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世广

　　１

　　一个初冬的傍晚，我在县城的菜市场见到了王一梅。

　　王一梅领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在菜市场的地上挑着硬邦邦的冻鱼。那鱼是从冰河里打上来的，有小鲫鱼、泥鳅、老头鱼，偶尔还有四条腿的蛤蟆。在冻鱼堆的旁边，有用水槽子装着的活鱼，有三道鳞、大鲶鱼，都活蹦乱跳的。可王一梅专拣那些冻得弯啦曲吧的小杂鱼。她把鱼拣在塑料袋里，然后上秤，一番讨价还价后，交了钱，便领着小男孩走了。

　　看着王一梅远去的背影，我的心里有些不好受。当然，王一梅并没有看见我，我也不想让她看见。

　　这时，天上飘下雪花，像我的心情一样，乱七八糟的。我想，如果我不是在菜市场上看到王一梅，而是在高档酒店遇见王一梅，看着她端着盛满红酒的高脚杯，光彩照人地朝我微笑，我的心情也许会好得多。有首歌叫《只要你过得比我好》，此时我的心情就像歌中所唱的那样。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多么高尚，而是我的内心对王一梅充满愧疚。

　　２

　　还是从那一年的春天说起吧。

　　那一年我大学毕业，分到县城的一所中学任教。因为家不在本地，需要学校安排吃住。吃的问题好办，学校有食堂，有一百多名住宿生吃饭。住的问题较麻烦，宿舍挤得满满的，一时腾不出地方。总务主任找我商量，说让我暂时住到学生宿舍服务室里，有些不方便的是白天服务员要在这里办公、休息，晚上她就回家了。

　　我说没问题，念了这么些年书，什么苦没吃过?芽

　　总务主任一脸的感激，夸我不愧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

　　服务室和学生宿舍在一栋房里。服务员是位女同志，大伙都叫她小青。服务员的工作就是打扫宿舍走廊里的卫生，同时负责为学生寝室开门、锁门。她的手里经常拿着一块拴满钥匙的木板，走起路来哗楞哗楞地响。

　　小青长得挺清澈。我觉得只有用清澈这个词来形容小青才确切。我说，给你添麻烦了。小青忽闪着黑黑的眼睛，说，没啥麻烦的，别嫌弃我就行。

　　站在一旁的总务主任憨憨地笑着，说，看人家这嗑唠的，听着就敞亮。总务主任说，林老师不知道，这丫头厉害着呢，平时我们要进这屋，她像撵狗似的撵我们，哪有今天这态度?芽

　　去去去。小青说。

　　总务主任说，你看，这不撵上了?芽

　　大家一起笑。

　　后来我知道，小青是校长的外甥女，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学校，又找不到工作，就到这里当服务员了。她已经结婚，并且有了个吃奶的孩子，可是年龄比我还小一岁呢。

　　小青每天早晨五点半就到宿舍，这时学生已经起床了。初春时节，早晨五点半天还未亮，而我又是个喜欢熬夜的人，早晨就不愿意起来。小青怕惊动我，总是悄悄地开门，一声不响地忙活着。其实，她每次开门，我都是醒着的，只是我不愿起来而已。后来我们熟悉起来，她就劝我晚上早点睡，早晨早点起来，和学生一起做早操。她说，这样对身体有好处。我说，谁不贪恋热被窝啊，你天天起得这么早，你老公舍得吗?芽她叹口气，说，我可没那个福。老公给人家开车，卖手腕子，经常不在家。我说，那孩子怎么办?芽她说婆婆给看着，她一天要回去给孩子送几次奶……

　　她显然不愿意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她说，不说这些了。以后你有什么东西要洗要涮的，就交给我，别嫌弃我就行。我说那怎么好意思。

　　的确，我一个大小伙子，怎么能让一个女孩子?穴尽管她已是孩子的妈?雪去洗那些脏东西呢?芽可是，那天我回到宿舍后，发现我随意丢在床底下的脏衣服都被洗得干干净净，挂在走廊里。我的心热了一下，想，这个小青，还真是个热心肠呢。

