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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不是外人

时间:2023/11/9 作者: 大家 热度: 10795
● 陆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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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这样评价自己:傻乎乎。傻乎乎算什么呢?够不上美丽。不美丽。我们从"傻乎乎"里找不到美丽感受,但有多少现成的形容词像垃圾一样围在垃圾周围啊,譬如这样一个神形俱佳的形容词:可爱。

  "傻乎乎"里有"可爱"。在北京话语里,如果不觉得哪个人虽傻却还可爱,大家都不会说谁谁傻乎乎的,这没法说呀。比如在甲A赛场上,主场作战的运动员和观众一定都觉得,嘴里叼着个小哨的那个执法者小哨吹得不地道,怎么好万人齐声高喊:"傻乎乎!傻乎乎!"这会给人造成一种错觉,以为北京人都有毛病了。

  北京人没毛病。他们过去喊"万岁"两个字证明北京人没毛病。况且,他又是纯正的"北京人"。爸爸总说,他们家的祖宗是从周口店的山上走来的,一定选择了一个好天气,祖宗就神采奕奕地下山了。爸说:"咱们老家在周口店,那地方不错。"他说:"那寻个机会,咱搬回老家住吧?"爸说:"傻不傻?那地方现在供人参观上山要门票呢,每天进进出出的,咱住得起吗?"他拍了一下脑门说:"真是的,我怎么傻乎乎的。"《新华字典》对"傻"字有解释:1、愚蠢:说"傻"话,吓"傻"了。2、死心眼:这样的好事你都不干,真有点犯"傻"。

  十字路口。交通警察接受政府的关怀,这个早晨统一换上了新制服,并对这身漂亮的制服感到十分满意时,他骑着自行车过来从后面撞上去的,正撞在警察的屁股上。他从地上爬起来了,说:"别理我,我傻乎乎的。"警察也从地上爬起来了,没理他。警察也许没能从这突来的袭击中清醒过来,警察看着自行车,然后把它扛起来,走到路边,运了一口气,使足了劲把自行车扔到挂着"警"字牌的货车上,我们听到令人揪心的金属与金属的撞击声。他抗议说:"你把我自行车摔坏啦。你干嘛在马路上遛来遛去的,我又不是成心。"这只是他想法中的一部分。我们很多时候也做不到把全部想法一时间都准确地表达出来。比如,他还有一个意思,来自于生活经验:妻子奔儿养了一只猫,他不喜欢变得越来越不像话的猫了,就用一件东西趁奔儿和猫都不注意时袭击它,报纸、袜子,或什么顺手但不会真把猫弄疼的东西。猫从不对袭击它的人进行反击,它关注物件,喉咙里发出一种威胁的声音,然后对报纸、袜子或什么留下恶记忆的东西疯狂撕扯。奔儿,在屋里拉了帘的另一端洗完澡的奔儿,一个漂亮的裸体奔儿,丰满的乳房和光滑的大腿滚动着水珠,在他最喜欢观览她的时刻拉开了塑料隔帘,用毛巾擦着头发。奔儿说:"小号总那么开心。"他说:"小号不开心。"奔儿开始擦身子,一只脚蹬在床上,构成了一条美丽的曲线,看着猫正把一张报纸撕碎,问:"小号怎么不开心呢?"他咽了口唾沫说:"小号现在开心了。"警察把自行车扔到汽车上时,他意识里正这样迅速流动的,所以他很理解这个年轻的警察为什么先对付自行车。警察转过身来,伸出食指,另四个指头收拢,胳膊与肩保持平行指着他,说:"你是哪的?"他没听清,他说:"我没听清,太吵了。"各种汽车正在野蛮地通过路口,骑自行车的人也有充分理由跟汽车抢道,都是为国家做事情,私营企业主、卖菜的和歌厅小姐都为国家纳不少税呢,就都有理由强硬,这就是警察为什么很辛苦的原因。

  他讲了没听清的原因,他说:"我生在1958年,耳朵被砸锅炼铁的声音吵着了。"警察气得直糊涂,挑起眉毛问:"你说什么?"他立即产生了同情,说:"你也是1958年生的?不像呀,你好年轻啊。"警察有些气急败坏了,上前一步,大声说:"我问你是哪的!"这回他听清了,讨好地说:"咱北京的,"然后凑上前,进一步讨好,靠近警察的耳朵亲切地说:"不是外地人。"警察完全变了调的声音像剑一样刺进他1958年已被伤害过的耳朵:"我问你是哪个单位的!"他紧张地说:"你根本没这么问呀。我是那边机修三厂三车间的,车工。"警察的脸上有了变化,声音也放缓了说:"三厂?三厂不是早就叫星族公司了么?"他说:"我习惯叫三厂。"警察问:"你叫什么?"他说:"我叫京西大嘴。"警察忽地乐了,说:"你就是京西大嘴?"

  他也乐了,立即明白了什么,果真就张开大嘴,乐得畅快,恍然大悟地说:"嘿哟,你是小仨儿吧?十年不见,穿上这身衣服我更没法儿认出你了。你瞧瞧,都不是外人,我撞谁不行,偏偏撞了你。"警察说:"撞了我算便宜了你。快把自行车搬下来,上班去吧,别迟到,今天你不能迟到。"他说:"我没迟到吧?"主任看了一眼表,说:"没迟到。不过,我表停了。"他问:"他们还都没来呢吧?"主任说:"快来了。没想到唐总犯了这么大错误,当总经理不到两年,怎么就弄了十万拿家去了?"他说:"好像不止十万,要不劳主席不会陪总公司的人下来进一步了解情况了。"主任说:"不是了解情况,是考察各车间干部。"他说:"师傅没问题,这回你一准儿能当上总经理。"主任笑了笑,说:"大嘴呀,你没事愣抓了个小偷,真是为星族公司做了件好事。"他说:"我喜欢做好事。"主任说:"现在公司里乱哄哄的,真像老话讲,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可还有一只老虎在呢,猴子们也敢称王了,张红章就是一个。"他说:"老虎病了。"主任说:"老虎没病,在那儿眯着眼瞧呢,劳主席要不出手,能让唐总栽了吗?"他说:"劳主席是不是也有点事儿,才不当书记了?"主任说:"你真傻,他去年就不当书记了,当工会主席,老唐自己兼党委书记,提拔张红章做助手。"他说:"咱跟美国技术合作也快到期了,唐总一出事儿,现在是不是就劳主席说了算啦?"主任说:"劳主席一个人管事儿。"他说:"师傅,他没病,我病啦。"主任说:"你先别病。八月份你在总公司出了名了,上礼拜没事又破了个案子,现在讲科技是第一生产力,你这个科技组长了不得了。像我那爱好文学的儿子说的,你可是典型环境下的典型人物。劳主席陪总公司工作组的人下来,你很重要呀。"他说:"师傅,刚才我把小仨儿在马路当中撞了个跟头。"主任说:"小仨儿是谁?"他说:"你儿子呀。"主任说:"我儿子?"他说:"小仨儿嘛!你不说他不开清理违章的货车了,要调到马路上站岗吗?"主任说:"屁话。我就一个儿子,连小二都没有,哪有小仨儿?"主任出了车间,到门口守望去了。他这才想起来,主任只有一个孩子,不叫小仨儿,而主任自己排行老三,主任才叫小仨儿呢。

  他拍了一下脑门说:"我怎么傻乎乎的!"2京西大嘴另有名字,但没有人能记住也没有人叫,时间一长,熟悉他的人早忘了他姓什么叫什么,都叫他"京西大嘴",糟糕的是连他自己也快忘了他叫什么了。劳主席没有来,陪着总公司的人滞留在一车间,工作组正在接受一个英雄,一车间的雷主任在一车间的赞扬声中,不仅应该当上星族公司总经理,就是取代总公司老总的位置也没什么。主任知道了,主任说:"大嘴,我知道了,他们不来了,估计到二车间也得几天才行。"他说:"师傅,那我去厂部医院。"护士叫:"牛水淼!"无人应。女护士再叫:"牛水淼!"他东张西望,帮着护士叫:"牛水淼,人哪?"劳思思走过来。劳思思说:"主任要我告诉你,公司批下来了,我们俩去上海,你中午回家准备一下,今晚就走。"他说:"我不走,我腿坏啦。"劳思思说:"你快进去看呀。"这时候,他拍了一下脑门(发现自己错误时的习惯动作),从护士手里接过病历,嘟嚷着:"你看这人,人家有名字不叫,倒叫我外号。"京西大嘴把自己的名字当成了外号,想必是由来已久,非一日两日,一年两年。

  他拐着腿进了屋,护士才喘过气来,气央央地问:"这人有病吧?"劳思思笑笑说:"他没病。他是星族公司的英雄,没有他抓住小偷,唐总还不会被逮起来呢。"护士问:"他叫什么?"劳思思说:"牛水淼呀。"护士很激动,说:"不不,他叫京西大嘴,京西大嘴就是他呀?"然后女护士进了屋,门口立即拥挤着一片脑袋,他们喜欢看英雄。他说:"我不脱裤子。"男大夫说:"你得脱裤子,要不我没法检查。"他从检查床上坐起来,说:"那我脱了啊。"护士说:"你快脱。"他说:"你急什么呀?"门口发出一片笑声,护士没在意,她说:"你真棒!"他说:"我哪儿棒呀?"巨大的笑浪冲进屋内,女护士遭遇了尴尬,但她能立即排解,说:"全公司的人都知道你很棒,你是名人呢,是英雄!"男大夫不这么认为,他面对的都是病人,使劲拽下了京西大嘴的裤子,粘在衬裤上结了痂的伤口又涌出血,我们听见京西大嘴一声惨叫。走廊里笑声更烈,人们喜欢听英雄惨叫,更热衷于英雄受伤。他咧着嘴说:"大夫,我不跟你说了!就是骑车摔了个跟头,你干嘛非要看呀,又弄破了才高兴?"大夫无奈地摇摇头,说:"你这张嘴呀。"护士说:"一张好嘴。"

  让我们回到1996年8月6日,再过两天是8月8日是三厂跟美国技术合作叫了"星族机械公司"五周年的日子。美方要求中方按合同对公司追加投资,否则就退出,可哪有钱呀?没钱,但我们有人。总公司准备进行一次展示势力和信心的庆祝活动,最佳方式就是庆祝游行。三厂(星族公司)一车间、二车间、三车间、运输队、后勤部以及公司机关,将组成一个个方阵喜气洋洋地游行。

