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军上士班长古世奎、中士班副刘宝林和大个子上等兵,被一脸稚气的小通信员从教导员手里带到突击连长面前时,距离他们被俘或者说由守城的国军变成攻城的解放军仅仅只有半个小时。
俘虏既是战败者,就是阶下囚,就得听任胜利方的摆布,要杀要剐可就身不由己了。然而他们放下武器缴了枪却没有立即被押离战场,而是稀里糊涂诚惶诚恐的让人带到一间戒备森严的空房子里。那位表情严肃却又和蔼可亲的解放军教导员,像个早已熟识的老大哥一样同他们进行了一番既热情洋溢又严肃认真的谈话。也就是这次短暂有力的谈话,使他们在这场战斗中的身份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成为了一名解放战士。当时外面敌我双方正打得热闹,不时有流弹跳弹从一侧的窗户呼啸着弹射进来,把光秃秃的四壁撞击得叮当乱响险象环生,稍不留意就有被击中的可能。
教导员看看四周关切地挥挥手说:“来来来,大家都坐下,咱们聊聊,站着说话太危险。”国共两军军阶设置是有区别的,此时此地他们尚且不能从穿着打扮上得知共军的教导员是干什么的,多大官衔,因为每个解放军都穿一样的军装。不过,就凭前呼后拥那阵势,猜想一定是个不小的长官。
“几位兄弟不要害怕,我们解放军是仁义之师,对你们不打不骂更不杀,放下武器优待俘虏。打了这么多年仗,我们的政策你们早就应该知道了。”
古世奎接口道:“知道,知道,经常听到你们的宣传,不杀不抢不打不骂,好着呢。”俘虏们战战兢兢地一齐跟着点头。
“我们共产党是讲阶级出身的,一看就知道你们都是普通士兵,知道你们和那些反动军官不同,很多人是受苦人出身,是被抓壮丁抓来的,参加国民党军队不是出于自愿,根本不知道为什么打仗,完全是被迫的。”三人似懂非懂地眨眨眼互相看看,大个子耷拉着脑袋,擤把鼻涕小声自言自语道:“我就没想穿军装,是被抓来的。”刘宝林说:“我跟他不一样,是自愿当的兵,为了抗战,打日本!”古世奎说:“吃粮当兵好哇,不当兵干啥去,我还是托人当的兵呢。”
教导员理解地点点头,微笑着继续说:“不管你们怎样参的军,个人情况有所不同,可参加的是国民党的军队,是人民的敌人。你们看,抗战胜利以后,解放区搞土改,分了房子分了地,老百姓当家做了主,可国民党蒋介石欺负咱们,非要打内战、抢夺胜利果实,不想让咱们穷人过好日子,你们说,咱们能答应吗?”
闹土改、分田地倒是听说过,什么叫打内战、什么叫抢夺胜利果实?怎么又当家做了主?做了谁的主?谁也没完全听懂,一起疑惑地摇了摇头。
时间紧迫没工夫多解释,教导员以为他们都明白了,继续说:“这就对了,解放军是共产党毛主席领导的军队,是人民的军队,是为穷人打天下的,所以,走到哪里老百姓都拥护,踊跃支前积极参军,地盘越打越大,部队越战越强,军民一致官兵平等,难道不比祸国殃民的国民党好一百倍、一千倍吗?”
前国军士兵们心里开始逐渐敞亮起来,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好,既然同意我的观点,希望你们掉转枪口参加解放军,打倒蒋介石!打倒反动派!打倒万恶的旧社会!将来成为人民的功臣!然后回家过好日子,你们说好不好?”
话虽简短句句是实,三个人听听周围的枪炮声,看看身边虎视眈眈的解放军战士,又互相瞅瞅,显得多少有些茫然心虚,对解放军长官刚才的讲话虽不完全明白,却又张口结舌说不出什么反对意见。
教导员又说了许多鼓励的话,随后一挥拳头斩钉截铁道:“就这么定了!我代表组织代表人民,欢迎你们参加解放军,参加人民的军队,脱胎换骨反戈一击,今后我们就是同志了。来,握握手,准备战斗!”
(二)
这个故事发生在波澜壮阔的解放战争关键性的一年。
为彻底掌控东北战局,适时与国民党军主力进行决战,东北解放大军又一次把战略要地四平这座曾经三次被鲜血染红的城市团团围住。总攻开始了,在猛烈的炮火掩护下,各路大军如离弦之箭蜂拥入城。刹那间,四平城内硝烟弥漫、炮声隆隆、杀声震天。
突击连先声夺人如猛虎下山,猛打猛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率先撕开突破口向纵深发展,按照预定作战方案,高举红旗直捣敌司令部。战斗中虽有伤亡但进展神速,他们俘虏不抓缴获不拿,一顿冲锋枪加手榴弹,连闯三条大街,一路急进打到敌首脑机关大门口。在解放军将士的勇猛攻击下,敌全城防御系统彻底动摇,各纵深要点之间联系中断,满大街都是仨一群俩一伙儿的溃兵,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窜。擒贼先擒王,他们原以为照此情形闯进去来个瓮中捉鳖了事,万没想到被一个改造成碉堡的大水塔拦住了去路。
此塔高约六七米,钢筋水泥浇筑,四面留有射击孔,轻重机枪七八挺,加上火焰喷射器,居高临下环视八方,火力强大坚固异常。上边画一幅大大的青天白日旗,下边是“固若金汤”四个白漆大字,阳光一照分外刺目。为充分发挥火力,敌人将周围民房全部拆光,光秃秃的一点儿隐蔽物都没有,俨然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突击连不知就里打得手顺,冲锋号一响如饿虎扑食般冲杀过去,实指望唾手可得一鼓而下,结果伤亡惨重吃了大亏!
殊不知,守城的国军七十一军也不是等闲之辈,抗战那会儿远征缅甸、强渡怒江、夺取松山、收复腾冲、血战昆仑关,真可谓战功赫赫威名远扬,打得小鬼子闻风丧胆、望风披靡。军长陈明仁黄埔一期毕业,素以打仗勇猛、作风凶悍著称,是公认的抗日名将,显赫一时,说他是抗日英雄亦当之无愧。此君后来参与领导湖南起义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立了大功,备受毛泽东青睐,一九五五年授上将衔,这是后话。七十一军抗战后期又配备了美式装备,远赴东北参加内战,纪律严,老兵多,是当时众多国军部队中不可小视的对手。上次东野打四平就因为情况不明、准备不充分吃了大亏,久攻不下反被敌人来了个反包围,撤出战斗后又被人家追着屁股打,一直追过了松花江,弄得攻必克、守必固的东野好一阵子缓不过劲来。而原本孤立无援却以逸待劳的守将陈明仁,反而得了个大大的青天白日勋章,令那些心高气傲连遭败绩的国军将领们刮目相看,就连原本垂头丧气的蒋委员长也因此心情为之一振,打了鸡血般兴奋了好一阵子。
如今东野是第四次打四平了。
突击连第一次攻击受挫!
头裹绷带血迹斑斑的突击连连长董大海和同样负了伤吊着一只膀子的指导员赵明,蹲在一堵被炸塌了一半的矮墙后面,一边大口大口地喘息,一边用同样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百米开外那座被硫磺硝烟熏得黑乎乎的水塔。
水塔前的开阔地上躺满了牺牲的战友,有的已经无声无息,有的尸体上的火苗还在噼噼啪啪地燃烧。他们刚才还生龙活虎勇猛冲杀,现在却已经远离人世静静地躺在那里,尚未凝固的鲜血在阳光和火光的映照下一闪一闪的,令人触目惊心。
“呸!狗日的,真他娘的顽固!”董大海吐一口带血的吐沫,抹抹嘴角恶狠狠地说。
“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看见没有,后面就是敌司令部,他们不会轻易让咱们过去的,一定要想办法把这个拦路虎拿下来,否则咱们突击连可就让人看笑话了!”赵明咬紧牙艰难地挪挪身子。
“老赵,你歇会儿,重新组织火力掩护,我带宋达道他们再冲他一家伙。刀山火海都过来了,就是铁打的也得把它砸碎!”
赵明看一眼连长:“别急,再等等,先把人员统计一下,清点伤亡人数,重新组织力量,然后调整战术再干!”
“再等?再等黄花菜都凉了!等兄弟部队从后面干进去就不好办了,前门打成了后门,突击连落在别人后面咱丢不起那人哪!”董大海额上满是汗珠,弯弯曲曲和着血水一起往下流。
赵明坚决地说:“那也不能蛮干,敌人火力很猛,伤亡太大了。”
董大海想一想焦虑地往身后一挥手:“通信员,命令各排上报伤亡人数,集中兵力,整理弹药,准备二次攻击!拿不下这个水塔,老子就在这儿革命到底了!”
一脸惶恐的小通信员答应一声,迅速爬走了。董大海从烟荷包里捏出点烟叶卷支大喇叭筒狠狠吸起来。
不一会儿,浑身滚得土猴儿一般的通信员爬了回来,上气不接下气道:“连长,指导员,不好了,咱连一共牺牲了二十六人,重伤十二人,轻伤十五人,还有七八个人不知是掉了队还是打散了,反正没跟上,能参加战斗的还剩三十多人。”
“慌什么!”董大海一瞪眼珠子,“瞧你那熊样,就是剩下老子一个人,也得把这个棒槌拿下来。通知各排,有几个算几个,多捆些炸药包,要大个儿的,准备战斗!”
