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言
在人类历史上,医生是最古老的职业,是神圣的职业、崇高的职业。西方人将医生称为白衣天使;东方人将医生视为活菩萨。他们在替神灵做事——拯救生命,普度众生。
可是,目前“看病难、看病贵"成为中国百姓最关心的社会问题,关注指数高达百分之五十七以上。
医疗服务腐败导致医生失去了职业的尊严,在病人心目中失去了信任,医患关系变得极其紧张。
福建中医学院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专家被患者刺死,深圳山厦医院的医生护士一度戴着钢盔行医;有的医生居然有种老鼠过街的感觉,在外边不敢承认自己是医生……
十一年前,在农村当过七年赤脚医生的陈晓兰震惊地发现所在医院为牟取暴利,用假冒伪劣仪器对病人进行“治疗”,凭着对病人高度负责的精神,她对此展开了调查,从此踏上艰苦卓绝的举报之路……
事实证明,陈晓兰不是孤军作战,在她的背后不仅站着许许多多的病人,而且还站着许多医生、护士和专家。陈晓兰这一坚持就是十一年,比八年抗战还多三年。她举报的九种披着合法外衣的伪劣医疗器械先后被取缔……
一、导医给未婚女挂了不孕诊室,专家诊断为继发性不孕症,王洪艳入院不到三小时就被推上手术台,不到二十四小时花去四万元。
2006年11月28日,住在彭浦新村的陈晓兰正在整理家务,忽然电话铃声不间断地响了起来。
陈晓兰原来是上海广中地段医院理疗科的医生。九年前,她因揭发假冒医疗器械“光量子”,医院以“自动离职”之名,将她推出医院;一年后,她被安排在澎浦地段医院理疗科,又因揭发医院黑幕,被迫“退休”,成为没有任何收入、没有医疗保险和养老保险的“打假医生”。从此,陈晓兰的命运曲线变得活跃起来,九年来,她举报的七种经药监局注册的医疗器械被取缔,为国家和百姓减少经济损失数亿元。
陈晓兰一手抱着小外孙,一手拿起了话筒,里边传来带有东北口音的声音,她说她叫王洪艳,居住在上海。她在《解放日报》上读到陈晓兰被评选为“真情·和谐2006年度人物”的消息后,通过《解放日报》读者热线打听到陈晓兰的电话。她要跟陈晓兰反映上海协和医院的医疗欺诈问题。
近年来,找陈晓兰投诉的病人越来越多,其中有真有假,有的义愤填膺,有的声泪俱下,有的唉声叹气。经过九年的医疗打假,陈晓兰成熟稳重多了,已不是那个除医学知识和临床经验之外,没有什么社会经验,天真得别人说什么都相信的医生了。她觉得这种事情在电话里是说不清的,约王洪艳面谈一下。
下午,在上海黄河路的一家咖啡厅,陈晓兰跟王洪艳见面了。王洪艳是黑龙江人,三十一岁,人很聪明,也很机灵。她在上海已经生活多年,不仅购下了房子,还买了车子。陪她来的还有她的妹妹和一位她过去的老房东,是位退休军医,也姓陈。陈晓兰的衣襟有一块还湿湿的,这让她感到有点儿不好意思。在离家前小外孙吐了,将白花花的奶瓣吐在她的衣襟上,约定的时间到了,衣服来不及换了,她只好用抹布擦擦衣襟,匆匆赶来。
几杯咖啡随着袅袅热气的飘逝变凉了。王洪艳的讲述像寒流似的在陈晓兰的心里流过,让她感到一阵阵的发冷……
王洪艳说,11月20日上午,她到上海东方医院体检。她的男朋友是美国人,很注重身体检查。那天,她感到腹部不适,甚至有点儿痛。医生说,你的子宫前位,右侧增厚。十一点半,体检结束,她在自己的车里将体检中心发的面包和牛奶打发进肚。
两点多钟,她回到家里,体检中心的牛奶和面包已消化差不多了,她打开电视,一边调台,一边吃香蕉和零食。“子宫前位,右侧增厚"意味着什么,会导致什么后果?医生的那句话像什么东西悬在头顶,让她惶然不安——她父亲和奶奶皆死于癌症,这一家族病史是她的一块心病。九天才能拿到体检报告,九天,二百一十六个小时,对渴望知道病情的患者来说是多么的难熬。
她手持遥控器在不停地调台,上海生活时尚频道在播放上海协和医院妇科专家门诊的广告,当她调到另一频道时看到的还是那个广告,那个广告好像跟她有缘。医疗事关生命与健康,可是现在最不可信的就是医疗广告,能将尘埃吹成地球,将蛆虫说成恐龙。不过,“协和医院”几个字却让她怦然心动。
王洪艳拨通上海协和医院的电话:“协和医院吗?我现在去你们那里做妇科检查,今天能不能拿到检查报告?”
“可以拿到。”接电话的是位女性,声音柔婉,口气坚定。王洪艳关掉电视,拎包下楼,驾车而去。这时她有点儿后悔,如果上午去的不是东方医院而是协和医院,那么此刻体检报告已拿到手了,东方医院的五百多元体检费算是白花了。
王洪艳走进上海协和医院,对导医小姐说,我是王洪艳,刚才给你们打过电话。导医小姐笑盈盈地说,是我接的电话,请跟我来吧。医院所有员工的收入都与经济效益直接挂钩,导医小姐问都没问就给王洪艳挂了五十元钱的专家门诊,把她领到三楼的不孕不育诊疗中心,交给了一位四十岁左右,方脸,皮肤白皙,面带微笑的“不孕症治疗专家”。“你是怎么找到我这里的?”祝医生不先问病情,先问来路。
王洪艳听祝医生说的是东北话,亲切感油然而生。
“我看了电视广告。”王洪艳实话实说。
“我们是东北老乡啊,你的病情很严重啊,宫颈糜烂,肥大,有脓,有血。你看看电脑。”祝医生边检查边说。
诊床边上有一台显示器,病人可看检查的情况。那图像对王洪艳来说十分陌生,她根本看不懂怎样是正常,怎样是不正常。
“子宫里面没有神经,就是得了癌症你也不知道,只有到医院检查才能发现。你知不知道梅艳芳?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她就是这么死的,子宫颈癌!”祝医生说。
对于生活正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不断升起的人来说,这是一股无可抵抗的强大的寒流,一场残酷无情的冰雹,何况像王洪艳这样对“癌”异常敏感的人。她从诊床下来时,已是浑身绵软,两腿像泡了好几天的方便面快撑不住身子了。
游医认为,要想让病人把钱留下,就得先把他吓个半死,让他回家后三天三夜别想睡觉,只有这样他才能把攥在手心的钱拿出来。
你有男朋友么,他是干什么工作的?哦,收入很高吧?你在上海住的房子是租的还是买的?你开的是什么车?哦……祝医生像位古道热肠的东北老大妈,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可是手并不闲着,笔在处方上勤奋地耕耘着,不一会儿就开出一厚沓检查化验单,递给领诊护士(在许多民营医院都有领诊护士,她的职责是领着病人去交费,把持病人的检验报告)。领诊护士领着王洪艳去收款处交了一千多元钱,然后带她去做B超和血常规等检验。
王洪艳检验完后,跟着领诊护士转回祝医生那里。祝医生接过领诊护士递过去的检验报告,扫两眼后,严峻地说:“你的病很严重,需要进一步检查。”接着她又埋头在处方纸上耕耘一番,王洪艳乖乖地跟着领诊护士又去交了四千多元钱,然后去做肝功能、B超,支源体、衣源体检查……
这回总该拿到体检报告了吧?当导诊护士把部分检验报告交给祝医生后,祝医生作了诊断:王洪艳患有继发性不孕症、盆腔粘连、双侧输卵管炎、多囊卵巢综合征等多种疾病。这一串的病像散落的陨石劈头盖脸砸来,将这位热爱健康的女人砸蒙了。
接着,祝医生给这位陷于绝境的女人指出了一条金光大道——做宫—腹腔镜手术。
破财免灾是一个无奈的抉择,也是一个幸运的抉择,钱财毕竟是身外之物,如果失去了生命,钱再多有什么用?王洪艳像小品《卖拐》里的范伟那样怀着感激和庆幸的心情在手术单上签了字,然后被推进了手术室,做了宫—腹腔镜探查术,包括盆腔粘连松解术、双侧多囊卵巢电凝打孔术、双侧输卵管疏通术、子宫内膜息肉摘除术。
次日,王洪艳出院了。在十八个小时之内,她在上海协和医院做了甲状腺全套检查、不孕不育检测、性激素检测、肝肾功能、体格检测等二十四项检查,还做了三次阴道超声波冲洗、二次体内微波治疗、三次中药离子导入,以及一次宫—腹腔镜手术。出院时,祝医生又给王洪艳开了二十袋口服汤药制剂和十袋灌肠用的中药溶液。尽管从入院到出院,王洪艳花了三万九千八百七十五元,但是她对祝医生却心存感激。
咖啡的袅袅热气已经飘散,显得有几分寂寥。陈晓兰静静地望着王洪艳,看来她的确被骗了。将一位未婚女子诊断为继发性不孕症,可谓医疗史的奇迹。什么是不孕症?不孕症指的是育龄期的妇女,在婚后二年性生活正常的情况下,未采取任何避孕措施而未妊娠者。另外,导致女性不孕的因素很多,其中有将近一半的原因在男方身上。因此,不孕症的诊疗原则是先查男方,后查女方。在没有男方检验报告的情况下,是不应该把女方诊断为不孕症的。可是,作为“不孕症治疗专家”的祝医生却把未婚的王洪艳确诊为继发性不孕症,她凭的是什么呢?是几十年的临床经验,还是利令智昏?
有时看似简单的问题却很复杂,有时看似复杂的问题却很简单。祝医生只有给王洪艳诊断为“继发性不孕症”,她才能接受宫—腹腔镜手术;要她接受手术,就得诊断她为不孕症。否则,哪个女人没病没灾的肯花一万九千元去做他们的宫—腹腔镜手术?她们宁肯拿钱去美容,去隆鼻去皱,去大包小裹地采购时装,去天南海北地旅游,也不会跑到医院在肚皮上打三个洞。再说了,无利不起早,否则人家祝医生凭啥冒着风险,要费劲巴拉地给你王洪艳诊断为“继发性不孕症”?
王洪艳说,在22日去医院输液时,把妹妹也带去了。因为在出院时,她无意中提到妹妹偶尔痛经,没想到这话却激起了祝医生满腔热忱,一再叮嘱王洪艳一定要把妹妹带来检查一下,如果需要治疗的话,可以优惠。
祝医生给王妹做完检查之后,转身对王洪艳说,你妹妹的病情比你还严重,需要手术。
王妹一听就吓坏了,在两个月前,她从失败的婚姻中走了出来,离乡背井来到上海,哪里拿得出四万元钱治病?
“祝医生,医疗费用太高,我治不起。”她决意放弃治疗。祝医生看看她,又看看王洪艳。她把王洪艳拽到一边,严肃地说,你一定得救你的妹妹。她的病情非常严重,如果不手术治疗的话就会废掉。我摸过她的输卵管,很硬。这样吧,我给她优惠。
王洪艳怎能不救妹妹?她掏出信用卡,一笔接一笔地替妹妹支付了三万多元钱。妹妹顺利地做了手术。
夜晚,医院一只眼睛闭上了,另一只警觉地睁着。
王洪艳坐在妹妹的床边,陪护着妹妹。白天神经像拉满的弓,连吃饭都忘了,妹妹的手术做完了,她的神经松弛了,有了饿的感觉。她想去街上买碗牛肉拉面,当走到楼梯门口时,保安粗暴地把她拦住了,不让她出去。医院又不是监狱,我又不是病人,凭什么不让出去?她很恼火。恼火之后,她越想越不对劲,病房的每层楼为什么要设有手持对讲机的保安?他们干什么要密切监视病人和家属的行动,不许病房之间走动?医院明明有电梯,术后的病人却由保安用担架抬,上楼时担架倾斜,真担心病人掉下来。
自己是不是上当受骗了?这一念头像丢进山洞的石头,惊飞一大群蝙蝠,黑压压的,把她的心遮挡得没了缝隙。她急忙给过去的房东、退休军医陈医生发短信询问。陈军医回复:“你们已掉进老虎口,尽快出院。”坏了,看来真上当了。她几乎一夜未眠,思考着如何出院,把经济损失减到最少。
天终于亮了,祝医生上班了。王洪艳要给妹妹办理出院手续。
“不行。你妹妹身体虚弱,还需要住院治疗。”祝医生说。护士说,你妹妹已欠费三千零三十七元。
“我们已经没钱了。我的OKW中药离子导入和体内微波治疗不做了,可退回四千多元,就用这钱找齐吧。”王洪艳说。
可是,祝医生说什么也不给病历。病历是证据,不能不要,王洪艳从早晨九时磨到中午十二时,祝医生还是不给。
“你如果不给我们病历,那么我们就先不结账了,等过几天再来结。”王洪艳说。
这一招击中祝医生的软肋,只好无可奈何地在病历上写下了出院小结,然后把病历给王洪艳。
事后,她们姐妹到红房子医院、浦东妇幼保健院检查,都没查出宫颈糜烂。
王洪艳说什么也咽不下这口恶气。她打电话向监管部门投诉,接电话的人问清情况后让她过去面谈。结果还没等她赶到那个监管部门就接到上海协和医院的电话:“你认为我们医院看病贵可以提出来嘛,我们可以商量解决,你不要到处投诉了。”
“我没时间跟你们商量。”王洪艳回绝了。
他们为诈骗病人的钱财,恐吓病人,将不该做的手术做了,让病人不该花的钱花了,这是作孽,是犯罪,有什么好商量的?这是钱能解决的问题吗?这关系到病人的身体健康和生命尊严!我宁可不要他们的退赔也要投诉!可是,上海协和医院是怎么知道我要投诉的?会不会是监管部门通风报信?那样的话,投诉会有结果吗?
当王洪艳赶到那个监管部门时,被告知他们在开会,恕不接待。
王洪艳想通过法律途径解决问题,律师给她指出三条路:一是自认倒霉,自我心理调解;二是打官司,去卫生监督管理部门投诉,去法院起诉,不过胜诉的可能性不大;三是找媒体曝光。相比之下,找媒体曝光是较为有效的捷径。
王洪艳又给数家媒体打过电话反映,没有结果。最后通过《解放日报》读者热线找到了陈晓兰。
陈晓兰给王妹做一下检查,肚皮上有三个刀口,手指在刀口旁斜摁下去,没有异常指感,没发现皮下硬结。让陈晓兰更为疑惑的是,在指头摁下时,术后只有六天的王妹不仅没有痛感,反而“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这手术会不会是假的,刀口会不会是表皮性的?