  三车间主任姜国栋,站在车间东头二楼平台上,大声说:"脸上都得笑啊!不就这个月的工资还没发吗?那也得笑,尤其咱三车间!"京西大嘴抬头向上也大声说:"是不是一笑就发工资了?师傅,那我就带头笑,我儿子要开学了,等着交学费呢。"主任说:"我说大嘴呀,你想哭着游行是吗?那叫示威。"京西大嘴说:"咱这不也是示威吗?咱笑着示威。"主任说:"你怎么尽是屁话?"京西大嘴站在车床上,对车间里的人说:"我嘴大,一笑老远的就都能看出来,所以我在咱车间队伍打头。我师傅嘴太小了,咱不让主任走前面,对不对?"主任说:"你还别说,对内我怎么都行,可一对外就心慌腿软。"京西大嘴说:"好,那我就走前面带头笑了啊。"主任说:"不行大嘴,光笑不行,还得说呢。"京西大嘴说:"这更是咱的长项啦。我这张大嘴巴,除了吃好喝好,又能做出笑模样,说就更不成问题啦。"主任说:"你尽是屁话,不说还好点。再说了,你嘴太大,走前面大嘴一咧,让人以为咱三车间一伙缺心眼的没事傻笑呢。"京西大嘴说:"傻笑不也是笑吗?"主行说:"不行。按劳主席的话说,这次庆祝游行要笑出咱中华民族五千年的文化来!大嘴呀,你就维修好嘴巴吃好喝好吧!刘胖儿长得喜兴,一班长刘胖儿,你在前面走。"刘胖立即抗议,说:"姜头儿,我现在胖得连鞋带都快系不上了,您怎么一点政策都不懂?"主任说:"你才是不懂呢。大嘴这家伙又高又瘦,没良心,属于光吃不长肉的白眼狼。你胖乎乎的多好啊,证明组织上从来没亏待过你,代表咱车间正好,就这么定了。"京西大嘴说:"师傅,你这么说,现在,我非站前面不可了。"主任说:"我忘了你爱较劲了。要不这样,咱们找两个女同志,反正一有大事亮相国家队都是阴盛阳衰,咱也别出格,汤小奔和劳思思,你俩走前面吧。"汤小奔说:"不行不行,劳思思年轻又漂亮,让思思走前面吧!"劳思思说:"这又不是时装表演,别说让我打头,我和汤小奔说好了,她陪我八号那天照结婚像去,才不跟你们傻乎乎在太阳底下挨晒呢!"京西大嘴说:"师傅,这明明是你较劲嘛!我说了我嘴大,谁都能老远地看出来,笑得好,没准发给我特别贡献奖金呢!"主任说:"那你可得带头好好笑啊!"8月6日,劳动广场。总公司的一位领导站在检阅台上,这是一次全体集合的大彩排,检阅领导身后坐在第一排的是星族机械公司领导,再往后才是各公司的负责人。三万多总公司各界代表把广场弄得喜气洋洋。彩排开始了,一个个方队走过来,手持塑料鲜花,领导很高兴。三车间队伍走过来了,京西大嘴走在队伍前面,咧开大嘴呈现一副笑模样。领导对着话筒喊:"同志们辛苦了!"京西大嘴带头喊:"领导辛苦!"三车间方队随即高喊:"领导辛苦!"洪亮的声音传出劳动广场,我们甚至能听到飘向远处的回音。领导很高兴。领导爱讲话,对彩排只说这一句总不过瘾,一车间、二车间队伍走过去的时候,就觉得不满足,三车间通过检阅台之前他就想好了,得再说一句,可一时不知说什么。现在领导定睛一看,立即有话了,领导关怀地说:"同志们晒黑了!"这不属于演练过的内容,人人都知道彩排之前领导没有这句话,劳动广场忽然鸦雀无声,都没想到领导即兴冒出这么一句话来,集体紧张。京西大嘴不紧张,保持着笑姿势,对着衣领上的无线麦克喊出一句话:"领导更黑!"京西大嘴肚子发出叽咕声,他说:"大夫,快一点,我拉肚子了,还要看内科呢。"男大夫说:"是啊,你这张嘴会给自己招事儿。"他说:"是啊,病从口入。"男大夫说:"病从口出。"护士说:"你叫什么来着?"他说:"我叫京西大嘴。"护士说:"不,你叫牛水淼。牛水淼我跟你说,你真是太棒了,让姓唐的当时就下不来台,劳主席的鼻子也快气歪了。姓唐的够黑的,愣把我从性病专科调出来,把他女儿塞进去,那个科多挣钱呀。"他说:"他女儿不是上大学了吗?"护士说:"我看够呛了,他女儿是委培上大学,工作组查出来了,是外面一家公司出的钱,算行贿呢。"他说:"看来真不止十万呢。"护士说:"牛水淼,你名字里怎么这么多水呀?"他说:"我岳父给我取的。他原先是法海寺的和尚,汤大仙,聪明。"护士说:"我听不懂啊,你岳父汤大仙给你取名字?"他说:"这是我们家里的事,就不告诉你了。我爸本来给我取的名字叫牛奔,汤大仙说,姓牛怎么能叫奔呢?牛又跑不快,算出我是火命,水得多点,能压住火。可我媳妇打小不叫我水淼,老叫我水表,太难听,后来我媳妇就叫我大嘴。咱住在北京西头,从小同学们就都叫我京西大嘴了。"3故事的女主角叫奔儿,京西大嘴的媳妇,大名汤小奔。

  现在她正在院子搭起来的小厨房里擀面条。京西大嘴回来了,说:"媳妇儿,我晚上要去上海。"奔儿说:"我知道,所以给你擀面条。"他说:"你怎么知道呀?"奔儿说:"刘胖儿上午回家来取高中毕业证,他告诉我的。"他说:"刘胖儿取高中毕业证干什么?"奔儿说:"我也不知道,好像要填什么表。"他说:"刘胖儿不可能当星族公司老总吧?唐总实际上只是被审查,还没判呢。"奔儿说:"大嘴呀,你抓住小偷,倒霉的不光是唐总,他女儿会不会被大学退回来?"京西大嘴不说话。

  唐总在年初公司大会上,拎着自己一撮开始变白了的头发,痛心疾首地说:"我头发开始白了,为了公司,我才44岁呀,我头发就白了。"他坐在下面听着,难过得不得了,自己也38岁了,居然一根白头发都没有,他为没有一根白发而难过。

  总公司电视台对内部直播了对唐总的庭审。通过电视画面,他跟所有人一样,看到了几乎一夜间头发就全白了的唐总。尤其他在法庭最后陈述时,泪流满面,让所有人不免心里一动,因为人们忽然发现恶人心里也有一小片绿洲。我们发现恶人心里也有绿洲,只能震惊,这样我们就要提到他的女儿,一个先天残疾的女儿,在河南老家长大,去年才从河南回家。女儿说:"爸,我要考大学。"唐轪不说话,因为知道残疾的女儿进不了大学,是张红章亲自安排她进了三厂职工医院当护士,也是张红章帮着以委托培养的名义进了师范学院,她说毕业了要回河南老家当老师。唐轪说:"毕业了你就回咱河南老家吧。"在法庭调查时,人们发现唐总这两年来不一定主要是干坏事,唐总主要干好事,顺便干点坏事。比如:来历不明的十万存款,愣被小偷给偷了,奇傻的小偷到银行取钱,被京西大嘴给撞上了。

  京西大嘴填取款单,小偷也在填取款单,他就不经意地看了那单子一眼,名字是"唐轪"。唐轪他认识,是他们公司的老总。小偷也叫唐轪,正在研究存折后面的一行数字:1858。他知道,这该是密码,奔儿怕忘了,在存折上也写了四个数:4785。这四个数总让他别扭,像"死妻发我",显得爱情那么不可靠。好在他和奔儿都明白,这个密码该倒过来才对,是奔儿的出生年月日:5874,58年7月4号。他排在小偷的身后,小偷按了"1858"密码键,满脸假装没事儿笑。里面的人说:"不对。"小偷的笑就没了,依然假装没事,又按了一遍,1858,这是个好数字:"要发我发"。里面的人又说:"不对,再想想。"小偷就使劲想,后脖子淌下汗来。京西大嘴在一旁提醒说:"你肯定记错了吧?把数字倒过来,按8581看对不对。"小偷就按了"8581",果然就对了。小偷很开心,离开柜台等待那十万元现金时,开心得抑不住,对他说:"谢谢你提醒,什么事我都愿意顺着干,忘了这回该倒着。"他坐在小偷旁边,看见小偷脸上总流汗。小偷用手擦汗,他看见小偷的手指甲,那指甲好久没剪,又长又脏。一个要取十万块钱的人不该有这样的手指甲,有这样手指甲的人用手心擦汗,而且左右手轮流使,然后朝他笑笑,一股恶臭扑过来,他差点要吐。在这个城市里,有十万块钱的人手指甲不该太长太脏,但不一定没有恶臭,这是一个正确想法。然后他开始重新判断看他的鞋:一双灰白色仿牛皮穿三天就显得很脏的那种休闲鞋,让他立即想起他家院子里两个租房子的人也有这样的鞋,一个是作家,离家出走,到这四合院来写小说,周六才回家。一个是收破烂的,准确地说他收的东西都不算破烂,主要是城市人淘汰的旧电器,然后到老家去卖,其中一个九辀小黑白电视机五十块钱卖给了作家。

  他说:"你跟我们总经理一个名字。"小偷说:"你们总经理也叫唐轪?我还怪我妈呢,起了这么个名字,真难听,真没想到你们唐总也叫唐鼠。"他吓了一跳,他们唐总不叫唐鼠,发音是石头的石,叫唐轪,唐总怎么会叫唐鼠呢?

  他激灵了一下,大声喊:"抓住这鼠!"但唐总说家里没被偷过,他没这么多钱准备好了让人偷。后来是劳主席对唐总点点头说:"你是没钱,那钱是星族公司的。京西大嘴办了件好事。"他躺在床上睡不着,奔儿钻进了他的被窝,说:"你出名儿啦。"他说:"我怎么就出名了?"奔儿说:"我去开家长会,老师说:牛牛的爸抓了一条大虫子,这是牛牛的母亲。我就听到了掌声。"他说:"那玩意有什么听的。"奔儿看出来他有什么心事,就捏他的嘴,他明白奔儿要他说话,说:"我在想劳思思呢。"奔儿故意问:"劳思思是谁?"他说:"就是小劳嘛。"奔儿说:"你想她?"他说:"我想她。我们组就这么一件让我惦记的事儿。"奔儿说:"是人,不是事儿。"他说:"是事儿。劳思思原先老是坐小轿车上班,离老远地下来,走进车间上班。现在她没小轿车坐啦,她又开始坐地铁上班了。"奔儿说:"那你就做件好事,帮她偷辆汽车去,可就是别偷了人啊。"他说:"我不偷,偷车不会开,偷人往哪搁呀?"奔儿说:"你怎么傻乎乎的?"他说:"你早知道我傻乎乎的。"奔儿就热情地说:"我爱你这傻劲儿。"他说:"劳思思也说爱我这傻劲儿。"奔儿拧了他一下,说:"你真傻呀?"傻乎乎里有可爱。一个人说自己可爱真是傻到家了。这个词语带有俯视性,给人一种站在高处往下看的印象,有经验的人说那地方很冷,高处不胜寒。

  我们所理解的"高处",不一定是位置上的,它可能还源于精神的内在力,在我们优秀的文化传统中,来源于在别人眼中做好人的标准,来源于别处。中国几乎每一个母亲都习惯把自己弄到"高处"来教育孩子。小时候,一有客人来,妈妈就行使教育权说:"你要做一个好孩子。"他就问:"妈妈,怎么才能做一个好孩子呀?"妈忽然没了把握,想了想,很明确,说:"你多做好事。"可他对妈妈的说法总不放心,终于有一天忍不住问:"妈妈,好事都我做了,那坏事谁做呀?"妈吃惊,看着他,预感到她的教育正面临挑战,说:"这孩子傻乎乎的。"他赶紧说:"我不傻乎乎。"然后他从妈妈放钱包的抽屉里取出钱包,说:"妈妈,我做好事去了啊。"他一到星期天就要花两毛钱买一盆花带幼儿园去,他因此总能得到表扬,能张开大嘴就乐。这孩子喜欢表扬。

  他还喜欢看表扬他的阿姨的一对儿虎牙,四合院墙那边有一个叫奔儿的女孩,也有一对这样的小虎牙,他喜欢。他说:"阿姨,我怎么没有虎牙呀?"阿姨说:"你别想法太多了,该想想怎么画好画儿。"他说:"我想有一对儿虎牙。"阿姨说:"再重画一张向日葵吧。你画得很好,可花为什么总是低着头呢?"他说:"我都是晚上画的呀,没有太阳,向日葵就不抬头了。"阿姨说:"不行,你得画一张昂头向太阳的向日葵,你是祖国的花朵呀。做点好事吧,孩子,你这样低头耷脑的向日葵不能参加比赛,人家会说你反动呢。"他说:"我干嘛反动呀?"阿姨说:"问题就在这里,你为什么要反动呢?"问题就变得复杂了。他知道该重新画一张向日葵,一张昂头向太阳的向日葵,按阿姨的说法,是做件好事。看来做件好事并不难,只要让向日葵抬起头来就行了。

  晚上回到家,他让奔儿过来帮忙。有虎牙的奔儿站在凳子上,靠着老槐树,帮着把向日葵抬起头来。风吹起来奔儿的小裙子,他看见奔儿里面什么都没穿,他说:"奔儿姐,你露出小屁屁了。"奔儿说:"你才屁屁呢。"他重画了一张向日葵,他的扬头向日葵得了全市儿童书画大赛一等奖,奖给他一本毛主席语录,可他还不识字呢。很快他走进学校,坐在教室里听老师读课文,老师每天都读"毛主席说",老师读道:"毛主席说: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这是两句话,老师每次读完第一句,就要停顿一下,然后抬起头来,寻视教室,心情沉重地看着同学们,再读第二句:"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停顿,抬头,寻视,沉重地)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老师的朗读方式让他加深了理解,很小的时候他就明白了,毛主席对做好事方面分析得挺透彻,也一定是有些经验的,他老人家知道一辈子都做好事确实不易,这个体会和教训是深刻的。所以,他从小就学会了原谅不能一辈子做好事的人,包括他的父亲。

  4他父亲把耳朵贴在一个大肚子上,隔着肚皮听媳妇子宫里面的胎跳声,我们知道,那就是京西大嘴的心跳。

  他爸在他即将出生的时候,就给他起好了名字,不叫牛水淼,这么多水凑一起还不给淹死了?

