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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收的烦恼

时间:2023/11/9 作者: 章回小说 热度: 13155
魏国松

  小城子村在深秋的夜晚,其实是非常宁静的,那从庄稼地里蒸发出来的地气,闻起来有一种甜丝丝的粮食的味道。因为夜色很黑,那撒在天上的星星们便显得很小很淡,而唯一明亮点儿的就是吊在西天边上的那个上弦月了。

  王连枢感觉自己刚要睡着,就被邢淑珍给捅醒了。王连枢翻了个身,把脸掉过来,他看见邢淑珍正愤愤地瞪着自己,吓了一跳,心说坏了,媳妇的邪乎劲又上来了,一晃好多天没在一起了,得给她败败火。于是便闭起了眼睛哼叽着翻上了邢淑珍的身子。邢淑珍在底下假装骂了几句王连枢缺德之类的话以后,便把身子做得跟面条一样柔软了。王连枢在上面心说姑奶奶快饶了我吧,我都三天三夜没眨眼了,轻点折腾吧。两口子正在硬碰硬较劲儿的当口,就听屋外的铁门被敲得当当山响,王连枢一下子就泄了。邢淑珍在底下龇牙咧嘴地说道,又是刘金林那小子吧。

  王连枢提着裤子把铁门打开,看到的正是刘金林。刘金林一脸的惊惶失措。王连枢问,咋啦?刘金林说,主任,出事了。王连枢一听出事了,心里咯噔一下子,便急急地说,莫非是苞米种子——刘金林搓着手打断了王连枢说,对对对,就是苞米种子的事儿。王连枢这时感觉脑袋又被什么东西猛击了一下子,嗡嗡地响。王连枢说,快说说。刘金林扫了眼四周说,进屋再说吧。王连枢正要转身把刘金林往屋领,一想起他和媳妇刚才的那个过程,便停住了要迈的步子说,就在这儿说吧。刘金林又扫了一眼四周,便压低了声音说,咱们偷着收的那两车种子,走到小塔子检查站被扣住了,司机和车,还有那两个种子贩子都给收进去了。啥时候的事儿?昨天晚上的事儿,刘金林说,我刚才在牛秃子家玩麻将,牛秃子的外甥说昨天他拉着一车羊正往锦州送,就碰上了这件事儿。王连枢拍了一下巴掌骂了一句说,完了他妈这下完了。刘金林说,主任,你先别急,咱们商量个辙,兴许能把人和车整出来呢。王连枢说,等着整出来吧,这可是犯法的事儿呀,私自收购种子外运,这事儿要多严重有多严重。刘金林说,别着急主任,想想辙,想想辙嘛。王连枢嘬着牙根说,金林呀我是没辙了,哎你是会计,你给想一个辙,把那一半种子钱的窟窿给堵上吧。刘金林寻思了一会儿,突然说,要不这样吧,咱把村上的提留款晚交几天,先给村民们垫上那一半钱,等想出辙再补行不?王连枢摇摇头说,那可是上面派下来的硬指标,弄不好会罪加一等的。刘金林说,那也没别的辙了。王连枢原地转了三圈,也没想出一个好辙来,就连拍了几下巴掌说,完了他妈这下完了。他盯着黑暗里的刘金林接着说,金林明天咱们再定吧。刘金林说,事不宜迟呀主任,明天樱桃沟开养牛经验现场会,你一忙起来,我上哪找你去,还是最好现在定下来吧。王连枢顿了一下,然后说,那就照你说的办吧。

  王连枢看着刘金林融进夜色之后,轻轻地把铁门关上了。他心想我这图的是啥呢,给全村的人干违法的事儿,责任落下来还得我一人担着。治种田落实到人头上,种得多了,丰收了,可种子公司还真绝,给你打白条子;打白条子这还不算绝,更绝的是给你打白条子,还不给你的种子定价。这让老百姓咋办,心里没底呀,眼见着到手的票子就是够不着,真他妈的。王连枢嘟哝出了声,他妈这下完了,那些豆鼠子一样乱窜的种子贩子来了,说是先付一半的钱收,村委们立会一合计,觉得怎么着也见点回头钱吧,收就收吧。可一收就收出这样一个结果来了。

  王连枢进了屋,看见邢淑珍正披头散发地坐在被窝里,便晃了下晦气十足的脑袋心想,自从儿子到十几里外的学校当了住读生,这一大戳房子就她一人住着,也够难为她了。这时邢淑珍说,外面谁呀?王连枢怔了一下说,刘金林净闲扯淡,没正经事儿。王连枢说着钻进了媳妇的被窝,咱们继续睡觉。王连枢想把跟媳妇的后半截活儿做完,可他怎么努力也不行了,他感觉这个夜晚糟透了,便恨恨地砸起了自己的枕头,吓得邢淑珍扳着王连枢的脑袋直问怎么回事。

  在樱桃沟庄俊权家开的养牛经验现场会不管怎么说还算挺成功的。沟里来了一溜越野吉普,主抓农业的李副县长来了,各乡的分管副乡长也来了。庄俊权嗑嗑巴巴说了养牛的一套经验之后,王连枢便面对着一群大大小小的头目开始了他的总结性发言。王连枢说庄俊权带领几个儿子养牛致富,是托了国家新农村建设政策的福了。接下来王连枢把他的养牛专业户的觉悟拔得很高。王连枢说庄俊权经常读报,是一个学者型的农民,经常跟儿子们在一起研究时事,从而能深刻领会地方各级政府的最新精神实质,又兼他掌握了科学养牛的一系列方法,搞起家庭圈养,现在已初步形成了一定的规模,是远近闻名的养牛大户了。王连枢用余光看了眼李副县长,他看见李副县长在不住地点头,便觉得昨天晚上罩在自己头上的晦气有点变薄了。王连枢话题一转,把庄俊权养牛致富的原因归结于李副县长亲自过问的结果。王连枢说,没有李县长亲自包保庄俊权,他能有今天吗?这时李副县长踩着一堆苞米秸秆笑着打断了王连枢的话,过奖了过奖了,主因还是庄俊权自己嘛。王连枢觉得自己说得有些过了头,于是便把话收住了。这时王连枢看见本乡的姚乡长正抬腕向他示意钟点,王连枢便看了看表,已经到了吃饭的时间了。王连枢撒眼看了一遍周围,粗略一合计少说也有三十人。他刚要再说点什么,姚乡长抢过话说各位领导,各位来宾,现场会到此结束,由于王连枢主任的盛情难却中午饭就由他办了。姚乡长扭头招呼台阶上的王连枢,王主任,前面带路吧。姚乡长说完了话,十来台越野吉普就噔噔噔地发动起来了,那个动静让王连枢听起来像是饿急了的狼嚎。

  王连枢在发动机声里对姚乡长说,乡长,咱们是去吃派饭还是吃饭店?姚乡长看了一眼王连枢,像是不认识他似的。姚乡长拍着王连枢的肩膀说,连枢,李副县长下来是树你典型的,你这么小气可不行呀,你说能吃派饭吗?王连枢知道自己跟姚乡长是再熟不过了,姚乡长挑理归挑理,王连枢还得把下半截话说出来,乡长,村上没钱吃喝了,苞米种子的事你——什么苞米种子的事儿?姚乡长打断王连枢说,现在是吃饭的事儿,给你树了一上午典型肚子树瘪了,想吃饭。你没钱?你没钱你想办法去。

  王连枢白了姚乡长一眼,想发火却又不敢,他看着一辆辆吉普已经向乡府路上驶去,心里骂了一句,他妈的爷豁出去了。王连枢看着姚乡长钻进了吉普,正开着车门等他上车,王连枢便四下里喊刘金林。刘金林跑上前来了,王连枢压低声对刘金林说,快带上钱上凤英饭店,这顿饭又是咱自己出血。哪里还有钱呀?刘金林拧着眉头道。快把那剩下的提留款带上,救饭局要紧。王连枢被姚乡长一声连一声地喊着上车,于是就不耐烦地冲刘金林挥手说,快去呀。

  参加樱桃沟养牛经验现场会的所有人在乡政府对面的凤英饭店开了三桌酒席。主桌上坐着李副县长和姚乡长,王连枢在厨房和饭桌之间来回忙着。看着一道道的菜往上端,王连枢的心便有些一阵阵地紧,不过面子上的事儿他还是愿意做的,虽然心是紧点,虽然那种子的事儿还没有听到什么下音,可眼下这场面,怎么也得应付过去呀。王连枢感觉自己这近一年来的运气就不好,点儿低,都快奔四十五的人了,还扑腾个啥。要不是姚乡长曾经暗示过他今年秋季过后位子会往高了挪一挪的话,他说什么也不会这么做的。王连枢站在一隅,望着眼前乱哄哄的场面,唉,这可都是我们村的民脂民膏呀,诸位悠着点劲儿吃吧。