其实,对于上海协和医院诈骗病人的事,陈晓兰有过耳闻。由于这家医院是上海民营医院的龙头老大,不仅财大气粗,而且有一定的背景。能否撼得动这一庞然大物,陈晓兰心里没底。2006年,陈晓兰向上海市药监局举报过莆田人所办的另一家民营医院——长江医院对病人进行假治疗、高收费的情况,事后经上海医疗器械检测所检测,长江医院给病人用的恒频磁共振治疗仪根本就没有疗效。可是恒频磁共振治疗仪是河南省药监局注册的合法产品,最后不了了之。
从某种意义上说,金钱已不仅仅是财富的标志,也是实力的象征,财大气粗在商品经济社会中的威力是无处不在的。
第二天,王洪艳拿着东方医院的体检报告又来找陈晓兰。陈晓兰见上面写着:“宫颈光、宫体正常,伴有慢性附件炎。”王洪艳说,在取体检报告时问过医生:“这种病用不用手术?”医生说:“不用手术。慢性附件炎是一种最常见的妇科病,只要吃点儿消炎药就可以了。”王洪艳托人将东方医院拍的X光片拿给妇科专家看过,专家认为她的输卵管是通畅的。
如果想将上海协和医院欺诈病人的行为曝光于天下,为病人讨回公道,那么必须有新闻媒体配合。可是,上海协和医院每年在上海投放了巨额的广告费,成为媒体的重要广告客户。上海媒体能否坚持新闻的客观性、公正性?能否站在民众一边?陈晓兰没有把握,经反复考虑之后,最后决定把这一情况反映给新华社上海分社。作为新华社上海分社信息员,陈晓兰反映的情况得到上海分社的重视,把调查采访的任务交给了年轻的女记者刘丹。这是一场重大战役,两个人是难以胜任的,于是陈晓兰又约请了《南方周末》记者柴会群和上海人民广播电台的记者臧明华。
二、国际化大都市——上海,院龄三年的“百年协和”,医生居然在更衣室里的一张黑色革面窄床上,给病人做输卵管再通手术。
2007年1月5日,上海的天空阴沉沉的,不时洒落几滴雨点。
上午十一时,一辆药监执法车悄然停在上海协和医院。陈晓兰跟三位身着便装的药监稽查人员下车,走进医院。
近年来,在体制改革的推动下,一些名不见经传的民营医院像超女似的一夜成名,国有大医院默默无闻,好不容易弄出点儿动静,不是天价医药费就是贪污腐败案。上海协和医院可谓新贵,一些病人不知道北京协和、武汉协和、福建协和为甚,却知道上海协和,知道北京协和的病人对上海协和更加坚信不移。如果你键入WWW.xiehe.com.cn,那么你登录的不是北京协和,而是上海协和。当你从上海协和网站漫游到中国专科医疗、中国医疗器械装备等网站,将会读到气势磅礴、富有征服力和穿透力的文字:
上海协和医院是美国协和医学院(1921年由美国基督教会创办)协作医院。如今,这所历史悠久的医院已发展成为大型现代化综合性医院。医院技术力量雄厚,拥有众多国内外著名的医学专家和一大批中青年拔尖优秀医学人才,在国内外享有较高的知名度和美誉度……
此时,陈晓兰早已穿过了网络的虚拟,走进现实的上海协和医院。在大厅的墙壁上除悬挂着医院院长和国家卫生部前任副部长的合影之外,还有一段陈晓兰特别熟悉的话:“我愿尽余之能力与判断力所及,遵守为病家谋利益之信条,并检束一切堕落和害人行为:我不得将危害药品给予他人……”这是古希腊著名医生希波克拉底的誓言。二千四百年来,这一誓言在西方医学界广为流传,被视为医德的圣经,每位医学院毕业生都要宣读。
如今什么都讲究包装,可是,有谁用希波克拉底誓言包装医院?没有。这家医院能将古老的希波克拉底誓言开发出市场价值,高,实在是高!
这家被称之为“历史悠久”的“三甲”医院到底是一所什么医院?它是莆田人2004年初创办的民营医院,当初叫“上海市闸北区民办协华医院”。这所医院开业后,虽然以重金雇用“皇阿玛”张铁林为形象代言人,可是仍不景气。2004年10月,医院更名为“上海市闸北区民办协和医院”,仍然如此。2006年年初,这家医院更名为“上海协和医院”,接着投入数千万元的广告费,医院火了起来,门诊量飙升,每月高达数千人次,手术室常常爆满,尤其是“宫—腹腔镜”手术往往从早晨排到凌晨。一夜长成参天大树,这家医院开业仅三年,先后获得“上海市卫协医疗诚信单位”、“上海市物价诚信建设单位”、“精神文明建设标兵单位”等称号。
不论挂什么招牌,总有不信邪的。2006年12月30日,陈晓兰向上海市药监局举报上海协和医院在药品和器械使用上存在严重的违法违规问题,不仅给病人开“三无”药品——在中药汤剂的包装上无医院标志、无保质期和煎制日期,而且拒付病人中药处方。
上海市药监局对陈晓兰的举报非常重视,表示元旦过后对那家医院进行突击稽查。
元旦是一年的起点,是团聚的日子,快乐的日子,放松的日子,可是,陈晓兰既快乐不起来,也放松不下来,心像悬在空中似的。夜长梦多,陈晓兰担心消息走漏。上海协和医院可不同于一般的民营医院,他们财大气粗,颇有背景。有钱能使鬼推磨。鬼在哪里?阴暗之中。阴暗给了鬼机会,给了鬼自由,也给了鬼无所顾忌的勇气和胆量。有阴暗在,我们就会经常听到磨在转,不知道鬼在哪儿,鬼就让我们防不胜防。当今通讯如此发达,一旦“鬼”打个电话,或指头在手机上舞蹈片刻,消息就会发出去,医院就会将所有违法违规的痕迹抹去……
5日上午十时许,陈晓兰接到药监局的电话,邀请她去上海协和医院配合稽查。她急忙打电话给新华社记者刘丹、《南方周末》的记者柴会群,还有病人王洪艳,让他们迅速赶到医院。
在医院门口,陈晓兰见到了刘丹和柴会群,紧张的心绪略微放松了一下。他们佯作不认识,没有说话。当陈晓兰和执法人员上电梯时,刘丹和柴会群也跟随上去。这时,医院的一位员工推一车中草药上来,那车药像活塞似的把电梯里的人挤到了边上。电梯动了,人和草药,还有那浓郁的药味儿伴随着指示屏上显示的数字上升。1、2、3,随着一声提示音,门打开了,电梯里的人鱼贯而下。
三层是不孕不育诊疗中心,候诊的椅子上坐着几位病人。柴会群和刘丹像一对前来就诊的小夫妻,在椅子上坐下来。他们转瞬就忘记了自己的新角色,像采访似的对身边的病人不断地发问,很快站在楼梯口的保安就警觉地发现了他们。他们可能意识到自己的疏忽,停止了发问。
陈晓兰的脸上露出焦急不安的神情,视线不时瞟向楼梯口,她在等王洪艳。
王洪艳来了,朝陈晓兰点点头,径直朝诊疗室与治疗室之间的楼梯拐角处走去,在挂有“更衣室”牌子的房间停下,“咚咚咚”敲几下门,然后推门而入。她在里边转一圈出来,这时陈晓兰和稽查人员已站在门口。一位护士在门口横住,把陈晓兰他们拦住。
“药监稽查。”稽查人员对护士说道。
护士无奈地闪开身子,让他们进去。陈晓兰进去后才发现,这间更衣室里没有更衣柜,偌大的房间像西瓜似的被切割成几个小间,所不同的是西瓜切开后襟怀袒露,房间分割后显得幽深而诡秘。
一阵阵熟悉的金属碰撞声钻进陈晓兰的耳朵,她循声而去,发现里边正在做手术,一位女病人赤裸地躺在手术台上,医生和护士在她身边忙碌着。两位男性稽查人员慌然退出,陈晓兰和女稽查人员——张老师挨屋检查一遍,里边总共有六小间,靠门的两个房间分别放有妇科冲洗台,靠里边的房间摆着两张妇产科用的手术床。设施简陋,不仅没有消毒隔离措施,连洗手的设施也没有。
陈晓兰把执法人员领到“更衣室”,想确认一下阴道超声冲洗和中药灌肠术、中药输卵管再通等手术是否在这里做。在王洪艳告诉陈晓兰,她在这家医院做完宫—腹腔镜手术的第二天,医生将她领进更衣室,在一张黑色革面的窄床上,给她做了“输卵管通液”手术时,陈晓兰瞪大了眼睛,不大相信:开什么玩笑,上海是繁盛的国际化大都市,不是医疗落后、缺医少药的穷乡僻壤,怎么可能在更衣间里给病人动手术?
更衣室里的手术结束了。医生和护士意识到进来的几个人绝非等闲之辈,神色有点儿紧张。
稽查人员挨屋检查完后,没发现中药材和中药制剂。这时,医院头头已赶到更衣室。
“你们的中药在哪儿?”执法人员问那几个人。他们相互看看,没有吱声。
“不是在六楼吗?”陈晓兰说道。
你怎么知道的?执法人员惊异地望着陈晓兰。在乘电梯上来时,她见推药车上来的员工摁了“6”。
三、一张中药处方的冬虫夏草是一百八十七克,而库房总共才有一百克,药里是否真有冬虫夏草?十分钟的微波治疗,他们给病人做六十分钟,是否造成体内灼伤?
六楼弥漫着浓郁的中草药味,仓库和走廊里都横七竖八地堆放着草药。装草药的编织袋子上连个标签也没有,不知道里边装的是什么。
“哪有像你们这样摆放中草药的?这也太不规范了!”稽查人员忍不住地说道。
“你们的虫草在哪儿?”陈晓兰问道。
虫草即冬虫夏草,既不是虫,也不是草,而是虫、草结合的奇异东西。这种草药产于青海、西藏等地,属于名贵药材。医院给病人的药都是煎制完的,那一包包药汤里是否真含有冬虫夏草?陈晓兰对此深表怀疑。
中药保管员将陈晓兰和稽查人员领到三楼楼梯口旁的一间挂有男更衣室牌的房间,那里边堆放着西药,保管员在药堆旁边找到一个床头柜大小的保险箱,俯下身去将保险箱打开,胳膊伸进去摸索半天,掏出一小包草药。陈晓兰接过去看了看,果然是冬虫夏草。这家医院实在是太有创意了,女更衣室是手术室,男更衣室是西药仓库。如果执法人员没人领的话,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这两个地方。
“这种冬虫夏草两万元钱一公斤。”保管员介绍道。
陈晓兰小的时候,在青海的姑姑经常给她的父母捎冬虫夏草,所以她很小就认识冬虫夏草。陈晓兰看看手里的那两万元钱一公斤的冬虫夏草,它的个头很小,颜色有点儿发黑,好像在保险箱里存放了多年。再看看包装,上面既没有批号、重量、产地,也没有生产日期。
“你们有多少这种草虫?”陈晓兰问。
“只有一包。”保管员说。
“一百克?这够几张处方?”陈晓兰问道。
陈晓兰看过王洪艳的中药处方,上面的第十味药是冬虫夏草,数量一克,总量十克;第二十六味药写的还是冬虫夏草,数量八克,总量八十克。令人费解的是同一张处方的九十克冬虫夏草为什么要写两笔?这十服药分为二十包,药价为五千五百八十四元五角。药为褐色液体,包装上既没有生产日期、保质期,也没有“上海协和医院煎制”的字样和中药处方。王洪艳不知道药的成分,只知道这药很贵,平均每小包二百七十九元二角二分。一个月后,王洪艳去找祝医生要处方,祝医生才给她这张处方。
“我们的冬虫夏草刚用完。”保管员说。
这种解释显然是愚蠢的。愚蠢的解释就像在帽子上打了一个补丁,不用拆补丁就知道那帽子是破的。冬虫夏草用没了,台账和冬虫夏草的进货发票总该有吧?台账会清楚地记录你们进了多少冬虫夏草,什么时间进的;用掉多少冬虫夏草,什么时间用的。冬虫夏草的发货票会清楚地记载是什么时间,在什么地方,购进了多少冬虫夏草。你们总不会把台账和发票当包装纸用了吧?
上海协和医院拿不出冬虫夏草的进货发票,也拿不出台账。
这时,陈晓兰收到王洪艳的短信:“楼下有病人取药。”陈晓兰和药监执法人员张老师急忙跑下楼去。
“我是药监局的监督员。我可以摸一摸你的药吗?”一位病人取完药将要离去,陈晓兰迎上去说。
“你的药怎么冰凉,什么时候取的,是不是已经取出来很长时间了?”陈晓兰问道。
“不是,是刚取的,他们交给我时就是凉的。”
“你什么时候把处方交给药局的?”
“刚才交的,我交不到两分钟,他们就把药给我了。”看来这位病人对此还很满意。
按煎药工序从配药到煎完至少要两小时,刚煎好的药交到病人手里是烫手的。如果交处方后两分钟就拿到药,这意味着那药肯定不是按医生的处方煎制的。
陈晓兰配合执法人员把煎药室的处方收集起来,发现含有冬虫夏草的处方占将近一半,其中最少的十克,最多的一百八十七克。他们卖给病人的冬虫夏草每克二百六十元,这价格是上海市最高限价的五倍。按此价算,一百八十七克就是四万八千六百二十元钱。陈晓兰认为他们的药里根本就没有冬虫夏草,一张处方就诈骗了病人四万八千六百二十元钱!其中有张处方陈晓兰怎么也看不明白,数量和总量怎么算也对不上,上写着十五服药,如穿山甲、蜂房、蛇床子等味药的每服药的数量是十克,十五服药的总量却是六百克;熟地黄的数量是三十克,总量是一千八百克。总量到底是怎么算出来的呢?
突然,她发现处方上的十五是后改的,原来是六十。她明白了,医生给病人开了六十服药,病人可能嫌钱多了,医生就把六十服改为十五服,药的总量没有改,结果病人付的是六十服的钱,拿到仅是十五服药。这也不对啊,处方上的冬虫夏草是每服药五克,总数却是三十克,又是一笔糊涂账!