  名字可不是瞎起的,很少有谁的名字是父辈们张口胡叫出来的。因为名字里有玄机,关系到一生大事。京西大嘴就常跟别人抬扛,国家级领导人,哪个名字不好听?打延安时候算起,就没听说首长里有叫李有财叫王小二叫刘麻子的,这种名字大部分属于我们的敌人。他爸早在他之前就想到了这一点,为给牛家的后代起个名字,他真是伤透了脑筋。老子给孩子起名字,大都是老子最缺少、最失落的那部分(富贵人家就希望富贵继续并且再度辉煌),老子怕是没什么指望了,就靠孩子的部分来补充。所以,每个名字都是起名字的人的梦。

  他爸把他妈用架子车推着往医院跑的时候,名字就立即产生了,若生个儿子就叫"牛奔",生个丫头就叫"牛也奔",反正牛家是一心一意往前奔,没谁挡得住。京西大嘴一落地,爸就撒着欢地往派出所跑,赶紧把牛家后代的名字落定,生怕给忘了。不料,满北京都兴致勃勃地在砸锅炼铁,没人在户口本上执笔。要等,没关系,就等吧。牛家有了一个两腿之间长把把的后代,那么牛氏家族就不会走失,就将流传一百年而欢快一百年,就等,等。

  没等来往户口本上写"牛奔"的警察,等来了汤大仙,原先是法海寺的和尚,解放前一年就下山了,汤大仙说:"叫奔不行啊。奔字不好,上面是个大,中间夹着十字架,下面是升起来的升可又缺了一撇,升不起来。"牛爸说:"不对呀,上个月你抱养了一个丫头,不就取名叫奔吗?怎么你丫头叫得我儿子就叫不得?"汤大仙说:"你儿子是火命,名字里要有水才行。水在梦里在命里在宅子里可都是财呀。"牛爸说:"财?财好。叫牛水?"汤大仙说:"你可真是个实在人,有水就行,不一定叫了水的,比如清啦河啦的都行。"牛爸说:"叫牛清?不是有牛黄上清丸吗?成同仁堂的药丸子了。叫牛河也不行,我们车间新来了一个会吹笛子的小劳书记,前些日子去了趟广东,回来天天嚷着要吃炒牛河,再把我儿子当成一道菜!"汤大仙说:"取三个水吧,叫淼。不太上口,中间再加个水字,就叫牛水淼。水多了可以攻火,能压住性子,你儿子这辈子就能平平和和,赶上差年头也能安稳。"牛水淼落世十日,不肯睁开眼看这世界。三十天时才总算睁开眼,一副懒洋洋的样子。谁都没有想到,他生命中的第一眼,居然是看见了自己的媳妇,那个奔儿。二十五年后,奔儿成了他的新娘。

  奔儿妈抱着奔儿来到老院子,走进老房子,在老床上看见了鲜嫩的牛水淼---牛水淼的爸妈也正围着儿子看,像研究怪物一样研究儿子,明天就该满月了,这小子怎么就愣是不肯睁开眼看看世界呢?

  奔儿哭了,声音又尖又细,听不出企盼还是缠绵,只是一种哭。在我们黄种人的声带结构里,只是普通哭声的一种。奔儿一哭,把牛爸牛妈吓了一跳,双双回过身子,看见奔儿妈抱着奔儿泪流满面,说:"牛大哥,牛大嫂,老汤说这条街上你们家是一家好人……"话音未落,奔儿妈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惊得牛爸不知如何是好,忙接过奔儿抱在怀里,牛妈赶紧扶起奔儿妈,说:"可跪不得。"牛爸见不得这情景,转回身,抱着奔儿就面对了牛水淼。这时候,奔儿忽然静静地一点声音都没有,她也不知道她正在凝视自己未来的丈夫,而牛水淼突然就睁开了眼睛,瞧见了奔儿,哇地一声哭了。

  这本是两户人家的秘密,却在这条街上传了三十八年。

  主任说:"大嘴呀,汤小奔整个儿一童养媳嘛。"他说:"师傅,当然是我童年就开始养的媳妇了,她老抢我牛奶喝。"主任说:"我不喝牛奶,那玩意儿腥气。"他说:"我也不喝,我只是在传说中听说我喝过。"主任说:"你爸好像也不喝,就汤小奔爱喝。真格的,你爸做了一辈子好事,退休了还回车间义务干活呢,可前年怎么就把劳主席的汽车划了一个叉呀?"他说:"我爸跟劳主席文化大革命时结了仇吧,所以他去世前干了一件坏事。"主任说:"你爸火化的那天,汤小奔哭得死去活来,哪有这么好的媳妇啊。"他说:"我爸抱过我媳妇。"主任说:"又说屁话!"京西大嘴歪着头,说:"师傅你忒复杂了,那时候我媳妇才两个月大呀。"主任说:"那也算抱过了?大嘴呀,别老提这事好不好?"他说:"那有什么?人家张红章说离婚就离婚了,现在娶了个媳妇比他小十二岁。那女的打小叫他叔叔,长大了叫哥哥,张红章到了公司以后就叫老公了,都正常,有什么不正常呀?"主任说:"我才不跟你较劲呢。你跟劳思思去上海买刀具,悠着点儿,在大街上她也得叫你叔叔呢,可别一上了火车就叫哥哥,住进饭店就呀呀地乱叫了。""师傅可真差劲。"他说。

  劳思思不说话,看着车窗外。列车掠过暮色中的田野。他说:"思思呀,这一年多你天天坐小汽车上班,这些日子怎么又坐地铁了?"劳思思说:"真缺德。"他说:"那小子是够缺德的,真把你甩了?"劳思思说:"我说你呢。"他就不高兴了,他不高兴地说:"你真让我不高兴。"劳思思说:"你们臭男人都高兴了,我们女人怎么活呀?"他说:"哟,我怎么没想到我是男人呀?怨不得师傅说,到上海咱俩别出什么事儿。"劳思思说:"屁事。"他说:"可不是屁事嘛。"劳思思说:"你可真讨厌。"他不说话了。他没想到这话题让劳思思如此不高兴,那么,劳思思一定不喜欢面对真实了。可他是一个从来都爱说真话的人,现在不能讨论真话,忽然间丢失了谈话的把握,感到自己像个笨拙的平衡木表演者,随时掉下来才是最有把握的。

  5劳思思是个漂亮女人,漂亮女人都有美丽的不幸。

  她结识了一个老板,据说那老板左腿短右腿长,踩离合器有一定难度,所以老板开无极变速的高级轿车,左脚就闲着。三车间的人都知道(后来劳思思公布了她与那老板拍结婚照的日期:8月8日,当然没照成),劳思思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坐那辆名牌轿车,离车间大约一百米开外的地方下车,然后她走进车间。劳思思对奔儿解释这种行为是"不伤害别人的自尊心"。

  劳思思10月以后,就再也不坐老板的轿车了,又回到坐地铁上班的日子。京西大嘴很同情她,在路上看见她从地铁出来了,说:"我带上你吧。"劳思思说:"不用。"他坚持说:"我要带上你。思思,你爸不是有专车吗,老板的车不让坐了,你可以坐你爸的车呀?"劳思思说:"你傻呀?我爸是我爸,我是我。"他明白了,他说:"我明白了,劳主席有原则,你级别不够,咱这个刀具攻关科技小组也没个行政级别。可你习惯坐轿车了,这么走多累呀?"劳思思说:"你够累的。"他说:"我不累,我带上你。"劳思思说:"我不用。"他刚要蹬上自行车,又放下脚,说:"那我陪你走着。思思,你怎么从地铁东门出来了?西边的门不更近点儿吗?"劳思思说:"西边的门关了。"他说:"西门为啥关了?"劳思思说:"你烦人不?"他说:"思思呀,又不是我关的,别跟我发火呀。你走东门好,正好我看见了你,快上车。"劳思思说:"你上车吧,我走着。"他说:"要不你骑上,我走着。"这时候,一辆老式上海牌轿车停下了,是一车间的雷主任。京西大嘴不知道雷主任会有一辆这么破的汽车,几乎辨不出模样的老上海,到处是喷漆前的铁泥子,看着劳思思上了车,才明白她不肯坐他自行车的原因。走了大概三里地,拐过弯的时候,他看见劳思思又在公路上走了。他下了自行车,说:"你怎么又下来了?"劳思思就哭了。他问:"你哭什么呀?"劳思思说:"我没哭。"他说:"你就是哭呢。思思,是不是真像咱车间里说的那样,用高级轿车送你的人是雷主任的弟弟?"劳思思说:"我真想杀了你。"他吓了一跳,说:"我是你师傅呀,思思。"劳思思说:"雷主任才是我师傅,我才当你三个月徒弟。"他说:"思思,三天也是师傅呀,谁欺负你我心疼呀。"劳思思"哇"地一声就大哭起来,他又吓了一跳,"你小点声哭,待会儿进车间你在小屋里使劲哭,我给你看着门,现在路上的人都看着呢。"劳思思说:"你滚。"他就无奈地又跨上自行车,劳思思忽然一把抓住了自行车后架,他没防备,一下就摔了下来,自行车也倒了。劳思思急忙扶起他,他说:"快扶起自行车。"劳思思一把就搂住了他,抱得紧紧地,说:"师傅……"他说:"天哪!"他被吓坏了,他不明白,如今这女孩可真是人鬼难分,幸亏这事没传到妻子奔儿的耳朵里。

  劳思思在点菜。

  他四下看着餐车,挂满了迎接九七庆祝香港回归的条幅,不由地叹了口气,就快是1997年了。现在他看着窗外,夜幕低垂,恍惚中想起什么,他说:"我想起来了,好多年前我就跟奔儿坐在餐车上,去河北,也是这样没有星星的夜晚。"劳思思说:"你到底想说什么?"他说:"不好意思,我想说的是,能让厨师不往菜里放味精吗?我从不在食堂吃饭,我带饭。我喜欢吃奔儿做的饭,最喜欢她擀的面条了。我不吃味精。"劳思思饶有兴趣地问:"你怎么不吃味精呢?"他说:"不怕你笑话,我第一次吃味精是小学五年级,觉得特别好。后来我偷偷地把味精泡成水喝,我喝伤了,所以我再也不吃味精了,闻着都难受。"劳思思说:"你确实有点傻呀。"他说:"那是小时候,现在谁比谁傻呀?思思,知道我爸为什么划你爸的汽车,愣给打了个叉吗?"劳思思问:"为什么?"他说:"因为我爸不喜欢你爸。你爸在咱车间当书记时就事事的,跟张红章差不多。实际上,是我媳妇得罪了你爸,你爸当年愣给我爸少长了一级工资,结果步步赶不上。思思,我不把你当外人,我才说这些。"劳思思问:"汤小奔儿怎么就得罪我爸了?"他说:"说来话长呀。汤小奔出身不好,我们俩高中毕业一起进了三车间,你爸一眼就看上汤小奔了,想说给你哥。"劳思思说:"胡扯吧?"他说:"可不是胡扯嘛。"劳思思点燃了一支烟,喷了一口,用手挥动着烟雾,"你说,你说。"他说:"我和汤小奔结婚时,我出了工伤,一直没上班。我媳妇不想办婚礼,这谁都知道,像我师傅说的,她是我的童养媳呀。我们没办事,我让汤小奔带喜糖去车间,你爸也没吃着。汤小奔到厂医院一查怀孕了,我们俩还年轻都不想要孩子,要做流产。大夫看她长得挺小,不像结婚的,就打电话到车间证实,你爸更生气了。

  做完流产一星期后,小奔去上班,你爸让她去献血,三车间有六个献血指标。结果一检查,查出她肝不好,这就是她后来为什么不干车工,调到工具室的原因。"汤小奔说:"就是说,过了这么多年,你爸还记仇,把劳主席的车划坏了?"他说:"饭怎么还没来呀?"她说:"还没点呢。"他说:"那你快点呀。"她说:"在全中国,哪里的菜不放味精呢?"他说:"那我们让这趟车的菜不放味精。"她说:"你以为你是谁呀?列车上可都是大锅饭。"于是,京西大嘴吃了方便面,劳思思喝了一瓶啤酒。

  京西大嘴躺在上铺,睡不着。劳思思也睡不着,她换上了一身睡衣,把盘起的头发散落了,手里摆弄着香烟(车厢里不许吸烟),眼睛直视着对面铺上的一对恋爱男女,看着男的和女的手脚不老实,相互摸来摸去,最终被劳思思的目光弄得受不住,一对恋人就离开了铺位。劳思思说:"你下来吧。"他就下来了,坐在对面铺上,看着劳思思,说:"你穿睡衣的样子,真有点像我媳妇呢。"劳思思说:"哥们儿,从现在开始,我问你什么你说什么。如果我不问,你别发表感想行吗?求求你了。"他说:"好,你不像我媳妇了。"劳思思拿出一张纸,又拿出钢笔,放在小桌上,说:"反正也没事,咱俩做个游戏吧。"他说:"我不会游戏。"劳思思说:"如果你脑子没问题,你就会这个游戏。"他说:"我脑子没问题,跟你一样。我是组长,你是咱们组的工程师,我们俩都没问题。"劳思思说:"在这张纸上,写出五个你认为最重要的东西,比如爱情,金钱,追求什么的,都行,只要你认为是最重要的。"他说:"那我就写了啊?"劳思思说:"那你就写吧。"他说:"我得先想想。"劳思思说:"对,你想好了再写。"我们看京西大嘴写出的五个最重要的东西,他是1976年的高中毕业生,不像1996年的高中毕业生那样会写出什么令人震惊的东西来,很现实,既没有理想主义,也没有浪漫主义:妻子、儿子、健康、工作、姜国栋。