指导员赵明在一旁心里明白,仗打到这个份儿上,从上到下难免有些急躁情绪。现在最重要的是沉住气,千万不能冲动蛮干,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听他这么一说忙伸手按住:“慢,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战斗减员如此严重你我是有责任的,人都打光了咱俩怎么交代?你看这地形,一点儿隐蔽物都没有,硬拼肯定不行,得想别的法子敲掉它。”
董大海急得直跺脚:“想什么法子?眼下没有炮火掩护,只有炸药包,一个字,干!伤亡的事以后再说,只要把它拿下来,要杀要剐随便!现在就这么几个人,人少就不打仗了?你组织机枪掩护,我带几个爆破组轮流上,连续爆破,就不信炸不开它!别犹豫了,干吧!”
“不能蛮干!”
“不干就晚了!”
“现在需要冷静!”
“冷静顶个屁用!”
两人正在争执,后面有人喊:“营长上来了。”
回头看时,只见瘦小精干的营长满身烟尘一脸怒气地钻过一段铁丝网,像只灵巧的鼹鼠,连滚带爬地来到近前,同时也引来了敌人一梭子机枪子弹,打得矮墙火星四溅。
“董大海!”
“到。”
营长啐一口嘴里的土渣,喘息未定便声色俱厉地用手一指:“你小子脑袋瓜子让枪子儿打漏了?打傻了?打出毛病来了?”
“我?”连长一打愣。
“我什么我?这仗是怎么打的?粗糙,莽撞!一进城就尥着蹶子瞎跑,你跑得倒快,战前预案怎么定的?突击连就是这么突击的?眼珠子是干什么使的,出气儿的?看看,你睁开眼睛看看!牺牲了多少同志,多少同志啊!都是战斗骨干,都是我的宝贝疙瘩呀!刚才还活蹦乱跳的,现在哪?全躺在那里!都死了,都被人家打死了!你怎么没死?啊?你怎么没死?我真想一枪毙了你!”营长越说越有气,浑身直哆嗦,眼睛里露出吓人的寒光,一只手不由自主地在身上乱摸,看架势真想掏枪。赵明见势不好紧忙按住道:“营长,仗没打好我也有责任,要毙,等打完这一仗连我一块儿毙,先说说眼前怎么办吧。”
营长牙齿格格直响:“什么?连你一块儿毙?毙你还新鲜?一个连长、一个指导员,你俩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仗打成这个样子,就差全军覆没了,你们谁也甭想跑!”
董大海用袖子擦擦额头上的冷汗嘟囔着说:“死倒不怕,反正离枪毙我俩还有一会儿呢,可现在怎么办哪?不能眼瞅着这根棒槌挡道,我的人不能白死,索性豁出去见马克思!营长你就在这拿眼瞅着,老子自己干,五分钟之内拿不下来,你亲手毙了我!”
“放屁!”营长顿时火冒三丈,他咬牙切齿压低嗓门儿道:“仗打得如此窝囊,人都快打光了还嘴硬!亲自干?想死还不容易,我说董大海,你到底会不会打仗?你们连到底还行不行?出什么洋相,不行就撤下去,我他妈的换别人!”
“什么?换别人?你让我打退堂鼓临阵脱逃?胡闹,我董大海是什么人?每块骨头每根筋都是铁打的,就是粉身碎骨也不干那种没屁眼子的事!”突击连长仿佛受到莫大的侮辱,眼珠子鼓出老高,脖子上青筋蹦突,一屡鲜血浸透绷带顺颊而下。双手抓住衣襟用力一扯,纽扣四溅,光膀子抱起炸药包吼道:“用不着你毙我,我现在就亲自上给你们看,机枪掩护,一班长,跟老子上!”
“是!”早就憋足了劲的一班长宋达道在不远处答应一声,旋即三把两把也脱光了膀子。
营长唰地拽出驳壳枪:“董大海,你再胡闹,我现在就毙了你!”赵明见势不妙,忍住疼痛一翻身横在他俩中间:“老董,快住嘴吧,你忘了战场纪律了?现在决不能再盲目攻击了。”然后转向营长,“营长,时间紧迫,你说怎么办?”
营长喘着粗气皱起眉头斜了董大海一眼,没好气地说:“怎么办?怎么办?成天讲灵活机动的战略战术,怎么,没辙了?草鸡了?就不会动动脑子?我问你,你们还有多少人?”
“还有三十多人?”
“什么?就这么几个人了?”这回轮到营长的眼珠子差点儿鼓出来了,恶狠狠瞪了好一阵,吐口气用手指着俩人的脑门痛心疾首地说:“你们干的好事!干的好事!快,派人到后面那栋小楼里找教导员,把那几个解放战士带过来,越快越好。”
赵明松了口气,一挥手,通信员叽里骨碌地去了。
(三)
日头偏西,浓烟笼罩下的四平愈发显得昏暗。
指导员赵明喊来一班长宋达道:“这三名新同志就交给你们班了,马上安排任务,做好再次攻击的准备!”
宋达道扫一眼那三个人:“明白。”
连长董大海不屑一顾地对营长说:“搞了半天就这么三块料,简直就是瞎耽误工夫,让他们先到一边看热闹去,等会儿打起来冲锋陷阵还得看咱自己人的。”
营长把脸拉得老长:“什么自己人不自己人的,嫌少?嫌少自己抓去。”说完便气哼哼地不再理他。
仗没打好,此时立功心切的宋达道也是心浮气躁一肚子火。他把三人带到旁边一所小楼拐角隐蔽处,捡块砖头垫在屁股底下,挨个儿又审视了一遍开口道:“听着,咱们是老虎连尖刀班,从红军时代开始就是响当当的,抗日打鬼子更是不含糊,这些年人员换了一茬又一茬,个个顶天立地没有一个孬种,可以说英雄辈出杀敌无数。你们这些人如果怕死可别来,我就是你们的班长,外号宋大刀。”话音未落,唰的一声从背后抽出一口鬼头大刀迎风一晃,“看见没有?这家伙在咱手里,光日本鬼子的脑袋就砍了三十多颗,蒋匪军更不在话下,你们怕不怕?”
正在一边捆绑炸药包的爆破手马小柱接口道:“告诉你们,咱们班长可是大名鼎鼎的战斗英雄,打鬼子打老蒋从不含糊,过去你们要是碰上他就算死定了,现在咱们是同志,都学着点儿,勇敢杀敌不怕牺牲是头一条,否则呀,趁早靠边站,免得碍手碍脚。”
刘宝林闻听此言不以为然,很不服气,心想有什么了不起的,打仗谁不会?小日本谁没打过?
刘宝林是云南人,学生出身,其父是当地有口皆碑的开明绅士。抗战后期广大青年投笔从戎,积极报名参军参战。在父亲的坚决支持下,刘宝林和哥哥一起加入七十一军,作为赴缅甸远征军中的一员走上血肉横飞的战场。他机智灵活作战勇敢、九死一生屡立战功,强渡怒江时曾一人独守滩头阵地使一个小队的鬼子兵遗尸累累寸步难行,为后续部队的到达争取了时间,因此深得上司赏识。大反攻开始后,松山之战血流成河,鬼子壁垒森严居高临下死不投降,部队连续攻击伤亡惨重。哥儿俩见状怒不可遏,立下军令状赤膊上阵,抓起爆破筒一前一后冲向敌碉堡,前赴后继一举将其炸毁,哥哥英勇牺牲,刘宝林亦身负重伤立了大功。四平战役开始后,刘宝林所在部队作为预备队,集结于司令部附近待命。随着枪炮声逐渐临近,电话突然中断,是打是撤长官没了主意,情急之下命令他前往司令部请示任务。他冒着枪林弹雨刚跑到大街上,就跟蜂拥而至的解放军撞了个满怀,羊入虎群寡不敌众,哪里挣得脱,措手不及当了俘虏。
刚才解放军的教导员把他们召集到一起,什么阶级弟兄、阶级友爱?什么受苦人不打受苦人?什么跟反动派讨还血债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还有什么共产党是人民的政党,将来建设新中国?话虽不多也没完全听懂,但语气温和态度诚恳,反正与国军长官趾高气扬盛气凌人的训话大相径庭完全是两码事。他感到新奇和安慰,身在东北家在云南,回暂时是回不去了,至于参加了解放军后会怎样?没想。
枪法准战斗素养好是他强项,如今虽然被俘,但仍改不了倔强好胜的秉性,听马小柱这么说忍不住冷言道:“那可不一定,国军中也有英雄,谁没打过小日本,就你们打过?松山大战时我们不照样杀得他哭爹叫娘尸横遍野?”
马小柱撇撇嘴说:“什么?打日本?还英雄?笑话!你也不怕闪了舌头,我怎么没见你们打过?”
刘宝林从头上摘下钢盔当啷一声丢在地上,不服气地顶撞道:“小兄弟别嘴硬,你没见过的事多了,我还没见过你打日本呢。”
古世奎也不是善茬,当兵多年见多识广,听二人争执便将两手抱在怀里,懒洋洋插话道:“就是嘛,打鬼子谁没打过,都是吃粮当兵,大家半斤对八两,以命抵命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吹什么牛哇!”