陈晓兰和稽查人员又回到三楼检查医疗器械,核对四证。当陈晓兰让王洪艳领着去查OKW离子导入治疗仪时,她却不见了。
“你怎么又跑掉了?这是你举报的,你要帮助调查。”陈晓兰找到了王洪艳,责怨道。
“没有了,没有了……”王洪艳慌里慌张,没头没脑地说道。
“什么没有了?那么还有没有有的?他们给你用的那台OKW治疗仪还在吧?”闻此,陈晓兰心里不由一惊,急忙问道。
王洪艳把陈晓兰领到治疗室,向里边指了指。陈晓兰进去转了一圈,没见到OKW治疗仪,出来找王洪艳时,门外已空寂无人。她怎么又不见了,到底是怎么回事?陈晓兰又气又恼。原来,王洪艳发现更衣室里的器械少了许多,在她做手术时是八台,现在只剩下三台了。她怀疑有人给医院通风报信了。
当今,百姓对监管部门和执法者的信任十分有限。这也难怪,猫鼠勾结、狼狈为奸、沆瀣一气的报道,我们随处都可以听到或看到。这到底是监管部门和执法者的悲哀,还是百姓的悲哀?
“你们的OKW离子导入治疗仪在哪儿?"陈晓兰返回治疗室问医生。
“这种疗法我们现在已经不做了。”医生答道。
前不久还给王洪艳做过,怎么说不做就不做了呢?会不会见稽查来了,临时撤下来的呢?
“把那个设备拿出来让我们看看。”执法人员说。
“已经没了。”
“究竟什么是OKW离子导入疗法?"陈晓兰问道。
OKW是当今许多不孕不育症专科医院和诊室推崇的疗法之一,他们说这是一种先进的技术和特效的手段。上海协和医院在广告中声称:本中心“斥巨资从德国、美国等国家引进全电脑数码阴道镜、多媒体彩超、体内OKW综合治疗系统、微米光治疗仪等国际先进诊疗设备”。这种疗法在这家医院的不孕不育症临床上应用普遍,几乎给每位病人都做这种治疗。
那位医生说,这是他们医院的一位医学博士发明的,他已经走了,所以就不做了。这种疗法参照的是离子导入仪器的原理,将中西药物与OKW微波紧密结合,使药效得到充分发挥。具体作法是把药物放在病人的肚脐上面,然后用微波照射达到给药的目的。
其实,所谓OKW(中药)离子导入治疗就是借助奥克威牌微波治疗仪(OKW即奥克威的拼音缩写)对病人实施的治疗。奥克威微波治疗仪在上海市卫生部门备案价格是六十元/次。
稽查人员问,那药物是哪来的?医生说,那药是博士根据病人的情况开的。执法人员让他们出示一下处方,他们说没有了。稽查人员发现他们的医疗器械有的没有标签,有的在使用上存在严重问题。
调查时,病人告诉陈晓兰医生给她OKW导入治疗时每次长达一个小时。陈晓兰震惊了,微波是一种存在风险的物理治疗手段。正常治疗时间是十分钟,最长不能超过二十分钟。怎么能做六十分钟?说到底还是为了钱,出租车按里程计价,微波治疗按时间收费,按照上海协和医院的收费标准一千二百六十元/六十分钟计算,二十分钟只能收四百二十元,如果多给病人做四十分钟就可以多收八百四十元钱!
短波治疗、微波治疗都是双刃剑,不仅能祛除疾病,也能戕害健康。2005年9月,一位在上海施工的外地建筑商到一家民营医院看病。他的病不重,只是龟头有点儿炎症而已。医生说,导致龟头发炎的原因是包皮过长,他如果做了包皮切除手术,不仅会减少龟头发炎的几率,而且他的妻子也不易得妇科病。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这位四十三岁的男子同意手术。包皮切除是小手术,三十钟就搞定了。接着医生又建议他再做一下短波治疗,这样对刀口和他的前列腺炎都有好处。又是一举两得,于是建筑商又接受了。他从手术室出来之后,被直接领进微波治疗室,进行了一个小时的治疗。最终前列腺炎治疗得怎么样不得而知,生殖器却被烤焦了,不得不做切除手术。
为了多收四十分钟的微波治疗费,这些医院、医生和护士却丧失了最起码的良知,连患者的死活都不顾了……
有的病人在上海协和医院做过OKW离子导入治疗后,腹部疼痛难忍,像做化疗似的头发一绺绺地往下掉,体质不断下降。短波和微波的灼伤是由内而外的,会不会什么器官被灼伤烤熟?恐惧、焦虑、痛苦像一群疯狂的蚂蚁在病人的心上爬着啃着。陈晓兰认为,从症状看不能排除微波过度治疗所造成的后果。女性与男性不同,男性的生殖器被烤焦了,哪怕不具医学常识的人凭肉眼也可判断;女性被灼伤的部位在腹腔之内,即便是烤坏了也无法轻易判断。
四、安徽农民砍柴烧炭五年,攒下的一万一千元,进医院不到一个小时没了,医生让他们再交一万八千元手术押金,这意味着他们夫妇还要再烧九年的炭!
2006年12月的上海,北风刺骨,寒气逼人,前往上海协和医院就诊的病人络绎不绝,一位走进去,另一位已拎着沉甸甸的中药汤剂走出来,不知是希望还是严寒把她们的脸颊涂染得绯红。
陈晓兰在医院的门外徘徊着,跟她在一起的有新华社记者刘丹,《南方周末》记者柴会群,还有陈晓兰的小外孙。从小外孙的表情就可以知道他是被“挟持”来的。他的感冒没好利索,送不进托儿所,爸爸妈妈上班了,在家没人看,于是被外婆“挟持”来搞调查。
大冷的天气,抱着生病的小外孙搞调查,陈晓兰很不放心,万一小外孙病重了,或传染上其他病,对女儿和女婿怎么交代?平时,女儿女婿从不带孩子去公共场所,甚至连公共汽车都不让他坐。可是,陈晓兰不能不来,刘丹和柴会群不懂医,难以跟病人交流。
陈晓兰认为,仅凭王洪艳姐俩的情况不足以说明上海协和医院医疗诈骗的问题,必须进行深入调查。想到上海协和医院调查是很难的,医院的大门外站着几名保安,门诊大厅还有保安,大厅里的导医和领诊护士几乎比病人还多。如果他们进医院去调查,那就等于打草惊蛇;这家医院的病人绝大多数是外地的,看完病就离开了上海,人海茫茫,上哪儿去找?最后,陈晓兰他们想出了一个笨办法——站在医院马路斜对面等病人出来。每当一个病人出来,他们就远远地盯着,当保安看不见时,急忙跑过去跟病人搭话。陈晓兰抱着小外孙行动迟缓,刘丹二十六七岁,脸圆圆的,长着一对大眼睛,按理说很容易获得别人的信任,可是民营医院往往把像她这样的女孩子派到竞争对手的门口去拉病人,所以她很容易被病人当成医托。柴会群背着个包,一肩高一肩低,有点儿像推销员。他说话又比较冲,有时跑过去刚一搭话就把病人吓得赶紧跑了。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胆大的,他跟病人说自己是记者,病人不禁笑了:“知道知道,他们跟我说了,医院门口经常有人冒充记者。”柴会群尴尬地转回来,两手一摊,对陈晓兰和刘丹解嘲地说:“不要他,我一会儿再找一个。"好像病人遍地都是,可以随手拈来。
病人对陈晓兰他们或表示怀疑或半信半疑,不愿合作。对此,陈晓兰特别理解,市场经济下的商业欺诈与唯利是图使得人与人之间失去了基本的信任。
第三天,刘丹大大方方地走进上海协和医院。导医过来热情地问道:“您需要什么服务?我可以帮您挂号。”“我在这儿等人,她来后我们一块去看病。”说罢在大厅的椅子上坐下来。刘丹平时很少去医院,见医院门口站着那么多保安,大厅里边除自己之外几乎都是穿白服的导医和护士,不由紧张起来。她跟王洪艳约好去找祝医生“看病”,王洪艳还没到。
正当刘丹心里发慌之际,一个男人走过来,在她的对面坐下打电话。他个儿不高,瘦骨嶙峋的,估计有三十来岁,却显得有些衰老。他对着话筒焦急地说:“医院要一万八千元的手术费,我带的钱已经用没了,你们帮我借点……”在他挂断电话时,刘丹凑过去,用手遮住嘴巴,悄悄地说:“五分钟后,你到大门外等我。”说完,起身离去。
可能看刘丹是个女孩,又不像是坏人,他跟着她出了医院。她把他领到茶馆去见陈晓兰。这人姓胡,是安徽的农民。他结婚六年,妻子一直没怀孕。夫妻两人都很着急,为看病,他们夫妇俩起早贪黑地砍柴烧炭,苦干了五年,攒下一万一千元钱。那天他们夫妇俩高高兴兴地揣着沉甸甸的钞票,坐火车来上海看病。在来之前,他给医院打了电话,接诊小姐说八千到一万元钱就能治好病,他们就可以生孩子了。
他们不时地摸摸兜里的钱,那不是钱,是他们的宝宝,家庭的希望啊!晨曦般的希望抚慰着心,暖暖的。中午十一点多火车抵达上海,他们下车就往医院赶,进医院时还不到十一点半。导医小姐热情地领他们去挂号,把他们送到诊室,那个亲热劲绝对不亚于村里的乡亲。医生给他们开了一沓化验单,领诊护士领着他们去交钱。从那一刻起,钱口袋就像拎倒了似的,还不到一个小时钱就花没了。接下来,医生让他交一万八千元手术费,要给他妻子做宫—腹腔镜手术。他的心凉了,希望从晨曦变成星光。“你们不是说八千到一万元钱就能治好病么,这价钱怎么像风筝似的上了天?”他莫名其妙地问医生,“大夫,我的精子检查报告还没有出来,怎么就让我老婆动手术呢?”医生说,他的妻子已确诊为不孕症了,需要手术。
“医生,我带来的钱都花了……”小胡无奈地跟医生说。
医生说可以先给他的妻子做手术,让他赶紧去张罗钱。
一万八千元对小胡夫妇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夫妻要起早贪黑,没日没夜地再烧上九年炭!而一万八只是个基数,如果手术过程中再增加几个项目,那么小胡夫妇就说不上要烧多少年炭了。
陈晓兰的心像被扣在磨盘下难以舒张。九年前,她所在的医院将收费三十五元的光量子说成激光针,她气愤地质问领导:“医生怎么能说谎,医生怎么能骗人?”现在的上海协和医院对三五十元已看不上眼了,动辄三五万,少则万八千元。医生的天职是救死扶伤,可是,有些民营医院就是要骗钱。有一位民营医院老板对手下的医生说:“农民来了,你不仅让他把钱都留下来,还要让他回去把猪卖了,再把钱送来。这样,你就算成功了。”跟上海协和医院相比,那位老板可谓小巫见大巫了,这里的医生不仅让农民卖猪,还要让农民卖房卖地,债台高筑!
陈晓兰始终怀疑上海协和医院给病人做的宫—腹腔镜手术是假的,刀口是表皮性的。怀疑只是一种感觉,感觉是不能作为法律证据的。为找到证据,陈晓兰请教过法医。法医说,做腹腔手术时,需要往腹腔内充气。在术手四十八小时内拍X光片,如果发现腹腔存有游离气体,则说明手术是真的;如没有游离气体,则说明手术是假的。如果小胡的妻子动了手术,在四十八小时内把她接到其他医院拍X光片,就可以知道手术的真假。假如手术是假的,王洪艳等病人就可以起诉上海协和医院。
“你千万不能让你的妻子动手术,赶快让她从手术台下来……”
病患的利益高于一切,这是行医的原则,任何情况都不能违背的。尽管陈晓兰离开临床四年了,可是在她的心里自己还是医生。她今生今世最大的理想就是做医生,当了几十年医生,还没当够。她对女儿说:“贝尼,假如妈妈死了,你一定要给妈妈穿上白大褂,把妈妈的执业医师证放在妈妈的兜里。”百年之后,她还想跟她的病人在一起。
当小胡跑回医院时,妻子已做完麻药试敏,即将做全身麻醉。当医生听说小胡没借到钱,不想让老婆做手术了,就答应给他优惠。小胡动摇了,打电话说:“医生说了,只要我交五百元钱,他们就给我老婆做手术。”
“如果你交了五百元钱,他们给你老婆做了手术,那就意味着你至少要欠他们一万七千五百元。”刘丹说。
陈晓兰希望小胡的妻子能在医院住两天,那样小胡就可以协助他们做调查,帮助他们带几位病人出来。他们给小胡五百元钱,作为生活费和住院费。小胡却死活不要,说他很感激陈晓兰他们,如果没遇上他们说不上要多烧几年炭。陈晓兰他们让小胡去跟医生说:“钱借到了。老婆做手术是大事,老婆家的人怕老婆上手术台后就见不着了,让等他们来后再做手术。”这话搞得医生哭笑不得:没办法,什么样的农民都有。
小胡的妻子住院后,医生天天催她做手术。陈晓兰让小胡跟医生说,车票不好买,老婆的家人在想办法。小胡给陈晓兰他们领来三四位病人。病人或家属出来很不容易,保安看得很紧,他们出来甚至要写保证书。小胡联络病友也很难,医院不许病房之间走动。陈晓兰出于安全的考虑,三天后就让小胡的妻子出院了。
那些外地的病人十分可怜,有一位病人让陈晓兰至今难忘:她是北方人,穿着十分单薄,嘴唇发青,身子像寒风中瑟瑟颤抖的枯枝,让人看了心酸。她以前得过子宫外孕,在当地医院做了手术。按常规做宫外孕手术与输卵管吻合手术是分开进行的,现今许多医院都把两个手术一起做。她很倒霉,输卵管吻合术不成功,仅将输卵管的外表连接上了,实际上是不通的,因此不能怀孕。她看了上海协和医院的电视广告后,特意从数千里之外赶来看病,医生给她做了宫—腹腔镜手术,所带的钱都花光了,连购衣御寒的钱都没有。刘丹把大衣脱下来给她披上,把围巾解下来给她围上。可是,她好像冻透了似的,还是抖动不已。
陈晓兰他们往往要领病人到其他医院做检查,他们不仅要出钱替病人交检验费,有时还要替病人交医药费,对那些钱花光了、吃饭成问题的病人,他们还要捐助点儿生活费。
一个月后,陈晓兰对整个案情有了清楚的了解,上海协和医院的病人百分之九十以上是外地人,被广告吸引到上海就诊。到医院后,医生给她们开一沓检验单,让她们花两三千元去做检验;检验报告还没全出来时,医生就将她们诊断为不孕症、输卵管粘连、宫颈糜烂等病先吓唬一番,把她们吓蒙后,让她们做宫—腹腔镜手术。如果病人有点儿犹豫,医生就会信誓旦旦地说:“手术一个月后,保证你百分之百怀孕!”当病人问手术费用时,医生就说,一万到一万五千元。病人嫌贵,医生就会答应优惠,总之千方百计让病人上手术台。病人上手术台后,常常手术做一半,医生就通知家属,在手术中又发现数种疾病,问他们做还是不做?表面上看是让家属自己决定,实际上没有选择余地。你想想,手术已经做一半了,两万来元的手术费已经花了,哪能为省几个钱把新查出来的病灶留在妻子的腹内?做!一言既出,债台高筑,手术费说不上多少了。病人一下手术台,催款单就跟过来了,几乎没几个病人不被惊呆的,一万五变成了三四万。一位病人说,当听说自己花了十万六千元时,急火攻心,殷红的鲜血从鼻子流了下来……许多病人钱花了,还不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在出院时,医生要给她们开数千元钱的中草药制剂。在就诊时,领诊护士全程陪同,领着病人去交费,交的是什么钱,病人往往不清楚。病历和检验报告全部掌控在领诊护士的手里;病人出院时,病历、病史、检验报告等资料统统不给,给的只有没有收费明细的收据。当病人跟医生要病历时,医生就说,你们的病历、检查报告单、出院小结等资料都存放在医院,医院为你保存二十年。不知情的病人还以为医院对病人多么负责任呢,其实是医院不让病人手里有任何有效证据,怕她们到监管部门投诉,到法院去起诉。陈晓兰调查过的病人知道了病历、病史和检验报告单的法律作用后,出院时都坚持跟医生要这些资料,医生能不给就不给。小胡的妻子出院时,小胡跟医生要病历,医生装模作样地找了一番,然后对小胡说,你已经拿走了。
五、“保安”骗去了电话,陌生男子跟踪,手机不能报警,陈晓兰陷于危急之中……
陈晓兰走出上海协和医院,没走几步手机响了,她刚摁下接听键,王洪艳那惶惧声音就传了过来:“陈医生,在你走出医院时,一个男的跑了出来,紧紧跟在你身后,你要小心哪!”