  王连枢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就听主桌上有人喊他,他一看是姚乡长在拿着筷子比划着喊他,王连枢就赶紧过去了。王连枢看见李副县长红光满面,夹菜的手细腻光滑而且肥美,心说还是人家县长保养的好哇。于是他便搓着自己的粗手对李副县长和姚乡长这一桌子人说,各位领导吃好喝好、喝好吃好呀。王连枢搓着手神经质般地点头,引得酒桌上的人哄堂大笑。有人说王主任你怎么学起了赵本山?有人说王主任你太讲究了,这大盘真上档次,几回吃你总是这样;有人说王主任你多争几个现场会开开吧,我们好吃你的大盘……王连枢弄出个非常复杂的表情来,他看看李副县长含笑不语,正将一块山鸡肉夹在半空中,便说,这还不是李县长亲自抓的结果呀。王连枢说到这里,姚乡长就带头向李副县长鼓掌,于是全桌上的人就噼噼啪啪地鼓起了掌,弄得李副县长把一块山鸡肉悬在了半空还挺尴尬的。王连枢看在眼里,觉得场面挺做作的,可是又没有办法离开,便也跟着鼓起了掌。姚乡长鼓完了掌,就对王连枢说,连枢呀,你拉个凳子坐会儿,陪李县长喝几杯。李副县长直摆手说不必了不必了,本人不胜酒力,已经喝得很好了。他拽着王连枢袖头接着说,来,你坐我这儿。王连枢便坐到了李副县长和姚乡长的中间。李副县长对王连枢说,我看你这个村主任很有魄力嘛,办事也挺干脆利落的,你要继续干下去哟。王连枢点头称是。姚乡长在身边插嘴道,哎连枢,你村今年的治种田怎样?紧接着又说,你看我这个当乡长的,忙,忙,一天到晚就是忙,一些工作上的事儿只能在这种场合说了。李副县长在一旁笑了起来,他指着姚乡长对王连枢说,我这个战友向来是在吃吃喝喝中就把工作给做了。姚乡长说,李县长你别忽悠我了。王连枢来回看了眼李副县长和姚乡长,说,你们是战友?姚乡长说,我们在佳木斯的一个野战部队服役,李县长是正团职转业,本人不才弄个营副。姚乡长这样一说,整个酒桌上的人就闹哄哄地要李副县长和姚乡长二人喝一杯叙旧酒。这一闹,姚乡长便把跟王连枢要谈的那个工作抛到一边去了,又掀起了新一轮的喝酒高潮。王连枢看着姚乡长惊人的酒量,心说现在谈啥工作恐怕都会白谈的,于是便在闹哄哄的主桌上悄悄地撤下来了。

  王连枢来到了吧台跟前,对吧台里的女老板说,张凤英,这帮人都是咱县的头面人物,除我之外,最低也是个副乡长。你得赶紧传几个小姐来,好好陪陪这帮大爷。叫张凤英的女老板说,王连枢,没想到你现在也赶时髦了,老同学变了。不瞒你说呀老同学,王连枢压低了嗓音说,我现在处境困难呀,有好多事儿就得指着这帮爷,没他们,我可能就朝不保夕了。张凤英说,什么事儿这么严重?犯生活错误了?王连枢摆摆手说,生活错误眼下还算错误?唉,先别说我这几天的倒霉事儿了,快传几个小姐来,桌上恐怕完事儿了。王连枢和张凤英同时瞥了眼酒桌,桌上杯盘狼藉,围桌坐的人们个个醉态万端。张凤英说,好,我帮老同学的忙。说完,张凤英便抄起电话一口气打了十多个小姐的手机。完了?王连枢问。完了。张凤英边合上通讯本边说。王连枢迟迟疑疑地说,她们能来吗?张凤英说,都是为了挣这几个破钱,哪有不来的道理。

  三张桌子的酒已经喝得接近尾声了,王连枢看见小姐还没有上来,便扭回头想问张凤英,张凤英却用手指着门口的方向示意王连枢看。王连枢扭头一看,见从门口进来了两个小姐,紧跟着又进来四五个小姐,隔了不到一分钟,又进来了五六个小姐。王连枢冲张凤英点点头说,真有你的。张凤英不无得意地说,她们给我下了保证,随叫随到。

  从小姐堆里王连枢发现了他的堂妹王连玲。王连玲此刻正把头低下来躲避着王连枢的目光。王连枢一看见王连玲,气就上来了,就想起了他的妹妹王连香。是王连玲拐着王连香外出打工的,王连玲在外面干了没到半年就回来了,王连香却至今音讯全无。王连枢就从这一点上恨他的堂妹王连玲,心想你连玲比连香还大一岁呢,你怎么就不知道照顾自己的妹妹呢?而今连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让我看着你能不生气?王连枢想起了这两天在村上的麻烦事儿,他看见王连玲,气归气,但还得求她帮一下忙。于是王连枢把王连玲叫到了自己跟前,王连玲怯生生地问,干啥哥?王连枢说,一会儿你跟姚乡长跳个舞,顺便把咱村上那两车种子的事儿向他说说。王连玲问,啥种子的事儿?王连枢说,是这么回事儿,咱村从各户收的那两车苞米种子在小塔子检查站给扣住了,你问问姚乡长有没有解决的办法。王连玲一听这话,说,哥,你放心吧,这事儿我能办到。

  酒席散了。姚乡长被王连玲主动邀去跳舞。姚乡长醉态百出,舌头也短了一截,姚乡长的脑袋老是往王连玲的脖子根下扎。王连玲不得不说,姚乡长你喝多了吧?姚乡长一听这话马上来了精神,说,我没喝多,我这是高兴呀。姚乡长说话的时候,还不停地把脑袋往王连玲的脖子根下扎。王连玲搂着姚乡长在慢四的节拍里说,姚乡长,你听说小城子村种子的事儿了吗?姚乡长蒙头蒙脑地说,什么种子的事儿?就是前天晚上小城子的两车苞米种子被小塔子检查站给扣住了的事儿。姚乡长说,我怎么不知道?王连玲明显讨好地说,姚乡长日理万机,有些事情忙不过来嘛。姚乡长问,你怎么知道的?我是听我哥说的。你哥是谁?我哥就是小城子村的村主任王连枢呀。姚乡长问他是你亲哥吗?不,是我堂哥。姚乡长说,操,怪不得连枢开现场会时的样子怪里怪气的。姚乡长搂紧了王连玲的腰说,你哥这是在做犯法事儿呀。姚乡长你给疏通疏通行不?王连玲有意迎合着姚乡长的动作。姚乡长说,这事儿可关系重大,弄不好会砸的,我得慢慢来。王连玲柔情脉脉地说,那就拜托姚乡长了。

  王连枢看着王连玲和姚乡长紧搂在一起跳舞的样子,心里的火冒出来都要把头发烧焦了。

  晚上,王连枢和刘金林在村委会里核算着中午的那顿开销。刘金林噼啦啪啦打了一阵算盘之后说,不算饭店让利的一百块钱,三桌酒席花了一千六百八十块,十三个小姐服务费计一千三百块,一共花了两千九百八十块。王连枢一听花了这些钱,脑袋便开始嗡嗡响了起来。王连枢开始捏起了自己手上的两个虎口,边捏边说,完了他妈这下完了,这让我怎么向村民交代呢?种子的事儿瞒过初一瞒不过十五,这吃喝账又冒出来了,咋下账呢?想下,下得了吗?刘金林说,主任,咱也该汲取个教训了,往后咱别再图这名那名的了,这一年来从春到秋,小流域治理竞赛,改良羊现场会,这赛那会的,咱扔出去的钱还少吗?连个水漂都不打。王连枢觉得刘金林说得在理,便唔唔了一通,可话到嘴边上的时候就有些硬挺了。王连枢说,做这些,我还不是为全村着想呀,我想把上头哄住了,来几个投资项目,好把咱村的经济搞上去呀。王连枢把手插进头发里,虽然刚才的话刘金林听到了,可是那话里更深一层的意思恐怕刘金林有些理解不了。王连枢心说我不光是为了村上,很大一部分也是为了我自己呀。我这样做固然自私些,可眼下我的资本,就得靠这样做才有可能捞到。县里的各个职能部门,包括乡里的,抻出一个人来就是你的爷,你的爷做酱不行,做醋那可是个保个的酸——这时刘金林说,咱这样搞下去,村民们还不得把咱们剁剁吃了呀。王连枢也觉得事情变得严重起来,他反问自己是不是名利心太重了,如果这样村民们会把我看轻的,这一轻一重,会要我命的。刘金林翻着账说,我刚才算了,用提留款堵上这吃喝的窟窿,还剩不到三百块了,欠村民的种子钱恐怕要没戏了。村上的其他款项想来想去真的不能动呀,说不定上面啥时来要呢。明天你真该想想办法了。王连枢闷头嗯了一声。