  他说:"思思,如果你让写六个,第六个就是你。"劳思思看着,然后说:"没想到姜主任在你心中这么重要。"他说:"我师傅是汤小奔的干爹,我不把你当外人,就告诉你了。"然后他伸了个懒腰,张大嘴乐着说:"啊,我真幸福呀,爸妈都不在了,汤小奔的爸妈也不在了,要不还真不好写呢。"劳思思说:"现在你要去掉一个。"他说:"干嘛?为什么要去掉?"劳思思说:"咱这不是游戏吗?你得去掉一个。"他说:"你这不是跟我较劲吗?都去不得。"劳思思说:"你才是较劲呢,快去一个。"他把纸摆正,钢笔咬在嘴上,认真地琢磨着。我们看见他露出了痛苦的表情,非常不情愿地划掉了姜国栋,说:"思思,你可千万别告诉他啊,真对不起师傅了,我怎么能这样?"劳思思说:"他已经够幸福了。要是换了我知道别人心里这么有我,我都想哭呢!"他说:"幸亏你没让写六个,要不第一个得去掉你,你不恨我吧?"劳思思说:"我不恨你。师傅呀(故意学着他的腔调),你再去掉一个。"他说:"干嘛还去一个?"劳思思说:"这是游戏。"他说:"我不玩了。"劳思思说:"你得玩,要不我就哭了。"他说:"随便你哭吧,反正没人认识我俩。"劳思思娇嗔地说:"讨厌,你真讨厌呀。"他就吓了一跳,忙四下看看,生怕劳思思这话让人误解,像师傅说的,别还没到上海呢就出点什么事儿。

  他划掉了"健康",后面做了个说明:(我的)。

  劳思思说:"你已经破坏游戏规则了,我就原谅你吧。现在,你要再划掉一个。"他瞪着惊愕的眼睛,心忽然怦怦乱跳起来,紧盯着纸上剩下的三个重要东西,哀求地说:"求求你,思思,咱不划了行吗?"劳思思说:"哥们儿,假设你现在到了必须选择的路口,你得往下走呀是不是?"他连忙点头,说:"我肯定往下走,一般的事拿不倒我的。"劳思思说:"好,请选择。"他的笔抖动了一下,然后划掉了"工作"。他说:"天,我失业啦。"劳思思叭地一声点着了打火机,她点燃了一支烟,使劲吸了一口,吸得很深,然后慢慢吐出来,给京西大嘴眼前制造出一团烟雾,说:"现在,你再去掉一个。"京西大嘴抬起头,脸色由红变白,额头上浮出一层虚汗,张着大嘴,怔怔地看着劳思思。

  劳思思说:"你老婆,还有儿子,你现在只能选择一个。"京西大嘴的眼睛红了,我们看见他的眼泪就在眼里打转。劳思思没看见,她在盯着他的笔。等劳思思抬起头,看见他的眼泪已流成了串,心里咯噔了一下。没想到一种纸上的游戏让京西大嘴流了泪,她从没见他哭过,忽然她也心里一热,一下跳到他的铺位上,紧紧拥抱住他。

  劳思思说:"师傅,这不是玩游戏吗?"他说:"你这是干嘛呀?"京西大嘴已经泣不成声了。6这里是《20世纪革命现实主义展览·京西大嘴跟别人较劲的日子里一号厅:都不是外人》。我们正面临着一种遭遇,也许某个细节或推动故事的因素---在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革命现实主义创作理念中,我们终于明白,男人也需要关怀。男人是脆弱的。京西大嘴也脆弱,他不是英雄。激昂的文字是书写英雄的,正如"贵州神奇"只服务于脚气一样,我们对症下药,让劳主席出场(请善于误解的人立即停止思绪飞扬,这个文本最终将为你正确导航)。劳主席在打电话:"小姜啊,从组长到班长,又到车间主任,我忘了,你是怎么进步的来着?"姜国栋说:"我操,打死我也忘不了啊,是你呀。"劳主席说:"你记性比我好。"姜国栋说:"今天这个会,我知道重要性,总公司来人不说,市里也来人,我让劳思思去参加,多接触一下领导有好处。"劳主席说:"你当年要不是丢了一只袜子,愣在全车间到处贴寻袜启事,五百来号人的车间,我还真注意不到你呢。"姜国栋说:"我让思思的师傅也去,京西大嘴爱开会,我让我大徒弟给思思当个会托儿。"在上海,京西大嘴没出什么大事,回来后京西大嘴可了不了,到处嚷嚷:"你瞧人家上海地铁!"就这一句话,他重复了一百次,谁也不知上海地铁怎么了?就有人问劳思思,劳思思说:"上海地铁的门都开着。"这就没人听得懂,抓耳挠腮也听不懂,劳思思说:"就是都开着嘛。"主任早听烦了,说:"劳思思,跟京西大嘴出了趟差,染上什么毛病了?"劳思思说:"不信你去看看。"主任说:"我吃饱了撑的?大嘴,你过来!还有老洪,你们三个就代表咱车间到公司开座谈会。"京西大嘴说:"要处理唐总了?"主任说:"处理个屁,要处理唐总的事儿我就去了。政府下来人了,市政府每年都要办几件实事,这不快年底了?下来听听意见。"京西大嘴在会上说:"我就说说地铁吧。人家上海进地铁的门都开着,咱北京咋就不行呢?北京地铁进口的门一般都不全开,一般都关着两个,只开一头。有的今天开西头的,明天就关上西头开东头的。有的站永远都不开,把一头全堵上了。如果从一开始就没准备开,建它干啥呀?是不是?瞧你们兴师动众的,辛辛苦苦一到年底就下来听意见,其实就是眼皮底下的事儿,为群众办点实事,实际上把进地铁的门全打开就行了。"一同志问:"你叫什么?"他说:"京西大嘴。"劳思思说:"牛师傅叫牛水淼。"另一干部说:"牛水淼同志,你的意见我们记下了,一定向领导汇报。"他拨愣着头,说:"屁大点儿的事,还要惊动政府领导?瞧你们的样子都是干部,回去抽空往地铁公司打个电话就行了。打开地铁的门费什么事呀,还要反映研究一阵子?就这事还要算上多少件实事里面的?回头在报纸上醒目的地方登了---我们家小号老啃报纸,我不拐弯,我是说,在报纸上登了这件实事出来让我们欢呼一阵子,还要热泪盈眶才好?弄不好过两天又关上了,明年你们再下来,把门打开又是一件实事,这不重复吗?"劳思思捅了他一下。"捅我干嘛?我不坐地铁,我家离车间也就十分钟的路,我骑车。我是为你呀,思思,你每天都得绕着出来才行,他们也不坐地铁,坐小车,不知道。这我就算说明白了,我说的事跟我的利益没关系呀,人家政府要给老百姓办几件实事,也正好解决了你的问题,叫我来开会我能不说吗?""说吧,牛水淼同志。""你看,人家都叫我说呢。"他吧叽了一下嘴,忽然觉得不对劲,对劳思思说:"他们干嘛叫我牛水淼还同志?我听着别扭。咱是工人,还是叫我京西大嘴听着舒坦,你说是不,思思?""跟我说干什么?"劳思思不高兴,劳思思非常不高兴了,"讨厌。"一岁数大的干部打了圆场,怕这个嘴长得奇大的人再跟小嘴儿女同志吵起来,忙道:"牛水淼同志的意见很重要,工人同志的话最重要了,你们是领导阶级嘛!""说啥?"京西大嘴像被羞辱了一般,大声说:"你们谁见过公鸡下蛋?""什么?"京西大嘴又转向劳思思,"他们这儿说什么呢?怎么跟你爸吹笛子一样动听呀?咱这是来开会还是听故事?你扭过脸儿去干嘛?"劳思思生气极了地说:"你跟我较什么劲呀?""这话说的,什么叫我跟你较劲?"他也生气了,道:"地铁的事儿还是你提醒我的呢。一到上海你就说,人家地铁的门不仅全都开着而且设计得漂亮,这一路走来你不都说咱北京的不行,每个站都跟四个棺材似的在马路两边码着……"劳思思蹭地站起来,红了脸,蹬蹬蹬地走出去了。"我说到哪儿了?"京西大嘴还想说,瞧见一屋子干部脸都是红通通的,开始上厕所,就没说下去。领导们要去撒尿了,男的进男厕所,女的进女厕所。他不知道领导们走出会议室的时候,心情一下好起来,把这事立即忘了,忍不住笑,不一定是笑京西大嘴,他们笑劳思思。也不是笑劳思思,他们笑劳思思的父亲,那个过去会吹笛子现在依然会吹笛子的劳主席。京西大嘴不知道他的话没有得罪领导干部,倒是伤害了劳思思,劳思思不知道长辈们给她安排了一个"会托儿",京西大嘴也不知道他出任的角色是"会托儿",但他确实想做件好事,帮助思思。然后事情开始发展,劳主席来开心了。

  劳主席过去主要是发电影票,五一劳动节的时候组织职工搞拔河比赛,还不嫌人们累得慌,让三厂的人跟一根绳子较劲。现在劳主席不发电影票也不搞拔河比赛了,主管在岗职工分流的事。劳主席发明了一个让总公司领导欢欣鼓舞又大受启发的词儿,在三厂,"下岗"不叫"下岗",开始的时候叫"待岗",后来叫"分流",一批一批地流出车间。自从唐总被审查,劳主席的地位就一天一天显赫起来。我们知道,工厂需要的时候,工会才像变戏法似的一下就凸显了。工会主席重要了,不亚于妇联,每年3月8号妇女们才跟妇联一块儿想起还有妇联呢,像妇女来例假,一月一次,星族公司的妇联来潮是一年一次,原妇联主任退休了。这样我们总算明白了,劳主席在退休前想让女儿劳思思当上星族公司的妇联主任,(她有多少漂亮女人的遭遇啊,随便来个举例说明,保不准会招出一屋子的眼泪。)座谈会有各级妇联领导,如果机遇抓得好,劳思思就很可能成为劳主任。京西大嘴在会上跟别人较劲,牵扯上劳思思,劳思思以后很长一段日子里只能还叫小劳了。主任说:"小劳,怎么搞的,你跟大嘴说什么棺材的事,太不像话了,我怎么跟你爸劳主席交待?"小劳不说话。

  劳思思也许已经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准备跟京西大嘴说话了,她辞职了。姜国栋说:"大嘴呀,你把思思害得辞职了。"京西大嘴说:"师傅,你不知道,思思说她一直想辞职呢。凭她的长相和电大的学历---师傅,电大毕业美国还承认呢,不像好多大学那样就咱国家自己承认,她去了雷主任弟弟的那个雷老板的服装公司,思思跟那个老板又恢复关系了,思思去当公关部长了。"姜国栋说:"我不跟你较劲,晚上我去你家,让汤小奔给我擀面条。"晚上,主任来到京西大嘴家,坐了半小时愣没一句话,临走才说:"你俩都是我徒弟,没办法,只能奔儿下岗,我留大嘴有用。可大嘴你别到处乱讲公鸡下蛋的事,倒退二十年早把你关起来了!小奔,你别那什么,下岗就下岗吧,有难处找我。"京西大嘴说:"不就下岗吗?怕什么,还给二百一十块钱呢,挺好,正好辅导我儿子功课,快考中学啦。"主任很高兴,主任说:"我就喜欢大嘴这乐天派。下岗是新鲜事,大嘴喜欢新鲜事儿。"他说:"师傅,下岗可不是新鲜事儿。现在叫下岗,我妈那会儿叫下放,我妈就是1960年被下放的,那时不叫下岗,所以一分钱也不给。国家有困难,企业有困难,我们一家两代全赶上了,也担得起,没事儿。给我儿子请家教也得花不少钱呢,就直当我儿子付他妈学费了,还肥水不流外人田呢,是吧媳妇儿?"奔儿眼睛就热了一下。奔儿说:"师傅,大嘴也把您当父亲一样呢。我不在车间了,你可要好好管管他。您看他瘦成什么样子了。"京西大嘴说:"现在瘦才时髦呢,我从小的基础就好。"京西大嘴一声哭喊好不亮丽,声大且脆,又睁了眼,喜得牛爸和牛妈合不拢嘴。出了满月,京西大嘴才抖落出点人样,像被二十五年后媳妇激励一样,要兴冲冲地快快长大。两岁的时候,开始穿着开裆裤随着这条街上的鸡在街上闲逛了,偶尔在奔儿家门口遇到奔儿,不吭声,一副假深沉的样子,没什么要说的,撇开腿,冲着奔儿家的院墙和奔儿兴致勃勃地撒尿,把泥水溅了奔儿一身。奔儿不躲不动,看着他像袖珍茶壶一样的小东西,笑,咯咯地。他也笑,也是咯咯地,有一个词儿对这事有解释,叫"默契"。