“他跟着我干什么?”陈晓兰边说边回头张望。
“看到没有?就是那个穿白衣服的,衣服上边还有两条绿杠。”王洪艳说道。
陈晓兰看见了,那男人长得高大魁梧,虎背熊腰,身高大约有一米八五以上。
他跟着我干什么?会不会是误会?会不会是巧合?陈晓兰挂断电话,转弯快走几步,回头看看,那男子穷追不舍。她索性站在路边,想等那男人走过去之后再走。那男人也站住了,看似漫不经心地观望来往的车辆,实际上是在注视着她。陈晓兰清楚了,他就是冲自己来的。
上午,陈晓兰配合稽查人员查了中草药,下午又查了医疗器械。在下午两三点钟时,陈晓兰没事了,可以回家了。她想知道稽查的最终结果,希望能有个结论性的东西。结论往往意味着板上钉钉,难以改变。没结论的事往往隐含着变数,可以推倒重来,查得的事实也会像溪流里的鱼,看得清清楚楚,当你伸手抓时就溜掉了。从被查方角度说,可能不希望下结论,或者结论模糊,似是而非,就像把手伸进泥罐,捉一只老鼠,你知道自己捉的是老鼠,别人也知道,只要你不把它从泥罐里掏出来,那么就有“狸猫换太子”的机会,它可以变成松鼠、绒鼠或者其他什么。如果你把它掏出来示众,那么它只能是老鼠了,什么也不能变了。
“陈医生,坐我们的车走吧。”药监稽查人员离去时,对陈晓兰说。“你们先走吧,我再呆一会儿,跟病人再聊聊。”陈晓兰说。
这些病人真是太可怜了,千里迢迢地跑到上海来治病,不仅花几万元钱做了宫—腹腔镜手术,喝了比XO人头马还贵的黄药汤,而且还做了什么OKW离子导入,每次一个小时的微波治疗会给身体造成什么样的危害?今天看上去似乎没大问题,那么明天呢,后天呢?谁来为此负责呢?忄西惶,焦虑,痛苦,像一根根绞索把她们的心吊了起来,有的寝食不安,恍恍惚惚,精神濒临崩溃。她们不仅需要公道,更需要安慰啊。还有几位病人认出来她就是电视播放过的“打假医生”陈晓兰,纷纷围着她,向她反映问题,提供信息。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也挤过来,看样子是想跟她说点什么,可是他却犹犹豫豫,欲言又止。她身边的病人打量一下那个人,悄悄溜走了。正在说话的病人,话说到一半就不说了。
“陈医生,我老婆也在这家医院治疗,我想向你反映一个重要问题,这家医院的药很贵,我想投诉。”他见别人都不吱声了,在冷眼看着自己,尴尬地说道。
“你认为药价高,可以向物价部门投诉,药监不管药价。”
“陈医生,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家的电话?”
“可以。”陈晓兰说着就把自己家的电话告诉了他,同时也要了他的电话。
当那个男子离开后,一位病人对陈晓兰说:“陈医生,你要当心啊,那个男人不是病人家属,他是医院的保安!”
“不会吧?他把手机号还给我了呢。”陈晓兰半信半疑地说。她清楚这家医院肯定恨她,甚至把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不除不快的。俗语说:“咬人的狗是不叫唤的。”如果他们想报复的话,不会采取这么拙劣手段。
“他给你的电话肯定是假的,不信你试试。”一位病人说。
这倒是好主意,陈晓兰掏出手机,拨一下那个号码,果然是空号。她明白了,那个保安是受人指使过来监听她跟病人谈话内容的。
陈晓兰没有紧张,这种事她经历过多次。2003年,她去北京反映情况时,几个陌生的男人在列车上找到了她,要她下车,甚至威胁她说:“陈晓兰,你到不了北京!”可是,她不仅到了北京,而且还向国家药监局的一位副局长反映了“光量子”等假冒医疗器械的问题。2006年3月,在云南偏远地区调查“静舒氧”时,一位知情人告诉她,那里的供货商具有黑社会背景,去那里调查取证会有生命危险的。结果她和几位记者被那里的医院扣住了,把他们交给供货商。她沉着冷静,急中生智,最后不仅安全离开医院,而且还带回了证据。她跟那些见利忘义的医生、谋财害命的医院、坑蒙拐骗的医疗器械商斗争了十年,有多少人叫嚣要收拾她,要灭掉她,她不是还好好地活着吗?邪不压正,她深信这点。
天像掉落在墨汁里,夜色越来越浓。陈晓兰扭头看看,那男人还站在那儿。他到底想怎么样?这是上海滩啊,又不是草荒绝塞。不过,陈晓兰有点担心,怕他跟踪自己到家。她想甩掉他,紧走几步,钻进路边的建筑工地。那儿正好停放一辆卡车,她躲在了卡车的后边。在黑暗的笼罩下,工地一片寂静,陈晓兰惶恐不安地躲在车的后面,心想那男人发现跟丢了目标会怎么样,是揣着沮丧返回医院,还是心有不甘地在街头寻觅?等一会儿?再等一会,等他寻找不到跟踪目标,由希望到失望,再由失望到绝望时,也许就放弃了跟踪。
时间在分分秒秒地前行,将近十分钟过去了。他肯定走了,没事了。陈晓兰从卡车后边走出来,见工地门口一个人影都没有,松了一口气。蓦然,她发现那男子又像幽灵似的出现在眼前。原来他并没走远,就站在车前边。四目相对,时间凝固了,他没有动,她也没动,可是她的心像被狼追赶的兔子,紧张地跳着。
他会怎样?会不会扑过来把自己拖进黑暗僻静的工地?他可能是上海协和医院的保安,可能是农村出来的,没有文化,也没有法律意识,为几万元钱也许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她突然意识到这次与以前的不同,上火车找她的是官员,把她扣在医院的是医务人员,那些人都是“穿鞋”的人哪,他们都有所顾忌,是不会孤注一掷的。可是,她眼前的这位可能是“光脚”的,可能来自于贫困的乡村,好不容易在城里找到一份工作,他会为那份工作而不顾一切的。再说了,游医本来就是流氓和无赖啊,他们什么事做不出来?几年前,山西的媒体发表一篇揭露性病诊所黑幕的报道,莆田游医不是跟踪和抢劫了记者,还扬言要花三十万元买记者的人头,要炸毁报社的大楼吗?
陈晓兰和那个男子对峙着,她抓紧背包,生怕他被抢去。背包里有数码相机和录音笔。东西倒不值几个钱,关键是里面有拍摄的照片和录音,那是证据。她直言不讳地对药监稽查人员说,稽查过程中的谈话我已用录音笔录下了,上海协和医院已承认自己没有台账,没有冬虫夏草的进货发票,如果将来有了,那就是造假。
无论如何录音笔和相机不能让他抢去,那是证据!眼前的这个人不也是证据么,为什么不把他也拍下来呢?陈晓兰忘却害怕,忘却了生命所面临的威胁,拿出照相机对准那个男子摁下了快门。随着一道闪光,黑暗被划破,他的相貌和表情被记录在照相机里。他绝对没想到在这一刻陈晓兰会给他拍照,呆头呆脑地望着镜头,一动未动。陈晓兰又摁下快门。他似乎意识到不该把自己的形象留在她的相机里,将脑袋侧过去,避开镜头。
陈晓兰从工地跑出来,跑到了街上。那男子仍然紧跟不舍,始终保持五六步的距离。她告诉自己不要紧张,不紧张,可是还是抑制不住地紧张。她走在人行道的里边,决不孤伶伶一人走在马路边上,不给他们制造交通事故的机会。她回头看看,那男子还跟在后边。不行,我得报警了。她边走边拨110。电话拨通了,却无人接听,反复播放着:“报警请拨110,火警请拨119,救护请拨120……”再拨,还是这样。110啊110,不到万不得已哪能拨打你啊,你要是这么个状况,拨打你又有什么用呢?110指望不上了,天越来越晚,她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无助……
突然,她看到前边的十字路口,那里有一位警察。警察就是亲人,就是救星啊,她直奔过去。
“民警同志,我就是报刊和电视介绍过的那个‘打假医生陈晓兰。我身后有一位男子在跟踪……”她气喘吁吁地对警察说。
“对不起,我是交警,不是刑警。”那位警察说。
“我知道您是交警不是刑警,可是110拨不通,我只有找您了。不管怎么说您也是人民警察,您能把您的警徽给我看看吗?”
“我是交警,给你看警徽也没用啊。”
陈晓兰感到浑身无力,绝望占据心头,那个男子像一匹守着猎物的狼,站在离她七八步远的地方。她想到药监稽查刚拉开序幕,最终结论还没出来;那些病人的问题还没有解决,有些证据还在她的手里。她觉得应该跟刘丹交代一下,于是拨通刘丹的电话。
“陈医生,你不要害怕,我去接你。”刘丹听到情况后,说道。
“不,你千万不要过来。我一个人都摆脱不了那个人,再加上你就更麻烦了。”陈晓兰说。她告诉刘丹录音笔在她的兜里,相机在背包里。她叮嘱刘丹,如果我发生意外,你一定要找到这两样东西,那上边有证据。
挂完电话,她松了一口气,似乎不那么紧张了。她想起小时玩过的老鹰抓小鸡游戏,我要是躲在警察后边,那个人就是想害我也奈何不得。于是,她紧紧地跟在警察的身后。
“你跟着我也没用。”警察说道。
“没用我也跟您,今天是跟定了。你们不是说‘有事找警察么?我今天有事了,就找您。”
突然,一辆出租车驶过来,在路口停下了。陈晓兰知道十字路口是不能随便停车的,否则将处以两千元的罚款。那位司机胆子够大的了,居然把车开到交警的眼皮底下。
“出租车上的那个人你认识吗?”交警好像看出点门道,转身问道。
陈晓兰顺警察的手指望去,惊喜地发现出租车里那位乘客居然是王洪艳。王洪艳要拉开车门下车,出租车司机拽着她不让。
“啊,认识,我认识。”她喜出望外地说道。
“你赶紧上车走吧!”警察说着走过去,让司机打开车门让陈晓兰上车。
陈晓兰告诉司机去新华社上海分社。她惊魂未定地叮嘱司机:“速度慢一点儿,别开快了。”每一辆快速驶过的车辆都令她心惊肉跳,警匪片里的车祸镜头不时闪现在她的脑际,那燃烧的车辆,流淌的鲜血,横在路边的尸体……她怕那些人狗急跳墙制造车祸,怕他们开车冲过来,将出租车撞翻,怕他们趁乱下手,把她和王洪艳杀掉。她想,出租车的速度要是慢一点,躲闪就会灵活些,即使发生车祸,受伤也会轻一点儿。
晚七时,陈晓兰到了新华社上海分社,见刘丹正焦急不安地等在门口。
“110怎么就挂不通呢?”陈晓兰和刘丹坐在一家小饭馆里,望着桌上的饭菜,喃喃自语。
刘丹望着陈晓兰那心绪黯然的样子心里十分难受。她觉得奇怪,110怎么会挂不通呢?110、119、120这都属于特殊服务电话,只要不停机都能挂得通。她疑惑地拿起陈晓兰的手机试一下,果然110拨通后没进入人工台,话筒传出:“报警请拨110,火警请拨119,救护请拨120……”
“真是怪事啊!”她说着用自己的手机拨一下110,拨通之后立即传来值班警察的问话。
刘丹看着那两部手机,想不出到底哪儿出了问题。她打电话向朋友咨询。朋友说,这很简单,如果公安局内部有人做了手脚,手机就挂不通110。陈晓兰突然想起上午在医院发生的事。她用相机拍摄医疗器械时,有个男的不让拍照,她没理睬。他居然一把拽住了她。“你把手拿开,你要是再拽我就挂110!”“哼,我看你能不能挂通110!”他恶狠狠地说。
会不会是他找人做了手脚?他们要是连公安人员都能收买,那是多么可怕啊,一股寒流袭上陈晓兰的心头。
“今天要是没有王洪艳帮忙的话,我这条命就说不上丢在哪儿了……唉,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们做的是好事,是帮助病人讨公道,是为民除害的啊。"
陈晓兰越想越害怕,越想越生气,越想越伤心,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十年了,她付出多少艰辛,遭受多少委屈和磨难,得罪了多少医生、院长、厂商、经销商,还有官员。结果医疗腐败却愈演愈烈,从以药养医和以疗养医,发展为医疗诈骗!医生是病人的亲人哪,医生和医院怎么可以诈骗病人?怎么可以不管病人的死活,怎么可以从病人手里抢夺活命钱?她又想起妈妈临终的叮嘱:“晓兰,你是医生,病人不懂你懂,你要保护病人的利益。”妈妈啊,这病人的利益太难保护了。女儿只是个小人物、普通的医生,要权没权,要钱没钱,只能不顾个人安危去调查,去举报。她又想到卫生监管部门的失职,部分官员的渎职和不作为。她越想心里越是难受,越想泪水越多。
过去,刘丹将陈晓兰视为“打假医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现在才真切地感到她还是女人,一个会伤心、会流泪的女人。不过,这时的陈晓兰更让人敬重和感动,她已经五十五了,女儿已成家,有了外孙了,衣食无忧,可以坐享清福,她却这样忧国忧民,嫉恶如仇,不顾个人安危去维护病人的利益,以柔弱之躯与邪恶势力斗争。
两人泪眼相望,是强烈的忧国忧民情绪?还是对现实的几多无奈,几多伤感?作为一名年轻的记者,刘丹很明白自己和陈医生将面对什么,她坚定了和陈医生共同作战、将上海协和医院的诈骗丑行彻底揭露出来的决心!