  村委会白炽灯的瓦数小得可怜。那灯光就吊在王连枢和刘金林的头上,把他们的桌面遮出来一片很大的阴影。这阴影犹如这几天外面天空上飘来飘去的厚云彩,弄得人的情绪也跟着阴阴沉沉起来了。刘金林说,主任,我得回家了,回去晚了老婆该插门了,村委会的更你就打吧。王连枢看刘金林收拾起账本和算盘后,骂了一句,他妈这倒成了我的家了。我也想替替你,刘金林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可我媳妇她——王连枢摆摆手说,都是饮食男女,别说了。刘金林嘿嘿笑着关上门走了。王连枢就靠在了行李卷上,找一张报纸盖上了脸,心说都是饮食男女,就我不是。王连枢用手掏了下自己的裆部,又心说把这二两活肉剜下来算了。王连枢刚弄出个不错的睡觉姿势,屋门被人推开了。王连枢从报纸缝下看到是刘金林,也没把报纸挪开就问,又回来干啥?刘金林站在地上说,主任,跟你商量个事儿?王连枢说,说吧。刘金林往前迈了一步说,你不能老在村上打更,把嫂子晾在一边时间长了会出问题的。我,你知道,忙着要孩子替不了你,治保主任的老婆是个疯子,也替不了你,计生委员是个娘们儿,更替不了你。我想唯一能替你的就是找个更夫。王连枢说,更夫的钱谁出?我出还是你出?他妈这时候钱这么紧还想找更夫?我就是一个好更夫。刘金林看着一动不动躺着的王连枢,站了会儿,说,就当我没说算了。说完转身便走了。

  当了一夜更夫的王连枢早晨醒来站在屋外方便的时候,看见一个人歪歪斜斜地扛着一个高粱捆走了过来,到近前一看是吴百顺,想躲,却被吴百顺抬头看到了。吴百顺扔下高粱捆紧跑两步来到了王连枢跟前,说,主任,种子钱返回来了吗?王连枢提着裤子啊啊着说,那啥百顺老哥,那啥别着急,一天半天就返回来了。吴百顺说,主任,我听说咱们的种子被扣了?王连枢说,谁说的?都这么说。吴百顺扑撸着自己头上的高粱花子回答。都听说了?大多数都听说了。王连枢看着吴百顺,这老爷子把家里大部分种子都交来了,为的是等钱给老伴治那个半身不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呀,这老爷子几乎长在地里,而今种子被扣了,这让我跟他怎么解释呢?这时吴百顺仰着脸问王连枢,主任,这事儿是真的吗?王连枢看着满脸风霜的吴百顺说,真的。王连枢接下来又看见吴百顺身子一颤,那眼泪便顺着眼眶边的皱纹横着流下来了。王连枢拍了吴百顺一下说,百顺老哥呀,告诉你种子虽然被扣了,钱我还是要想办法给大家返回去的。吴百顺擦了擦眼角说,我信你的主任。说完就去扛那捆高粱去了。王连枢看着吴百顺的背影,鼻子有些发酸,想说什么又一时找不出话来。王连枢帮着吴百顺把那个高粱捆扛在肩上之后说,老嫂子还好吗?吴百顺说,越来越完了,前几天左手还挺好使的,从昨天起左手也不行了,吴百顺掂了掂肩上的高粱捆说,唉,没钱呀,你说主任,今年咋时兴治种了呢?你看看春上说的话到秋哪句也没兑上现呀。王连枢说,别着急百顺老哥,你的事儿我一定帮着办,你要是急坏了,那个家可就完了。吴百顺也没说什么,只是哼叽着扛着高粱捆走了。

  王连枢拍打了一通身上的高粱叶子,想要转身回村委会取外衣到乡里打探一下种子的情况,这时就打老远听到了一辆破摩托的嚎叫。那辆破摩托远远地冒着一股黑烟向他驶来,王连枢下意识地往道边上站了站,刚站稳,那辆破摩托就到跟前了。王连枢一看是村上的电工王致和,就笑着骂开了,操,看你骑着这辆破车,比搞破鞋还丢人。王致和边支摩托边说,是挺丢人的,不过它能驮着我挨家挨户收电费,不用喊主人看狗,一听这驴叫,就知道收电费的来了。王连枢说,亏你想出这损招。王致和便踢着摩托哈哈笑了起来。王连枢看着王致和,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便说,哎我说王致和跟你说件正事儿。王致和说,啥事儿?你那电费钱收得全吗?王致和说,不好收,刚下来粮食,家家都还没换成票子,零分零毛地凑呢。王连枢噢了一声。王致和说,怎么回事儿?王连枢说,我等钱用。接着又说,算了算了,不好收就不求你了。王致和说,哎我说主任大人,你尊口一开,我怎么也得想办法给你弄点呀。王连枢问,咋个弄法?王致和说,把上个月应交电管站的钱再拖他娘的一段时间。王连枢摆摆手说,那哪行,不行不行。王致和说,没事儿,告诉你我经常这么干,拖它个一两个月,屁事没有。王连枢想了想,心说这个王致和我是知道的,这家伙常常压着电费耍钱,还是少招惹他为好。于是王连枢晃了晃脑袋说,那啥这么办吧王致和,你的钱你先拿着,我啥时用啥时上你那儿取行不?王致和踹着了摩托,在噪声里大叫,那也行。说完就驾着一团黑烟走了。

  王连枢看了眼黑烟里的王致和,又扭头看了看东边渐渐升高了的太阳,心说我可得上乡里去了,去晚了又堵不着姚乡长了。王连枢便急急地进到办公室里找外衣,刚伸进一个袖子,就听到有人王主任王主任地叫。王连枢探头一看屋外,站着的是李贵显两口子。王连枢知道这两口子肯定是为种子的事儿来的,赶紧把胳膊伸进另一只袖子里明知故问起来,二哥二嫂子干啥来了?李贵显说,王主任,我们想打听一下种子钱返回来了吗?王连枢想了想说,那啥还没呢二哥,别着急,快了。李贵显说,要不我们也不着急。你那两个双胞胎侄子考上学要走了,学费没有,生活费没有,只有路费还凑合着,学校报到的日期快到了,我们是为这事儿着急呀。王连枢说,我那俩侄子都考上了?李贵显老婆说,可不,都考上了,作孽呢,咋就都考上了呢?王连枢看到李贵显两口子没有因双胞胎儿子一同考上大学而有半点欢喜,心说这是自己作孽呀,我是明明在祸害人家呀。种子被扣了这两口子看样子还不知道,这次就数从他们家收的最多,连来年自留的种子都交上了,为的是急着换那俩钱。交种子时只知道一个孩子来了录取通知,没想到另一个也来了……王连枢打断了自己的心事,说,这哪是作孽呀,这是你们老李家祖坟埋得好哇,让人羡慕都羡慕不过来呢。李贵显说,有钱咋着都好办,不是没钱念书吗?王主任,你看看咱这土里刨食的农民,还念什么书呀,这不要人命吗?我对那两个崽子常讲,识几个数查对自家垄沟就行了呗,可那两个崽子就是不听,没辙呀。王连枢说,二哥,别说没辙呀,车到山前必有路,蹲在地上咋也想不出辙来。李贵显站了起来,原地来回走了几圈,走到老婆面前说,我说,咱把那辆破马车卖了吧,能卖两千来块,再把那两头猪也赶集上卖了吧。李贵显的老婆低头不吱声。李贵显就对王连枢说,主任,你帮我劝劝她吧,这事儿我跟她商量多少遍了,她就是想不通。李贵显老婆抹着眼泪说,能想通吗?你把来年自留的种子都卖了,还要卖种地的牲口,来年咱还过不过这破日子了?李贵显哭唧道,咱也是没辙找辙呀,现在是救学要紧呀。李贵显把手扶在膝盖上哈下身子仰着脸看正在抹泪的老婆说,这俩崽子你不让哪个念能行呀,俩崽子苦学了十二年,十二年呀,盼的就是这一天,多不容易。李贵显说不下去了,王连枢在一旁也湿了眼圈。王连枢说,二嫂子,还是救学要紧呀,别的事儿再大也往后放放,不能挫了俩侄子的上进心呀。李贵显攥着王连枢的手说,王主任,我领你二嫂子来就是要她听你这番话呀。王连枢接着说,二嫂子,咱农民多不容易呀,起早贪晚地干,那地里能刨出几个钱,找机会跳出咱这农门,那不知是多少辈子修来的福呀。二嫂子,你可别让孩子们错过这个机会呀。李贵显老婆看看王连枢,又看看李贵显,说,那就都卖了吧,把房子也卖了吧,我到城里当保姆去。李贵显说,别说你说的还真是个辙,干脆把房子就卖了算了,我也到城里打短工去。王连枢站在一边听李贵显两口子卖房子卖地地叨咕,心里顿生出一片惆怅来,他知道惆怅再往前迈一步就是悲哀了。可是悲从何处来,哀又从何处起?他看着渐渐远去的被劳累拖垮了身形的李贵显两口子,心情湿得能拧出一桶水来。