  1960年,京西大嘴的生长速度开始下降,猛长的那个猛势头受阻,饿。妈"下放"了,爸又要帮助老汤的女人和抱养的这个奔儿。他就总饿得心慌慌,软绵绵,张嘴就哭,使五官上这个局部一天天地发达,面且还落下个毛病直到现在也没修正,就是吃饭的时候总剩下一些,绝不浪费。上顿饭的结局是下顿饭的开始,接着吃,倒也像婚后的奔儿。奔儿也像他一样,过日子总喜欢从吃剩饭开始,然后把新饭留成旧饭,从不认为有什么不妥,心里踏实。

  一上学,他就跟奔儿在一个班,也是没法的事。他有时候对着镜子老摆弄自己的嘴,怎么就长得那么大?他试图把它捏小,多少年以后才知道,就在他捏嘴的时候,奔儿正用奔儿妈的包袱皮裹自己的胸。奔儿的胸像京西大嘴的嘴一样疯长,不像京西大嘴的嘴只是一个一目了然的形象标志,奔儿的胸会使人产生一种联想,这涉及到了奔儿妈。

  上到二年级的时候,奔儿妈的脖子上就被挂了只鞋在这条街上游来游去,奔儿妈是破鞋,17岁就做了被枪毙的警察头子的三姨太,解放前一年上山勾引和尚,偏偏勾引了一个喜欢在大年三十儿晚上收八路军家属租子的历史反革命老汤。奔儿妈饱满的胸前挂着一只鞋,在街当口泪流满面地说:"我小时候是跟我妈要饭从河南要到这儿来的,后来我妈死了,我就被那警察头子给收养了。我也是苦出身啊,给那阶级敌人打小洗衣做饭,17岁就被他那什么了……"一个人大叫着说:"狗屁!"所有的人把目光都转向说话人,他就是后来的劳主席,他说:"我得揭发你!我是狗日的警察头子家的长工,亲眼目睹了你长大的经过!你17岁就挺着胸前那俩流氓玩意儿在伙房做饭,我记得那天晚上城里来了一顶轿子要把你买走,你不走,大哭,第二天连喜事都没办就钻进那个阶级敌人的被窝了!"奔儿妈哭着说:"对不住你啊!那时你要我跟你悄悄跑了,可你也养不了我呀,你连埋你妈的席子还是从街上捡来的呢……"叭,她被抽了一个嘴巴,叭。奔儿妈满脸是血,奔儿哇地一声就哭了。京西大嘴也吓哭了,牛爸左右手一手一个,拎着他和她的裤带就往人群外走,后来的劳主席就喊住了他:"牛同志,你也得表表态,是不是?"牛爸知道躲不了,就放下儿子和奔儿,拨愣开人群,站在奔儿妈前,跺了一下脚,气急败坏地说:"你妈也真是,要饭干嘛要到北京来?上北京城干什么?怎么就不往西走,弄不好就去了延安,要是去了延安,能让警察头子那个了吗?""说!""说!""说!"奔儿妈把拳一挥,喊:"打倒阶级敌人!"大家知道这是指那个被枪毙了的警察头子,随着喊:"打倒阶级敌人!"奔儿妈又喊:"打倒历史反革命!"人们知道这是指早已被遣送回河南的那个汤大仙,都举起了手臂喊:"打倒历史反革命!"奔儿妈喊:"打倒我妈!"众人喊顺了也就难以反应,跟着喊:"打倒我妈!"接下来的情景不必描述,奔儿妈就是那天丢了满口牙。后来,牛爸也在这条街上陪了奔儿妈被批斗了,差点就打成现行反革命。没有打成的原因,是再后来奔儿妈跳了永定河,死了,奔儿就进了牛爸家。京西大嘴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奔儿妈17岁鞋就破了,这使他看见奔儿时心里就难受。他说:"我不想叫你姐了。"奔儿并不生气,她了解大嘴弟。管奔儿叫姐是牛爸安排的,奔儿比他大一个月零二十一天。奔儿不管他叫牛弟,水弟或淼弟,也不叫他水淼,叫他"水表"。

  现在,我们又联系到"水"字,这回是水缸。

  奔儿妈坚持到1969年才跳永定河。小学三年级开始,京西大嘴就接替了牛爸往奔儿家挑水的事。奔儿妈和奔儿真能用水,没准就是跟警察头子落下的坏毛病,就是天天洗衣又洗澡。这条街上的人都是星期天才洗衣服,大多数人都是过年过节才到工农浴池去洗澡。没有大事不洗澡。奔儿妈和奔儿天天洗澡,却没洗出个干净的生命和日子,奔儿妈还是个破鞋,被这条街上的人认定还要一直破下去,活一百岁就破一百岁,百年破鞋。

  这让他恨奔儿家院子里的两个大水缸。奔儿是大胸人,两只丰乳像两个水缸一样醒目,总是让人一眼就望见。越不想望见越望见,弄得他灵魂深处和思想品德都遇到了麻烦,睁着眼睛生事儿晚上做梦也吃了奔儿的两个热馒头,吃完了还想吃。

  对于人类来说,倘若真是上帝造就了我们,那一定是上帝心情好时开的一个玩笑。上帝又把人类分出男女,就是上帝的幽默。

  现在,他和她坐在水缸里。水缸漏了,他跳进水缸寻找漏洞。奔儿把头探进水缸看他,他找不到漏洞,他说:"姐,我找不到洞,你下来吧。"奔儿就高兴地也爬进了水缸。奔儿穿着裙子,他抬头看,看见了奔儿腿上有血,他说:"姐,你病了?"奔儿立即明白了什么,跳出水缸。他难受奔儿姐病了,腿上那么多血,也不吭声。奔儿姐好坚强啊。他出了水缸,奔儿妈正在屋里擀面条,他说:"阿姨,奔儿姐病了。"奔儿妈抬起头,满脸疑惑。他肯定地点点头,说:"奔儿姐腿上全是血,奔儿姐得了什么病?"奔儿妈长出了一口气,说:"小孩子,别乱问。来,阿姨给你捞碗面。"他不吃面,恨奔儿妈,奔儿姐病了妈不急,证实了爸的说法,奔儿是捡来的,人家的孩子。他说:"奔儿姐真是捡来的。"牛爸刚进院子,支好自行车,问:"怎么啦?"他说:"奔儿姐腿上出血了。"牛爸就是一惊,问:"你怎么知道?"他说:"我跟她在水缸里,我看见了。"牛爸一个嘴巴抽过去,喝道:"你跟她在水缸里干嘛?"他捂着脸说:"奔儿姐出血了。"叭,又一个耳光,他满脸火烫满眼金星,他说:"我看见血了,现在我看见星星。"7很久以后他才知道,奔儿出血是因为奔儿到了出血的年纪。可从小学到初中到他已经明白了女人出血问题的高中时,这一路上老师都没讲过这事儿,女人没病也会流血的,血并不表示灾难,流血的事在女人身上是经常发生的。

  在男人身上也发生。

  唐总切了腕,用一把刀子割破了手腕里面的动脉血管。医生抢救唐总的时候,京西大嘴正在床上,轻轻搂着奔儿,说:"真快啊,一晃就二十年了。"奔儿说:"我要是不调到工具室,兴许就下不了岗。"他说:"是吗?(眼睛望着天花板)嗨,你说我怎么又想思思了?"奔儿笑笑,说:"你就跟我说吧,让别人听见你可真不像话了。"他说:"思思跟师傅说了,真要离开科技组,她不能走啊,她是工程师,我俩得配合呢。"奔儿就一愣,奔儿说:"坏啦,是不是她听到什么风声,比如你这个组要解散了,她就赶紧先撤?"他相信不会的,摇摇头,他说:"不会的。今儿个主任开会了,传达了几件事。一是唐总完了,果真不是十万,还有十万呢,为了闺女能进大学,不是哪个单位赞助的,愣送给了学校十万。第二件事就是三厂还叫星族公司,把一厂二厂也合并了,估计雷主任和咱师傅俩人都没戏啦。第三,就是在大合并之前,先把三厂弄利索了,明儿开始背靠背考核,相互写评语打分,汇总到车间再交到厂部(公司)去,按百分之二十比例的指标分流,就是下岗。"奔儿说:"你也不想想,思思为啥这时候走?你当这个组长没少得罪人,分儿高不了,你可别也下岗了啊。"他说:"下不了,主任说,三车间就剩下一个人的时候我也下不了。"奔儿说:"那师傅呢?"他说:"师傅先自个儿把自个儿安排到公司当姜总了嘛。"奔儿说:"天,你悬了。"他说:"放心吧,我们组的刀具改革实验项目成果,早报到总公司去了,一帮工程师围着研究呢,都说行,又报到市里去了,没准就拿个奖呢,比师傅当姜总把握大多啦。"奔儿说:"要是拿不到奖呢?"他说:"师傅说像我不会下岗一样,上上下下都打了保票呢。"奔儿说:"越打保票越没谱儿,从小到大你还没经验?弄不好你真得下岗呢,我有预感。"奔儿有了预感,京西大嘴就认真,见到主任就说:"师傅,我媳妇有预感,说我也得下岗。"主任说:"扯什么蛋?快到公司人事部领表去。"他问:"领什么表?"主任说:"每人都要填一张履历表,相互打完分后就用计算机把分数弄出来,分低的就属于百分之二十的人,就下岗了。"他说:"背靠背打分?这样凡是负点责的不就全完啦?负点责任就得罪人嘛,我就把劳思思得罪了。"主任说:"扯!还有其他分呢。我就是不明白,大嘴呀,你说这下岗这事儿干嘛要有指标呢?"他拍了一下主任的肩说:"师傅,我听张红章说的。"主任问:"张红章?"他说:"张红章啊,也不是外人呀。"主任说:"啊。"他说:"张红章现在可了不了,当律师了,还是个所长呢,开辆大奔,跟一车间雷主任那辆老上海差不多破,可也是大奔呀!"主任叹了口气,他就看着。主任又叹了口气,问:"师傅怎么了?"主任说:"这事也怪了,张红章突然辞职了,他不竞争老总了,可有人说那个小偷,正是他家长期的小时工。这影响可真不好,老唐提拔了他当助理,他家的小时工又偷了老唐家,让人以为这是个阴谋呢。还有,要真是一车间的老雷当了雷总,还没什么,可偏偏听说是二车间的主任要当星族老总了。他可是劳主席的亲家。"他说:"那好哇,这世界真没什么外人,你是我师傅,我是思思的师傅,劳思思最早是雷主任的徒弟,现在劳主席的亲家要当老总了,这不就像一家人轰轰烈烈地干事儿吗?"主任说:"快走吧你。"他就到了厂部人事科,准确地说,该叫星族机械公司人事部,把自己那张表当场就填了,无外乎姓名、性别、民族、出生年月日、籍贯、政治面貌和文化程度什么的。办事员看了看说:"你是高中毕业?"他说:"是啊,我是高中毕业。"那人说:"回头把毕业证拿来。"走出人事部,走廊里热热闹闹。

  唐总在任时的星族公司办公桌正被抬出,新的办公桌正被抬进,当然还有椅子、沙发、台灯等等一切用于新老总上任的星族办公用品。他被挤在墙角,一股刺鼻又刺眼的味让他鼻子发痒眼睛发涩(小会议室正在重新装修),他揉鼻抹眼把器官搞掂以后,看见一个接近于乒乓球台的大班台面正通过走廊,六个人抬着,喊着劳动号子:"使点劲哟!哟荷!哟荷!别弯腰哟!哟荷!哟荷!往前走哟!哟荷!哟荷!奔小康哟!哟荷!哟荷!"他张开大嘴就乐了,他们不像抬大班台,他们像抬棺材,大班台像棺材板儿一样沉重啊。现在,大班椅走过来了,这是法国的,靠背上有法兰西国旗。跟在法国后面的,是德国文件柜,里面保不准就装着日耳曼精神。走在队伍最后面,他看见最后一个出场的,果真就是东道主了,他们举着重新制作的"星族"公司旗帜,铸铁的大盘底座,纯铜的旗杆,星族旗帜在飘扬。