　　中午我回宿舍，推开门才发现，小青正在洗头。一般情况下，小青中午都要回家，给孩子喂奶。我坐在床上，小青的头正好朝向我。我的眼光毫无防备地撞见了她宽松衣领中两个浑圆雪白的乳房。那是两个正在哺乳期的乳房，被充沛的奶水鼓胀着。我慌忙地把眼光移向别处。

　　小青抬头看我一眼，说，吃饭了吗?芽我说吃过了，没想到你中午没回家。小青说我中午回家了，给孩子喂口奶就回来了，学生那边有活动。

　　在和我说话的时候，小青并没有停止动作。她长长的头发乌黑润泽。她叫我把毛巾递给她，然后把头发擦干，用两只手向后捋，头也随之微微地向后仰，胸脯高高地挺起来，后腰深深地凹下去。她用一条手绢把头发扎在脑后。空气中飘溢着洗发香波、女人的气息和淡淡的奶香，让人沉醉。

　　梳洗后的小青更加清爽干练。她一边忙着收拾东西一边和我说话。她说，在这里住得惯吗?芽

　　我说，我从上高中时就开始住宿，早就习惯了。

　　她说，也不能总住宿吧，赶紧找对象成家吧。

　　提起找对象的事，我真的有些心灰意冷。读大学的时候，倒是处了一个，毕业了也就分手了。参加工作后，别人也给介绍几个，结果是，我看中人家的，人家看不中我，人家看中我的，我又看不中人家。世界上真的很难找到正好的事情。

　　小青说，听说你找对象挺挑剔的。要我说呀，啥事都得想开点，世界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芽过得去就行了。

　　接下来，小青就向我提起她的同学王一梅。

　　王一梅比小青小一岁，父母都是工人。王一梅高中毕业后考上了县里的技工学校，毕业后分到县百货大楼当售货员。小青特别强调，作为女孩子，王一梅特别本分，上学时就知道闷头学习，什么唱歌呀跳舞呀搞对象呀，什么都不掺乎，一点儿不像我……

　　这么说你中学时代不但唱歌跳舞，而且还搞对象，是吧?芽我不失时机地调侃一下。

　　小青连连摆手，说，可别提了，要多傻有多傻。人家王一梅就不。现在年轻人哪有不会搞对象的?芽王一梅就不会搞对象，就有一个实在劲儿，不然，也不会到现在还没处上对象。

　　小青说，我看你俩倒挺合适，处处怎么样?芽

　　我说，既然你这么抬举我，那就处处吧，至于成与不成，就要看缘分了。

　　３

　　我和王一梅见面是在星期天。按照我和小青策划好的见面方式，我去百货大楼二楼的日用品柜台买袜子。百货大楼共三层，是那时县城里最大的国营商店。砖木结构，地板、楼梯都是木制的，人走在上面发出哐哐的响声。

　　平时我从不逛商店，这次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商店里的人不多，特别是二楼，只有零星的几个人，空气里飘荡着一股好闻的气息。我一上楼就看见小青了，她站在柜台里，和一位女售货员说话。不用说，那就是王一梅了。

　　我走过去，因为心里有鬼，有些不自然，站在柜台前，不知说什么好。小青好像是突然发现我，说，林老师，你也逛商店呀?芽

　　我不自然地笑笑，说，随便买点东西。

　　小青指着王一梅说，这是我同学，你可以进里面来，随便挑，随便试。

　　我说，只有认识人，才能走后门啊。

　　小青说，那当然，别说挑几双袜子，就是相中人了，想领走就领走，只要您说话。

　　王一梅不好意思地捶了一下小青的腰。

　　我当然不敢忘记我的使命，在挑选袜子的同时，不时地去打量王一梅。

　　那天王一梅穿了件手工织的红毛衣，脖子上扎条白纱巾，脑后梳着条大辫子，一直垂到屁股上。王一梅的个头要比小青矮一些，总体印象是胖乎乎的，挺白净。那天王一梅始终没说话，只是在我和小青说话时，不时的笑一下。我注意到，她每次笑的时候，都不自觉地用手捂嘴。