“吹牛?”马小柱不干了,丢下手里的炸药包凑过来,“谁吹牛了?你说谁吹牛了?没有共产党八路军豁出性命跟鬼子干,他小日本能投降?别提你们这帮国军了,平日里气势汹汹吓唬老百姓,打起仗来枪没响就溜了,跑得比兔子还快,还抗战呢,捣乱吧。”
双方冷嘲热讽争执不下。宋达道把手中的大刀当当一磕,不耐烦道:“都给我住嘴!抬杠算什么本事?谁英雄谁好汉战场上比比看,过去的事咱们谁也别提,一会儿打起来便见分晓,敢跟我打冲锋的留下,不敢跟我打冲锋的现在就另找饭碗,哪个要是敢半路上脚底抹油溜了号,可别怪我宋大刀翻脸不认人!”
古世奎掸掸身上的土:“打起来你们也够呛,七十一军是国军主力,前几次打四平你们吃亏了吧?人家也有耍大刀的,有武术教官教,正经练过,恐怕比你耍得不差。上回打火车站,过街天桥撒豆成兵,滑倒一个砍一个,你们死了多少人?不好打!告诉你,前面水塔里是军部特务团,全是远征军老兵,军长的嫡系,精锐,我认识他们,枪法准不怕死,厉害得很,不好惹。”
马小柱抓过冲锋枪用手一指:“放狗屁!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你这个人到底过来没过来?什么阶级立场?天桥上那些黄豆就是你小子撒的吧?我看你不像同志,还他妈的像敌人,再说丧气话,我一枪崩了你!为死去的战友报仇!”
古世奎一看真的惹恼了对方忙赔笑脸:“别、别、别,说句玩笑,别当真嘛。”
“宋大刀”正色道:“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真刀真枪性命攸关,两军对垒决不许搞反动宣传涣散军心。七十一军怎么了?等着瞧吧,照样一个不剩地被解放军消灭。你们过来我们欢迎,不愿过来发路费回家去,决不允许身在曹营心在汉搞两面派,信口胡诌,不行!”
古世奎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刚过来大家心里都憋着火,犯不上跟这毛头小伙子动气,更别惹恼了顶头上司。于是一脸尴尬地应付道:“愿意,愿意,当然愿意。”心想不愿意过来能怎么办?这会子打得正热闹,谁顾谁呀?哪来的路费?就是想要你也不会给。放我回去?更不可能了,满城里像开了锅乱七八糟的,你刚放了我,没走出多远肯定被别人当逃兵抓住,搞不好不明不白再给崩了,多冤?还是看看再说吧,往旁边一缩不吭声了。
古世奎也是云南人,家庭条件不错,读过几天书,从小好逸恶劳,自从开当铺的父亲抽大烟把家产抽了个精光,便丧家犬般离家出走混迹江湖,交一些不三不四的酒肉朋友混吃混喝,整日游手好闲为非作歹惹是生非,今天到茶馆砸人家场子、明天上妓院找别人便宜,可谓劣迹昭著。后来实在混不下去了,就通过父亲的朋友找了一家杂货店当帮工,总算有了落脚地方。时间不长,买卖没学会倒是对人家老板如花似玉的闺女垂涎三尺,像只心怀鬼胎的黄鼠狼,偷偷摸摸鬼鬼祟祟,找个借口就往闺房里钻,从言语骚扰到动手动脚,更有甚者企图撬开房门闯进去观看姑娘洗澡。是可忍孰不可忍!一顿藤条被打将出来,后脑勺至今留有疤痕印记,有深有浅长短不一,惨不忍睹。
到处流浪一段时间,有一天突然听一个小混混说他舅舅在国军当大官,心想这回可找到救命稻草了,都说大炮一响黄金万两,凭自己天生滚刀肉的本事,枪子儿肯定找不上自己。军装一穿大枪一扛,混上个三年两载,搞好了还不混他个连长干干?到那时可就光宗耀祖发喽。想到此不由得喜出望外心花怒放,当即花言巧语生拉硬拽一同前去投奔,正当用人之际,如此便当了兵。因其油嘴滑舌见多识广,心眼儿活脑子快鬼点子多,打起仗来狡猾得像只狐狸,躲躲藏藏不择手段倒是很少吃亏。平日里挖空心思巴结长官,见什么人说什么话,长官面前毕恭毕敬、说一不二,长官放屁他闻味儿,长官拉屎他递纸,溜须拍马狐假虎威八面玲珑,一个心眼儿想升官发财。时间一长果然奏效,很快当班长、当排长,顺顺当当戴上了大沿帽。
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上任伊始便专横跋扈作威作福起来,平日里又馋又懒心狠手辣,打骂士兵敲诈勒索克扣军饷,弄得弟兄们怨声载道,背地里恨之入骨非要打他黑枪不可。冬季作战天寒地冻,大雪天行军原本就步履艰难人困马乏,这小子半夜三更装病非要士兵抬着他走,士兵不干,他抡起皮带把手下人打得头破血流。平时忍气吞声敢怒而不敢言的弟兄们实在忍无可忍,发声喊一拥而上,把他按在地上拿枪托结结实实狠狠砸了一顿,于是后脑勺又添许多新疤,重重叠叠更加难看。此事一出,虽有人替他说话,可众怒难犯,上级长官只得将其撤职以平民愤。就这样,古世奎从少尉排长被降至上士班长。他想,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就凭老子混迹江湖练就的一身出类拔萃的本事,早晚还得当官儿,不信走着瞧。
当国军他是梦寐以求,当解放军?可从来没考虑过。
“宋大刀”清清嗓子用刀尖挨个儿一指:“咱们先认识认识,你叫什么名字?什么出身?”
“报告班长,我叫刘宝林,当兵前是学生。”
“好,我看你有点儿意思,就是说话冲点儿,不过既然参加了解放军,不服气是不行的,仗没打完时间还长呢,有你小子服气的那一天,你呢?”
“报告班长,我叫古世奎,以前做过小买卖。”
“油嘴滑舌,以后不许信口开河胡说八道,解放军是有纪律的,嘴巴走火儿也不行,这是政治问题,原则问题,听见没有?你呢?嗨嗨,问你呢?”
大个子一惊,抬起头左右看看嗫嚅道:“报、报告长官,我没名字,在家大排行老六,弟兄们叫我大个子,过去给人家干活儿,从小到大什么活儿都干过。”
宋大刀舒展眉头提高嗓门儿:“给别人干活儿就说明家里穷,就说明不是剥削阶级,是受苦人。苦出身好啊,思想品德好阶级觉悟高,大个子就大个子吧。不过,革命队伍哪能没有名号,以后让指导员周吴郑王的给你起个大名,你就和马小柱一个组,好好跟他学,错不了。”说着,把大刀插在地上话锋一转,“我说同志们,党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战斗就在眼前,从现在起,不管是老同志还是新同志,不许怕死不许后退,一律跟着我冲锋。古世奎跟我一组,大个子跟马小柱一组,刘宝林负责掩护,我要是牺牲了副班长代理,副班长牺牲了马小柱代理,动作要快!要猛!不许拖泥带水,咱们这个班只要有一个喘气的就一定要炸掉水塔,坚决完成任务!”斩钉截铁掷地有声,众人听罢全都是摩拳擦掌毫无惧色,眼神里充满了坚毅。
刘宝林嘴上不再争辩,听班长分派完任务,心里不由得平添了一层敬意,共产党的军队敢打敢拼,个个视死如归果然名不虚传。
准备完毕,那边连长发声喊,周围枪声骤然响起,如暴风骤雨,第二次攻击开始!
(四)
班长大吼一声,第一爆破组上!马小柱应声而起,一拍大个子肩膀,兄弟,走!夹起炸药包,趁硝烟未散,把腰一猫如离弦之箭率先向水塔奔去。
大个子惶恐不安手足无措,心里害怕进退两难,抬眼望望不远处指导员鼓励的目光和连长那黑洞洞的枪口,低头看看脚下的炸药包,欠了欠身子又心有余悸地缩了回来。班长又喊,大个子,别熊包,上啊!毫无疑问,临阵退缩贻误战机是要枪毙的!连长手上那支上了膛的二十响这功工绝不是吃素的。前国军士兵不敢怠慢,他一咬牙抱起炸药包踉踉跄跄地追了上去。
看见爆破手冒着枪林弹雨不顾性命飞奔而来,水塔上的敌人全都红了眼,所有自动武器一齐开火疯狂扫射,打得开阔地金蛇狂舞遍地狼烟,呛得人喘不过气来。两人冒着飞蝗般的子弹刚跑出三十多米,马小柱像被人猛地推了一把,一个趔趄摔倒在地,身中数弹血肉模糊。
跑在后面的大个子帽子也被打飞了,抢上几步扑倒在马小柱身边,惊慌地瞪着他身上到处突突冒血的伤口,心惊胆战不知所措。马小柱虽身负重伤血流如注,仍顽强地用嘴咬住炸药包挣扎着继续向前爬,一米、两米、三米,又一颗子弹击中了他,血流如注。马小柱呼吸急促还想往前拱,却被大个子含泪死死拽住。
密集的子弹还在身边飞舞,条条火龙从头上掠过,小柱松开嘴用尽力气说,大个子,我是共产党员,死了也光荣!你别管我,上去炸掉它!大个子闭上眼胆怯地摇了摇头没说话。小柱深吸一口气又加重语气断断续续地说,兄弟,你不也是受苦人吗?你现在是解放军战士了,对面是敌人,上啊!别怕死,上去炸掉它给受苦人报仇啊!