  "你傻乐什么?"主任正烦呢,看着京西大嘴。他说:"我这是最后一乐了。"主任说:"你倒不错,乐着死呢。"他说:"唐总会被枪毙吗?"主任说:"谁是唐总?"他说:"老唐啊,割了血管又害得医院紧急输血,救活了养到红光满面时政府再把他毙了的那个唐总呀。"主任说:"去趟公司,你得什么病啦?"他说:"师傅,还别说,真有病了。"主任说:"谁?"他说:"你们嘛,这一串想当老总的。"主任说:"你能说人话时再跟我说话,干活去吧。"他说:"我得去看看唐总。"京西大嘴去探望唐总(唐轪被送到总公司医院监护),被挡在病房外,看不见。一个走过来,说:"看朋友?"他说:"看我们唐总,他死不了吧?"便衣警察高兴了,意识到没准又有什么新线索浮出水面,同情地说:"不能死了啊。"他说:"就是的。"便衣警察点点头,说:"里面躺着我大伯啊。"他说:"唐总是独生子呀?"便衣警察说:"后来他有弟了。"他说:"唐总连儿子都没有,就一个女儿,他们家遗传不好,唐总在会上讲过。"便衣警察说:"没儿子?"他说:"现在有了。"便衣警察说:"我被你弄糊涂了,哥们儿。"他说:"不糊涂,有一帮要继承遗产的,等接了班好再乱造哇。"便衣警察说:"你是哪儿的?"他说:"你是哪儿的?"便衣警察说:"哥们儿练面的,顺便给我大伯送王八汤来。"他说:"我是三厂的,叫京西大嘴。"便衣警察说:"你挺实在。别说外号,哪有自己叫自己外号的?你叫什么?"他说:"京西大嘴。"过了三天人事部来电话,他才想起把毕业证的事给忘了。中午抽空回趟家,奔儿正在捞面,他就吃了两碗,说:"快,把我的高中毕业证找出来。"奔儿说:"找它干嘛?"他说:"厂里要。"奔儿说:"我上哪儿给你找去?"他撂下碗,抹了一下嘴,又留了一碗面汤,说:"你翻翻,没准跟结婚证搁一起了。"果然就跟结婚证放一起了,他揣进兜里,骑车就奔了人事部,往桌上一搁就走,办事员叫住了他:"嗨---那一张呢?"他说:"还要我老婆的?她下岗了。"办事员说:"不是,我说你那一张。"他张开嘴就笑了,说:"还要结婚证?"办事员生气了,道:"什么呀!你这张不行。"他就从门口返回来,说:"你说是假的?我伪造的?"办事员有些烦了,说:"跟你说不清,1976年的高中毕业证不行,不承认。"他说:"不承认?谁不承认?"办事员说:"国家不承认。"他说:"国家怎么就不承认呢?"主任说:"我哪儿知道。"他说:"你是我师傅呀,我跟奔儿一块1976年高中毕业分来的呀,不是高中毕业,咱厂还不要呢。还有一班长刘胖儿,我们高中都一个班的呀。"刘胖儿对京西大嘴说:"大嘴,这人心可真是隔肚皮,而且隔俩!有人把我的评语写的跟他妈土流氓似的,哪是盼我下岗呀,简直是想把我跟老唐一块儿关进监狱!"他说:"你不够资格,真要关也不能跟老唐住一间屋里。"主任说:"国家真的不承认。来电话了,那你就填初中毕业吧,赶快去公司办了。"他说:"师傅,我真是高中毕业呀,干嘛要填初中?"主任说:"较什么劲呀,你就是大学生研究生,能当上班长也就到头了,还想当主任顶了我?抓紧点,把这事儿办了,快把新型刀具最后一项实验拿下来,到上面获个奖,兴许咱车间下岗指标就少一点呢,是不?"他说:"可我真的高中毕业呀。师傅,你想想啊。"简单的事变得复杂了,全在于京西大嘴还不明白具体原因。

  京西大嘴坐在高一一班的教室。恢复高中以后,牛爸坚持让牛水淼上高中,也许牛爸的知识里认为知识很重要,一点小小经验来自于汤大仙,从"牛水淼"的名字开始,关于要有"文化"的观念像囟水点豆腐一样,从一汪浆水很快就形成了一个固体的物件。我们都看见了这个物件,所以我们理解几百年来,在中国说了算的人都明白中国人有文化不行没有文化也不行。有文化爱琢磨事儿,没准就总生出事儿来;没文化又听不懂---不一定能听懂主事儿的人的想法,结果是主事儿的人按自己的想法来让人有分寸地学文化。所以,他和奔儿都是独生子女都没有被安排上山下乡。

  一个北京西头嘴巴最大的人和北京西头胸脯最高的人,也就是大嘴人和大奶人坐在一条凳子上,他们还带着某种符号,比如:一个工人阶级的儿子和百年破鞋的女儿坐在一条凳子上,就有充分理由成为班里的一景。高中开学第一课是政治课,政治老师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走进教室,我们理解他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现在他抬起头来,看见大嘴人和大奶人为表现得好一点而直视老师并射过来夸张的眼神,政治老师噗哧笑了。我们听见教室里随即爆发了震撼的笑声,还没开始,政治课已经变成了一堂幽默课。

  命里注定,京西大嘴和汤小奔分进了一个厂一个车间一个工种,而且跟了一个师傅,姜国栋。姜师傅那时不是车间主任,他紧眨着眼睛看着京西大嘴,说:"你嘴怎么这么大?"他说:"是啊,我嘴怎么这么大?"姜师傅乐了,说:"小子,还想幽我一默?他们说的京西大嘴就是你吧?"他说:"师傅,京西大嘴就是我。"姜师傅说:"那以后我就叫你大嘴了?"他说:"师傅您就叫我京西大嘴吧。叫了好多年了,您叫我别的我还别扭呢。"姜师傅说:"你小子挺能侃的是吧?"他说:"我爸跟他爷爷这一串牛从周口店的山上下来,地道的北京人,有这长项。"姜师傅乐了,说:"我还是不明白,你嘴怎么这么大?你爸老牛同志我认识,他嘴没这么大呀。"他说:"我爸胃不好,所以嘴也小。"姜师傅立即同意了他的说法,点点头,看着手中的两张表格,一个叫牛水淼,一个叫汤小奔,一男一女俩徒弟。牛水淼笔直地站在他面前,他说:"汤小奔让我先跟您打个招呼,她马上就来。"姜师傅说:"不说汤小奔,你怎么叫了这么个名字,牛水淼?"他很高兴,瞧出师傅人不赖,跟个好师傅有时候比有个好爸还强,说:"师傅,这名字也没什么不好呀。有些人的名字才不好呢,不信您琢磨琢磨,从解放到现在,凡是用大白纸印了名字还画了红叉叉贴在墙上的那些个名字,打生出来定了名字后一多半就是难免被枪毙的。"姜师傅开心地笑了,说:"好,有你小子做徒弟我不闷得慌!"8一个好的开始就这样开始了。师傅喜欢,他也有理由欢喜,乐得屁颠儿屁颠儿的。贴在三车间三班的休息室两张画儿。一张是柯湘讲述家住安源萍水头,她和她爸以及她爷爷三代挖煤的事儿,旁边站着浓眉大眼的雷刚和有点内向的田大江。另一张也是柯湘站在中间的地方,旁边是满脸羞愧的雷刚,没有了田大江,田大江牺牲了,全为了救雷刚。两张画都是杜鹃山的事。他也喜欢看柯湘,跟第一次看《英雄女儿》见着王芳一样,有一种对女人莫名地说不出的可人疼劲儿,不知是酸是甜是喜是忧的又酸又甜又喜又忧的滋味,那一定是异性带给他的好滋味。

  进厂两个月,他们的主要工作是把车间外的钢管铸铁搬进车间,然后再把铸铁钢管抬出车间,放回原来的地方,按劳书记的话说,这叫什么什么改造。他还真是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了,小时候画了一张低头的向日葵,已被长着虎牙的阿姨改造过了,从幼儿园一路到高中,进了工厂还要改造。他累得腰酸腿疼,他说:"有没有头呀?"他所表达的意思中有一点是指汤小奔。奔儿不干这个,奔儿在帮车间团支部书记张红章搞宣传材料。他看出张红章想粘乎上汤小奔,心里有一种怪怪的滋味。张红章也看出他心里怪怪的滋味,说:"你要严格要求自己。"他说:"我不是团员,我还没入团呢。"张红章说:"所以你才要严格要求自己。"他立即有些气急败坏,说:"我干嘛非不严格要求自己呀?"张红章严肃地点点头,说:"问题就在这里。"这时候他忽然想起鲁迅的话来:世界上本来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走出一条路来。他的想法和结论是:世界上也从来没人想打人,必是有一种总想找打的人,才成全了打人的人的愿望。他一直想寻个机会把张红章揍一顿。师傅警告他说:"我说大嘴,你小子悠着点啊。"他说:"师傅,我悠着点什么?"师傅就从基础说起,师傅说:"听说你打小就给汤小奔家挑水?"这正是他的恼火处。因为这个人小学五年级才入了红小兵,上到初二才入了红卫兵,高中毕业也没入了团。他听见师傅又说:"徒工不许谈恋爱,要不你转不了正。"他说:"我跟她谈恋爱?"他怪声怪调儿,还咧了一下嘴,师傅说:"你别咧那大嘴了。人家张红章根红苗正,他父亲是消防队队长,你跟他抢汤小奔,回头他老爸再带着消防队往你家滋水把你家给淹了!""谢啦。"他说。

  "别怪声怪调儿的行吗?人家汤小奔长得多俊?你以为你有戏?你以为你打小挑水长大就能把汤小奔挑回家当媳妇去?""您的话怎么全是问号呀?"他说:"别逼我,师傅。""要我帮你喊:同志们,冲啊!""师傅……""告诉你,劳书记还想把汤小奔说给他儿子呢,张红章跟你都没戏!"看来,除了一个张红章,后面还跟着一对父子(后来劳书记的儿子娶了二车间雷主任的女儿,这时师傅已出任车间主任了),京西大嘴可就真想较劲了。他在车间二楼楼梯口挡住汤小奔说:"等出徒转正了,不,等咱俩25岁我就跟你结婚。""你吃错药了?"奔儿说。他没吃错药。世界上本来没有药,只不过吃的人多了,活着的人才从吃死了的人身上总结出一种药来。京西大嘴相信这味药是他师傅给逼出来的,张红章给气出来的,劳书记和他儿子给挤兑出来的。他要跟别人较较劲,出徒以后又三年,他终于让奔儿感动地扑进他的怀里。

