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爆临界”这个题目,从叙事学的角度看,其表层情节走向指在有形无形的权力支配扭曲之下,燃气公司经营管理不善,国有资产流失,终于酿成罢工事件和大爆炸事故;其深层应该指基层劳动者利益受到盘剥,心中压抑的不满蓄积到达不可遏制的状态,爆发成为社会危机;其主题所指,是在嘲讽权力肆意妄为的同时,对于改革这一宏大历史命题的期待、疑惑和无奈;最深层的,當是对于人在历史变局中左冲右突却无能为力的悲悯之情。换言之,企业文化发生了病变,社会道德产生了病变,时代潮流的蓬勃进步掩不住对时代“瘿”变的忧虑,作者对于企业改制的热切关注呈现为悲郁的诉说。
这部小说叙述的时代“瘿”变,表现在逐渐蔓延且互相渗透的三个层面:政治权力与商业利益肆无忌惮地结合,又残酷争斗,官商勾结与官商斗法时明时暗;女性的身体成为商业利益争斗和政治权力运作的筹码,这一点在诸多小说叙事中都可见到,这部小说中的女性甚至以身体主动推波助澜,令人警惕;企业员工大众对于这些损害自己利益或者社会道德的行为长期采取默认的姿态,嘲弄着围观着,构成了权力得以膨胀泛滥、道德被扭曲污染的深厚土壤,也成为闹剧或悲剧的最终受害者。
开篇不久,杜惠如就收到了一个礼物,瘿木笔筒,此后“瘿”的意象就如同草蛇灰线似的不时浮现,成为小说叙事的一种整体象征。这显然是作者有意识设计的叙事效果,杜惠如最初不知道“瘿”的存在,然后知道人瘿是根本的病态而树瘿可以成为艺术品,此后“人瘿”隐形而树瘿成为情节要素。象征从来都是隐在事件或物象之后的,所以才具有浓缩生活的意味,余再成在《求是》杂志上写了个“瘿”字,杜惠如虽然用铅笔擦掉了,但痕迹仍在,这个细节折射出“瘿”的本质是难以根除的病变。这份杂志的性质和这个字的深层所指构成了情境反讽态势。杜惠如从树瘿联想到自己执掌的企业已呈病象,“很别扭”却茫然无以应对,他希望靠企业运作的惯例度过“改制”这一关,就像所有的企业员工都见惯了生瘿的老榆树,因为这老榆树和燃气公司最初的掌舵人刘大勋命运起伏牵连在一起,于是不自觉地把老榆树看作已经逝去的掌舵人,树愈老而瘿愈显,对于树(刘大勋、企业运作惯例)的尊重变成了企业员工大众的集体无意识。作者显然是要借此提醒读者,对于传统的迷恋和依赖,既造就了员工大众易于顺从的生存心态,更造就了执掌企业权力者因循旧例的心态,这本身就是企业改革必须治疗的瘿;然而如果改革方案并不合理,甚至参杂了卑劣的企图,旧瘿未能消除而产生令人恐惧的新瘿,人们竟然会去怀念旧瘿时代的。原因荒诞而真实,只要还能够平静地生活,他们其实并不在乎谁来操作政治权力,任何不能带来根本改变的新体制,都难以引起他们真正的关注,一旦他们感觉新的体制使日子过得江河日下,不满、冲突和对抗就难以避免。从另外一个角度看,燃气公司的罢工,恰体现了国有资产暗中流失的同时,普通劳动者的日常生存明白地遭遇了危机,段新城的妻子无钱医病,张三算和小猫子去做拉脚的,薛娟被辱后出家,吴晓东因妻子被侮辱伤害铤而走险终而死在监狱,这诸多事件共同蓄势,昭示着不仅“大爆”已经“临界”,而且必然“大爆”。
自从改革文学的命名出现,迄今已经三十多年,这类叙事始终绕不开的一个基本情节是权力和利益的争斗,按照政治经济学理论,资本也是一种权力,但是在当下中国的历史情境中,政治权力对于商业资本的约束力量显然更为强大,而毋庸讳言的权力寻租产生的权力资本,以及政治权力与商业资本的暗中结盟,已经成为改革的焦点。国有资产,顾名思义,属于国家,当然也就应该属于人民,但总是有人以国家或政府或组织的名义,鲸吞张吻,饱其私囊,这已经成为时代之痛。文学书写可以看做一种社会惩戒,却越来越微弱无力,即使屡屡祭起国法党纪的利剑,以法制与体制予以惩戒,仍难使其绝迹。这种自从私有制产生以来人类文明就无法祛除的病,于今而烈,原因很简单,近几十年来中国的物质财富积累太快,整个社会的主流媒体都在宣扬乃至炫耀拥有巨量资本的人物或群体,对于财富的渴望和追逐已经成为触目皆在的事实。当拥有权力的个体或群体渴望属于整个社会的财富,“公仆”就可能成为硕鼠,监守自盗且美妙其说辞。古希腊神话中的门神雅努斯有着两副面孔,一副看着过去,一副看着未来;他也是掌管开始与终结的神祗,一只手拿着开门的钥匙,另一只手拿着警卫用的长杖,作为天宫的守门人,每天把天空的大门打开,让阳光普照大地,黄昏时把门关上,黑夜随之降临。“公仆”们本来应该承担雅努斯的职责,作社会道德与人民财富的看门人,不仅要以整个社会的过去为鉴,还要担当社会的未来;不仅要让公正公平的阳光普照,还要合理安排社会大众的日常生活运转。《大爆临界》中的“公仆”未能如此,无论是企业还是社会的“过去”所堆积的隐患被一再拖延,他们只关心自己的“未来”;当员工大众怨声载道时,他们没有使公正公平之光普照,反而使蛰伏的黑暗逐渐蔓延在天空,乃至于暗淡了员工大众的心灵。这些“公仆”拿着天宫的钥匙,将属于公众的权力和财富据为己有,又挥舞政治权力的柄杖守卫着,终结了员工大众的安宁和幸福,以滑稽而真实的方式解构了雅努斯。
《大爆临界》中的官员,除了逝去的刘大勋和被调离岗位的陈旭,没有光彩廉洁的形象,小说叙事的这种整体人物布局代表了一种深刻的忧虑,商业资本几乎彻底绑架了政治权力,那些掌管政治权力的官员们都在为份额不等的股份而忙碌,显形的官场运行俨然成了商业资本的前台表演。在罢工事件处理现场,孙德财情急之下暴露了信息,这个所谓的董事长居然没有多少股份,但是剩下的话被孙市长一声呵斥噎了回去,在众人面前不可一世的孙德财只能“瞅了孙市长一眼,十分委屈的样子,欲言又止”。这是一个非常精彩的细节,他此时的卑微不仅是因为面对政治权力的强大,更是因为自己所占的商业资本股份太小,孙市长对他的呵斥包含了政治权力和商业资本的双重优势。能够赶走华市长,撤除李重阳调走陈旭,能够对杜惠如软硬兼施,能够废除蓝焰与鹏飞集团的合作,转而促成与天厦集团合作,又能够驱遣孙德财到新加坡另建公司或者招之即来,一连串事件后闪烁着“邝书记”和“孙市长”的影子。他们为敛集财富巧妙地驱使政治权力,利用权力优雅地运作商业资本,甚至把资本转移到海外,他们是时代文化瘿变的千面观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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