　　我刚从百货大楼回来，小青就迫不及待地来到宿舍，问我对王一梅的印象。

　　我说你先别问我，我倒想知道你那同学对我印象如何?芽

　　小青学着王一梅的样子说话：文质彬彬，稳稳当当，一看就是有学问的人……

　　我说，这是她说的还是你说的?芽

　　小青说，别管谁说的，那边的事我包了，现在就看你的了。

　　我说，太紧张了，没看清你同学长得什么样。

　　小青摇着头说，你以为你真的买袜子呢，我看你挑袜子倒是挑得挺认真。

　　看她真的急了，我忙把话拉回来，我说，跟你开玩笑呢，两个美女在眼前，谁还有心挑袜子啊?选总的感觉……还可以。

　　小青说，那就好，以后就要看你们自己的了。

　　看得出，小青很兴奋。她一边跟我说话，一边不自觉地用手去揉胀鼓鼓的胸脯。我说，谢谢你对我的关心。你赶紧回家，该给孩子喂奶了。

　　小青低头看胸前，两点奶渍已濡湿了衬衣。小青的脸红了。

　　４

　　我和王一梅的恋爱就从那一天开始了。

　　一般情况下，都是我吃完晚饭后，去王一梅家找她。她家离我们学校不远，步行也就半个小时的路程。王一梅的父亲在电厂工作，母亲在鞋厂上班，一家人都没啥说道。王一梅在家里很能干，我每次去找她，她都在家里干活，洗洗涮涮，擦擦抹抹。每次都是等她把活干完了，我们俩才出去。那时候县城里也没什么好去处，江边就是最好的地方了。

　　初春时节，刚刚开江不久，隐隐约约地有凉气从江面上袭来。远方的灯光闪闪烁烁，不时有船从江上驶过，漾起一波一波的浪花。

　　我和王一梅坐在江堤上。我们望着江水，都迟迟不肯说话，就像一首歌中唱到的，一对沉默寡言人。不知王一梅是怎么想的，我呢，不是不想说话，而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题。我们就这样默默地坐着。她总是不肯和我靠得很近。我试着往她身边凑了凑，她都十分得体地躲开了。这时我想，我不能再不说话了。

　　我说，我的情况小青都和你介绍了吧?芽

　　王一梅点头，嗯了一声。

　　你是怎么想的呢?芽

　　王一梅闷了好半天，说，没考虑太多，就是想我们以后能好好地过日子……

　　我一时无语。面对这么朴实的姑娘，还有什么话可说呢?芽还用花前月下，还用海誓山盟，还用甜言蜜语吗?芽

　　那天我回到宿舍，躺在床上回想这一幕时，心里的滋味很复杂。我也处过对象，谈过恋爱，但像这样的场景，恐怕在小说里都没读到过。

　　后来处的时间长了，情形便有所改变。我们坐在一起时，距离稍近了一些，话题也稍稍多了一些。王一梅和我谈起了她的高中生活。她说她高中时学习很认真、很刻苦，不挑吃、不挑穿，也不知道打扮自己，心思都用在了学习上。但学习成绩却不是很好，毕业后只考了个技校。

　　我说，能考上技校也不容易啊，你的同学小青就连技校也没考上啊。

　　王一梅说，我怎么能和小青比呀，她那时真是太出众了，长得漂亮，能歌善舞，总有男生围着转，想学习也刹不下心来。

　　我说，人家小青还挺羡慕你呢。

　　王一梅捂嘴笑了笑，说，其实我也挺羡慕小青的。我想听听她说羡慕小青什么，但王一梅却不肯说下去。她说话总是适可而止，从来不肯多说一句。

　　我和王一梅去过几次小青的家，就见过她爱人一回。可以说，非常出乎我的意料。作为男人，作为小青的丈夫，他真的是太一般了。我隐隐约约地感到，小青和她丈夫之间，肯定有一段故事。