柴会群听说陈晓兰的遭遇之后很不放心,特意从《南方周末》驻上海记者站赶了过来。
“怎么搞的,我的手机好像被监听了似的,总有重音。”说起手机,他忍不住说道。
“重音?我的手机两天前就有重音了,难道被监听了?”刘丹一听就叫了起来……
六、上海协和医院致函新华社提出了十三点质疑,《新闻晨报》发出不同声音,王洪艳不能出来作证,刘丹陷于困境。
“三十一岁的未婚女士王洪艳受电视广告吸引,到上海协和医院(民营)去做检查,结果被医生诊断为‘不孕症,入院检查不到三个小时、诸多检查结果尚未出来,医生便将其推上急诊手术台,不到二十四小时花去医药费近四万元。令人吃惊的是,一周后,当王洪艳拿到另一家医院做的妇科检查报告时,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大病。”2007年1月8日,新华社“新华视点”栏目发表了刘丹、仇逸的新闻报道《是手术还是骗术?——上海协和医院妇科诊疗案调查》。
在发稿那天早晨,刘丹到单位后,同事告诉她,上海协和医院的人一会儿就过来。他们听说新华社采写了一篇关于他们医院的报道,想找分社有关人员沟通沟通。咦,他们怎么知道的?刘丹一听就傻了,大脑一片空白。昨天,陈晓兰被跟踪,电话不能报警,他们的手机被监听;早晨在地铁站,刘丹又遭到陌生男子的跟踪。刘丹料定他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把自己怎么样,所以不时地打量对方。那是一个个子中等、体魄强壮的男子,每当她的目光横扫过去,他就低下头。下地铁后,刘丹调换几次走向,他都紧随在后。当刘丹从地铁口出来,打辆出租车扬长而去,才把“尾巴”甩掉。
他们会不会通过手机监听知道我在写报道?想到这儿她不禁毛骨悚然,脊背阵阵发凉。在这段时间,刘丹和陈晓兰、柴会群电话沟通的焦点就是这篇报道。刘丹过去跑的是教育,这是她第一次写医疗方面的报道。因此,陈晓兰和柴会群、刘丹三人经常商量和推敲至凌晨两三点钟,字字斟酌,句句思虑,数易其稿,生怕一点失误被有关方面抓住把柄。
不一会儿,上海协和医院的一位副院长来见刘丹。刘丹就毫不客气,一见面就给他提了一大串问题。他答非所问地应付一番,最后还是败下阵来,无可奈何地说,对不起,我原来是党校的老师,对医疗不太懂。然后,他反复说,请不要发那篇报道,否则医院将有许多员工下岗。
他知道稿子是什么内容吗?他们会不会去总社公关?刘丹有点不安了,稿子已发给总社,发不发还没有消息。她有点着急,有点坐不住,一边跟他说话,一边给总社的编辑发短信。
副院长走了,医院的董事长助理、院长特殊助理又来了,理直气壮地说:“医疗纠纷,我们医院每天都有,我们能补偿的都补偿,我们希望为病人提供补偿。王洪艳没要求过补偿,凭什么报给媒体?她不给我们机会,这意味着要搞死我们。”接着话题一转,低声下气地说,“你们新华社可要手下留情……你最好跟我们提点要求,和我们接触接触。请你帮忙,手下留情。”
这到底是请求,还是暗示?刘丹没去管它。这时,她已得到那篇报道总社领导已签发的消息,圆圆的脸上露出了并不轻松的笑容。
这一骇人听闻的医疗诈骗报道后,在全国产生强烈的震动,各地媒体纷纷转载,网上转载高达八千余次,有的媒体在转载时还将标题改为《上海协和医院让无病女子做手术一天收费近四万》、《上海协和(民营)医院骗健康人开刀看管病患住院如坐牢》。上海除《新闻晨报》等两家之外,其他报纸都转载了这一报道。
报道发表的当天,陈晓兰到上海市卫生局卫生监督所举报:上海协和医院(包括××医院、××医院也有类似情况)以欺诈手段迫使外地患者接受毫无诊疗意义的“医疗服务”。一、医院对病人的各类检查没有任何条件限制,必须空腹的没空腹,必须月经干净后三至七天也没做到,使标本采集没有检验意义(包括放射科的碘酒输卵管造影等);二、宫—腹腔镜手术成了女患者的“百搭”,然而术前没让病人空腹、清肠,甚至在病人实施剖腹手术的同时,还做宫—腹腔镜“微创”手术;三、不论中医西医都给病人开草药汤剂,没有中医诊疗记录;四、以院内的非法中药制剂为病人做灌肠、妇科通液、阴道冲洗等诊疗术……我的要求:一、为了彻底打击当前民营医院内的‘医疗欺诈,我请求尽快联合执法(药监、物价、公安);二、我希望参与联合执法。
上海市卫生局连夜召开会议。次日,上海市卫生监督所抽调九名监督员对协和医院医疗执业情况进行监督执法。
上海协和医院的病人读到刘丹、仇逸的报道后,先是大为震惊,继而怒不可遏。他们要讨回公道,要讨回被诈骗去的巨额血汗钱。病人纷纷向上海市卫生局投诉,他们聚集在上海协和医院的门诊大厅,要讨个说法;他们在网上控诉,字字血,声声泪,让人读了心酸;他们在网上寻呼:
“我是受害者,我的QQ是554932495,请与我联系”
“我也是受害者,我的QQ
645057650”
“请与我联系,QQ578782
628”
“QQ:23811981”
上海协和医院对病人的解释是,请大家不要相信那篇报道,它是新华社编造的,写稿的记者刘丹已逃跑了。我们医院已经将新华社告上法庭,很快就会有媒体出来澄清事实,请你们不要像王洪艳那样把自己搞得身败名裂。
有传言说,王洪艳是上海协和医院的竞争者——长江医院雇来的托儿,她已经消失……
报道发表后,刘丹的电话忙碌起来,有人表示赞赏,有人表示敬意,也有人表示不解和惋惜。上海媒体的一位记者打电话说:“刘丹啊,你怎么能写这种稿子呢?你写之前怎么不跟我打个招呼?那样的话,我肯定会阻止你的。”
“你拿了人家多少钱?”刘丹说完,气呼呼地将电话挂断。她感到诧异,自己又没有做错什么,他凭什么阻止?是来做说客,还是知道什么内幕,怕我吃亏?刘丹对个人的得失没过多想,她只要求自己的报道是真实、客观、公正的,对得起社会和公众,对得起新闻记者的良心。可是,社会远远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简单,那么清晰明了,她很快就知道那篇报道给自己带来多大压力和麻烦,甚至可以说是场灾难了。
1月10日,上海协和医院理直气壮地致函新华社,对刘丹的报道提出了十三点质疑。同日,上海《新闻晨报》发表了《投诉人言行让人看不懂》和《“王洪艳从未向医院索赔”》等报道,其中一篇报道写道:
该医院副院长张新昨天已经找过所有曾接待王洪艳的医务人员了解情况,包括处理退药事务的医务处工作人员。张新告诉记者,去年11月20日下午三点左右,三十岁的王洪艳到医院看病,为其看病的是祝新革医生,这是一名有专业资质的大夫。祝医生回忆说,病人声称自己……(这段涉及王洪艳的隐私,本文作者删去)。为了能够进一步确认病情,医生为其进行了包括B超、HSG在内的专项检查。B超结果显示,王洪艳双侧卵巢多囊表现,宫颈纳囊,盆腔积液,HSG结果则显示,左侧输卵管通而不畅。综合各项检查数据,医生初步诊断为继发性不孕症、慢性盆腔炎、双侧输卵管炎、多囊卵巢综合征、慢性宫颈炎。
医生建议病人做宫腹腔镜探查术,这是一个检查和治疗皆可的择期手术。在排除病人有手术禁忌征并对其进行术前化学和物理检查后,当晚八时十分,在其全麻状态下进行该项手术,整个手术持续了二十分钟,手术相当顺利,随后病人被安排入住病房……
这篇报道引起较大反响,先后有二十八家媒体转载。那么,到底是手术还是骗术?新华社与《新闻晨报》孰是孰非?新华社要对上海协和医院提出的十三点质疑和《新闻晨报》的报道进行反驳和解释。无论解释和反驳都需要事实和细节,这些只有当事人王洪艳才能说清楚。
可是,在这一关键时刻,王洪艳不同意出来,客观地说她也不能出来。1月5日,王洪艳领药监稽查人员找到更衣室里的手术间后,院长助理就盯上了她,要她到办公室去谈谈。王洪艳拒绝去办公室。院长助理气急败坏地让三个人盯着王洪艳,其中有一个保安。那天,那三人盯着她,须臾不离,长达三个小时。晚上,王洪艳不仅亲眼目睹陈医生被人跟踪,而且还打车解救了她。漂泊他乡的人本来就缺少安全感,她又得罪了医院,他们肯定是不会放过自己的。想到这些,她不由得提心吊胆,坐立不安了。
1月6日,祝医生打电话谴责她,上海协和医院医务处也给她打电话,她有点焦头烂额了。晚上,她筋疲力尽地回到家,妹妹一见面就说,下午两三点钟,有两名男子在外边摁门铃。妹妹说,她认出来了,他们是医院的保安,吓得没敢开门。他们摁一会儿,以为家里没人就走了。
他们找上门来了。王洪艳花容失色,惊恐不已。她近乎一夜无眠,次日匆匆在浦东租了一间房子,跟妹妹夹着枕头和棉被搬了过去。那房间因拖欠电费而被断电,空调不能用,屋里冷似冰窖,甚至厨房里的豆油都冻了。白天,她不敢出门,惶惶不安地坐在屋里,手机卡换掉了,生怕医院找到自己;夜晚,住所没灯,漆黑一团,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寐。有时睡着了,噩梦连连,总梦见房门突然被撞开,一头怪物闯进来……
《新闻晨报》的报道发表后,尤其是那篇涉及王洪艳隐私的报道,在她家乡黑龙江的亲朋好友中引起议论,甚至还有人拿着报纸去找她的哥哥:“这上边写的是你妹妹吧?”年迈的母亲痛哭失声,病倒在床,家人认为她给家里丢了脸……她知道这些消息后,痛苦和绝望像蛇缠绕和啃噬着她那柔弱的心。
1月10日,王洪艳又接到刘丹的电话,说分社希望她过去澄清一些事实。这时,王洪艳感到内外交困,走投无路,精神濒于崩溃,思维错乱,语无伦次了……她觉得刘丹出卖了自己,不再相信刘丹了。她天天在网上搜寻,想找一位律师跟上海协和医院和《新闻晨报》打官司……
陈晓兰很理解王洪艳。她是外地人,在上海既没有刘丹的新华社背景,也没有自己这样宽泛的社会关系。不能对王洪艳要求过高,不能硬要她出来。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王洪艳出来的话,一是安全没有保障,二是她的心理压力已达到极限,如果遭到恐吓和围攻,将会导致精神崩溃。如果王洪艳被鉴定有精神疾患,那么刘丹就有口难辩,会陷于更大的困境。
王洪艳不出来,个别媒体置疑新华社,有人说,刘丹要是交不出王洪艳,就证明她的报道是假的;也有人说,陈晓兰和刘丹等人被上海协和医院的竞争对手——长江医院收买了,他们为搞垮上海协和医院,虚构了一个叫王洪艳的病人……
上海市卫生局的领导到新华社上海分社来沟通,要求刘丹交出王洪艳。
新华社只不过是一家媒体,在上海协和医院的查处上是没有话语权的,如果查处的结果是医院没问题,那么就意味着刘丹的报道有问题了,她吃不了就得兜着走……
日子一下子就变得天凝地闭,冰霜惨烈。尽管分社领导对刘丹表示信任,可是她还是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她大惑不解啊,他们要查的不是上海协和医院的医疗欺诈问题吗?有那么多的受害者,为什么非得要王洪艳出来呢?其他人不行吗?他们为什么不去查医院给病人做的“宫—腹腔镜”手术是真是假?为什么不调查一下做过手术的病人有多少人病情如故,有多少人病情反而更重?
爱说爱笑的刘丹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经常坐着发呆,动不动就孤苦无助地说:“怎么办哪,我该怎么办哪?”有时说着说着泪水就流了下来。她感到委屈,感到那么不被理解。作为记者她应该讲真话,应该将上海协和医院的医疗欺诈揭露出来,也应该得到社会各方面的支持。她需要理解,需要支持,她给别人发的短信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理解万岁!”
可是,她的理解和支持多数来自陈晓兰和柴会群,他们经常陪伴着她,帮助她收集资料和准备反驳材料,天天忙到下半夜一两点钟,让刘丹在最困难的时候感受到朋友的真情,战友的情义,风雨同舟的力量。她为自己能跟他们一起作战而欣慰,将三人戏称为“铁三角”,他们是拆不散、打不烂的。她对陈晓兰说:“如果我被单位开除了,我就跟你去办患者协会。”
不过,也有媒体关心刘丹,他们拨通她的手机说:
“我们去过上海协和,他们说新华社报道他们的记者已经逃掉了。你是不是逃掉了?”
“我逃哪儿去啊,我不是还在发稿吗?”
“我们认为你的报道是真实的。你手机不要关,我在节目里跟你连一下线好吗?”
刘丹一听泪水就下来了,她觉得自己已经头破血流,所承受的压力已经达到极限,还有人这么关心自己。她感到自己做得很值,感到有一种悲壮感。可是,哪怕压力再大,她也不能站出来说话,不能做王洪艳的代言人。她认为自己是记者,要保持自己的客观、真实的立场。
对新华社来说,刘丹毕竟是一位很年轻的记者,而且没写过医疗报道,有时领导也会感到不放心地问刘丹:“你能不能让王洪艳出来跟我们见一下面?”