大个子惶恐地闭上眼低下头还是没做声。参加国军后虽然经历过几次战斗,可他从未见过如此勇敢顽强、如此置生死于不顾的士兵。眼前情景使他大受刺激,一个同自己一样年轻的后生,同样是爹妈生父母养,为什么就不怕死呢?血染沙场危在旦夕的时候,脑子里想的却依然是天下的受苦人!是啊!兄弟,受苦人,穷人,对面是敌人!多么亲切而又爱憎分明的语言,敬佩与疑惑交织在一起,他猛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亲情在空荡荡的胸中涌动起来。
大个子是湖南人,虽有一米九的个儿头,生得膀大腰圆,可与那两位相比却是个新兵。从上八辈子起就家境贫寒,父亲是个目不识丁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兵祸连年,一家人日子过得十分艰难,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特别是自打日本兵为打通交通线大举南下,国军抵挡不住纷纷西撤,家乡便成了敌占区或者叫沦陷区,穷苦人受尽了鬼子汉奸、地主老财的欺凌,今天催租要钱,明天扫荡杀人,老百姓真真是生活在兵荒马乱水深火热之中,一日不得安宁。第一次长沙会战,国军打得不错,虽日军伤亡惨重战役目的也未曾达到,可老百姓却遭了殃,连天炮火之中村庄秧田荡然无存,饿殍遍野颗粒无收。实在活不下去了,无奈之下父母带领家人流离失所躲进深山,钻进山洞,开荒地吃野果,名曰跑反。日复一日饥寒交迫,过着非人非鬼的生活,不久便冻饿成疾,老两口带着一生的悲愤相继离开人间,留下他和一个十几岁的小妹妹艰难度日。
日出日落冬去春来,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忽然听上山砍柴的人说,灭绝人性的东洋鬼子没打过咱们中国人,已经举手投降了,山下又成了中国人的天下。头脑简单的后生二话没说便带着已经长大成人的小妹妹下了山。原以为从此天下太平可以安居乐业了,殊不知天下乌鸦一般黑,鬼子走了还有祸国殃民的蒋介石。天没变地没变一切还是照旧,原来的地主还是地主,原来的恶霸照样还是恶霸,原来的有钱人依然还是有钱人,甚至连汉奸们摇身一变也成了接收大员,耀武扬威横行乡里。雪上加霜,穷人的日子比过去更糟糕了。
兄妹俩原想回老家,可路途遥遥身无分文,只得暂时留在湘江边一个小码头打短工,想挣些盘缠再动身。那天哥哥扛了整整一天的大包,精疲力竭回到住处忽然不见妹妹身影,不由得大惊失色,心急火燎地沿江岸四处寻找仍不见踪影。几天之后听到一个不幸消息,不谙世事的妹妹竟被可恶的人贩子拐卖到外乡去了,从此杳无音讯。年轻的后生连急带气大病一场险些丧了性命,幸得工友相助才勉强活了下来,原本性格内向无家可归又加上厄运连连,从此更不与他人来往,每日在码头上只管闷头干活儿。
说起当兵,实在蹊跷。内战爆发后,国军大举北上需走水路在码头上船,免不了大量军需物品装运。今天大木箱子明天大麻包,他扛来扛去竟然把自己也扛上了船。怎么回事呢?那天干完活儿,一位长官拿眼上下一通打量,说声这小子个头大有膀子力气,当兵打仗是块材料,把他给我带上。不由分说,走吧,不当兵也得当兵,旁边全是上了膛的冲锋枪,叫你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从小老爹没给起大名儿,别人叫他六娃子,也不知打哪儿论的,当兵后全叫他大个子,喊得顺口,他便答应。过去常听老人讲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当兵的没好人,来到部队果然受尽欺负,谁想指使就指使,脏活儿累活儿都是他的,行军打仗拿他当牲口使,不是扛重机枪就是驮迫击炮。日常生活中长官还经常拿他当出气筒,动不动就赏两记耳光,打得晕头转向两眼直冒金星,或者兜腚一脚,踢得原地翻跟头。时间一长他也疲塌了,打打骂骂逆来顺受随他去了。
或许是老实本分又有一身力气的缘故,有一段时间好像时来运转居然被团座看上了,令人羡慕地当了勤务兵,整天背只盒子枪在长官身后晃来晃去,还挺威风。俗话说什么人什么命,生来就没那么好的运气,结果怎么样?好景不长,做卫生时笨手笨脚用力过猛,把姨太太新买的高跟鞋给弄断了。弄断就弄断了呗,挨两记耳光一顿骂也就是了。问题在于闯了祸还不思改悔,企图偷偷摸摸钉上让人家凑合着穿,结果是千娇百媚的姨太太刚迈出第一步就把脚给崴了肿起老高,心疼得团座手捧香足三天都不想吃东西。真他娘的不识抬举,一顿马鞭被打回了原单位,千辛万苦好容易熬出来的下士又打回了上等兵。
至于跟谁打仗?他不明白,听老兵说以前是打日本人,可现在为啥又打中国人?从未琢磨过。出于本能,反正你打我我就打你,不然就得挨打就得受伤,就得丧命!大个子还不想死。
他当俘虏一点儿也不冤,完全属于发扬风格外加走投无路的结果。一群人丧家犬般被解放军撵得四处乱窜,慌乱中钻进一个死胡同,迎面一堵高墙拦住去路。都说狗急跳墙,恁般高的大墙如何跳得过?一名军官用枪一顶,大个子蹲下!于是,他当底座,其他人则争先恐后毫不留情地脚踏其肩一跃而过,翻毛大皮鞋踩得他心慌气短头昏脑涨分不清东南西北,等回过神来才发现只剩下脑子一片空白的自己,独自面对七八个接踵而至虎视眈眈的对手。大敌当前你死我活,拼了!拼一个够本、拼俩赚一个!他抄起一根木檩条杀入阵中,凭借一身蛮力,一连打倒两位,其他人也被冲撞得人仰马翻。最后众人一拥而上才把他死死按在地上,拳头枪托一顿乱砸,衣裳也扯得稀烂。有人喊,打,打死他,属这家伙最反动!又有人喊,别打了,别打了,这家伙现在是俘虏。就这样,推推搡搡地也来到了刘宝林和古世奎中间。刚才还在那边,现在到了这边,第一仗就打得如此惨烈,头脑反应迟钝的大个子有些始料不及。
战斗愈发激烈,情势危急,眼看马小柱手脚冰凉脸色苍白,呼吸越来越微弱,他的心在通通乱跳,一下子回过神来歇斯底里喊道,你不能死在这里,我要救你回去!我要救你回去!喊罢,揪住马小柱的后脖领子发疯般往回爬去。混蛋!放开我,你放开我!让我炸死那帮狗杂种!任凭马小柱破口大骂奋力挣脱就是不撒手,烟尘中两人翻来覆去滚得浑身是血。
此时,班长宋大刀顾不上他们二人,夺过一挺轻机枪狂怒地叫道:刘宝林加强火力,第二爆破组给我上!”
第二爆破组应声而起扑了上去,越铁丝网过障碍有惊无险冲击顺利,副班长和另一名爆破手机智灵活一鼓作气冲到水塔下。好!炸他狗日的!宋大刀松了口气,撂下机枪手提大刀把腰一躬像头雄狮,单等炸药一响冲上去搏杀。因为这里是射击死角,上面的敌人看不见也打不着干瞪眼,急得嗷嗷直叫。眼瞅着胜利在望,可就在爆破手们准备安放炸药包的时候,令人惊悚的事发生了。先是头顶上的射击孔里忽然甩出一排手榴弹,冒着白烟像黑老鸹般垂直落在水塔底部,几声巨响火光冲天。紧接着又钻出两名亡命之徒,不管周围被子弹打得火星四溅,里边人抱住脚俯身倒挂在水塔上,丧心病狂地用冲锋枪朝下疯狂扫射。眨眼间,雨点似的子弹中两人全部牺牲。
董大海见状气满胸膛霍然起身,一把扯去头上绷带并再次甩脱上衣,沙哑着嗓子道:“第三爆破组准备,跟老子上!”说着朝古世奎一挥手就要亲自往上冲。营长手疾眼快一把拉住。
“放开我!让我上,我要亲手炸了它狗日的!”
“不行,敌人火力太猛,你上去也得送命!”
“那怎么办?”
“先沉住气!”
见此情景,刘宝林在一旁怒火中烧再也忍不住了,不知哪来的一股邪劲,连想都没想就猛然跃起从宋大刀手边捡起轻机枪,咬牙切齿面目狰狞,对准水塔一连几个点射。两名敌人当场毙命,漏了气的车胎似的在射击孔上面耷拉着,旋即被里面的人拖了回去。他一边熟练地对敌火力进行压制,一边对还在缓缓往回蠕动的大个子高喊,大个子,快呀,快回来!把小兄弟带回来!别那么没出息,别让人家看不起咱们,快把小兄弟带回来!
