,这宝贝原是朝中故吏府中之物,无意间流出。传说这是从女娲时遗留下来的古镜,不但能辟邪照妖,而且能通晓过去未来。在故主府里时,就有很多奇异的事情……”某生被他嘴里喷出的臭气熏得只觉恶心,哪里还要听他废话,哈哈一笑将他的话打断:“你也莫说这么多,我只是喜欢这镜子,想买回去给内人梳妆罢了。你所谓这镜子‘无意间流出,只怕是被偷出来的吧?”僧人听了面有赧色,没敢要多少银子,就把这镜子给了某生,转身不知道消失在哪条巷子里了。某生得了镜子,心里开朗了些,就往家走,奇怪的是这镜子一路上“嗡嗡”作响,好像有什么话要对某生诉说一样,某生这才知道恐怕果真得了件异物。到得府门口,却恰看见苏颜备了马车要出去,看上去神色狼狈,某生赶紧上前:“娘子这是急着要去哪里啊?”

  “啊……早晨丫头来报,说是妈妈想念,让我过去叙话,少倾就回……相公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呵呵,不是你要我早去早回么?你看今天我在市上得了面宝镜,正合每天给你梳妆用。”某生说着,从袖子里露出那镜子来。不料苏颜陡然变色,某生只见眼前一道寒光“嗖”地过去,苏颜尖叫一声就不见了。某生一下惊呆了,向四周看一看,丫鬟也都不知所终。午后的太阳白晃晃地直打在某生的头顶,那面镜子“嗡嗡”的声音渐渐弱下来,然后某生发现从车上掉落一根枝条,几朵硕大带泪的李花结在上面。他傻傻地拾起来,闻到上面熟悉的味道。

  某生推开家门,转了几圈,一个人也没看到。他出门上马,感觉那些熟悉的街道全不是往日的模样了,那些宽大的道路变得逼仄,而狭小的巷子却宽畅起来;两旁的屋檐一会儿高一会儿低,摇晃不定;一只狗从马蹄下窜过去,某生定睛一看,却发现它是倒着跑的,尾巴像一面旗帜,拖着身子向路边靠。他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把镜子从怀里抽出来,狠狠地向青石板道路上摔。古镜还没有落到地上,就“嗖”的一声,掠过一道白光,不见了。某生呆了半晌说不出话,任由马踢踢踏踏地在长安城里走,不知不觉出了城门。

  城门下立着一个老者,长了一张和善的脸,有两道像女人一样的弯眉。某生觉得自己应该认得这个人,可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定定地看着这人,没想到这人先开了口:“呵呵,不记得我了么?你在我裤脚上撒的这泡尿可还在呢……”某生看这老者的裤脚,果然有一块濡湿,像是一个神秘的符号,“你不记得我,总还记得你那时折下的那根李树枝吧?你把它攥在手里,一路带到洛阳,不知丢到哪里去了。现在你找到它了么?该还给我了吧?”某生听了他的话,感觉自己的脑袋好像被撬起来一块似的,阳光和灰尘都从撬开的这个缺口飞了进来。他面对老者向他伸出的那只宽厚的大手,面对眼前尘土飞扬的官道,好像面对自己的来世今生,他高高地扬起鞭子,重重地落在马背上,马撒丫子跑了起来。某生一直奔到十里坡,栽倒在一棵树冠广大的李树下,昏死过去。

  某生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干净的客房里,客房里有一张画,画里有一团鲜艳的红色,那是一座广大的宅院在燃烧,青烟隐隐升起。隔着几个坊区,在一条街道的正中,一根开满了李花的树枝横陈着。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个小厮端着洗脸水走进来:

  “公子昨晚睡得可好?两位老爷等着公子一起用早膳呢,还有李娘,大老爷已经连夜把她从洛阳接回来了。”

  本文插图为埃舍尔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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