  公园里的那棵小白杨下新长椅上他跟奔儿第一次亲了嘴儿。那是个夏天,像很多小说描写过的那样,有晚风有月亮还有小雨,奔儿在这一天终于同意跟他约会的时候,京西大嘴还想到了会有蚊子。他带着一大盒蚊香,一暖壶冰棍,一把老扇子。想到有可能亲上嘴儿,就又嚼了一口茶叶,把东西装进帆布包里,全副武装地来到公园见奔儿。开始没坐长椅上,长椅上有一对儿男女,男的在向女的痛说革命家史和怀才不遇的苦难现状,女的感动得呜呜直哭。京西大嘴扭回脖子,看见原来是张红章和技校来车间实习的学生劳思思。他碰了一下奔儿,悄声说:"你猜咱身后那椅子上是谁?"奔儿生硬地把头扭向一边,道:"你有病?管他是谁呢!"他说:"是张红章。"奔儿蹭地站起来,就要走,他一把拽住她的手,差点把她拉倒,说:"原来你知道?"奔儿不说话。奔儿决定不说话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说,还喜欢闭上眼睛。现在她睁开眼睛了,闻到了一股清香味,一根小豆冰棍正在鼻子底下摇晃,她说:"我要吃奶油的。"他说:"我知道你爱吃奶油的,这根是给我的。"奶油冰棍从粗嘴儿保温瓶里取出来了,俩人都不说话,开始吃冰棍。奔儿嘬出了声,他也使劲嘬出声,连说:"好吃!真他妈的好吃!别人怎么就不想吃呢?我要卖冰棍了啊。"于是他举起冰棍冲前面树林子无人处高喊:"小豆冰棍!奶油冰棍!有馋的吗?"张红章和劳思思走了,他说:"他俩走了。"奔儿说:"死去吧。"他立即同意说:"他俩得气死。不过,气死那个张红章就得了,我可喜欢那女孩,整个儿一天生的小鸟依人。"奔儿说:"小鸟丢人。"他说:"小鸟总找不着可人疼的人。"奔儿说:"那你还不快追了去?"他说:"我有自己的小鸟呀。"他点燃蚊香放在了奔儿的脚前。他说,"我再点一盘,放在你左边。"第二盘蚊香放在了奔儿左边。他说:"我再点一盘,放在你右边。"第三盘蚊香放在了奔儿右边。他说:"还有一盘蚊香,放在你后边。"整整一圈蚊香闪烁着火光,冒着青烟,把奔儿围在了中间。像圣火,围绕着奔儿,围出了一圈美丽和震撼。奔儿眼睛湿润了。京西大嘴看出来奔儿眼睛湿润了,他说:"我什么都带了,就是忘了带手绢。"实际上后来他才知道还忘了带伞,小雨说下就下起来了,悄悄地就下了,忘了带伞,他就把自己当作了伞,遮住了奔儿。奔儿的舌头好软啊,还甜。9我们已涉及了京西大嘴的出生、名字,谈到了爱情。现在他的问题其实很简单,就是他的高中毕业证国家是否承认的问题。主任在车间门口守望着。总公司的工作组也许永远不需要到三车间来了,唐总仍躺在医院的床上,意外地被检查出肝炎,而且是甲肝和乙肝一块儿得了,现在医生在帮他治肝。一班长刘胖儿揪住不抽烟的老洪(曾一起参加政府座谈会的老洪),骂道:"你想当班长是吗?你他妈的也别踹我呀,你不止要夺权,想要把我踹出车间要我的命呢!是不是你串通的人整我的黑材料?"老洪的脖领子被揪着,我们看见一只瘦长的手搭在刘胖儿的手上,是京西大嘴又瘦又长的手,捏住了刘胖儿的食指,把它揪住。刘胖儿叫:"大嘴,有你什么事儿?"他说:"这是要打架了呀。刘胖儿,在你被你们班的人打死之前,赶快跟我说说,你的高中学历厂里承认吗?"刘胖儿没听懂,声嘶力竭地喊:"找他妈打呀?"京西大嘴明白了,松开手,说:"我可不打人,承认就行了。"刘胖儿拍了一下他的肩,冷笑着说:"你不看报吧?昨儿报纸都登了,咱国家加入世界人权保护组织了。我被人诽谤了,我得用法律武器保护自己,我要我的名誉权!我什么时候车过十根擀面杖拿家去了?我家要那么多擀面杖干嘛?"老洪笑了,"一个玩摇把的,国际组织能管吗?"一班的另一个人噗哧也笑了,来不及收住,刘胖儿又揪住他的衣领子,说:"没准是你小子写的呢,是吧?"这人说:"你怎么跟疯狗一样啊,怎么逮谁咬谁?"刘胖儿说:"你敢骂我?"这人说:"我就骂你了,把手松开不?"刘胖儿就松开了手,开始找家伙。京西大嘴又上前抱住他,说:"我抱住你了,你不能犯错误啊。"主任走进车间。人们看见主任走过来了,呼啦啦围住了刘胖儿,哪个班哪个组的都有,有帮着京西大嘴阻挠刘胖儿的,也有恨不得趁机把刘胖儿揍一顿或巴望刘胖儿立刻头破血流的,乱成一片。主任喊:"都散开!"刘胖儿说:"姜头儿,我不干了!"主任说:"你爱干不干!"刘胖儿真急了,说:"不,我得干!"主任说:"要干就别捣乱!"京西大嘴忙说:"就是,别捣乱。我跟你一块儿找去,国家发的高中毕业证,国家怎么就不承认了呢?"刘胖儿说:"玩蛋去吧,我他妈才不管你高中不高中的呢!"刘胖儿就给了京西大嘴一拳,京西大嘴没防备,一个踉跄就摔倒了。有人就急扶京西大嘴,有人就揪刘胖儿,主任急了,主任大骂:"我操你们祖宗!都给我住手!"这时候,十几个人就进了车间。他们走向二楼会议室。其中有劳主席,雷主任,还有一个人不认识,不过他一只手插在胸前,一只手正向前伸出来,说:"三车间的卫生蛮好嘛。"还有七八个,都是公司或总公司的干部,都不是外人,脸上统一的笑咪咪,没准刚从别的车间过来,已经见过什么场面了,都笑着,假装没看见。京西大嘴还是看见了星族人事部的办事员跟在最后,忙绕过人群,跟上去,小声说:"把我的表格改一下吧,不填高中了。"办事员说:"那好,这是规定,要输入电脑,初中毕业在综合评定中,也就少十分。"他说:"天,少十分呀?"办事员说:"你怕什么?上上下下谁不知道你是科技小组组长,本身就加了五分呢。"他说:"原来是这样,这样我虽然少了五分,可还赚了五分呢。"办事员说:"把你参加初中补考的证明交来就行了。"他愣了一下,问:"什么补考?"办事员说:"统一补考呀,1976年以前的初中高中毕业生,不都参加了吗?"他就急了,说:"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事儿?"办事员扶了一下眼镜,重新看了他一眼,说:"你没参加?那好,别影响我的工作,那你就填小学毕业吧,小学毕业不要手续。"他说:"什么?小学毕业?我填初中都不行了?"主任回头走过来,说:"大嘴,你嚷嚷什么?"他指着办事员说:"这小子连我初中毕业都不算!"主任说:"你就是留美博士又怎么样?快别说了,组长以上干部马上到二楼开会。"然后主任又说:"大嘴,你就别上去了。你不是闹肚子吗?快到厂部医院去看看。"他说:"我什么时候闹肚子了?"主任说:"你闹了,(转过脸对办事员)京西大嘴是个好同志,带病坚持工作,一般的病拿不倒他。"办事员忙说:"那快去看看吧,这也不是有关下岗的会,是工作组来征求重新组建星族公司意见的。"京西大嘴明白了,主任不想让他参加,主任已经害怕他参加任何性质的座谈会了。他说:"你先上。"然后拽了拽主任的衣角,主任就停了步,回头看他,脸上很满足。他说:"师傅,什么时候给我们补考过?"主任说:"一提这事我才想起来。全厂统一补考那回,你去河北一个县城机械厂支援,给耽误了。你忘了汤小奔也一块去的?她也没参加补考呀。不过,小奔用不着了,你也没关系。就是那次支援,你们俩才开始闹(谈)恋爱,收获更大呢。"他说:"我在这之前就谈了。师傅,你提它干嘛呀?"主任说:"我这不是帮你恢复记忆,告诉你没参加初中补考的原因吗?初中都没补,高中也就不用补了,所以说,你就小学毕业吧。怕什么,有师傅我顶着。"主任就爬着奇陡的铁梯上车间二楼了。京西大嘴也爬上来,推开门进了会议室,问办事员:"我到底该填什么呀?"劳主席看见他进来,忙说:"牛水淼同志,快坐下。"他说:"您别叫我外号,咱们住一条街,我一进厂您是车间书记,你该知道呀,我怎么会不是高中毕业呢?"主任不高兴了,主任说:"大嘴,你怎么不去医院?"他说:"我没闹肚子,跟你们闹闹情绪。我的情绪实际上就一个问题,请你们告诉我,我到底是什么毕业呀?"劳主席笑着说:"我叫你外号,牛水淼同志,你们的实验项目不错嘛。快坐下,你是什么毕业呀?"二车间主任(不知他此时的准确职务)站起来,一只手插在衣服上,一只手伸向前,说:"美方要我们追加投资,才肯继续技术合作。我们哪有那么多钱呀?我们没钱,他们就撤了。同志们,我们面对挑战,来自美帝国主义,这是明处。暗处呢?我说本质,我们是面对自己挑战。我们必须战胜自己。牛水淼同志的情况,小刘告诉我了(办事员忙点点头),你是刀具改革实验科技小组组长,你现在要想法把新型刀具拿下来,首先得战胜自己,是不是?"京西大嘴说:"你到底是说咱厂还是美国还是我呀?我是高中毕业嘛,甭战胜自己,打死我也是高中毕业呀,是不是?"主任说:"大嘴,回头让刘胖儿给你做个证明,我也写个情况,估计你档案里也有。至少刘胖儿能证明你上过高中嘛。"京西大嘴说:"让刘胖儿证明?这小子刚才给了我一拳,回头找机会我得给他一拳呢,这不是挑起群众斗群众么?""屁话!"主任这回真急了,说:"大嘴,你在这儿较什么劲?谁有工夫理你的事儿?现在是征求公司总经理人选方案呢,明白不?""我较劲?"京西大嘴说:"刘胖儿说得对,我是得用法律武器保护一下我自己了!我在北京市石景山区八大处中学毕业,从初中读到高中,八大处中学是不是国家办的?那会儿可没有私人办的学校呀,对不对?你们都点头了,好,那请哪位领导告诉我,我在国家办的中学读到高中毕业,也是国家给我发的高中毕业证,怎么翻过脸来国家就不承认了呢?"劳主席说:"那会儿国家不是乱了吗?你们没学到东西。"京西大嘴说:"是我弄乱的吗?"十秒钟沉默。京西大嘴说:"劳主席,您眨巴什么眼,这屋里又没风沙。不是外人儿,我是您女儿劳思思的师傅呀,前几天还在公司楼道看见您了呢,您指挥着搬东西。这都什么事儿呀,谁想当星族老总?我看你们谁都别想当,你们都不能当,还得让唐总回来当才对。"刘胖儿说:"你牛奔大了!(嘿嘿一笑)听说你爸原来给你起的名字就叫牛奔是吧?"京西大嘴说:"刘胖儿,你这可是狗爪子掀门帘,露的算哪一手呢?"主任使劲一拍桌子,说:"你的爪子好看吗?尽是屁话!全车间全公司全总公司,都恨不得把那个姓唐的生吃活剥了,你倒敢说还要让他回来当?没人管得了你了是吗?"京西大嘴说:"就得让唐总回来,唐总不回来我就到总公司静坐去,也顺便解决我的事。"劳主席说:"我现在就解决你的事。牛水淼同志,姓唐的贪污挥霍掉了多少,已查清的部分公司通报过了,你不知道吗?如果你知道,你这同志是怎么回事?这几位可就是总公司的,还有市政府有关部门的负责人。你这位同志走得太远了。"京西大嘴说:"问题就在这里,我为什么要走远呢?实际上我走近了,现在我告诉你们原因。唐总已经贪污了,他女儿也花了公司十万去委托培养上大学了,通报材料上说他们家电器家具什么好东西也都全了。好了,他弄得差不多了,把他抓起来,再上任个新老总,谁能保证这位新老总不一样像唐总那样从头做起,也照样来一遍?"沉默二十秒。京西大嘴说:"一车间的雷主任,开辆老掉牙的旧上海车,您上任了,弄不好不出一年就得给自己家换辆桑塔纳,是不是?就是不换,那破车也得公司维修。这样,您上班坐公司的车,下班开公司出钱修的自己的车,是不是?还有我师傅,姜主任,这十几年来分房就没一个人想到我师傅的,我师傅说过吗?我师傅不说。我师傅好可怜啊,挤在小日本那时盖的筒子楼里,上厕所要是大便就得跑楼下去(嘘声,因为他说到大便)。我师傅要当了姜总,你们忍心还让他住那破楼吗?我师傅就得搬家了。听说下一步不让分房了,就得公司花钱去买房。还有,我在公司看见了,你们已经把唐总的大办公桌搬下去卖了,又新买了一个大办公桌。下台一个老总扔一个,上台一个买一个,那玩意儿也不便宜呀,就这也得把公司花穷了,甭说别的。"主任咳嗽了一下,主任说:"大嘴这人爱较劲,他18岁跟着我,二十年了,整整二十年了,可大嘴是个好人呀,他愣把自己破坏了。大嘴呀,你就挤兑你师傅我吧。大嘴爱较劲,也得过好处,他媳妇汤小奔就是他较劲较来的。"笑声。劳主席说:"现在谈正事。"像新老总的样子的人站起来,他说:"京西大嘴同志说出了多么重要的问题,他十分形象地描述了我谈到的战胜自己的问题。