突击连第二次攻击失败!
(五)
受乃父影响,刘宝林参军后对国军中的腐败现象不屑一顾,吃喝嫖赌避之唯恐不及,常常独往独来不愿同流合污,显得很有些与众不同。随着内战的爆发,原来一心想着参军报国、抗日报国的爱国学生刘宝林,没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便莫名其妙地被美国兵舰运到了东北。过去光听父亲隐隐约约说过什么共产党、什么八路军,但从未见过,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人。如今两军对垒刀兵相见,长官让打就打、让冲就冲,至于为什么打内战?搞不太清楚,也从来没人告诉他事实真相。按照长官们的说法,共产党这不好、那不好,什么都不好,多少年了老是给政府捣乱,不把这伙人收拾了国家就不得安宁。还有八路军,七长八短的乌合之众,仗着有几杆破枪便与蒋委员长过不去,居然还想平分天下!过去是腾不出手来解决这个问题,现在好了,日本投降了,也该轮到共产党了。其实八路军也没什么战斗力,国军手里全都是美械装备,有个仨月俩月收拾干净,天下就太平了。话说得轻松,可面对面干过几仗后刘宝林便开始对这种说法产生怀疑了,好像不是那么回事。仗打得不明不白不说,装备精良的国军主力愣是打不过小米加步枪的老八路,动不动就被别人包了饺子,而且常常是几个打你一个,没等你回过神来,一个冲锋就把你整得丢盔弃甲稀哩哗啦。
老百姓也怪,抗战时见到国军挺客气的,慰问不慰问的不说,至少不给你找麻烦。现在可倒好,一见面扭头就跑,还戳着后脊梁骨骂,什么难听骂什么,什么歹毒骂什么,甚至连祖宗八代都给你捎上,明显地不受欢迎。比方说,部队离开大城市打野战到农村号房子住,还没进村,大姑娘小媳妇就全都扭着个小脚一溜烟跑得一干二净,裹脚布都跑散了彩绸般飞扬,就好像光天化日之下唯恐被大兵们给按住强奸了。的确,国军队伍里有人做过这种寡廉鲜耻的缺德事,可咱刘宝林他妈的千真万确就是死也不能干那种勾当!想想真觉得窝囊。他感到一种与日俱增的烦恼死死缠绕着自己,以前扛枪打鬼子目标明确,目的也明确,现在一样是行军打仗,提着脑袋过日子,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成天心灰意懒无精打采,平日里心高气傲的他更不爱说话了。
说起较量,与解放军之间的残酷战斗刘宝林也经历过很多次,每次都称得上惊心动魄血雨腥风。可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让他惊诧,让他感动,让他热血沸腾。仅仅几分钟发生的一切,就像回到了当年与日寇殊死拼杀的战场。同样是军人,同样是打仗,同样是面对死亡,两支军队竟有天壤之别。这边官兵平等亲密无间,每一个人在生死关头都一往无前决不后退,枪声一响并肩杀敌,完全不顾个人安危,究竟是为什么呢?作为一名有知识有爱国救国之心的热血青年,他感到困惑、羡慕和来自心灵深处的某种冲动!难道过去投错了胎?走错了路?
此时此刻,刘宝林深深感受到置身于这样一个陌生而又让人充满激情的集体,是那样的温暖。看看周围这些有血有肉的军人,与国军相比虽然土气却个个豪情万丈生龙活虎,他们互相关爱英勇顽强,长官身先士卒、士兵舍生忘死。多么让人羡慕、让人感动、让人心甘情愿!哪里像那边官大一级压死人,每次打仗军官们都是一手拿枪督战,一手举钱诱惑,反正士兵的性命不值几个钱,死了伤了减员了,再去抓壮丁就是了。打这种仗,有谁能出于自愿?他是个爱思考的人,隐隐约约有种要脱胎换骨的感觉,又觉得有一肚子的话要问,有一肚子的话要说,有一肚子的问号需要解答,疑虑重重悲愤交加,一时难以找到答案。是骡子是马牵出来遛遛,现在需要做的是拿出平生练就的功夫,勇敢投入战斗,决不能让别人觉得自己是个懦夫。
战场又一次沉寂下来,几名营连领导迅速凑在一起紧急磋商下一步进攻方案,气氛紧张情绪激动。有的说等待后续部队把大炮调上来再干,否则白送死;有的说照方抓药组织敢死队轮番上,两翼包抄控制要点就不信拿不下来;还有的说干脆等兄弟部队打开了后门敌人逃跑时堵住前门打,这叫堵住笼子抓鸡。经过一番研究统一了意见,不等,不靠,重新调整兵力,把全营的轻重机枪都调过来,加强火力,继续强攻!在规定时间内拿下敌指挥部!决不能落在兄弟部队后面!
营长舔舔干裂的嘴唇说:“你们看见没有,水塔后面是敌司令部,其余三面都是开阔地,咱们老是从一面攻击是不行的,便于敌人集中火力。必须三面围攻,声东击西分散他们的注意力。董大海,你们连仍然打主攻从正面突击,二三连分别从东西两侧进行佯攻,天黑之前一定要把它拿下来!”
仗虽打得残酷,也很不顺利,但只要能继续打主攻就行,董大海喜上眉梢,往手心里啐口吐沫:“是,保证完成任务!”
干部们分头准备去了。
刘宝林擦去汗水悄悄来到解放军战士中间,只见大个子紧紧抱着昏迷不醒的马小柱,目光呆滞泪流满面神思恍惚,口中不停地喃喃自语,兄弟,小兄弟,你不能死,不能死啊。
班长“宋大刀”咬紧牙关强忍悲痛,一边把自己的军衣撕成一条一条,替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战友包扎伤口,一边头也不抬地称赞道:“大个子,好样的,第一场战斗你表现得很勇敢,特别是在性命攸关的时候能把自己的同志救回来,很不简单,等战斗结束我向指导员报告给你立功。”
“我不想立功。”大个子哽咽着小声说。
“为啥?打仗勇敢就得立功。”
“长官,我胆小,我不敢往上冲,我是个胆小鬼。”
“宋大刀”直起腰拍拍他肩膀:“不,第一次参加战斗,敢上就不简单,刚才我都看见了,刘宝林同志也不错,打得很好,有点像解放军战士了。再说你能冒着生命危险把战友救回来,不含糊,有种,像条汉子,回头一定给你请功,给你家发立功喜报。”
“什么叫立功喜报,我不懂,也别寄。”
“为什么?”
“我没家。”
“没家?”班长沉默了。
血红的日头斜挂在西边的地平线上,阵阵浓烟轻轻拂过,给大地带来一片片巨大阴影,激烈的枪炮声撼动着整座城市。每条街道每座楼房都淹没在激战中,双方都为生存反复拼杀,随着红旗不断地向前延伸,敌军阵地土崩瓦解逐步缩小,最后胜利即将到来。
可挡在突击连前面的那座该死的水塔依然不断喷吐火舌,开阔地上横七竖八的累累死尸,使身临其境的每一个人都感到心悸,感到无奈,感到触目惊心,感到寸步难行。
刘宝林心里难过,擦把眼泪暗中琢磨,解放军作战的确勇敢,面对强敌前赴后继毫不气馁,可一味强攻硬打伤亡无疑更大,都是好人哪!他的心在隐隐作痛。这种时候,应该帮助他们另想办法,想一个出奇制胜的办法,对,想办法智取!智取?说说容易做起来难,大家都俩肩膀扛一个脑袋,什么好主意想不出来?琢磨来琢磨去,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穿的国民党军服,一个念头在脑海中闪现出来——诈降!
诈降?想法一出来刘宝林自己都吓了一跳,在敌我双方都杀红眼的时候简直就是玩儿悬。你死我活的节骨眼儿上谁信得过谁?国军不能信,共军信不过,稍有不慎可就里外不是人了。战斗呈胶着状态,一招不慎满盘皆输,自己丢了性命事小,弄巧成拙贻误战机造成更大损失,哪个担当得起!可转念又一想,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为了最大限度地减少伤亡,为了教导员说的那些振聋发聩的革命道理,也为了证明我刘宝林不是孬种,别无选择,只有冒死一搏!
决心下定,如何行动呢?略一思忖,他看准了古世奎,这小子的恶名在部队中流传甚广,吃苦受累有危险的事从来不干,当解放军?为了别人去豁出性命?还什么为穷人打江山?门儿都没有!他肯定想跑!只是没有机会罢了。好,跑就跑,老子给你创造机会,跟你一起跑,跑过去找机会炸他个龟孙子!来个鱼死网破!