　　后来王一梅告诉我，在众多追求小青的男孩子当中，哪一个都比大春强——大春就是小青的丈夫。王一梅说，那时候学校上晚自习，不管小青愿意不愿意，大春都要送小青回家。其他男生也想送，于是就决斗，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大春眼睛都不眨一下，流着血，也要把小青送到家。毕业后，大春正式提出和小青处朋友，小青不同意，大春就当着小青的面，把一瓶农药喝了下去。多亏救得及时，大春才捡了条命，但胃被农药烧坏了，从此身体一直不好。小青最终还是嫁给了他。大春再不打仗斗殴，学会了开车，养家糊口，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我感叹，爱情的力量是多么的神奇！

　　５

　　有那么几天，因为学校工作忙，我一直没去找王一梅。可能是王一梅跟小青说了，小青提醒我，是不是该去约会了?芽

　　我说，用得着天天见面吗?芽

　　小青说，处对象处对象，谈恋爱谈恋爱，不处不谈，能有感情吗?芽你一个大学生，这点事还用我教吗?芽

　　我说，你是专家嘛……小青就过来揪我的耳朵，说，你笑话我是不是?芽

　　我连连向她道歉。小青说，你是男人，这事儿你得主动点儿，王一梅那么老实，你再不主动，处到八十岁都不会有结果。小青说，如果在外面不方便，你就把她领到宿舍来，白天没有课，你就领她去我家。挺简单点儿事，到你们读书人那儿就复杂了。愁死我了。小青叹了口气，笑了。

　　一天快下班的时候，小青给我两张票，是歌舞团演出的门票。小青说她托人要的，让我找王一梅一起去看演出。我说，你去不去?芽小青瞪了我一眼，用手指头使劲儿戳我的额头，说，你傻呀?芽

　　我不傻，我和王一梅一起去了。王一梅在剧场门口买了一堆瓜子、花生什么的。我说你别弄那些鱲里鱲嗦的，里面不让吃带皮的东西。王一梅不吱声，磨磨蹭蹭地跟着我找座位。我们刚刚坐下，演出就开始了。

　　演出的确很精彩，特别是那些女演员，个个都那么漂亮，光彩照人，妩媚动人……简直让人目不暇接。我被深深地吸引了，忘记了一切，也忘记了我身边的王一梅，就连她往我手里塞瓜子，我都浑然不觉，眼睛死死地盯着台上。

　　后果可想而知。王一梅生气了。这不奇怪，换了我我也生气。王一梅平时不吱声，生气了也不吱声，只是平时慢慢腾腾的，现在却大步往前走，我喊她她也不理我。

　　回到宿舍，我躺在床上看书。我并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我知道，男人女人在恋爱过程中，有点小波折是很自然的事情。我决定先不去找王一梅，正好快期中考试了，我这里也忙得很。

　　因为不去找王一梅了，晚饭后我就到操场上打会儿篮球，然后回宿舍，躺在床上看书。我的床头放了很多书，有现代的，也有古典的。这些日子我正在看冯梦龙的《三言二拍》，以前在大学时读过的，现在读起来还是兴味盎然。

　　小青依然早早地来到宿舍，我依然是赖在床上睡懒觉。可能是学校锅炉房的热水比较方便吧，小青经常在我睡懒觉的时候洗头。我赖在床上不假，其实并没睡着。在朦朦胧胧的晨光中，我偷偷地欣赏小青洗头，就像读《三言二拍》那样有滋有味。我不知道别的单身男人是不是像我这样，我这样做是不是心理有什么疾病，反正我非常喜欢小青洗头的样子，喜欢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好闻的气息。

　　当然，小青不可能天天洗头。即使她不洗头，依然来得很早。她悄悄地进屋，先收拾一下东西，然后我能感觉到她像梦一样悄悄来到我床前，停顿一会儿，轻轻地帮我拉上被子。其实天气并不十分热，但不知为什么，每天早晨我的被子都是蹬开的。