  看到李贵显两口子走没了影,王连枢叹了口气之后,便往家走想骑自行车去乡政府。走到村子中央,王连枢看见一座宅院里正聚着一堆人乱哄哄地嚷着什么,院墙很高,已经到了王连枢的下巴那儿。王连枢看到这座宅院里的主人雷广富,正将一簸箕苞米种子撒在地上喂一群鸡。王连枢心说雷广富这小子是在鼓动村民闹事儿呢。王连枢和雷广富向来不和,上辈子传下来的仇结,系到现在还没有解开。三年前,王连枢又实实在在把雷广富给得罪了,不用说那仇结系得也就更牢了。三年前,王连枢和当时的村主任雷广富争着抢着要当下一届村主任,仅一票之差雷广富便败了北。那一票是王连枢串通刘金林给投的,那时刘金林还是个民兵连长,一个王连枢和雷广富都想争取的中间分子。王连枢对刘金林许愿说,如果我当了村主任,你就是会计。刘金林果真投了雷广富的反对票。不仅如此,王连枢还四处收集雷广富的材料。由于雷广富曾经和村卫生室的王会娟有一腿,王连枢就抓住这事儿不放,真真假假地把这事儿造得有声有色尽人皆知,直到最后把雷广富搞得落花流水,大败而逃。王连枢便顺理成章地坐上了小城子村村主任这把交椅了。

  这时雷广富正把另一簸箕种子撒在了鸡群里,然后冲着一群村民喋喋不休地大声嚷嚷,王连枢他算什么东西,他不配当村主任,他只是上边的狗。上边让他干啥就干啥,前年上边号召种烤烟,他让咱种,到最后咋样,那烤烟都他妈的进灶眼里去了。去年上边号召种经济小油料,他让咱种,到最后咋样,那小油料跌价,榨了油卖不出去,喂了猪。今年,今年大伙都看到了吧,才四块多钱一斤的种子没人要,让这帮鸡吃。村民们嗡嗡了一阵子之后,雷广富接着说,王连枢这村主任当的,像他妈一头瞎驴,东撞一下西撞一下的,咱村如果让这头瞎驴领着干,他妈不翻车才怪。今年上了冬咱可得好好说道说道了。

  王连枢把这些话都实实在在地听到耳朵里去了。他气得不行了,心说雷广富呀雷广富,有谁说还有你说的,我当村主任不行,那你当村主任那阵呢?小煤矿叫你整黄了,小铁矿也叫你整黄了,没查你个水落石出你就他妈烧高香吧你。我凭什么受你这气?王连枢刚想跳墙翻进宅院准备跟雷广富理论的当口,那只搭上墙头的右脚却被人拽住了。王连枢回头一看是刘金林,便指着雷广富说,他妈他在骂我。刘金林摁低了王连枢的头说,主任,先别跟他生这闲气,你进去了跟他理论,事实怎么说也在这儿明摆着昵,村民们一时想不开把你收拾了咋办?王连枢心里一合计,也是这账,可嘴上却说,我咽不下这口气。刘金林说,咽不下的地方多着呢,你还常劝我呢。王连枢说,我跟他有世仇。刘金林说,这就对了,有世仇才拆你台呢。快走吧,趁他们还没发现我们,快走吧。于是王连枢被刘金林拖着拽着拉到了他的家。

  王连枢来到了刘金林的家,进门正看见刘金林媳妇蹲在锅台上炒苞米种子。王连枢说,你这是干啥弟妹?刘金林插嘴道,她这是想做点酱,黄豆炒好了就差点苞米。王连枢说,那可是种子呀。刘金林媳妇说,还种子呢,都不如破烂糠值钱。王连枢被刘金林媳妇噎得半天没上来气,就怔怔地看着刘金林媳妇翻炒着种子。刘金林看着这场面,知道媳妇把话说重了,就拉着王连枢边往屋走边说他媳妇,看你说的,怎么说话呢?这是咱主任,也是咱大哥呀。刘金林媳妇说,主任,我不是冲你来气,我是冲刘金林来气。刘金林站在王连枢身后对他媳妇说,你冲我来啥气?这种子卖不出去,是人家不要,我能想出辙把这种子卖了,驴都想出来了。刘金林媳妇说,滚你裤裆里的蛋去吧,你就能跟我嘴贫,咱家里里外外炕上地下摞着的全都是种子,就你是个没种的熊货。刘金林一下听出媳妇的气是另有所出了,便说,这是咱俩的事儿,你别瞎嚷嚷。就你没种,刘金林媳妇还在说,都快两年了,就你没种。王连枢这时也听出话音来了,他看到刘金林正给他媳妇使眼色,刘金林媳妇便生气地扔了铲子去了屋外。

  王连枢坐到了炕上,看到刘金林忙上忙下地沏水,便说,金林,你们结婚都快两年了吧?刘金林说,可不是嘛。王连枢说,谁毛病?刘金林想装糊涂,说,啥谁毛病?王连枢说,你当我听不出你们两口子话背后的意思是吧?刘金林咬了下嘴唇说,说出来不好意思。王连枢说,这可是大事儿。刘金林换了副颜面说,嗯,是大事儿,正抓紧办着呢,可就是效果不好。王连枢问,咋回事儿?刘金林摸着茶杯沿说,化验说我精子稀。王连枢说,咋样能整稠了?这不吃偏方呢嘛?刘金林骂道,他妈牛卵子羊卵子猪鞭狗鞭的吃了不少,就差人卵子人鞭了。王连枢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说,那是啥偏方,那是管那玩意有劲儿的,能管精子稀稠?刘金林无可奈何地说,偏方告诉这么吃嘛。王连枢收住了笑说,也许有道理,偏方治大病嘛。王连枢站起来拍拍刘金林的肩膀说,可得当回事儿办呀,弟妹嚷两句就让她嚷两句,女人家抱孩子心切,你要多多体谅才是。刘金林闷头坐在炕上看王连枢往外走,王连枢回头说,我得去乡里看看姚乡长了,看有啥辙没有。王连枢和刘金林来到屋外,看雷广富院子里的人已经走没了。王连枢咬牙切齿地说,雷广富你小子等着,看往后我怎么收拾你。刘金林拥着王连枢说,得得得了,快别生这闲气了,办正事儿要紧。

  王连枢一拐进自家大门便去推窗台下的自行车准备上乡政府,刚把车梯子踢开,王连枢的儿子王想成从屋里推门出来了。这个十七岁的少年用一双忧郁的眼睛看着王连枢。王连枢看见儿子回来了,便把车梯子支起来说,回来了。王想成说,爸,你回来了,怎么不进屋?王连枢说,儿子,爸有事儿,过会儿就回来。说着王连枢就又踢开了车梯子准备走。王想成说,爸,你回来了连屋都不进,你看我妈都病成啥样子了。王连枢说,什么?你妈病了?王想成说你进屋看看去吧。王连枢支上车子就进屋了。屋里有一股药味和腥味的混合味道。王连枢看见邢淑珍直挺挺地躺在炕上,便说,你怎么了?王想成说,胃病,还拉痢疾。王想成接着又说,昨天晚上我回来时,我妈正在地上打滚呢。王连枢一听儿子这话,眼眶便湿了,他俯下身对邢淑珍说,淑珍,昨天晚上我有事儿,我不知道你病成这样。邢淑珍没睁开眼睛,眼泪却挤开眼角滴在了枕头上,然后抽抽搭搭地说,连枢呀,我知道你忙,老有事儿,你也知道我这老毛病了,若不是赶巧儿子昨晚回来取他用的东西,帮了我大忙,恐怕今天早晨你见不着活的了。王连枢看了儿子一眼,王想成绞着手指头站在一边说,爸,我妈吃的那饭你去闻闻,都一股馊味儿了,能不闹病吗?王连枢擦着邢淑珍的眼泪说,淑珍,我告诉过你多少回了,别吃剩饭别吃剩饭,你就是不听。邢淑珍睁开了眼睛,或许是看到了眼前有金星在乱蹦乱跳,紧接着又闭上了,说,我老是做两个人的饭,等你回来吃,你不回来,剩下的饭又不能扔,只好吃它,就吃成了这个样子。邢淑珍说着说着就要挣扎着起来上厕所。王连枢扶住邢淑珍对王想成说,快给你妈拿便盆来。王想成端来便盆出去了。邢淑珍坐在便盆上,哭着说,王连枢你说我容易吗?我这个人你都快忘了吧。王连枢听到邢淑珍的肚子一阵哗响之后,说,我也是没辙呀,谁让我当了这个破村主任呢。邢淑珍说,你看人家四合屯的王大刚,那村主任当得多自在,你再看看你。王连枢说,唉,没辙呀,人家有副业跟着呢,咱有啥?咱两手一抓全是他妈空气。