(六)
古世奎原本没打算参加解放军,他清楚地知道眼前这些人根本与自己不是一路,共产党的军队也完全不是他这种人能混的队伍。至于当俘虏,纯属放屁砸了脚后跟,倒霉透了。就在刚才,破城之后解放军一个猛冲,冲垮了他所在部队精心设计的所谓第二道防线。一时间,溃兵们人心惶惶都恨爹娘少给自己生了两只脚,扔下枪撒腿就跑。按说逃跑是他强项,凭他的奔跑速度和多次成功脱险经验,在如此紧急情况下,不得第一最起码也得第二,溜之大吉是没问题的。要不怎么说倒了八辈子血霉呢,刚攒足劲儿跑到街拐角处,一个断了腿的连副突然从地下蹦起来,一把将他抱住,一边吐血沫子一边瞪着牛眼喊:世奎兄弟,世奎兄弟,求求你,带上我!带上我!任你拳打脚踢手撕口咬高声叫骂,就是不撒手,死不撒手!眨眼工夫别人全跑光了,跑得一个不剩,紧接着潮水般涌来的解放军就到了跟前,山穷水尽,再想跑?往他妈哪儿跑?雪亮的刺刀当胸一顶,纵有三头六臂也走不脱了!得,好汉不吃眼前亏,投降吧,古世奎极不情愿地当了俘虏。心里那个憋屈呀,心想打仗嘛,无非是两条道,不是朝前冲就是往后退,撤退时跑得快一点再正常不过了。想当年六个日本鬼子追老子一个人都没追上,可今天偏偏就遇上这么个倒霉鬼,让老子阴沟里翻了船,还想跑快一点?你根本就跑不掉!气得他临走狠狠踹了那个半死不活的连副一脚,混账东西,临死还拉个垫背的!不是你狗日的,老子早他妈撒丫子了。
其实要说当俘虏他并不陌生,已经属于二进宫了,上回被俘也是解放军攻打四平,也是在这座城市,也是放屁砸了脚后跟,不过情形有所不同。当时是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战斗最惨烈的时候正赶上闹肚子,两分钟一泡屎拉得他头昏眼花浑身无力。连长拿枪逼着弟兄们冲锋,他却狼狈不堪地蹲在地上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结果气急败坏的连长飞起一脚,踢得这不争气的东西一屁股坐在稀屎上居然昏了过去,跑肚拉稀救了他的命,等苏醒过来阵地已经易主,飘起了红旗。面对如狼似虎杀红了眼的解放军,什么主意也甭想了,只得乖乖缴械投降,甭管当不当俘虏,好歹算捡了条命。后来他狠狠心掏出十块大洋企图二一添作五贿赂押解战士,求他来个捉放曹,遭到严词拒绝。再后来解放军攻击受阻,国军增援主力几面合围来势凶猛,解放军主动撤退,走到松花江边上他趁人不备跑了回来,花言巧语蒙蔽了长官,依旧回七十一军当兵。
跟这次一样,解放军长官曾把被俘的弟兄们集中起来训话,讲了许多似懂非懂的道理,什么亲不亲阶级分,反正一时半会儿也弄不懂,不管怎么说,让他对对手多少有了点认识。别的不说,他就是想不通这帮泥腿子们哪来的神通,凭几杆破枪居然不屈不挠地跟穷凶极恶装备精良的日本人整整周旋了八年,不仅没被大日本皇军米西掉,队伍还越打越大,人越打越多,现在反倒敢与强大的国军分庭抗礼争天下了。你们当兵为什么咱也不想弄明白,可老子当兵是为升官发财奔个前程,这也是天经地义的呀,古往今来吃粮当兵的不都这样吗?你们官不像官、兵不像兵,一口大锅耍马勺,争先恐后打冲锋,图个啥?另外,当国军上了火线偷偷摸摸还有个躲闪,当共军就不一样了,人人都玩儿命你还敢不上?枪子儿不长眼,照这干法早晚丢了小命。就说眼前吧,你们如此前赴后继不顾性命知道对面是谁吗?国军王牌也不是吃素的。干吗这么不依不饶非拿鸡蛋往石头上碰?看见没有,死了多少人!何苦呢?他感到大惑不解心惊肉跳。不过,现在想开小差溜号是不可能的,那么多眼珠子盯着呢!可再打下去早晚轮到自己,别说当敢死队,就是集团冲锋也够呛,特务团的火力太强大了,待会儿冲锋号一响肯定凶多吉少死路一条!
越想越怕,古世奎不由得魂飞魄散惊恐万状,后脊梁骨直冒凉气,与其提心吊胆听天由命坐以待毙,不如铤而走险拼死争得一线生机,晚走不如早溜,三十六计走为上。
正在此时,刘宝林慌慌张张找上门来,蹲在墙根处点根烟,开门见山道:“古兄,你看这仗还能打下去吗?迟早把小命送了。你在那边是老兵,德高望重人人都佩服,现在肯定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有道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老哥就给弟兄们指条明路吧。”
刘宝林说得言辞恳切句句入耳,狡猾的古世奎心中暗喜,虽正中下怀但又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假装把脸一沉:“你小子想干什么?刚过来就想跑吗?在那边哪个不知道你挺能打仗,得过青天白日勋章,是国军英雄,怎么,当解放军就熊了?”
刘宝林吸口烟:“那倒不是,打仗谁怕谁?可没有这么打的,硬往枪子儿上碰,明摆着送死嘛,再说,我平生最恨的就是当叛徒,咱们算什么,当了俘虏就去打自己弟兄,往日交情何在,义气何在?刚才是打急了,其实我根本下不去手。”
古世奎摇摇头:“不对吧,你刘老弟不是那个傻大个,是有文化的人,又是领导教育,又是现身说法,你能不动心?甭试探我,老子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说吧,想干什么?”
刘宝林说:“古兄多想了,本人也是七尺热血男儿,只是不想这么窝窝囊囊地送死,吃粮当兵死也死个轰轰烈烈。实话告诉你,解放军打不过咱们七十一军,这回他们还打不下四平,不信你就等着瞧。我准备反水,趁乱跑回去。古兄你要走便一起走,不走到时助兄弟一臂之力,当然现在也可以去告密,让他们把我毙了,兄弟绝不怪你!”
“此话当真?”
“绝无半点虚言!”
“好!一言为定。”古世奎放心了,也来了精神,“咱们兄弟想到一起了,放着阳关大道不走,何必非要过这独木桥?你小子是条汉子,像咱们七十一军的兵,将来老哥我一定在长官面前大大地褒扬你,前途无量啊。”
“谢古兄抬举,可咱们怎么走呢?”
古世奎狡黠地一笑,凑在耳边说:“特务团的马连长是咱拜把子弟兄,又是团长红人,他现在就在那座水塔里,前两天我们还一起喝过酒,里面的情况我熟,上下三层,他在最上面。俗话说站得高看得远,咱们这身军装很显眼,只要看见是我,上面的弟兄肯定不会开枪,我俩有生死之约,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相互提携永生相救。只要咱们到了水塔下面,他自然会放咱们进去,到那时卖把子力气帮他们守住阵地,等国军主力一到咱哥俩就是功臣,升官发财的机会可就来了。”
刘宝林心中窃喜不露声色,故意犹犹豫豫地说:“你说马连长在最上面,可那水塔上下到处都是枪眼儿,咱们怕是靠不上前吧?”
古世奎一拨拉脑袋:“哎,你是不知道,要不怎么说是国军精锐呢,那里面的火力部署的确有学问,厉害!一层是重机枪,负责压制敌方火力;二层是轻机枪和冲锋枪,控制大片开阔地专打冲击途中的爆破手;三层是步枪,全是神枪手,对活动目标进行精确射击,一般人肯定靠不上前。”
“那怎么办呢?”
“好办,看见咱们这身衣服了吗?这就是明显的标志,里面人只要看见一定觉得蹊跷,加上马连长跟咱是啥关系?一个字,铁!铁到什么程度,告诉你,玩儿女人都一起玩儿,根本不分彼此。有一回去汇春楼看上一个小娘们儿,我俩都想先干,争来争去你猜怎么着,人家小娘们儿小嘴一撅说,什么先来后到的,两位老总只要多给钱就一齐上呗。结果我俩忙活了一宿累得骨头都散了架,临走时那小娘们儿光着身子跷起二郎腿躺在床上笑嘻嘻地说,好玩儿吧?有钱今儿晚上还来啊!他妈的,简直是个小妖精。听明白了吗?就这关系,扒了皮他都认识我骨头,只要咱一露面准能认出来,老弟你就放心吧。”
刘宝林听着恶心又问:“具体行动呢?”
古世奎越说越来劲,撸胳膊卷袖子压低嗓门说:“我早想好了,事不宜迟,他们现在正在分派任务作准备,你现在就去找连座请求任务,就说两个爆破组一起上,那样可以分散守军的注意力,咱俩一个组地形熟动作快,肯定能把水塔炸掉。记住,请求任务态度一定要坚决,多用点他们的新词儿,千万别让共军起疑心,只要他们点头让咱们上就成功了一半,明白吗?”