现在,问题已经来了,就是牛同志所谈,我们的干部为什么总要犯错误呢?因为我们干部太穷所以爱犯错误。我儿子从美国回来,女儿和女婿也从美国回来,这你们都知道,正在公司对面盖写字楼呢。我从我们家孩子带回的美元换成人民币的角度看……"京西大嘴出了门。刘胖儿朝他后面给了一拳,说:"哥们儿,真过瘾!"京西大嘴说:"你操谁呢?"刘胖儿说:"你他妈也爱骂人了?进步真快。人一逼就进步了,可你瞎闹腾什么呀!现在可好,这么多领导都知道你连初中毕业都不是,还当科技组长?别较劲了,小心给你撸了!这么有影响的项目,能让一个小学毕业的人当组长吗?"京西大嘴从下楼开始,就恨不得把谁揍一顿。现在他想把刘胖儿揍一顿。可刘胖儿说的是真话,说真话的人不该挨打的。高中课本上鲁迅就说过这事儿,一个小孩出满月,人们都来庆贺,有人说,这孩子将来要当官的,有人说,这孩子将来要发财的。这时候,有一个人说,这孩子将来要死的,结果把鲁迅乐坏了。鲁迅就爱他喜欢他,他是一个说真话的人。京西大嘴不这么看,这事儿要是让他赶上---比如他儿子出满月时有人这么说,他跟鲁迅的想法不一样,他一定会揍那小子一顿,打死他。如果一下打不死,就用炉钩子钩他,用铁钎拍他,钩出心拍出脑浆子,再踏上一脚,让他遗臭万年去。主任说:"你小子这是跟别人较劲吗?大嘴呀,我怎么说你啊。"他说:"师傅,我没较劲,屋里也都不是外人。我正在搞最后一项刀具攻关实验,我们厂遇到麻烦了,正像泰坦尼克号一样下沉呢,你们却联合起来要我花工夫去摆好甲板上的椅子?"主任说:"问题就在这里!这时候了,你为什么要摆椅子呢?"10现在京西大嘴的心情,按时髦的话说,是"走近京西大嘴,让你一次看个够。"高中毕业证只是问题的一部分,还有重要的一部分。假如不说爱情的话,我们就说"婚姻"。合法结婚的表现形式,就是得有一个"合法"的结婚证。京西大嘴心事重重地出了车间,骑上自行车,上了公路,就联想起一件事:结婚证的合法性。他想起参加张红章的婚礼时,张红章把他的结婚证摆在电视机上,结婚证上有照片,让人看。他和汤小奔的结婚证上就没有照片,没有照片不说,结婚证根本就不是在北京开的,是父亲带母亲回河北老家(母亲那时还活着,只是有病,父亲带母亲回她的故乡看据说很有奇效的乡医),就从河北的一个县里开出来的,原因是他和奔儿结婚时都是25岁,按当时厂里规定男的28才能结婚。那时国家新婚姻法还没下来,老的不管用,牛爸是用两瓶二锅头,两条前门烟,两盒北京果脯开来的。劳主席也知道这事儿,可劳主席没说,第二年还给奔儿办了可以生孩子的出生指标。如果高中毕业证的事不搞清楚,有一天派出所换新户口本查起来,会不会说结婚证也是无效的呢?这是不是说,他和奔儿非法同居了十几年,连儿子的户口也该注销了呢?他越想越不对劲,不对劲的事就来了,忽然一个跟头就摔了出去,还听见汽车的刹车声。火冒三丈地摔了个跟头,又火冒三丈地爬起来,看见一辆老式奔驰车上下来一个人,原来是张红章。张红章看见他脸色惨白,被吓的。当被他撞倒的人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张红章的脸立即红润了。他笑笑说:"是你?"京西大嘴拐着腿,见是张红章,说:"张红章,我得打官司。"张红章长出了一口气,知道京西大嘴不仅离死远着呢,腿都没有太大的事,张红章说:"打什么官司呀,你不没事吗?"他说:"怎么没事,事儿大啦。你得帮我琢磨琢磨,看我该告谁?"张红章说:"想告我?"他说:"告你管屁用。"张红章说:"就是嘛,你拐弯也不看着点。"他说:"废什么话?"张红章说:"大嘴,我可不怕打官司。"他说:"那就好,你看我该告谁?"张红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问:"你到底说什么呢?"他说:"你帮我打官司呀,咱俩就扯平了。是这样,我高中毕业,和奔儿一块分到三厂三车间,那时你是车间团支部书记,这事你不会忘。现在可好,厂里愣不承认我高中毕业。""等等!"张红章兴奋地说:"你要打官司?"他说:"这半天你听什么呢?"张红章双手一拍,合了一个掌,笑道:"大嘴,你算是找对人了!"他说:"你不撞我我还想不起来呢,你小子真不竞争老总了?全厂的人都知道你开律师事务所了,要帮唐总辩护呢是吧?"张红章刚想说什么,看见一辆挂着警字牌的货车过来,眼珠子转了三圈。"你别说话。""我没说话。""所以别说。"京西大嘴一下子想起被张红章当年教育的事,说:"你小子怎么还那德行呀!""收声,爷!"张红章跑到警车前,朝要停车的警察笑笑,说:"您别停了,我俩自己解决了,不给您管的这路段添事。"京西大嘴向警察扬了扬手,大声说:"没事儿,我正跟他谈呢。"警察笑笑,就把车开走了。京西大嘴说:"他不会扣你本儿。"张红章说:"当然了。咱俩没事他也没事,一旦有事他主管的这路段就有事了,你听不懂,不跟你说这个。"京西大嘴张开嘴要说,张红章用手捂住他的嘴,说:"你别开口,听我说。你要告公司,好!这得走行政诉讼法,这也是我的长项。像房地产,离婚,合同纠纷,杀人,抢银行,强奸---这年月缺心眼的都不强奸人了,歌厅和桑拿房里那么多小姐等着被奸呢!还有消费者权益保护,包括交通事故也不例外---这个你刚刚看见了,都是我的强项。(京西大嘴张嘴,又被他捂住)你还是不用说,听我说,我现在有急事,到高庭长家,特急,要不怎么就把你撞了呢?你直行我拐弯,你闯了红灯了,我是红灯右转弯---对了,这路口没灯,要有灯的话你一定是闯了!算了,闯就闯了吧,我得去法院高庭长家捞个人去,明儿早晨就在这见吧。""在这儿?"他总算听明白了张红章最后一句话。"到对面那个酒楼,我请你喝早茶。"他说:"我不喝茶,我爱吃面,我早上都喜欢吃面条。""那就吃面条吧。"他说:"我还是跟你喝茶吧。"早上起来,奔儿说:"吃饭。"他说:"张红章请我。"奔儿说:"人家的饭香?"他笑笑,站住,看着奔儿,道:"你还别说,小时候我就觉得人家的饭香,吃遍了这条街,才吃成一张大嘴巴。现在我吃自己的才香,尤其是你做的。"奔儿叹了口气,说:"大嘴,你真这么想?"他说:"那是,要是不爱你,六年前咱儿子就能上街打酱油了!"奔儿也笑了。他见着张红章说:"不喝茶了,我在家吃了奔儿做的面条。""我也没时间吃,我得修车去。"张红章说:"我这大奔轱轳掉井里了,估计前轴折了,不折也快折了。我得到交通队到环卫局到公路收费所,准揪出个被告来!"张红章把头探出来,没看京西大嘴,看着掉进路过井里的前轱轳,问:"大嘴,你要告状是吧?你要起诉谁?"他说:"我不知道。我七六届高中毕业,我在国家办的中学高中毕业,现在国家不承认了。我是听党的话啊,本来初中毕业要下乡的,党号召像我这样的不要急着下乡,应该学点文化读高中,我听党的话,就读高中了……"汽车发动声。"嘿,你怎么没听完就要走呀?"张红章说:"大嘴呀大嘴,当年我刚要培养的恋人劳思思愣让你给吓跑了,再往前我把汤小奔也让给了你。思思愣是辞职了,让你在什么会上给气的。你就别气我了,你小子让我帮你起诉谁?你要吃错了药可别害我!"奔驰车便奔了。他气吭吭地来到车间门口,支好自行车,看见车间大门旁边围了好些人,都在看白纸黑字写的"分流"名单。他这才想起,今天是根据计算机统计结果百分之二十职工下岗的日子。分流(下岗)名单里不应该有他,这名单里怎么会有他呢?那上面的一串名字他都认识,还有他们班的,只是没有他们组的。这让他高兴。刘胖儿拍了一下他的肩,说:"大嘴,跟我交待一下工作吧。""交待什么?"他一愣。"你该回家啦。"刘胖儿指了指墙说:"那上面有你呀。""放屁。"他骂了一句,还是忍不住又凑上前去看,再看,名单上根本没有他。他说:"哪有我?"刘胖儿扬起胳膊,伸出食指,用有点戏剧性的声调说:"你---往---那---看---"原来旁边还有一张纸,比分流名单小一些,只有一个人站在前面仔细地看,是老洪。老洪嘴里叼着一根烟,眯着眼。他急忙凑过去,原来不是分流名单,是三厂(星族公司)内部退休名单,第一行第一个名字写的就是"牛水淼"。"谁叫牛水淼?"他大叫了一声,说:"我叫京西大嘴!"主任走过来,支好自行车,走过来了说:"大嘴,没关系,你不老嚷嚷你是高中毕业吗?汤小奔一个人给你儿子补习还不行,你不嚷嚷要给儿子补习考上好中学吗?你如愿了。"他忽然有些动情地说:"师傅,我是京西大嘴呀!"主任眼热了一下,说:"往后甭管你叫什么,别忘了抽空回来看看师傅啊。也别回家跟汤小奔较劲,你俩都是我徒弟,我都爱。你好福气呀,居然就退休了。我相信你俩能好好过一辈子的,肯定不会像你说的张红章那样,说离就离了。"他说:"奔儿,师傅说咱俩不会离婚。"奔儿泪流满面,把头扎进他的怀里。奔儿几次出场,在床上没干过什么跟人有关系的事,现在让京西大嘴和奔儿干上一次。小号跳上床来,他说:"小号没你的事儿,你下去。"小号就下去了。他说:"你哭什么呀,奔儿,我挣退休费呢,明年不让儿子住校了,我现在天天可以陪着你们娘儿俩了,多好呀。"奔儿说:"不好。"他说:"你给我擀面条,我给你做西红柿炒鸡蛋,儿子剥蒜,小号咪咪叫,多美的日子呀,不哭了。"奔儿说:"我老想你当年站在墙头上的事儿,怎么一晃你就退休了?对了,你晚上还没吃饭呢,我去给你热热菜。"他说:"别走,奔儿。"他就搂住了奔儿。奔儿没有穿衣服,光着身子,胴体有发亮的光泽。他抚摸着她的鼻子,嘴,然后顺着脖子往下,现在他摸到了她的乳房。弹性十足的乳房,他已经陌生了,这正是重读一下奔儿的机会,他把她抱起来,扶奔儿上了他的身上。他在床上躺平了,奔儿在高处,也抚摸着他的眼睛,鼻子,大嘴,然后俯下身。京西大嘴吻了她发凉的唇。他把手搂在她光光的脊背上,向下,一条曲线,丰满的臀。现在,他进入了,进入了她的体内。他冰凉的东西终于亲和了热乎乎的世界,听到奔儿发出一阵来自深处的呻吟。奔儿说:"真好。"他迎合着她的运动,把手托在她的乳房上,他说:"我是男人。"奔儿的柔软他感觉到了,他也就保持了坚硬。奔儿的呼吸加剧了,一股热流正在他周身涌动,就要喷发。奔儿的脸色潮红,奔儿说:"像个男人那样!"他出汗了,他说:"我是个男人。"奔儿的呻吟在变化,奔儿说:"大嘴呀,你要挺住。"他说:"我来了,我不走……天,好棒呀,太棒了,我要疯了。"奔儿忽然一阵昏厥,唇和鼻子的三角区呈出一片灰白。他停止了,奔儿涌出两行眼泪,他坐起身,把奔儿扶躺在床上,吻她的脸。奔儿闭上眼睛,他吻她的眼。现在他在高处,奔儿说:"好饿呀。"然后奔儿缓缓地睁开眼睛,看着跪在床上的他,举起手,搂住他的脖子,说:"你冷吗?"1966年,他站在墙头上。在开裆裤外的小鸡鸡,按父亲的说法,牛家两腿之间长着把把的后代,现在挺得梆梆硬。不是三岁的孩子就会勃起了,那只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他使劲地吸溜着鼻子,享受着一种味道。总能闻到一种炒菜的味道,从院子的墙那边晃晃悠悠地飘过来,好闻得不得了,跟妈妈炒菜的味道总不一样。妈妈炒菜总是把一小块肥肉放进锅里,直到那肥肉不见了,化成肥油的时候。他以为妈妈会把葱放进锅里,然后倒进菜。妈妈先不做这些,妈妈要把肥猪肉化成油后倒进一个小碗里,然后妈妈才放进葱花,他立即闻到一股葱被烧糊了的味道。现在就那一小块肥肉,他也很久没有见到了,他闻着墙那边人家炒菜的味道。墙的这一边,一个小女孩扬起头,看着墙头上的他打了一个冷颤,我们以为他会说"好冷",他没这么说,他说:"好饿呀。"

  策划·组稿·责编:李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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