  王连枢给邢淑珍擦了屁股,把便盆拿到厕所倒了之后,便对西屋的儿子王想成说,儿子,你晚回校一天行不?王想成抬起头,他看见自己父亲的白衬衣领口上有一圈黑亮的污渍,说,爸,我不清楚你究竟在外面都忙些什么。我的学习你不管,我妈病成这样你也不管,你——王连枢打断儿子的话说,去你妈的,你小崽子知道什么,你必须下午等我回来再走。王连枢不容儿子分辩,甩下话骑车就走了。

  王连枢一路把车子骑得磕磕绊绊,有好几次差点连人带车折进了路边的水沟。田野里满目秋色,苞米茬高粱茬在秋阳下像一把把上了水锈的刺刀,戳戳点点着王连枢灰暗的心情。王连枢想这村主任真的没办法再当下去了,老是这么拆东墙补西墙,老是在被上面关注的同时又被上面遗忘,吃你喝你时你是村主任,不吃你喝你时你就是大孙子了,这都什么事儿呢。

  自行车叽里咕噜地驮着王连枢进了乡府大院。他迈下车子在天井里喘了一口长气,借此稳定一下刚才的烦躁。他心想必须把自己的一肚子晦气撒在乡府的外面,以便恢复到他先前非常自信的形象上来。待他调整好了自己之后,就径直敲开了姚乡长的屋门。屋里有一个拖地的姑娘,王连枢认识她,是乡府的办事员吴小丽。王连枢说,小吴,姚乡长呢?吴小丽专心地拖着地板,塞在耳朵里的MP3把吴小丽的脸搞得挤眉弄眼。王连枢不得不连蹦带跳地躲着那肮脏的拖布,吴小丽拖了会儿地,摘下耳机,板了一副面孔问,你找谁?王连枢说,姚乡长。吴小丽戴上耳机之后说,在凤英饭店。王连枢看着吴小丽的冷漠,心想这小骚狐狸没少端我王连枢的酒杯,有一次喝吐了我还给她捶背呢,她连这事儿都忘了,好嘛,现在冲我装大了,我是你干爷爷。

  王连枢来到了凤英饭店,他看到吧台上的电视里正放着一个金发女郎在海滩上闲庭散步的画面,金发女郎穿着少得可怜的遮羞布在挺胸撅腚地做着各种煽情动作,那动作就像电焊条的弧光,杀了王连枢的眼睛,王连枢就怔在了原地。音箱里的音乐低徊,质感强烈,直往他的痒痒肉里钻。王连枢在这一刻里不得不承认自己见的世面确实太少了,就这么几个初级的把式便把自己掀翻了,自己还有多少能耐水。王连枢问吧台小姐,姚乡长在吗?吧台小姐问,你从哪儿来?你是什么人?你找姚乡长干什么?没等王连枢回答,就听有人在叫他,王连枢回头一看,是张凤英。张凤英说,哎王连枢。怎么你又来备席来了?王连枢连连摆手说,不不不,张凤英,我在找姚乡长,听说姚乡长上这儿来了,我找他。张凤英说,好,你等一下,我告诉他一声。说完张凤英就向一个包房里走去。不一会儿,张凤英站在门口冲王连枢招手,王连枢就紧跟着过去了。

  王连枢来到了包房,一桌子的酒菜面前就坐着姚乡长和一个四十五六岁的女人。姚乡长看见王连枢进得门来,就张着两只油手喊王连枢坐。王连枢迟迟疑疑地刚坐下来,就听姚乡长说,来来,我正想找你呢。我给你介绍一下,姚乡长指着里面坐着的那个女人说,这位是咱乡的海外华侨爱新觉罗?娴碧女士。娴碧女士的曾祖父,就是咱乡先前有名的贝勒爷。紧接着姚乡长又把王连枢介绍给了那个叫爱新觉罗?娴碧的女人。姚乡长介绍完了之后,说,娴碧女士不远万里回到故乡,准备考察一番,最近在咱乡走走看看,想上几个项目。姚乡长停顿了一下说,娴碧女士在你村看了看,对你们村漫山遍野的沙棘树非常感兴趣,今天你来了,正好跟娴碧女士探讨探讨有关这方面的事情。王连枢现在对什么事情也没有兴趣了,他只想问问种子的事情怎么办了。王连枢刚要问,就听姚乡长说,来,娴碧女士,连枢,请允许为我们的合作意向干杯。娴碧女士坐在一隅温柔地点了下头。王连枢则用手捂住杯说,不不不,不行,早晨我不能喝酒。张凤英在一旁接过话笑着说,老同学,早晨怎么不能喝酒,当村主任的还怕早晨喝酒。王连枢脸红脖子粗地说,早晨喝酒醉一天呀。张凤英说,这话正相反,咱们姚乡长早晨喝酒一天醒,是吧姚乡长?姚乡长举着烟抿着嘴角上的一丝笑说,这都是习惯,一个人一个习惯。我早晨不喝酒,这一天的公就没法办,就迷迷糊糊的净出差。

  王连枢被弄得挺尴尬,便强忍着把这杯酒喝了。喝完了酒,三人扯了一通有关沙棘的事情,王连枢看着拉的话已经没完没了,就说,姚乡长,我的那两车种子的事儿?姚乡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来似的说,啊呀,你不提种子我都忘了,连枢呀,你事儿闹大了,你们村有人写信告你了,那两车种子的事儿已经整明白了,不好办了呀。王连枢一听便哭丧了脸,他瞥了瞥娴碧女士和站在身旁的张凤英,也不管好意思不好意思了,低三下四地说,姚乡长,你可得拉我一把呀,要不今年我就栽在种子上了。哪怕是罚点款把种子弄回来也行呀。姚乡长说,这事儿都捅到县上去了,李副县长亲自过问了,听说检察机关也立案侦查了。这可咋办呀?王连枢已经满头是汗了,上面的人我一个也不熟呀。姚乡长说,别着急,我找找李副县长和检察院的老崔,看有没有这档子事儿。王连枢说,姚乡长就拜托你了,可要快呀,晚了就不行了。姚乡长说,最迟四天。下午我和娴碧女士准备去省城签订一些有关投资方面的文件,最迟四天。王连枢看看姚乡长,觉得自己的话已经说完了,不能再呆下去了,便站起来对娴碧女士说,爱新觉罗女士,热烈欢迎您到我村投资办厂。紧接着又对姚乡长说,我得走了,我还有不少烂事儿跟着呢。说完王连枢就告辞走了,王连枢走在走廊里,本来很美的柔灯这时打在了他的脸上,却把他弄得鬼一样难看。

  王连枢出了凤英饭店,在秋阳下站了一会儿,看一些经不起风刮的树叶在他的眼前飘落。王连枢看到一堵墙上今春写的标语虽然有几个字坏掉了,可他还能把那“努力搞好治种田,产量达到三十万”的标语一字不差地顺下来。王连枢想这个口号今春喊的是多么响亮呀,产量达到三十万,一个乡何止是三十万,就我的那个村少说也有九万斤吧,全乡多少个村,有多少个九万斤呀。种子多了,价臭了,不值钱了,随便怎么样就怎么样了。王连枢踢着砂土路上的小石子,悠悠逛逛地走着,快要走到乡府大门口时,他突然看见本村的雷广富骑着一辆破车子先他拐了进去。王连枢的心忽悠一下子,莫非姚乡长说有人举报的事儿就是这小子所为?王连枢的手心开始有了星星点点的汗渍。王连枢想,以前他曾落井下石过雷广富,而今雷广富向他落井下石也是不足为怪的。王连枢不由苦笑了一下,世仇是一回事儿,被人家叨着鸡嗉子是另外一回事儿,人总有个你死我活的过程,要不怎么叫人呢。王连枢这样一想,便觉得自己心平气顺了些,他擦了擦自己的两个手心,自言自语,我现在的唯一目的是怎样凑够钱,把各家各户的种子钱先兑上,这是我的当务之急,其余别的,我看还是算了吧,有这么一件事儿,乡府哪个爷的椅子会腾出来让给你坐呀,明哲保身他娘的吧。