刘宝林说:“明白。”心想,只要你龟孙子同意,老子就已经成功一半了。
二人说妥,又商量了一些行动细节后,刘宝林急急忙忙爬到宋大刀跟前,用简短而又坚决的口吻向班长小声叙述了一切。起初宋大刀刚听到一半就瞪起眼睛差点发作起来,紧握刀柄的右手全是汗水。妈的!什么时候了,节骨眼儿上有人竟敢逃跑当叛徒!吃了熊心豹子胆不要命了!我先宰了他个兔崽子!当他耐着性子听完刘宝林的汇报,却对面前这个解放战士刮目相看了,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仗打到这个份儿上,上上不去、撤撤不下来,完全可以利用此次机会拔掉拦路虎,特别是水塔内部的情况十分重要,应该采取相应的对策。不过事关重大不能轻举妄动,他歪歪脑袋说,跟我走,给连领导汇报去。
董大海和赵明听罢也觉得挺突然挺蹊跷挺不可思议,思来想去一方面对年轻的俘虏兵半信半疑,另一方面对阴险狡猾的古世奎深恶痛绝。新的作战方案已经确定,兄弟连队正在调整部署,擅自更改打法是不行的。可刘宝林提出的战法就目前而言,亦不失为以巧制胜的好办法。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只要措施得当布置周密手段高强,就不怕他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于是,二话没说带着宋达道和刘宝林来找小个子营长说明情况。
营长听完他俩的叙述,拧紧眉心眼里露出凶光,一字一句道:“小伙子,现在是两军对垒,你看到了,时间不等人,生死只在一念之间,开不得半点玩笑。说实话,你说的办法是一步好棋,但也是一步险棋,对你对我们都是一步险棋。为什么呢?你刚过来,咱们并不了解,到了那边你会不会变卦我没有把握,只有你自己心里最明白。我若是同意了你的请求,只有两种结果,一是你光荣地完成任务,为人民立下大功;二是你们一同反水被解放军一起消灭,成为千古罪人。何去何从,小兄弟,三思而行。”
刘宝林坚决地说:“各位长官,我知道你们现在还信不过我,可我刘宝林决不是贪生怕死背信弃义之人,你们的所作所为已经深深地感动了我,作为有良心的中国人,生死关头不能袖手旁观。我想好了,坚决完成任务,但有一丝差错,你们当场打死我!”
指导员赵明拍拍他的肩膀:“刘宝林同志,弃暗投明参加解放军是你的光荣,时间虽不长但思想觉悟转变得很快,这很好。可打仗毕竟不是儿戏,你在那边也是老兵,完全清楚利害关系,时间就是生命时间就是胜利,你再慎重考虑一下。”
“谢谢长官鼓励,不用考虑,我决心已下。”董大海牙齿缝中迸出:“军中无戏言!”
“愿立军令状!”刘宝林一口咬破手指,鲜血直流。
营长一拍大腿鼓起眼睛:“好样的!有种!就按你说的办!通信员,通知二三连改变打法,分层次对敌人的轻重机枪进行压制。董大海,准备两个爆破组,从东南两个方向一起上,再安排两名特等射手,专打姓古那小子,万一行动失败决不能让他跑了。”
董大海和赵明齐声回答,明白。
(七)
刘宝林假装兴冲冲地回到古世奎身旁,将刚才的情况从头到尾有鼻子有眼地说了一遍,特别强调经过一番花言巧语,已经取得了领导们的信任,并将得到强大的火力掩护,同时伸出咬破的手指请他过目。一切就绪只欠东风,古世奎听罢喜上眉梢,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道:“行了,下面就看咱哥儿俩的了。记住,冲击的时候装得要像动作要快,把平生的看家本事统统拿出来,注意看我的眼色行事。到了水塔底下我叫门你掩护,成败在此一举。”
准备就绪,攻击即将发起。
就在这时,废墟中陡然传出一阵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大家纷纷瞪起迷茫的双眼循着哭声望去,缕缕青烟碎砖乱瓦之中先是伸出两只往空中乱抓乱挠的小手,接着颤颤巍巍拱出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二目失神惊惶失措,磕破的额头上还流着血。
炮火连天尸横遍野,她居然还活着!
人类在大自然中原本就渺小,在血流成河的战场上更显得无足轻重。两军对垒枪炮无情,此刻只要双方一交火,孩子的生命顷刻之间将化为一缕烟云,消失得无影无踪。然而,谁都没有开枪,四周隆隆的炮声也好像骤然停止,注视着眼前的场面,每个人的耳朵像堵上了棉花,什么也听不见了,一片死寂。
那女孩满面泪痕衣衫褴褛,一边哭一边东张西望地站起来,赤着双脚踉踉跄跄地在瓦砾堆上徘徊寻找:“爸爸,妈妈,你们在哪儿呀!你们不要我了!我怕,我怕呀!”那凄厉哭声久久在烟云中回响,哭得人肝胆俱裂,哭得人浑身战栗,哭得人喉头哽咽。
指导员欠起身喊,危险,不要乱跑,快趴下!宋大刀急得直拍大腿,别动,别动,千万别动,赶快隐蔽!刘宝林大叫,小妹妹,卧倒,快卧倒!古世奎悄悄拉他衣襟,别管那小崽子,该死的东西耽误老子好事,做好准备,瞅准机会咱们就上。浓烟弥漫大地,刺鼻的硫磺味呛得人透不过气来。那孩子茫然四顾无动于衷,扯着嘶哑的嗓子哭得泪人一般。看到眼前情景,同志们心急如焚,一时难以行动。
此时对面水塔里也传出了喊叫声,小姑娘快过来,小姑娘快过来,别害怕,你妈妈在这里,赶快过来吧。一声比一声高。
女孩抬起头,木然地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在双方的叫喊声中犹豫了好一阵,竟然呆呆地转过身跌跌撞撞朝水塔走去。战场情况瞬息万变,生死就在顷刻之间!显然,这孩子万一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凶残的敌人打死,我军将士将愧对即将获得解放的百姓亲人!若是眼睁睁看着她被敌人掳去做了人质,进攻的难度就更大了,也许会牺牲更多的生命。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不能再耽搁了!
千钧一发之际,“一班长,火力掩护!”随着吼声,指导员赵明跃过矮墙箭一般扑了上去。只见他一连越过几个弹坑,又冲过一段马路,就在他将女孩按倒在地的瞬间,敌人的枪声响了,一连串无情的机枪子弹贯穿了他的胸膛,赵明一声没吭便倒在战友面前。牺牲前他把小女孩紧紧压在身子下面,喷涌而出的鲜血染红了女孩弱小的身躯。那孩子挣扎着从死者身子底下拼命探出头来,又蹬又挠放声大哭。
“赵明!赵明!”
“指导员!指导员牺牲了!”
“为指导员报仇!打呀,打狗日的!”
我军阵地响起一片愤怒狂乱的吼声,每支枪都喷出复仇的烈焰,条条火龙飞向那座罪恶的水塔,几条人影同时从不同方向朝指导员和那孩子奔去。
没有人下达命令,战斗骤然间再度爆发。
董大海二目喷火吼道:爆破组给老子上!
指导员的牺牲使刘宝林心灵上又一次受到强烈震撼,人民军队与百姓血肉相连,炮火硝烟里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他们冲锋在前宁愿献出自己宝贵的生命。那样坚决,那样奋不顾身,那样毅然决然,即使铁石心肠也不能不为之动容。多么鲜明的对照,他胸中豁然开朗,似乎一下子明白了这些人打仗的真正目的,多好的兄弟!多好的长官!自己虽然打过仗、立过功,跟他们比起来却显得微不足道,这难道不是当年参军保家卫国的初衷?难道不是自己多少年来心驰神往梦寐以求的吗?刘宝林被感动得眼含热泪,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他拎起炸药包扭头看一眼古世奎,走!古世奎按住他的肩膀,慢,等东边那个组先上,让他们去吸引火力。说话间东边的爆破组已经冒着敌人的炮火冲了上去,原本说好是两个组从不同方向一起上的,稍迟疑急得连长朝他们直挥拳头。刘宝林一揪古世奎的后脖领子,走吧,再不走黄花菜都凉了。
两人把腰一躬蹿了上去。两面夹击的办法果然奏效,敌人集中火力阻击东边的爆破组,抑或是他们那身国军军服果真起了作用,反正迎面而来的子弹并不十分密集。姓古的和刘宝林毕竟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战术动作娴熟异常机敏,又滚又爬连颠带跑头也不回地来到水塔底下,旋即跳将起来狠命拍打水塔下的小木门,脖颈上鼓起青筋扯着嗓子大喊大叫,特务团的弟兄们,开门!快开门!是自己人!自己人哪!马连长、马老兄,我是老古,263团的古世奎!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刘宝林跟在后面心里清楚,生死成败系于一身,深入虎穴,没有人帮得上忙,现在全看自己的了。事到如今,面临两种选择,只要小木门一打开,背信弃义随古世奎往里挪一步,立刻就能回到原来的队伍中,回到原来的生活里,或许真如那家伙所说反戈一击再次成为国军英雄。反之,拉响炸药包,炸掉水塔炸死叛徒,就可以用实际行动甚至生命去实践自己男子汉钢铁般的诺言,真正投身革命队伍为民除害,从而得到解放军的信任。当然,背后那些事先布置好的特等射手们,此时夺命的枪口肯定也稳稳当当地瞄准古世奎,甚至瞄准自己的后心!跑?断不可行!他暗暗告诫自己,不能犹豫,不能慌张,不能背信弃义!