刘丹说:“王洪艳搬家了,手机的号码改了,挂不通。”说完,她又怕领导误以为自己跟王洪艳失去了联系,急忙补充说,“有时,她在晚上九时至十二时之间给我办公室的座机打电话。”在那段时间王洪艳的确给刘丹来过电话,大多在下半夜,说的话往往没头没尾。刘丹接电话后只能劝慰她:“好好睡觉,好好休息,不要着急……”
刘丹真诚地说:“对于这篇报道,我从头至尾问心无愧。”不论怎么说,毕竟王洪艳没交出来,所取得的信任总是有限的。刘丹忍受不住了,鼓起勇气给一位她所尊重的领导发一条短信,解释事情的原委。领导给她回了短信:“我相信你是对的。”刘丹捧着手机放声大哭,多日的委屈化为滔滔泪水。
三天过去了,五天过去了,新华社没有对《新闻晨报》的报道进行反驳,有人认为新华社这回栽了,刘丹的报道失实了,《新闻晨报》的报道是真实的,上海协和医院很可能就是无辜的。
陈晓兰和柴会群、刘丹商量,看来王洪艳再不出面是不行的了,如果卫生监管部门做出上海协和医院没有欺诈行为的结论,那么黑的就变成白的,真新闻就成了假新闻。上海协和医院的黑幕不仅没揭开,反而给他们做了广告宣传,上当受骗的病人将会更多。如果王洪艳此时此刻出来,她就会像砧板的肉,任人去砍。他们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尽快帮王洪艳找一位律师,律师出来代表她作证,以事实扭转局面。陈晓兰说,这个律师非常重要,如果选择错了,让律师出卖了,那将会导致全军覆没。因此,不要求这个律师有名气,但要求其忠诚可靠,最好是没打过医疗官司,跟医院没有任何瓜葛的。
柴会群托朋友找到一位律师,遗憾的是那位律师出差在外,一周后才能回来。此时等不得,他想来想去突然想起一位叫斯伟江的律师。柴会群跟斯律师仅有一面之交,不过给他的印象特别好,觉得可以信任。这么重大的事情怎么能凭感觉来抉择呢?如果出了问题,将无可挽回。可是,他们手里的底牌就那么多,也只有碰碰运气了。陈晓兰他们不放心哪,三次深更半夜约见斯律师,跟他谈王洪艳的事。也许是得道多助,也许是运气很好,事实证明这位律师没有选错,他表示免费代理。
律师找到了,还要王洪艳同意才行。
“王洪艳,我是陈晓兰,我们几个在柴会群这呢,你过来一下,我们碰碰好吗?”陈晓兰给王洪艳打电话说。
“你们都在是吗?你们都在就让我过来是吗?你们设计好了圈套让我去钻是吗?”王洪艳说罢将电话挂断。
“王洪艳,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我没听懂,请再讲一遍。”陈晓兰再次挂通电话。
“我再不信任你们了,你们自己的事情自己办吧……”说完又挂断了电话。
陈晓兰的心凉了,难道真是内外交困、走投无路了吗?刘丹孤苦无助地问,怎么办,该怎么办哪?王洪艳会不会再不理我们了?
陈晓兰决定去找王洪艳。几经周折,她终于打听到了王洪艳的新住所。可是,她和刘丹跟王洪艳联系多次,王洪艳拒绝见面。没办法,她们只好守候在那个小区的门口,等待王洪艳出来……
七、上海协和医院的态度强硬了,保安威胁道:“如果陈晓兰胆敢进来,我们就给她点颜色看看!”
新华社陷于被动,刘丹陷于困境,上海协和医院的态度变得强硬了。陈晓兰再次要求配合药监局前往上海协和医院稽查时,医院负责人明确告诉稽查人员,他们决不许陈晓兰再踏进医院一步。
医院的保安威胁道:“如果陈晓兰胆敢进来,我们就给她点颜色看看!”
仅仅几天的工夫医院的态度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一周前,医院的领导还打电话到陈晓兰家,态度温婉、语气谦卑地说:“陈老师啊,您那天来医院检查工作,我们对您的态度不好,请原谅。您是专家,我们想请您再次到医院来检查指导,您一定来啊!”
“我是什么专家,只是一个普通医生。”陈晓兰拒收高帽。
没想到,那位领导善叙家常,慢条斯理地聊着,松散而随意,不经意间一个岔下去就聊到了他的老师,再一个岔下去就谈起陈晓兰的母亲,原来他的老师跟陈晓兰的母亲是校友。看来不是没关系,只是没走动。这回走动了,那么就应该友好相处,彼此关照了,对得起前辈。话题一转又回到现实:“陈老师,您要是不想到我们医院来检查指导的话,我就只好登门拜访了……"
“别,别,我最讨厌的就是别人来我家。”没想到聊了半天水还是水,礁还是礁。
“那么,我们在外边找个地方聊聊?我们两家距离很近,我也住在彭浦新村,我住的小区就在你家那个小区的斜对面……”
陈晓兰觉得心像被击了一下,在往下沉。他这是什么意思,是否在暗示他知道我家?是否想以此要挟我放弃调查?自从她调查和检举他们医疗欺诈以来,不仅晚上被人跟踪,手机不能报警,电话被人监听,还发生过一件怪事:一天,她上网查资料时家里来了客人,她没下网就去招待客人了。她跟客人聊着,不经意间扫一眼电脑,突然发现鼠标的箭头像着魔似的活跃起来,连续点开了好几个文件。难道有人通过网络在操纵她的电脑,想查看和盗去她的文件?她感到毛骨悚然,惊恐不已。往事历历在目,今天又冒出这么一位“公关先生”。陈晓兰拒绝了他,可是他却很执著,接二连三地打电话过来。
“如果你们认为我在配合药监稽查的过程中有什么问题,可以向药监部门反映。我没有必要去你们医院检查,再说那也不是我的职责。”最后,她冷峻拒绝后挂断电话。
过去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却是三天河东,三天河西了。几天前,他们还恳请她到医院检查指导,现在却把她拒之门外了。药监稽查车停在医院门口后,大家都劝陈晓兰不要下车。可是,不去参加稽查,坐在车里等候,她怎么能安心?陈晓兰坚持进去,一位稽查人员恳求道:“陈老师,您帮帮我的忙好吗?上面已经关照了,让我们对您的安全负责,请您不要下车,好吗?”
“陈老师,如果你想查什么就打电话告诉我们,我们去查。"
人家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也就不好再坚持了,心绪黯然地把一把卷尺和一支细小的氖光灯管交给了他们。听病人说医院让保安用担架抬着手术后的病人上下楼,陈晓兰上次来注意观察了一下电梯,觉得好像长度不够,推不进一张推床。她这次带了一把卷尺,想量一下电梯的尺寸,弄清它是不是医用电梯。上次医生承认他们每次给病人做一个小时的OKW微波治疗,陈晓兰想弄清OKW微波治疗仪的真假,所以带来一支氖光灯管,想测一下微波治疗仪是否真有输出。
陈晓兰坐在车里,目送药监稽查人员走进医院,心里很不是滋味。那些搞医疗诈骗的人耀武扬威了,揭发医疗欺诈的人却被搞得灰溜溜、像过街老鼠似的,真让人感到悲哀。她是药监局的社会安全监督员啊,医院有什么理由把她拒之门外?这不仅说明医院的强横和嚣张,也说明药监执法的软弱。中国的药监执法啊,你为什么如此孱弱,为什么就不能理直气壮、挺起腰杆去执法?
“干什么,干什么你们?”司机喊了起来。
药监稽查车的车窗上贴了一层挡光膜,外面的人看不见里面。在靠近倒车镜的那一角没贴膜,医院的保安和其他人员听说陈晓兰坐在车里,纷纷趴在那里向里边张望。司机见此,气愤地喊了起来。可是,那些人根本不理睬司机,仍然趴在那里看。陈晓兰看着那些横横竖竖的脑袋,那些大大小小的眼睛,突然感到自己像被关在了笼子里,让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去观赏,于是心里十分难过。事后,我在采访陈晓兰时,很想知道她被拒之门外时的心情和感受。但最终我没有问,这个问题太伤人,也太残忍了。
陈晓兰人在车中,心在医院:药监的稽查是否顺利,检查到哪儿了,会不会遇到什么障碍?他们能不能秉公执法,网目不疏?医院会不会收买他们,给他们塞红包?陈晓兰越想越坐立不安。新华社那边陷于被动,如果这边再查不出问题,那么将会前功尽弃,上海协和医院这条泥鳅就会钻出网去。
陈晓兰只好靠电话“配合”稽查。电梯量过了,长一点五米,宽一点六米。如她所料,这不是规定所允许的医用电梯,放不下手术推床。电梯不符合平卧的手术病人上下楼转移的要求,卫生部门为什么准许他们开业,准许他们开展手术?难道审批部门不知道手术后的病人必须保持特殊的卧位?不知道不能用担架抬着上楼么?不知道这么做是拿患者的健康甚至生命开玩笑么?
医疗反腐是政府的职责,医疗打假是监督部门的职责,由于部分官员和执法者的失职、渎职,甚至于同流合污,使老百姓所关心的医疗问题没有得到解决。因此,把她这个医生挤到了医疗打假的道上,去做超越她职责和能力的事情。为给这些政府和监管部门揩屁股,她不得不自己出钱去调查违规违法的不良医院,去揭发检举那些坑蒙拐骗的医疗行为。她只不过是位医生,一位普普通通的医生,一位兢兢业业的医生,医生的职责是救死扶伤,而不是什么医疗打假。结果,她不仅没有改变医疗服务腐败,反而被迫离开了临床……
稽查人员在电话里告诉陈晓兰,OKW离子导入治疗仪是真的,当仪器打开时,氖光灯管亮了。
“我倒希望它是假的啊!”
“为什么?”稽查人员不解地问。
“如果它是假的,那只是图财;如是真的,那就是害命。按规定微波治疗每次最长只能二十分钟,他们给病人做一个小时!你们再帮我查查,医院到底有没有‘宫—腹腔镜?”陈晓兰说。
宫—腹腔镜是上海协和医院的一道金字招牌,他们不仅在广告中大肆宣传,而且鼎力推介,不管病人病情轻重,也不管是否需要,医生都让她们做这种手术。陈晓兰知道有宫腔镜和腹腔镜,从没听说过什么“宫—腹腔镜”。她一直想搞清楚它到底是什么东西,它与宫腔镜和腹腔镜有什么区别,在手术中是如何操作的,它是怎么将复杂的、需要变换八九个体位的手术在半小时左右完成的?
陈晓兰看过王洪艳的手术单,上面写着“宫—腹腔镜手术"、“膀胱截石位”。
王洪艳回忆说,她是八时十分被推上手术台的,麻醉师给她实施全身麻醉后,她失去了知觉,手术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一点儿都不清楚。九时整她醒来,已下手术台,躺在五号病区七十九号病床上。坐在床边的护工告诉她,她是在八时三十分下的手术台。这就是说,医生用二十分钟就给她做完了宫—腹腔镜手术,能够证明她做过腹腔手术的只有肚皮上的三个刀口。
“什么是宫—腹腔镜?”陈晓兰向妇科专家请教。
“不知道。”多数专家摇着头说。
“我只知道宫腔镜和腹腔镜,从没听说过‘宫—腹腔镜。陈医生,如果你打听清楚了,告诉我一下。”有的专家说。
甚至有的专家为自己不知道“宫—腹腔镜"而感到难堪,感到羞愧,感到自己孤陋寡闻。科学技术发展的速度确实太快,突飞猛进,日新月异。如果离开临床三五年,有些医疗器械就不认识了。另外,从没离开过临床的医生,谁又敢拍胸脯说,世界上什么“高精尖”的医疗器械我都见过?科学是严肃的,容不得半点虚伪,既然广告上已经打了“宫—腹腔镜”,那肯定是有的,否则人家上海协和医院用什么做手术?大家总是谦逊的,哪会“一瓶不满,半瓶晃荡”,哪会像江湖郎中那样坐在那挂满“妙手回春”、“华佗再世”锦旗的诊室,以为自己天下第一。
“什么‘宫—腹腔镜?没有‘宫—腹腔镜,也不可能有‘宫—腹腔镜,只有宫腔镜和腹腔镜!”当陈晓兰请教过数位专家之后,终于有人否定它的存在了。这位专家解释说,宫腔手术和腹腔手术是不可能同时进行的,这也就决定了不可能有“宫—腹腔镜”这个东西。你想想,在做宫腔镜手术时,病人是什么体位?膀胱截石位!要仰卧在妇产科用的短的手术台上,两腿分开,医生位于病人的两腿之间。在做腹腔镜手术时,病人是什么体位?平卧位!病人全身平卧在手术台上,医生和护士站在病人的两侧。这两种手术不仅手术台不同,病人的体位不同,医生和护士站立的位置不同,而且所需要的手术器械也不相同,怎么可能一起进行?
不存在宫—腹腔镜,也就不存在“宫—腹腔镜探查术”!那么,他们给病人做的腹腔的手术是否真实呢?医生在王洪艳的手术单上只写了“膀胱截石位",那么是在文字上省略了“平卧位”,还是在手术中省略了“平卧位”?是在宫腔镜手术后将病人移到另一手术台做腹腔镜手术,还是根本就没做腹腔镜手术?这是一个难解之谜。
“不过,我们通常也把宫腔镜和腹腔镜简称为‘宫、腹腔镜。”那位专家最后补充一句说。
陈晓兰茅塞顿开。这是有目的、有预谋地将“宫、腹腔镜”中的“、”改为“—”。在社会上都在喟叹原创力匮乏之时,中国的骗子竟然如此富有创造力,改动一个标点符号就创造出了“宫—腹腔镜”,创造出了这一虚拟的、独家所有的设备,就骗来全国各地的病人。这足以写进中国医疗诈骗史!
“他们到底有没有‘宫—腹腔镜?如有就把它的编号和国号写上去。请给我一个准确的答复!”陈晓兰不断地追问稽查人员。
“没有‘宫—腹腔镜,只有宫腔镜和腹腔镜。”执法人员说。
“请你们在稽查报告上注明宫腔镜和腹腔镜的注册证号,并注明上海协和医院‘没有宫—腹腔镜。”陈晓兰说完,长长舒口气。
“宫—腹腔镜”,它吞噬了多少病人的血汗,害得多少人倾家荡产,债台高筑?