　　我喜欢她身上散发出的诱人的奶香。

　　春夏之交的天气突然就热起来了。那天晚上，我到锅炉房冲了个澡，就躺在床上读《三言二拍》，结果我捧着书就睡着了。在梦里，我依然品味着书中的情节：俊俏风流的员外夫人，因为员外的死去成了年轻寡妇。她的长工中有一健壮青年，对年轻寡妇心仪已久，却无缘近身。一天，一位泼皮给长工出主意，员外夫人不是每天晚上都巡房吗，在她巡房的时候，长工便装作熟睡，蹬掉被子，似无意间露出男人鼓胀的尘物……前两次，夫人都是在床前站立许久，然后小心地为他拉上被子。第三次，年轻寡妇终于按捺不住，打发走贴身丫鬟，解衣上床。那长工本是装睡，哪肯错过这等良机，两人登时干柴烈火，云雨起来……

　　就在那天早晨，在似醒非醒、似梦非梦中，小青变成了员外夫人，我变成了青年长工……直到现在，我仍然搞不清那天早晨的事到底是梦还是现实。我知道，在那段日子里，我的脑子肯定是出了毛病。一个恋爱中的男人，怎么能够在另外的女人身上想入非非呢?芽

　　让我怀疑那天早晨的事仅仅是场梦的理由，就是小青还是原来的小青，在我面前一点变化都没有。高兴时就哼歌，有时还故意和我开几句雅俗共赏的玩笑。可是，抚摸她乳房时的那种温润滑腻的感觉仍然在我的手上，那种温暖诱人的乳香仍然挥之不去。

　　一天，小青问起王一梅。她问我和王一梅进展到哪一步了。我明白她的意思。我说，王一梅和你那么好，她没告诉你吗?芽

　　小青说，她已经半个多月没见到王一梅了。她说，没想到这么老实的一个人，也知道重色轻友。

　　我苦笑。我也好几个星期没见到王一梅了，不知道她现在做些什么。

　　６

　　五一放假，我回了几十里地外的乡下。快到家的时候，我才想起应该和王一梅打个招呼，但没办法了。那时没有手机，也没有传呼。我觉得挺对不起王一梅的，毕竟我们还是恋爱关系，怎么能撇下她一个人不管呢?芽我在家里帮父亲种了几天地，就匆匆返校了。

　　我刚到学校，王一梅就找上门来了。我们都没有提以前的事，她只是埋怨我回家也不告诉她一声，还说她母亲准备了点儿东西，想让我捎回去。我的心里很复杂，一再向她道歉。在我们说话的时候，总有学生在窗前过，往屋里看，弄得我们很不自然，我又不好意思过早地拉上窗帘。

　　我该回去了。王一梅说着就往外走。我也没挽留，把她送到大门口。

　　天上有大片的云压过来。我停下来，王一梅继续往前走。她仍然穿着红毛衣，扎着白纱巾，两条大辫子在屁股上摆来摆去。在我正想转身的时候，王一梅突然转过身，脚步重重地向我走来。她在我面前站下，脸红红的，不是那种羞怯的红，而是那种愤怒的红。她说，眼看就要下雨了，你就不能把我送回家吗?芽

　　我恍然大悟，心里一阵愧疚。我拉起她的手，和她一起走。谁能相信，我们恋爱了这么长时间，我是第一次拉她的手。我感觉王一梅的手有些僵硬，并且潮潮的。

　　刚到王一梅家，雨就下来了。是那种瓢泼大雨。家里没人。王一梅进屋先把灯打开，带我到她的卧室。卧室里没什么装饰，却很干净。

　　你家人呢?芽我问。

　　都去收拾房子了。王一梅说。

　　收拾什么房子?芽我问。

　　王一梅白了我一眼，说，是去年新买的房子，原来想等我弟弟结婚时再收拾。现在我弟弟还小，我爸我妈就和我商量，说把房子先给咱们住。我妈说，你一个农村孩子，家里也肯定不富裕，哪有钱买房子啊?芽

　　这是我没有想到的。我以为我们还远远没有达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只是刚刚接触而已。

　　王一梅接着说，我妈对你印象可好了，说你是大学生，有文化，职业好，人品也好。我妈说，能找到这样的对象，是一生的福分……她看你穿的鞋太旧了，这些日子就在厂子里加班，亲手给你做一双纯牛皮鞋。她见人就说，给我姑爷做双鞋，做最好的……我劝她，你不怕别人笑话?芽她说，笑话啥呀，人家都羡慕得眼红呢。

