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的取材源自于老家碓房村,源自于少年的记忆。
我的老家位于乌蒙山区的一个小小的坝子里,那里出产杂乱:有洋芋、苞谷、黄豆、葵花、荞麦、烤烟、苹果、玛卡、天麻、白菜、萝卜、南瓜……还有稻谷,物产不能说不丰富。但是,打记事起,村里就从未规模化种植过,作物杂乱,漫山遍野。整年都在不断地播种,也在不停地收获,一年到头都在忙碌。但一年下来,家里依然没有啥节余。饿是没有饿死,但财发不了的,稍有天灾人祸,便要背一屁股的债。这不是一家两家,而是整个坝子里的农民几乎都这样。大年一过,镇上的农村信用社开始发放贷款,大门内外,一时间挤满了满脚泥土、满身旧衣的人。他们干什么?贷款。贷款干什么?新一年的春耕,需要购买种子,需要购买农药、化肥和燃料。讨亲嫁女、吃饭穿衣、人情来往和生老病死等等,都需要钱。贷款干什么?更重要的是,家里有三三两两的读书娃儿,要买书包,买纸张笔墨,要交数额不小的学费。社里的章、村里的章,还有自己的手印都盖好了,还要找些关系沟通一下,才能将款贷出。
为供娃儿读书,老家的人从没有吝啬过,就是把裤带都贴进去,他们都不会犹豫。他们知道,一个穷苦的家庭里,只要有一个人穿国家衣、端国家碗、吃国家饭,这个家庭就能够渐次脱贫,从此小康。
可是,只要家里有读书郎,这个家里的钱袋子下面,就像是个无底洞。年年举债,乡下当家的父母,就少有挺直腰生活过———要挺直腰,那是儿女们榜上有名、出人头地、有了个铁饭碗之后的事。那时候呀,家长们年年提心吊胆,惴惴不安,吃苦不怕,受累不怕,怕的就是谈钱,一谈钱就不亲热,一谈钱就心如猫抓;怕的就是高考之后的分数通知之不祥,担心那一瞬间,希望落空,就此厄运。
我的父母就曾经是这些人中的一部份,无数次,为了借钱,颜面丢尽。
将那些戳疼人心的污脏的钱塞在衣服的深处,一群群学子走出家门,第一时间奔往学校。学校里读书的孩子就少有开心过,他们的负担重呐!要开心,那得通过自己的努力,走出这一道道又窄又小的寒门。
我就曾经是这群人中的一个。
我和我的父母,都是那一人群中,略算幸运的人。因为我最后总算考取了师范,总算当了小学老师,然后又改行,干这干那,像打仗一样辗来转去,挪到了小城的一隅。但是,在我的身边,还有数以十倍的学子们,最后都名落孙山,一辈子离不开那一块土地,只能继续着父辈们走过的路,面朝黄土背朝天,以至于佝腰驼背,须发花白。
门里门外,为此而蕴育了无数的爱恨情仇;门里门外,为此而上演了无数的恩怨契阔。谁家儿子又神经失常了,天不亮就举着一本书,在高高的山冈上读来读去;谁家的女儿考上了大学,与小时候订娃娃亲的还在农村干农活的未婚夫解约;谁家又在祭神拜祖了,谁家又在迁祖坟了,谁家又在摆谢师宴了……
走出寒门,是一代代穷家孩子不懈努力的方向,走出寒门,需要的是太多的付出。他们有着不懈的追求,他们有着坚韧的意志,他们有着令人苦痛的往事,但又不得不面对令人苦痛的现实。
乡下有太多的穷人,穷父母,穷亲戚,穷邻居,穷学生……这就构成了一幅穷苦的世界。他们不仅物质馈乏,而精神世界也是一片苍凉。他们信佛,信神,信风水,信仰会有一双慈善的眼光在上天默默给予观照,所以尽管在那种苦难的岁月,他们依然保持着一种积极向上的心态,相信美好的生活就在不远处等候他们,这便是中华民族传统美德的具体体现。有了这种精神,碓房村的一代代人,便倔强地活了下来,倔强地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故事里的人物,我和他们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小时候,我和他们赤着脚走过一年四季,提着马灯上过晚自习,背着背篓上山割猪草、放牛羊,暗恋过某个扎马尾巴辫子的女孩子,一起参加过令人苦痛的中考、高考,亲眼看到同学因考试紧张而精神失常。也曾参与过为了让子孙后代光宗耀祖的祖坟搬迁、驱鬼跳神等活动……写这个作品的时候,仿佛他们就在身边,和我一起对话,一起看天,一起下河游泳,一起承受着名落孙山的苦痛和被学校录取的幸福。事实上,我就是他们中的一员,我就在《寒门》这样一本书里,油灯把纸张燻黑,泪水把枕头濡湿,用假话蒙骗父母,用想象将梦来完成。