据上海协和医院医务处工作人员说:“一个月要一千多人,一天三四十,三三得九,那么其他的门诊人次还有一些。”据陈晓兰掌握的情况,在12月25日那天,上海协和医院就做了二十七例宫—腹腔镜手术。如此算来,那天仅此一项,按每台手术两万元计,他们至少收入五十万元,如果手术的项目增至五六项,七八项,那么收入将会翻一番、两番,甚至三番,那就是一百多万元了。
“宫—腹腔镜”的谎言终于被揭穿了。陈晓兰的心里终于出现一缕阳光。她不想等下去了,刘丹还在王洪艳藏身的小区等她。她想去医院门口打的去浦东,可是稽查人员不放心,让司机把她送了过去。
陈晓兰和刘丹在王洪艳居住的小区门前会合了。
刘丹眼泪汪汪地对陈晓兰说,王洪艳又不接我的电话了。组织上认为,如果王洪艳再不出来的话,新华社将蒙受重大损失;组织也很理解她,没有说一定要她交出王洪艳。
陈晓兰和刘丹又去敲王洪艳的门,还是不开。陈晓兰没办法,只好请王洪艳的老房东陈军医说服她。陈军医也是一位很有正义感的热心人,接到电话就从家赶来了。她怕王洪艳看见陈晓兰她们不开门,让她们躲在楼下的一个角落。
天上下着淅淅沥沥的毛毛雨,一阵阵的西北风将雨横扫过来,天气阴冷阴冷的,陈晓兰和刘丹在那个角落站不一会儿就像挂在树枝上的叶子瑟瑟发抖,冻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再冻下去她们两人都得生病,现在哪是她们生病的时候呢?陈晓兰提议到小区的门卫小屋暖和暖和。陈晓兰她们钻进那间小屋,不知过了多久,话总算能说出来了,陈晓兰心灰意懒地说,我这回是下决心了,再遇到这种事情就是杀了我也不管了。我们付出这么多心血、这么多时间和金钱,反而遭受了这么多的委屈和痛苦,把自己搞得这么可怜……
陈军医回来了,告诉陈晓兰,王洪艳同意跟她们见面了,但不是今天,而是明后天。
“她同意了,同意了……”刘丹手舞足蹈地说。
下午,一辆出租车从王洪艳居住的小区驶出,直奔律师事务所。
原来陈晓兰和刘丹打车把陈军医送回家后,钻进附近一家肯德基店,想暖暖冻僵了的身子。柴会群也从单位赶了过来。他们坐在餐桌旁,望着那些快餐食品,一点食欲也没有。陈晓兰想想就来气了,我们处处都为王洪艳着想,千方百计地保护她,她却如此对待我们,让我们在寒风和阴雨中守候了这么多天!她明明知道刘丹急于见面,偏偏要推迟两天。陈晓兰气愤地给王洪艳写条短信:“在上海协和的问题上,你不是为了我们,我们也不只是为你。”在发送前,她给刘丹看看。刘丹一看脸色就变了,一把夺过陈晓兰的手机,急忙说道,可别这样说,你这样说她不见我们怎么办哪?陈晓兰说,就应该这么说!从医学上讲这叫休克疗法。王洪艳在压力之下已经心态失衡,有强烈的被迫害感,必须让她清醒起来,否则她随时有可能被逼疯。说完,把短信发了出去。接着,她一条接一条地给王洪艳发短信:
“我们是掏自己的腰包来做这件事的,我们为的是病人的利益、公众的利益和所有人的健康,当然这里边也有对你的考虑……”
“我们从来不指望用一杆枪打败敌人,有没有你这场战役我们都要打下去,打到底 ……我们之所以找了那么多的病人,就是想减轻你的压力。要知道你这么不通情达理,我们早就不跟你合作了。”
“你看电视广告找医生,使自己掉进了陷阱;现在又想上网找律师,弄不好我们大家都得跟你倒霉……”
经过几个回合之后,王洪艳回话:今天下午见面如何?
陈晓兰他们急忙打车去王洪艳那儿。当见到王洪艳时,陈晓兰和刘丹都愣住了,这是王洪艳吗?此时的她衣着不整,面色苍白,憔悴不堪,眼睛亮亮的,那是高度亢奋的表现。在这一刻,陈晓兰满腹的怨气都没了,她怎么也没想到王洪艳会被折磨成这个样子。王洪艳本来可以像其他病人一样不去投诉上海协和,她比那些人的日子都好,她有自己的房子,有自己的“现代”。她拒绝跟上海协和“谈谈”,她知道“谈谈”意味着什么,她知道他们怕把事情闹大,怕投入数千万元的广告费付之东流。她是一位“朋友来了有好酒,敌人来了有猎枪”的女性,她嫉恶如仇,有着一种这个时间所缺少的正义感和刚正不阿!她就想讨个说法,就想在那医疗诈骗上面画个大大的休止符!
对陈晓兰他们四个人来说,这是一场决战啊。在这场决战中,他们四人是战友,是兄弟,是朋友。他们虽然有过胆怯,有过惊恐,有过软弱,有过无奈,可是他们没有放弃,没有退缩,更没有背叛,他们都在奋勇战斗,在与医疗欺骗决一死战。
出租车行驶在街道上,车流如织,那些想行驶快点的车就得见缝插针,死贴硬靠,因此说不上什么时候就有车像泥鳅似的突然从旁边钻了出来。王洪艳坐在后排,缄默无语。她已经十多天没出门了,心里还笼罩着浓郁的恐怖。在她眼里除了陈晓兰他们几人之外,其他人都有可能跟上海协和有什么联系。她不敢出门,但还是答应出来去见律师。尽管她神经敏感而脆弱,但是她绝对不缺乏一股侠气,一股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勇气,正因如此她才能在危急时刻,在自己吓得直哆嗦时打车去救陈医生。她怕啊,为了不让别人认出她来,用黑色头巾把脸包得严严实实,只露两只眼睛。她警觉地注视着车里车外。当刘丹在话里提到“协和”两字时,她慌忙扑过去,手死死地拽着刘丹的胳膊,声音微弱地说:“嘘,这可不能讲……”她说的不是汉语是英语。她怕司机听到。
苍天悯人,那天一切顺利,王洪艳接受了陈晓兰他们推荐的斯伟江律师,并在委托书上签了字。
王洪艳有了代理律师,形势发生了根本性转变。“王洪艳是陈晓兰和刘丹虚构的病人”、“王洪艳是长江医院的托,已经逃跑了”等等说法不攻自破。
事实证明,陈晓兰不让王洪艳出来是对的。
卫生监管部门的办公室里,气氛紧张,一边坐着监管人员,一边坐着陈晓兰和王洪艳的代理律师。他们要调查了解王洪艳在上海协和医院就医的经历,陈晓兰怕律师不懂医疗,有些问题无法回答。王洪艳的就医经历,陈晓兰听她讲述已不下十次,几乎可以倒背如流,因此陪同律师来接受调查了。
“王洪艳的性生活是否正常?”当他们大体了解完王洪艳就医经历之后,一位监管人员突然问道。
这一问题王洪艳的代理律师自然无法回答。这怎么回答?在接受委托时不可能问这个问题。
“王洪艳是一位未婚女子。那么,请你说说未婚女子的性生活怎样算是正常,怎样算是不正常?”陈晓兰气愤地反问道。
幸亏王洪艳没去,如果去了对她无疑是一种强烈的精神刺激,甚至会感到无地自容。
斯伟江律师接受委托之后,1月17日致函上海市卫生局。上海市卫生局约定在1月22日上午听取王洪艳的意见。可是,2007年1月19日,上海市卫生局以电子邮件的方式对媒体公布初步调查结果:“上海协和医院存在过度检查和不当治疗行为,违反了相关的诊疗常规和基本操作规范的规定”,“上海协和医院存在涉嫌违法发布医疗广告等违法行为”。
这是什么意思?上海卫生局没有否认新华社的报道。如果刘丹的报道是属实的,那么上海协和医院绝不是“过度检查和不当治疗行为”和“违法发布医疗广告”的问题,而是涉嫌诈骗犯罪!这如同罪犯抢枪后杀死一个人,法官仅判其犯有抢枪罪,杀人罪却忽略不计一样。陈晓兰气愤地说,2006年上海卫生局在处理上海长江医院的问题时也下过类似的结论,最终以罚款八千元和警告处分了事。通过调查上海协和医院的几十位病人的就医经历,这绝不是什么“过度检查和不当治疗”问题,而是涉嫌诈骗!他们为达到非法占有病人财产的目的虚构、夸大患者的病情,把没病说成有病,小病说成大病,给根本不需要手术的病人开刀,这完全符合对诈骗罪的界定。按民事欺诈行为和刑事诈骗罪的相关法律规定和司法解释,“一方当事人故意告知对方虚假情况,或者故意隐瞒真实情况,诱使对方当事人做出错误意思表示的可以认定为欺诈行为。”上海卫生监管部门应该将上海协和医院移交司法部门处理,对他们进行立案查处和起诉。“过度诊疗”是什么?这是以医学类词典上找不到解释作结论。这是把刑事犯罪变成行政处罚的借口。
王洪艳的代理律师认为,上海市卫生局在未能充分听取当事人王洪艳的意见和陈述的情况下,向社会发布“初步查实公告",并定性为过度检查和不当治疗,是不严肃的,仓促定性会有失公允之嫌。上海协和医院的行为并非简单的过度诊疗和不当治疗,其性质可能更加严重。
八、她本来可以做试管婴儿,却在上海协和医院做了所谓的“宫—腹腔镜手术”,术后又做了累计十四个小时的OKW离子导入治疗,恐怕连试管婴儿也做不成了……
王洪艳的代理律师被媒体公开之后,上海协和医院的病人纷纷与律师联系,请求法律援助,打听案件进展情况,提供证据。在这期间有三十位病人通过各种渠道找到了陈晓兰,向她讲述了自己的就医经历。可以说,相比之下,这些病人比王洪艳要悲惨得多。
二十九岁的小徐来自湖北。八年前从警校毕业后,她跟几位朋友来上海滩闯荡。2005年,她结了婚,丈夫留守湖北,她一个人在上海打拼。公公婆婆在农村,他们只有一个儿子,从儿子结婚那天起,老人就渴望抱孙子。可是,小徐婚后一直没有怀孕。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压力越来越大。她跑过几家医院,被医生确诊为慢性盆腔炎和双侧输卵管堵塞。医生建议她做试管婴儿,老公是从农村出来的,接受不了这种受孕形式。这时,她在电视上看到妇科专家访谈,那位专家是上海协和医院的。这档节目她看了几次之后,有一个新名词:宫—腹腔镜,让她怦然心动。她由于毕业于警校,对社会上的一些事情有所警觉。便打电话给北京的一家医院,问他们能不能做宫—腹腔镜手术。对方回答说,他们医院没有宫—腹腔镜。
2007年10月31日,她打电话给上海协和医院,接诊护士说:“您过来吧,我给你留个号,帮你约位专家。”她态度出奇地好,让小徐感到熨帖、宽慰。在回忆就诊经历时,小徐说,那天就像中了邪似的,像傻子似的被导医交给医生,又被医生交给领诊护士,领诊护士领着交款、检验,转一圈后又交还给医生——不育不孕诊疗中心副主任张医生。张医生看了看检验报告,让小徐交两万押金,做宫—腹腔镜手术。小徐问,这种手术的治愈几率是多少?张医生十分肯定地说,百分之八十。小徐又说,我还有右侧腹股沟斜疝……张医生说,那么可以一起摘除,不过押金要增加一万元。
“你现在是做手术的最佳时期。”张医生见小徐有点犹豫,补充一句。
领诊护士说,我们的床位非常紧张,你现在不做以后还不见得排得上呢!小徐想,做试管婴儿要三万元,做宫—腹腔镜手术也要三万元,试管婴儿的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二三十,手术的治愈率百分之八十,而且是丈夫所能接受的自然受孕,再说已经花掉四千多元检验费了,不做手术的话这些钱就白花了。于是,她急忙给一朋友打电话,让她帮忙筹钱。下午五时,她将五万元钱的押金交到医院,当天住院,第二天进了手术室。手术室挺空旷,好像除手术台之外没有什么仪器,也没见到那让她心仪的宫—腹腔镜,她上手术台后,很快就失去了知觉。
“你不要哭,不要哭。”这亲切而温和的声音好似从遥远传来。“我没有哭啊,没哭。”她说着就醒了。从湖北赶来照顾她的姐姐说,从手术室出来后,保安用担架把你从五楼的手术室抬到六楼的病房。你不停地喊冷,还不住地哭。小徐以为噩梦算过去了,太阳又像以往那样升起来了,很快就会有个可爱的小宝宝。哪里知道噩梦刚刚开始,第三天出院前,医生给她开了一大堆袋装的中草药制剂;出院没几天就被叫去做输卵管通液手术和OKW离子导入治疗。张医生还一个劲儿叮嘱:你的病情很严重,中药一定要坚持服用,否则影响治疗。可是,那药谁吃得起呢?一天要花四百来元钱,相当于一天吃一克白金。治疗一段时间后,张医生在给她做输卵管通液手术时,让护士拿来一台仪器,对小徐说:“你看看,你的输卵管已经通了,状态很好啊。小徐看看灰蒙蒙的屏幕,上面有两条细细的东西在游动,她兴奋得泪盈满眶,尽管花这么多钱,吃这么多苦,它总算通了……当她再次去,张医生就变了,告诉小徐:“你宫颈糜烂很严重,需要做手术!”
小徐蒙了,我去过那么多家医院,从来没有医生说我有宫颈糜烂,手术前也没查出这毛病啊。“手术要花多少钱?”小徐胆突突地问。“三千二百元钱。”小徐傻了,她已经花掉七万多元钱,怎么还需要做手术,这么做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1月7日,小徐从湖北回来就去找张医生,说自己现在想要怀孕。张医生说,那么你得先做卵泡穿刺。小徐一下子就明白了,在治疗期间她接触过一些病人,她们的经历都是相似的,先手术,再通液、OKW离子导入,最后就卵泡穿刺,不停地做下去。病友告诉她,做卵泡穿刺要五六千元钱。她愤怒了:“我为什么要做卵泡穿刺?我只是输卵管堵塞,我的卵巢又没有问题!”
第二天,朋友给她打电话,上海协和医院出事了,你知不知道?他们诈骗患者的事被曝光了。她自己真的上当受骗了!她跟几位湖北病友一起去找媒体反映情况。在央视的采访中,陈晓兰查看一下她的病历,然后问道:“你做过多少OKW离子导入?”“十四次,每次一小时,仅此一项就花了一万七千六百元。”陈晓兰吃惊地看她一眼。陈晓兰什么也没说,目光却变悲悯了。小徐听记者说,微波超长时间治疗危害性很大。她突然想到,把馒头放在微波炉里加热,里面烤焦了,外边还没多大变化。有一次,医生给她做OKW治疗时,她的肚皮烤出几个水泡,医生用碘酒给擦了擦。肚皮都烤出泡了,里边会不会有变化?另外,她每次做OKW治疗时,躺在那里还感到疲乏,做完OKW后不仅经常腹痛难忍,还像化疗似的头发一绺绺地往下掉,体质不断下降。她越想越害怕,吓得直流鼻血……
她急忙去复旦大学附属妇产科医院检查。当结果出来时,她捧着检查报告单犹如捧着巨大的冰块,心都凉透了,泪水奔涌而出。报告单上写道,宫腔尚可,双侧输卵管高伞端粘连,完全不通盆腔,左侧伴积液。2006年10月24日,也就是手术前六天,她在这家医院检查的结果是:宫腔大小、形态正常,壁光;右侧输卵管未显影,近端可能阻塞,左侧输卵管伞端粘连,基本不通盆腔,炎症所致。
这就是说她花了七万多元钱,不仅病没有治好,反而更重了,过去宫腔正常,子宫壁光滑,适合做试管婴儿,现在变成了尚可,恐怕连试管婴儿都做不了了。她绝望了……
她哭泣着对陈晓兰说,这些民营医院,他们根本就不在乎我们的健康和生命,不管我们的死活!我们在他们眼里是什么?不过是一台台印钞机而已。假如能够做活体检验的话,哪怕开膛剖腹我也愿意去做!如果没人做的话,这些骗人的老板和医生就得不到惩罚,他们换个地方就可以继续骗人,说不上还有多少人被坑被骗。
二十五岁的小马手术后跟小徐住在同一病房。医生用一个小时给她做了八项宫—腹腔镜手术。她支付了三万四千元的手术费!