  王连枢这时想起了家,家里还有一个病老婆,一个急着上学的儿子,给老婆买点药回家吧。于是王连枢悄没声地溜进了乡府,在门洞里推出自行车迈上腿便走了。

  在医院的取药口,王连枢碰到了种子站的站长凡会杰,凡会杰拿着一捧花花绿绿的药片子对王连枢说,操,你咋整的王连枢,咋让上边给抓住了?王连枢看看昔日的大石坝村长现在的种子站长,心里的滋味反上来跟医院的来苏水味一样难闻。王连枢掐着几袋止泻药说,操,咋整的,种子交你那儿不给定价,不给钱,打白条子,你们啥时卖出去啥时返钱,你们做的可真是无本万利的生意,你们他妈玩的是市场经济,我们他妈玩的就是计划经济?凡会杰说,哎,不管怎么说,你那叫非法倒卖种子知道不?你想想,我们不给定价,不给钱,可我们准备在过年的时候,每上交一斤种子返回去五毛钱。王连枢眼睛里射着无比的轻蔑说,我怎么上医院触了你这个霉头呢。一斤返五毛钱,一千斤返五百块,哪个农民不给孩子扯块布,哪个农民不买斤肉油油嘴皮子,这五百块够嘛我的种子站长?凡会杰生气了,心说王连枢我本想跟你扯句玩笑话你怎么就急了,于是便生气地说,王连枢你别跟我嚷嚷,上边的精神就是这样,我也不是见你面跟你怄气来的。王连枢伸着脖子咽下一口唾沫,他想还说点什么,可是没有说,便冲凡会杰扬了扬手,苦中带冷地笑了一下,转身走出了医院。

  还没到第四天头上,王连枢就听说姚乡长在省城因嫖娼被刑拘的事儿了。姚乡长被那个叫爱新觉罗?娴碧的女骗子骗到省城,在被骗了一笔数目不少的钱之后她不知去向。姚乡长一个人在饭店里喝闷酒抽闷烟憋闷气,这当口,一个小姐走过来问姚乡长要不要做,姚乡长二话没说拽起小姐就向旅店走去。两个人大白天的正光着下身站在地上忙乎的时候,被管片的治安民警堵个正着,就这样姚乡长被刑拘了。王连枢一听到这个信儿,心想姚乡长的仕途算是完了,种子的事儿也就甭指望他了。

  王连枢看到媳妇的病情有所好转,在家里就有些呆不住了,眼下姚乡长已经没有指望了,直接去找李副县长恐怕又不太合适。怎么办呢?王连枢在村街上边走边想,还是借钱先堵这个窟窿吧,堵上窟窿再想辙托别人吧。这一想,王连枢便径直朝农电工王致和家走去。敲了会儿门,没有人出来,王连枢推门进屋,见王致和正蒙着头在炕上睡觉,满地是组合柜上下来的玻璃碎片,两个暖瓶也碎了,瓶塞却在痰盂里浮着。王连枢推推王致和的脚,王致和哼叽了几声掀开了被子。王连枢说,怎么了?两口子又打架了吧。王致和揉开眼睛见是王连枢,便说,坐,快坐,炕上坐。王连枢把炕沿上的一个被撕掉了的衣服袖子扔到一边便坐下了。王连枢说,因为啥?王致和说,玩麻将。王连枢说,赢了输了?王致和张嘴哈欠了一会儿说,赢了我能砸东西?他妈前两个月的电费全扔进去了。王连枢一听这话.心说这份钱算是借不来了,王连枢看着地上碎玻璃片里的自己说,玩儿那玩意有啥意思?王致和说,就怨我那娘们儿,手气旺的时候她来叫我,这一叫他妈的就完了,点子一个劲儿地往下滑,背透了……王连枢起来说,我没听说过有靠耍钱发家的,王致和你小子也注意点,老打架两口子会掰生的,多少个例子在那儿摆着呢。王连枢用脚踢踢玻璃碎片说,起来收拾收拾屋,把你媳妇叫回来。王致和怔了一会儿,突然说,主任,你来有事儿吧?王连枢说,我有个屁事儿,听你砸这砸那的,我就不能过来看看。王致和说,我知道你是来借钱的。王连枢看了王致和一眼说,想借你有吗?王连枢拍拍炕上的王致和接着说,小子,快收敛点吧。说完转身走了。

  王连枢正低头往村委会走,就听后面有人哥、哥地叫他,王连枢一回身,见是自己的妹妹王连香,眼睛马上就湿了。他看着自己的妹妹大包小包地赶上来,便伸手接过妹妹的一个包说,你怎么不给家里回个信儿呢?出去一年了,连个信儿都听不到你的。王连香的眼泪这时已经下来了,说,哥,你别怨我,我居无定所,工作也紧张,连写信的时间都没有哇。王连枢看着自己的妹妹瘦了,脸色也变得异常憔悴,并且在脸颊上有几个很显眼的斑点,王连枢不忍心再责怪她了,便说,你是不是病了?脸色也不好看。王连香有些支支吾吾地说,坐、坐了两天的火车,怕是累的吧。王连枢心想也是这回事儿,旅途不轻呀,于是便抢过妹妹身上的几个包,一起向家里走去。

  一家人算是又团聚了,连树上的家雀都禁不住为这家人的团聚而欢蹦乱跳。秋天的风仍是那样慢条斯理地刮着,秋阳也是那样慢条斯理泼着不冷不热的光,时间就这样在慢条斯理的感觉中一点一点地滑过去了。王连枢看着在外一年音讯全无的妹妹突然回来了,责怪归责怪,高兴却是真心实意的。可是王连枢的高兴就像是一只兔子的尾巴,短得可怜,不一会便被重重叠叠的心事遮掩起来了。

  现在,王连枢借钱借不着,不得不亲自出马去直接面见李副县长了。王连枢想自己与李副县长有过几面之交,看样子李副县长也挺欣赏自己的,直接找他怎么说也给点面子吧。如果把那两车种子找回来,即便卖不了钱,退给村民们也不失为一步棋。王连枢觉得自己只有此策了,罚就罚点吧,只要能弄回种子来,就是他当前的胜利。

  王连枢起了个早,赶上了去县城的班车。颠颠荡荡两个小时之后,王连枢在喷鼻的汽油味里下了车,然后向县府大院走去。县府大院熟门熟路,没用多长时间,王连枢就到了。李副县长的秘书小刘接待了王连枢。王连枢一看是小刘秘书,心里就有了些底。几个月前小刘秘书还在王连枢的村里放了十几棵树拉回老家盖房子呢,几个月刚过去,小刘秘书不能忘了这事儿吧。王连枢看着小刘秘书正在打电话,小刘秘书在电话里哼哈了一通之后,转过脸来问王连枢你找谁,刚问到一半,小刘秘书就啊地一声说,这不是王主任吗?王连枢一看小刘秘书认识自己,乐没乐起来,反倒觉得直想哭。王连枢湿搭搭地说,刘秘书,你还认识大哥呀?小刘秘书说,我哪能不认识,我不认识王主任王大哥,我老家的房子能盖起来?王连枢觉得小刘秘书还算是挺义气的,若换上县府的别人,办完事拿你形同路人待你也没辙。王连枢正在想着心事儿的时候,小刘秘书说,王大哥你来有事儿?王连枢便把种子的事儿前前后后向小刘秘书说了,王连枢说,我想见见李副县长,看他有啥辙没有。小刘秘书咬了会儿钢笔说,李副县长今天恐怕来不了。王连枢问干啥去了。小刘秘书压低声说,李副县长得了一种皮肤上的病,早晨一来要了车去大黑山的温泉泡澡去了,恐怕得一天的时间。王连枢想大黑山离县城少说也得六十公里,这一天我就把自己扔在县城里吧。王连枢问小刘秘书李副县长的家在哪儿怎么个走法?小刘秘书面有难色,不过一刹那间就转过来了。小刘秘书说,王大哥你得保证到了李副县长家,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的。王连枢感激得直点头说行行行。小刘秘书说,咱俩先熟悉熟悉去李副县长家的路,晚上你去就方便了。小刘秘书说完这话,腰上的电话便响起来了,小刘秘书接完电话后对王连枢说,快走王大哥,我还有别的事儿要办呢。王连枢就跟着小刘秘书出了县府大院,左拐右拐了几栋楼后,小刘秘书指着一栋楼说,看到这栋楼了吗?王连枢说看到了。小刘秘书说,把头的这个单元,三楼,左边那个门,记住了吗?王连枢说,把头的这个单元,三楼,左边那个门,记住了。小刘秘书的电话又响起来了,小刘秘书又对电话嚷了一通后对王连抠说,记住就好,大哥我走了,以后见。

  王连枢看着小刘秘书转身走了,突然想起了什么,就叫小刘秘书,刘秘书,刘秘书,你等一下刘秘书。小刘秘书站住了。王连枢飞快地转身从小卖店里买了一条烟塞给小刘秘书说,刘秘书你可给你大哥帮大忙了,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小刘秘书推让了几个来回,便收下了,说,我还有急事儿等着呢。王连枢推着小刘秘书说,你去吧你去吧别耽误了正事儿。小刘秘书冲王连枢握了下手之后就走了。走到一个拐角处,小刘秘书掏出了电话看里面的短信,短信是一个哥们儿发过来的,那哥们儿告诉小刘秘书中午去雅芝洗头房,那里有人等。小刘秘书嘿嘿地笑了起来,小刘秘书知道等他的人是谁了,下身禁不住勃了两下,他探头看了眼王连枢在大道上漫无目标地走着,心里说,啥正事儿,鸡巴正事儿。