　　我半天没出声，脸火辣辣的，心里有种沉甸甸的感觉。这是一个多么厚道、朴实的人家啊。我发现王一梅正在看我，她看我的眼光是含情脉脉的。我第一次发现王一梅也会用这种眼光看人。我拉住她的手，她的身子随之偎过来。我能感觉到她的呼吸急促起来。我抱住她，吻她的唇，她的鼻子，她的眼睛……当我的手试图伸到她的衣服里时，她推开我。她说，不行，我不是那样的人……

　　我愣愣地看着她，一时弄不懂她所说的那样的人是什么样的人。

　　外面的雨小起来。王一梅整理一下头发和衣服，说，你先回学校吧，我爸妈快回来了，让他们看见了，他们会不高兴的。

　　雨真的就停下来。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一个人踏着路上的泥水回学校了。

　　就是从那一天起，我开始认真考虑我是否真的喜欢王一梅。王一梅不好吗?芽显然不是。她将来肯定会是一位贤妻良母，不论嫁给谁。可我为什么总是在她身上找不到感觉呢?芽想来想去，我觉得她身上如果有一点小青的味道就好了。这一想把我吓了一跳，我觉得我不能再欺骗朴实善良的王一梅了，还有她那同样朴实善良的一家人。

　　７

　　夏天来了，我想我和王一梅的恋爱也该告一段落了。当我把这一想法告诉小青之后，小青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我原以为她会大发雷霆，没想到她却出奇地平静。

　　那是一个傍晚，我一个人来到小青家。我有一点点的伤感，因为每次我都是和王一梅一起来，现在我却一个人来了。小青也是一个人，坐在床上给孩子喂奶。孩子很贪婪，嘴里叼着一个，小手死死地抓着另一个。小青有些不好意思，试图把乳头从孩子的嘴里拔出来，但孩子却不松口，仍然是一副贪婪相。

　　小青无奈地笑笑，我也笑笑，表示理解。

　　我坐在沙发上，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这一段时间里，出现了令人难耐的沉寂。我甚至听到了孩子吮吸乳头的声音和小青的心跳声。

　　你有什么事吧?芽小青的声音似乎来自天外，把我吓了一跳。

　　我说，我想告诉你，我不想和王一梅处下去了。

　　小青很平静地说，差啥呀?芽

　　我说，不差啥。王一梅很好，她的家人也很好。只是我们两人在一起找不到感觉，找不到男人和女人的那种感觉……

　　小青没出声，眼睛望着窗外。许久，她叹了口气，说，不处就不处吧。我是过来人，我理解，强扭的瓜不甜。其实，我和大春之间，到现在也没有感觉……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现在的小青，变成了一个饱经沧桑的妇人。

　　小青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看着我，说，是我跟王一梅说还是你跟她说?芽

　　我知道，这是个非常艰巨的任务。我说，我跟王一梅说吧。小青笑了笑，解铃还须系铃人，还是由我去说吧。

　　此时，我的心里没有一丝轻松，反而更加沉重。

　　孩子终于吃饱了，小手还在恋恋不舍地摸着小青的乳房。小青把孩子的手拿开，拉下衣襟，说，你先回学校吧，我一会儿还有点事儿要办。

　　我的心里一阵难过。我站起来，说，希望不要因为这件事，影响了我们之间的关系……

　　小青听了我的话，顿了顿，然后便轻松地笑起来。她说，你是人民教师，我是临时工，我们之间能有什么关系呢?芽

　　我不想再说什么。从小青家出来，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茫然。我一个人坐在学校操场边的木头垛上，看着晚霞一点一点地退尽，看着星星一颗一颗地闪现。我强迫自己停止思维，一直这样，静静地，坐到深夜。

　　８

　　这里我还要交代一下，在我和王一梅终止恋爱关系之后不久，小青也与她的丈夫大春离了婚，辞掉了学校宿舍服务员的工作，到牡丹江一家娱乐场所当了领班，后来又当了经理，进入了白领阶层。小青在牡丹江一带很有名。

　　责任编辑 咏 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