手术前,吕医生诊断她患有继发性不孕症、双侧输卵管阻塞和慢性盆腔炎等三种疾病,让她立即做宫—腹腔镜手术。小马不想做手术。于是吕医生说,你不做手术的话,以后就不能生育。这句话击中了小马的软肋,她一下子就软了下来。
“做手术以后多长时间能够怀孕?”这是小马最关心的事。
吕医生肯定地说,术后一个月,你百分之百能够怀孕。
“手术要花多少钱?”
“根据你的病情一万元至一万五千元就够了。”
小马接受了手术。在导医、领诊和医生的齐心努力下,不到三个小时就走完了从医院大门到手术室的就诊苦旅。在手术进行二十分钟时,小马的丈夫接到吕医生的电话,手术中发现小马还患有四种妇科疾病,此外还有慢性阑尾炎。
她的阑尾都发绿、烂了。如果单做一个阑尾炎手术就要三千元,住院费也要三千元。怎么办,是不是增加五个手术项目,一起做了?
我想,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一位丈夫都无法拒绝增加手术项目的,妻子已被全身麻醉,腹部已打了三个洞,手术进行了一半,该遭的罪都遭了,难道为省几个钱就让那些病继续留在妻子的腹腔,让它们继续发展变化?小马的丈夫只好同意增加手术项目。于是,吕医生一股脑儿给小马做了宫—腹腔镜探查术、盆腔粘连松解术、右侧输卵管伞端造口术、右侧输卵管系膜囊肿摘除术、多囊卵巢打孔术、宫腔镜下通涌术、诊刮术、阑尾切除术等八项手术。
术后的第二天,小马接到手术费用通知单:手术费三万四千元。这对小夫妇望着那串让人触目惊心的数字傻了,不是说不超过一万五千元么,怎么一下子就翻了一番还带拐弯了呢?钱花在哪儿了,连个明细也没有。有明细表又怎么样?医生说做了八项手术,要是说十八项你不也得受着,肚皮又不是衣服,刀口也不是拉链,可以打开看看哪儿做哪儿没做。再说,人家吕医生在做的时候问过家属,你们同意做。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没处诉”,掏钱吧,掏吧,掏吧,啥也别说了,打掉牙往肚子里咽吧!
手术费付完了,意想不到的事情又发生了,居然连续又收到三份催款通知单,小马在上海协和医院住了四天院,花去了六万五千元,平均每天一万六千多元!这钱是怎么花的呢,都花在哪儿了?
同样,小吴被诊断为继发性不孕症等三种妇科病,当天被推上手术台,在手术中又发现4种妇科疾病,手术项目由三项增加到七项。小吴的丈夫气愤地说,手术之前,你干吗没检查出来,上手术台之后,你又要增加项目,到底有没有这些病,我们都不知道。可是说归说,手术还得做不是?
三十位不孕症患者,其中有二十九人做了所谓的“宫—腹腔镜手术",无一例怀孕。
手术病人所花的医药费最少为三万元,最多的将近十七万元。在这些病人中,有的看病没跟丈夫商量,或者商量了,丈夫没有同意,结果花去数万元医药费,病还没治好,从而导致夫妻冲突,婚姻出现危机。
陈晓兰说,已有上百名病人提出要起诉上海协和医院。
让陈晓兰难以忘怀的是二十三岁的安徽农村女孩小翠。她出生后就被生身父母遗弃了,一对好心夫妇把她抚养成人。在二十二岁时,张家港和苏州的医院给她确诊为:先天无子宫和阴道。小翠哭了,这意味着她终生不能结婚,不能生儿育女。可是,她已经有了心上人。
2006年5月,小翠在电视上看到上海协和医院的广告,希望像早晨的太阳照亮她的心坎。于是,她专程赶到上海看病。医生让她做了一系列检查之后告诉她,你有子宫,只是比一般人的小得多,还是有怀孕可能的。医生给她开了许多中草药,让她回去吃。医生还说,有一个病人情况跟你相同,服用中药后怀孕了。医生的话让这位渴望结婚、渴望过正常生活的女孩热泪长流。
服用中草药能使没有阴道的石女怀孕,这是什么样的弥天大谎,有谁会相信这出自执业医生之口!
十天后,她再次来医院,做完B超检查后,医生说她的病情已有好转,有点效果了。接着,医生又给她开了一堆中草药。她服用一个多月药后,医生又说她卵巢里有个畸胎瘤,瘤里有头发和牙齿,不摘除有癌变的可能。可以将畸胎瘤摘除和阴道整形手术一起做,让她回去筹集两万元钱。她很害怕,东挪西借,好不容易才凑了二万五千元交到医院。2006年6月22日,医生给她做了宫—腹腔镜探查术、阴道成形手术和左卵巢畸胎瘤摘除术。术后的第二天,护士告诉她,因她欠七千元钱,输液已经停了。接下来她不断地借钱交钱,医院不断地通知她欠费。医生在她的肚皮上打三个洞,然后将钢丝拴在肠道上,每天用钳子夹住钢丝往上提,每次提都要流好多血,让她死去活来,痛不欲生。她没钱打三百多元钱一支的止疼针,只好服用止疼药,但不大管用。手术后,医生在她的阴道塞一块纱布,纱布一拿就出血。7月7日,在她办出院手续时,医生说她的阴道已有八厘米了,不过还是不能怀孕。她还没走出医院下边就血流不止,双腿痛得发抖,蹲在地上就站不起来了。后来,医生又在她的阴道缝了几针。
出院后,她去复查过几次,医生先是说效果挺好的,后来又说手术没有预期效果,原因是她没配合好。
2月中旬,当小翠再度到上海协和医院复诊时,医院执业许可被吊销了。上海协和医院提出给她二千元作为路费,让她再也不要来找了。她已经花去三万六千元钱,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借来的高利贷。再说,她的下身还在流血,病还没有治好,怎么能不找医院?最后在陈晓兰和健康报记者的帮助下,上海第九医院的一位整形专家为她做了一次细致的检查。老专家说,她的阴道还不足两厘米,上海协和医院做的手术基本上就等于没做!
“我2月2日到医院复诊时,医生还说有5厘米呢。”她莫名其妙地说。
在老专家的建议下,她在上海第六医院做了B超,结果显示:没有子宫回声。
小翠回不去家了,下身还在流血不止,还有欠下的高利贷没法还。她想在上海等待有关部门对上海协和医院的处理结果,希望能退还被骗去的医药费。她没钱住宿,只好住火车站和地铁站。
王洪艳知道后,把小翠领回家住了一个来月。笔者去上海采访时,听说她已在上海打工,想赚点儿钱,把债还清。小翠是一个很懂事的女孩,不想给养父母增添经济负担。打工后,小翠就搬离王洪艳家,住在单位提供的宿舍。陈晓兰和王洪艳一遍遍给她打电话,可是没有拨通,小翠的手机没有开。王洪艳带来了小翠的门诊病历本。本上有她记的医药费清单,手术费二万一千九百七十元,中药费四千零四十元,检查费二千六百一十六元,输氧二千一百三十四元……共计三万六千四百五十元。我看着她那稚嫩的字迹,心里竟涌出一种莫名的酸涩。真不知道这个可怜的姑娘何年何月才能还清债务?
陈晓兰说,手术后,小翠的腹腔就跟外边通了,没有任何保护措施,这是很危险的。陈晓兰想出钱给小翠做一个整形修补手术。她的想法得到很多人的响应和支持,纷纷表示愿意出钱帮助这个可怜的孩子。
2007年2月3日,陈晓兰接到一位“曾经是上海协和医院员工的人”写来的信。这封信使陈晓兰更加清楚地了解了上海协和医院的内幕。那人在信中写道:
近一段时间,上海协和医院的医疗问题被连续曝光,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我是个知情者,医院里的一幕幕情景,让人心惊肉跳……你们了解到的仅仅是冰山一角。他们打着医疗的幌子,做着最残忍的勾当。
医院的布局、机构都是很“严谨”的。医院里边安装了许多监视器,门口有保安和导医,只要见到有人进来,就会上去进行询问。
进了医院的门,就像是进了笼子。病人就诊一直有人跟在你的后边,直到你看完病离开医院为止,还美其名为“服务到位”,实际上是不让病人有自由走动的空间。
医院有规定,凡是医生,一律称呼为主任。老板招聘来的医务人员素质都是很低的,也没有什么技能,不管你的证是真是假,只要你能把病人的钱骗到手就行。每个周一早上七时三十分开早会就给全院的工作人员反复讲,医生尽量要做得巧妙一些。你的嘴没有那么巧,就要注意,病人要闹事的,闹大了医院要赔钱的。医院里的秘密要保密,不能对外人讲,亲属也不能讲,医生、检验、护士、药房每一个关口都要做好,千方百计留住病人。
“协和”在两年时间就这样“辉煌”,同时把一批医生变成了百万富翁。医生月收入达到了七八万至十几万。但这些钱是怎么赚的呢?来看病的人几乎都给他们做手术。百分之八九十的病人都来自外地,病人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做,病人是不是适应手术,真正有没有病,都不管。手术经常做到凌晨二三点,就怕病人跑了,钱就赚不到了,有些病人做完手术,才发现要这么多钱,就傻眼了。想跑没有那么容易,保安会看着你。
医生在医院是老大,老板也要让三分。医生之间也会因为抢病人而经常打仗,就是为钱。护士也是有提成的,医生配药越多,护士也提得越多,不然就没有干劲了。还有输液室结余的大量药品返回药库,也给护士提成。这些药品都是从病人身上克扣下来的,包括一般的和很贵重的。循环使用,循环挣钱。
他们就是利用病人迫切想要孩子的心理状态,千方百计地让你掏钱。西药处方完全是乱用药,大量的抗菌素四五种联合用,激素类的药也是大量用的。凡是搞医的人,有医学常识的人都会怕极了,这短期、长期的不良反应后果是怎样的呢?可病人哪能知道啊。这样的处方你们是看不到的,只有把电脑打开,所有的内幕才会暴露出来,现在民营医院的电脑都会搞两个系统,一个是有人来检查时用,另一个是锁死不让看的,外人哪里会知道。
举个例子。中药处方一律是协定处方,如:疏通方、益气生精方、助孕排卵方等,大概有近百种吧。医生开方时,就在这个基础上再加冬虫夏草,一加就是几十克。
其实基础药方每服药的价格并不是很贵的,才十几块钱,可这一加虫草就变成几百块钱、上千块钱一服了。病人也感到贵,但医生、护士花言巧语地和病人讲,什么对你的病有帮助啊,有效果啊,这么一说,病人也就接受了,但是病人又有几个能知道药里到底有什么……而在药里边,有时候根本就不加一根虫草,只是把钱加上去了……
上级领导来检查时,因为有摄像头在监控,立即通知了各科室,不到一分钟,就会马上藏好了不能让你们看到的东西。还有没有资格证的医生,就会马上跑掉,或者就到外边去充当病人。老板就在会上再三告诫我们,检查人员带着录音笔,要我们讲话小心。
我也是没有资格证书的,让我回家了。医院的无证人员很多的,假证的也有,你们不是很容易就能查到的,麻醉科有个叫王辉的,他就是冒牌的,此人真名叫栾×,目前还在工作。你们拿着这张科室人员组成,去人事那里看证就可以知道了。
我不是因为离开(上海协和)才写信给你们的,而是良心受到了很大的震动,其实我也是帮凶,但是我不想再隐瞒这些真相。希望你能好好查一下,为病人讨个公道。
尾 声
2007年1月31日,央视《生活》栏目播出《手术刀还是宰人刀》的专题报道,报道了上海协和医院的数位患者在一个小时之内,做了七八项的手术,花去数万元到十几万元医药费。
2月6日,上海市闸北区卫生局宣布:上海协和医院在医疗执业活动中违反了医疗诊疗常规、规范,并存在违反国家相关消毒管理、医疗废物管理、医疗广告管理规定等违法违规行为。根据相关卫生法律法规的规定,上海市、区卫生行政部门对上海协和医院给予警告、罚款、吊销医疗机构执业许可证的行政处罚,对医院有严重违法违规行为的医师给予暂停执业活动六个月的行政处罚。
“照吊销了,医院关门了,那一伙人也散掉了,物价、药监等部门还怎么查?医疗诈骗当事人如何处置?谁来为那些受害的病人负责,他们的人身伤害和经济赔偿谁来承担?上海协和医院涉嫌医疗诈骗犯罪,应该把案子移交公安部门处理!另外,‘对有严重违法违规行为的医师给予暂停执业活动六个月的行政处罚,这也太轻了。他们靠诈骗病人每月获数万元非法收入,只停业6个月?违法的成本也太低了,应该让他们终生不得行医。”陈晓兰焦急而气愤地说。
2月8日,陈晓兰分别去上海市物价局举报中心、上海市卫生局卫生监督所和上海市药监局了解情况,物价局十分遗憾地说:“医院门关了,我们找不到了解情况的人。”卫生监督所说:“吊证已经是极刑了,其他问题,已经超出了卫生行政部门的职能。另外,受害者可以通过法院进行民事诉讼。”上海市药监局的官员说,关于上海协和医院的案子,他们已经跟公安部门联系过了,对方表示此前没有相关的先例,无法受理。陈晓兰说:“这种解释不符合健全法制精神,他们不受理,是他们的责任,你们不移交就是你们的失职。”2月9日,陈晓兰得到了答复:他们以上海协和医院涉嫌贵稀中草药材使用中经济问题,将此案移交到公安部门。
上海协和医院关闭后,刘丹和柴会群想去看看。当来到上海市中兴路1600号后,他们见铁栅栏门已经关闭,“上海协和医院”的牌子摘掉了,医院大楼里的挂号处、收费处和诊室的窗户已被木板封死,整幢大楼变得空荡而荒寂。那些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导医小姐、领诊护士都不见了。他们到底是改邪归正了,还是在另一家医院重复那卑鄙无耻的勾当呢?
责任编辑 成 林
插图 高兴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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