  王连枢正贴着马路牙子左一脚右一脚地走着,凋零的树叶掉下来被他踩上去发出嘎嘎的碎裂之声。王连枢看见前面的一个坡上有一个拉家具的平板车,满车的家具使那个拉车的人走一步退两步。一双破解放鞋把地面搓得直响,可那坡就是上不去。王连枢紧跑两步帮着那个人把这一车家具推上坡去了,那个拉车的人转过脸来想说一声道谢的话,王连枢一看是自己村上的李贵显,就说,哎呀二哥你啥时进城来的?李贵显甩着汗珠子也认出了王连枢,说,王主任,你怎么在这儿?你——王连枢抓着李贵显的手打断他说,二哥,你真的进城打工来了,李贵显说,不进城咋办,那两个崽子上学,种子钱你清楚要回来要不回来还两说着呢。王连枢说你知道种子的事儿了?李贵显说,早就知道了。王连枢扑撸一下自己的脑袋说,都是我一时糊涂呀,作下这个孽。李贵显说,主任这事儿我和你二嫂子理解你,不管咋说你的愿望是好的。王连枢低着头说,我没办好这事儿。接着又说,二嫂子也来了吗?李贵显说,来了,伺候一个瘫痪老头子,端屎端尿,啥都干。王连枢还想说下去,这时买家具的人对李贵显说,哎,别唠了,这车家具你不想拉了是怎么的?王连枢看看李贵显像一匹老马一样又钻进了车套,心里湿湿的不是滋味,王连枢想还是自己无能呀,小城子村搞得如此糟糕,让别人怎么能够好好地评价你呢。

  王连枢在县城里东游西荡了一个上午,中午在一个小吃摊上吃了几个包子后,便萌发了去种子公司看看去的念头。左打听右打听,王连枢在县城的东头找到了种子公司。他不认识种子公司里的任何人,便懵着门进到了院子里,院子里没有一颗农民交上来的种子,苫布和晾席成垛地堆在一个角落里。王连枢看看门前收购种子的海报被撕得七零八落不知让谁揩了屁股,有几个看样子很像工作人员的人在一间窗户很大的屋里打麻将,磅台上的几摊尿迹,在秋阳下发着骚哄哄的味道。王连枢走走停停,不一会儿便把种子公司的里里外外都转下来了,此刻他的心里像喝了一口假酒一样火烧火燎的,心想农民呀农民,你的名字真是叫命苦哇,百十多天的劳作就是为了让这个院子堆满种子,可是如今这院子——这时门开了,一个小子正解着裤子准备撒尿。这小子看到了不远处低头怔在那儿的王连枢,便喊了一声,干什么的?王连枢被吓了一跳,抬头看那小子的一条水龙已经从档部蹿出来了。王连枢说看看。那小子抖着家伙粗声大气地说,看看到外面看去,这里看个鸡巴啥?王连枢想发作,可又一想,唉,算了吧,说不定啥时交种子来碰上这小子检质验斤呢,得罪不起呀。王连枢于是便默然不语地走出了种子公司。

  王连枢抬腕一看见县府下班的时间已过,便到李副县长家的楼门口候着去了。他蹲在鞋摊边上跟一个有残疾的掌鞋匠边唠嗑边瞄着李副县长家的楼口,一直把掌鞋匠唠收了摊子。这时路灯已经亮起来了,王连枢又在摆鞋摊的这块地皮上迎来了一对烤肉串的夫妇,这对夫妇看上去岁数都不大,可身形却被钱这个魔怪折磨得老态龙钟。由于这对夫妇专心地经营着自己的买卖,王连枢竟一时半会儿搭不上言。由于搭不上言,王连枢便坐在马路牙子上把注意力就更集中在李副县长家的楼梯口了。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王连枢看到了一辆轿子刷地停在了自己跟前。王连枢从路灯的暗处看见从前门下车的是一个年轻女人,紧接着后门开了,下来的正是他等了整整一天的李副县长。王连枢赶紧把自己往更暗处藏了藏,心想等李副县长上楼歇息一会儿敲门也不迟。李副县长的车已经抹过头开走了,李副县长和那个年轻女人并排走了几步便站住了。王连枢远远地看到李副县长的手先是摸了那个年轻女人的屁股一下,紧接着又把脸贴过去一会儿后便各走各的路了。王连枢看见那个年轻女人折回身迎着路灯走来,那美轮美奂的姿色竟让王连枢蹲在地上喘起了粗气。王连枢扶着街树想,看人家李副县长活得多滋润,人世间真是没枉来一遭呀。王连枢夹了夹自己的裆部,便站了起来。

  王连枢想自己既然找李副县长办事儿,就不能空着手去,于是就在夜市上买了不少吃喝拎上了楼。

  李副县长竟一时没有认出王连枢来,待王连枢自我介绍一番之后,李副县长这才恍然大悟一下子想起来了。李副县长攥着水杯对王连枢喊坐,王连枢就斜歪着屁股直挺着腰杆坐在了沙发上。王连枢从来没有感到如此的拘谨,面对着这个金碧辉煌的家,面对着仪态威严的李副县长,王连枢不知话从何处说起。李副县长在落地灯的光晕里对王连枢说,什么事儿说吧。王连枢便嗑嗑巴巴地把自己要说的事儿说出来了。李副县长把头仰在沙发的靠背上,那一头梳理得极好的头发在光晕里发着银白的光亮。李副县长仰了好一会儿,然后把头抬起来对王连枢说,你们村种子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全县就你们村一例,你可为全县树了一个反面典型呀。李副县长这话把王连枢说得汗毛嗖嗖地直立起来了。王连枢说,李县长,不是我不想把种子交给种子公司,是种子公司一时给不上钱来,村民们等着用钱呀。李副县长说,就你村的村民等着钱用,别村的村民不缺钱花是吧?王连枢被问得哑了口,一时半会儿答不上来。李副县长说,王主任,鉴于你村私贩种子的事儿,现在已经正式立案侦查了,跟政策对着干——李副县长搔了搔头皮之后说,后果是可想而知的。王连枢哭唧唧道,李县长,还有没有补救的办法了?李副县长从落地灯的光晕里看到王连枢已经满头是汗了,想了想说,恐怕很难呀,下面有人举报你,上面有人要抓你的反面典型,恐怕这事儿很难办的。王连枢听到这里,觉得上面已经把这件事儿定了调子了,再求李副县长什么也已经没有必要了,便搭讪着说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到最后,王连枢发现李副县长很乏很累的样子,并且在不住地伸懒腰打哈欠,王连枢心想,自己真的不知趣,于是便起身躬着腰冲李副县长说了些打扰之类的话后,转身走了。小保姆应声而出,脚步轻得猫一样为他旋开了防盗门,王连枢看了一眼几百块钱的吃喝堆在门口,一个补品盒上的鳖正在敞开的方便袋里不怀好意地看着他,他想自嘲一下,又觉得嘴里很苦,便没有那样做。在迈出李副县长家门最后一步的时候,王连枢听到沙发里的李副县长已经是酣声如雷了。

  其实李副县长的酣声是响给王连枢听的,王连枢走后,李副县长便睁开了眼睛。李副县长老婆从里屋走出来直奔那堆吃喝而去,李副县长看着自己老婆臃肿不堪的身子在眼前晃来晃去,两瓣屁股扭得他直反胃口。李副县长看着老婆拎着东西往里屋走的时候,便闷声闷气地说,你就是个贪。李副县长老婆说,对,我就是个贪,我贪财贪物,你贪小姘小蜜。李副县长被噎得红头涨脸,他指着老婆你你你了一顿之后,便默不做声了。

  王连枢第二天一早便离开了县城,他连家也没进就径直去了村委会。村委会门口聚了很多人,王连枢远远地看到刘金林在左支右挡地应付着什么事。王连枢想不能把种子的事儿再瞒下去了,该向村民们摊牌了,王连枢便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村民们一看村主任来了,就哄地一下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向王连枢问这问那,王连枢一一做答,到最后村民们都知道种子钱的事儿已经没戏了,反倒安静了下来。村民们有的蹲在地上,有的倚在窗台上,时光就在这时仿佛成了一块难熬的皮冻,冷颤颤地叫人心凉半截。王连枢说,这件事儿责任在我,是我让大家倒了这血霉的,我这些天的努力算是白费了,你们把我怎么样都行。王连枢顿了下,然后把自己的蓬头垢面抬起来向四周望了望,接着说,可我有一个保证要告诉你们,你们的种子钱,我王连枢一定想办法还上。村民们本来都窝了一肚子火,想对王连枢发泄点什么,可是一听王连枢的这番话,再看到他这副样子,便都不忍心张口了,人们仅仅对王连枢说你看着办吧之后,便悄声地散去了。