门真的打开了,一名戴大檐帽的军官伸出头来惊恐地往外看一眼,古老弟真的是你!快进来。随后一把将古世奎拽进去,古世奎回头喊,马连长,后面还有一位弟兄!马连长立刻又探出半拉脑袋向外张望,这一看不要紧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迎面而立的刘宝林面色铁青牙关紧咬怒目而立,嘴唇渗出鲜血,紧抱炸药包的双手微微颤抖。这哪里像死里逃生反正归来的士兵,分明是报仇雪恨前来索命的煞神!古世奎恍然大悟失声叫道,姓刘的,你他妈的想干什么!吓得马连长啊呀一声就要关门。刘宝林见状,把心一横毫不犹豫地拉响了导火索,飞起一脚将小木门彻底踹开,随即把炸药包丢了进去。水塔里顿时炸了营,哭爹叫娘抱头鼠窜乱作一团。丧心病狂的古世奎毕竟久经战阵,性命悠关的当口沉得住气,他知道这东西不会马上就炸,导火索有个引燃过程。姓刘的,算你狠,给共产党当垫背的去吧!边嚎边冒死将炸药包踢出门外。
刚刚撤步的刘宝林听到动静“噌”的回转身,两眼冒火大吼一声,叛徒,你往哪儿跑!拿命来!憋足一口气再次捡起炸药包,趁门尚未关严,一个箭步来到门前,读着秒狠狠地塞进去,然后猛然撤步鹞子翻身般滚出两丈多远。
巨大的爆炸声震得他两耳嗡嗡作响,水泥乱石劈头盖脑地砸得他头破血流,眼一黑顿时昏死过去。随着浓烟烈火和强大的冲击波,两具缺胳膊少腿的敌尸被高高抛起落在附近,抽搐两下便不动了,正是距爆心最近的马连长和古世奎。
这一切宋大刀看得清清楚楚激动不已,热血一阵阵往额头上涌,心中暗暗称奇,如此壮举与为了人民的解放事业慷慨赴死的子弟兵将士何异?果然是英雄好汉!一瞬间他甚至感到突如其来的酸楚和懊悔。剧烈的爆炸过后,他猛然站起,冲啊!飞步抡刀杀了上去。可刚跑几步便觉得不对,瓢泼般的子弹扑面而来,身边战友纷纷倒地,急忙卧到。硝烟散去定睛一瞧,好家伙,钢筋水泥浇铸的水塔竟如此坚固,只被炸开一个窟窿,烟熏火燎龇牙咧嘴兀自未倒!沉寂片刻,轻重机枪又开始疯狂扫射!残余的敌人死到临头犹作困兽之斗。此刻,东边爆破组的两名同志已经在冲击路上英勇牺牲,这边虽然得手却又是功败垂成。望望倒在远处的刘宝林,伤了?死了?为什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宋达道心如刀绞,妈的,这仗可真难打!气得他将身旁倒塌的房梁一刀挥作两段,嗨!
(八)
就在指导员牺牲的同时,身负重伤的马小柱也停止了呼吸,临死前露出微笑用尽最后的力气,对依旧紧紧抱着他不松手的大个子说:兄弟,你不是孬种,像个爷们儿,谢谢你,同志。
同志?什么是同志?大个子没听清也不懂,只觉得心跳加剧,浑身再一次开始剧烈颤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脑袋里嗡嗡作响天旋地转仿佛就要炸裂开来。怀里这具余温散去渐渐冷却的尸体,让他好像一下子感悟和明白了许多事。
刚才,当他第一眼看见那个家破人亡无依无靠的小女孩时,立刻想起了自己那苦命的妹子。
在战场上他从来没为谁流过泪,可现在眼圈湿润了。
突然他发出一声狼一般的嚎叫:
“我操你妈的龟孙子!我跟你们拼了,我宰了你们这群王八蛋!”
喊罢,一手拎起一个炸药包像只狂怒的豹子纵身一跃钻进硝烟当中,一路狂喊,报仇啊!报仇啊!迎着扑面而来的子弹,顾不得隐蔽,忘记了躲闪,牙关紧咬飞奔而去!
依然沉浸在悲痛与愤怒之中的人们全都被他突如其来的行动搞蒙了,谁也没想到半路会杀出个程咬金。眼见得此人像发了疯中了邪似的冲向那座吃人的水塔,竟都有些不知所措了。
宋大刀浓眉倒竖不顾一切地站起来喊道:“大个子,你找死!回来!快回来!”
焦虑万分的连长,青筋暴突以掌击地:“趴下!赶快趴下!”
关键时刻还是营长头脑清醒一声令下:“加强火力!加强火力给我狠狠地打!”
于是,各种火器一齐开火猛烈射击,暴风骤雨般的子弹泼向敌阵,每一个人都恨不得将满腔仇恨和怒火一股脑地发泄出去。然而,头脑已经麻木了的复仇者并未停下脚步,他跌倒了爬起来,又跌倒又爬起来,屏住呼吸猛跑几步,居然奇迹般毫发无伤地来到水塔下的射击死角。看一眼脚下牺牲的战友,又抬头望望喷吐火舌的射击孔,大个子双目圆睁怒火中烧。
快拉炸药包!快拉导火索!大个子你还等什么?炸!炸他狗日的!身后传来战友急切的呼喊声。
按理说搁好炸药一拉导火索,然后一个鹞子翻身就地十八滚往后一撤,剩下的就等着亲眼目睹敌人坐土飞机啦!痛快呀!可就在他左顾右盼寻找安放炸药的合适位置时,更加令人惊悚的事又发生了!水塔下被刘宝林炸开的大洞里传出几声嘶哑的喊叫,紧接着蹿出几名穷凶极恶的匪兵,一把将他揪住,抱腿的抱腿,搂腰的搂腰,横拖竖拽往里就拉。一边拉一边不停地喊,又他妈来个不怕死的,这回抓个活的!让你小子不怕死,要死大家一起死!
穷途末路的敌人狗急跳墙真的要拼命了,生死关头两军阵前双方果然都有不怕死者,人若是被逼急了什么招数都想得出来。都说战场情形变化无常,谁都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激战中的双方唯恐伤及自家人,一下子全都停止了射击,瞠目结舌地望着这惊人的一幕。
好一个“解放战士”!好一个英雄的解放军战士!大个子面对强敌以寡敌众毫无惧色,任凭拳头砸枪托捣,死死抱住两个炸药包就是不撒手,又踢又咬与敌人扭打成一团。
我方阵地的战友们看得真切,只见他晃动高大的身躯接连摔倒两名匪兵,兜裆一脚又把一名军官踹翻在地,怒目圆睁吼声如雷骂不绝口。尘土飞扬之中那军官用手捂着裤裆气急败坏声嘶力竭道:“这小子也是叛徒,把他弄进去,快把他弄进去,老子要活剥了他的皮!”
毕竟恶虎不敌群狼,一番厮打之后大个子渐渐感到体力不支,身处险境他已经意识到难逃魔掌了。我操你妈的龟孙子!要死一起死,死就死,老子不活了!虎啸山林一声断喝,毅然拉响了导火索,停住厮打脸色苍白昂然挺立在敌群中岿然不动。导火索冒起青烟吱吱作响令人胆战心惊,敌人一个个吓得心胆俱裂魂不附体,爹呀妈呀鬼哭狼嚎一窝蜂逃回水塔。
大个子仰面朝天哈哈大笑,来呀,来呀,要死一起死,要死一起死!我炸死你们这帮龟孙子!随即,面目狰狞怀抱炸药包跟在后面就往里挤!挤进去,被推出来,又挤进去,又被推出来。敌人的枪托狠狠砸在他的脸上,鲜血直流全然不顾,最后抱着必死的决心扭过头高声呼唤:弟兄们为我报仇!为穷人报仇!为穷人报仇啊!用尽力气终于挤进了水塔。红光起处一声巨响,山摇地动,那罪恶的水塔轰然倒塌,连同匪兵们一同毁灭。
大个子与敌人同归于尽!英雄壮举惊心动魄气壮山河!每一个战友热泪盈眶,胸膛擂鼓般轰鸣。
生命对每个人来说是那样的重要,对大个子亦不例外,他渴望关爱,渴望生活,渴望新的生活!然而他却选择了死。最后关头他想了些什么?谁也不知道,也许想了很多,也许什么都没想。宋达道抽出大刀迎风一晃,同志们,为战友报仇!为穷人报仇!冲啊!
刘宝林强忍伤痛踉跄起身,泪眼模糊平端机枪疯狂扫射,为指导员报仇!为大个子报仇!为穷人报仇!冲啊!
……
天渐渐黑了,枪声逐渐平息,四平城终获新生!
几十年后的一天,在北方某城市军队离职干部休养所里,白发苍苍的副师长刘宝林,推着坐在轮椅上的老军长宋达道沿着鸟语花香的小道在阳光下散步。说起那场战斗,悠悠往事回现眼前,仿佛就是昨天。是啊,为了今天我们牺牲了多少同志、多少战友、多少亲人!赵明、董大海、马小柱、大个子……有的人甚至连姓名都没留下来,家乡的亲人们更无从知晓他们的下落!等啊等,盼哪盼,等来的盼来的还是那无穷无尽的思念,言语间不由得喉头哽咽老泪纵横。
老军长说,解放战士,解放军战士,一字之差,这里边蕴含着多大的转变哪!
副师长说,有党的教育,有战争环境的考验,解放战士最终会成为真正的解放军战士!
责任编辑 吴 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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