这个长篇的写作,至少五年有余。这些年来我一直不务正业,写作不是我的职业,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做。断断续续的收集资料,断断续续的写作,断断续续的修改,便成了这个样子。也许它有未达到的高度,也许它和我需要掘到的泉水还有层土之隔,也许它没有更多地代表了一个时期或者一代人的苦难与光荣,但就我而言,已经见证了我求学路上所亲身经历和所耳闻目睹的无数酸苦。
但是,这些往事并没有成为时代变迁之绝版。因为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孩子辈,眼下还继续着他的父辈们读书的艰难,尽管时光已逝,今天已经不是昨天,但他们还需要有一个可靠的分数,保证他们进入一个不是太差的大学,他们更需要无数可靠的分数,来让他们在一次又一次的考试中脱颖而出,保证他们能进入公务员、事业和与他们相匹配的企业单位,以此讨得一个饭碗,能积攒相应的钱,买房购车,婚姻生子……到了这样一个时候,我才发觉,我的孩子们这一代,又有着比我们更多的坎坷和苦恼。当我回到老家的时候,居然看到不少的侄儿辈们,读出了大学,农活不愿意干,工作却找不到,无所事事,整天盯着个手机,面无表情,僵尸一般,令人心痛。
从公元605年,隋朝便开始实行的科举制度,在1300年的历史长河里,它成就了无数穷家儿郎,也让无数范进似的人物倒在这条路上,成了别人的垫脚和可怜可叹的典型人物。时光如斯,高考制度建立和进一步完善,体现新时代的新要求,体现了新时期对人才更加全面和完善的考核使用。在这一指挥棒的引领下,无数莘莘学子前赴后继,伤亡惨重,寒门内外,故事层出。
没有爱就没有作品,没有痛就没有精品。借一本书来流淌自己的久蓄多年的泪水,这大约是所有自作多情的作家的梦想。言为心声,文以载道啊!借《寒门》这样一本不算太厚的作品,不劝善,也没抑恶,以彰扬自己的文学理想和生活之帜,算是我一个小小的梦想。
自写作以来,我一直遵从于对苦难的表述,以至于有人一见我的面就会拍着我的肚子问是不是满腹苦水。记得十多年前,我在某刊物上发表了一个小说之后,见到了这位主编,他叹息了一口气告诉我:“你这作品写得太沉重、太苦涩了,我原本不想发啊!你想,像我们这样的人,每天早早起床,匆匆忙忙开车上路,一个小时才到单位,接着就要看稿,要校对,要策划,要协调……一大晚了才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家。好了,我在沙发上坐下来,反手一摸,就拿到这本杂志,随手打开,就是你这篇文章,我能看下去吗?能让我心情愉快吗?”我知道主编的苦和累,但我更知道,我所写的这一批人的苦和累,和主编的苦和累是两个层面的,正如天空的鸟和水里的鱼,这也算是门里门外的区别了。
这也许是一部略有压抑和沉重之书,但于我而言,它却是在光明的笼罩下的一点点黑影而已,它不足以概括这个时代的全部特征,不足以隐喻生活的另一道门坎。它只属于碓房村,一团蚂蚁一样的人群,一群草木一样的乡亲。诉说它,目的是要驱除。放大它,目的是要看清这一片时光之叶的脉络纹理。
就在打理完《寒门》的时候,正好看到“高考志愿决策网”发布了这样的一条消息:《高考机器人明年参加高考,元芳你怎么看?》:
……2017年的文科高考生,即将迎来一位特殊的竞争对手———高考机器人,考生已经哭晕在厕所了。该款机器人包括三个独立的人工智能程序,分别应考数学、语文和文综。研发团队立下目标,将在全封闭环境中、有监考老师和公证员的情况下,让它和全国文科高考生同时考试、同时交卷,并力争考上一本。
据了解,“高考机器人”已被列入科技部863计划的首要任务……
可是,他们肯定不知道,《寒门》里的主人公冯维聪,早在好多年前,就将自己设计的机器人,鬼鬼崇崇地推向了考场。当然,那只是小说里的人物,结局让人哭笑不得。小说里的人物,只能小声诉说。那微弱的表达,仅仅是一种艺术的表现形式。
2016.5.20于碓房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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