  刘金林看看人走得差不多了,就拽着王连枢来到屋里说,主任,这下可坏了。王连枢无动于衷地听着。刘金林说,昨天你刚走,县乡两级的人就来咱村查账来了,咱账面上亏空太大了,各项提留款被挪用得所剩无几,我手头上全是你签字的饭条子。还有,刘金林咽了一口唾沫说,检察院昨天下午也来了。调查了雷广富,又调查了另外几户人家,那两个种子贩子也给带来了。王连枢仍是无动于衷地听着,其实他并没有在听刘金林说些什么,他自己在琢磨着怎样把那笔种子钱凑够了然后再挨家挨户地还给村民。王连枢在想着这些的时候,便向屋外走去。刘金林很惊异,说,主任,你怎么了?你干什么去?你还没听我说完呢。王连枢扭回头说,金林,不要说了,我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的。

  王连枢回到家里,看见邢淑珍正在翻做过冬的棉衣,就问邢椒珍连香呢?媳妇说在西屋呢。王连枢就拐进了西屋。一进西屋,王连枢就看见王连香正把一捧药片往嘴里倒。王连枢说,连香你病了吧?王连香咽下药后说,有点小毛病,不大。王连枢便讪讪地坐在炕沿边上抠着炕席说,连香,哥问你一件事儿,你还和村东头的王怀国处着呢吗?王连香一听这话便说,不是你不同意吗?你说人家开金矿的老子不正经,纳小撇大的,我和王怀国都断了一年了。王连枢噢了一声,心事重重地说,不处也好,不处也好。王连香说,哥,你怎么跟我说起这件事儿了?王连枢有些支支吾吾,我、我是想,你们要还处着的话,跟王怀国他爸借几个钱,你知道他爸有钱。王连香问借钱干啥?王连枢说,给村民们还上被扣的那两车种子钱。王连香说,那种子的事儿我也听说了,真要不回来了?王连枢说,要不回来了。王连香看着窗外有些发黄的天说,我和他都断了一年了。王连枢站起来说,算了吧。便走到柜前,拿起一个药盒翻来覆去地看。王连香看见王连枢拿药盒的手渐渐哆嗦起来,她看着王连枢转过身来恶狠狠地盯着自己,便一声连一声地说,哥,哥。王连枢压低声音吼道,哥什么哥你?你得了那种病?你真的得了那种病?王连枢痛苦地把药盒撕碎扔在地上说,我就你这一个妹妹呀,你外出一年都干了些什么呀?王连香哭着说,哥,哥,你千万别跟嫂子说,千万别说,我求你了。王连枢一把抓住王连香,眼眶里的泪已经掉下来了,你呀你,你让哥愧对咱死去的爹娘呀。王连香说,哥,你听我说,那是我自愿的,没人去逼我。王连枢一听这话,真想狠狠地打一顿王连香,可那双手却怎么也抬不起来,到最后,王连枢便抱着自己的脑袋呜呜呜地哭起来了。

  王连枢回到了东屋,看媳妇正一针一线地缝着棉衣,王连枢便用手巾蘸了水擦了把脸。这之后就听邢淑珍说,他姑还在那屋躺着呢?王连枢嗯了一声。邢淑珍挑高了声调说,他姑得病了你知道不?王连枢说不知道。邢淑珍说,他姑在外面得了性病。王连枢听着老婆不怀好意的声调说,你小点声行不?你怎么知道的?邢淑珍说,她吃药的盒子告诉我的。王连枢压低声音对邢淑珍说,别瞎嚷嚷,嚷嚷出去对咱们不好。邢淑珍扔了针线说,王连枢我告诉你,咱们和她就这样吃住用在一起,再如此下去,我可受不了。王连枢想开一下屋门再把它关得更严些,稍一欠门缝,便看见王连香不知何时站在门口边上了。

  第二天早晨,王连枢从村上打更回来,往屋里拎了几桶水之后,发现西屋的情况有些异样。王连枢想,西屋的窗帘咋这么早就打开了呢?往常不是这样呀,连香可是个爱睡懒觉的人。王连枢又一想,没事儿,昨天连香的病已经挑明了,三个人攻守同盟也已经发了誓不要把这事儿说出去,让连香安心养病,况且做嫂子的也向小姑子承认了错误,不会有事儿的。王连枢在窗下站了会儿,伸几个懒腰,想早晨的心事儿,准备上鹿场的连襟那儿借点钱,然后再去酒厂的宝玉峰那儿……王连枢活动脖子的时候,无意间从西屋的窗外望见里面已经空无一人,便觉得事情不对劲儿,就急急推开了西屋虚掩着的门。屋里的确没有王连香,王连枢四下撒眸,发现柜面上放着一张纸和一个纸包。王连枢打开那张纸,一看是王连香写给他的,便急忙看了起来。王连香在纸上说,哥,我走了,我走了之后请你不要责怪嫂子,嫂子也是为了这个家好,我能理解。我一到外面有个落脚之地,马上就给你打电话,免得你对妹妹惦念。哥,你看见那个纸包了吗?那里面有四万块钱,你可以用这些钱把欠乡亲们的账还上。哥,你别嫌弃妹妹,虽然这钱脏些,可这毕竟是妹妹的血汗钱呀……

  王连枢再也看不下去了,他攥着王连香的留言疯了似的喊,邢淑珍,邢淑珍,你给我过来,快过来。邢淑珍就赶紧跑过来了,还没到王连枢跟前,王连枢伸手就给了邢淑珍一巴掌,一下子就把她打坐在了地上。王连枢冲邢淑珍喊,连香走了,连香走了,邢淑珍,你昨晚上跟她说啥了?你说,是你把她逼走的吧?邢淑珍此时坐在地上已满脸是泪,却不发出一声哭叫。王连枢跪在地上晃着邢淑珍的肩膀说,邢淑珍,你背着我跟连香都说了什么呀?邢淑珍这才哇地一声哭出声来,是我逼她走的,是我逼她走的,我真的是为咱家着想呀。王连枢哽咽难止,他把邢淑珍抱起来放在炕沿上说,淑珍呀,你看看这是连香留的条儿,你不该逼连香走哇,她这一走,说不定啥时才能回来呀,她可是个有病的人呀。邢淑珍哭得更厉害了,说,昨天晚上你打更去了,我就那么对她说说,也没往深里说,谁曾想她就走了呀。

  王连枢撇下邢淑珍甩着眼泪向南梁的汽车站跑去,班车早已经过去了,车站上空无一人。几个养路工正在锄着公路边上的杂草,王连枢问其中认识的一个养路工,你看见我妹妹了吗?那个养路工说,看见了,病歪歪地坐班车走了。王连枢一下子跌坐在了公路中间,愣是把一个二十吨的大翻斗憋停在了他面前。那几个养路工拄着锄头看了眼前的这惊险一幕,一个养路工问认识王连枢的那个养路工,他是谁?那个养路工说,他是小城子村的村主任。他怎么了?那个养路工抓着自己的衣领说,不知道。

  王连枢是在村委会被人带走的。那天下午,王连枢把妹妹王连香留下的钱拿到村委会,和刘金林正核对着每一家应返回的种子钱,乡派出所的李公安领着几个人便进来了。李公安认识王连枢,便说,连枢,跟我们走一趟吧。王连枢正闷头和刘金林核对着数字,抬头一看是李公安,就什么都知道了,他扔过一盒烟去说,你先等我一会儿把这账结了行吗?李公安一时做不了主,便回看了一眼同来的那几个人,那几个人点点头,李公安便说,你抓紧点吧。

  王连枢和刘金林对完了账,便伸了个懒腰,脸上出现了这十来天少有的轻松神情。王连枢对刘金林说,金林,等我走后,你去给你嫂子报个信,说我和李公安一起走了。刘金林收拾着账本,神经兮兮地点起了头。

  村道很不好走,司机把方向盘拧得左右不是,便骂,他妈这是什么破道呀。李公安接着话茬说,是呀,村民们咋都把苞米秸秆码道上了?本来这道就窄。李连枢跟着车上的人一起晃着身子说,没办法呀,家家户户种苞米种多了呀。李公安扭回头对王连枢说,连枢,看你村家家房顶上和院子里堆的苞米棒子,肯定是个丰收年吧!王连枢举着双手蹭了下脑门说,是呀,我们是丰收了……王连枢在说这话的当口,就感觉有一股酸水一下子从心里反上来直冲到了鼻孔……

  责任编辑 成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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